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人,窗户开着,只有阵阵微风掀动窗帘。
梦醒了,她看到黑暗的房间。床头灯不知何时已被关掉,那个本子也已不在她手中,被远远地搁置到桌上。是谁来过?她不知道。
8.
他却说:“忘了我。”
苏扬还在等待,等待他生的消息,等待他死的消息,但是她什么都没等到。
然后他松开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一直记得你。”
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她心里那团纠结的东西在慢慢变淡、消散。
他没有说话,走过来拥抱她,触觉是真实的,是一个紧紧的、充满感情的拥抱。但他很沉默。他抱得那么紧。她感觉到疼痛。她知道他们还在相爱。
当她穿过了这漫长的等待,绝望消失了。她想,生与死都不再重要。生是死的一部分,死也是生的一部分。所有人,最后都在一个大的轮回中团圆。
她梦见了他。他是多年前的样子,手臂也没有断。他叫她,苏扬。声音仿佛是高中的时候。她微笑,伸手过去,却触不到他。她问:“你在哪里?”
也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她感到腹中那个小小的胚胎越来越紧地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知道,他在强壮起来,他将获得生命。
那天夜里,她手里捧着本子阅读,疲倦之后睡着了。
一个月后,先兆流产的症状消失。苏扬开始起床活动,有时早起,也到农舍附近的田园走动走动。清晨的天空透着深蓝的微光,远处有鸟飞过。大灾难后,百废待兴。活下来的人们不屈不挠,勤勤恳恳从头开始:建房屋、搭凉棚、开垦、播种、收获,生生不息。
他留给她的那些遗言,她亦读了无数遍。在这一次次的阅读中,她渐渐看到,这并不是一篇胶着着爱与眷恋的遗言。从他写下第一个字,他已开始了与她的告别。这更像是一场对话、一次开导、一次灵魂的交流,最后的交流。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他对她的期盼,还有对她的祝福。她渐渐懂得他,他并不是不放她走,他太希望她能够自由。他的离去,对她来说,是一项最艰难的功课。他告诉她,这一关你要自己去过。过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
苏扬有时会望着茫茫田野出神。她已不太去想祉明究竟是生是死。有时她看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觉得那都是他。甚至山间的清泉、黑暗中的火焰,也都是他。
她看到,就在那篇遗言的前几页,他写过一些详细的笔记,记录了与安欣一起在平武林场的工作内容。本子上有些手绘的鸟类图案,还记录了许多鸟的名字:小鹀、戴胜、鹨、北红尾鸲……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里的生活与工作。那些字是他用左手写的,已不是她多年来所熟悉的字体。她很心痛,又有感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她现在见不到他了,或许永远见不到了,但他却无处不在,在她周围,在她心中。
他少年时成长于上海这样的大都会,而后在北京求学,又始终是人群中的焦点,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的快捷便利与活色生香:酒吧、KTV、健身房、商业中心……后来却能彻底抛开这些,投入完全别样的生活。她曾以为他在竞选失败后放弃仕途,因而消极出世,远离城市喧嚣,将自己放逐天涯。但如今她看到,自己当年未能完全懂他。他背井离乡,四处行走,却并非不问世事。他说过,他不是隐士,也不是逃遁者,他付出生命能量给这个世界。他不介意外部环境如何改变,真真切切地热爱生活,既可以在都会生意场上劳心费力赚取财富,也可以在异国荒蛮之地为良心而流血牺牲。甚至于后来,到了这样一座贫乏落后的小镇,他也甘愿定下心来,在村庄、山林和旷野间从事最朴素而艰苦的工作。
地震后的第三个月,已是盛夏,苏扬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又过了一周,已能隐隐感觉到胎动。她心里终究是清楚未来的生活方向在哪里。崭新的天地在向她招手,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每日翻看祉明留下的本子,拾起这些年来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日记、工作笔记、随手记下的待办事项、行程、见闻、感想、涂鸦……整个本子呈现出他这些年的生活风貌与概况。他拥有充沛的活力与丰富的实践经历,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不同的国度、地区,见识过不同的气候、人文,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积极行动,与世界紧密相连。
那天夜晚,苏扬与安欣并肩躺在农户的庭院中乘凉。清风徐徐,虫声唧唧。她们仰望天空,但见满天繁星如明亮碎钻布于黑色绒布之上,一轮孤月照耀旷野。
7.
她记得祉明曾在那个本子里写过:没有苦难,我们的人生将多么暗淡无光。
她在等那个最后的交代。她一直没有等到。
在永恒的概念里,苦难也是美的。
这浩渺无际的人世,他在哪里?
她听到安欣轻轻地说:“苏扬,我们择日回成都吧。”
这里不再有他的踪迹,谁都没有他的消息。他的号码永远无人接听。他和整个世界失去关联。他就这样凭空消失。
苏扬望着星空,没有说话。她们在平武已滞留三月有余。她已确信,祉明不会再出现。
时间一天天过去,废墟遗址早已被清理干净,新的房屋很快要盖起。苏扬心里的希望终是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今往后,再没有背叛与伤害,也没有离别与相逢。一切纠缠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爱的回音。那回音犹如光波,漫向宇宙,愈来愈缓,却永不止息。
然而这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如曾经,她对他每一次的等待——没有期限,没有允诺。她在等,那是她一个人事情。坚持,或者放弃,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说:祉明,感谢上苍,让我们曾经相爱。现在,我要走了。
只要没见到他,她便相信他活着。他活着,便有相见的可能。她选择等下去。
再见,我的爱。
她对自己说,无论怎样的结果,她要亲眼见到他。若不眼见他的生死,她是没办法放下他的。她可以忘记一个人,但无法忘记一个谜团。
再见。
苏扬心里清楚,选择停留在此,选择这样长时间地等待,并非全为保胎。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的心还没有放弃祉明。是的,她还在等待他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她在等待他出现。她需要一个最后的交代。
9.
光阴流转,身体和心灵都在渐渐康复了。唯有心头那缕卑微的愿望没有减弱,反而一日日坚韧起来。
三天后,她们开车回成都。还是来时的那辆旧吉普。迂回的山路,车慢慢地行。
苏扬每日卧床,不分白昼黑夜。虽然仍有少量出血,但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没有腹痛,也无其他症状。时间确为良药,治愈身体,也治愈心灵。即使行进缓慢,但痛苦毕竟不再增加,胸口那灼烧之感也在逐渐淡去。
车上的收音机在播放新闻台,正在讲述一项生命的奇迹:在绵阳,一名男子在垮塌房屋的废墟下生存了十一天被救出,救出时右臂已被截断,并且因脑部缺氧而陷入深度昏迷,一直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在成都救治。如今,男子在昏迷三个月后,终于醒来。
灾情慢慢得到了控制,各处的搜救与善后工作逐步结束。人们开始走出悲伤,投入灾后重建。不再有余震,也不再有塌方和泥石流。阴霾渐渐散去,世界恢复秩序。
苏扬和安欣静静听着。这条新闻播完后,安欣关掉了广播。车在山坡上行驶,路途弯弯绕绕。车内很安静,只听到车轮碾过路面沙沙的响声。片刻后,安欣转过头去看苏扬。苏扬在无声地流泪。
就在这百般矛盾的痛苦与纠结中,时光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
“那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安欣说着伸手过去,握一握苏扬的手。苏扬将手抽出,拭去脸上的泪。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告别是痛苦的。尤其在最初的日子里,一颗心总是被紧紧揪着,生生地疼痛。回忆时而如决堤洪水般将她吞没,时而又如迷雾一般散去,无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她时而默默痛哭,时而怔怔发呆,时而为心中维系的那一线希望感到宽慰,时而又疼痛难忍,恨不得即刻斩断那希望,获得彻底的解脱。
余下的路程,她们再没有说话。
清晨,李昂再次打来电话。苏扬很平静,照实说自己在平武,需要逗留一阵。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此时李昂已不再劝苏扬动身赴美,知道劝也无用。她曾说,这是一次告别之旅。那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意愿,与过去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三小时后,回到成都,安欣直接将车开去了新闻中提到的医院。她没有问苏扬的意思,但她知道那就是苏扬的意思。她们没有交谈一句,就作了共同的决定。
就这样平静地躺了一夜,她没有睡着过。
见到那位男子的时候,她们并没有太失望。毕竟理智早已清楚,那不是他。只是为了心中非理智的一些东西,要来亲眼看一看。
流了不少血,苏扬却似不以为意,既不觉害怕,也不觉难过。自从离开那堆废墟,自从失去找到祉明的最后一线希望,苏扬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心死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对一切都已不在乎。最可怕的事情都已发生,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忧虑,甚至死亡也不能让她恐惧。
男子是绵阳当地人,普通工人,两个孩子的父亲。安欣与苏扬到的时候,病房里很热闹,老老少少,笑的笑,哭的哭。孩子们的母亲已在地震中死去。
晚上,苏扬发现下面见红,显然是先兆流产的症状。连日来舟车劳顿,又伤心恸哭,定是动了胎气。安欣没有生育经验,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苏扬却很镇定,只是平静地说,可能需要长时间平躺静卧,无法再坐车了。安欣当即决定,陪苏扬留在平武保胎,直到情况稳定。
安欣与苏扬留下了带去的鲜花与食物,而后默默离开。
当天来不及赶回成都了,安欣与苏扬在平武当地一户农家歇下。
走到医院大楼外,她们都哭着笑了。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关系?她们来过了,看过了。一个坚强的人活了下来,又一个生命获救了,两个孩子不再是孤儿,白发苍苍的母亲没有失去儿子。这多么好,多么好。
6.
安欣问苏扬,接下来有何打算。苏扬想了想说,愿意在成都逗留一阵。安欣没有问为什么,便提议苏扬去看看她的家,她与祉明曾经的家。苏扬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到祉明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新房。
失去了温度。
房子在老城区,旧式民居,小小的两居室,装修简约。走进房间,先看到一张六尺的大床,铺着红色的床单。这是一张新婚夫妇的婚床。苏扬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站住。
天空灰暗下来,世界被罩入一片冰冷的铁青色中。
“祉明还从未在这张床上躺过。”安欣的声音从苏扬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哽咽。苏扬回过头去,看到安欣眼中充盈着泪水。
一只黑鸟落在残破的地表上,又迅疾地飞走了。
安欣一直是坚强的、不轻易落泪的。只是此刻,睹物思人,让她难以自控。
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置办好这边的房子,便去上海办了婚礼。婚礼后我接到工作任务,很快去了川北。祉明从上海回来后,还未来得及与我见面,又赶去北京。他从北京回来后,也没有在成都停留,直接到川北来与我会合。我和他都习惯了漂泊,对此不以为意。可如今想来却是难过。我和他结了婚,却竟然始终没有一起回过这个家。”安欣说着,泪水如急雨般直落。她转身走进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
隆隆声响中,断壁残垣被机器清理干净。
苏扬知道,安欣一贯克制,不表现出软弱,只是还未触到真正的伤心处。
可是这场大灾难中,太多的人死去,太多的人失踪。多少父母失去孩子,多少孩子沦为孤儿,多少恋人阴阳两隔。太多的惨剧,没有一个故事不悲伤,也没有一个故事不值得讲。活着的人,又能怎样?只能忍住伤痛,继续活下去而已。
环视房间,苏扬看到墙上装裱的照片,都是非洲的野生动物:猎豹、斑马、角马、野牛……照片很美,必定都是安欣的作品。苏扬还留意到,房间里没有一般人家所布置的婚纱照、艺术画框什么的,只有这些工作照片。他们是真的热爱这样的生活。
现场工作人员望着废墟边的两个女人,一个跪着,一个蹲着,两人都肝肠寸断。所有人都在心中默默哀悼,哀悼她们正在哀悼的那个人,尽管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床头柜上也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祉明的照片。祉明侧身倚在一辆吉普车上,身后是草原的落日。他戴着墨镜,皮肤晒成了棕色,笑容饱满,露出洁白的牙齿。右手的断臂包裹着,用绷带吊在胸前。那显然是手臂断了不久之后。他是在那时遇到安欣的吧?或许这张照片就是安欣拍的?苏扬看着祉明的笑容,想着,他那时真是很快乐的,连少了一只手都没有让他沮丧,还能对着镜头笑得这般阳光开朗。这张照片被洗印出来放在相框里,安欣必定是很喜欢的。是的,这样英俊、健壮、充满活力与朝气的男子,是非常让女人心动的,连肢体的残缺都无法掩盖他的魅力与光芒。
安欣仍是蹲着,抱着自己痛哭不止。苏扬却没有任何声音,很安静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慢慢跪了下来。她就那样浑身散架了一般跪到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些砖块水泥被一点一点清理掉,久久都不发一言。
“那是离开前拍的。”安欣走过来,说道,“祉明在非洲的最后一张照片。”
又过了一会儿,翻斗车重新开始工作。
苏扬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看安欣。安欣正盯着那张照片出神,她真的是非常非常爱祉明的。
这哀嚎之声却让苏扬静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废墟,一动不动,泪水无声而迅疾地流淌。
10.
“我们该走了,苏扬。你要看,我带你来看过了。相信我,很多人找过了,没有找到。我第一时间就赶来了,我是他的妻子,我非常非常爱他。若是能找到他,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会放弃吗?你以为我会放弃吗……”安欣说到这里突然失控,放开了苏扬,自顾自地蹲下身,呜呜地哭起来。这些天来,安欣一直在忍耐、控制,不轻易表现软弱。而现在,她的忍耐到了极限。此刻,她再也无力安慰苏扬,也不再故作坚强,只放纵自己的悲伤,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间,发出闷闷的哀嚎,肩膀和脊背颤动着。
安欣招待苏扬在家里住下。
“苏扬,你冷静下来,不要这样。”安欣抱着苏扬,试图稳住她,将她拉到一旁。苏扬却难以抑制悲伤,仍不甘地望着废墟,哭得浑身颤抖。
成都是一座适宜居住的城市。苏扬停留在此,像是漫无目的,心底那卑微的盼望却又无处不在。
“不,他听得见的。他还活着,你知道吗,他一定还活着……”苏扬泣不成声。
一次苏扬和安欣走在街上,苏扬远远望见前面一个男人的背影,身形似是熟悉,少了右臂。此时苏扬已有六个月身孕,仍是快步赶上去,拉住对方。男子转过来,却是个陌生人。那右臂也不过是骨折了,打了石膏吊在胸前。苏扬怔怔地说抱歉。
“苏扬,别喊了,这里没有人了。”
又有一次,她们在一个饭馆吃饭,忽闻身后一个男人的嗓音,那样熟悉。两人几乎同时回头寻找,却见说话的也不过是个陌生男人。她们转回来,彼此相视一笑,笑容泛着淡淡的苦涩与惆怅。
“祉明,你在哪里?郑祉明,你出来……”苏扬不停地喊着。她撕裂的声音穿透了沉重的瓦砾与冰冷的机械,却无法激起任何回音。所有人静静地看着。
后来,她们开始对彼此说起一些往事,分享她们与祉明共同的记忆。这种分享让她们各自的爱情趋于完整,帮助她们将过往慢慢整理成形,并最终放下。
安欣只是流泪,抱着苏扬,摇头。
说起婚姻,安欣坦言,是有遗憾的。早在非洲,在他们决定携手归来之前,祉明就对安欣说过,安欣是他的伴侣,是他的工作伙伴。但在感情上,苏扬所占据的位置无人能够替代。对于历史问题,安欣全部了解,并接受。安欣自己也承认,她与祉明的关系更像是兄妹、朋友,甚或战友。但她爱慕祉明,多年未曾动摇,更未料到竟会在异国与他重逢。她将之视为一种命定的缘分,甚至使命。于是她执着地想要这个婚姻。祉明有过犹豫,但见安欣热诚坚定,便最终同意。其实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公平,但因两人的世界观里都有更重要的东西存在,所以他们能够坦然接受现状,相互联结,积极生活。
“不……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绝不相信!帮我一起喊,一起喊他。他听得见的。”
苏扬听着,为之感动。安欣对祉明的爱,其实是非常伟大的。安欣做出的妥协与牺牲难能可贵。在感情上,她尤为无辜。她也不过是爱慕一个男人,多年执着,渴望与之相伴而已。但这世界总是充满遗憾。如何才能有两全其美之事?无解的事情,最终总是归到宿命。谁让宿命安排祉明先遇到了苏扬。但即便不是如此,结果是否又会不同?无人可知。只不过现如今一切都成往事,无可追悔。
安欣也泪流不止。她上来抱住苏扬,劝道:“你理智一点,苏扬。已经二十多天了……”
就在这样的相伴和倾诉中,她们逐渐越过内心的伤痛,彻底地放下那个男人、那段感情。她们都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翻斗车被迫停下。苏扬俯下身,用手一块一块地去搬动那些碎石碎瓦,“祉明,你在哪里?我来了啊。你别离开我。求你了,别离开我……”
11.
这喊声苍凉悲壮,甚至带有愤怒。现场作业人员都停下来看着她,安欣也上来拉住她,试图安慰和劝阻,但没有用。苏扬挣开安欣,一边踩上废墟,一边哭喊:“郑祉明!你在哪里?我来了!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啊!”苏扬的喊叫与恸哭让所有人震惊。一个工作人员对她喊:“别过来了,危险。”但苏扬不听劝,竟失去理智一般挡在翻斗车前,一面挥手一面喊着:“停下,停下!”
安欣在秋天加入了一个慈善扶贫基金会,苏扬也成为志愿者。她们一起组织农村小额信贷与灾害管理的培训。苏扬始终渴望成为像祉明一样的人,却从未实践。如今祉明已经不在,她留在这片土地上,做些他未完成的事情,或能补偿他的心愿,也让自己不再有遗憾。
这些天来,她已看过太多的废墟,看过太多类似的场景,而这里却是不一样的。只因她的祉明,这世上她最爱的人,或许就在这废墟之下。那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血肉之躯,怎能败给这些冰冷死寂的砖块水泥?不!这太不公平了!太残忍了!她终是无法克制地大声哭喊起来:“郑祉明!你在哪里?你出来!”
李昂一直有电话来。他由起先的焦急、担忧、无奈,到如今已完全释然。他理解她所经历的苦涩。他愿意给她自由,给她信任,给她充分的时间与空间。他不愿对她再提任何要求,不愿让他的要求成为她的负担,也成为他自己的负担,从而使他失去自持的力量与信心。
苏扬看到如此场面,整个人骤然呆住,心中的绝望如大海呼啸,如黑暗中狂风猛烈、漩涡湍急,几欲将人吞没。而表面上她却是平静的。悲痛太过剧烈,反而无法表达。她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照顾米多上。他知道,只要米多在,苏扬终会回到他身边。
安欣和苏扬抵达山村小学时,现场已被清理了大半。搜救工作早已结束,挖掘机和翻斗车正在隆隆作业。
此时,李昂已在范德堡大学攻读天文物理学硕士,兼职做助教与翻译。米多上了当地幼儿园,已能用英语对话。
5.
知道女儿健康平安,又被教养得甚好,苏扬心中很感动。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是平淡自若。感情深了,自然细水长流;关系稳固了,一切反而趋于淡薄,不再需要任何言语。感谢也好,承诺也好,一切都在心中。
也许这就是命运交给他的最后使命。
苏扬也始终没有告诉李昂,她有了他的孩子。李昂于她的恩情她定会偿还,用她的一生来偿还。只是眼下,她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做完这些事情,她才能将过去完全封存至记忆,才能在未来获得自由。而唯有真正自由的心灵,才具有健全的爱的能力。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当时若不是祉明在场,或许就会有孩子遇难。祉明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孩子们的生命。
初冬时分,苏扬已是七个月的身孕。安欣去曾经的震区造访受灾农户,做慈善义工,苏扬依然陪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那样,祉明应允了安欣,留在了平武。大地震发生,平武是受灾最重的地区之一。山村小学房屋简陋,在地震中全部坍塌。祉明在事发时照顾几十名孩子逃离,那个班级的孩子全部幸存,他却被压在废墟之下。
随着相处时日长久,苏扬开始真切看懂安欣。安欣的性格有点像男孩子,豪爽坦荡,爱好广泛。她拥有与祉明一样大气的胸怀,行为纯正、心地善良、理智清明、意欲温和。她睿智、乐观,懂得积极调解,充满生命的力量。她与祉明都是那种生来就燃烧着,向周围传送光能与热量的人。他们总在行动、实践、交付,为世界带来推动和改良。不在意颠簸的路途,一片赤心为身边的世间付出热血与激情,不谋求物质与俗世的利益,对辛劳也从无怨言。
苏扬心中不禁难受。可安欣又有什么错?谁能预知未来?命运多舛,谁能躲开?若往回追溯,每一个果,都有一个因。追根溯源,没有尽头。
或许他们才是真正领会生命真谛的人,他们才是相配的。在这世间,人原是需要经练极重的劳苦,付出自己的力量,奉献自己的所有,才得以偿还获得的恩赐——食物、空气、水、情爱、思想、财富,或者自由。也唯有如此,才可不负彼此的救恩,生命得以延续。
苏扬终于明白,连日来安欣眼中那隐隐的克制、压抑与痛苦是怎么回事,是她在自责,是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若祉明随她同往成都,便不会有事。是她坚持要祉明留在平武的,是她让他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是她造成了他的不幸。
到了这年冬天,苏扬在四川逗留已达八个月之久。祉明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的的确确成了这场灾难中“失踪人数”的一分子。
祉明本要随安欣前往成都,安欣却不要祉明陪伴,宁愿他留在平武。安欣答应了一所山村小学的校长每周给孩子们作三次关于地理和野生动物的知识讲座。那里师资缺乏,她若不去,讲座就要取消。安欣希望祉明能代替她去给孩子们讲课。他熟悉她的工作,讲义也都备好,况且她知道祉明的讲座只会比她的更精彩。祉明答应了安欣。
苏扬将祉明的本子随身携带,仍是时常翻阅,几乎已能将整个本子背下。只是那篇遗言的最后几段,由于字迹潦草、笔迹交叠,难以辨认。
安欣受伤,虽性命无忧,但也不容乐观。祉明找来林场职工,一起将安欣送到县城医院。安欣头部有几处创口,需要缝针,全身多处关节受伤。她在两天后被送往成都治疗。
他去了哪里?
到达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暴雨。第三天雨停了,路况并不理想,安欣却仍希望维持工作进度。他们上山,山势陡峭,夜雨过后格外湿滑。他们在山坡艰难跋涉,安欣想要拍鸟。这里的鸟类品种繁多。在登山和拍摄过程中,安欣发现了某种鸟的很不常见的亚种。惊奇之下,她随手抓住身边树上的藤条,就探身去拍摄。然而藤条却突然松脱,树枝断裂。安欣的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后沿着陡坡迅速下滑。情急之中,她尝试用手指插入泥土减慢下滑速度,但毫无效果。情况失去了控制,她下滑二十多米后,摔在崖壁下的石滩上。
她抓住他留下的微小线索,在心中反复诘问,试图辨明某些隐藏的真相,或是向上苍追索那个自古无解的终极问题——他,去了哪里?
祉明从北京回到四川后,一直陪同安欣在各地林区进行野生动物调研。地震发生前两周,他们抵达平武县林场。他们当时的工作是研究此地的野生动物分布状况,并拍摄照片。
然而,时久日长,她没有得到答案,便也不再逼迫自己立即得到答案。她曾与他相爱,得到过生命中最深刻的体验、最难忘的喜乐与悲伤。那已是最好的经历,是命运赐予的礼物。
4.
她不再伤感,也不再疑惑,内心渐渐平复,唯有安宁。
安欣还是沉默着,只顾流泪。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成都。”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因她笃信,她会与他再次相见。
怎么了?苏扬有些害怕地看着安欣。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再见或者不见,也都是一样。
这个问题让安欣沉默了。苏扬转过头来看她,只见她一声不响,泪水已流了满面。
12.
苏扬又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问道:“可是,地震发生的时候,祉明为何在一所小学上课?那时你又在哪里?”
第二年春天,苏扬在成都诞下一男婴。从地震发生,到孩子出生,是她与祉明漫长告别的整整十个月,也是她孕育这个新生命的整整十个月。
“嗯……事实上,我们在这边,主要工作是对林区的野生动物分布进行调研。”
出了月子,她便决定带孩子离开四川。安欣问她,是否去找孩子的父亲?苏扬笑一笑,说要先回一趟上海。
“你们做动物研究?”
此时安欣也正要离开成都。她被扶贫基金会分配往江西兴国县和宁都县,参与开设两个小额信贷服务社,并进行下乡宣传和业务开展,在当地进行小额信贷的知识与技术培训。
“是。”安欣一面答,一面怔怔地出神,陷入某种回忆。
就要各奔东西了,苏扬与安欣都有些不舍。地震后,她们在相互陪伴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结下了友谊。她们决定进行一次短途旅行,作为告别。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工作?”苏扬问。
她们驾车去往都江堰。震后一年,都江堰变化很大,很多房屋已被修缮,一些新造的学校,抗震能力均是八级,资金很多来自民间集资与捐款。她们望着一路新貌,皆是感慨。
苏扬悲不自胜。她多次想象过祉明与安欣的生活,但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场面。
安欣带苏扬去水库钓鱼。午后,水库边人很少。安欣独自安静垂钓。苏扬则抱着婴儿静坐一旁休憩观看。天空多云而苍茫,湖面辽阔而宁静,鱼饵落入湖中泛起涟漪。群山环绕水面,回声空幽渺远。这一刻,静谧到极致。
傍晚前,她们终于抵达平武。小城几乎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断壁残垣。房屋废墟堆积如山,犹如一座座废弃工地。整个小城灰暗、破落、贫乏,丧失一切活力。
时至傍晚,微雨淅沥。苏扬靠在伞下,略有困意。她闭上眼睛,恍惚间听闻雨水打在伞上的滴答声,节奏竟似当年他们的密语:.. .-.. --- ...- . -.-- --- ..-
车到了山区。路刚刚抢修出一部分,一些路段仍十分危险,路面上还堆有未及清理的泥石流。山坡上的工事也没有建好。地震后山体滑坡严重。余震不断,隐患重重。但此时也容不得多想,只能一路往前,祈求平安。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安欣开的是一辆旧吉普,一路上尽量放慢车速,但仍是颠簸。一些路段还未恢复通车,她们只能绕行小道。苏扬浑身酸痛,却闷声不响,时不时调整坐姿。安欣看着苏扬,眼中有担忧,但她什么都不再说,也不再劝。已有身孕还冒这样的险,这利害关系苏扬不可能不懂。但祉明于苏扬的意义非一般人与事可比,她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现今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希望,她都会付出一切,去换取那几乎为零的可能性。
忽地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切如旧。雨水不过是雨水,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也不过如常。苏扬怔怔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扬无言,默默点头。
眼前一片苍天碧湖,先前那些声音,或许只是她的臆想。然而她并不拒绝相信眼所不能见的东西。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却是永远的。她相信,在一个永恒的时空中,祉明一定也在观看此时的良辰美景。若见到她这样平和、自若、不再悲伤,他会高兴。
静了片刻,安欣只说:“你要当心身体。无论怎样,不要过于悲伤。”
13.
“嗯?”苏扬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安欣在问什么。她叹了口气,道:“现在不能告诉他。”她等着安欣问为什么,安欣却没问。聪明大气的女子,对别人的事情不会刨根问底。
苏扬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活在他人的记忆中。换句话说,如果这世上了解你、记得你的人都先你而故去,那么你自己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反之,有些人虽已不在人世,但因别人对他们的记忆,而尚有一部分活在人间。
安欣又问:“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清明时分,苏扬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她来同这座城市告别。
车行了一阵,安欣递来矿泉水给苏扬,问她:“身体还好吗?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苏扬摇了摇头,她只想快点赶到祉明身边去。
雨后,公墓冷冷清清。苏扬抱着儿子,跪在母亲的墓碑前。她已不再流泪,只是微笑着,默默地说:“妈妈,请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如你所愿。”
她问自己,到底是希望从废墟里找到他,亲眼见他一面,哪怕他已经死了,总算也是见过最后一面了;还是就这样不要找到,不要见到,让他失踪,如此虽是永不得再见,却保留着一线希望、一丝想象。哪种结果更让她害怕?哪种结果更能够接受?她不知道。想来想去,最终都回到那个想法:他还活着的,他一定还活着。
她相信,母亲在天有灵,定然已经理解并原谅了她。母亲已经能够安心。
一路上,苏扬都没有说话。她心里很乱,既抱着侥幸,希望祉明还好好活着,此时或许正在什么地方等着与她相见,又想想他留下的遗言,觉得那希望已十分渺茫。
天气好的时候,苏扬回去曾经的高中。
对这件事,苏扬没有思想准备。但她在第一时间就已清楚:此事万万不能让李昂知道。他若知道,定会让她即刻离开四川,去往美国。她若不从,他情急之下必然回国来找。怀孕之事只能先瞒着李昂,一切要等找到祉明再说。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再见上一面,才能甘心。想到这里,她几乎又要落泪。
教学楼刚刚翻修过,新的裙楼也已盖起。足球场新植的草皮翠绿整齐,白色的球场线也是新漆的。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新的。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地放学。朝气蓬勃的男孩在踢足球,笑容甜美的女孩三三两两在场边观看。
坐在开往平武的车上,苏扬呆呆的,脑子里回响的就是安欣告诉她的这句话。
她依然记得当年他的身影,记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记得曾经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记得那时的蓝天、绿地、每一寸光阴。那日子,已如此遥远,仿若前世。
怀孕了……
时光匆匆流过,新颜更替旧貌。如今在这片绿地上奔跑跳跃、呼喊欢笑的年轻孩子,将会拥有他们的喜怒、爱恨、离合,而属于她与他的时光,已经过去。
3.
此刻,当她抬头仰望天空,心中没有怨悔,只有感恩。那一年,十六岁的她,远远望着他,满心爱慕。那一年,她不敢奢望,终有一天,他们会相爱,会深深地亲吻、紧紧地拥抱,会抵死缠绵、不分彼此,会那样热烈,会拥有一个孩子。是的,一个孩子,他与她的结合。这巨大的喜悦与恩赐,是她不敢奢望的。那一年,她也没有想到,终会有一天,他们会永远地告别,不再相见,在这苍茫的人世彼此失散。再也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真正的离散、分别、永诀。
安欣看着她,略有迟疑,说道:“你不知道吗?苏扬,医生说……你怀孕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上苍的恩赐,也是无可推诿的命运。她没有遗憾,没有怨言,只有坦然承受所有,并为之感动。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苏扬很困惑。
曾经拥有过,这多么好,多么好。
安欣再次握住她的手,说:“苏扬,你冷静下来,听我一句,真的别去。”
盛夏时分,苏扬带孩子去人民广场看音乐喷泉。
“可要是不让我见他一眼,我死也不会瞑目的。”苏扬哭出声来。
小男孩坐在婴儿车里,睁着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世界。苏扬望着整座广场,过往的记忆轻轻掠过她的脑海。
苏扬不响。两人都在流泪。然后安欣缓缓说道:“地点在平武,川北,开车要好几个小时,都是山路。所以,苏扬,你别去了,你身体很虚弱,还在发烧……”
她当然记得那曾经永恒的一天,记得她与祉明带着米多在广场上度过的时光。
安欣这时流下泪来,她终于还是落泪。她说:“苏扬,你这样爱他。”
如果不能再拥有,遗忘远比怀念轻省。但记忆却是爱人留下的最美、最珍贵的财富。
“带我去。我必须亲自去一趟。”苏扬显出一股镇定,不容辩驳。
所以她选择怀念,选择记得。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欢乐的、悲伤的、曾奋不顾身地投入过的真挚感情,她选择记得。
“不,别说了。”安欣渐渐抑制不住悲伤,“苏扬,你别说了。你以为我不爱他,不在乎他吗?我和你一样,多希望他活着。但我们要理性啊。他若真的活着,我们会不知道吗?所有的临时医疗点、灾民集中点、医院,我都问过,没有他。死亡名单里也没有他。他是失踪的。在这样的大地震后,成千上万人失踪,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去一一挖掘那些深埋在地下的……遗体。失踪,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天了,苏扬,你理智一点。”
能够记得是幸运的。当爱情从自己和他人的记忆中消失,那爱情本身也不复存在了。即使存在,也得不到证明。
“这才多少天?祉明的生存能力很强的。你知不知道他在非洲是怎样活下来的?他自己截断了手臂……”
此刻,她已能够坦然。那些记忆不再灼痛她,也不再留下伤痕。她望着眼前的喷泉、花草、长椅和博物馆,心中的怅惘只有那细细的、轻轻的一缕。
“我不知道,苏扬,我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已经不去想。因为结果总是一样的,这么多天了……”
天上云淡淡的,风轻轻的,一如她的微笑。
“那这个本子……这个本子在哪里找到的?本子出来了,他人却没有出来,这怎么可能?”
14.
“没有用的。那么多人都找过了,没有找到他。我也去找过。”
夏季临近尾声的时候,苏扬去了一趟银行。
“带我去出事地点,我要去找他。”苏扬看着安欣,一字一顿地说。她这时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和坚决。
拉开保管箱的抽屉,粉红钻石的光芒像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刺过来,她闭上了眼睛。
“什么?”
她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震惊与心酸。那是祉明婚礼后的第二天,他带着它来找她,说他在非洲出生入死,原是为了将这稀有的钻石送给她,兑现曾经的诺言。
“出事地点在哪里?”苏扬打断她。
然后是在机场的告别。他要去四川和妻子团聚,她要去北京履行婚约。他们轻轻地拥抱,忍住心痛对彼此说再见。她没有流泪,只是微笑,悄无声息地将项链放回了他的口袋。她不要一颗钻石来代替他偿还,爱也好,生活也好。
苏扬闭上眼睛,胸膛深深地起伏。她又听到安欣在说:“苏扬,你答应过我,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过于悲伤,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
再然后,是那天,在都江堰水库,天下着雨。安欣拉住她的手,把什么东西放进她手心里。她的心一阵颤栗。不用看,只通过那东西的重量及其冰冷的质感,她便知道那是什么。她听到安欣郑重地说道:“祉明说过,这是给你的。现在或许已成了他的一个遗愿。”
不知为何,安欣的这番话让苏扬感到彻底的绝望,甚至比她刚接到安欣电话的时候更绝望。安欣这样理智,这样逐条分析,否定掉祉明生还的可能性。她说,我们面对现实吧。是的,她说“我们”。她想必是在说,“我们”都是郑祉明的女人,他的死是我们共同的悲哀。因为有这样的分担,这件事带来的痛苦被均摊了,接受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困难了,对不对?
此时此刻,苏扬睁开眼睛,再次拿起这颗沉重的、闪着稀有光泽的钻石,蓦然发现它不再耀眼,也不再冰冷。握在手中,只觉它变得温润,甚至还有一缕暖意。她微笑起来,在心中无声地说:祉明,谢谢你。
“可是,既然废墟里找不到……”苏扬还想说什么,却被安欣打断,“苏扬,你理智些,接受现实吧。你知道吗,我们该为他骄傲。他班上的学生全跑出来了,全活下来了,这是个奇迹。听说他本来也出来了,后来为了救一个落在后面的孩子,又跑回去,就再也没出来。你也看到了他留下的遗言。你看他最后写了什么?你看他写了第一天、第二天……直到第七天。苏扬,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水。他没有可能活下来的。苏扬,我们面对现实吧,振作起来。”
她知道,它终将实现它的价值与意义。
“不会的,苏扬。我早已问过,除了第一时间逃出来的人,后来没有发现幸存者。”
苏扬将钻石交给一家珠宝行去拍卖,所得的钱分成四份。一份留作米多的教育经费,一份留给祉明的母亲养老,一份托人转交张康的父母。她还记得祉明所有未完成的心愿。她要让他安心,再无遗憾。还有一份,也是数额最大的部分,她将之捐给地震灾区,用来重新建造坚固的房子、明亮的教室,给那里的孩子一所安全的学校。她相信祉明一定会赞同这个做法。
“但是,既然找到本子,为什么找不到人?说不定他被救走了,正在哪个安置点呢?可能他当时昏迷,无人知道他的身份……”
15.
安欣只是摇头,泪水含在眼眶里。她说:“我赶去现场看过。那栋房子完全垮了,成了一堆废墟。后来又有多次余震,那堆废墟垮塌了几次,没有人能够活着出来的。”
那日午后,阳光明媚。她坐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里。她还记得她与祉明当时的约定:十年后的十月九日,他们在这里相聚,带着他们的女儿。如今是两年后的这一天,她独自来到这里,提前履行这约定。他们相约的日子需要再等八年。八年多么漫长。八年后的这一天,她会在哪里?她一点都不知道。到时她还会带米多来这里吗?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会的吧。或许上苍还会给她们一个奇迹。或许祉明还活着,会在那相约的日子,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不去想,也不去盼望。因为她知道,有没有那一天,她都已经完整。爱情、生活、过去、未来,她已经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那他一定还活着啊!”苏扬提高了嗓音,“有人救了他?或者,他自己设法脱身了?”
她想起了他们最后的告别。
“不,不。你冷静些,苏扬,你躺下,听我说。”安欣按住苏扬,“这个本子,是当地救援队的人交给我的。当时我也不在场。听他们说,现场只找到这个本子,没有找到他……他的……遗体。”
在北京,在那场车祸之后,在医院的主楼外,夜深人静的时分,李昂刚刚脱离危险。
“没有找到是什么意思?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吗?”苏扬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拥抱,紧紧地拥抱。他抱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她感觉疼痛。他们都知道那是告别。
“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他。”安欣说。
深夜的医院,有打架斗殴的年轻男孩被送来。三两个伤者,头上有血迹,若干同伴,也都有轻伤,一伙人喧喧嚷嚷,一楼的急诊室顿时吵闹起来。
“什么?”苏扬愣住。
他和她在明亮的大楼外站着,丝毫未受打扰。一面是喧闹纷争的俗世人间,一面是静谧幽深的两人空间。光亮与黑暗,喧哗与寂静,瞬间与永恒,这样分明。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与人世隔绝开来。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安欣眼眶湿润,低下头说:“我们没有找到他。”
那时不知是永别。
“祉明,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他。”这是苏扬神志清醒过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在第二天凌晨悄悄离开。她在李昂的病房里睡着了。他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留下一个字。
苏扬头脑沉重,恍惚间只感到一股透彻而绝望的悲伤贯穿身心,还有一丝复杂的愧疚无以言表。祉明留下的话,她只读了一遍,却已字字清晰地刻入脑海。而安欣,她是否也读过了那些文字?祉明可有交代给她?作为一个妻子,她又该如何承受?
她回想着,那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再次醒来,苏扬看到安欣在身边,正看着她。安欣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又或许,那还不是。
2.
她又想起那日在平武,将要离开的前一日,她独自来到山间,停留许久。眺望远处,山脊连绵起伏,树木郁郁葱葱。山下有农田与村落,炊烟袅袅。大自然中,人与万物融为一体。灾难已经过去,一切复归安然有序。她取出纸笔,写下一首诗。
她将本子紧紧压在胸口,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她哭不出声,也喊不出声。痛苦如此尖锐,悲伤要将她撕碎。她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只是浑身发抖,灵魂似要通过那无声的喊叫冲出她的身体。四肢一点一点地麻木下去,直到最终支撑不住身体。她再度昏厥过去。
或许是,最后一首,给他的诗:
她依然记得十七岁的某一天,她将本子送给他,记得这本子崭新时的摸样,记得那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微笑。十一年后,本子回到她的手中,脏旧、褶皱,沾满血污。
倘若还能再次与你告别
苏扬将本子合上,抱在胸前。
这一世将不再苍茫
字里行间,苏扬被带到那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现场。她想象着他在废墟下所受的痛苦折磨,想象着他如何热爱生命、思念亲人,却孤独地在废墟下死去。这样的过程,这样的煎熬,残酷犹如凌迟,让人想着都感觉心痛至碎裂。他被困在那里,无法脱身。在本子上为她留下只言片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这又是那样艰难。本子上遍布血迹,或许还有泪水。他只有左手,每写一笔,每写一字,都胶着着疼痛。没有食物,没有新鲜的空气,只有一点点水和一丝微弱的光。而后,手机的电池终于耗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只有完全的黑暗。然而,他尚有微弱气息,仍在黑暗中坚持书写。最后的那些字句交叠在一起,无法辨认,却是他生命终章一笔一笔的真情。
可这告别
很黑。没有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却只余我独自挥手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如果我活着,它们会被藏于最隐秘的地方,作为我一生的爱之封印。如果你读到了它们,这些文字就是我赠予你的爱的遗产。我一生没有真正的所得,因为每一次的获得,在获得之后,都会失去本来的意义。只有你,介于获得与失去之间,存放着我全部的感情与希望。我曾渴望与你携手人生,然而命运却将我们束缚在时代的火刑柱上,任凭我们干涸下去、荒诞下去。只有爱,才让我在炼狱中翻滚着站起;也只有爱,才让我在废墟下感受到人生无限的幸福。你于我的意义,相信你已真切地明白。
倘若还能再次与你告别
苏扬闭着眼睛,只是摇头。她试图控制自己,却仍是哭得浑身颤抖。就这样哭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气,努力让自己止住悲伤,稳住情绪。然后她睁开眼睛,重新打开本子,读下去:
这一刻又有何特殊
安欣按住苏扬的手。
可这告别
她迅速合上本子,一时无法读下去。闭上眼睛,泪水依然无法遏制地流出。
只是我一人的骊歌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
谁又能知晓
苏扬泣不成声,仍是一页页地翻过去。然后,在本子的最后几页,她看到了他留下的遗言:
哪次分别会是永别
苏扬却很倔强,挣开安欣的手,一边哭着,一边将本子往后翻。本子内容杂乱:大学时代的笔记、通讯录和备忘录。之后是在非洲的一些见闻与日记,字迹潦草,需要仔细辨认。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照片,用胶条随意地粘在某些纸页上。到了后面,笔记变成另一种字体,那是祉明用左手写的。
谁又能知晓
安欣再次握住苏扬的手,让她先不要看了。
轮回间是否真有来世
这是祉明留在人间最后的字迹,她的名字。这样想着,她啊的一声痛哭起来。
我与你
给苏扬
这周而复始的缘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苏扬一边流泪一边打开本子,只见扉页上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在这绿色的峡谷中
过了许久,她才伸出手去摸那个本子。那本黑色的皮面本子,正是十七岁那年,她送给他的礼物。这本子他用了很多年,现在却回到她手中。
崩裂成碎片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火速燃成灰烬,胸口有灼烧和碎裂的痛感。这一刻,她的头脑是空白的,天与地是颠倒的,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是朦胧的。
如瀑布坠入崖底
苏扬的泪停住了。她看着那个本子,一声不吭,眼前只有黑暗。
也作繁花
安欣看着苏扬,轻叹一声,回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本子,递到苏扬面前,说:“这是祉明留给你的。”
点缀在你的废墟之上
苏扬满脸的泪,只顾点头,“我答应你。”
倘若还能再次与你告别
安欣沉默地盯着苏扬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苏扬,那你必须答应我,控制自己的情绪。要理智,要冷静。好不好?”
今次就权当我的预约
苏扬只是摇头。
我,不要与你
安欣握住苏扬的手,说:“你冷静些。先睡一觉,好吗?等你睡醒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再一次地告别
苏扬还是含糊地嗯一声。她知道,安欣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是在回避那让人痛彻心扉的话题。她看着安欣,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上来,“安欣,他……到底……”苏扬极力控制自己,声音却仍是颤抖。
下一次相见,不再告别
安欣又说:“我打你电话,车上的好心人拿你的手机接听了,又把你送到这里。”
无论是在人间
苏扬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已有多日没好好吃、好好睡,此时只觉浑身酸痛,十分虚弱。
还是在天堂
她们都觉得自己该为什么事情而哭,却又都为着什么原因忍着没哭。是的,两人都没有悲痛欲绝,安欣尤为冷静,闷了片刻,只是问苏扬:“你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写完之后,她松开手。大风清凉,纸条飞舞着跃入山谷。她闭上了眼睛。
目光与目光相触,两人都一阵恍惚。这是她们第三次见面。八年前在司马台,八个月前在上海,前两次见面,彼此都清楚对方和自己的角色,哪怕没有说破,那层心照不宣的敌意始终存在。当时她们的角色都是相对祉明而言的。她们围绕着他,形成关联。而这一刻,她们都有些彷徨,有些恐惧。祉明不在,她们还有什么关联呢?或许仍旧是有的,一个是祉明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一个是祉明孩子的母亲。但这样两个角色,在怎样的必要性下才应该见面?
或许那一刻,才是他们真正的告别。
醒来时,苏扬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身边坐着一个女人。苏扬愣了愣才认出她是谁。
此刻,窗外阳光正好。她抬起头,隔着咖啡馆的玻璃墙,望见空中那枚温暖的太阳。她想起他曾说过: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
这疼痛的知觉,饱含击溃人意志的巨大力量。苏扬在车上晕了过去。
在洒满阳光的桌子上,她将本子翻到最后,再次阅读他的遗言。一句一句,一行一行,她伸手轻抚褶皱的纸张、凹陷的笔画、重叠的墨迹。
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理智还是一点一滴地回来了。理智的恢复,是这样痛苦,犹如刀尖刺入肉身。即便会有短暂的麻木,但那锐不可当的疼痛终会丝丝渗透,并逐渐猛烈,直至呼吸都难以为继。
她将那些交叠在一起的字句仔细地辨认,拆解,重新誊抄。
怎么可能是真的?地震是一场集体性的灾难,伤亡人数是一个数字,一个冰冷的数字而已。她的祉明怎么可能在里面?不会的。她不相信。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没入一个庞大的五位数,悄无声息,毫无痕迹。一下子就没有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然后,她终于看清了他最后的话。
待神智渐渐恢复,她对那个消息的反应是:不相信!拒不相信!
告诉米多,我们来到这世界上,并非要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要学会钢琴、书法、冰球或者吉他。我们唯一需要学会的,是如何看待世界。苏扬,请你教会她,面对富有,或者贫乏;面对成功,或者失败;面对竞争,或者不公;面对嫉妒,或者失去;最重要的,面对离别,或者死亡,应当持有怎样的态度。建立强大而有信仰的内心,那将是一生的财富。
在回成都的车上,苏扬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她什么都没有想。这平静或许是人的本能,是一种自我防御和自我保护。安欣在电话里告诉她的消息足以杀死她。她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她在此刻完全麻木。一切思维停住,以此来过度这最危险的时刻。
苏扬,答应我,别做傻事,不要放弃对生命的热爱。
1.
代我拥抱米多,常带她去看看蓝天和大树、飞鸟和大海。去奔跑,去游水,去感受这个世界,做些简单而快乐的事情。人们觉得总会有时间去做这些,可他们永远没有。生命很短暂,过好每一天。
越过伤痛,放下怨恨。去爱,爱这地球上的每一个生灵。爱你的朋友,也爱你的敌人。爱可以遮掩许多的罪,爱可以改变这世界。
手机已经没电,我在黑暗中为你书写。
那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以现在,让我们感恩,为我们曾经有价值地活着而感谢上苍,也为了我们的相爱,为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为了我们曾经所有的努力、收获、失败、感动,以及体验。
答应我,好好活。我爱你胜过从前。
苏扬,别抱怨这世界,别诅咒这场灾难,只要感谢。
这一刻,他们再度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