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心智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机场，再也没有离开，没有长大。我从四岁那年就再也没有长大。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就变老了，心灰意冷了。一半的我永远四岁，另一半的我比你们更苍老、更垂死。我就是这么分裂，这么无救。”
“我知道，安，我知道。”
“不会的，安，你不要这样想。”
“我的父亲？”她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我的父亲吗？我四岁那年，我妈妈带着我，在机场和我父亲告别，他要飞去成都，他结了婚，他的老婆在成都等他。我妈妈舍不得他走，可是她表现出来的样子都是相反的。她催促他，让他走。她对他笑，告诉他没事。于是他就真的走了。走之前他还俯下身来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他说，‘你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我知道他实际上在说，‘对不起，孩子，我不能留下来做你的爸爸了。’那天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摸我头的感觉至今还留在我的头顶上，像一块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做梦，回到那个机场，回到那一刻。在梦里，有时我父亲留下来了，有时我父亲走了，有时那个梦里没有我妈妈，只有我和我父亲，他走了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立无援。还有一次，梦里的那个父亲，竟然是你，李昂。那个机场是我一生的梦魇，也是我一生情感匮乏、饥饿、不择手段的根源。”
“安，你这样让我很担心。”他说话了。“担心什么？担心我爱上你？”“我是你的父亲，安。”
“安……”
但也许，他可以想象。
“我妈妈应该也是在那次之后，彻底心碎了。她先前一直装作坚强，装作无所谓，可是等我父亲上了飞机之后，我妈妈就崩溃了，她原本以为他会留在最后一刻下来的，可是他没有，他没有！”
此刻他看不到她，如果他在她身边，会看到她眼中有泪，路灯的颜色映在她的眼眸中，极美，瞳仁的颜色和苏扬的一模一样，是一种渐变的褐色，温暖又邪性，磊落又多情。
“安，别说了……”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将心中一股激流宣泄出去。李昂在电话的那一端，没有出声。
“让我说，我妈妈那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她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走了，她孩子的父亲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从今以后他将是别的女人的丈夫、别人孩子的父亲了。我不敢想象她那时有多心碎。她只能找一个人来替代他，那个人就是你，李昂。你那时在北京等着她。她带着我去北京投奔你所提供的新生活。我想我可以体会我妈妈当时那种绝望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离开自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机舱，消失在舱门后，看着那个巨大的金属机器把他带走，带到几千公里以外，带到别人的身边。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父亲了，李昂。”
“所有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正在发生、将要发生，我们能够想象的一切，以及我们还未曾想象的一切，都已经存在。如果你不在你想要的那种可能性里，是因为你的念念不忘还不够长久，也是因为那或许并不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诚则灵，只要你坚持，只要你勇敢，只要你不畏死。”
“我明白，安。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希望能弥补你内心的缺憾，让你生活得愉快，可能我做得还不够好。”
“安，别再说了。”
“你做得够好了，李昂，是我没用，是我没有治愈自己。”“告诉我，可以怎样帮到你？”
“当然，在这个时空没做的事，会在另一个时空，由另外的我们做了，这是以前你告诉过我的，还记得吗？Multiverse3里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和无限可能性之间的无限组合。”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泪水流淌下来，“没用的，失父的伤痛是不会好的，那是一种永恒的割裂。”
“安，你离老还有半个世纪。”
“对不起，安……”
“李昂，我只是想要勇敢。”她有些泄气，但心里那个执拗、倔强的小女孩仍不服输，“我相信，等我们老了以后，不会后悔曾经做过什么，只会后悔曾经没做什么。”
“你没有错，是该我说对不起。”
“不知道怎么回。”李昂回答得也直接，也坦率，更重要是十分淡然。安觉得自己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她一如既往，劈头盖脑，直截了当。
3.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给李昂打去电话。他接了。“为什么不回复我的邮件？”
对不起，安，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忍耐着，觉得自己在求而不得的情绪中变得极为敏感，甚至暴躁。屈辱感在她心里发酵。
我也一直记得那天在机场的事。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顺着意识流写下来，发给他。她一直等着他的回信，可是一整天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又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回。
我不知道，如果重新有一次机会，我会不会选择留下来，如果我选择留下来，后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怕了吗？
我是一个不会说后悔的人。我相信所有已发生的，都是最好的。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承认，我曾后悔，那天没有留下来。
我燃烧自己，温暖别人。或者也有可能，灼伤别人。这是我的生命方式。
自从机场那一别，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再也不可逆转。就像命运的骰子落了地。
是的，我就是U235。
选择已然发生，我们越走越远，怀疑着，也孤独着。
野是需要本钱的，燃烧的本钱。你是一棵大树，能燃烧十天。你是一根火柴，只能燃烧十秒。你是U235，能燃烧一辈子。
你一直是孤独的，安，我知道。孤独是什么？
而我不是，我比你野一点。
孤独是痛，也是美。
你是君子，发乎情止乎礼。
孤独是面对面的时候，无法触碰，不可言说。
把画作交给社里之后，安给李昂写了一封邮件：
孤独是你满柜子的哲学书，还有你打完又删除的短信，无字的告白。
2.
孤独是我，是你，是李昂，也是你的母亲。
无论你心中的天使是谁，我都会在这里，看着你，守护你，安，我亲爱的女儿。
孤独是十三年前的五月，那个黑色时刻，大地震动，山野咆哮，我被深深埋葬在废墟之下，暗无天日，痛不可忍。
安，你为何心碎？你的天使又是谁呢？
孤独是你，在一次次阖家欢乐的节日里，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阅读你父亲在废墟中留下的遗言。
一个人心碎了，走在路上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小心地掩住伤口不让人发现，穿深色的衣服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血，步子还不能放慢，以免让人看出弱点。支撑着她不死的是什么呢？灵魂里一团微小的温暖的火焰，知道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她的天使在等着她。
孤独是李昂，在每天开车回家后，停留在车库，独自坐在车里，闭上眼睛，发出深深的叹息。
可是你像你母亲一样，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像你母亲一样开始写日记，也像你母亲一样心生执念：
孤独是你的母亲，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在幽暗的厨房，喝下冷水，吞下药片，悄然落泪。
安，我从你忧郁的眼睛里，看到了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痴情。你看看你身边的校园，那些男孩子在打篮球，他们骑着车穿过树林，他们拿着鲜花和巧克力等在女生宿舍门口。安，以你的年龄，你该关注的是他们，他们能给你带来多少快乐啊。
孤独也是思特里克兰德，忍受世俗的讪笑，在塔希提岛作画，走向灵魂的自由和艺术的至境。
我看着你慢慢把画画完，想了想，又擦去了画中男子的整条右前臂，改画成断臂被包扎好的样子，然后在画幅的右下角写下了作品的题目：My Father2.
同样，孤独还是大海里，发出52赫兹频率的那只蓝鲸。
你带回那幅画到一半的画作。画面上的男子，容貌英俊，身材修伟，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神态宁静，眼眸透着光彩。
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的鲸能够听懂它，它没有伙伴，没有同类，但它没有放弃大海。它从太平洋游到大西洋，纵然呐喊二十五年无人应答，但大海有多浩瀚它比别的鲸都更清楚。
你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到了学校，可伤你心的人究竟是谁呢？若有那么一个人要为你此刻的心碎负责，我想那个人是我。
所以，安，不要害怕。这世上有很多很多孤独的灵魂。
爱，你说到了爱。可那是什么样的爱啊？那么天真，那么暴戾。如果因为匮乏，因为自私，因为寂寞，因为不甘心，而去爱，同时索求被爱，那样的爱，能够带来满足吗？
勇敢起来，去遨游你的大海，跃出海面呼吸，撞击深蓝色的海浪，发出你的咆哮，不要辜负你的生命。
你对李昂说的那些话，也令我心忧。
如果你觉得，爱李昂，是勇敢的一种，是你生命意义的一种，那就这样去做吧。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安。
安，在我听到你呼唤我的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世界这么大，这么广阔，你想怎样感受，都是你的自由。不要自己限制了自己的自由，安。
1.
也不要限制别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