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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她倒腾创口贴,一时间也没在意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手伤了,大概他观察力比较好,看东西仔细,所以留意到。

齐欢低头拆盒子,扯出来一看,是卡通图案的创口贴,脚跺了两下,“这个这个,我超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图案?”她撕下一片拿在手里,生出新问题。

他抿抿唇,“手伤了也不处理,等着细菌感染?”

陈让说:“随便买的。”

“什么东西……创口贴?”齐欢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手弄伤了?”

左俊昊和季冰站在一边喝热饮,听见这话,耳朵难受。

陈让没接话,拧好瓶盖,从口袋拿出一个东西给她。

装吧就,找了多少家店才找到有卡通图案的创口贴?左俊昊都懒得吐槽了,陈让八成早就知道齐欢喜欢什么卡通形象,不然费什么劲一家家找。

她耸肩,“右手带到左手嘛,万一呢。”轻拍他,“还是不要太累。”

死要面子真是够了。

“我伤的是左手。”陈让瞥她。

莫名地,左俊昊心里有点不爽,霎时间恶从心起,把热饮塞到季冰手里,走到他俩面前,突然插话:“没错没错,陈让他就是随便买的。要不是我提醒他,你手弄伤了,买个创口贴表示表示,他根本都不知道这回事。”

“你写字手疼怎么办?”她低头看他胳膊,被厚外套裹着,什么都看不到。

陈让和齐欢都顿住。

他道:“有什么吃不消。”

左俊昊说得有板有眼,“他吧脾气又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我拉他去药店买创口贴他还骂我!我就死拽——”回头指了下季冰,“我跟季冰两个人死拽他,生拖,哭着喊着求他,才把他拉进药店买的这一盒药。”

“等等上课,你吃得消吗?”

齐欢听得一愣一愣。

一进去就看到陈让站在桌柜边喝水,她眼一亮,哒哒跑过去。

左俊昊拍她肩膀,“陈让就是随便买的,主要还是我和季冰。你不用太感激我们。”

晚自习前,齐欢照旧去小卖部。

“……啊?”齐欢怔然。

【我天,手指头被刀切到的地方泡水变白了,这一刀三四天了还没好……下回换把刀。】

季冰都傻眼了,听左俊昊胡扯那一堆,肝都在打战。抬眼去看陈让,果不其然,那脸沉得没法看。

许久没看的贴吧,齐欢在帖子里更新内容:

“左……左俊……”季冰嗓子眼有点堵。

左俊昊把手机递给他。

左俊昊冲他点头,“是吧,季冰?”

季冰揉着胳膊,“你知道什么知道?”

“……”是你二大爷。季冰有一种先走的冲动。

左俊昊闷头捣鼓手机没答,过了会儿,重重一拍他,“我就知道。”

左俊昊功成身退,扔给陈让一个“让你嘴硬”的眼神,施施然回到季冰旁边——两个人怎么嘀咕,怎么互相攻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买创口贴干吗?”季冰不解,“哪样都不要,到底要什么样的。”

齐欢看看那边的左俊昊,再看看脸色古怪的季冰,最后看陈让,她不傻,当然察觉出了不对。她没给左俊昊看过她的手,这几天碰面都是迎头打个招呼,最多说上两句话,左俊昊怎么可能知道她手伤了。

陈让一盒都没拿,出了药房,继续往前。左俊昊和季冰就那么跟着他,一路逛,进了四五家药房。

侧眸看陈让,顿了下,盯着盯着,齐欢突然一笑,眼里生出了然的玩味。

药师把几个牌子全都摆在玻璃柜上。

“你特意给我买的啊?”

“还有别的吗?”陈让问。

“……”陈让手插进兜里,提步,“我进去上课了。”

左俊昊刚想问他“你伤口不舒服吗?”,一瞥,发现陈让手里拿的是创口贴。

她追上去,“你害羞什么呀。”

跟进去,陈让在柜台和药师说话。

“我没有。”他皱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烦得季冰都有点受不了了,忽见陈让拐进一家店。他俩蓦地停下,左俊昊昂头看,“药店?”

“走这么快还说没害羞。”

“你到处转什么呢……”

陈让停下,瞥她。

“要买什么你跟我说啊,说不定我知道。”

齐欢早就不像之前那么怕他,笑嘻嘻说:“你就承认一下是特意给我买的会怎么样嘛,真是。”

左俊昊嘴停不下来,一句接一句。

陈让板着脸,伸出手,“还我。”

陈让不理,兀自走着。

“想得美,我才不还。”齐欢嘚瑟,“我恨不得现在就拆一个贴在头上,用笔打个箭头在脸上写‘陈让送的’!”

“你买什么呀?”左俊昊在后头问。

“……你幼不幼稚。”

陈让没有要回奶茶店的意思,出都出来了,左俊昊和季冰便跟在他身后,权当饭后消食。

“你才幼稚。”她说,“给出去的东西还想要回来?不可能。”

“……”

齐欢晃晃手里的东西,“给了我的创口贴就是我的。”

他们以为出什么事儿了,追上陈让一问,才知道他只是出来买东西。

她和他对视几秒,缓缓弯眼笑,歪头轻轻撞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

左俊昊和季冰当即把牌一扔,“你们打,我们出去一下。”

“——还有你哟。”

“有事。”他不多解释,拎起外套就出去。

给了她的东西,就是她的。

“你去哪啊?”左俊昊微愣。

创口贴是,他也是。

牌打了几局,低头的陈让不知看到什么,眉拧了拧,站起身就走。

高二第一学期最后一次月考完毕,课程结束,一月下旬,为期二十四天的寒假开始。

陈让照旧在旁玩手机。

在校最后一天,张友玉等人按捺不住,已经开始计划着要怎么玩。和她相比,齐欢一点都不激动,“以前怎么今年也怎么呗,还特别计划什么,没手机啊你们。”

时间充裕,左俊昊几个往奶茶店一坐,打牌消磨时间。

张友玉嘀咕一句破坏气氛,在她面前坐下,眼尾往窗外一扫,视线越过操场,瞥向另一边远处两墙之隔的教学楼。

一中的人来接他,齐欢当然不会缺席。只是和张友玉他们约好一道去学校,吃过晚饭她就在饭店门口跟陈让他们分开。

“放假了,你打算跟陈让去哪玩啊?”

伤口没什么问题,该打的针都打了,陈让如期出院。

“他要去省城。”齐欢早就问过了,陈让得去见他爷爷,尤其春节前后那几天,不可能留在禾城。

两个来陪床的人,默然无言在走廊长凳上坐下,像两只蒙圈的鹌鹑。

“那你不是很沮丧?”张友玉试图在她脸上找到沮丧的表情。

季冰:“……”

齐欢比她以为的要想得开,“有什么好沮丧的,过完年就回来了。”

“陈让在吃皮蛋。”左俊昊一脸见鬼,“等他吃完我们再进去。”

见她如此淡定,张友玉脑筋转了几转,嘿嘿笑起来,“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关系不一般了,说话都更有底气。”

“哈?”

齐欢瞥她,没接话。

“等一下再进去。”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在一起啊?”张友玉凑近她,八卦兮兮,“还是说已经……”

“干吗你?!”

齐欢抬指戳她额头,推开她,有条不紊收拾书本,“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什么,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只瞧了一眼玻璃,左俊昊就猛地刹车往后退了两步,跟在后边的季冰差点撞上他的背,踩到他的脚跟踉跄。

“哎呀,分享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张友玉锲而不舍,“你跟陈让怎么样了?”

还好,也不算太难吃。

“就那样。”

好不容易吃完,他端起汤喝了口,瞥着空空如也的饭盒,如释重负。

张友玉惊诧,“还没挑明啊?!”

暗叹一声,还是一口又一口,转眼吃下去大半。

齐欢淡淡嗯了声。

这玩意儿,从来没有觉得好吃过。

“不累啊你……”

想到她跟他说“我头一回煮粥煮得这么好真有天赋”时,那一脸骄傲,他忍不住扯嘴角,带着些苦笑意味。

“寒假陈让过生日。”齐欢说。

皮蛋瘦肉粥分量比第一次少,但浓度增加,齐欢至少放了三个皮蛋。

张友玉来劲了,“那你是打算他生日的时候跟他讲明白?”

白色灯光下,陈让坐直身,端着饭盒进食。

“过生日就专注过生日,说这些干吗?”

沾染上的唇膏香,是沁甜沁甜的草莓香。

“……”

半晌,他略微动唇。

齐欢瞥张友玉,那一脸憋闷比她还上心,忍不住勾唇,“等他过完生日。过完生日就说。”

饭盒静静立在桌上,压着的纸条,黑色水笔墨迹新鲜。

春节假期,在陈让去省城过年之前,左俊昊一群人张罗着给陈让过生日。提前几天左俊昊就在私下嚷嚷,各自准备礼物,力求给陈让一个大惊喜把他感动到哭——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去年办的同一遭,他们费尽力气热闹,陈让反应平平,除了说谢谢时比以往多那么一丝丝表情,还是一张木板脸。

陈让缓缓睁开眼,沉稳眸中黑白分明,不见一丝惺忪。

季冰过生日是去KTV庆祝,陈让不喜欢这些,左俊昊便只定了时间,大家伙聚在一起吃饭。放假的大好日子,敏学那帮人忙着放松,左俊昊只叫上了齐欢。

病房门关上,声响渐远,混入走廊上其他动静之中,只开一盏小灯的房间,被夜色掩映了大半。

下午四点多人到齐,直奔饭店。

像来时一样,她脚步轻轻,小声出去。

包厢里,一堆人吵吵闹闹,比上课时更放得开。

“好梦,陈让。”

陈让坐在角落,齐欢凑到他身边,把礼物递给他。她准备的礼物是一条领带,当场就叫他打开看看。

蜻蜓点水停留几秒,温热感受过温热。

“这个?”

安静间,她倾身俯就,嘴唇贴上他的嘴唇,闭眼间睫毛颤颤刷过他的皮肤。

齐欢说:“这个图案不错吧?我选了很久。”

室内无声。

陈让拧了一下眉头,“用不上。”哪有要穿西装的场合?

齐欢动了动脚尖,垂下眼。

“现在用不上以后就用得上啦,毕业那天可以穿西装打领带不是。”

他面容安详,平日的冷淡和焦躁褪去,如画眉目浅浅淡淡,只余纯粹的好看。

“……谁高中毕业穿西装。”

她把纸条压在饭盒下,侧身视线落回陈让身上。

“电视里都这么演。”

齐欢拿起床边桌上护士用来勾药水的笔,在已经没用的药单背后写:别忘了吃饭,汤和粥都要吃完。

“……”陈让无言。

她小声嘀咕,食指指尖轻轻在他脸颊戳了一下。

齐欢笑说:“而且我在你们学校网上看到你去年代表一中参加省里比赛的照片,穿的就是西装啊,我一看就发现缺了一条领带!就算毕业不能戴,以后也能戴,对不对?”

“……真不公平,睡着了也这么好看。”

她话太多,继续往下说,这个话题怕是她能扯到明天。陈让不再纠结,默然收好。

低眸半天,得出一个结论。

齐欢笑嘻嘻的,就见陈让放好纸袋,侧头瞥过来。

她给他把棉被往上扯了扯,搁在外边的手也替他塞进被子里,站着打量他的睡颜。

她一顿,“看什么?”

“就这样睡着了,真是……”

“礼物是这个?”

齐欢忙慌的动作蓦地放柔,轻手轻脚推门进去,把饭盒轻轻放在床边桌上。

她微愣,“对啊。”

陈让闭眼靠着床头,书翻盖在手边。

他眉心轻轻纠了一瞬,“就这个。”

到门前要推门,下意识停住,先透过玻璃瞧了眼。

齐欢噎了噎,“……你这个人很难伺候哎!”

她提前发过信息喊陈让别吃晚饭,到的时候有点晚,天黑透了,别的人家早就吃完饭,怕是洗碗水都已经沥干。想到陈让苦哈哈在病房里挨饿,她一路着急小跑,楼梯都是两阶两阶跨着上。

说话间服务员敲门进来,通知到点上菜,一屋子人陆续落座。

陈让出院前一天晚上,齐欢煮了汤、两个简单的小菜,外加一份皮蛋瘦肉粥。

饭毕,左俊昊张罗着放烟花。今年城内禁止燃放鞭炮,大型烟火也不行,左俊昊托他叔叔从省城带了俩,树墩子那么厚实,一个好几十响。在城内是没法放了,一群人分三辆车,由几个已满十八拿了驾照的男生开车,转战城郊。

从陈让住院第一天开始,三天里,齐欢一次都没缺,每天中午和晚上亲自送饭,全是自己下厨做的。邹婶拦不住,只好提前给她预备食材,省得她放学回家火急火燎。

“快快快,看看……”

作为知情者的齐欢对此很平静,那天哭完后,再没当着陈让的面说以前的事,关于他的家庭和父母亲,更是一个字都不曾提过。

“我去,真挺沉!”

陈让在医院住了三天,他爸一次都没来。左俊昊和季冰只知道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具体并不了解,暗地里吐槽:“这当爹的,心忒狠。”

到地方,大家兴冲冲去开左俊昊车的后备厢,把两个大家伙搬出来。

陈让这一头,栽得够深。

陈让和齐欢没上前凑热闹,在后边站着看。他们在前面空地上围着点火,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

没救了。

“怎么回事?哑的?”

“……服。”季冰一脸戚戚。

“不可能!”左俊昊不信,“我买的好好的。”

“服吧?”左俊昊抖烟灰,故作深沉。

季冰过去,俯身研究,临了,一个白眼扔给左俊昊,“湿的。淋雨了是不是?全浸坏了,放个球。”

当天晚上打夜球,陈让进的球三分之二都进在了他们俩脑袋上,之后整整一个月,他们在游戏里被陈让虐杀了无数次。有段时间,简直是点开游戏就想吐。

“我去!可能是前天下雨放在车库外忘记遮了……”

以前他们不知道,知道以后也没太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回一起吃饭,季冰跟左俊昊两个人作死,趁陈让不注意偷偷往他的粥里放了凉拌皮蛋,就那么一块——

“就你这智商!”

陈让从来不吃皮蛋,他不喜欢那个味道。

“你以为我想啊……”

五个字,季冰沉默了。

看他们吵吵嚷嚷,齐欢忍不住笑,用胳膊肘碰碰陈让,“他们真逗。”

“皮蛋瘦肉粥。”

陈让手插在兜里,轻应:“嗯。”

季冰挑眉,“嗯哼?”

钩月高悬,皎皎晚空下,夜风轻柔。

“齐欢给他带了,亲手做的。”

烟花没放成,大家扫兴地沿路返回。时间还早,左俊昊躁动的心不肯安分,又提议去奶茶店坐坐。

“然后?”

寒假人多,常去的几家店都满客,他们绕城中心转了几圈,才在稍远些的第七小学附近找到了一家门可罗雀的小店。

“陈让晚上没去吃饭。”

老板和服务员在柜台里玩手机,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他们干脆在一楼大厅角落坐下,懒得上楼开包厢。

季冰放下心来,反踹回去,“吓我一跳。那你哔哔什么?”

点了一桌东西,说是给陈让过生日,左俊昊和季冰却自己玩嗨了,牌局里针锋相对,谁都不让谁。彩头是每一把赢的人可以在输的人脸上涂画,他俩不相上下,胜负各半。

左俊昊踢他,“医你个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又一局,左俊昊和季冰顶着两张花脸,剑拔弩张。

“啊?”季冰脸色猛地一变,“医生……”

激烈厮杀到最后,左俊昊猛地跳起来,把牌砸在桌上,“炸!出完了!”然后狂笑,“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个小时后,季冰来了,左俊昊跟他一块陪陈让聊了会儿。病房里不能抽烟,他俩出去,晃到贴着可吸烟标志的拐角。递了支烟给季冰,左俊昊点着火,忽然来了句:“陈让没救了。”

收声后,左俊昊很不客气地跟老板要了支加粗的马克笔,在众人的起哄下,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摁着季冰就要在他脸上施展创作天赋。

左俊昊站在那,回头看了半天,直至齐欢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

陈让被他们吵得耳朵疼,起身去店外吹风。

齐欢没在意他的表情,挥手走人,“我去学校了,回头见。”

车停在店门前,马路上异常安静,没有什么车辆来往,地面冻得干硬。

“……”

齐欢后脚也跟着出来,和他并排靠在车头前。

“是啊。”

她道:“今天晚上有星星。”

左俊昊默了默,“他都吃了?”

“嗯。”

“皮蛋瘦肉粥。”齐欢挑眉,“厉害吧。”

“前面吃晚饭,吃蛋糕的时候你许愿了吗?”

“牛!”左俊昊很给面子地捧场,还挺有闲心地好奇上了,“做的什么好吃的?什么菜?”

他说没。

她大大方方,“是啊。”晃了晃手里的饭盒,“我做的哟。”

答案在意料之中,齐欢叹了声,又说起别的。

“哟,带饭啦?”

陈让应着,从烟盒拿出烟,刚咬住,瞥见她双手缩在袖子里,捂在口鼻前。

到电梯口,碰上左俊昊。

“干吗?”

稍坐一会儿,窗外天黑,她收好饭盒去上后两节晚自习。

“呛。”她瞥了眼他的烟。

齐欢不跟他争。

陈让还没说话,她道:“但是我想跟你聊天。”

“……你可能对男生也有误解。”那饭盒满得可以撑死一头牛。

所以挡住烟味,这样是最好的方法。

她理直气壮,“男生不都吃得多吗?”

齐欢很快略过这个话题,转头,突地伸手指天,“有人放孔明灯!”

陈让淡淡道:“你可能对我的饭量有误解。”

“……嗯。”

饭毕,两人回楼上病房。齐欢不满,“你都没吃完。”装的几层饭盒,他只吃完了一层。

陈让仍旧随意应着,摁下手里的打火机,火苗跳跃一秒,松开手。他取下衔着的烟,和打火机一起放回口袋。

“专心吃。”他瞥她的餐盘,不想跟她计较这个话题。

吹了会儿冷风,齐欢扯他袖子。

“哦哟。”她跟他杠上了,“那你还真是很好养嘛。”

“我们也来玩。”

“我不挑食。”

陈让兴致缺缺,“玩什么?”

“……那你还吃那么多。”她不服。

“想打牌……但是好麻烦。”齐欢朝里看了一眼,“双手猜拳?”

他不抬头,拆台,“难吃。”

陈让没意见。

食堂的菜味道中规中矩,她边吃边盯着他喝粥,忍不住问:“好吃吧?”

比画一局,陈让输了。齐欢跑进店里管老板要了一支马克笔,冲他挑眉,“输了要认罚。”

在角落找了个位置面对面坐下,他继续喝粥,齐欢对着一盘晚餐有点怔,过后才动筷,小口小口进食。

他没说话,默然两秒,点头。

齐欢愣愣照做。

齐欢抬手,笔尖还没到他脸上,一顿,啧声,“你蹲下来一点,我够不着。”

陈让牵她到打菜窗口,要了几个辣的菜。食堂师傅给了分量很足的米饭,陈让单手接过铁盘,递给她,“自己拿,我这只手没力气。”

陈让没蹲,手懒散插兜,就着倚坐车头的姿势,微微弯腰。

齐欢不明所以,一路被他拉到一楼,拐过几条长廊,抬头一看,写着食堂两字。

齐欢拿着笔,盯着他看,半天没动手。收到他略疑惑的目光,她比画说:“你闭眼,我绕一大圈从下巴画到眼睛上。”

他不语,拎起饭盒,拽着她的手腕出去。

“……”

“你干吗?”

欠揍的话被她说得理直气壮。

陈让默然,把饭盒盖上,掀开棉被下地。

陈让缓缓闭上眼。

“我……”她笑笑,“忘了。等会儿去吃。”

空气里似乎有早晨落的白霜的味道,脚底动一动,沙砾咯咯作响。

“你吃的什么?”

齐欢看着他,马克笔夹在指间,却并不想落在他脸上。

“啊。”齐欢怔了怔。

良久,她凑近,轻轻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下。

吃了几口,他想到什么,停下,“你呢?”

温热柔软的触感令陈让睁眼。

“嗯。”他慢条斯理,一小勺一小勺吃着。

她站在面前,被裹在厚外套里,脸颊被风吹得略白。

“好吃吧?”她殷切等待他评价。

“没看到烟花真可惜。”

半晌,他缓慢舀了勺。

她笑着对他说。

“我尝过了,味道没问题,真的。”她保证,催促道,“你吃啊。”

生日闹完,推开大门的刹那显得格外安静。陈让习以为常地换上鞋,关好门,慢步上楼。

陈让接在手里,有点犹豫。

从下午开始被左俊昊一群人拉着庆生,闹到这个点实在有些累,陈让推了推眉心,从衣柜拿出叠成方形的睡衣进浴室洗漱。

扯了张椅子坐下,齐欢打开饭盒,连同勺子一起递了一层给他,“人家说生病要喝粥,你尝尝看。”

洗完澡照旧靠在床头看书,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十二点将到,陈让合上书正要休息,窗外忽然传来声响。

她说是。

以为是风声,但又不似。

他合上书,“你发消息给我让我别吃晚饭,就是忙这个?”

那声音慢慢变得清晰,不是幻觉,窗外有人在叫他。细嫩声音压着调,怕吵到人,又很着急。

“我给你带了晚饭!”

陈让听出那道声音,起身的同时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一看,勿扰模式下果真有好多通未接电话。

齐欢进去,兴冲冲到他病床边。

都是齐欢。

陈让已经转入小号病房,单独一间。推门前齐欢踮脚看了眼,左俊昊和季冰都不在,他手里拿着本书,安静地看。

他打开窗,齐欢站在他家楼下,就在院墙外,见他露面,冲他招手。

这生病的,怕是牛吧。

陈让低下头,还没点进手机联系人,外面突然亮起光。

有现成的米饭,虽然磕磕绊绊,但很快就煮好。齐欢用探望病人专用的铁质保温盒盛粥,装了满满三盒,直看得邹婶咋舌。

一道小火花燃着,在冬夜里冒着烟气,银光璀璨,于一片漆黑中,耀眼无比。

齐欢说是。

他一怔。齐欢站在楼下,高高举起手。

“你要去探病啊?”邹婶问。

那支烟花棒在她手里燃烧。

见邹婶点头,她安心敲开去案板上切成小块。

手机屏幕蓦地亮了。

伤口不出血了,她连创口贴都懒得贴,再度把邹婶推出去,继续切肉。怕单调,她特意翻冰箱找出两个皮蛋,举着问邹婶:“皮蛋瘦肉粥?”

她发来短信——

邹婶一惊,比自己被切了还焦心,赶紧去找家用医药箱。等她拿着药和创口贴回来,齐欢已经伸指在凉水下冲了好久。

【十八岁的陈让,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就听齐欢“啊”一声,差点把刀扔了,手被划拉出一条口子。

烟花很快烧完,院外重新黑下去,齐欢的身影融入夜色。

邹婶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点,别把手切了!”

脚步声渐远,不远处有别的女声迎上她,大概是被她叫出来陪她的朋友。

从冰箱找出猪肉解冻,她切得费劲,干脆把切好的肉丝堆成一堆,在案板上猛剁。

全城禁止燃放烟火爆竹,今年的鞭炮店关了不少。这一支仙女棒,陈让不知道她找了多久。

邹婶实在想帮忙,但她不要,一个人陀螺般在厨房里连轴转。

他很多年没有放过烟花,小时候跟家人一起凑趣,大概很快乐,但他已经忘了那种感觉,也形容不出来。

“煮粥。”齐欢忙活着,头都不抬。

只是这一晚,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银光璀璨的烟花真的很美。

“小心点!哎哟我的妈,那个不行……当心!当心啊——”邹婶急得站不住,“你要做什么哇,跟我说……”

热烈燃烧,一照亮,仿佛也能照亮他整个人生。

邹婶站在餐厅,眼巴巴看着齐欢在厨房里转。齐欢从来都没干过家务,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时间手忙脚乱全是叮当响声。

陈让在窗边站了很久。

“不用了邹婶,我自己来。”齐欢搭她肩膀,推她出去让她去忙。

书桌上的闹钟嘀嗒一响,指针走过十二点,他略微回神,握在手里的手机蓦地再度亮起,跳出一条齐欢的新消息。

“姑娘哎,你要干吗?”邹婶赶忙进去,“饿了吗?要吃什么跟我说,我给你做就好了吗……”

她说:

齐欢跟老师请完假,没有直奔医院,而是回家。一进门,书包甩在客厅,趿着拖鞋就往厨房冲。

【下一次如果我考过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严书龙一笑,一语道破,“哪是泡什么医院哪,分明是泡陈让。”

春节期间,除夕前后各人都在家安分过节,只是忍耐了没多久,又按捺不住纷纷出来浪。齐欢倒是没怎么动弹,陈让去了省城,大大减少她出门的兴趣,只和敏学的那帮人约了两次饭局,其余时间便一直待在家。

“还能去哪,八成是去医院泡着。”

一年到头几乎全都在外奔忙的齐参难得有时间休息,却还是要接待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客人。

“欢姐急着去干吗?”

齐参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当初赶上了好时候,凭借着拼劲和运道,这么多年一路走到今天。齐欢的爷爷奶奶早就去世,家里人口简单,没有亲戚,每年春节,上门的多是他的生意伙伴或是朋友。

她走得快,转眼就没影,几个人面面相觑。

齐欢一从房间出去,客厅里便总是坐着各色见过或没见过的叔叔阿姨,每每都笑得她脸僵,今年干脆躲在房里不露面。

“我去跟老师请假,晚上自习晚点来。你们去吃吧,我今天不跟你们一起。”齐欢把包往肩上一甩,拨开他们,“别挡路。”

然而有些东西躲也躲不了。大年初一,头一个登门的客人恰好是齐欢最膈应的。

“你去哪?”他们凑上来问,平时吃饭都没见她背包。

石从儒带着石珊珊上门拜年,齐参和方秋蘅在厅里接待他们,还非要她也在场。

说笑间,却见齐欢在收拾东西。

石珊珊穿一身粉色的新衣,头发绑成马尾,刘海斜斜横在额前,一如既往的乖巧。齐欢踏进客厅时,就见方秋蘅在和石珊珊说着什么,边说笑边帮她捋了捋头发。

过了一夜,齐欢来学校时眼睛还没全然消肿,但情绪不错,他们也没了顾忌,一个两个开玩笑调侃起来。

齐欢停住脚,下一秒,齐参看见她,招手,“欢欢,来。”

“那当然,我谁啊,你们都不知道当时那情况有多危险。”严书龙一脸嘚瑟,迎来几道嘘声。

齐参和方秋蘅中间空出了一个位置,齐欢当没看到,径直从他们腿边走过,在齐参旁边坐下,让他成了居中的。

“行啊还见义勇为……”

和往年一样,齐欢对石家两位态度平平。石珊珊小小抿唇对她笑,“新年快乐,欢欢。”

“很英勇嘛。”

她眼也不眨,“嗯。”

庄慕和张友玉围着看,啧啧有声。

方秋蘅霎时又沉脸,想说什么,齐参笑呵呵搭齐欢的手,问她前一晚睡得如何,父女俩自然又亲昵,教方秋蘅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下午放学铃打响,一堆人像往常一样等在齐欢班门口,严书龙最显眼,手上缠了厚厚一圈白纱。

石从儒一派从容,似是对齐欢的“骄纵”早就习惯,如常问了两句学业。

陈让受伤当晚,齐欢请假没去上晚自习,离开医院后直接回了家。严书龙和几个受轻伤的也没去,到诊所处理完伤口,各自回家。齐欢一一打电话,确定他们都没事才放心。

齐欢不咸不淡地答过,之后便一直安静听三个大人聊天。

“……嗯,我知道。”

石从儒的老婆,即石珊珊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大好,今年更是严重到长期住院。

陈让睇着那个深埋不动的后脑勺,眼尾弧度不觉放缓。

“雪灵身体怎么样了?”齐参问。

病房里安静下来。

“老样子。”石从儒眉头拧了拧,“吃药稍微能控制一些,只是还是不太好,原本我们一家三口要一起来,她没办法出门。”

她的最后一句和前一句间隔有些久。

齐参关切了几句,和他聊起吃药方面的事情。

“你的事,不是闲事。”

齐欢听着听着,靠在沙发上。和她相反,石珊珊的坐姿始终端正,手搭在腿上,背挺得笔直,仪态很是淑女。

齐欢揪着被单,一动不动像闷死在了他的棉被中。或许是因为羞窘,这一天的情绪不同于以前,同样是对他的热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切。

大人从南聊到北,听得齐欢犯困。目光暗暗落到石从儒脸上,停了三秒移开,嘴角若有似无轻撇。

他停顿半秒,“……嗯。”

是所有律师都这样,还是只有石从儒这样?

她的声线低了,因棉被阻隔显得厚重,“你没做错什么。”

一本正经地,令人莫名反感。

陈让应得坦然,“我知道。”

齐欢缩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玩手机。房门被敲了两声,她没抬头,懒散应:“谁啊?”

“你很好,很优秀,非常非常棒。”

外面没答,门把手拧动,齐参推门进来。

“嗯?”

“生气了?”

良久才闷声开口:“陈让。”

“生什么气。”齐欢闷头玩手机。

她伏在那,棉被下压着他的腿。

齐参在她床尾坐下,“他们走了,你石叔叔给的压岁钱你妈妈帮你收了。”

齐欢眨着肿了的眼,没吭声。她低头,又把脸埋在被子上,但这回没继续哭。

齐欢想也没想,“我不要。”

时间不早,陈让提醒她,“你该去上课了。”他要在这吊水,今晚的自习去不了,这几天得请假。

齐参看她板着脸,忍不住笑,“多大的人了。爸爸给个压岁钱,意思一下,这也要生气?”

“我锁门了。”她好像哭得不尽兴,被打断还挺委屈。

齐欢收了手机,抬头,“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因为你给石珊珊压岁钱生气的?八百块钱而已,我还没小气到那个份上。”

“还好。”陈让动了动。视线移到她脸上,眼睛红得不成样,眼皮都肿了,活像被人揍过。他道:“他们进来之前你最好洗把脸。”

吃年夜饭的时候齐参就给齐欢包了今年的压岁钱。六千六百六十六,都是现钞,用白条束起的崭新纸币。方秋蘅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他拿得太多,齐参却说:“下半年欢欢马上就要高三了,六六大顺,起个好彩头嘛。”

齐欢抹了把脸,顾不上别的,先去看他的手,“抽筋了吗……”

而对于石珊珊,齐参并未高看她,他给所有登门拜年的朋友家小孩都是八百红包,中规中矩,一视同仁。

“不哭了?”他挑眉。

听齐欢这么说,齐参一脸笑意追问:“那你窝在房间干什么?”

声音一停,齐欢抬起头。

“出去干什么?”

“……”陈让无奈,“我的手快抽筋了。”

齐参知道她牙尖嘴利,无奈,“过来。”

“我就是想哭嘛……”她收不住声。

“不。”

他没办法,“你这样哭别人很容易误会。”

“头发乱成什么样了,拿梳子,爸爸帮你梳头。”

齐欢不动,呜咽声闷闷传来。

“不要,你梳得难看死了。”

陈让视线稍低,她趴在他的被子上,只能看到她一个后脑勺。

“什么话,你爸手艺比以前好得多,不信你来试试。”

“……别哭了。”

齐欢不乐意,跟他犟。齐参也不恼,没半点脾气。喊了几声,她到底还是从镜子前抓起梳子,盘腿坐到他腿前。

掌心温热湿润,没多久就湿了一片。

齐参给她梳头,动作轻柔,梳齿一下下划过她的发丝。

他似叹非叹,抬手将掌心覆在她眼前,齐欢一愣,捂着他的手背,压着他的手把脸埋在白被上。

“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你妈妈坐在我和你石叔叔前面,她那时候一头头发可漂亮。我上课就总是走神想,‘哦哟,这个头发梳起来有意思了’。”

“有什么好哭的?”

他噙着笑,边梳边回忆过往。齐欢却不给面子打断,“你以前说过一遍了。”

陈让无言,安静听她哭了半天,从她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她怔了一下,眼泪没断,也没有再握过来,沉在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因他这个动作又有加深的趋势。

“说过了吗?”齐参不尴尬,还是继续,“那会儿,你妈妈老是回头问作业,我成绩不如你石叔叔,你妈妈大多时候都问他。我就一直想,我也要好好读书,这样你妈说不定就会来问我。然后我就拼命读啊读,结果还是读不好。”

齐欢哭得抽抽噎噎,仿佛伤的是她。

以前的事,齐欢听他说过很多次。后来初中读完,方秋蘅和石从儒继续念高中,齐参离开学校出去打工,早早开始讨生活。

“你疼不疼……”

齐欢闷闷听了一会儿,开口:“后来她还是嫁给了你。”

她努力抑制抽噎,眼泪滴在泛药味的白被上。

前桌的漂亮女同学,和吃完苦中苦成为人上人的旧日不起眼同窗,走到了一起。

“陈让……”

齐参笑,“是啊,嫁给我了。现在我还有欢欢这么乖的小公主——”皮筋绕了最后一圈,他松手,“小公主转过来看看。”

她用手指勾住他的小指,一根一根将他的五指缠住,直至紧紧扣住他的手掌。

齐欢板着脸转头。

喉头滚烫,鼻尖都红了。

“嗯……没绑好。”齐参把皮筋取下来,重新梳。

齐欢在陈让面前红过眼,但真的哭出来,很少,像这次一样更是头一回。

齐欢背靠着他的腿,任他捣鼓她的头发。

父亲酗酒,将事情怪在他头上,对他进行家暴,还有时不时骚扰他的流氓,两年多过去,时至今天,他还在为他的善良承担不该承担的一切。

他边梳边说:“我不会读书没关系,我们欢欢这么聪明,走出去谁都羡慕我,是不是。”

他的善良却并没有得到应得的回报。

齐欢诘问:“那我要是不会读书你就不喜欢我了。”

可他明明热血过,曾经内心柔软,为不平而勇敢作为过。

“哪的话。”齐参更乐呵,“爸爸就希望你开开心心,什么都不要烦。会读书当然好,要是不会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爸爸养你一辈子。”

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他一句不管,就怪他冷漠,怪他不懂得同情,怪他毫无同理心。

“石珊珊成绩也不差,还听话。”

两句不同语境下毫无关联的话,一齐涌进齐欢脑海里,交缠着像针一样扎心。

“那是你石叔叔该关心的事。”他说,“别人家的小孩怎么样我不管,我们欢欢只有一个。”

‘“如果是我,我不会管。”

齐欢又说:“要是别人都觉得我不好呢。”

“我妈喜欢我考第一。”

“你在学校遇上麻烦了?”齐参手一停,第一反应是她挨了欺负。齐欢连声说没有没有,他才缓和脸色,继续捞她的头发,“那肯定是别人的问题,是他们不懂。”

而早从挨打后的第二天,陈让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把她的头发绑起,他翻转皮筋,说:“谁敢乱讲你不好,爸爸打烂他的嘴巴。”

初三下学期张非墨转去坝城,转学之前,陈让已经变得独来独往,以前只是不爱说话,那会儿却连正常表情都渐渐没了。又因为座位分开,他再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去找陈让。那段时间慢慢听说陈让打架,有人见过陈让被流氓找麻烦,他戾气爆发,打架打得很凶,开始不再吃亏。

齐欢被他不管不顾一心护短的语气逗笑。

张非墨说,陈让父母离婚的事,是他在老师办公室外听老师们闲聊听到的。之后看见他被堵在巷子里,因为不敢救他,一直耿耿于怀难受了很久。

“谁敢说我?我爸爸这么凶——”

齐欢垂头对着白棉被,一直没抬脸。

大年初五刚过,齐参又出远门。齐家霎时变得空落,邹婶回来帮工,依然驱不散那股冷清。

活该。

齐欢的寒假作业早就做完,陈让也从省城回来,她兴致勃勃,一连串发了十多条消息,当天下午就约他碰面。

他活该。

见面地点定在一中和敏学附近,齐欢让司机送到路口,剩下两条街自己跑着过去。很多小商店都还没开门,没了往年的红鞭炮壳,干净的地上显得有些萧瑟。

是他多管闲事。

大老远就瞧见陈让的身影,齐欢眼一亮,扯了扯包带。她今天出门带的东西不多,但装了挺多现金,总共三千,打算给她爸买点东西,等他下次回家好给他。

当脸被人摁进泥里,像一条死狗一样,被鞋底狠狠碾着的时候,陈让彻底懂了。

钱包里不太方便装,塞到极限,其余的便卷成一卷放在背包的小拉链后。

那一天晚上天有多黑。

齐欢加快步子朝陈让跑去,还差老远,忽见一堆混混从陈让的另一边走来,注意到他后,朝他走了过去。

总好过他,救了一个陌生人,然后没有了妈,也没有了正常的爸爸。

那堆人站到陈让面前,不知在说什么,慢慢把他围住。

没有什么不对。

齐欢慌忙冲过去。

他知道张非墨从一开始就在后面,因为害怕不敢出来,他不怪他。

“陈让!”

张非墨从不知哪个角落冲出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他撑着墙站起来,甩开张非墨的手,一身狼狈,一个人晃悠走回家。

她冲进去,抓住他的胳膊,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一堆人面前。

夜色下一片死寂。

“……哟,跟美女约会呢?”

他们笑着,说不如尿在他身上,也有说塞点泥到他嘴里,大概是看他奄奄一息没了趣味,这些后来都没做。走的时候李明启抓了把沙,狠狠撒在他脸上,骂他。

李明启吊儿郎当笑,大冬天,他的头发反而剔得更短,板寸刺刺喇喇。

李明启烫够了,把烟摔在地上,一脚踹上他的脸,后脑重重撞墙,眼前混黑。

齐欢看向这个板寸头,才抬眸,手腕被陈让反手握住。她扭头看陈让,他眼沉沉,表情不轻松。手腕上力有点紧,他这不同于往常的严肃模样,不消多费思量,齐欢立马意识到面前的混混不是什么过路人心血来潮找茬。

胸口的疼痛一阵接一阵,刚消下去,又被新的灼热烧疼。

一个春节没见,刚碰面就碰上这样的情况。

谩骂中,十几根烟,烫得他青筋爆满脖间,额头全是汗,手脚被钳制动不能动,只有腿恍然无用在地上踢蹬。

陈让还没说话,齐欢也握住他的手腕,不退反进,往他身前一站。

一声又一声:“你不是很刁吗?杂种!”

她撇嘴,脸色是浮夸的傲慢——那是一种仅限于熟人才能看出来的浮夸——其中蔑视毫不加遮掩,就差把高傲两个字写在脸上。

一声接一声:“操你妈!”

“找茬的还是打抢的?说吧,你们这些人怎样才肯走?”

他们点了烟,扯破他的衣领,把烟摁在他胸膛正中。一根烟接一根烟,烟尾烧得猩红,烧焦他的皮肉,星火和血混在一起,灰掺进薄薄的肉里,那一点点腥味全被烟味掩盖。

“怎样?”李明启扯唇角,“我……”

陈让蜷缩在墙角,被十几个人打得吐出胆汁,李明启用脚踩在他脸上,狠狠碾的每一下,鞋底的沙子都在他脸上擦出痕迹。

“要钱是吧?”齐欢不耐烦打断,翻了个白眼。

那一天晚上,黑漆漆的巷子,天沉得连半颗星星都没有,和遇见那个女生被围的时候很像。

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她从包里拿出钱包,把那一沓钱全拈出来,再加上背包拉链里的那些,全部卷成结实的一卷,丢在他们面前。

他哥李明启刚出狱不久,把这一切全怪到了陈让头上。

“三千。”

他爸开始酗酒,爷爷为此气得病了几次。他妈走了没多久,陈让升入初三。进少管所的李明光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假释,外出却因意外摔断了腿,彻底成了残废。

李明启一帮人顿住。

从那个时候起,家里变得安静,一楼总是黑沉沉不开灯,地板阴凉,再也没有暖过。

“你们跟陈让有矛盾?”她没想听他们回答,直接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过节,今天他——”她大拇指往后一指,话里话外全是不可一世的骄纵,“要陪本小姐逛街,谁都别烦,要打架等我逛完街再打。”

她尴尬地收起手,什么都没说。

李明启打量她一会儿,眯眼笑,“这位美女真有意思。只是呢,我们……”

“那我呢?”

“屁话少说。”齐欢就差用鼻孔看人,“我们敏学的人向来很好说话。但谁要是让本小姐不爽,我就让他不爽。陈让今天陪我逛街逛定了,我约了他这么多回,谁打搅我跟谁没完。”

他一动不动,没有表情,问她。

敏学私立里都是一堆有钱的少爷小姐,禾城人人皆知。听她这么一说,李明启一帮人都觉得这情况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他妈妈跟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组成新的家庭,迅速搬离禾城。她走的那天,在门口含泪摸了摸他的头。

有钱富二代,有家里做靠山,难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初二下学期的末尾,陈让跟父亲亲眼看见了母亲出轨现场,对象还是他救过的女孩的父亲。

而后,他们看向陈让的目光变得玩味。陪有钱的大小姐消遣?真特么怂包。

而他傻站在原地,看着父母厮打。

“这条街过去另一边就有监控,你们在这搞事肯定落不到好。趁我还肯用钱打发,赶紧滚。”齐欢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我没时间陪你们浪费,大过年就当可怜可怜你们,拿了钱有多远滚多远。或者你们可以在这打他,我也不拦。只是我保证,碰到我一根汗毛你们都走不出禾城。不信可以试试。”

如惊雷一般的嘶吼、争吵、哭喊,惊起了夜里几盏灯。

盛气凌人钱多无脑的傻样是装出来的,但齐欢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一楼客房里,他救过的那个女孩的父亲,跟他妈妈,两具身体纠缠,赤裸花白。画面恶心又冲击。

越是小的地方越是乱,像李明启他们这些年轻混混,都有跟的大哥,不外乎是些在禾城活动的人,夜场老板或是这样那样。而那些让小混混们唯命是从的大老板,归根结底也是生意人。她爸在家时,上门的访客什么来头没有?只要是禾城排得上号的,她都见过。

沿着大门进去,衣服从大厅散落一地。他爸爸从进门开始手就是颤的,他跟在后面,闻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看到客厅里散落的衣服,每个毛孔都凛然爆炸。

像以前就碰过特别有意思的一次,她那时还在念初中,曾经被人找茬,那个一脸浓妆的高年级学姐放话说要收拾她。传闻学姐的男朋友是社会上的,一个电话能叫来一车人,跟的大老板厉害得不得了,连男生也没几个敢得罪学姐。

陈让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结果到最后,那个所谓的大老板确实是大老板,但齐欢比他们更熟——让一帮小混混点头哈腰视为后台的大boss,逢年过节都会给她送东西,见了面她喊叔叔,每年拜年的时候都会坐在她家客厅跟她爸爸谈笑风生扯闲话。连锁的KTV从隔壁几个城一路开回禾城时,还拿了一大沓白金VIP卡给她,说不上课可以带同学去玩,大侄女免费。

后来……

那次齐欢没被收拾,倒是把学姐吓得脸发白。

到家时很晚很晚,快要凌晨,路口的角落停了一辆车,没谁在意。

这也是敏学的人怕她的原因。

几个月后的某天,陈让跟他爸回省城去见爷爷,原本说在省城住几晚,临时决定提前回去。陈建戎还不忘买了套新的化妆品,带了陈让妈妈一直很喜欢,但禾城没有只有省城才能吃到的小吃。

她爸是禾城第一富,这个第一,代表着方方面面。

一来一往,时间渐久。

尽管齐欢没搬她爸的名号出来吓人,但眼见她如此有底气,被他们包围一点也不露怯,李明启心下有了计较。

为表感谢,女孩的父亲几次上门,陈让母亲亦数回去医院看望那个女孩。

弯腰捡起那一卷钱,他在手里掂着,“大过年的,美女这么客气,我们就不客气了。”他把钱揣进兜里,视线缓缓在陈让脸上扫过,最后招呼身后的人,“走。”

那时张非墨没想到,陈让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后来会变成破坏他家庭的噩梦。

他们的眼神和反应,显然都是在嘲笑陈让吃软饭钻女人裙底。一群人渐渐走远,嬉笑调侃仍不绝于耳。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为了不对受害者进行二次伤害,陈让自事情发生当晚到后来,一直缄口不言。张非墨是陈让的同桌,陈让只在他面前稍稍提过两句。

等他们彻底离开视线,齐欢绷紧的双肩才终于放松。

一切因那个叫李明光的小混混而起,他情节最重,在一番处理后,未满十八岁的他被送到少管所服刑一年。

手腕被用力一扯,陈让将她拉得转了个身。

陈建戎一向以儿子为荣,不吝出力,也算给他撑腰。女孩父亲同样态度强硬,坚持追究。那些涉事的混混们有的流窜躲藏难寻踪迹,而以李明光为首的主要分子,无一例外被逮到。

“……怎么了?”齐欢褪了那副令人作呕的大小姐表情,脚下站稳。

陈让救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被救的女生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多年,跟着父亲生活。

陈让盯着她,“这样很危险。”

女生反抗,没有让人得逞,争执间不慎撞到他们威胁用的小刀上,慌乱的小混混们又被突然出现的陈让以报警一吓,鸟兽四散。

齐欢愣了下,笑,“没事。”她说,“我爸爸一直教我,能用最轻的损失解决的麻烦,就不要犹豫,立刻解决它。”

少年大抵都有纯净热血,尽管他沉闷又无趣。陈让报了警,管了这桩闲事。

她动了动眉,小声道:“我爸爸给我的钱都是连号,全都有数的,你放心。”

一群小混混喝醉酒,把一个女生堵在小巷里。女生缩在角落哭哑了声音,呼救声音断断续续。陈让犹豫的几秒,里面传出更大的动静。骂咧、惊呼,还有女生抓狂的喊叫。

陈让并没有因为她的安慰而轻松,眉心像是烙上一个解不开的结,还是那句:“这样很危险。”

初二某个晚自习结束后,回家的陈让途经不知名巷口,遇上一桩恶性事件。

齐欢在说着什么,他仿佛在听,又仿佛没有。

初中的陈让,成绩优异,安静乖巧,是所有老师眼中的楷模。他平时话很少,但自律严谨,对待学习一丝不苟,也从没有什么不良行为。

只有手一直未曾松开,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你疼不疼……”

刚刚她挡在他面前,以一种决绝又不退却的姿态。

她努力抑制抽噎,眼泪滴在泛药味的白被上。

那一刹那,身体里有块地方像被破开刺中。

“陈让……”

——窝心,又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