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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小西,我再也不会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来盛放它,杂志不行,树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装在我的胸腔里好了,结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烦恼和琐事填满。

尽管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康赛在黑暗中摇头。

那我们就把它唱出来好了,大声念出来好了,我们可以一边垦荒一边把它播散到空气里,播散到风中。

康赛,不是完了,不要说这个字,是过去了,一些东西过去了,一些东西正在来临。

关键是,我再也没有勇气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念出一个句子,我开始为我的诗歌感到羞愧。

小西,我很难恢复到以前了,身体是很快就可以复原的,心里的东西完了就是完了。

为什么?

夜雾像一块缓缓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面。我们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谁也不想去开灯。

我发现诗歌其实跟诗人一样软弱无力,百无一用,除了诗人还在这里独自吟哦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它了,人们宁肯拿出两个小时去读一篇时事追踪报道,宁肯拿出半天时间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也不愿花五分钟去看一首小诗。这个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诗了。

康赛,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路又怎么走下去呢?

诗歌本来就是少数人的盛宴。

小西,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经历两个考验,在青春期跨进诗歌大门,青春期结束时,跨进智慧大门,我的青春期就要结束了,可我觉得,我的智慧大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我站在这两扇门中间,该怎么办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其实很久以来,绝望的感觉一直在我左右。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每天晚上我全身麻木地下班回家,将失去知觉的双腿架在墙上,想起白天受到的各种训斥,心里就有了想要去死的念头。后来我逃走了,我还拉上了你,结果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遭遇呀,也许你不这样认为,但我认为那是你的创伤,当然,也是我的创伤,我想去杀了阿原,但他是我的朋友,他一边嘲笑我一边疼爱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能把他怎么样呢?我只能躲到一边去,试图转移自己的感情,你还记得我在颁奖会上给你写的信吗?你可能以为我在热情洋溢地向你汇报喜事,其实那不过是我在说服自己而已。陪她去她老家的时候,我差点就留在那里了,我不想回来,我知道我一回来,又会重新坠入地狱。后来我找到了那片树林,我承认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度愉快的时光,但好景不长,他们把树林砍了,我没地方可去了,真的,当时我就这个感觉,我连最后一块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就像哪个孩子手中失落的气球,飘在风中,无所依附。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晏子宣布我将要做一个父亲,啪的一声,我就像中弹一样破碎了。

不要瞎想,你现在正在坏情绪里,当然无法进入创作状态。你不要急,它会来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说来就来了,你耐心地等着它就行了。

有一段时间,我老做恶梦,我被人追赶,每次都被人赶到悬崖峭壁处,后面是穷凶极恶的追赶者,前面是万太深渊,醒来以后,那种惊恐久久不散,我真的像在梦里一样,感觉自己无处可去。

小西,你错了,回陶乐的这些天里,好几次,我都想要坐下来写一首诗,短短几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一定可以写出好多好诗来的,结果我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肠鸣,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诗歌也在远离我。

小西,我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所选择的那条路,本来是一条很好的路,可它后来被挤占了,被毁坏了,只剩下这么长了,除非我愿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则,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当然不愿意再退回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退回去。晏子她多么聪明,她知道她说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来说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条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不可能回到那条路上去了,你是知道我的对不对?

康赛,你能不能忘掉这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车祸,不要强行赋予它那么多意义。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有诗歌时刻陪伴着你,这种幸福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便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扶到床上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等我们睡着了,所有的难题都会自行消解。

没有了,不会有新作了,我心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缘故。

康赛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儿埋在被子里。站了一会,我来到自己的房间,我也有我的难题,我也等着它自行消解。朦胧中,我又看见了康赛的那片树林,满眼的参天大树,树杆上贴着一首首小诗,那些纸片颜色各异,形状各异,像是那些树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花朵。康赛也在那里,他随手揭下一张,向嘴里塞去,嘎叭嘎叭地嚼起来。我说康赛,你怎么能吃自己的作品呢?康赛说我等了三天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气死我了,我只能自己吃掉它,要不然新的诗歌长出来,没有地方放啊。我说那好吧,我也来帮你吃。我揭下一张,正要咬下去,康赛扑过来,大叫:小西,你不能吃,小西!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只大纸盒,全都是康赛曾经贴在树林里的作品,我说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旧作吧,也许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诞生了。

我睁开眼,康赛抱着被子站在我的旁边:小西,你睡得真沉哪,我叫了你好一会了。

他也看出我的担心来了,他说小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了,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我坐起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只好一天一天地全程陪着康赛。也不知道对他的这种防备还要持续多久,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丧,更加焦躁不安,可我又不能流露出防范的样子,只好像个猎人似的,远远地,提心吊胆地,随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西,我睡不着,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没办法,我只好把康赛又带回陶乐。

上来吧。我往里挪了挪,缩在自己的被筒里,康赛也裹好他的被筒。在康赛去领奖以前,我们也这样睡过,我们共同认为,这是在沿袭陶乐以前的做法,刚来新疆的时候,我们每天都睡在地上,一人一个被筒,无休无止地说话,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小西,我演了一场闹剧,我轻轻松松地下场了,却害得别人陷了进去。我是个不祥之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宁,哪里的人就会跟着遭殃。

小西,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在想,下一步我该走向何方?我有个请求,我想和你一起去摘棉花,如果你同意,我想先过去,在那边办好一应手续,等你一到,我们就直奔棉花地,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多呆一段时间,你正好在陶乐也有事情要做。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们仍然分头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办公室打电话,阿原说自从康赛出事那天起,她就没来上班了。我又回到陶乐,也不见踪影。康赛则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又找,直到天黑,我们碰在一起,两人都一无所获。

我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康赛同意去摘棉花了吗?他以前是不屑于这种体力劳动的,他一直都想从事至少与文化沾边的工作。

不会,她连那本诗集也带走了,她说过,哪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要带着它回家去,她说那是她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就算做错了她也不会后悔。其实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她比我们聪明,办什么事都留有退路。

小西,你又睡着了吗?你同意吗?

也可能是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康赛,你能去我当然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提前过去呢?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康复,你为什么不在陶乐养息一段时间呢?

晏子回去了!康赛哑声说。

我一定得走,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不敢去看和晏子住过的地方,不敢去看那片树林,不敢去看医院,我不敢看的地方太多了,我想马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我的过去,我想换一副崭新的面孔。

康赛环顾一番,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空空的。

我顿时睡意全消,真没想到康赛这么快就摆脱出来了,他已经开始设想前面的事情,应该算是告别危险期了。我说我明天就送你去车站,要不要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到家了,康赛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静静地开了。门没锁,屋里却没人。我说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么会不锁门呢?

康赛拦住了我。躺下来和我说说话吧,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躺着说话了。

我暗暗原谅了她,她不知道我们在怎样生活着,她看我们就像地上的青菜看着天上飞的飞鸟,而且她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当康赛和晏子在一起时,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彻夜长谈过呢?正这样想着,康赛说小西,我讲一件和晏子在一起的事,你要不要听?我吓了一跳,真的有心灵感应吗?我刚想到晏子,他就提到晏子了。

出院的时候,唐医生过来送我们,但她拒绝去看康赛。她背着康赛小声对我说,我看不起自杀的男人,你要记住,尽管他肯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给她,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幸福的家庭。

我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时,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我完了,我已经把自己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了,我再也不能碰小西了,我已经背叛她了,我永远也别指望跟她长相厮守了。晏子当然不知内情,她以为我是被她感动的,她以为我就是那样一个多情善感的人。

第二天,腰酸背痛地醒来,阿原已经走了,我的身上盖着他的外套,洗脸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手背上还写着一行小字:信不信,其实我也想死!这是阿原的笔迹。

康赛!除了这两个字,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这一夜可真够呛,楼顶上越来越冷,只好下楼,在楼道里逛来逛去,中途去康赛的病房看过五次。第一次,他们还像我刚刚离开的样子,阿原看报,康赛看被单。第二次,阿原站起来了,他夹着报纸卷,伸出一只手来,一根一根地冲康赛扳指头,像在有条有理地列举什么。第三次,康赛剧烈地划拉着双手,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阿原呢?他又开始笑微微的,我熟悉他这种表情,他肯定说了什么,把康赛激怒了。第四次,两个人抽起烟来,只是康赛看上去还是有点气鼓鼓的,阿原倒是面带笑意。最后一次来看他们的时候,康赛已经躺下了,阿原歪在床边打盹。我在窗外久久地看着他们,然后,我也走了进去,像阿原一样,歪在床的另一侧打盹。可能他们这场谈话太辛苦,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其实我这次不应该再来陶乐,我应该走开,应该远走高飞,再也不见你,但我做不到,我仍然愿意守在你身边,甚至不管你跟哪个男人在一起。

已经走出了大楼,突然想到他们两个刚才那种别扭的样子,他们会不会谈着谈着又吵起来呢?康赛可是再也受不起刺激了。还有,谈完话,阿原肯定是要回家的,留下康赛一个人,他会不会再次胡思乱想呢。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留下来。无处可去,我只好又爬上了楼顶。

小西,以后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就当我是你家里一只最贴身的猫,一只最亲爱的狗,一件心爱的家俱,我会不要任何回报地守着你,爱着你,直到我失去爱的能力。

既然阿原专程来到医院,他们肯定有些男人间的话要说,我决定先撤退。我站起来说康赛,我走了,明天我来接你出院。康赛点头,阿原仍然在看他的报纸,看样子,他们这场谈话不会很温和。

我在黑暗中抓过他的手,向他靠过去。我们的脑袋抵在一起。我轻轻抚摸着他手腕上那道新添的伤疤,心里掀起万丈波涛。

我们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阿原正坐在康赛床上,他瞟了我们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看他的报纸。康赛犹豫了一下,上床了。气氛有点怪怪的,阿原专心地看报纸,康赛低着头看被单,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谁也不说话。

小西,康赛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家乡的试吻吗?我一直都在为那件事难过,我真是混帐,我怎么能用那种方式夺去一个女孩子的初吻呢?

下楼去吧,好好休息,出院后跟晏子好好谈谈,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跟你住在那么简陋的房子里,还不忘插上一束菊花,还想为你生个孩子,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姑娘并不太多。

我笑了一下:你不用难过,你又没有强迫我。

康赛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把头扎到胳膊弯里,后背剧烈地耸动起来。他的声音嗡嗡的: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下去!你不该救我,你应该直接带我去墓地,而不是带我到医院。

我那时真是笨死了。

康赛,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晏子今天已经把孩子做掉了,你不用觉得有压力了,你解放了。

是有点笨,我们都有点笨。

小西,连你也不理解我吗?就在我来新疆之前,我家里正在为我联系调国税局的事情,如果我在等待你所说的生活,我为什么要逃跑呢?我并不是真的在躲避一个孩子啊小西,我是在躲避一种生活,孩子就是那种生活的全权代表,为了他,我将不得不忍辱负重,见钱眼开,奴颜媚骨,口是心非,两面三刀,最后越来越虚伪,越来越歹毒,我憎恶这种生活。

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康赛,你意识到没有,你内心深处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的,所以你才害怕一个孩子的出世,你怕他会活得跟你一样艰难,你怕他会自卑,怕他会在贫穷的生活中变得更加低贱,其实你一直在等待着一份优裕的生活,我说错了吗?

犹豫了一下,我说好的。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点异样,我的心脏好像已经跳出身外,在每个角落里咚咚地跳着,黑暗中,我们像两尾鱼一样朝对方游过去。

你也在为她说话了,就算她什么都对,但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生孩子,天哪,一个孩子出世了,那是什么样的悲惨世界啊。

天哪,康赛!康赛吻得多么好,好像他的全部深情都倾注到了双唇上,他细致地啜饮着,无休无止地吮吸着,在他的热吻下,我渐渐膨胀起来,昏头昏脑地展开了自已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痉挛般疯狂游走,两个人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从各自的衣服里挣了出来。康赛呻吟道:小西,我不管,我要,我不管!

你不要说了,其实我觉得晏子也挺可怜,她爱你,她为你舍弃了一切,工作,前途,家人,朋友,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你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对你的感情,你什么也没为她做,做做饭又算什么呢?你应该对她更好一点。

这是一间窗户上带木门的房间,我忘了打开窗户,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很奇怪,我却仿佛看得见两个纤细的身体,康赛有着匀称的肩胛,薄如刀片的肚皮,紧窄的臀部,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趴在一条小狗身上,要命的狂喜驱使他在小狗身上嗅来嗅去,发出快乐的呜呜声,却迟迟不肯张开嘴吃下第一口。

晏子给我煮粥了吗?小西,你知不知道,之前都是我煮饭,这是晏子定的规矩,她说在我挣到第一笔钱以前,一日三餐由我煮饭,她说不劳动者不得食。

康赛!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邀请,康赛却只顾咻咻地喘气,偶尔有一两下类似哽咽的声音。康赛!我再次喊道。

我当然不肯一个人下去,我听说过不少这样的故事,一个被打断的自杀者,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摆脱再次自杀的欲望。我说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陪你吧,只是,晏子让我给你带来的粥恐怕早就凉了。

可怜的饿极了的狼,也许是庆祝胜利的仪式耗去了太多的精力,还没来得及品尝眼前的美味,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长长地趴了下去,再也不能够动弹了。

无论我怎么苦苦劝说,康赛都不肯下楼。他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再去寻死了,我没那么卑鄙。

康赛轻轻离开了我,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喘息声在我耳边消失。一片死寂。我慢慢有点明白过来了。我转过身去,我想安慰他,我轻轻地叫他:康赛!同时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身体。

你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吗?真的过去了吗?我怎么觉得反而更黑暗了呢?

他猛地滚向一边:别碰我,求你,别碰我。

我说康赛,我们明天就出院了,一切都过去了。

然后,他就躲在他的被筒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看,我总是帮不了你。

天亮时分,康赛抱着被子,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康赛过来拉我,我浑身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坐起来,康赛索性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将陶乐好好收拾了一遍,便开始升火做饭,红枣稀饭,这是特地为康赛准备的。

渐渐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本能地想到楼顶,一口气爬到楼顶平台,康赛正背对着我站着,我腿一软,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我开始趴在灶上给老妈写第二封信。又有很长时间没给她写作了,她该担心了。

跌跌撞撞来到病房,推开门,康赛的床上空空的。马上跑去找护士,护士说刚刚才拔了针头,可能上洗手间了吧。在男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一阵,又硬着头皮闯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会上哪里去呢?

老妈,因为各种原因,我暂时还不能接您过来小住,我太忙了,只好先给您寄上一点钱,您一定不要节约,钱是源源不尽的,您想花便花好了。以后我会定期给您寄上一小笔钱的。

我提着粥,匆匆来到外面。我一路反省,痛哭流涕,却又不得要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我边写边想,吃过早饭后,我该去邮局了。多谢阿原,他给康赛预付了一笔医药费,多谢唐医生,她帮我们节约了一些,这使我们出院的时候还略有节余,尽管有点难为情,但我还是不想将这节余的钱退还给阿原了,我想将这点节余寄给老妈,以尽我作为一个独生女的孝心。

晏子红着眼睛给康赛煮好了粥,却不肯亲自送到医院去。

信还没写完,阿原领着康赛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陶乐门口。

不知是累了,还是所有的责怪之词都说尽了,晏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菊花就在这时簌簌地掉了一地,晏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以为自已在做梦。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傻透了,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搅稀

晏子总是这样,伶牙俐齿,步步紧逼,我一边被她轰炸得瞠目结舌,一边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真的,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无法反驳,我差点就要站到她那一边去了,但我到底不能和她一起来谴责康赛,我知道,只要待会儿我往康赛身边一站,我所有的感觉又毫无道理地倒向康赛这边了,所以我只好沉默,任凭晏子数落康赛,顺便也数落我。

饭的勺子,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他差点毁了我,人家以后会怎样看我呢?人家会认为我是个凶恶的女人,逼得自己的男人去自杀?他有没有替我想过呢?他这样做算不算自私呢?

这个曾经看我不顺眼的老人,踉跄着冲到我身边,摇着我大哭大喊:儿呀,我可怜的儿呀。

小西,他就是因为你呀,那天他对我说,小西又要走了,她会越走越远的,而我却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他不想这样你知道吗?他想跟你走,可他又走不了,他做不出抛弃女人的事情,所以就以死相拼。

在她的刺激下,我也哭了起来,我推开她,跑向康赛的房间,咚咚地擂门:康赛,康赛,你妈妈来啦!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给他通风报信。

他总说我不该拿孩子逼他,我是想拿孩子逼他,我不该这样吗?我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出来,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他对我全心全意,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他表面上是拒绝孩子,实际上他是在拒绝我。

哭啊,嚷啊,吵啊,终于安静下来,康赛的母亲擦掉眼泪果断地说走!我们马上走,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再也不要不分清红皂白地跑出来了。

你别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你还记得他看到阿原给你信的那天吗?那天他提前走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找到阿原的家里去了,他把别人家里砸得稀烂,人家报警了,他被派出所关了两天一夜,最后还是阿原拿钱去打点,把他弄了出来。

康赛孩子气地一扭身:我不走。

我想我的脸红了,我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你不走?好啊,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说着真的向墙上撞去,阿原紧紧地抱住她。

小西,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康赛他其实是你的,好多次,康赛夜里躺在我旁边却叫着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要从陶乐里搬出来,所以我才要从你身边走开。

你到底回不回?她在阿原怀里踢腾着,披头散发,两眼血红。

瞎说,康赛做出这种傻事,并不是针对你来的,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回去我回去,我回去还不行吗?康赛的声音透着哭腔。

小西,我认识康赛是个错误,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更是错上加错,康赛不是我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我,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他是想以死来摆脱我。晏子突然大哭起来,

康赛的母亲马上破涕为笑,她无限喜悦地说康赛呀,多亏阿原告诉我,我才找到你的下落,我们已经帮你换了一份工作了,你再也不用回到原来那个单位去了,你回去后马上就可以到税务局去上班了,你不知道,为了这份工作,我们托了一个大人物,跑了好几个月,花了一大笔钱,现在,一切都弄好了,只等你回去上班了。我正发愁跟你联系不上呢,正好,正好,多亏了阿原啊。

晏子,你这里有工作,有康赛,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为什么要回去呢?你才来了不到一年,干吗要回去呢?

原来,康赛的母亲已经连回程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当天晚上就动身。我知道这都是阿原的功劳。也许他做了一件好事。

我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说了不要哭的,大不了我明天就回去。她抽抽搭搭地说,当初我离开家决定跟康赛走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无论碰上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哭,也不要后悔,否则我饶不了自己。

康赛一直被她母亲抓得牢牢的,她担心她一不留神,康赛又会逃走。

晏子在床上嘤嘤地哭了一阵,突然坐起来。

我找了个机会接近康赛,我说这次回去后,我们再想见面就难了。

阿原丢下我们就去公司了,他总是很忙。

小西,不见也好,就算我妈妈不来,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他们的家。一间小小的平房,一边地上搁着床垫,床垫旁边码着一圈书,一边地上放着简易煤气灶,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盆子。在床垫和厨具之间,摆着一只大口瓷瓶,插着一束正在凋谢的野菊花,是晏子那天去陶乐时采来的,她说从现在起,我要多采些鲜花回来,要多看些美丽的画片,我要生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门背后,果然贴着一个笑容满面的洋娃娃,晏子说过,我就喜欢看蓝眼睛的洋娃娃。

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提前到农场去等我的吗,怎么突然又要离开了?

走,这里不是伤心的地方。阿原一手牵着晏子,一手拉着我,我们拦了一辆车,来到康赛和晏子的家。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注定得不到你,我根本没有能力得到你,原来我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高估了自己。

小西,你去跟康赛说,孩子没有了,再也没有谁去逼迫他了,再也没有谁要他负责了,他自由了。

康赛的母亲及时插进来:你们在讲什么?她总担心我们在密谋着逃跑的事情。

不一会,晏子煞白着一张脸出来了。一见我,晏子就哭了。

她说小西,你也回去吧,你也不想想你的母亲,她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日子有多难过呀,再说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漂漂浪浪的,将来怎么办哟。

不要管他,他死不了的,动不动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死能吓倒谁?我要像他这么狗熊,早死了几百回了。

就要上车了,人流中,康赛被母亲牢牢地抓着,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哨声尖利地响起,列车哐当一下,缓缓移动起来。康赛趴在车窗口哭着喊:小西,你要给我写信,每天给我写信。

身上一阵阵冒着虚汗,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我说我留下来等晏子,你去看看康赛吧。

火车呜地一声开走了,趁着汽笛的掩护,我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刹那间我不知该到哪里去,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首先应该大哭一场。

听我一句话,等这阵过去了就回去好吗?一切都尝试过了,够了,有什么必要拼着命坚持下去呢?

一个多月后,我准备动身去西部农场,那里的棉花已经一片雪白。

醒来的时候,阿原正抱着我,使劲掐着我的虎口,薄薄的皮肉已经青紫一片。

我来到康赛的房间,这是他走后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很乱,我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但我全都舍不得丢,我还发现了那条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我将康赛的牛仔裤抱在怀里,坐了一阵,就开始往身上套那条裤子。

心里头仿佛滚过一个闷雷,我无知无觉地被阿原拉着走,感到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垛上。阿原带我来到一个地方,手术室三个鲜红的大字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了一阵,竟变成三个火球似的东西向我飞来了,我本能地一让,人就软了下去。

我穿着康赛的牛仔裤,背着大背包,捧着从康赛的树林里揭下来的诗稿,一脚将陶乐的大门踢得开开的,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无知?晏子把孩子做掉了。

再一次来到康赛的树林,这里已经只剩下三两棵树了,我不指望在这里读到一首诗,我只是来看看,看看是否还能感受到康赛留下的气息。在一棵树上,我意外地发现了几行残缺不全的诗:

她在那里做什么?我使劲挣开他,我放心不下康赛。

我这一生永远都以诗歌来寻求你,它们领着我从这门走到那门,我和它们一同摸索,寻求着接触着我的世界

快去照看一下晏子吧,她在妇产科手术室。

我所学过的功课,都是诗歌教给我的,它们把捷径指示给我,它们把许多星辰,带到我的面前

阿原又来了,他不是来看康赛的,他站在病房门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康赛,他闭着眼睛,他又睡过去了,他似乎很困,总是处于昏睡状态。

这不是康赛的笔迹,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些到树林里来找过他的朋友吗?我决定在下一封信里,把这件事告诉康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