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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

李昂默默摆好餐桌,叫苏扬和米多去吃晚饭。苏扬轻叹一声,关掉电视,起身走到餐桌前,却见桌上不是料想中的外卖食物,而是李昂自己做的米饭、青菜和火腿煎蛋。这是苏扬第一次看到李昂做饭,内心生起一股温暖的感动。

到了晚上,电视里的新闻已经很令人震惊了。无数楼房倒塌,伤亡人数不断上升,这还都是大城市的消息,更多的山区因通讯中断,情况无法估计。苏扬望着电视屏幕,脸上没有表情。手机打得快没电了,祉明的号码却始终不在服务区。她终于放弃拨打。

“我还从没有亲自在这个厨房做过饭,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只是苦笑一下,“第一次做饭,凑合吃吃看。”

8.

一向颇有城府的李昂,此刻端着盘子,似有些手足无措。这等样子在苏扬看来,略显反常。苏扬自然了解李昂的心思。现时四川地震,慌了两人的心。倘若又惹得她不顾一切去走回头路,李昂恐怕无法承受。李昂这顿烧的不是饭,看得出来,他烧的是心,烧的是情。想到这里,苏扬低下头,为李昂流下了眼泪。

已是黄昏了,苏扬和李昂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空,心情都是沉重而复杂的。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下来,拾起筷子闷声不响地吃饭。米多这天也特别乖,吃得认认真真,一声不吭。

苏扬点了点头,拭去脸上的泪。李昂抱紧她,一边抚摸她的脊背,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做得不好吃吧?”李昂看着苏扬。

李昂看着苏扬,只想先稳住她的情绪,便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他很可能不在那里。何必过于担心呢?”

“不会,很好吃。”苏扬答着,微笑了一下。

苏扬咬着嘴唇,怔怔地想着什么。片刻后,她喃喃道:“或许,也没那么糟,对吗?或许他现在好好的呢,就像你说的,他可能都不在国内呢,他正好出国去了,跟他妻子一起又去了非洲什么地方呢,对不对?”

“比起你的手艺,差远了。”李昂说。

李昂抱住她,“苏扬,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你想确认他安全,而我要确保你和米多安全。米多这么小,你能带她去灾区吗?那里交通瘫痪,食品短缺,灾情还会引发瘟疫,这些你想过没有?你前去找人,只会增添麻烦,帮不上一点忙,反将自己置于险境。”

苏扬怔了怔,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此处做饭的情形,想起了那支录音笔。这个房子承载了她的许多重要记忆,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背叛、第一次伤害、第一次被伤害……今晚之后,一切都将被打上封印,抛在身后。或许出国真是命运的安排,让她能好好地告别过去,无论是与祉明的过去,还是与李昂的过去。从明天起,她就是另一个人了,在一块新的土地上,成为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没有罪孽,没有历史,没有情欲纠葛,没有内心的阴暗与悲伤。

苏扬怔怔的,不出声,沉默片刻,呜地哭了起来。

这本是很好的,她也早已接受。可是,为何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一切又全然变了?历史再度羁绊,那颗放下的心又被揪起。祉明下落不明,她真要不闻不问,只管出国吗?可她又怎能丢开李昂?灾情扑朔迷离,爱人生死未卜。她该何去何从?

李昂还是摇头,“不行!苏扬,我不能让你去!相信我,得知他消息最有效的途径是通电话。等通讯恢复,我们就能设法得到消息。你这样贸然前去,是大海捞针。你理智一点,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她感觉到李昂停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他在的。他就在那里,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她一边控制着自己的心绪,一边微笑着对李昂说。

“你知道成都有多大吗?你怎么找他?苏扬,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你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说不定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中国,很安全,对不对?”

李昂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餐桌这边,轻轻抱住苏扬。苏扬坐着,李昂站着,他们手握着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默默消化内心的伤感、恐惧和担忧。

“他在成都,他妻子家是成都的。”

片刻后,苏扬敛住情绪,轻轻地捏了捏李昂的手,抬头对他一笑,示意他坐回去吃饭。李昂松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两人相视一笑。而后苏扬拾起筷子,李昂却没有坐回餐椅,而是走到了钢琴前。他在琴凳上坐下,打开琴盖。静了一会儿,他抬起右手,开始单手演奏《梦中的婚礼》。

李昂摇头,“苏扬,你怎么找他?你有他的地址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这是出院后,李昂第二次弹钢琴。缺少左手的和弦,旋律听上去极为单薄简陋,只能勉强听出调子,但这已是他能弹出的最好的音律了。

苏扬抽泣着点了点头,又说:“好的,我冷静。我现在很冷静。电话不通没关系,我可以直接去那边,找到他。你就让我去吧,只要看到他没事,我立刻就走,立刻去美国找你。好不好?”

这孤单的背影和旋律让苏扬的动作定住了。她怔怔地望着那背影,忽然看到李昂心中那么多的伤感与不舍。是啊,明天就走了,钢琴不会带走。他失去了左手的功能,紧接着又要失去从小陪伴他长大的钢琴。虽然他拥有世俗生活的诸多精彩内容,他本也不可能去当个钢琴家,但那毕竟是他自幼的爱好。如今这一切都被生生地剥夺。此刻他想要再次为她演奏,却只能奏出这样凄凉的调子。

“苏扬你冷静点,看把孩子吓得。”李昂稳住她,“现在只是通讯中断,我打了几个人的电话,都是接不通的。没事的,苏扬。他一定没事的。你先冷静,好吗?”

苏扬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走到钢琴边,在琴凳的一侧坐下,然后抬起左手,配合上去,只几拍便跟上了节奏,旋律立刻温暖丰厚起来。

苏扬放下米多,站起来走到李昂面前,拉起他的手,说:“求你了,让我去吧。你先去美国,我很快就来。只要确认他安全,我立刻就来美国找你。你相信我,我只是要确认他安全。他是米多的爸爸啊,米多不能没有爸爸啊……”苏扬几乎泣不成声,站都站不稳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人一只手,合奏出《梦中的婚礼》。旋律悦耳,气氛和谐。从下午开始蔓延开的忧虑与伤感情绪忽然就消散了。此时,他们专心弹奏,彼此心里都有温暖,即便他们从未曾拥有一个真正的婚礼。然而,在一场悲剧的洗礼下,在生活的一次次波折中,那又有什么重要?如今能够彼此相伴,已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李昂面色沉郁,在房间里踱步,同时拿着手机拨打电话。打了几个号码,不是无人接听就是不在服务区,看来情况的确严重。

曲子临近尾声,李昂却突然住手不弹了,旋律戛然而止。苏扬抬起手,看着李昂。为何不奏完?李昂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然后转过来拥抱她。或许在这美好的一刻,李昂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又或许是一种迷信,他不愿这样美好的演奏有一个最终的音符。

苏扬坐在沙发上,搂着米多,一边不停地哭,一边说:“我只是要确认他安全,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事。你让我去吧……”她几乎在哀求。

曲终人散,曲终人散。曲不终,人不散。

电视里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知灾情很严重,大部分地区通讯都中断了。山区交通不便,震后更是与世隔绝,具体情况一时传不出来。

明日,他们还要一同出发。

“我必须去找他!必须去找他!”苏扬哭着,同时已把脚踏进鞋子,就好像她准备就这样空着双手径直走出去,一直走到四川去找祉明。李昂扯住她,大声对她说:“冷静!你先冷静!”两人一时都有些失去理智,一个哭着,一个拉扯着。一个不停地说:“我要去找他。”另一个不停地说:“冷静!冷静!”米多被吵醒了,在卧室里哭起来。他们这才一起静下来。

9.

苏扬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眼泪迅速地涌出。她从地上拾起掉落的电话,再次拨打那个号码。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

李昂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抱苏扬,摸到旁边的枕头,却是空空的。他睁开眼睛,看到身边没有人。窗外,天已经亮了。他想起今天是出发的日子。

几乎同时,电视画面被锁定到新闻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播报:“今天下午……时……分,四川……县发生地震,震级达到7级以上,震中位于……全国大部分地区有震感……”

如此明媚的一个白昼,是个好兆头。可此时,他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苏扬等不及他找到什么,已先开始拨打祉明的手机号码。无法接通,对方不在服务区。苏扬的手心变得冰凉,电话在她手里打滑起来,犹如一条正在死去的鱼。她握不住它。

打开卧室的门,他看到空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一角,米多独自坐着,在小声地哭。

电视机被打开。李昂手握遥控器,切换频道,寻找新闻。

“怎么了?妈妈呢?”李昂紧步走过去。

7.

小女孩只是哭,一边哭一边摇头,“妈妈不让我叫醒叔叔,我答应了妈妈,不能说。”

苏扬放下玻璃杯,起身回房。杯底触到桌面的时候,玻璃发出咯咯打颤的声音。

“妈妈去哪儿了?”李昂心急如焚,环顾房间,苏扬显然已经离去。

李昂的面色即刻严峻起来。这一瞬间,两人沉默对望,同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全国诸多地区均有震感,并不是有那么多地方同时地震,而是有一个地方发生了大地震啊。那个地方在哪里?

女孩还是哭,又指了指钢琴。

苏扬看着李昂,犹疑地说:“我突然在想……刚才的地震,范围那么广,那……震中在哪里呢?”苏扬一边问,一边感到脊背阵阵发冷。她在提问的同时就已开始害怕听到答案。

李昂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钢琴上留有一张纸,四四方方地叠着,一看便是一封信。只一瞬间,李昂就明白了信里会写些什么,苏扬去了哪里。他只觉得一阵哽咽,几乎想立刻冲出门去追她。但他还是先拿起那封信,展开。

李昂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她,等着她把心事说出来。

李昂:

“嗯……”苏扬还是恍惚。

原谅我不告而别。请你先带米多去美国,我会尽快来找你们。我想了一夜,仍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四川。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放下过去,恰是因为我太想放下。请相信,我已全心全意做好准备,放下他,忘记他。我愿用余生陪伴你、爱你。我说过,我只需要再见他一面,确认他安全。见到他安全,我立刻返回。

“我说,范德堡大学在城郊有一座天文台,我们可以带米多去。你不是一直喜欢天文吗?”

你说得对,灾区危险,会有余震,所以我没有带上米多。李昂,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跟你说对不起。你是这样宽容,我受之有愧。而现在,我仍在说对不起。李昂,这些年来,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事。现在我请求你,代我照顾好米多。你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

“啊?”她回过神来,看着他。

李昂,请答应我,带上米多,按原计划去美国。千万千万不要来四川找我,更不要带米多来。若是我遭遇任何不测,请照顾米多长大成人,将她当作你自己的女儿。这是我的不情之请。若能活着回来,我定在第一时间来美国与你们团聚。等我们下一次见面之后,我将再也不离开你。

过了一会儿,苏扬听到李昂在说话。他在说明日几时出发、飞机要航行多少小时、如何在芝加哥转机、到达纳什维尔的时间、田纳西州的气候,等等。他似乎还在说未来生活的安排,说他想继续学业,说到范德堡大学与天文台。不知为什么,苏扬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一团疑虑不安的东西在她心里乱窜。她听到李昂在问:“你怎么了?”

李昂,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的付出。我做错过许多事,现在我不想再说对不起。我愿意将过去统统忘记。无论结果怎样,这次我去四川,将是一次与过去的彻底告别。诚如你所说,愿我们将来的日子里不再有欺瞒,不再有伤害,也不再有遗憾。若我能做什么抹去曾经的错误,我愿意。但我不能。我们都不能从头再活一遍。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们每个人都在做一张无法修正错误的试卷。这近乎一场赌博……

李昂放下手机,拿起杯子来喝水。苏扬重新将目光投入遥远的云端。两人看似都松弛下来。

李昂读到这里便读不下去了,泪水涌上眼眶。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们就要一起离开,出发去往新的生活。她却仍要临阵脱逃,去寻找那羁绊她十多年的梦魇,去找那个人。她知道那是大海捞针,她也要去。她一边在说对不起,一边仍在做糊涂事。看看她多么爱他,一颗心全在他身上,连孩子都丢下不管了。若那人没事,她看一眼便回来,那倒算了。可万一他有事,她会怎样?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她又去看李昂,他看起来还算平静。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只觉得有点奇怪,全国各地同时地震。好在没有危险,只是轻微的地震,若非在高楼,恐怕都难以察觉。

漫说抹去曾经的错误,漫说从头再活一遍,就在眼下,明知是错的事情她还是要去做。让他带着米多先去美国?她会尽快赶来?尽快是多久?是一天,还是一辈子?

“全国同时地震?”苏扬微微一怔,这意味着什么?

不,不能让她这样错下去。现在立刻去机场,把她找回来。

“是啊,网上在讨论。北京、上海、武汉、西安,甚至广州,都有网民在说,刚才感觉到地震了。”李昂说。

应该还来得及。

“全国地震?”她投去疑惑目光。李昂正在看手机。

10.

回到阳台,他们坐回到藤椅里。李昂拿出手机来看。苏扬手捧杯子,喝着水,望着远方,心神不宁起来。明明已无事,却为何有种不好的感觉从她心底慢慢升上来?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就是感觉到了。这时她听到李昂说:“有意思,就在刚才,全国都地震了。”

就在李昂带着米多匆匆赶往机场的时候,苏扬所乘坐的飞往成都的航班已经在跑道上加速。隔着厚厚一层泪,苏扬望着舷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一切越来越模糊。

片刻后,他们松开彼此,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安静下来,眼前却出现那些墨迹,是她留给李昂的那封信,在清晨匆忙写就的字句。她在信的最后说:人生犹如一张单程票。选择了一次航行,就只有全然交托。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李昂走过来,拥住苏扬,“没事,别怕。”他在她耳边小声安慰。两人相拥而立,都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看来是地震,但不严重。一切很快平静下来,仿佛无事发生。

真的不会后悔吗?她不知道。离开米多,她多么不舍。与李昂不告而别,她多么愧疚。可她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趟。内心有个声音在召唤她,她不得不去。

苏扬立刻起身回房去看米多,米多睡得很香甜。

飞机发出隆隆巨响,不断加速。这会不会是一张单程票?她也不知道。

6.

她曾为自己作过许多重要的选择,那些选择全都和祉明有关。如今冒险前往灾区,将是她最后一次为他而做的选择。这最后的一次,她无论如何不要再有遗憾。

他们抬头看向彼此,都在惊疑,地震?

她知道自己若能活下来,终会去往美国,和李昂在一起。她只是需要再见一见祉明。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无论如何,她要找到他。只有找到他、看到他,她才能真正地放下他。是的,这是一次为了彻底放下而进行的旅途。踏上这旅途,是为了得到解脱,获得自由。她记得她写过:当你选择了放下,你就选择了自由。这是她对李昂说的,也是她对自己说的。

他俯过身来,想要吻她,却在此时,两人中间的玻璃圆几忽然发出几下咯咯的抖动声。他们停下来,只见圆几上的玻璃杯轻微地抖动着,里面的水晃了晃,泛起阵阵涟漪。

飞机离开跑道,腾空而起。一瞬间的失重。

她微笑着回应。

苏扬的泪水滚落下来。

“我爱你。”他说。

当你选择了放下,你就选择了自由。

她微笑着,轻轻地点头。

李昂站在首都机场庞大喧哗的候机楼前,脑海中回响的就是苏扬信中的这句话。或许人们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恰是因为手中握了太多的东西。可放下真的容易吗?

他将她的手捏紧了些,目光充满感动与释然。他说:“苏扬,我答应你,在我们未来的生活里,将不再有任何欺瞒。”

李昂低头看着手中的电话。他一直在给苏扬打电话,她关机了。飞机应该已经起飞。她向来执拗如此,要做的事情,必定要做。想要找回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着去成都。可她明明白白地在信中请求:千万千万不要来找我,更不要带米多来。李昂抬头看看大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又低头看看米多,内心在激战。

她说:“是的,我原谅你了。”

放下,放下,她口口声声在说放下,却仍要这最后一次的疯狂。她给自己这最后一次的纵情,他又为何不可让自己再放纵一次?李昂再次抬头望着航班信息,内心痛苦地纠结。他知道去美国是正确的选择,对他和米多都是最安全的,也是他允诺了她的。可他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他握住她的手,说:“你原谅我了,是吗?”

在他身旁,米多无助地望着他,眼中汪着泪水。他轻叹一声,在女孩身边蹲下,柔声问道:“米多,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我们先去美国,等妈妈来找我们。二,我们主动去找妈妈。你说我们该怎么选择?”

她抬起头来,再次对他微笑。

米多呜呜的哭起来,说:“米多要去找妈妈。妈妈说那里很危险,小朋友不能去。妈妈让米多跟叔叔在一起,让我们不要去找她。但我还是想去找她。我要去找妈妈!叔叔,带米多去找妈妈吧……”

如今,生活格局已然形成。她对往事也已看淡,决心抛开过往一切,放下曾经的爱恨纠葛,与李昂一起好好生活。至于那件事,早已隐入岁月深处,真相不再重要。

李昂看着米多,听着她的哭喊,心如刀绞。他再次抬头看着航班信息,沉思片刻,终于作出决定。他牵起米多的手,往值机柜台走去。

曾经以为重要的、非要追问究竟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不再重要。又或许,在内心深处,她早已洞明事情的真相。在海南那一问,不过是她在犹豫间随手拉出的挡箭牌,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或许她当时宁愿受那个骗,或许她在那一刻只是要一个好的表象,只要李昂对她说“我没有”,她就相信,然后说服自己去做一个其实早就作好的决定。但那时候所有的是非对错,早已烟消云散。谁骗了谁都无所谓,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11.

他抬起头来看着苏扬,却见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又何必再提。”她的语气里全是云淡风轻。

飞机降落在成都。苏扬立刻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息。成都是大城市,又非重灾区,但因是交通枢纽,气氛严峻。装载货品的救援车、医疗队、周边地区送来救治的伤员、赶来寻亲的、匆匆逃离的,都在此汇聚。

当然,此时他没有去解释这些,也没有去解释他的另一些苦衷,解释这件事的另一个层面。与郑祉明一样,他也是名校优等生,也是热血青年,他同样怀有崇高的理想。他努力想在仕途上有所斩获,并非全是为了野心与利益。他见多了官场文化的种种,真心希望从自己身上有所改变,不像父辈那样不堪。他想成为有用之才,为民造福。然而想要立足,必须先在已有规则内付出代价。想要崇高,却要先无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苏扬打车去往城区,一路上看见不少市民在街上搭帐篷,或是睡在车里。到处人心惶惶。经过一条街,路被封了一段,地上有一摊黑黑的血。听人在议论:一个老阿姨在地震的时候慌不择路地跳楼,摔死了。

李昂无言,只是轻轻地叹息。眼前这个女子,内心纯净自若,黑白分明,却过于天真。她或许永远理解不了男人之间的战争,理解不了他做事的方式。他不会去打一场胜算为百分之五十的仗,他必须在开战前就确保百分之百的成功。大部分人没有这样的魄力或先天条件,他既然有,自然要充分利用,把事情做到极致,确保万无一失。这就是他的方式。他只在一件事情上没有遵循这一原则,那就是争取苏扬。哪怕最后只剩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没有放弃争取她。

整座城市都在恐慌中。苏扬旅途劳顿,又人生地不熟,心里害怕起来,便加快步子,只想找个地方先落脚。遇到第一个便捷旅店,她走进去。进了房间,看到墙上已经有裂缝。她叫来服务员,又看了两间房,墙上都有裂缝。服务员只是笑笑,说:“莫得事,垮不倒。我们屋头的墙比这个裂得凶得多,不照样住啊?”

苏扬看着李昂,依然没有说话。她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心痛和哀伤。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或许凭实力去竞争,你也未必输给郑祉明。为何要把事情做绝?

苏扬只能将就安顿下来。她给手机充上电,然后继续打祉明的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她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暗淡下去。成都的通讯从昨天半夜就已恢复,祉明却还是无法联络。看来他真的不在这里。据说川北大片山区受灾严重,交通、电讯都不畅通。莫非他真在最危险的地方?这么想着,苏扬灰心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捂着脸哭起来。

李昂又说:“我骗了你,苏扬。在海南的时候,你问过我这件事。我害怕你知道真相会受不了。我害怕失去你。所以,我骗了你。请你原谅我。”

到了这天傍晚,苏扬还是毫无头绪。她未吃未喝,也未出门,只在旅馆房间呆坐。联络不上祉明,也没有他妻子的电话,凭空去找更不是办法。先前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上,只觉得先过来就对了,但真到了这里,她也的确不知道如何找到他。李昂是对的,这样找是大海捞针。此时,苏扬只庆幸未带米多前来。念及女儿,她又试着拨打李昂的电话。他关机了。是啊,当然关机了,他应该已按原计划带米多登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苏扬呆呆地看着李昂,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像是惊讶,却又很平静。

此刻,一架飞机在云端航行。李昂坐在舷窗边,也正想着苏扬。他想着昨夜晚餐后,她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起弹奏《梦中的婚礼》。他想着她安静的微笑、灵动的手指、明亮的似有泪光的眼睛。他想着昨夜是他们在北京共度的最后一夜。他想着那些拥抱、亲吻、轻轻的喘息,还有她的一腔温柔。他想到那些时刻,她那样平静、温婉、自若,听从他的安排,凡事顺他的意,心中却早已定下了主意,要离他而去。他想着她美好的脸庞,想着她眼中的盈盈秋水。他心头掠过一丝温暖,紧接着又是一阵寒冷。这么多年了,她一点都没有变。她内心的那股原始能量,让人痴迷,也让人畏惧。她的心意总是那样坚决。她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他当然知道,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她是爱他的。但她的沉默与恭顺背后,是她无法改变的执拗与他的无可奈何啊。

苏扬无言,只是看着李昂,等着他的话。李昂缓缓说道:“苏扬,那一年竞选,我的确用了一些灰色手段。不,说灰色手段太客气了。事实上,我早早就买通了所有的相关人员。我做了一切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情来确保自己当选,我没有给其他人留下任何机会。”

然而再一次地,他选择了谅解她。

李昂又说:“但尽管如此,我仍要向你坦白这件事。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或许是永远的离开。我们一起抛开过往,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想我们之间留有阴影或是污点。等我说完这件事,我在你面前就是透彻坦荡的了。我希望以这样一个自己,陪你出发,度过余生。”

他说服自己,爱她就理解她、信任她,并尊重她的意愿。他是男人,他必须保持清醒理智,有所担当,不可放任己心。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他答应米多,要带她去找妈妈,他几乎就要冲动地这样做了。但在最后一刻,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苏扬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带着米多登上了飞往芝加哥的航班。

李昂又转过头来看她,握住她的手,说:“你问我会不会害怕。我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你不爱我,有一天你会再次离开我。除此之外,没有我害怕的事情。”

此时,飞机已从北极圈上飞过,越过阿拉斯加,进入加拿大上空。从舷窗望出去,一片白茫茫的雪山,蔚为壮观。李昂转过头,看到身边熟睡的女孩,心中涌起感动。若干年前,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他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孩踏上十四小时的漫漫航程,去往一块陌生的陆地。这个女孩是他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秘密果实。他们默默地、执着地、无望地相爱了那么多年,是谁最终拆散了他们?是他吗?他不知道。或许只是宿命。她的简单朴素的人生理想与那人天性中的狂放不羁无法匹配。她需要成为妻子、母亲,得到平淡稳妥的生活;而那人,即便深情,也不过是个浪子游侠,给不了她安稳。而那所有的因缘巧合、是非曲折,已然不再重要,也与他无关,他无力再介于其中。如今,他只能担起属于自己的担子,为身边这个女孩负起责任,直到她的母亲归来。

苏扬怔了怔,答道:“我爱你。”

她会来的是吗?她终会与自我达成和解,告别过去,开始新生的,是吗?李昂这样问自己,同时闭上了眼睛。

李昂转开头,望着远处,轻叹一声,又问道:“你爱我吗,苏扬?”

经过这些年的风雨,他已明白,任何形式的愤怒、悲伤、发泄、攻击、拷问、逼迫,都无法解开纠葛,达成最终的平衡。唯有真正的理解与宽恕,才是一种埋葬过去的清算。

苏扬看着李昂,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坦白的意愿。他们还有什么历史问题没有解决?

要卸下身上纠葛的重负,只有靠自己,没有他人可以助力。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沉默片刻,李昂却问道:“你是否愿意听我说一件事情?”

现时,属于她与那个人的历史、创伤、关联与情结,只有靠她自己去消化、治愈、斩断并割舍。他帮不了她。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接过她的嘱托,在新生活里等着她、等着她、等着她……

苏扬没有说话,她想他知道她在问什么。所有的事情:放弃理想,远赴陌生国度,失去一切资源和人际关系,重新建立生活,成为异乡人,不问归期和父母的安危,等等。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后悔这么问。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自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忧虑又有何用?

但愿上苍慈悲,让祉明平安。但愿她能放下,获得重生。

“害怕什么?”李昂微微一笑。

他记得她说过:人生犹如一张单程票。选择了一次航行,就只有全然交托。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片刻,苏扬将目光转到李昂脸上,见他还望着远方,眼神是平静中带有一丝忧郁,看他的嘴角,却似有一抹微笑。李昂感觉到苏扬在看她,便转过来迎上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苏扬问道:“你……会害怕吗?”

他选择相信她的选择。

碰到这样的事,又要抛开多年来的环境与居所,伤感是在所难免的。看着空空的房子,或觉得难过,倒不如在阳台上透透气,散散心。阳台很大,一侧摆着一只玻璃圆几和两张藤椅。李昂和苏扬在藤椅上坐下。这里风景倒是很好,正是春末夏初,午后微风阵阵。从十九楼望出去,蓝天白云,视野辽阔。两人望着远处,只觉得心情舒爽,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但愿这一次,她真的不会后悔。

到了这天下午,所有行装都已准备好。房子似乎一下空了。本就大的房间忽然显得尤为冷清。李昂母亲有诸多事务缠身,又要为丈夫的案子奔忙,只能匆匆与他们告别。米多在卧室午睡,李昂与苏扬终于有了片刻独处的时间。他牵着苏扬的手,来到阳台。

12.

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他们只带了少量贵重物品和随身衣物,大量带不走的东西只能留在房子里。房子很快要卖掉变现,很多东西需要寄走或者搬走。来不及处理的,只能卖的卖,扔的扔。李昂母亲前来帮忙整理,叮嘱了又叮嘱,末了抱着李昂又哭起来,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苏扬心里难受,转身想要回避,李昂母亲却叫住她。大腕制片人失去了往日的高傲优雅,此时泪水涟涟,拉着苏扬的手,说:“到了那边,你们彼此照顾好对方,辛苦你了。”苏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光里已是郑重的允诺。当年初相识时,李昂母亲未必喜欢苏扬,可如今家庭遭受灾难,还有这样诚心的女子愿意相陪,也是不易。她心中对苏扬是感激的,但仍克制着,并不完全放下多年来养成的骄傲。

暮色弥漫开来。苏扬外出寻找吃饭的地方,一路都没有见到开门的餐馆,只好就近去超市买方便面和水。超市里挤满人,货架上的物品已所剩无几,收银处排着长队。居民都在疯狂抢购瓶装饮用水,因为据说死了很多人,或有疫情爆发,水源被污染。苏扬排了半小时的队,买到几瓶水、两个过期面包。物流都中断了,超市把过期面包也拿出来卖。

5.

之后她回到旅店,服务员给了她几个空的塑料瓶子,让她支起来放在窗口。“要是有余震喃,可以当警报用。晚上莫睡那么死。”服务员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却是轻轻松松的。

她看着他。两人眼中都有了一些泪光。是的,她当然只能跟随他,必须跟随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苏扬几乎醒着躺了一夜。心里有太多事、太多担忧,合上眼也睡不着,她又不敢吃安眠药。余震频繁,支起的塑料瓶子一夜倒塌了好几次,到后来她索性也不起来将它们重新支好了。隐约间只听得外头热热闹闹,年轻人成群结队在街上露宿、喧哗。小余震多了,人都麻木了,反当趣事来玩闹。

不,苏扬的第一反应是,她不能走。米多那么小,到了美国如何适应?更可况,祉明在中国啊。这一去美国要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祉明,苏扬心头便涌起一股哀愁与愧疚。不该再想的啊。她抬起头,看到李昂真诚的、恳求的目光。她陷入了迷茫。自从决定在北京留下,她就已决心彻底忘记祉明,放下过去,全身心地投入新生活。新生活是什么?就是跟随、陪伴、照顾这个爱她的男人。如今他的家庭遭难,他被迫逃亡海外,或许不能说是逃亡,但毕竟形势不妙,一切都是不得已。她又怎能在此时抛开他,让他独自一人背井离乡?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混到天亮。手机响了起来,是李昂打来电话。苏扬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环境,没有祉明的下落,也无任何人可以依靠,女儿又已在万里之外,内心早已酸楚,此时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暖,差点哭出来。但她克制着,稳住情绪,只平静地说,自己在成都,一切都好。李昂说他已带米多抵达芝加哥,当天就会转机去纳什维尔。母亲的朋友已安排好住宿。他让苏扬放心。

当李昂把这一切告诉苏扬的时候,苏扬惊呆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去美国?三天之内必须要走?

苏扬心宽不少,连连感谢。李昂说,他会全权负责米多的安全,这方面无须挂虑。他只要苏扬为自己操心,现在最令人担忧的是她的安危,毕竟她只身一人在灾区,人地两生,举目无亲,还有余震及各种难以预料的危险与困难。他问她:接下来如何安排?

李昂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于是他坚持苏扬和米多必须随他一起走。尽管还未来得及登记结婚,但他们俨然已是一家人。母亲说,都无妨,只要快走便好,美国那边已安排人接应。

苏扬说:“会先在成都先找找看。”

为安全考虑,李昂父亲设法通知了妻子,让李昂一周内务必离开中国,能去多远就去多远。李昂母亲一听便知事情严重,说不要一周了,三天后就走。李昂本是不愿走的,却见母亲哭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哭。从小到大,母亲给他的印象始终是自信、笃定、运筹帷幄。父母都是成功人士,自己也甚少经历挫折,他在这时看到母亲哭,心中震撼,又见母亲态度坚决,便不再拂逆,答应立刻出国。

李昂马上追问:“如何找?”

李昂母亲得到消息,李昂父亲接受调查四个月后,案情将大有突破——他已准备检举揭发一切他所知的涉案官员。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官场中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揭发的涉案人员必会施压于揭发者,甚至对他的家庭不择手段。

苏扬答不上来,李昂也没说话,但苏扬知道,李昂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劝她放弃这无用功,先去美国。

生活眼看着稳定下来,风波却骤然而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昂又问:“打他手机还是不在服务区吗?”

4.

苏扬说:“是。”

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磨合中,苏扬渐渐看清了自我心灵的另一个层面。第一次,她开始沉下心来,好好地认识并善待身边这个爱她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尝试重新去爱他。

李昂沉吟片刻,只是说:“总之,照顾好自己。我要你平安地回来。”苏扬听出他话语间稍纵即逝的哽咽。她想回应什么,但话筒已交给了米多。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就这样彼此依靠,尽己所能,建立生活。

听到女儿的声音,苏扬几乎要落泪。但她忍着,装出开心的样子,向女儿保证:“妈妈很快来找你们。”可究竟要何时才能相见?未来还有怎样的危险?她一点都无法预料。她心里记挂着祉明的安危,还要忍住心头的悲伤与恐惧,笑着与女孩应答,说些家常的话,她心如针扎,可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愉快而平常。

也谈到过结婚,他们一致同意暂不办婚礼。此时两人的心境及生活状况并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宴请亲友。先去登记一下倒是可以的。可关于登记,苏扬总是口上说:“好啊,等忙过这阵就去。好啊,下月挑个好日子就去。”却一直没有真正行动。李昂知道,苏扬或许仍未彻底放下过去,但他理解她。他懂得,沉淀一切,需要时间,她也正在努力。

直到挂了电话,苏扬才失去控制,掩面哭出声来。

有时他们也为琐事争执,但彼此多有体谅,简短争吵后很快相互道歉,从未大吵大闹,或者冷战。毕竟曾经共同经历过大是非、大曲折,如今再无任何偏激的端由。有的只是温和、平淡、彼此的习惯与适应。这是最好的生活状态。

13.

平日的生活简简单单,与普通三口之家大同小异。真正生活到一起,一切都变得平淡朴实,往年恋爱时去的豪华餐厅与高档冰激凌店很少再光顾,平常去得最多的还是超市、菜场,或者家常的小饭店。他们都算不上浪漫的人,但也注重保持生活中的审美。李昂时常带花回家,一束白色的栀子花,或是大捧的百合与玫瑰,插在灌了清水的玻璃瓶中,放在餐桌上,苏扬甚是喜爱。周末去影院,陪米多一起看卡通片,三人捧着爆米花,享受简单的快乐。

到达成都的第二天下午,苏扬搭上了一辆志愿者的车,出发去往都江堰。既然祉明不在成都,她就一座座城镇去找找看,问问看。都江堰受灾较重,一些志愿者自发开车前往,送去食品、药品、衣物,还有大批桶装水。和苏扬一车的有七八个人,都是川大学生。大家一起坐在一辆小卡车后面,一路谈谈说说,人和物品都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有了些豪情壮志。他们问苏扬去都江堰做什么?苏扬说找人,接着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断了右臂的年轻男子。有人笑起来,说到处都是断胳膊少腿的伤员,你要找的是哪个?这玩笑开得不是时候,苏扬眼眶一红。所有人都沉默了。说笑者一脸愧疚,连忙道歉。

米多将满四岁,李昂给她请了很好的老师,教授钢琴。小女孩初到北京并不习惯,普通话也说得不好,李昂耐心地教她。四岁生日,李昂买回成套益智玩具作为礼物,却要米多先感谢妈妈,才可收礼物。他对女孩说:“生日并不仅仅是为自己庆祝,更应该在这一天感谢妈妈,赐予生命。生日,即是母难日。母亲受了许多苦楚与患难,才将你带到这世界。”小女孩一知半解,苏扬在旁听着却是感动。李昂教育孩子方法独到。周全,却不宠惯。凡事晓之以理,从不敷衍。这一切苏扬真心感恩。她又回想起四年前的这一天,李昂从百忙中抽身赶到上海,在她孤苦无依时陪伴她生下孩子,携她渡过难关。他真是用情很深,只是自己辜负了他太多年。

苏扬知道,这样找下去是很渺茫的。一路上,她已不知问过多少人,有没有见过一个断了右臂的年轻男子。她无数次形容祉明的形貌、身材、各种特征,得到的回答当然都叫她失望了。茫茫人海,她这样寻一个人,定然是无望的。

生活却是渐渐进入一种和谐美满的状态。

可难道她自己不明白吗?在内心,她是早已明白的了。可是她不甘心。

3.

车一到都江堰,立刻换了个气氛。这里是一片真正的惨状。成片房屋坍塌,路面断裂。空气中弥漫着粉尘,以及各种呛人的气味。到处在抢险、救命。三五步就能看见哭天喊地的人。抢险队四处搜寻被压在废墟下的人。一些地方用上了挖掘机、翻斗车和推土机等重型设备,场面惨烈。

她已服输。她从未得到过爱情的完整,却付出整个生活作为赎罪的代价。

苏扬一边走一边喊着“郑祉明”,可她的声音没入周围轰隆隆的世界,没有一点回音。这是一场排山倒海的灾难。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地,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哭,不停地喊,凄厉地、无助地、绝望地呼喊。但无论怎样哭泣,怎样叫喊,都止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悲痛。

她只能屈从于现实,因自己是那样无力而渺小,放不下心头的责任与牵挂,更承担不起过于强盛的激越与反叛。如今,她做好准备,甘愿做个俘虏,生活的、工作的、孩子的、丈夫的,唯独不是爱情的。

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失踪了,那么多美好被摧毁了,人间近乎地狱。

在一定程度上,李昂是个现实主义者,遵循社会主流价值标准,积极建设生活;而祉明是个浪漫主义者,只想做天际的飞鸟,无拘无束。

一所曾经的小学,围满了人。整座教学楼的一楼和二楼都化作废墟,里面还在不停传出孩子的呼叫声:“救救我!我还活着。”刚从废墟中挖出一个孩子的特警哭着对拖住他的人喊:“里面还有活的,让我再去救一个!我还能再救一个!”现场所有人都在哭,却都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废墟第二次坍塌。里面的呼救声微弱下去,直至消失。

她知道自己已经妥协。现实世界没有童话,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她爱的人再次远走他乡。也许在精神上,她与他可以延续这份感情,但这是多么渺茫而不可知的事情。

苏扬看着这一切,完全被震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再也无法去抓住任何一个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断了右臂的人。她心里的情爱、执念,忽然都成了那么轻的东西。成千上万人丧生,更多的人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在这集体的灾难中,她的失去踪迹的爱人或许只是一个冰冷而庞大的数字中最普通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

她有时也想,或许当年真的爱错人了。祉明,他信仰自由多过信仰爱情。他需要自由,也愿意给别人自由。爱情,在他那里是大自在、大写意的,并且大量地留白,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更多的感情在画外。

夜色降临。苏扬和那几个赶来当志愿者的学生一起搭了帐篷过夜。

是的,爱情。崎岖的现实如一把巨斧,无情地砍斫着她的爱情之树。年复一年,终于得逞。如今那棵树濒死了。她无能为力,所以她不再抗争,只想超脱,平静度日,不忧不惧。

如此境遇,所有人的生活标准都降至最低,只求存活。帐篷少,人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挤在一处。苏扬与两个川大女生睡一个帐篷。她裹了毯子,蜷缩在帐篷的角落。地上的小石子咯得她浑身疼痛。她一动不动,悄然流泪,难以入眠。夜深了,帐篷外仍有人走动、小声地谈话、轻轻地哭泣。遥远的四面八方隐隐传来挖掘机的响动,还有人们的哭喊与尖叫。

奋战什么呢?保卫什么呢?或许是那尚在垂死挣扎的爱情。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活着的人背负更多重轭,靠意志坚持,不放弃,身体和心灵饱受摧残。

许多个夜晚,她闭上眼睛,看到荒芜的梦境。曾经,她所有的冲动与热情,化作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小兵,向着她爱的人冲锋。现在她的小兵都阵亡了,只剩她这个理性而寂寞的将军,在这萧索残暴的世界,孤军奋战。

次日天亮时分,李昂打来电话,告知苏扬,他已带米多抵达纳什维尔,一切都安全妥当。苏扬很宽慰。

她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时光中淡去、损毁,最终的命运是消失。但此刻,她需要这些物证,以此来回忆。它们供她在余生默默地回忆,默默地想念。她将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把那些记忆慢慢拆解,慢慢品味。曾经的年少时代、曾经的鲁莽与争执、曾经的缠绵与愉悦、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她都没有忘记。

李昂听到苏扬这边背景嘈杂,焦急地询问情况如何。苏扬如实说,自己已到了都江堰。她听到李昂在电话里深深叹气。

搬到北京后,苏扬去银行开了保管箱,存放一些不想让李昂看见,也不想扔掉的物件:祉明的信、字条、那本诗集、那只黑色拉布拉多,以及所有细微的留念。

苏扬在电话这端呜地哭了起来。她说:“他的电话仍不在服务区,他可能被困在什么地方,但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他。”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时,苏扬就会感受到生命的另一层面,她既眷恋又害怕的那一层面。那是属于她内心世界的秘密,寂静、哀婉、无限怀念,难以忘却。

李昂说:“苏扬,你别哭,别哭。冷静点,你回答我,去哪里找?啊?去哪里找?”

现实生活的确是牵扯精力的。与李昂一起支撑一个小家,照料米多、工作、做家务……生活忙碌而琐碎,让人沉溺其中,昏昏然地就过了一天又一天。日子这样过下去是不坏的,两个人这么多年了,假的也成了真的。平淡的温暖确实容易得到。

苏扬只是哭,一边哭一边摇头。她说:“你没有看到这里,你不知道,多么可怕,死了多少人。那么多房子都塌了,每个人都在哭。我受不了了,李昂,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怕过。我想找到他,我又怕找到他,我怕他也在某一摊废墟下。我真的好怕好怕。我怕他有事,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得抓紧时间去找他,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苏扬情绪失控,语无伦次起来。

不顾李昂的反对,苏扬在北京谋了一份职。李昂的本意是,他能够挣到足够的钱,苏扬不必辛苦奔波。但苏扬确实想要一份自己的生活,况且她也看到李昂的工作前途坎坷,既在一起生活了,自有义务分担重负。她在工作上投入了很大精力,这样也就没了时间胡思乱想。

电话那端,李昂动容。他完全能够想象她经历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也不知该如何保护她。他只是听她哭诉,而后道:“苏扬,你听我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照顾好自己,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好吗?答应我!危险的地方千万不要去!”

2.

苏扬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李昂在说什么,只顾说她自己的:“我会往北去找。据说北面山区都没有恢复通讯。他肯定在北面。我总能找到他的,他一定还活着。”

苏扬觉得,这一天,这一句话,可以被视作她与李昂共同生活的正式开端。

李昂在电话那端叹气,而后便沉默了。

李昂抬起头来看她。出乎她意料,李昂的表情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悲伤。他只对她淡淡一笑,说:“看来,以后辅导孩子弹钢琴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他说着轻轻拉起她的手。

苏扬在电话这端说个不停,哭个不停,李昂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苏扬停顿下来,李昂才慢慢说道:“苏扬,没有用的,别再往北去了。我本不想告诉你。我和两个在川北的朋友都联系上了,那里大部分地区通讯早已恢复了。他的手机若还是打不通,只有一个可能……”

李昂就那样静坐着,看着黑白琴键,沉默良久。苏扬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他转过来。她怕看到他哭。他会哭吗?苏扬只觉喉咙一阵哽咽,几步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就在这时,苏扬突然挂断了电话,她不要听下去。

原来他这样急切地坐到钢琴前,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左手还行不行。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左手已经不能弹奏了,他再也不能完整地演奏任何一首曲子了。那一刻,苏扬差点哭出来。她一直站在李昂身后,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写满了伤感。苏扬一动都不敢动,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只见李昂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看看每一根手指。没错,还是这只手,怎么就弹不了钢琴了呢?

14.

那是什么旋律啊,几乎都不能算音乐。调子不和谐,节奏乱成一片。

与李昂通话之后,苏扬的心开始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北面山区的通讯恢复了,所有地方的通讯都恢复了。可是祉明的手机仍旧不在服务区。他的手机在哪里?他又在哪里?苏扬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停止前行的脚步。她要珍惜分分秒秒,继续寻找。

进了客厅,他环顾四周,然后径直走向那台钢琴,坐下,打开琴盖。他抬起双手悬在琴键上,静了一静,才按下手指,奏出一串旋律。

只要一想到祉明可能遇到的绝境,她就心痛得无法呼吸。她受不住那样的想象。她时常觉得他就在近旁,需要她的帮助。她觉得自己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就太迟了。

出院那天,苏扬陪李昂一起回家。打开门,李昂站在门厅处,怔了一怔,一时不敢迈步。这个房子承载了太多记忆。离家时日长久,如今回来,苏扬又陪在身边,他只觉得恍惚。

她已经多日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很久都没有吃到热的食物,腿上还有伤。她先后跟随两支志愿者队伍和一支民间救灾队,断断续续地搭车、步行,从都江堰一路北上。一直有余震,部分地区有强降雨,伴随地质灾害。大部分是山区,很多地段地陷和塌方。一些县城整个沦为废墟,不剩一座完整的房屋,也没有一条安全的道路。一路都是山上散落的石块,还有山体滑坡的痕迹。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和帆布棚子。由于余震频繁,很多人都在空地上晃荡。山民们背着箩筐在物资分发点等待补给。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惊恐不安。余震和其他次生灾害随时都在威胁人的生命。

李昂躺在病床上的第三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父亲因涉嫌一起重大贪腐案件被停职调查。对于从小在官宦家庭长大的李昂来说,这样的事情并不陌生。而后,因其父亲失势,他在工作中亦开始受到排挤,更有甚者急于同他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这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些功名利禄的事情在他眼中忽然就变得那么淡、那么远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苏扬由起先的坚定执着,渐渐变得筋疲力尽。饥饿、疲劳、伤痛、恐惧、悲哀、情绪涣散,无不在折磨她的身心。

1.

她一路见了太多悲剧。一所中学的教学楼坍塌了,一位老师张开双臂护着两个学生,两个学生都获救了,老师的后脑勺被水泥板砸穿,他的妻子在救援现场哭得晕了过去。一个年轻母亲,被救援人员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她被垮塌下来的房顶压住的时候双膝跪着,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地支撑身体,身体被压得变形了。可当救援人员把挡着她的废墟清理开,竟在她身体下面发现一个孩子。孩子还在襁褓中,因母亲身体庇护着,毫发未伤,抱出来的时候,还在安睡。现场无人不落泪。

有多少人能够参透爱的真谛并且身体力行?

在一些小乡镇,更多的人被困在废墟下,得不到救助。由于公路断裂,重型设备和切割机无法及时到达。救援人员手上只有铁锹和钢钎,也不敢乱撬楼板,担心石板垮塌下来。人们对那些被压在废墟中求救的孩子束手无策,只能无力地安慰他们。孩子的父母在一旁呼天喊地,一双双手早已挖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爱是成全,不是捆绑。付出,但不求回报。喜欢,但不求占有。

苏扬看了太多生离死别,流了太多泪,跨过了太多具尸体,到后来她的意志临近崩溃。她眼见那些人被从废墟下挖出来,却还是死去,眼见那些灵魂在渴望的瞳仁中熄灭。她真的害怕,害怕祉明也在其中,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害怕祉明在等着她,而她又错过了他。

爱以慈悲、包容、饶恕为身体,以理解、安慰、承纳为面孔。爱里只有真理,没有不义。

李昂的电话还在不停打来。苏扬的手机并不总是有电。往往几天才找到一个能够充电的地方。李昂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苏扬不肯放弃寻找,每次总在电话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他一定还活着,他在等着我,他一定还活着。”她没有告诉李昂,祉明的电话在震后第七天变为关机状态,然后再也没有开过。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忍住心中的绝望,不言放弃。她怀有信念——他一定还在等着他。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她决不放弃。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直到地震后第十九天,苏扬的手机上出现了一个陌生来电。接起来,似乎是个陌生女人,又似乎不是。对方的声音饱含着痛苦,“是苏扬吗?我是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