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我怎么舍得放下你 > 【八】“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八】“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她说着,自顾自地去拿小吧台上的酒杯,“咱们先喝一杯吧,喝一杯我画起来更有灵感。”

“北京室内的暖气都太热了。”安满不在乎地说,“在香港,最冷的时候还要穿件薄毛衣,北京的冬天却根本穿不到毛衣。”

李昂奇怪,问她喝什么。她嘿嘿一笑,从背包里摸出自己带的两只小瓶子,100毫升装的威士忌。

李昂看见了,说:“你怎么穿这么少?”

“胡闹。”李昂从她手里把瓶子抽走,“什么年纪,就喝酒。”“咦,奇怪了,去年过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我还陪你和我妈喝啤酒了,你也没说什么啊,如今我还大了一岁呢。”“那不一样。”

安一进房间就扔下画板,脱掉大衣和靴子。她的羽绒大衣里脱出来就是白色短袖棉T恤,里面的黑色文胸隐隐约约透出来。

“有什么不一样?”李昂没有回答。

李昂住在长安街东方君悦。

安于是笑着说:“哦,我懂了。和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喝点酒没关系。而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怕酒后乱性,对不对?”

5.

李昂气结,看着她,一时竟无言以对。

“好啦,我开玩笑的。”安笑着,心里倒是真的琢磨了一下,不知李昂这两天里有没有见过朱亭。

安哈哈大笑起来,“我开玩笑呢,你这么严肃干嘛啊?”

李昂看了安一眼,没有说话。

“反正不许喝酒,要画就赶紧画。”李昂把两小瓶酒放进了吧台的冰箱。这丫头无法无天的样子真不知道像谁。

“方便。”“方便什么?约会吗?”

“好好好,听你的。”安的乖顺里夹杂着油滑。

“啊?你来北京还住酒店,为什么啊?”

安在房间中央架好画板,铺好画纸,拿出画笔。她让李昂坐在飘窗的窗台上,侧对着光源,坐出一个西部牛仔的坐姿。

“市区哪儿啊?你在北京市区还有房子?我妈知道吗?”“市区的酒店。”

“好了,坐好了就不要动了啊,这样很好。”

“没有,我住市区。”

李昂依言,静坐不动。他身后的窗帘半开半拢着,他的脸一半在光明中,一半在阴影里,目光平和,容色沉静。

“你住哪儿啊?东方维也纳吗?”安知道李昂父母家的房子在东方维也纳,五环边上的一个别墅区。

安回到画板前,试着画了几笔,又笑嘻嘻地对李昂说:“照理说,模特应该完全听从画师的,但你毕竟是我爸,我还是好好地跟你商量一下吧,你脱掉衣服让我画,行不行?”

“来得及来得及,最多占用你三个小时,好吧?”“在哪儿画?”

“什么?”“脱掉上衣。”“不行!”

李昂叹了口气,“你要画多久?”“很快,两个小时,可以吧?”“两个小时怎么画得好?”“不是油画,是素描水彩。”“那两个小时也来不及。”

“只能画穿衣服的?”“当然。”

“哎呀,就画个画而已,你待在那儿不动就行了,又不难。”安软软地撒娇,“爸爸,求你了……”

“不过,穿着衣服画,我是说,画穿着衣服的人,真的没感觉。”“画个画而已,你要什么感觉?”

“我就想画你!”李昂不说话了。

“就是那种……性感的感觉……”“安……”

“哎,你好好的,安,你想你参加绘画社,本来就是为了多跟同学在一块儿交流,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找个心仪的男同学来画……”

“尤其像你身材这么好,脱掉衣服,能看到肌肉的线条,还有自然的肤色,亚洲人特有的光滑肤质……”

“帅不帅的,有什么关系?”李昂倒笑了。“关系大了!”

“安!”

“他们都没有你帅。”

“到底为什么不行嘛?”“反正不行!”

“哎呀,爸,帮个忙嘛。”“你有那么多同学,画谁不好?”

“你害羞?”安坏笑。“你再这样就别画了。”

“不行。”

“你又不是多毛怪,怕什么?”“……”

“因为……我明天就回香港了。”“那我们就今天画。”

“又不是没看过,从小到大,看过多少回了,你还教我游泳呢。”安笑得天真又坚持,情绪放松,眼神狡黠。

然后他瞬间就明白了,想都不想,马上说:“不行。”“为什么啊?”

李昂却严肃地说:“这没得商量。”

什么意思?李昂看着她。

安静了一瞬,低下头,说:“那好吧。”李昂极少对她强势,他一强势,她便知道,那是他的底线。

两人走到校门口,李昂说他差不多该回去了。安这时说,她参加的绘画社,最近要交一份作品,她打算画人体写生,缺个模特。

她开始认真作画,目光在他身上和画布间来回。

安不说话了。这家伙可真讨厌,就像一台设计精良的智能电脑,反应敏捷、准确、得体,但也无趣得很!安在心里偷偷骂道。

即便他穿着衬衫,她也看出他身材极佳,肩宽腰窄,胸膛厚实宽阔,定期健身的成果,体型保持得不输运动健将,神态中却透出温和洁净的书生气质,一种高贵感。

“不,我想是为了抚慰苍生。”

她一边画,一边忍不住嘴角上扬。

“不,艺术的起源和目的,是为了审美。”李昂认真地说。“创造美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吸引异性?”

李昂问她到底在乐什么。她半认真半夸张地说:“李昂,你是我的缪斯,哦不,我的希腊男神,我的纳克索斯,我的阿喀琉斯。”

“不是有首民谣这么唱吗——‘搞艺术的男青年,搞艺术是为了搞姑娘。’你看毕加索那么多情妇,他的作品大多和他的情妇有关,不同的女人给他不同的灵感。所以,性,一定是艺术的起源,很可能也是艺术的终极目的。”安笑嘻嘻的。

听她浑不吝地说这些幼稚话,李昂不搭茬了。

李昂笑了笑,没接话。

“只可惜你不肯脱衣服,不然你说不定能成就一个当代的米开朗基罗,我会把你画得比‘大卫’还性感,在世界美术史上留名。”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艺术也是最实用的。”安说,“从石器时代开始,人类就在用壁画和骨雕项链吸引异性来交配了。”

安越说越开心,李昂却不理她,只沉默地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在任何时代,学艺术都是奢侈的。”李昂忽然感叹,“不需要养家糊口的贵族,或者,愿意忍受穷困的人,才有资格。”

静了一会儿,安忽然问:“听说,我妈初夜是和你?”李昂怔了怔,没作声。哪来的听说?听谁说?

“梵·高,还有高更,那些生前穷困潦倒,死后作品却被卖到天价的艺术家,生命像一道道金光。”

“是不是啊?”安追问。

“你最喜欢哪个画家?”

李昂深深吸气,叹道:“安,你非要和我说这些吗?”“随便聊聊嘛。”

终于陪安把画展看完了,李昂长吁一口气,“你喜欢艺术。”“那是。”安兴高采烈。

“不想聊。”

李昂倒被弄得有些尴尬,一路微笑着扮演糖心老爹。

“聊聊嘛,你当年是怎么追到她的?我妈一看就很难追。”李昂不理她。

画展开在学校的展览厅,都是学生作品。他们一路上碰到不少同学。安格外雀跃,逢人就打招呼,逢人就介绍:“我爸。”

“那时候你知道我妈和郑祉明是高中同学,而且互相喜欢吗?”李昂保持沉默。

安挂了电话就问学校绘画社的社长要了两张画展的票,打算让李昂陪她去看画展。李昂如她所愿,请了一天假,在北京多待一天,专门陪她。

“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安,你不了解的事,就不要臆想了。”“我就是不了解,所以才问你嘛。”

“那……我看看安排,看能不能晚回去一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安高兴了。“我只能说,我争取。”“好!我爱你,爸!”安嘻嘻哈哈。

“我不想说这些。”

“不管,你推掉一些事情,或者把你的行程延长一天,跟学校请一天假嘛,反正你得陪我一整天。”

“听说那一年,北大学生会竞选主席,你和郑祉明都是候选人?”李昂别转脸,不出声。

“可是……”

“这既是情敌又是政敌的,还真是令人尴尬。”安笑着,语带讥诮。李昂坚持沉默。

“不行不行,一顿饭的时间哪够?爸,你好不容易来北京了,还不多陪陪你闺女?”

“后来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郑祉明输给你了,他心灰意冷远走他乡,而你青云直上。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妈才跟了你?”

“一点点时间是多少时间?”“两个小时吧,我可以过来陪你吃顿饭。”

李昂忍耐着,但气息已经不顺。

李昂一时愣着,顿了半晌,只是说:“安,我工作很紧,日程都排满的,只有明天上午有一点点时间……”

“照说不会啊,我妈又不是贪慕权力的人。所以我总忍不住猜想啊……二十年前的大学生,对性还有些禁忌,当年怕不是你强迫我妈发生关系,她失身后才不得不和你在一起的?”

“不行,你得抽出一天的时间陪我。”安嘟着嘴,娇滴滴的,在电话接通的第一瞬间,她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介于蛮不讲理的小女儿和惹人怜惜的小情人之间。

“安,你不要胡说!”

这是几个月来安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不知为什么,听到那一声“爸”,他竟觉得鼻腔一酸,但语气还是淡淡的,“开会,就两天。”

安噗的笑了出来,“我随便猜猜的,你这么较真干嘛啊?”“你脑袋里整天装些什么东西?”

安马上拨电话过去。李昂刚下飞机,正在转盘处等行李。电话一接通,安就兴奋地问:“爸,你待几天?”

“我是推理嘛,你想啊,我妈明明有心上人,她怎么可能……”“安!”

北京入冬后最冷的一天,安收到了李昂的信息,说他到北京来开会,打算抽时间来学校看看她。

“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不说了。”安吐吐舌头。

4.

隔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你当年肯定很爱我妈。”“我现在也很爱她。”

一定是很辛苦的。苏扬想着,有点同情李昂。当然,她也同情自己。

安笑了。

他何尝没有一直在为别人而生活呢?

“对了,有没有可能,我其实是你的女儿?”李昂看了安一眼。

苏扬微笑着,没有应声。李昂说话滴水不漏,他终究是很用力地在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继父,不犯一丝错误。

安笑着说:“跟你开玩笑的,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安,我觉得今天这样的对话很不好。”“行行行,我专心画画。”

“去看看那小伙子,有没有用功读书,是胖了还是瘦了,要是瘦了得带她出去吃顿好的。”李昂笑着调侃道,“北大那些个食堂,咱们可都领教过。”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你和我妈的时候,是第一次吗?”李昂不及说什么,安抢着说:“我猜肯定不是。”“你的第一个,长得什么样?比我妈好看吗?”

苏扬倒是有点意外的,又明白过来,李昂是不想让她觉得父爱亲疏有别,于是淡淡地说:“好啊,安上次也确实说过,想念你。”

李昂保持沉默,忍耐。

晚上回去的时候,李昂像是有歉意似的,对苏扬说:“过几天我正好有个会在北京,到时我去看看安吧。”

“对了,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谈恋爱了没有,失身了没有,有喜欢的男生了没有……”

人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安……”

一位中产家庭的妻子和母亲,一条丰衣足食的生产线上的重要一环,应该想那么多吗?

“所以你看,不是亲生父亲,到底还是不一样,亲生父亲肯定会问。”

为别人而生活,就是确凿的幸福。

“安,你今天怎么回事?”

月亮与六便士,思特里克兰德,优越的婚姻生活,物质文明,内心召唤,个人空间,自毁,出走,托尔斯泰说……

“我没怎么啊,就是一边画画,一边和你聊天而已,不然两个小时你坐那儿不动,也够无聊的。”

可现在她心里的虚空和失望,又是为什么呢?

“那我们换个话题聊好吗?聊聊你的学习、你的理想。”

当祉明说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是对生命的荒废,并且永远不会被铭记的时候,她不是还深深质疑过,那只是他不负责任的托辞吗?

“学习和理想我跟谁都能聊啊,但有些事情,只能跟你聊。”“你想聊的那些,应该和你母亲聊。”

这样的生活,不就是大一那年她曾对祉明说起过的吗?她那时候不就强烈向往着这样的生活吗?

“我就说嘛,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

而她,也就镶嵌在这样的生活里,成了一位妥妥帖帖的妻子和母亲,一位面容温和、情绪内敛的稳健妇女。

李昂不再说什么。

这世间肉眼可见的报酬和享乐足具说服力,只需侍候好那个小我和小我赖以存在的小家,几十年很快安然度过。

安觉得没趣,静静地画了一会儿。

最显然的好处是:这样的生活令人不用思考,不用怀疑。

然而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开口道:“我没跟你说过那件事吧?有一次我坐地铁,从旺角坐到火炭,地铁超挤,人贴人,我一路戴着耳机听音乐,什么都没注意到,等下了地铁,忽然摸到牛仔裤后面沾了一摊黏糊糊的东西。当时我以为是谁不当心把吃的东西泼到我身上了,可闻了闻,又不像吃的,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我又想,说不定是哪个熊孩子把鼻涕擦在我身上了。”

这样的生活仿佛是流水线上的复制品,不会崩盘,不会出错,不会有瑕疵,还贴着一系列光彩夺目的标签:中产、体面、幸福……

“什么时候的事?”李昂看着安,表情有点复杂。“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吧。”

这是一个盛大的集体。所有人的行为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恰当,令人满意。

“你跟你母亲说过吗?”

她有时观察周围的人。城市里的每一对夫妻都一样,都这样带着孩子到商场打发周末,打发每一个节假日的下午。

“没,我谁都没说,就刚跟你说了。”安叹了口气,“是,我真傻,当时什么都不懂,直到最近想起那件事,我才知道那是什么,一下子觉得好恶心。那气味,那手感,恨不得再去洗一百遍手。”

她走进一家日料店,独自坐转台吃了几碟寿司。被芥末呛得流泪的时候,她拿纸巾按住眼角,等那股激烈涌动过去,然后再次若无其事。就这样打发一下午。

李昂尴尬地沉默着。

苏扬离开冰场,一个人在商场里闲逛。

“你知道吗?”安接着说下去,“一些女性对于男性的恐惧,是源于对精液的恐惧。它们虽然只是人类身体分泌的液体,却具有那样残酷的杀伤力,同时又具有那样强悍创造力。它们贯穿你的身体,刺破你的细胞,改变你的激素水平,重塑你的身体结构,操控你的心理状态。那是多么强势的统治啊,近乎野蛮。”

“那你坐着不无聊吗?”他问。“不会,我去吃点东西。”

李昂听着,越发不自在,强行忍耐,身心还是起了微妙变化,一种不受思维意识控制的内部启动。

毕竟二十年过去了,他们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很多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李昂轻叹一声,作罢。

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笑了。“对不起。”她说着,极力掩饰笑意。

“你还是仔细看着点吧,当心别让蕊蕊摔跤了。”

李昂叹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几乎有些生气。“这些是我的哲学思考啊,跟你分享。”

“算了,你好好教他们俩吧。”“他们学得差不多了。”

“真是哲学思考的话,你就写下来,著书立论,和更多人分享。”“李昂,你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比我更恐惧你自己?”“什么意思?”

“不了,我滑不好。”“我教你。”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也换双冰鞋来玩会儿吧。”李昂鼓励她。他忽然很想再次感受一下拉着她的手一起滑冰的感觉。

“你不能否认,我们之间有性张力。”“安,你在令我难堪,这样你很高兴吗?”

李昂看着她,觉得她这一刻的样子特别美。他也想起了大一那年冬天,冰场上的情形。此刻,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的眼睛二十年了都没变,也许是她的性格造就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直愣愣的少女感,一种无视岁月变迁的简单纯粹,尤其是当她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是专门看你。但事实也许并不如此。

安忽然放下画笔,朝李昂走过去。李昂局促地站起来,站在那里看着她,对于她突然的逼近,他显得紧张而窘迫。

她浅浅一笑,“没想什么。”

安看着他的紧张和窘迫,微笑了,“你是不想,还是不敢?”“什么?”

“怎么了?在想什么?”李昂滑到她身边。

“我出生的时候,是你陪着我妈的。你是第一个抱过我的男人,李昂,现在你还敢抱我吗?”

苏扬不下场,只是远远地坐着,看着。李昂教孩子们滑冰的样子,令她想起了大一的时候。那年冬天,未名湖结了厚厚的冰,那是她第一次尝试滑真冰,李昂教她。李昂是北方长大的,滑冰滑得很好,胸膛宽阔,手臂有力,教她的时候耐心又细心。当时她的室友们都说,“李哥哥”是难得一见的大暖男。可是那一次,居然碰到了祉明,祉明当时正和他冰球队的队友们在练球。那天她心情糟透了,她和李昂交往,本来是为了气祉明,希望他能在乎自己,重新回来追自己,可是他居然一点都不在乎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生气,还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用眼睛告诉她——“没关系的,你开心就好”。那天发生的事好像就在昨天一样。可是,一晃二十年了。

“安,你在说什么?”

画家准会哈哈一笑,“我追求的又不是什么幸福。”元旦后的周末,全家人去“又一城”滑冰。

“别装了,李昂,你也想这么做的,对不对?”

假如有天国,她想,或许毛姆会和托尔斯泰争论一番,让思特里克兰德来说说看,月亮与六便士究竟哪一个才代表幸福。

房间里忽然静极了,只听到中央空调输送暖风,发出轻微声响。“安,你才十七岁……”

人生只有一种确凿无疑的幸福,就是为别人而生活。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名言。苏扬很喜欢托尔斯泰的作品,唯独对这句话持有怀疑态度。她懂得什么是为别人而生活,也懂得什么是确凿无疑的幸福,两者她都深深地体验过,却始终未能把它们划上等号。

“是,我认识你已经十七年了,我从出生就认识你了,从出生就在等着今天,等了十七年了。”“安,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肯面对真相?”

3.

“什么真相?真相就是,我是你的父亲……”“没血缘关系的所谓父亲。”

一个缺口而已。

“我是你母亲的丈夫。”

时间久了,李昂也明白了,别人不想的事,强求没滋味。巨幅的婚纱照挂在家里墙上,是家庭城堡的封印。或许,或许,他的妻子还不想被封印,想给这座城堡留一个缺口。那就让她去吧。

“一纸婚书能代表什么?在我母亲心里,只有郑祉明才是她的丈夫。”

家庭生活就是这样,热闹、喧哗、匆忙,像一支纪律不严谨的队伍,孩子们总有无数的节目和要求,拍照之事终归不了了之。

“你别想激怒我。”他从她身边走过,拿起外套就要离开。

可是每到周末,又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修荣有篮球比赛,修蕊要上芭蕾课,答应了他们去海洋公园,答应了他们去游泳,去看电影,去海边晒太阳,吃海鲜大餐……

她一下抓住他的胳膊,重新逼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我是郑祉明的女儿,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苏扬却总是无所谓地笑,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穿婚纱拍照,害不害臊?李昂说,还不到四十岁,怎么不能穿婚纱了?现在很多人四十岁才头一次结婚呢。苏扬还是笑。对李昂的提议,她既不反对,也不积极,总是说,那行啊,找个周末去拍呗。

“一点也不,安,你也是我的女儿。”

搬到香港后,他和苏扬提过好几次,应该去补拍一下结婚照。他说现在流行带着孩子一起拍,叫轻婚纱,也相当于全家福。他们买的第二套房子正在装修,等装修好,正好可以用来布置房间,那样看上去才像真正的家。他说苏扬从来没有穿过婚纱,终归是遗憾。

“别骗自己了,李昂,只有李修蕊是你的女儿。”“安,你想毁掉我,你直说。”

或者说,世人大多把家庭幸福当作个人幸福的首要,乃至全部。独行侠,听上去很酷,但酷有什么用?站在家庭堡垒的城墙上向外眺望的人们只会觉得那不过是大雨中孤零零走向荒原的一只湿狗。李昂就是最典型的家庭幸福的拥趸者。他一砖一瓦地建设属于自己的城堡,直至它固若金汤。城堡里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妻子、儿子、女儿,每天看到他们,就看不到自己个人版图上的缺憾了。

“我当然不想,你是全家人的支柱。”

但家庭幸福,却可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世人大多选择走这条好走的路。

“那你想让你母亲离开我,想向她证明我是个恶棍、流氓、伪君子,想拆散我和她,是不是?”

个人幸福,是一件十分玄妙的事情,它的组成成分太复杂了,可能缺少一个条件就不成立。

“当然不是,我没你想的这么坏,李昂,我只是……单纯地……想和你试试。”

2.

“算了吧,安,你只是贪玩,你在玩弄我。”“不,我爱你。”

有时他看着她睡着时的容颜,可以看很久。他觉得她睡着时的样子是最好看的,恢复了往昔的天真。有时她被他看着,就醒了。他问她睡得好不好。她说:“我做很多的梦。”他不问她梦见了什么。他知道,她的梦,与他无关。

话音一落,两人都静了。

身体疲劳之后她睡得踏实、安稳,他起得早,从不去吵醒她,宁可自己带两个孩子提前出门,送他们上学。

就在这一刻,他们彼此望进了对方的眼睛里。他们的眼睛里,有烈火,有玄冰,有过去未来发生过和并未发生的一切。

然而夫妻间的这件事还是好的,至少在很多时候,生理性的快乐还如十年前一样鲜活滚烫。他用力地想去燃烧她,潜意识里明白她是渴望被燃烧的,不是被他,就是被别的什么。

“我爱你。”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是极轻的,极温柔、极小心的,唯恐惊动了什么,震碎了什么,戳破了什么。

也许唯一还能令她开心的时候是在床上,肉身相互温暖滋润,充盈填满,是结结实实的抚慰。不用语言的沟通,反而是最好的沟通。有时他也想对她说,再生个孩子吧。怀孕,会令她忙碌、充实,有期待,有烦恼,也会有快乐,至少那样活着是正常的,好过现在这副消沉的样子。但这话他说不出口。在朱亭宣布怀孕之后,在她有一次流着泪问他,人生这么多的苦,为什么还要生孩子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想要再添孩子的话了。

她微微向前走了半步,抬起双臂,抱住他,把脸靠在他胸前。他受到震撼,身体和意志在分裂,一时无法动弹,只是呼吸急促,喉结滚动,“不,你并不爱我。”“我爱。”

在一些时候,他仍试着劝慰她:“开心点啊,人应该快乐地过一辈子。”她回答:“我很开心啊,我没有不开心啊。”有时她却又说:“开心?开心是很奢侈的事情。人生这么多的不如意,能平静就已经很不错了,谁敢奢求开心呢?”矛盾百出。

“不,你连你自己都骗了。”

他叹了口气,用烘干的浴巾裹住她的身体,很用力地抱了抱她。李昂觉得十年、二十年过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当年他在大学里认识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唯一不变的是她的温柔。她甚至比从前更温柔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好事。只是在她的温柔里,他明明感觉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她灵魂的样子对他越来越模糊了。

“是你在骗你自己。你心跳得这么快,还装得这么沉着。”她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微笑。

是,她疲倦,李昂知道,却不是为着什么具体的操劳,而是,她的心,对生活,对这个世界,或者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倦了。有一瞬间,他惊悚地想到四个字:生无可恋。可能是太贴切了。

“安,你别这样。”他凝聚起意志,试着推开她。“我想要你。”她用双臂紧紧环住他。

她歉意地笑笑,说:“大概是太疲倦了。”

“不行。”他的声音变得压抑、沙哑。“我要你。”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安……”

可苏扬从他眼神里看到的却明明不是这句话,她看到他心里真实的那句话是:吓死我了,以为你又吞了安眠药躺在浴缸里求死。

“求你了……”

李昂说:“你这样要着凉的啊。”

“不。”他终于用了力气,挣脱了她。

李昂也被她吓到了。先前见她在浴室里很久都不出来,叫她也没反应,这才破门而入,发现她竟然戴着耳机睡在满满一浴缸冷水里。

“你做这一切,不过是饮鸩止渴。”他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安,我是你的父亲。过去,现在,将来,我是,也只能是,你的父亲。除此以外,你在我身上不可能找到任何别的东西。”

是李昂把她叫醒的。醒来的时候她受了轻微的惊吓,忽然间被叫醒,魂魄还是散的,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此刻又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发冷,浴缸里的水都冰凉了。

他的声音这样理性、冷酷。他的目光既诚恳,又怜悯。不再有火焰,火焰转瞬即逝。

她发现自己每天在浴缸里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她一边泡澡一边戴着蓝牙耳机听音乐,竟然睡着了。

安没有作声,也没有动,僵在那里。

暂时没有目标和期盼,也没有期望和失望,只是麻木而缓慢地前行,接近停滞。有点像,冬眠。

她目光空洞,失神一般,片刻后,慢慢地转过身去,恍恍惚惚地往前挪了几步,又忽然停下。

每年的这段时间,即十月过去之后的几个月,都是这样。冬日漫长,万事皆休,她心里的声音安静了。

房间里有了一刻极度诡异的宁静。

下午,接孩子回家,辅导作业,准备茶点,然后是晚餐,有时陪上钢琴课、舞蹈课、篮球课。晚上孩子们睡觉了,她读一会儿书,听一会儿音乐,点支香,泡个澡,消磨漫漫长夜。

“爸……”在这诡异的宁静之后,她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白天孩子上学,丈夫上班,她处理家务琐事,写写稿子。稿子大多关于爱情、友谊、命运、儿女、人生的意义、生命的真相、感情的真谛云云,那些给妇女和青少年读的散文,发表在若干杂志上。可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字对别人有什么帮助。

“爸……爸……”她一声接一声地呜咽着,嚎叫着,颤抖着,像一只迷失了归途的小兽,发出绝望悲恸的嘶吼。

苏扬就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时常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人生仿佛失去了目标。

李昂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安跪在地上的背影。

所有的节奏都慢了下来。岁月如旧,人也如旧。生活一成不变,每一天都不比前一天更有希望,也不比前一天更绝望。

他当然明白,她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爸……”的喊叫并不是在叫他。她背对着他,根本不想看到他。她在对着天喊,对着地喊,对着自己喊,对着那个看不见的父亲喊。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温度最低的一天只有摄氏三度,被称为香港史上最冷的冬天。流感间歇性地爆发,百业萧条。

她在喊的人,与他无关,然而她此刻真实的伤心、痛苦、匮乏、无助,还有委屈,却是被他映照出来、激发出来的。

苏扬从北京回到香港,香港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有足够的理由对他恨之入骨。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