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小店,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把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笑嘻嘻地望着我。
十二点整,透过巨大的玻璃大门,我看见税务局的人依次走向考勤机,他们在那里排队打卡,然后鱼贯而出。康赛也走在队伍里面,他走在他们中间,走得不紧不慢,中规中矩。很奇怪,以前他穿牛仔裤的时候,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上,不知是不是穿了制服的原因,我觉得他的步态突然变了,变得有点拖泥带水了。
我却觉得有点别扭,我说康赛,你变了,和陶乐时的康赛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把我朝走廊外推,指着外面一家小店,轻声说,你先在那里等我一会,我还有一刻钟就下班了,我一下班就过来找你。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千万别乱走,就在那儿等我,啊。
他垂下眼皮,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他又一次窘得满脸通红,赶紧抢过帽子戴在头上,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还向左右看了看,顺便向一个正从他身边路过的制服笑了一下。我不满地说,你干嘛呀,鬼鬼崇崇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些脑袋向这边探过来。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自在。
讲讲你的生活,你回来以后,一切都还好吧?看得出来,你过得很好,比在陶乐时胖了,气色也好多了。
我一把掀掉康赛头上的帽子,说你把头发剪短了?可我还是觉得你留长发更好看。
陶乐!康赛的表情顿时变得悠远起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念道:陶乐!
他快步走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说: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都高兴得有点颤抖。
我说我后来给你写过好多信,可你一封也没回。
看到康赛的第一眼,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长胖了,整整齐齐的制服上面,白净的小脸看上去憨憨的。我大喊一声:康赛!他猛地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他的脸居然红了。
那些信都被我母亲扣住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然后我就去找康赛。税务局大楼是小城最为醒目的大楼。康赛在四楼。
我有点明白了。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妈,她远远不如康赛的妈妈厉害,她绝对没有跑到新疆去我把押回来的魄力,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讲,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她,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我一脸惭愧地看着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在想,老妈,我怎么可能什么事都告诉你真相呢?
小西,如果她曾经有对你不起的地方,请你不要记恨她,她现在再也不能去抓我了,她的一条腿已经残了,是因我而残的。
老妈照例在一旁故作精明地观察着我。她突然对我说,你不用撒谎了,我知道你根本没在报社上班,其实你只要告诉我你的真实地址就行,免得我有事跟你联系不上。
康赛慢慢向我讲起了他被母亲抓回来以后的事情。
并不见得完全是好消息。出版社认为文笔很美,也指出了作品里的很多可贵之处,然后就提了一大堆意见,最后建议,能否干脆把它改写成一个纪实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建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虽然结局不如预期的好,但毕竟有人认真地看过它,并且肯定了它的一些东西,所以我并不太沮丧。
他回来后,第二天就被母亲押到税务局报到去了。他被安排到缴税大厅上班。简单的岗前培训过后,他就正式上岗了。三尺柜台,几本票据,他坐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数钱、开票。他说,你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外面有人排着队等你,里面有头儿盯着你,有时,你想上厕所都找不到机会。
四天后,我终于回到家里,回到老妈身边,老妈拿出那封压得平平整整的信,慎重地交到我手里。她真是我的好老妈,自从那年她偷偷拆开我的信件遭到我的绝食抗议后,她就再也不敢动我的任何东西了。
没过几天,康赛就出事了。傍晚扎帐的时候,康赛的柜台短款八百元,头儿来帮他查帐,一连查了三天,也没有结果,头儿说,实在查不出来,就按制度办事吧。所谓按制度办事,就是责任人自动补上短款。康赛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补上短款,就等于承认了自已的贪污行为,所以他坚决不同意赔款。
我一笑,紧紧依偎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同意也没办法,谁也拧不过制度,局里决定,每月从他工资里扣掉二百元,分四个月还清。为了表示抗议,康赛拒绝上班,可他又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怎么办呢?他突然有了个孩子气的主意,他早上按时从家里出发,在大桥下面逗留,在书店里看书,消磨着一天的时光,到了下班时间再一脸镇静地回家。可不到两天,母亲就知道这件事了。
他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久久不说一句话,末了,他说,你认为呢?
这次她没有埋怨他,她主动去局里替他补齐了短款,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要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工作,但他说什么也不愿回去了。他对母亲说,他宁肯去卖烤红薯,也不愿去那个地方上班了,因为他受不了那种羞辱。母亲说,这怎么是羞辱呢?这是事故,任何一个做财务的,都难免会碰上这种事故,以后做熟练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故了。可他认定那就是羞辱。母亲生气了,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想趁这个机会溜掉,我告诉你,这次你休想,我捆也要把你捆死在那个地方。
在路上,我问阿原,你过得好吗?
第二天一早,康赛就被母亲从床上揪起来,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母亲抵着他的后背,走在他的后面。看得到税务局的大楼了,康赛停了下来。母亲在他后背又捶又打,吼他:走啊,停下来干什么?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应该好好地去上班,你以为我给你找到这份工作容易吗?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的福气吗?早知道你会被小西那个死丫头带坏,当初就不该让她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
我急于看到出版社的信,当即就向早雷巴根“爸爸”辞行,和阿原一起向草原外冲去。
一听到小西的名字,康赛拔腿就往回跑。为了迅速甩掉母亲,他也不管什么红灯绿灯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起来,正是上班时间,汽车、自行车顿时乱做一团。他母亲没想到他会突然逃跑,可把她气坏了,她想也没想,紧跟着追过去。没跑多远,一辆摩托车撞倒了她。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来去如风》!我给出版社留的联系地址!天哪,他们一定是先寄到棉花地,查无此人后又改寄到老妈那里的,我竟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她的一条腿就此残了。
至于康赛到底过得怎么样的问题,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你得自己去看看,然后自己去评判。对了,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你妈妈收到一封信,是出版社寄给你的,我想拆开看看,你妈妈死活不让,她说,我都不能拆她的信,何况是你!她要你一定回去一趟,回去看你的那封信,免得误事儿。
小西,我完了,我这一辈子,在我母亲面前,我彻底完了。以前,她行动自如的时候,我总想着要逃出去,现在,她只有一条腿了,我反而不想逃了,我每天按时上班,下了班就向她汇报一天的工作。小西你能理解吗?我母亲为我献出了一条腿,我再也不能昧着良心违拗她的意志了,她用她的一条腿打败了我,她把我的一生都打败了。
我急了,使劲捶着他,要他快点告诉我。
好久好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康赛再也不会随便往外跑了,甚至,就算他母亲有一天过世了,他也不会往外跑了,从此以后,他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地方,过着母亲希望他过的生活。
阿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看了看我,接着又笑。
这时,小店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穿着税务制服的中年人,康赛赶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我偷偷观察他,他满面笑容,毕恭毕敬,而且发自内心。那人向他点了点头,又瞟了我一眼,径直上楼去了。康赛目送着他,直到他在楼上消失不见了,康赛才回转来,坐在我对面。
康赛他好吗?他在税务局工作得如何?他还在写诗吗?一见面,我就恢复成以前的语调。
我说,这人是你们领导吧?
阿原看上去老了许多,也晒黑了许多。他使劲地抱住我,不停地拍打我,他说小西,你这个死丫头,我到处找你,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幸亏我后来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找了康赛,又去找了内蒙古大学的那个人,才知道你原来躲在这里。
康赛点点头,说就是他,把我折磨得自信全无,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个傻瓜。康赛接着说起他到税务局后两件令他丢脸的事。
天哪,那个人是谁啊!那个戴着墨镜和牛仔帽的家伙是谁啊!我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向阿原跑去。
第一件事,他母亲拿着他的诗稿,一瘸一拐去找了局长,她对局长说,康赛还是有些特长的,但他从小算术就不太好,为避免他再出事故,她请求局长能对青年员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康赛知道这事后,怒气冲冲地跑回去质问母亲,他说他宁肯忍受赔钱的耻辱,也不愿拿诗稿去为自己换取什么。母亲拍着桌子把他痛骂了一顿: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觉得它见不得人,当初为什么还要去写它呢?在凌厉的母亲面前,康赛总是无言以对。
有一天,一个汉人开着车经过这里,他坐在车上,摁着喇叭大声问,请问,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小西的姑娘吗?我正在一只桶里搅着奶粑,脱口而出:没有!话音刚落,我手中的搅棒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第二件事,也许是局办公室正好缺人手,也许是局长对这个瘸腿的老太婆动了恻隐之心,没多久,康赛真的从柜台提到了局办公室。上班第一天,就遇上起草文件,他从没写过公文,好不容易写完了,送给局长签批,局长说不行,这不是文件的写法。他只好拿回来,重写,再拿给局长看。局长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行。这一次,局长把文件稿啪地扔在他脚下,他站在那里,想着要不要要去捡起来的问题,局长吼道:还不赶快拿去重写!他只好弯下腰去捡起来,拿回去重写。一共重写了四遍,第五遍,局长才嘀嘀咕咕地签了,边签边说,你母亲不是说你是个诗人吗?怎么起草一份文件还这么艰难呢?回到家里,康赛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他从没受过这种侮辱,因为他的笨拙无能,他的诗歌、他的母亲都连带着受了侮辱。母亲知道后反而笑了,她说,这就好,这说明你终于知道上进了。康赛觉得她简直莫明其妙,他从没想到过上进这个词会落到他头上。
我在早雷巴根“爸爸”家的帐蓬里过了很久很久。具体有多久,我已经弄不清了。我渐渐没了时间观念,我只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又落下去了,草原发黄了,枯了,草原又返青了,活了。我的“爸爸”对我说,塔娜,你还是回去吧,你再不回去你家人都认不得你了。过了几天又对我说,塔娜,你还是别回去了,你走了我们会难过的。
小西,我现在才知道,我母亲真是太厉害了,她能从我身上看到我自己都看不到的。
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庇护所,也为了免遭体力过剩的男人的侵袭,我围着早雷巴根大叔跑来跑去,一脸真诚地喊他爸爸,直喊得他热泪长流,恨不得把我含到嘴里。他咕噜了半天,也叫不出小西这个名字,他索性大手一挥,说干脆,你就叫塔娜吧。
第二天,没有任何人要求,康赛主动找了些公文范例看了起来。他没想到公文原来是这么简单,条条框框,四平八稳,像一个个空套子,你只要选中一个套子,往里面填些适当的内容就可以了,比写诗不知简单多少倍。
我满怀信心地接替了那个只有五个学生的小学教师工作。我教他们说汉话,写汉字,他们教我骑马,吃奶粑,我很快学会了很长时间不洗头不洗澡,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大声说粗话,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尽管他们仍然望着我直摆头。
小西,你肯定想象不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了局里有名的快手高手,你肯定知道一句话:越能干,越让你干。我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白天在办公室做不完,晚上带回家接着做。有时我想,我还不如就在柜台上工作,那里虽然忙碌一点,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业余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分成两半。可现在你看,我整个儿成了别人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无法写信,没有哪个邮递员可以找到我们的地址,就算他千辛万苦找到了,我们又搬家了。
有时我想,我要是不学会写公文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容忍他批评我,鄙视我,我本能地要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最后,他们发现实在无法阻拦我,只好留下一些东西,依依不舍地走了。他们几乎是赤手空拳走的,他们把旅行包,衣服,毛巾,书籍,刀具,钞票,打火机,口香糖,甚至钥匙串都留了下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喊:给我们写信!给我们写信!
小西你看,我先是在母爱面前妥协了,接着又在自己的尊严面前妥协了。我已经一败涂地了。
我有摘棉花攒起来的一笔旅费,所以我不怕没有工资。我在陶乐都可以生活得悠然自得,所以我不怕艰难困苦。我越来越渴望能以这种方式行走在大地上,而不是呆在一种秩序中,直到老死,所以我不怕流动迁徙。我有很要好的朋友,虽然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但我会给他们写信,所以我不怕孤独。
康赛突然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间到了,我该去上班了。
尽管他们都不赞成,但我已在突然之间下定了决心。我总是这样,突然之间,就决定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他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快步向税务局大厅走去。我看见他在考勤机前熟练地打卡,然后上楼,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我脱口而出:我来接替你怎么样?
晚上,我又像以前一样,兴冲冲地向康赛家的小院走去。我总觉得白天跟他谈得不够畅快,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讲,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没有告诉他,另外,我还想把这本《林间清唱》送给他。刚一走进院子,我就听见了康赛母亲的声音:听说小西回来了?她肯定去找过你吧?
他们见面时,隔着老远,就怪叫着奔跑起来,三个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他们笑啊,叫啊,然后就哭了起来,主要是那个支教的老师在哭,他说他想回去,他想念他的女朋友,想念家人,可他又舍不得这些孩子,他说这些孩子需要他,他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和他们一起放牧,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走了,他们刚刚开始的课程就得中断,他们很快就会把他教的字忘光的,他一年多的工作也就白做了。
小西回来了?我不知道。
越往草原深处,景色越是美仑美奂。蓝天白云像刚刚洗过一般明亮耀眼,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人们衣着鲜艳,悠然自得,太阳升起老高才从帐蓬里爬出来,在太阳底下劳动,喝酒,跳舞。据说,等这个季节结束时,他们就会收起帐蓬,赶着牛羊,追随着太阳到另一个地方去。
我告诉你,你不许去见她,你别不吭声,你要向我表态,这次你们不许见面!
他们要去某个偏远的地方看望一个朋友。他们的朋友是那里的一名老师,从内地主动要求过来支教的,他已经来了一年多了。
我知趣地退了出来。我在巷口站了一会,慢慢踱到街上,踱到以前那个卖烤红薯的地方,那个小摊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小家电的商店。我感到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可街上的变化却大得很。
到了呼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了那个肤色黑黑的歌唱家诗人,他真的蜷居在他朋友的地下室里,我撩开门帘,他一跃而起,说我们正在等你呢,我们明天就出发。
一个人在街上闷闷地转了一圈,十分无聊,只好回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见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拉开门一看,竟是康赛!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冲我招手。他说我只能跟你呆几分钟,母亲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是不会睡觉的。
我依然坐硬坐,一个摘棉花的朋友告诉我,坐火车是练瑜珈的最好机会。我盘起双腿,双手放在膝上,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我准备学习瑜珈,因为我这辈子将在火车上度过许多时光,所以,我决定让自己去喜欢瑜珈。
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干什么呀?
我收回目光,望着搁在膝上的双手,我的双手已不再柔软,到处是棉花杆留下的划伤和茧块。在西部摘棉花的大军里,就是这双手,像上下翻飞的蝴蝶,为我挣回了足够游历内蒙古的旅费。
你不知道,我妈给我在电大报了名,她说在机关上班,不能没有文凭。现在,我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有每个周末,都要去电大上课。
通往内蒙的火车就要开了。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打量这个地方,我想我今生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生命如此短暂,要走的地方又是那么多,我不可能在路上重重复复,寻寻觅觅,我只能一直不停地走,走,绝不回头。
我点点头说,好好听她的话吧,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想不下去了,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促销的把戏,人们穿着轻便而花哨的软底鞋,只为忙碌的身影更加行云流水,疾步如飞,小孩子架上了眼镜,一副为了明天忧心忡忡的样子,老人们拿着花花绿绿的彩票,在街边睃巡着,眼巴巴地期待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小西,你一定觉得我现在很可笑吧,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一定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有些罪恶的念头,我想,要是那天我母亲干脆被撞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收拾好行李去找你。
我随便跨上一辆车,从起点坐到终点,再换一辆车,再从起点到终点。我发现,冰雪融化后的乌市其实与其他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令人大失所望。我开始怀念大雪中的乌市。我们三个人笑呵呵地走在铺满积雪的大街上漫步,鼻头冻得通红,积雪的反光让我们泪流不止。我初来乍到,穿着康赛的外套满大街找工作。康赛身无分文,我倾囊而出,支助他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前往《漠风》杂志社,因为他想找人聊聊诗歌。还有陶乐,我们在那里开荒写作,种地喂鸡。还有康赛的树林,生长诗歌的树林,还有……阿原一去不回,康赛死去活来。
康赛!不许这样说。
到内蒙古的火车要傍晚才开,还有差不多半天的时间,我决定好好看一看乌市。当初我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它完全笼罩在冰雪之中,我根本没有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小西你知道吗,阿原和我闹翻了,彻底闹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鄙视我的吗?他说我拿诗歌当敲门砖,门敲开了,诗歌这块破砖头就被我抛到了一边。他还说我其实一直就渴望着能有从良的一天。我当时就跳起来跟他打了一架。
我又来到了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到内蒙古的车票,我暂时的计划是,从这里杀进内蒙古,然后向东北挺进。
我说你们怎么像两个小孩似的,动不动就打架。
我很想去看看当初康赛住过的房子,还想去看看陶乐,我站在乌市街头犹豫了一阵,最后决定哪都不去了。也许我必须学会忘记,这样我的行囊才会永远轻松。
这次不像以前,以前,我们打完了他就送我上医院,这次,他打完了就拍拍两手扬长而去,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他还骂我,穿上这身制服很牛逼是吧?什么狗屁诗人,什么柯尔庄园,什么陶乐,见鬼去吧!不过是一场闹剧!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其实……
阿原的公司果然变得气派非凡,员工们穿着制服神情严肃地走来走去,很骄傲很优越的样子。阿原不在公司,我站了一会,只好离去,这样也好,真要见了面,我们说些什么呢?他不能留住我,我也带不走他,难道就干巴巴地跟他说声再见吗?
话没说完,他突然转过身,向楼下冲去。我有些发愣,正要关门,康赛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
我终于洗净了摘过棉花的双手,来到乌市。我想去跟阿原告别,我就要离开新疆了,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小西,我请你给阿原带句话,谁说我活着非得写诗不可,谁说的?谁给我的使命?当我写诗的时候,那些人鄙视我,疏远我,威胁我,当我不写诗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又来谴责我,数落我,瞧不起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除了痛苦,诗歌给我带来过什么!谁又真正在乎过我的诗歌!
那是个肤色黑黑的小伙子,有着令人惊讶的好嗓子,吃过饭后,他站在收工后的棉花地里,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又一首西部民歌,那架势好像他不是个诗人,而是个隐迹民间的世界知名男高音。他边唱边走,唱完那些民歌后,他就从棉花地里消失了,像他的歌声一样消失了。我坐在棉花地里,久久地望着他走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歌声在缭缭绕绕。
康赛连珠炮似的吼完,不等我说话,倏地回头,向楼下冲去。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我请他吃棉花地里的快餐。他说小西,我们以前认识吗?我们一定认识的,我们说不定还是好朋友,你仔细想想,一定是你搞忘记了。我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想,要是康赛在这里就好了,要是阿原在这里就好了,可偏偏他们都不在,他们不在,我的快乐也不够彻底。
过了一会,康赛又一次冲了上来。
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在内蒙古大学教书,那个朋友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住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地下室。我说我正好也有去内蒙古的打算。他一听就咧开嘴笑起来,他让我过去后一定一定要跟他联络,他争取让他的朋友为我也找一间地下室,这样,我就可以不花住宿费了。他神神秘秘地说,那边有个地方非常值得一去,那个地方的名字叫花儿。
小西,我就不相信,一个上班的人,一个有着稳定工作的人,真的不能同时做一个好的诗人吗?真的不能吗?我偏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康赛交待我,一定要给你带点有营养的可以补充体力的东西,他还拜托我,要我多多照顾你。可是我不能在棉花地里照顾你,我要去内蒙古,如果你也要去那里的话,我说不定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方便。
我大喊:康赛!康赛!
康赛在《漠风》认识的那个相约与他爬冈底斯山的家伙,来找过我一次。他一眼就从摘棉花的队伍里认出我来。他说小西,康赛叫我来看看你。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大盒巧克力,放进我口袋里。
他再也没有回来。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巷口闪了一下,向大街上奔去。我趴在窗边,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行动起来可比以前迅速多了。我想起他以前,轻飘飘的步伐,漫不经心的眼神,连说话都是慢悠悠的。
秋天到来的时候,康赛那些贴在树杆的诗终于被我整理出来了,我暂时没钱送它到出版社,只好以自己的方式“出版”它,我给它做了一个漂亮的封面,书名就叫《林间清唱》,我要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一有合适的人物出现,就拿出来给人家看一看,也许他还会向我索要康赛的地址,他们也许会因此而成为好朋友。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不一会,夜色就吞没了他。
我来到离城区最近的一个农场里,这里的棉花正好吐絮,满天满地的白,像童话里的冬天。在这片银白的世界里,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白天,我头戴草帽,拦腰系一个巨大的包袱,在摘棉花的队伍中愈战愈勇,夜晚,我躺在棉花垛里,给康赛写信,向他汇报棉花地里的风光。写完信,就开始整理那些从树林里揭下来的诗稿。每天晚上,我都在做这两件事情。不知为什么,写给康赛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我想他多半是羞于给我回信,其实他大可不必,因为我知道回去并不是他的本意。我坚持每天给他写信,就像以前他在副食品商店上班时,我每天傍晚都要去看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