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秘密而漫长的省略号,但不是句号。
从那时起,在安的心里,郑祉明三个字就一直和死亡、天堂、永恒等字眼相关联,一种神圣而遥远的存在。
直到十七岁的秋天,她收到那条匿名短信,有人告诉她:郑祉明还活着。从此,那个省略号变成了一个问号。
“也许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到。”
郑祉明还活着吗?
“嗯。”“天堂在哪里?”
安第一次意识到,活着,是这样一种殊荣、一种礼遇。
“妈妈……”女孩抱住苏扬。“妈妈,我们和爸爸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吗?”“不,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相聚。”“那会是哪里?天堂吗?”
这世界上,每一秒钟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在生命的秩序面前,活着本身就像一种胜利,哪怕是暂时的。
“爸爸不在了,你也心碎吗?”“是……”
她不想放弃希望。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很伤心吧?”“是,我会心碎。”
虽然那个匿名号码来路叵测,已成空号,但她仍然留着那条短信不舍得删,还经常下意识地拿出来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
“是的,这个世界少了任何人都一样,但是你的存在对你自己有意义,对我也有意义,对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是有意义的。”
她守着那六个字,就像守着一句带法力的咒语,也像守着心底一撮微小的、摇动的火苗。
“那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世界有没有他,或者有没有我,都一样。”
她想,人类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
“因为我发现,我的爸爸,他不在这里了,他不见了,可是世界还和原来一样,没有任何改变,花儿还是开,鸟儿还是唱歌,只是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了,但世界一分钟也没有因此停下来。”“是。”
也许这个世界时时发生着许多人类无法看到、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也许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米多,别说这些。”
也许,郑祉明还活着。
“妈妈,如果我死了,不在这里了,地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每个人还是和原来一样生活,对吗?”
3.
“我从书上看来的,死了就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永远不回来。”苏扬紧紧搂住女儿,闭上眼睛。
安,从你懂事之后,你内心对我的探寻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那条亦真亦假的短信,更是令你的心无法平静。
“米多,你为何想这些?”
然而风吹经幡,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抑或只是心动?六祖慧能已经给出启示。一切都是幻象,安,一切都在你的心。
“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就等于死了是吗?”
你想探寻我的生,也想探寻我的死。然而生和死都已经不重要。
“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还会回来吗?”“也许会,也许不会。”
你想探寻那段跌宕起伏的人生,那段正在消逝中的人生。然而那段人生也已经不重要。
苏扬被女儿问得一愣,半晌,怔怔回答:“不,他只是不在这里了。”“不在这里,那他在哪里呢?”
重要的是你的人生,安。
那一次她问苏扬:“妈妈,我的亲生爸爸,是不是死了?”
不必寻找我。因为这寻找,让你变得孤独。
安第一次有“不在了”的概念,是在七岁。
你来北京读书,是为了寻找我,也为了远离香港那个家。你在那个家里总是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十多年了,还永远像个外人。
2.
你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家,家里有你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有别的普通家庭所拥有的一切。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
因为她们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你想弄清你生父和你母亲之间的感情。你常常忍不住遐想他们的故事。对,我们的故事,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故事。
其实她也一样,并无其他选择。
你还试着写出这个故事,希望它成为一则佳话:
她决心离开香港,到北京读书,就是打算远离“那对夫妻”。虽然在心里她也知道,母亲并无其他选择。
我的父亲,是那一年的高考状元,光华工商管理系的优等生。他极具天赋,入校就拿了明德奖学金,当了学生会干部,到处参加竞赛和演讲,总有一众漂亮女生围在身边,是校内数一数二的名人……
好像是从几年前的某一刻起,当她开始感觉到母亲似乎已经相信并接受祉明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转而同李昂专心地过起小日子来的时候,她就怄气地在心里称呼母亲和李昂为——“那对夫妻”。
哈,没错,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名人的定义就是学校里长得最好看又最活跃的男生,也就是所谓的“校草”。
当然,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那对夫妻生活也不容易,别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了。李昂的收入就那样,香港物价贵得要死,他们又刚买了第二套房,还有修荣读的那个国际学校,一年学费三十万。
我的母亲呢,在新闻学院默默无闻地读书,是宿舍和教室两点一线的乖乖女。我想知道,那样性格不同、质地不同的两个人,是怎么会相爱,怎么会走到一起,最后生下我的?
几分钟后,安的手机银行就提示有一笔钱到账,五位数的钱。她想都不想,马上原路给他退回去。想用钱来代替感情,想给自己省事,想花钱买安心,就不让他得逞!
安,我想告诉你,一切发生的事,有其冥冥中注定的因缘,而一切没有发生的,也有其不发生的坚实理由。
李昂无语,许久,叹了口气,道:“我先给你打钱再说吧。”“就知道打钱打钱,谁稀罕你的钱!”安说完,重重地撂了电话。李昂习惯性地用钱解决所有的问题,包括她此刻在申讨的缺失的父爱。这恰恰是她最恨他的原因之一。
故事你写不下去了,你怕无法还原真实的我们,你觉得自己无论用怎样的笔墨也描绘不出心目中那段传奇的爱情。
“安,你为什么不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
我看到你开始模仿,你想试着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
她显然不打算谅解他,静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如果是李修蕊在电话里求你来看她,你也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你反复读我留下的笔记,读我当年的演讲稿。你加入了学生会,又参加了社团,轮滑社、绘画社、影协、文学社。课余活动一多,交际立刻广泛起来。安,我真为你高兴,你长得漂亮,行事大方,性格开朗,马上有众多男生追求你,其中有几个还很帅气,据说是校草。
“安,我分身乏术,请你谅解。”
然而你是如何应对的呢,安?你理都不理他们。
“我不要!我要的是你来看我,又不是要你的钱。”“可我真的来不了,至少能帮你解决住宿的问题。”“反正我不要你的钱。”
你在想,什么校草,连我爸当年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好了好了,安,这样吧。”李昂投降了,“我给你再打一笔钱过去,你搬到留学生公寓去住。”
哈,我实在忍不住笑了,我可爱的安啊,你不能总把你父亲想象成一个神,然后照着神的标准去找男朋友,那样你注定会失望。
“你没看过书上写的啊,缺少父爱的女孩子容易自卑,容易更早与人发生性关系,还容易失学和贫困……”
并且,想必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曾是那样一个浪荡子。至少在一些人眼里,他对女人来说就是个祸害。
“周末总可以吧,两天够飞两个来回了。”“安,刚开学,事情很多。”
有不少人知道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故事,并不是玫瑰色的:你母亲在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与你父亲见了一面,两人相处七日,然后分开。第二年你母亲生下了你,而你父亲远走异国他乡,杳无音信。
“听听这什么话?等你放寒假了,我也放寒假了。”“可是现在确实走不开。”
不过是始乱终弃的一段孽缘,乏善可陈。
李昂心知肚明,安不是呼天抢地、计较私利的人,眼下是故作娇嗔,他便如一贯那样不温不火地说:“对不起,安,我最近真的没有时间。等放寒假了,一定来北京看你。”
安,真抱歉令你失望。我这一生,的确是对不住你母亲。
李昂只好说:“过一阵子,等你母亲有空,让她来看你。”“那怎么能一样呢?”安拿着手机走到宿舍外面去讲,“母亲和父亲怎么能一样呢?女孩子没有父亲撑腰,可怜死了,跟孤儿一样,被人欺负了都不敢吭声,床铺和座位都捡别人剩的。跟你说我那个铺位啊,紧挨着宿舍门,晚上大家进进出出地接电话、打电话,去水房洗脸、刷牙、洗内裤,门开进开出的,我就要吹一晚上北风。”
即便我曾对她说过,心中真正爱的人,只有她,可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毕竟胜于他口中所言和心中所想,是不是?
安不甘心,先来软的,委屈地说:“别人的父亲都来过学校了,就我可怜得要命,连个家长都没有。”
那些年,李昂追求你母亲,待她也算是很好,可是她与他在一起,心里是不快乐的,这我知道,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
李昂自然说不行,新学期开学,他也正是忙的时候。
那些年,我所想、所做、所为之奋斗的事情,你母亲都不理解,甚或不齿,但她没有怪我,她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
“整天钱啊钱的,俗不俗啊?”她笑嘻嘻地说,“爸,打不打钱无所谓的,你人来北京看看我吧,我太想你了。”
安,我看到你,又开始读你从你母亲那里抄来的日记。你一遍遍地读这些文字,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探寻真相吗?
李昂说给她打钱,让她去换个手机屏。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尝试,给你帮助,为你牺牲,这是我自认的生命价值。我的成长充满压抑,内心极度渴望燃烧,反叛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这样的人经不住你这般火源一样的诱惑。若这一生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永远是个乖女孩。但没有办法,我已经被你点燃,直至化为灰烬,我都为你燃烧。
“不顺利,太不顺利了,摔了一跤,手机屏都摔碎了,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掉渣呢。”她半真半假地说。
——2003年8月31日
李昂不回应她的话,只淡淡问她,一切是否顺利。
这些文字真美,不是吗?你不会知道,我曾多少次回忆它们,记得它们,赞美它们,因它们而流泪,因它们而感到安慰。
她说:“爸,才刚离开家,我就想你了。”一宿舍的人都朝她看,都听出这戏腔戏调的父女关系不一般。
你无法想象,也一定不会相信,我是怎样深爱着你的母亲。可是我和她真正相伴的时间,就只有那几天。
越是不当真越是要把戏演足。
你一定不懂,那是什么样的爱情,几天的陪伴,几封信,一本诗集,一颗钻石,就那样过掉了一生。
然而等她把桌子床铺都收拾完,她头一个电话却是打给李昂。电话一接通她就撒娇,亲热地喊着“爸”。
但是安,你要知道,有一些相爱的人,就是那样过掉了一生。
安却总觉得那一声哦里,好像还有点别的意思。你爸呢?安让她们去乱猜,她才不要摆那种全家福出来。
4.
室友说:“哦……你妈好年轻。”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至少北京的秋天非常合安的意:阳光灿烂浓烈,空气却凉爽干燥,万物都金晃晃的,所有的画面都是高饱和度、高对比度。这和闷热潮湿的香港太不一样了。
一个室友来问:“哟,这是你妈,还是你姐?”安说:“我妈。”
安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十分充实。课程很好对付,课余时间她参加很多社团活动,也打球、跑步,或是游泳。游泳是她冥想的时间,五四体育中心的泳池她一游就是几十个来回,好多男生注意到她。可是她独来独往,谁也不理。还有时间她就泡在网上。
她打开行李箱,头一件事,是拿出带来的一只相框,摆到桌上。相框里是她与母亲的合影,母女俩有着相似的笑脸。照片去年春天在飞鹅山拍的,安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母亲少有这么畅快的笑容。
几乎所有的北大学生都玩未名BBS,她也注册了账号,ID名叫“千山独行莫相送”。她对这个名字很得意。
有两名室友是北京当地人,父母陪同前来张罗,母亲帮着铺床,父亲帮着搬行李箱。只有安,孤身一人,什么都要自己做。
她并不发帖,只喜欢到处看看别人说些什么。这天她浏览到光华管院的版面,竟然看到一个帖子叫作——“有谁认识光华管理学院的郑祉明吗?”简直欣喜若狂,马上点进去。
一间宿舍四个人,她到得最晚。她到的时候,其他三人都已经挑好了桌位和铺位,留给她的是靠近门口的上铺。她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跟几位室友打了招呼,放下行李,开始收拾。
虽然她早就知道父亲当年是个名人,但是忽然看到这样的帖子还是有种梦幻变成现实的奇突感。这则二十年前的旧帖简直像枚时间蛋,不,像活化石,完好地保留了当年父亲的同学们对他的看法。
待一切手续办完,安到宿舍落脚。
安一条一条读下去,哇,大家都骂他呢,连夸他的读起来都像是在骂他。树大招风,他就是棵大树,招爱,也招恨,安笑着想。
她觉得自己用这种方式戏弄了李昂一回,让他上了她一记当。她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似乎这样“逗你玩”能彰显出她的自由、自信和不羁,似乎这样就能找到她和这位继父之间真正的平衡。当然,李昂对此就是淡然一笑,全不计较。
终于,她读到了最后一条回帖,署名竟然是“苏扬”?!
怎么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有谁知道,郑祉明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她先摆个迷魂阵,最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再得意洋洋地甩给他们看,喏,光华工管,北大最好的院系,有其父必有其女。
天哪,此苏扬就是彼苏扬吗?发出这则回帖的人真是母亲吗?安又看了一下发帖时间,竟然是她出发来北京的前一天夜里。应该就是母亲吧。这世上还会有哪一个苏扬这样牵挂郑祉明呢?只可惜,直到今天,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复苏扬的问题。郑祉明还活着吗?他在哪里?接龙中断在此,一句回声都没有。母亲,可怜的母亲。
李昂当时还说她了,“女孩子家读什么理科?多辛苦啊。”她从李昂的话里听出了口是心非,听出了他强加掩饰的喜悦和自豪,却故意丢个白眼给他,“我以后要当居里夫人,要你管?”
安心头涌起一股热血,她在母亲的话下面回复道:
她考上的是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系,她父亲郑祉明当年就读的院系。然而直到放榜之前,这都是一个秘密。她一直告诉李昂和苏扬,她报考的是北大物理学院,也就是李昂当年的院系。
“他一定还活着,要有信心。”
九月初的燕园,人来人往,很有些兵荒马乱的味道。安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磕磕绊绊才办齐了手续。
发帖ID:“千山独行莫相送”。母亲一定不会猜到那是她。
安再次走出机舱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北京的金秋。
一句来自陌生人的鼓励,会让母亲感觉到希望吧?
1.
又或者,母亲早已失去了信心,不会再上BBS寻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