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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风沉醉的夜晚

夹杂在乱七八糟的调侃声中,只一瞬他就辨出齐欢的声音,转身动作一顿。

闷头走着,回过神来不知走到了哪,陈让站了站,提步要回包间,前面拐角传来一群女生聊天的声音。

“到时候你过生日要怎么过啊?”

这段时间她没跟他提一句和李明启有关的话,但他知道,这件事很大可能跟她、跟她爸爸脱不了关系。

“对啊对啊,我们每年都花心思准备礼物,今年那个谁……那个陈让,是不是应该送点不一样的!”

陈让略出神,想起齐欢把三千块扔给李明启那天,她一点都不担心,他取钱要还给她也被她拒绝。

“对哦,他到时候送什么,我好期待呀……”

走廊上光线暗得很,KTV下午场依然热闹,各个包间里不时传出吵闹歌声。

起哄的女生你一句我一句围攻齐欢。

说罢,他回包厢,左俊昊和季冰见他走,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拦。

齐欢声音带笑,但很镇定,“还早着呢,我生日得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陈让淡淡听完,平静道:“我知道了。”除了这四个字,没有发表更多意见。

马上就有人笑,“你们还问什么,我看什么都别要了,反正陈让给什么欢姐肯定都好好好,棒棒棒,就要个吻吧,不亏!”

“他们这回进去,别人不清楚,但李明启肯定是要蹲个两三年。”季冰的语气里有一丝轻松。李明启这个隐患,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从高一开始,多少次麻烦都是因为他。就算他们再能打,也只是高中生,和社会上的流动人员不同,两边对上,损失重的永远只会是他们。现在他被关起来,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

霎时响起一阵笑声。

“他们之前的案底都不大不小,一帮人到处流窜,抓起来很麻烦。”左俊昊说,“关思宇他们讲,这次貌似是有人资助,出善心悬赏,金额很大,禾城周边几个地方都贴了,李明启那帮人胆子很大,躲出去还不收敛,在凌城犯了抢劫案,被一次性处理了。”

齐欢没好气训她们,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求饶,闹个不停。

左俊昊拿手机给陈让看,图里是关思宇发来的拍到的通报书。

陈让站着听了会儿,在被发现之前,先行走人。

季冰接话道:“前段时间他们就被悬赏了,我们没注意,关思宇他们说,之前就有听到消息,好像要逮李明启他们。昨天在凌城一家旅馆抓到他们的,今天城北那个局子通报栏贴了消息。”

回到包厢,没多久齐欢也进来,看到他明显很高兴,跑过来往他身边一坐。

陈让脸色一凝。

“你去哪了呀?我找了你好久。”

到走廊拐角,季冰早在那等着。左俊昊开门见山,“李明启他们被抓了,刚刚收到的消息。”

陈让没回答,睇她两秒,站起身,“你跟我来一下。”

玩了没多久,左俊昊把陈让从包厢里叫出去。

她愣愣,才刚坐下,沙发都没坐热,又跟他到洗手间外的角落。

大下午,两个中包里坐满了人,两边男生嘻嘻哈哈,没有半点隔阂。

“李明启被抓了。”陈让说,“你知道吗?”

这次聚会,便叫上了不少一中的。除了陈让三个是齐欢喊来的,其他全是严书龙的人情。

齐欢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但也没太意外,“这不是迟早的吗?”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各校放月假,齐欢那帮朋友里有人过生日,借着这个由头,敏学那一群人订了KTV预备去唱唱歌放松一下。因为齐欢的关系,他们和一中陈让那帮人混得越来越熟,严书龙手机里就有他们好些人的号码——从这个方面看,他的交际能力也属一顶一。

陈让看着她,“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远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好。

“我?”齐欢一愣,笑了,“我哪能啊……”

有多好。

他抿唇。

脸蹭了蹭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片刻的僵滞,齐欢埋头在他颈窝,似叹非叹,“你不知道。”

她敛了笑,说:“好吧。我是告诉了我爸爸,他抢我的钱。我说的是事实啊,虽然是我扔给他的,但他们不围着我们找茬,我也不必想这种办法脱身。而且他犯的那些案底是真的,拿了不该拿的钱也是真的,就凭他犯的那些事,小案子加起来罪也不轻了,抓他是迟早的事。”

她在他肩膀上晃脑袋,笑意更深。

陈让没说话。

他抿唇,沉声厚脸皮承认,“我知道。”

“你干吗,不高兴了……”齐欢摸不准他的想法,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她笑,掩不住开心,“你真好。”

手被他抓住。

“废话不必说。”他的侧脸沉沉绷着,严肃得有种苦大仇深的感觉。

“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陈让走了没几阶,她又叫他:“陈让。”

齐欢的手被他握着,一愣,然后笑了。

她偷偷撇嘴。

“什么没必要,很有必要。”她说,“你看,这世上有善有恶,恶人有恶果,虽然结果来得晚了一点,但终究还是来了。”

陈让脚步一顿,半秒后接上,“再吵扔你下去。”

齐欢反握住他的手,将它拉到面前,轻轻在他指尖啄了一口。

对于他说她是小孩身材,她很在意,更在意的是那几个字“没兴趣”。

她笑着,很认真地告诉他:

齐欢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忽然小声说:“我不是小孩子身材吧……”

“有些事情,你从来都没做错。”

陈让背着她默然下楼,一阶一阶,四下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

陈让眼睫轻颤。

齐欢闭上嘴,俯身倚在他背上,手环住他的脖子。他的手臂从她膝下穿过,将她稳稳托住,站起。视野一下子比她正常站着高了好些,她下意识“唔”了声。

她的眼里,倒映着头顶吊灯。灯光昏暗,她的双眼却澄澈,明亮,洁净。

“快点。”他打断,不想让她说话。

吵闹的KTV,外边他们在鬼哭狼嚎、声嘶力竭地唱,那些纷乱,这一刹那似乎都被隔绝。

她努力消化,喉咙微咽,怔怔走过去,“你真的……”

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齐欢发愣,他回头,视线和她对上一秒就移开,面色紧绷,“你还站着干吗?”

从来没想过有这一天。

她才说了一个字音,出口的瞬间,他在面前缓慢蹲下。

被摁在泥里的时候,脸上碾着别人的鞋底那刹,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这么一刻,会有人用心抚慰他的坎坷,用万般温柔和耐心告诉他——

“怎……”

没有错。

走到门边时,楼梯口的陈让忽地停了。

你的善良,没有错。

陈让比她先几步。

左俊昊、季冰和严书龙几个玩嗨了,死死霸占着话筒不肯撒手,勾肩搭背在包间里大声串烧,关键是唱得还难听。

僵持着也不是事儿,齐欢耍了会儿赖,笑叹一声,“算啦,我开玩笑的。”她麻溜从沙发下来,老老实实往外走。

一群人抢话筒,扔东西,互相攻击,闹得不亦乐乎。

齐欢趴在沙发上,眼巴巴瞧了陈让很久。他站着没吭声,还是那副木板脸,看不出半点波动。

陈让和齐欢一个耳朵疼一个脑袋疼,不得不溜出包间到外面找清净。

她跪趴着,下巴枕在沙发扶手上,眨巴眼,一瞬不移盯着他。

到最近的一个拐角,陈让抽烟,齐欢靠着墙用手扇风,驱散脸上的热意,总算没那么难受。

“所以——”她立马收了神通,“你背我好不好?”

陈让见她脸发红,皱眉,“你喝酒了?”

他站着看她表演,“所以?”

“没有。”齐欢解释,“我只喝了两杯果酒,就两杯。”

陈让皱眉。她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很像是那么回事,怕他不信,一边哎哟一边强调,“真的……痛死了……”

自从上次喝醉把嘴唇磕破,她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酒量下限,两杯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多了她是决计不会自找麻烦的。

“我肚子疼……”

陈让把烟灰弹在盆栽周围一圈盛烟的鹅卵石里,烟薄薄飘起,他想到什么,又皱眉问:“呛吗?”

他道:“你干吗?”

“啊?”齐欢反应过来,摆手,“没事没事,包厢里还更熏。”

她该回家了。陈让送她出去,她却窝在沙发上不动,眼滴溜溜瞄他。

见她不似在勉强,陈让便没掐灭。

齐欢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包里,鼓鼓囊囊。

窗户开了一条缝,外面的风吹进来一丝丝,和空调是不一样的感觉。

吃完早饭,陈让没让齐欢洗碗,把碗收拾好暂搁在水池里。

烟抽到还剩三分之一,陈让忽然问:“你生日在暑假?”

他默然点头。她尴尬得想死,盯着碗看,只恨不够大,实在想把脸埋进去。

齐欢点头,“是啊。”

齐欢脸慢慢憋红,“都……都听到了?”

“你刚刚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她傻眼。陈让抬眸,凝视她,“他们都听到了。”

她顿了下,一时没明白他这句话。过了好半晌才理解,“你听到我们在走廊讲话……?”

“你在房间里大喊的时候。”

他默认。

“咳——”齐欢一呛,“什么时候?”

“她们乱说的,你别……”齐欢想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哪一句。那帮碎嘴的,太八卦了!

陈让忽然说:“刚刚左俊昊和季冰来了。”

“送什么都很高兴?”陈让问。

齐欢洗完澡吃早饭,整个人舒服多了,肚子也不再痛。陈让的厨艺她早就见识过,哪怕只是简单的白粥,也煮得软糯刚好。

“呃……”

他回房,翻衣柜找出另一套旧校服,放下后帮她关上浴室门。

“那这个呢。”齐欢话没说完,陈让把烧到只剩最后一点的烟摁灭在鹅卵石里。

她慢一拍,而后脸微热,点头。

下一秒,他侧过身,低头亲上她的嘴唇。

陈让看她,“裤子是不是也要换?”

突然一下,齐欢被亲蒙了。

齐欢亦步亦趋跟进去,看他操作洗衣机,听机器嗡嗡运作,不知说什么好。

大脑轰一声,像是有东西炸开。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洗得有洗衣机干净?”他脚步不停,直奔外边浴室。

时间,地点,所有的一切,天旋地转,刹那都没了概念。

“要不我来洗吧……”齐欢不好意思。

她知道自己没有喝醉,但在名为喜欢陈让的这一件事中,或许她从一开始,早就醉得彻底。

陈让没说什么,叠起被子扔到角落,把床单扯下来,团成一团。

一场下午聚会,结束得很圆满。一帮人闷了太久,开学后第一次出来放松,各个放飞自我。玩得专注,别人的事自然关心得少了,齐欢和陈让遁走去了哪也没人注意,甚至在场的都没发现他们不在。

生理期弄脏床单不是没有过,但这次是陈让的床。见他进来,她脸上尴尬,“怎么办……”

躲在KTV角落发生的吻,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卧室里,齐欢站在床边一脸着急。

倒是回去的时候,张友玉大嘴巴发作,一路跟其他同行的唠叨说:“欢姐不知道干吗了,脸热得不像话,我觉得她很可能是吹空调受凉,我要摸她额头她还不让我碰……”

说完转身就进卧室,也不管受惊的左俊昊和季冰如何,就那么把他们撂在原地。

齐欢听张友玉到处跟人说,不得不把她扯到身边,拽着她一起买吃的喝的,一边扯了好多有关无关的事搪塞转移话题,才让张友玉把她脸红发热这事忘记。

“我上午不去学校,你们去吧。”他干脆直接下逐客令,“楼下大门记得关。”

这一天像个插曲很快过去,没多久,新的礼拜到来,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炉,一拿到成绩表,齐欢就在大课间时去了校外小卖部。

陈让顿了一瞬,而后拧起眉。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

陈让他们都在,齐欢挪到陈让身边,小声问:“你考多少?”

屋里齐欢不停在叫他,一直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他一门一门报出分数,最后报了个总分。排名不需要报,他们学校高二年段的第一,仍然是他。

左俊昊也反应过来,两个人傻眼望着陈让。

齐欢也是敏学高二年段的第一,但听他说出总分,整个人像被扎破孔的气球,顿时泄气。

“那……”季冰最先听出来,“齐欢……?”

“我比你少。”她垂头,连成绩表都不想拿出来。

下一秒,那耳熟的声音抓狂哀号:“血弄到床上了!血弄到你床上了陈让——”

陈让眸光略沉,辨不出神色,朝她伸手。

左俊昊和季冰双双被这分贝震得一抖。心下略感意外,这大早上的,谁啊?以前来陈让家,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齐欢沮丧着,把成绩表递到他手里。这回月考,考试结束后,卷子难不难大家都知道了。一中和敏学都是自出卷,齐欢从纪茉那借来看过,一中试卷的题目比敏学的要难上一些。

“啊啊啊——完蛋了!”

她哭丧着脸重复,“我比你低。”

左俊昊话没说完,忽听里面卧室传来一声尖叫——

按理说,她要考和他一样的分数其实不难——最早的约定是她考赢他,后来不知怎么,似乎是从他说“怕你输得太难看”开始,说着说着,最后变成了只要她和他分数相同,就算数。

“请假?干吗,你不舒服……”

然而她做着比他们学校容易的卷子,还是比他低了三分。

“我请了假。”陈让说。

没看到敏学的试卷,陈让也不知道她丢分丢在哪,看着最后的成绩,一个个数字印在眼里,半晌无言。

见餐厅一桌东西热气腾腾,他道:“哟,这都几点你还没吃饭?要迟到了!”

齐欢垮着脸,那可怜兮兮的模样,陈让到嘴的训斥不得不咽回去,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邀你去学校啊。”左俊昊说,“我们在楼下喊你半天没人应,只好自己上来了。”

“……你笨死算了。”

“你们来干吗?”

良久,陈让把成绩表还给她,沉着脸快步走出了小卖部。

陈让在厨房里盛粥,忽听楼梯上似乎传来动静。眉一皱放下勺子出去,走到客厅,就左俊昊和季冰踏进二楼。

齐欢郁闷半天,愁得想揪头发,苦着脸回学校,脚步重得一步一个印儿。

齐欢肚子不痛了,愣完后飞快起床。穿鞋时发现有只拖鞋被踢到床底下去了,她趴下,费力扒拉。

左俊昊和季冰在旁目睹一切,没有追在陈让身后回去,并排靠在一起议论。

言毕,他关上门走人。

“陈让这回的成绩挺有意思。以前他和后面的人一直保持碾压性差距,这次和第二名之间就差一分。”左俊昊笑得颇为内涵。

“你手机扔在外面茶几上,我用你的手机给你老师发了消息。”他说,“洗漱的东西放在外面浴室的洗手台边。”

季冰吐槽:“都这样了干脆就点头呗,还来什么虚的。”

她愣住。

左俊昊倒是稍稍表示理解,“他也要台阶下的好吧。”

“我帮你也请了。”

“太要面子了。”

“啊?可是我没请……”

“是你太年轻。”左俊昊一听笑了,“陈让是个要脸的?你见过比他下限更低的没?”

“我请假了。”

季冰微愣,左俊昊揭穿谜底,“人家其实就是不着急,享受情趣懂不懂?你来我往,多么乐在其中的事。”

齐欢苦大仇深,“要迟到了,怎么办?!”

真要是急不可耐,随便编个理由,哪怕是“今天天气不错”,估计陈让都能脸不红心不跳拿这个当借口把齐欢坑了。

“吃早饭。”站在门边的陈让收拾妥当,已然洗漱完毕。

“你就看他们俩,现在这状态和真成了,差多少?没差!”

门响了两声,从外推开。

季冰琢磨一下,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一看钟,已经七点十五,她倒吸一口气,猛地坐起来。

他们之间,不过是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其他的,道一句彼此心知肚明不为过。

齐欢睡得昏昏沉沉,迷蒙睁眼,对着天花板怔了半天才意识到所在环境。

说白了,早晚的事。

无谓地挣扎,最后,还是只能束手就擒。

齐欢被月考成绩打击得像挨过霜的茄子,消沉一天,沉淀下来后自我鼓励,决定冲击下一回月考。为着考试的事,开学到现在,除了去陈让家做题目以及考完后的KTV聚会,大多时间她都用在学习上,而今成绩出来,虽然遭遇滑铁卢,但也有了喘息的空隙——拿完成绩表,第二天她又开始往一中跑。

麻烦到,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让依旧如此,齐欢来找他,他没见多主动多热情,但也称不上冷淡,毕竟,扯着陈让的袖子废话大半天还能叫陈让耐着性子配合的,除了她没别人。

她真的很麻烦。

月考成绩出来后的几天,齐欢有时午休来看他们打篮球,有时是下午放学来找陈让吃饭,左俊昊和季冰都习惯了,然而习惯之后,她突然不准时,反倒让他们两个吃瓜看戏的不自在。

门锁“叩哒”,如同他沉回原位不再纠结的心,声响细微。

“现在几点了,人差不多都快走完,她今天不吃晚饭?”说话的是左俊昊,话里说的自然是齐欢。

关上床头灯,他抽回手,走出彻底陷入黑暗的房间。

季冰靠住栏杆,和左俊昊一起等教室里慢腾腾收东西的陈让,“不知道,她中午午休没来?那可能今天有事不过来了。”说完停顿,自己都嫌弃自己的八卦,立马把气撒在左俊昊身上,“……她来不来我们操心什么?你老带我聊这些有的没的,八不八婆!”

在她平稳呼吸中,他俯下身,如羽毛轻抚一般地触碰轻吻,落在她安然闭合的眼角。

左俊昊唾弃他的假正经,转头往楼下操场看了眼。

低沉声音轻到若有似无,他眸光睇着她侧睡的脸,手指轻动。

“哎——?”一看就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他拍季冰,“说曹操曹操到,齐欢在楼下……”

“……你真的很麻烦。”

季冰回头顺势看去,左俊昊皱眉,“那谁啊?她在跟谁说话?”

陈让试着抽手,没抽出来。旁边昏暗床头灯薄薄一层拢在脸上,平时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眉眼,沾染上些许难言的温和。

操场上有群人在打篮球,有个高个男生抱着球站在齐欢面前,不知在跟她说什么。

站起身,脚发麻,他在床边稍站,走之前给她掖好被角。她忽地动了动,连同被子和他的手一块攥在手里。

“二班的?”

摩挲两秒,他敛眸收回手。

“二班有这号人?我怎么没见过?”

陈让凝着她的脸,手缓缓抬起,食指停在她鼻尖前,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她的呼吸撩得他手指微痒,再向下移,轻触到她的唇瓣,温热触感占满指腹。

季冰说:“上个礼拜刚转来的,你不在楼下不知道。”二班和季冰班上在同一层楼,打照面的次数多,见过很正常。

这种感觉,非常非常不妙。

越看左俊昊越不爽,“我去,那孙子干什么——”

一本书,从做完练习册翻到晚上,从沙发边拿到房间里,一下午,一晚上,根本没翻几页。

那个二班抱着篮球的男生不知道缠着齐欢说什么,齐欢几次绕过他要走,都被他挡在面前拦住。

撩开窗帘看到她站在楼下等车,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打完了。她换上他的旧衣服,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在他眼前晃啊晃,他焦灼,慌张,无法平静的感觉令他窒息。

左俊昊当然不是因为自己,他是为陈让不爽。

可是有什么用?

恰时,陈让理好东西从教室后门走出来。左俊昊听到他说“走”,回头看他一眼,指操场,“齐欢在楼下。”他撑在栏杆上往下探头看,边看边骂,“那玩意儿找揍呢吧,惹急了他不怕齐欢收拾他……”

今天下午,他更是竭力控制着,想要冷淡一些,再冷淡一些。吃完晚饭她要走的时候,他想,她回去了也好,脑袋里紧紧绷直的弦总算是松弛。

听到齐欢的名字,陈让脚步一顿,走到他们旁边。

后来一段时间她投入学习,见面次数少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种说不清的心情。

左俊昊瞅他脸色,解释说:“齐欢应该是要上来找你,那家伙碍事……”话没说完,就见陈让脸色似是变了一刹,极短极快的瞬间,若不是他正好面对陈让,怕是都难捕捉到这丝细微表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影响,已经这么严重。

陈让抿着唇,一言不发,闷声走了。

不妙,真的不妙。

左俊昊愕然,回头往下一瞥,就见齐欢不知在对那个男生说什么,男生手里的球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手中,而她脸上,挂着明晃晃、毫不加以掩饰的灿烂笑意。

如果当时李明启没有走,如果她被牵连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有些可能和意外,想一想就觉得发冷。

从操场穿过,陈让快步走在前,左俊昊和季冰跟在后,两个人心下莫名紧张。

她用三千块赶跑那些人,怔然找回神思后,拽住她的手时他是真的后怕。

齐欢看见他们,提步跑过来,“陈让……”

春节去省城回来后,和她见的第一面碰上了李明启那群人,她毫不犹豫冲出来挡在他面前的举动,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然而陈让脚步未停,直直朝前。

然而一个小时的纷乱思考,到最后,他却还是控制不住,鬼使神差回复了她一个“好”字。

齐欢愣了一愣,赶上他,扯住他的手腕,“你干吗走这么急……”

有什么东西好像已经被蚕食,仿佛只要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一碰,片刻就会轰然倒塌。

陈让停住,低眸瞥她,眼角余光扫了站在不远处的二班男生一眼,目无波澜,淡淡道:“篮球挺有意思,看来下回考试十拿九稳了,你继续打。”

从父母离婚以后,他一直希望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始终克制。齐欢的存在,却在摧毁这些,尤其是站在窗台边看到她高高举起燃烧的仙女棒,那一刹,他突然有点害怕。

挣开她的手,他头也不回走了。

那一天她在窗下院外点燃烟火,十二点过完,发信息问了他那个问题。他隔了一个小时才回。那一个小时里,他坐在床尾,出神待了很久。

左俊昊和季冰大气不敢出,尴尬冲齐欢笑笑,没能走开,被回神的齐欢拦住。

已经烦了很久,从年前左俊昊他们给他过生日那天开始,心里就乱糟糟一团。

“陈让怎么了?”

并不是。他只是有点烦躁。

还能怎么,吃醋了,心里不爽呗。左俊昊嘴上却不敢说,搪塞,“我也不清楚,要不你自己问他?”

她刚刚问他,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齐欢沉吟两秒,很快做了决定,“你俩自己走吧,今天他不跟你们一块。”她挥手拜拜,提步去追陈让。

陈让侧头瞥见她的睡颜,合上书,看她许久。

季冰和左俊昊面面相觑,“现在怎么办?”

半个小时或者更久,齐欢终于睡着,呼吸匀称,沉沉入梦。

“什么怎么办,去吃饭啊。不跟陈让一起你饭都不会吃了?”

心慢慢安定。

季冰踹他。

安静夜下,雨声是催眠节点。

两个人过招几下,旁边那个二班的一直在看他们,他们收了玩闹脸色,冲对方扔去一个冷眼。要不是季冰拦着,左俊昊差点要竖中指。

齐欢不再说话。她侧躺着,在微弱灯光下注视他的侧脸。他就在旁边,离得很近很近。

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净给人添乱,毛病。

“……睡吧。”他靠着床头柜,没看她,“等你睡着我再出去。”

陈让走得特别快,齐欢追了半天才追上,不过扯住他的袖子之后,他倒是站住没再动。

他一顿,似有几秒时间。而后,他重新拧亮一盏床头小灯,拿起桌上的书缓慢坐在地板上。

“你干吗?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他关掉床头灯,正要转身,齐欢闷声说:“陈让,我肚子疼。”

他不理,连看都不看她。

齐欢下巴缩进被子里。

齐欢着急,也有些气,“有话不能好好说嘛,你这样一声不吭……”

他轻掖她的被角,语气几不可察地柔了几分,“睡吧。”

“说什么?”陈让侧目看她。

“没有。”他打断。视线和她相触,顿了一瞬,眼睑微敛。

“你……”

“是嘛。可是我从下午开始就觉得,你好像不是很……”

她动唇,还没说话,他扭头又走了。

他唇角抿了一下,“没有。”

这下没辙了。齐欢愣住,猛地蹲下,埋头在膝盖和手臂之间。

齐欢枕着他的枕头,占着他的床,躺在他每天睡的被窝里。两个人对视,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她眨巴眼,小声问:“陈让,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闷重的哭声传来,走开几步的陈让僵住。

他收手,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她在背后哭得一点都不矜持。

被子被扯到下巴,他掖被角,她反应过来,“等等等……盖太高了……”

陈让站了几秒,回身走回她面前,居高临下,只能看到她一个脑顶。

两次,晚上他抱了她两次。

“……别哭了。”

从客厅到他卧室,直至被放在他床上,齐欢都是微愣的。

齐欢闷声哭道:“你好凶。”

他的手臂穿过她膝窝下,另一手揽在她背后。再一次,被他稳稳当当抱起来。

他抿唇,“我没有。”

阵痛时间短,消停后,她抬头正要接上前面的话,就见陈让已经到了沙发边。

“你在生我的气。”

“我……”她刚想说话,小腹一阵抽搐,她“嘶”一声俯身蜷起。

“没有。”他板着脸否认。

齐欢窝在沙发上没动,陈让出来见她还坐着,皱眉,“你还不睡?”

齐欢蹲着不动,哭声断断续续。

“你睡里面。”他没多说,拿起空碗进厨房。

“真的没有。”有一丝束手无策的头疼,陈让的语气不自觉放柔,僵硬又别扭,“你先起来。”

“啊?”

“那你先保证不生我的气了……”

待她放下碗,陈让开口:“喝完去我房间。”

他无奈,“我保证。”

齐欢点头,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红糖汤顺着喉管沁润入腹。

哭声终于停了,齐欢抬头,从指缝中露出一点点脸。那张脸上干干净净,哪有一点泪痕。她还知道心虚,只敢从指缝里偷瞄他。

“要是实在受不了,吃这个。药店医师说可以吃。”

“你装哭?”陈让皱眉。

是一盒止痛药。

“是你不肯听我说话,我没办法才……”她声音渐小。

“喝完。”他说。又到餐桌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盒东西,放到她面前。

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无言相对。良久,陈让转身。

满满一碗红糖汤,热气腾腾。

齐欢见他踢步走开,一刹变得沮丧,真的沮丧。要低头时,前方走了几步的人忽地停下,回头看来,“你还蹲着干吗?”

厨房里叮叮当当,陈让没答,十分钟不到,端着白瓷碗出来。

她微愣。

“你在煮什么?”她有气无力,往沙发上一栽。

陈让微撇唇角,“你不走我走了。”说是这么说,可脚下却一动不动。

齐欢顾不上问,先奔进浴室处理。等她弄好再出来,厨房飘出一阵香味,盈满客厅。

齐欢眼亮起来,一下子枯木逢春,生机焕发。然而她没动,眼一转,笑嘻嘻朝他伸手,“拉我一把。”

二十多分钟,陈让才回来,衣服湿了大半,未干的头发也重新湿了。他身上冒寒气,什么都没说,把黑色塑料袋递给齐欢,拎着另一个购物袋进了厨房。

蹬鼻子上脸,大概没有谁比她更炉火纯青。她蹲在那,微仰头,手伸得直直的。见他不动作,忙扯袖子,让手整个缩进袖子里。

又一阵腹痛来袭,她疼得清醒了,捂着肚子改为跪坐姿势,免得弄脏沙发垫。

“都隔着袖子了,没什么好介意的吧!”

糟糕天气未有半点好转,寂静夜里雨声汹汹,紧闭的窗和遮挡的窗帘依然挡不住。室内安静无声,齐欢愣愣窝在沙发上。

好半晌,陈让慢慢走过来,懒散的脸上眉头轻拧着,他伸出手,连同她的袖子将她的手握住,拉她站起。她站定,而他也没松开,就这么反身往前,牵着她。

外面下着大雨,他不知从哪拿出雨伞,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下楼。

齐欢愣愣迈开小碎步。他的修长五指别开衣袖,除去那层阻挡,握住她的手,手指并手指,肌肤相贴。

陈让把她抱到沙发上,“你别动,我马上回来。”

走到路口,陈让忽然问:“他刚刚跟你说什么?”

她愣愣的,连痛都忘了,他怀里是沐浴乳的清爽味道,肌肤透过衣物面料泛着丝丝热意和水汽。

“谁?”齐欢慢半拍反应过来,“哦,操场那个人啊?他很奇怪,莫名其妙拦住我还说要跟我认识……”

面前忽地阴影覆下,齐欢抬头,入目是陈让的下颚弧度和紧抿的唇线。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因为痛而紧皱的眉头滞了滞。

他没表情,只是手上力道似乎紧了些。齐欢没注意,继续说:“一开始我没理他,但是他老拦我的路,我只能停下跟他浪费时间。”

她脚发颤,有点蹲不稳,痛得眼角也沁泪花。

“而且他很讨厌。”齐欢一脸不高兴,“竟然讲你的坏话!说你没什么了不起的,还说有时候可以约着比一比。我都懒得理了,他突然把球塞到我怀里,问我会不会投篮,要不要坐下聊聊什么的。”

齐欢缩成一团,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次反应会这么大。以往生理期会不舒服,但从没像这回反应这么大。大概是下午淋雨,受了凉。

“然后呢?”

他心一紧,下一秒她呜咽哭出声,委屈得像是天塌了,“我来大姨妈了……”

“然后?”齐欢看他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好几秒后才答,“然后我就‘呵呵’对他笑,骂了他一句‘傻’……”

“陈让,我肚子好痛……”

她在意他的反应,怕他觉得不好,忙不迭补充,“我也不喜欢跟人冲,但是他太气人了,好端端的骂你,要不然我也不会理他。”

她抬头,看到他的刹那,眼泪都出来了。

“以后不用理。”

陈让洗完澡再度回到房间,想看看齐欢六道习题做完没有,推开门却见她蹲在椅子上,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可是他骂你……”

他隐约听到,她在背后骂他。

“随便。”陈让一脸无所谓,视线落到她脸上,“你理他,他才高兴。”

走到门边的陈让脚步一顿,加速走得更快。

齐欢哦了声,点头。

“这么多?!”齐欢抱怨一句,而后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碎碎念什么。

站在路口等灯,面前车水马龙,齐欢晃晃他的手,“我们去吃什么?吃小火锅好吗?”

陈让不跟她废话,用笔圈在她的练习册上圈出六道题目,“先写这些。”把笔一搁,去拿换洗衣服。

陈让想也没想,“不吃。”

他确实忘了,刚刚从客厅直奔房间,闷了半天,忘了这茬。

“我知道有家店的红汤汤底味道超好。”

她瞄他,“忘了对吧。”

说着,红灯变绿,齐欢拽着陈让就要过马路,被他一个用力扯回来。

“……”

她踉跄站住,“哎呀就去吧,干吗这样?”

“你洗澡了吗?”

陈让眸色沉沉,盯得她心虚。

“干吗?”

“上火还想吃火锅?”昨天发消息抱怨喉咙疼的人仿佛不是她。

写着写着,齐欢叫他:“陈让。”

他的视线压力太大,齐欢张唇,说不出话,被他拉着朝另一个方向走。

说归说,真的做起题目来,齐欢也是不虚的。尤其陈让在旁边,枯燥的事情,也多了能让人投入的乐趣。

“去哪啊?”

“……”论歪理,他再长两张嘴也说不过她,索性闭嘴。

陈让拽着她,头也不回,“喝炖罐。”

“我哪里不正经了?我满脑子都是你啊!”齐欢振振有词,“你不正经吗?很正经吧。”

左俊昊和季冰一起吃晚饭,吃得比较随意,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小店,填饱肚子就算完。四处逛了一圈,没什么有意思的,便早早回学校。

“奇怪的是你。”他说,“满脑子能不能有点正经的东西。”

季冰班上有事,老师在,左俊昊不好和他黏在一块,又不想回八班教室,手插裤袋兜里,在学校四处乱逛。

陈让笔尖停了刹那,然后接上。

从乒乓球石桌区域往后绕,教学楼背后有片小树林,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正想抽根烟,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翻开练习册做了几题,她边写边抱怨,“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大晚上跟我这么好看的人待在一起,满眼只有习题习题习题。”

左俊昊挑起眉头,往里去,还没走多近,一道受惊声响起,“谁——”

齐欢不信,小声嘘他。

他也被吓得一顿。

他满脸平静,“我是怕你输得太难看。”

定睛一看,地上蹲着个女生,在落叶堆里翻得手上全是泥。

她一顿。良久,笑起来,贱兮兮问:“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超过你啊?”

“哟。”左俊昊乐了,取下嘴里咬着的没点燃的烟,冲女生笑,“小纪同学,这么巧,蹲地上找什么呢?”

陈让沉沉睇她,“下一次考试,你要不要考。”

纪茉见是左俊昊,松了口气,不过几秒后,脸上又隐约浮现一层抵触。之前许多次打交道,这个人给她的印象实在算不得好。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全无半点正经,如果不是因为齐欢,她连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讲。

“……这么晚了还这么用功。”齐欢吐槽,“我成绩已经很好了,有没有必要这样拼。”

当下左俊昊笑嘻嘻走近,纪茉垂头,掩了皱眉的表情。

“睡不着就看书。”

“你怎么不说话?”左俊昊毫无自己被嫌弃的自觉,到她面前蹲下,伸手在她眼前虚晃一圈。

陈让走到门边,摁亮所有灯,去客厅把她的包拎进来。几本练习册往桌上铺开,他扯过另一张简椅坐下。

纪茉绷着肩往后挪了些许。

抬眸见他起来,她微愣,“你干吗?”

左俊昊没在意,视线落到她手上,原本白到能透出血管的手,沾满了泥灰。

她进来,反手关上门。大咧咧往他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也不说话,就那么转着椅子玩,脚下一蹬一蹬。

“脏不脏。”他说,“你可真不心疼。”多好看的手,他瞧着都想帮她洗干净。

“我睡不着。”

纪茉一句话没答,抿着唇,低头继续翻找。

陈让喝完水,凉凉瞥她,“大晚上不睡觉。”

左俊昊看不过去,捉起她手腕,“喂喂,脏啊。”

齐欢推门,从门缝探头,咧嘴冲他笑。

她试图抽手,对他的动作不满,眉头细微皱着,“放开……”

除了他就是齐欢。他端起杯子喝白开水,眼也没抬,“进来。”

左俊昊不让她挣开,把她两只手腕拎起来,“你自己看,脏不脏?捡破烂呢你,地上有金子还是怎么着?”

他敛神,皱眉把书放到一边,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纪茉力气不敌他,但还是想挣脱。面对面蹲着,左俊昊一边捉她的手,吊得高高的就是不松,一边咋呼,“别乱动你,我衣服都是干净的,一屁股给我推得坐地上了,你帮我洗?”

半天工夫,书还是翻开时那一页。

她执拗,拧得手腕都红了。左俊昊眉一皱,要松手的时候,她说话了。

陈让靠在床头看书。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夜灯,光线稍暗,不知是不是窗外雨声太吵,书上内容有些难以入眼。

“我找东西……”

“……”齐欢被噎得没话说。

又小声又别扭,细若蚊鸣。

却听陈让说:“不让。”他语气散漫又理直气壮,“我不喜欢别人睡我的床。”

“你大声点。”左俊昊往前凑,“找什么东西?”

“这样的情况,你不是应该把房间让给我吗?”她瞄他的卧室。他家的客房没收拾,客厅有暖气,二者择其一,沙发还更好些,但他有床啊!

纪茉说:“手链。”

“不然呢?”

他笑,瞥她的手腕,“你还戴手链?校规不是不让戴,我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

他转身回房,齐欢叫住他:“我睡这啊?”

“……齐欢送的。”她垂着头,并不看他。

“睡吧。我休息了。”

齐欢送手链给她的时候,她也讲学校里不让戴,齐欢却说没关系,帮她系上链扣,藏进衣袖最底下一点一点掖得严严实实,说:“这样就好啦,不露出来给人看到,没人会发现的。”

很快,他抱了一床叠成方块的被子出来,外加一个枕头,扔到沙发上。

今天轮到她值日,这片小树林是他们班的打扫区域,她扫着扫着却发现手链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

见他起身往房里走,齐欢问:“你去哪?”

左俊昊问清,皱眉,“你不会一直在这找吧?”打扫卫生是下午放学后的事,现在都已经到了快上晚自习的时间。

最后还是陈让先动作,他默然合上书,坐直身的瞬间,她亦坐回去。

纪茉没说话。

对视几秒,谁都没移开视线。

左俊昊无语,拽她站起来,“行了我来找,你走走走,去吃你的饭。”

陈让不避,她也不退,死死盯着他,摇头,“真可惜。年纪轻轻眼睛就坏掉了。”

她站着不动。

齐欢抿唇凑近他,近到脸和脸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他翻白眼,“干吗?怕我找到了藏起来?”

她?小孩子?!

“不是。”纪茉否认,脚下一动不动,就是不肯走。

小孩子身材?

“随便你,晚上饿到胃疼别哭。”左俊昊撇嘴。语毕,撸起袖子开始找东西。

齐欢一顿,什么尴尬什么不自在全都瞬间消散。

扫把和撮箕倒在地上没人理,他俩弯着腰各找一边,只有脚踩在地上的沙沙轻响。

“不用躲。”陈让持书靠着背垫,抬眸瞥她,满眼无谓,“我对小孩子的身材没兴趣。”

左俊昊视力不错,没多久,在排水沟里发现了那条银色的手链。纪茉当即就要蹲下去捞,被他一把扯住。

走到客厅,在陈让旁边坐好,对视刹那蓦地更尴尬几分。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忍不住想抱起双臂。

“脏不脏啊你。”他皱眉批评,把她往后扯,“后边站着去。”

她撇嘴,老老实实抱起他扔在面前的一套进了浴室。换上出来,稍微大了点,她扯衣袖,拽衣角,总觉得不自在。

他蹲下,把袖子撸到手肘以上,伸手探到底,从水沟里捞起手链。

陈让站着,俯视她,“你想穿身上的湿衣服我也没意见。”

纪茉找回手链,表情总算轻松了。抬头一看,左俊昊用纸擦手指,低眉敛目细致地一根根擦干净,难得安静。

“我穿这个?”齐欢盘腿坐在地上,昂头问。

“谢谢。”纪茉略别扭地开口。

收起的旧物许久没碰,却还是折得分外整齐,没有一丝陈旧味道。

他嗯了声,忙活手上的事,没抬头。

一件衣服一条裤子,都是高一时候的校服,陈让每年都在长高,已经穿不下,齐欢的身板套上倒是绰绰有余。

擦完手,把纸扔进她带来的垃圾桶里,左俊昊见她不走,奇怪,“你还在这干吗?”

她回头,二楼客厅窗帘撩起一角,透出里面橙色灯光。

“还有一些没扫干净。”纪茉说,拿起扫把继续之前的工作。

电话一接通,陈让只说了两个字就挂掉。

左俊昊摇头,觉得她真是死脑筋到没救了。这个树林,这样的环境,哪里能真的扫得干净,就算有点没弄好,撂在那其实也不打紧。

“上来。”

可能是无聊,他没走,干脆坐下,在石阶上看她扫地。

齐欢两个肩膀都湿了一半,正要撩黏在一块的头发,手机响。

左俊昊安静了没一会儿,说笑话逗她。头一个笑话,纪茉听得顿了顿,但没理他。而后那些废话,她更是彻底没了反应。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等了十多分钟,愣是没有一辆出租车,有车也是别家私人轿车出入。

扫到他面前,他伸脚碰她脚跟,“说话呀。”

离开陈让家,齐欢撑伞站在他家院外等车,雨太大走不远,水汽蒙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又是晚上,黑不愣登,怪吓人。

纪茉抿唇看他,往旁边挪。见她是真的没有半点要理他的意思,左俊昊不甘被忽略,脚伸得更过分。好巧不巧,纪茉提腿迈了一步,正好踩在他脚上。

陈让没拦,老神在在地看书。

两个人都叫出声,纪茉朝左俊昊身上摔,左俊昊被踩疼,还没反应过来,纪茉抓着扫把摔在他身上,扫把压得他胸闷,下一秒,嘴上磕得一痛。

“我回去了。”外头还在下雨,齐欢没法,背上包和他告辞。

他愣了下,和他鼻尖擦鼻尖的纪茉触电般起身,脸刹那涨得通红。

天渐晚,她和陈让说了会儿话,越来越坐不住。

这边他嘴还疼着,那边纪茉拼命用衣袖擦嘴巴,直搓得嘴巴快脱皮了。

齐欢洗干净碗,坐在沙发上一脸蒙然,活像是被撑傻了。

左俊昊不爽,“有没有必要啊,你就这么嫌我?”

吃完饭快八点,雨还在下。

纪茉动作一顿,凝视他几秒,那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她抓起扫把,拎着撮箕和垃圾桶,头也不回飞快离开。

言罢进了厨房,下不下雨仿佛和他没关系,他洗手,慢条斯理开始煮菜。

左俊昊坐在地上傻眼,半晌嘀咕:“不就碰到一下,有必要吗,眼睛都红了……”

陈让没多言,放下窗帘,“该吃晚饭了。”

第二次月考没来,敏学原校区修缮完成的消息却先来了。在一中隔壁的旧学校待了一个多学期,终于到了要搬回自己学校的时候,敏学的学生没谁不高兴,毕竟他们学校无论是装修环境还是设备,都比暂居的这所旧师范要好得多。

齐欢坐在地毯上,纠结,“怎么下得更大了……”

齐欢稍稍有些沮丧,搬回学校,和陈让见面就没那么方便。她高一一年没有听过陈让的名字,一是因为不关心陌生人的事,同样也是因为两校隔得太远,没什么交集。

六点多,拉开窗帘一看,雨还是没停,一滴滴砸在窗沿,把玻璃砸得闷响。外边路上,地面被雨狠狠冲刷,尘埃泥灰冲得干干净净,别说车,一个人都没有。

得到通知当天下午,齐欢借吃晚饭的时候跟陈让告了个别,还保证,“我听我们老师说第二次月考估计是统一卷,到时候全城统考排名,我一定会好好考!”

大雨天,陈让把二楼客厅的灯全开起,窗帘拉上,室内一片暖意。两个人盘腿在茶几边对坐,各自做习题,一写就是几个小时。

饭桌上陈让没有流露多少情绪,但回了学校,左俊昊和季冰却发现他整晚沉着张脸,像是被欠了巨款。左俊昊悄悄跟季冰讨论,一致认为——“敏学要搬回去,不能天天看到齐欢他估计很不爽”。

给司机师傅加了陪她傻等的钱,齐欢撑伞冲到陈让家门口,上楼前把伞搁在门边。

敏学的行动力一流,说搬来就搬来,说搬走,不过三天就搬得干干净净。

齐欢握着手机一下没说话,莫名有点紧张。

白天没法和陈让见面,对于在一中旁边上了一个学期课的齐欢来说也挺不习惯,只能课间偶尔给他发发消息,晚上回家以后再打电话。

“……”他无言,“到我家门口了,你想去哪。”

是夜,齐欢做完作业窝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下平躺一下趴着,从作业聊到考试,把白天在校所有八卦所有事情都拿出来讲了一通,还是不想挂电话。

齐欢愣了愣,“去,去你家啊?”

陈让很耐心地陪聊,她趴在枕头上,说完一个话题,忽地笑嘻嘻问:“你想不想我呀?”

“那我下去干吗?”他报出一串数字,说,“大门密码。”

床头灯很暗,只能照亮床边一小块。那边闷声不语,别扭劲一如往常。齐欢追问几声,他还是不说,她无奈,只能换了个话题。

“我带了啊。”

又说起学校的事,有些在白天的短信里跟他说过一遍,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陈让顿了下,“……你没带伞?”

聊着聊着,齐欢撑不住犯困,阖眼睡着。

她给他打电话,“你怎么还没下来?”

那边试探喊了声:“齐欢?”

开到陈让家门口时雨仍然没停,齐欢提前发消息告诉他到了,在车上等了半天,没见他从里面出来。

均匀的呼吸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明显,陈让听出她睡着,却没挂电话,任通话保持着。

齐欢记得他家地址,没多想,抬头通知司机换目的地。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声线经过听筒,变得有些微沙。

十几秒后,他道:【下雨很麻烦,你让司机开到我家。】

“我……”

她说:【出租车上。】

“很想你。”

半路上,收到陈让的短信,问她出门没有。

她睡得沉沉,他的这句对先前问题的回答,并没能得到任何反应。

雨势不见停,虽有变小,但没有要收的意思。两点一到,齐欢给书包上防雨的遮挡,毅然撑伞出门。

夜下万籁俱寂,但他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和陈让约了两点见面,齐欢趴在窗台边,眉头紧拧。

有些话一时说不出口,但有些东西,并不代表不存在。

下午一点,天突然阴沉刮起风,乌云层叠压顶,没多久,雨点“噼啪”在地上砸开水花,淅沥下得又凶又急。

统考前一天,齐欢突然出现在一中校门口,把左俊昊等人吓了一跳。

齐欢早就习惯他这副死鸭子的模样,背上包,乐滋滋和等着门口的一帮人一起离校。

“我来看看你们。”齐欢说。

陈让没拒绝,当然也没说好,只是干巴巴地扔下时间。

和以往一样,跟左俊昊你一句我一句插科打诨,季冰偶尔接两句话,吐槽精准无比。气氛融洽毫无隔阂,并没有因为一段时间不见就变得生疏。

——她还加了个夸张的笑颜表情。

陈让一脸波澜不兴,齐欢跟他讲话,他的回答依旧简短。

【下午一起看书!】

齐欢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他反应平平,她忍不住抱怨,“你真冷淡。”

半分钟,他回复:【所以。】

“……”陈让无奈,“这个八卦,你昨天电话里说过了。”不是他不想理,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题目不会做。】

齐欢不管,“可是昨天是电话里说的,现在是当面说。跟我讲话很没意思吗?那我以后不跟你讲了……”

周日上午放学前,终于能喘口气的齐欢一手理书包,一手给陈让发消息。

“没有。”陈让没辙,“很有意思。你讲。”

有取有舍,算下来,一个礼拜和陈让碰面的次数创下迄今最低纪录,总共三面,其中说上话的只有两回。

齐欢也不客气,把已经讲过一遍的八卦,再次复述。陈让听了三遍,还要装着第一次听,强憋着点评道:“嗯……确实,挺过分的……”

齐欢开起了小灶,课业之外又是更多的课业。

左俊昊和季冰在后边暗暗偷笑,不敢出声,闷笑得差点咬到舌头。

齐欢状态很好,去一中的时间大大减少,转而用在跑办公室求教任课老师一事上。没哪个教书育人的会希望自己的菜地种的全是烂白菜,在敏学这样学习氛围淡薄的地方,有齐欢这样的学生,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腔学识有人如此愿意听,谁会不乐意。

陈让和齐欢去吃晚饭,见面不比以前方便,左俊昊和季冰便很识趣地没有打扰。

开学头一周,犯懒的后进分子们在老师们的磋磨下,渐渐找到了发条被上紧的感觉。

吃完逛到广场,在凉亭里坐着闲聊,齐欢一勺勺挖着草莓味的冰淇淋吃得起劲,还剩一半的时候,抬手戳陈让胳膊,道:“草莓味很好吃。”

齐欢低头看书本,张友玉好半晌才找到语言,拍她的肩膀,“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想成还是不想成?没见过这样给自己挖坑的,服了服了。”

他嗯了声,就见她抬下巴,“亲一下?”

简简单单一个字,多余的什么都没说。

他皱眉,“……不亲。”

——“好。”

“为什么?”

后来他回复她,在当晚一点钟之前,他还是一贯的简洁。

他扭开头,不理。

给陈让过生日那天,她发完那条消息就和张友玉相伴回家。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动静,一度让她以为他要拒绝。

齐欢凑到他面前,陈让不看她,她伸手要扳他的脸,他才终于开口:“亲完你就不认真考了。”

齐欢边聊也没闲着,手里在书上划着下一节课的重点。

她一愣,大笑出声。

“他同意了。”

齐欢把冰淇淋搁到一旁,跪在长凳上靠着他肩膀,勾住他的脖子,“你怎么这么可爱!”

“然后呢?”

陈让别开脸。她笑说:“你跟我打的手机备注一样可爱。”晃他的脖子,她语气夸张地给予肯定,“非常非常甜心了!”

“嗯。”

“不知道你在叫谁。”对她打的备注,陈让很有意见。

“……下一回考试考赢他?”

齐欢故意臊他,“甜心?”

张友玉沉默长达数秒,这件事齐欢当时没告诉她。

陈让梗着脖子假装没听到,她一直喊,一声一声叫他。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齐欢道:“那天我给他发消息,我说,下一次考试我考赢他,就成。”

“甜心,你看今天晚上天气是不是很好?”

张友玉没忘上个学期的事,隔了近一个月当面追问后续,“陈让生日那天,你大半夜突然打电话把我叫出去陪你去买什么烟火,还去他家门口放。现在他生日过完这么久了,怎么样?”

“喝奶茶吗甜心?那边有卖奶茶的……”

齐欢却比放假前还更充满干劲,那不知倦的劲头,叫严书龙几个后进分子看得咋舌。

他不理,她也不停,乐在其中。

寒假转眼结束,懒散了一个假期的学生们回归校园,头一天,骨头松泛过度,大都有些提不起劲。

“哇,斜对面新开了一家电影院,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要是你晚上不上课就好了。”瞥见对面闪亮的招牌,齐欢觉得可惜,昂头眺,“最近新上了一部电影,叫什么什么逃杀,甜心你看了吗?”

“爸——”齐欢开门见山,“我被抢了,有人抢我钱!”

陈让抿唇,说:“没看。”

齐参大概没在谈事情,拨号只嘟了两声,便响起他浑厚的嗓音,“喂?”

她猛地低头,他板着脸。她乐不可支晃他的脖子,“你承认你是甜心啦?”

回了卧室,齐欢往书桌前一坐,拿出手机给齐参接电话。

“……别晃,头晕。”陈让皱眉。在她停不下来的笑声中,他沉着张脸,“不是”两个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没心情考虑这些,随口答:“随便弄。”

齐欢请了假,陈让没请,上晚自习前,她把他送到一中门口。

家里只有邹婶在,齐欢换鞋直奔房间,邹婶从厨房探头,疑惑她回来这么早,又接着问:“等等想吃什么?我好准备起来。”

陈让说:“明天要好好考。”

像很久前,他陪心情糟糕的她打篮球发泄,送她到家门口那次一样。

她用力点头,连连保证。

她同车里的陈让挥手,走出去好远再回头,那辆车依旧停在原地。

陈让没进去,站在门口亲眼看着她上出租车。车开出好远,齐欢在后座回头,还能看到他穿着蓝白校服站在门口,随意但却挺拔得像是白杨的身影。

突然的插曲影响气氛,齐欢没了先前轻快心情,和陈让随便逛了逛,便打道回府。陈让陪她坐车回去,在离她家两条街之遥的路口停下。

车在家附近停,齐欢付了车费,一路哼歌。轻快心情在快到门前时戛然而止,她不由得停住脚,心下突然有点不安。

远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好。

天黑得早,夜色沉沉,家门外停了好多车。

你有多好。

她莫名心慌,跑上门前台阶,钥匙插进锁孔。推开大门的瞬间,愣在门口。

齐欢埋头在他颈窝,似叹非叹,“你不知道。”

家里,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