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我怎么舍得放下你 > 【六】“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奇迹。”

【六】“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奇迹。”

她坐在那里喝完两杯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吃了一块黑森林蛋糕。从前她喜欢抹茶,只吃抹茶蛋糕。李昂和她在一起后,就不停买各种抹茶口味的东西给她,蛋糕、饼干、奶茶、甚至牙膏,什么都是抹茶口味的,多年之后终于让她对抹茶产生了厌倦,想要换换别的口味。她觉得李昂的宠爱像是一种计谋。

十月九日当天,她再次如往年一样,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坐了一整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白天顾客稀少,有段时间整间咖啡馆里只有她一人。傍晚时分,来了一些学生和情侣,环境才稍稍热闹起来。她坐在那里读书,波德莱尔的诗集。每次有人推门进来,门上的铃铛就响一下,她就抬一下头,心里期望又失望一下。

一张Thomas Bergersen的专辑循环播放了三遍,空灵孤绝的《幻象》。她面前的咖啡杯满了又空,咖啡馆也是,她的心也是。她望着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强烈起来,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她望着霓虹一片一片地亮起,望着人来人又去,望着时间无情而迅疾地流逝。

之后,她每年十月九日都来奥加咖啡馆等他,有时等一天,有时等两天。但他从未出现。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她起身离开。咖啡馆的老板显然已经认得这个每年一次前来赴约的女人,见证了她从未等到她要等的人,从第一年一直到第十三年,但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数月后他去四川研究和支教,地震时在平武县失踪。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她微笑着。虽然一早猜测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就算提前告诉她这结果,她还是会选择千里迢迢飞到这座城市,在这里坐上一天,等上一天,还是会有期盼,还是会等待。

十三年前,她与祉明在上海分别时,曾经约定,十年后的十月九日,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见面。

没有放弃等待,这意味着她还没有放弃他,意味着她与他之间还有一部分是相连的,是活着的,无论他现今身在何处,是否活着。

她和祉明记忆中永恒的华亭宾馆。

所以她想,明年的这一天,她势必还要再来。

有些记忆,不敢轻易触碰。

可是苏扬,我却有种感觉,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到这家咖啡馆了。不知为什么,我憎恨这种感觉。

尽管从物理上来说,上海也已经没有她的家了,她却还是一次次地回来。她每次回来都住宾馆,只是从来不去华亭宾馆。

4.

她也再一次地感慨,只有在上海,她和他的故乡,她才感觉到安全和亲切,感觉到灵魂的松弛和舒张。而其他地方,无论是北京,还是美国,还是香港,都是别人的城市,不是她心中真正的家。她在外漂泊的这二十年,心中不是没有伤痛和感怀的。

苏扬每年回上海两趟,四月一趟,十月一趟。

盛夏刚过,秋初的上海这样美,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在学校的操场上初次见到他。那年他们只有十六岁。

十月这趟时有争议,四月则不消说,清明例行给母亲扫墓。

地面是潮湿的,微风中夹杂着清凉的水汽,还有浓郁的桂花香气。街道两边上了岁数的法国梧桐根深叶茂,经雨打风吹,树叶大片大片地落下,在人行道上铺成厚厚的一片。

苏扬的母亲葬在沪西郊区一处高雅的陵园,当年李昂选的地方,也是李昂出的钱。墓地的位置选得好,宽敞、向阳,大理石墓碑,青松环绕,气派整洁,只是母亲独葬,难免显得孤苦。

苏扬抵达上海的时候,上海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苏扬每年清明回来祭扫、焚香、磕头,望着墓碑上母亲的相片,总觉得母亲在对她说:“珍惜你的婚姻和家庭,不要去想别的,永远永远,不要去想离婚,不要最后落到我这样孤单……”

3.

苏扬觉得,自己的婚姻能维持十多年,有母亲冥冥中的念力。往年十月,她会在咖啡馆之行后,再去陵园看看母亲,放一束鲜花,和母亲说说心里话。然而今年,却没有。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去上海的机票。

因为今年她有另一件事要做,一件母亲肯定不支持、不喜欢她做的事,所以她心怀愧疚,有点害怕去面对母亲。

结婚十周年快乐!

可那件事她已经拖了太久,不能再拖。她要做的事情是,去看望祉明的母亲。

第二天早晨,苏扬醒来的时候,发现李昂已经出门去上班了。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漂亮的信封,上面写着:

那年地震之后,祉明失踪,留下一颗粉红钻石给她。她得到钻石后,委托拍卖行拍卖,把所得的钱分成了几份,除了捐赠掉的和留给安的教育基金,余下的都给了祉明的母亲。

苏扬低下头,看到小桌子上,他们的茶已经凉了,他切开的月饼还一口未动。

多年来她一直留着祉明母亲的联络方式,也知道她常年住在上海,只是因为种种缘故,极少联络,也从未登门探望。

李昂站在那里,等了苏扬许久,等不到她的回答,默默无言,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阳台,走进屋子。

祉明母亲这一生也实在艰辛,在路上的时候苏扬想,早年丈夫和别的女人私奔,她生下遗腹子,而后改嫁,辛辛苦苦,重新经营一个家,儿子只能由外祖父来抚养;然后儿子慢慢长大了,模样好,读书好,有才能,出息了,却放荡不羁爱自由,和自己疏于来往,跑到天涯海角去工作,又在地震中舍己救人,十多年来下落不明,也许就此天人永隔。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来说,这一生承受得实在是太多。

苏扬看着李昂,看着他的眼眸在月光下闪出湿润的光泽。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眼泪。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苏扬终于在浦西的一个工人新村小区见到了祉明母亲。祉明母亲姓月,一个极少见的姓氏,名闵兰,年近七十,略为清瘦,短发,穿一件薄花呢两用衫,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上海老妇人。

苏扬静静地看着李昂,体会着他所说的话。“下着小雪的冬夜,你明白吗?不是不美,只是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我站在你的世界里,知道无法占有你,也无法带走你,但我依旧渴望,与你的世界发生关联,期盼着有一天,雪会停,天会亮,期盼着冬天过去,春暖花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雪还在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天也黑着,仿佛永远都不会亮。我已经疲倦,失去了幻想,我只想寻找一间温暖的、亮着灯的屋子,走进去,躺下来,休息,长长久久地休息。你愿意给我那样一间屋子吗,苏扬?”

闵兰后来再嫁的丈夫是个宁波人,姓陈,比她小一岁,她再婚后就随丈夫定居在宁波,直到她的老父亲去世,她带着丈夫和孩子回上海过户了房子,又为着孩子读书考虑,一家人重新搬到了上海,就一直住在这套两居室的老房子里。

他看着她,沉默许久,然后慢慢说道:“苏扬,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的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下着小雪的冬夜。”

闵兰改嫁后又生的是一个女儿,叫陈继明,也三十多岁了,还没出嫁,是祉明同母异父的妹妹。然而祉明和这位妹妹容貌上却并无明显相似,苏扬不禁对祉明那位早年出走的生父感到好奇。

李昂站在原地,看着苏扬,心头涌起强烈的怜悯,怜悯苏扬,也怜悯他自己。

闵兰对苏扬的态度很矜持,看得出来是刻意带了几分克制。她说她见过米多的照片。苏扬说:“是,以前寄给过您,米多四岁的时候。”她没有说米多现在名字改了。

“没有,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早已训练出一颗强大的心。”苏扬无言,过了片刻,叹道:“好吧,我听你的,李昂,从今年开始,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小姑娘长得和祉明小时候一个样子,可惜照片在搬家之后就寻不到了。”闵兰说,“寻不到了也就算了。一直看,就一直惦记。伊现在应该很大了吧?读大学了没有?”

苏扬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不用这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马上十八岁了,今年上大一,在北京读书,北大。”

“好了,够了,苏扬,不用再说了,你的这些歪理我听够了。我言尽于此,你爱去就去吧。”李昂站起来。

“蛮好,北大蛮好,小姑娘有出息。”闵兰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忧不喜,不惊不惧。

“《哥林多后书》里写过,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说的就是让我们不要只相信肉眼所看见的,也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啊。”

闵兰一家都说上海话,陈伯的上海话带点宁波口音。苏扬多年没机会说上海话,口都有点生了,但听在耳朵里却觉得亲切无比。

李昂沉默地看着苏扬,只觉得无话可说。

苏扬一直觉得上海话很有人情味,比如烟,叫“香烟”;酒,叫“老酒”;下雪,叫“落雪”;再见,叫“再会”;一家人,叫“一家门。”回想当年,她与祉明,十六七岁,一起读书温课,一起上学放学,用这柔软温情的语言交谈。那些时光多么美好,那些时光再也不会重来了。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所谓的信念根本就没有事实依据。”“可什么叫作事实依据呢?我们从小到大所相信的事情,根本上都来自于信念啊。有谁见过耶稣基督?有谁见过一颗原子,或者太阳系最遥远的行星?科学家的描述就一定可靠吗?会不会也是一系列骗子的恶作剧呢?可我们深信不疑,为什么?难道我们的人生信条就是眼见为实吗?”

对于往事,闵兰讲起来很平静,语调淡淡的。“祉明伊爸爸离开吾的辰光,都劝吾想开点。”“祉明走的时候,也都劝吾想开。”“但是吾一辈子就是想不开啊。”

“好,他还活着,那他在哪儿?”李昂的火气又蹿上来。“我不知道。”

“一个男人看中了侬,跟侬结婚,让侬怀孕,大了肚皮,然后伊就跑脱了,跟另外的女人一道跑脱了,侬想得开吗?”

“实话告诉你,自从收到那条短信,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苏扬继续说道,“虽然你说它只是一个故人的恶作剧,但我心中的疑惑没有被解答。我总有种信念,觉得……他有可能还活着。”

“侬生下小人,看牢伊从介么一点点大,长到介么大、介么大,看牢伊学讲话、走路、写字,看牢伊考中学,考大学,然后突然有一天,伊也走脱了,永远走脱了,就像侬没生过伊,侬想得开吗?”

李昂低下头,还是沉默。

闵兰的语气始终很平静,眼中也没有一丝泪光,但就是这么低低沉沉的平淡调子,四两拨千斤,弄得苏扬心里无比的沉重伤感。

苏扬又说:“你知道的,对我来说,我们的家,还有我们的孩子,永远是最重要的。奥加咖啡馆,只是我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仪式。”

“想不开也这样过来了,活到快七十岁,再想不开也想开了。人这一辈子,经历介许多难过的事体,太多太多的事体,有辰光又好像觉得啥事体都没发生过。”老人长长喟叹。

李昂没有说话。

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家人经济条件很一般,房屋老旧没有翻修,空间紧密,墙纸泛黄;天花板有渗水印渍;家具磨损掉漆;空调、冰箱和电视机年代久远,显然都已服役超过十年以上。但小小居室收拾得十分干净,地板一尘不染;窗台上摆有绿植;两排书柜里满满当当放满了书,都是久经翻阅的旧书;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书法,写的是“舍得”两个草书大字,落款是陈继明。看得出这一家人有用心生活。

苏扬说:“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今年是和往年不一样的。今年如果我不去,他就会出现,而我和他最终会错过。”

闵兰见苏扬打量房间,说道:“个房子是吾爸爸留下来的,祉明小辰光在这里长大的,地方小,家具摆得候分克数,有些家具还是老早留下来的,祉明小辰光用过的,比如那张写字台。”

苏扬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说:“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哈,最后一次。”李昂显然不信。

苏扬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祉明小时候用过的写字台,心里想的却是:倘若不是那时候母亲扬言要祉明拿出一千万来,自己说不定会早早嫁给祉明,或许这里就会变成他们的婚房,而安,也将在这个两居室的房子里出生、长大,生活会是全然不同的样貌。没有美国护照,没有香港的家,没有李昂,没有修荣和修蕊,安或许也没有钢琴和漂亮的裙子,但她会有嫡亲的爸爸妈妈陪伴她长大。

李昂深深地叹出一口气,闷了片刻,说道:“苏扬,我只是希望你能面对现实,把他放下。十多年了。”

到饭点了,苏扬说她请客,去外面吃。去外面吃饭,对闵兰一家来说像是一件大事,闵兰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同意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肯定地相信他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点希望?哪怕是幻想出来的希望?哪怕是假的?哪怕哄哄我,让我好过一点?”

苏扬带他们去了一家档次较高的粤菜馆,点了丰盛的菜。但一行人除了陈伯,没有人吃得下,一桌菜几乎没怎么动。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怀疑什么?”

闵兰一直讲话,谈起儿子的时候,她声音慢吞吞,微笑着,眼中却似有泪光闪烁,“伊小辰光邪气皮,不肯好好读书,伊外公管伊,一天到夜请伊吃生活。大一点了就晓得要读书了,一到放假就泡在图书馆里头,伊欢喜看书,哲学书、历史书、人物传记。一手字写得蛮漂亮,畀吾写过两封信,后来大一点就不肯写了,只畀女朋友写了。伊像伊爸爸,招小姑娘欢喜,一辈子就脱勿开个种事体。吾从来勿想伊成为啥大人物,有多大出息,赚多少钞票,吾就想伊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幸福快乐,讨个老婆,生个小人,过过日子,但是伊根本勿想的,伊脑子里想啥没人搞得懂,伊想的事体太大了……”

李昂怔了一下,脸上浮起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着苏扬,停顿了许久,冷冷说道:“苏扬,你在怀疑什么?怀疑我有事情瞒着你?怀疑我知道什么隐情而不告诉你?你是不是还怀疑,他活着,而我一直把他囚禁在一个什么地方,害得你们一生一世见不了面?”

讲到后来,闵兰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照片赠给苏扬,“伊的最后一张照片了,其他的都寻不到了,个张就送畀侬吧。”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李昂?你是不是一直瞒着我什么?”苏扬忽然发问,盯着李昂,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苏扬很想要,但想到是祉明母亲唯一的留念,又不好意思拿。“拿着吧,吾老了,活不了多少辰光了,拿着也没意思,不如送畀侬。”闵兰笑了笑,“祉明一周岁时拍的照片,吾放在身边,放了几十年了,又有啥用?人看不到了,就是看不到了。”她说着,笑容转为凄苦,眼中浮现一丝泪光。她把照片捺入苏扬的手中,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嘱托,也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很久的重担。

“因为过去的每一年里,他都没有出现。”“可是不代表他今年就一定不会出现。”李昂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语,摇头。

苏扬低头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样貌周正,双目炯炯有神,眼中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还有渴望探索的勇气。

“奇迹?你认为这个世界有奇迹?”“也许很少,但不意味着没有。”“没有!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奇迹!”“你为何这么肯定?”

她把照片郑重收好。

苏扬低下头,说:“对不起,我理性上其实已经明白,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想看看,今年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快吃完的时候,陈伯借口去洗手间,偷偷抢先把账付了。苏扬追之不及,很惭愧,这家人环境不宽裕,却非常讲求尊严,这一餐饭对他们来说,实在是额外的开销和负担。

“我也想问问你,你怎么了?”李昂反问,并不示弱。“你为何要把时间、精力,还有内心的希望,投放到一件已经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事情上去?十几年了还不肯放手。你为何就不能现实一点、理性一点?”他极力克制着火气。

离开饭店前,苏扬塞给祉明母亲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万块钱。两人推了好久,闵兰终于肯收下,苏扬这才稍稍好过。

“你怎么了?”她柔声怯怯地问。

分别之前,苏扬俯身在闵兰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总是觉得,祉明有可能还活着,您相信吗?”

苏扬微微受了些惊吓,诧异地看着李昂。他一贯冷静自持,就算不认同什么事情,也极少强烈反驳,总是迂回而温和地表达,更别说发火了,更别说在这样一个本该温暖和谐的中秋之夜了。

闵兰听了,怔了一怔,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她对着苏扬笑了笑,无力地叹了口气,道:“吾相信,伊活在一个阿拉都看不到的地方。”

他声音不大,但态度强悍,语气猛烈,字句铿锵。

5.

李昂看着苏扬,看着月光下她明亮湿润的眼睛,充满了理性的虔诚,闪烁着近乎愚昧的天真。他忽然就有点光火了,脱口而出:“得了吧你,别傻了,别等了,他不可能来的!永远都不可能来的!”

他真的活在一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吗?

苏扬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苏扬想。

“你仍然相信,他会在某一年的十月九日突然出现在那个什么奥加咖啡馆,对吗?”李昂问。

然而听到祉明的母亲那样说,她还是略觉宽慰,至少,老人的内心是安宁的。

“郑祉明还活着”——那条短信像一滴墨汁,掉进她心里的那碗清水,他再怎么去抢救、去打捞也无济于事了。墨汁掉进去的第一瞬间就化开了,她心里的那碗水已经浑掉了。

可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的内心又是否安宁?她又是否与自己和解了?是否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放下执念?

李昂明白了,在苏扬的心里,关于那条短信是真是假、郑祉明是死是活的拷问,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她对他给出的调查结果也是半信半疑,甚至疑多过信。

苏扬回到香港,刚下飞机,就收到一条信息,是闵兰的女儿陈继明发来的。信息是这样的:

果然,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苏扬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一趟上海。”每年都去,今年不能不去,今年,也许是不同的,她想。

谢谢你来看望我母亲。我母亲没告诉你,她病了,脑子里的肿瘤,这个月刚查出来的。她说自己老都老了,不想受罪,不想治疗,我们也只能尊重她的意思。难得你此次来,她脑子还清醒,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这样交流了。无论如何,千言万语,一句感谢,珍重。

就像现在,他明显感觉到她的一声“嗯”里,包含着对疑问的压制,对脆弱的掩饰,以及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和试探。

苏扬读完信息,当场流下了眼泪。

李昂很怕苏扬的沉默。沉默背后是千百句没有说出来的冰冷话语。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远比说出来的更有震慑力。

人类做错了什么,要经历无穷无尽的病痛和灾难?上帝究竟在哪里?

这些年苏扬变得惯于沉默,很多时候回应别人的话就是沉默地笑笑,她同意或者不同意什么都是沉默地笑笑。

他是全能的吗?他是全知的吗?他是善的吗?

苏扬呆呆的,少顷,“嗯”了一声,牵动一下嘴角,不再说什么。李昂却觉得,苏扬除了一声“嗯”,还应该再说点别的。

这世上存在着如此多的苦难,连好人也难以幸免。那么上述三个问题,必然有一个回答是否。

“确实不可思议,但事情就是这样,这人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了。”李昂说着,关掉了视频。

又或者,这世界并不存在绝对的是非、善恶、好坏,甚至也许痛苦和喜乐也无分彼此。上帝有他自己的评判标准。

“这太不可思议了……”

那标准又是什么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让你难受。”李昂说,“她自己沉浸在感情里无法自拔,精神已经出问题了,想让你也尝尝那种滋味吧。毕竟她嫉妒你,你曾经是郑祉明的爱人,她希望你也像她一样疯了。”

生命充满了无常,肉身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分分钟千疮百孔,灰飞烟灭。造物主将人类做成这副模样,是为了让他们更加珍惜灵魂和精神的价值吗?

“会不会,祉明真的活着?”苏扬还是忍不住问。“不会,这女的自己都承认了,是她胡说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与她素不相识。”

可是肉身毁坏之后,灵魂和精神又将去往哪里呢?

李昂点击播放视频,视频中的女子看起来是在一个拘留所一样的地方,对着镜头讲了事情经过,承认是她造谣生事,乱发短信。

苏扬回到家,什么也没有对李昂提起。

“恶作剧……”苏扬有些恍惚,重复了一声他的话,不知是表达惊讶还是疑问,她的面容看起来却是非常平和的。

李昂只知道,她在奥加咖啡馆又经历了一场空等。他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失望,却看出了隐忍的悲恸,还有广漠的悲悯。

“就是她给你发的信息。这女的是以前郑祉明在广州一家酒吧认识的,可能有过一夜情之类,痴迷于他,也知道一些你的事,后来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了你的手机号码,制造了这个恶作剧。”

他想,也许那个人是否出现并不重要,她每年去等,就是一种自我救赎,漫长的疗愈。

听到这里,苏扬的心提了起来,呼吸都停住了。“这个人你认识吗?”李昂拿出手机给苏扬看一段视频,视频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女子,其貌不扬,神情呆滞。苏扬摇了摇头。

这天清晨,李昂醒来,看到躺在他身边的苏扬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脸上有泪痕,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刚刚醒来。

他说他找人去查过了,发信息的手机号码隶属于广州,他托了一些公安系统的朋友关系,找到了那个发信息的人。

她显然哭过了,不知哭了多久。

十月的香港还是有些燠热,夜里起了些凉风,吹到身上倒是很舒爽。李昂泡了一壶奇楠金普,切了一只广式月饼,苏扬喜欢的白莲蓉。日常生活忙碌而琐碎,难得此刻,两人世界片刻幽静,对着一轮清辉,举杯共饮,默默无言,倒生出一丝浪漫,仿佛回到年轻时。李昂便选择在这一刻,告诉苏扬,关于那条匿名短信的事。

阴冷昏暗的晨色笼罩着房间,一片沉寂,他几乎能看到她心中的无尽孤凉。他什么都不问,伸手搂住她。

晚餐后,李昂让Isabelle带两个孩子早早休息,自己在阳台上摆了桌椅,泡了茶,要和苏扬一同吹风赏月,谈谈心。他说,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就是十月,他们在美国注册结婚的时候,也是十月。

苏扬仍然不动,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静了许久,发出叹息,“你知道吗,我在上海的时候,去看望了祉明的母亲。”

国庆假期,也是中秋节,苏扬准备了丰盛的家宴。李昂这天难得休息在家,也下厨帮忙,奉献了两道拿手菜。

“是吗,她还好吗?”李昂并不诧异。“不好,也许不久于人世了。”

十月终于到来。

李昂沉默着,分担着苏扬的沉痛感伤。

2.

“午夜梦回,我忍不住想象她的一生,先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孩子,晚年又身患重疾,我不敢想象,她该多痛苦,多难过。”

我爱你,是为了让你有能量去爱更多的人。

李昂握住苏扬的手。

而我爱你,并不是为了让你爱我。

“可是她说起什么都很平淡,一句抱怨都没有,仿佛所有的往事都已经消散,仿佛一切的创痛都已经被抚平,仿佛心里一点委屈都没有,仿佛加诸在身上的苦难都只是平常事。然而,那种平静之下蕴藏的疼痛,可能才最剧烈,我不忍心再想下去。”

也重新开始去爱吧,苏扬,不要只爱我。神爱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彼此相爱。

李昂无言,只能紧紧搂着她。

你不是最喜欢诗歌吗,苏扬?重新开始写诗吧。我会看得到。

“生命脆弱,世事无常,人生苦多乐少,灰败如此,最终是一个接一个的悲剧,可人们活着的时候还要拼尽全力,粉饰太平,大费周章地经营,还要接二连三地生下孩子,究竟是为什么?”

注意星怎样沉,日怎么样升,所有河流怎样共奔大海。

李昂轻声回答:“因为爱情吧。”

注意他们每人想点的不同的菜。

“爱情……”苏扬凄然道,“我也曾经这样想,两人相爱,自然而然就想留下果实,留下生命的证据,并且,有了孩子,就一辈子都分不开了,可是……这世上……有这么多的苦……”

注意每粒微尘的移动。注意每个刚抵达的旅人。

“你是觉得后悔吗,生下安,又生下修荣和修蕊?”

用心体验生命中的每一刻,就像鲁米的诗里写的那样:

“当然不能说后悔,如果重新选择,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知道你爱孩子。”

我希望你振作,希望你快乐,希望你笑,希望你能注意到这世界上的其他东西,重新热爱它们,重新有好奇心,重新有热情。

“是,我爱孩子。每一次拥抱他们,我都那么贪婪、那么用力。

然而我知道,苏扬,我知道。

每一次看着他们,我的目光都舍不得移开。小小的生命,依赖着我,也让我依赖,这是深切的满足和安慰。然而,我的发心是什么呢?是因为自己的爱情,为了让它有一个果实吗?或者是为了要符合世俗的常态,让别人觉得你生理心理与常人无异吗?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依恋感和安全感,让自己有人陪伴,让自己老有所依?这个世界终究是残酷的,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生命最终是悲剧。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把无辜的生命带来这世上轮回、受苦,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自私……”

你忽然觉得生命已经完成了一次轮回,你自己的人生已然过完。我察觉到你内心起伏的厌倦,对自己,对旁人,对这个世界。即便你一向掩饰得很好,你的丈夫和儿女都没有察觉到你的变化。

李昂伸手抚摸苏扬的脸,“也会有很多快乐。”苏扬抬起手,覆在李昂的手上,“你快乐吗?”

今年的九月,你尤其孤独,因为安离开了家。

李昂抱住她,感受肌肤贴着肌肤的温暖,说:“此刻是快乐的。”苏扬没有说话。

其实每一年,那一刻,我都在那个地方看着你。看着你的寂寞,看着你的期望,看着你的失望。还有你的孤独。

李昂问:“你在想什么?”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消化在你内心的黑洞里,不为人知。

苏扬在想祉明,他此刻又在何处?他快乐吗?

每年你都盼着十月的到来,盼着去上海“见我”,连带九月也跟着沾光,日子一天天熠熠生辉,也一天天惊心动魄。愈是靠近那一天,愈是每一秒钟都掷地有声,荡气回肠。

我在这里,苏扬,在你身边,在你心里,在这个宇宙里。我快乐吗?我很久没有想过有关快乐的问题了。

我只知道,又到九月了。每年九月,你都格外不平静,因为九月过去就是十月。我知道我们的约定,苏扬,我知道。

但我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时间生万物,亦碾碎万物。

这么多年,你一直是这么瘦,似乎总在被什么消耗着,燃烧着。你的内心是一个能量巨大的黑洞,那里面的状况,有时连我也不甚清楚。

我们最终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苏扬,你又瘦了。

我仍然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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