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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没有人选择痛苦。”

到达之后的计划,你已在飞机上拟好,订旅店,查询交通线路,最重要的,登录到你母亲的邮箱,找到了一个人的地址和电话。

因为两条匿名短信,你突然决定改签机票,飞来成都,谁都没有告诉。安,你如此大胆、任性、敢于冒险,的确像我。

这个人就是我曾经的妻子——安欣。

毫无意外,这里并不是北京,而是成都。

我一路跟随着你,安。傍晚,你独自走上成都市区的街头,好奇地观望周围的一切。这里是你的奥兹国,你听着奇异的方言,看着陌生的街景,寻找你的先知,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飞机降落了。我迎接着你走出机舱。

你在想,你的父亲曾经生活在这里,或许已经长眠在这里,也或许,以某种形式,仍然活在这里。

2.

说起来,你也算是这方土地的女儿,可你对此地却一无所知。市中心的华厦霓虹,老城区的麻将摊子,百里飘香的街边串串,生机勃勃的车流人流,这番蒸蒸日上的人间里,还有没有你的父亲?答案可能只在一个人那里——安欣。

父亲,你真的还活着吗?

可是安啊,我亲爱的安,我希望你停下脚步,转身回去,别再往前走。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

她睁开眼睛,透过舷窗看向外面。一万米的高空中,层层白云如天使之翼般铺散开去,望不到尽头。

华灯初上的时分,你终于来到了安欣的楼下。

她闭着眼睛回忆他的模样,一次次接近,却总是模糊。心里确凿感知到的,只有那深深的不甘和不舍。

你母亲的电子邮箱里,一直存放着安欣的通讯信息。在地震之后将近一年,她曾停留在四川,和安欣一起,寻找我。

那一年,她四岁,母亲带着她,在机场和他告别。彼此千般万般舍不得,但还是要分头走。他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他不能再做她的爸爸了。他们在今生今世的缘分,就在那一刻结束了。

当然最后,她放弃了,明白我已不在,而她还要继续活下去。这些年她与安欣从未联络,恐怕她不会想到,这个地址有一天会带着你来到这里。

她闭上眼睛,用力回忆那个男人的脸。

这是一栋六层的居民公寓楼,安欣住在三楼。

然而属于父亲的那些记忆,如今又飘散到了宇宙的哪个角落呢?他还活着吗?在苍茫大地之上,抑或在幽冥之中?他在哪里?

我看到你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暖色的窗帘合拢着,透出屋子里温馨而家常的光。

很多年前,母亲深深爱着那个男人。最后留存下来的,是她这个爱的结晶,以及这些文字,还有记忆。

正是这温馨而家常的光,让你迈不动腿,积累了许久的勇气,忽然间就失去了。于是你拿起手机,打算先和对方通个话。

——2010年4月14日

铃声一直响着,似乎在楼下都能听到,你紧张地等待着。

祉明,你好吗?你在那里快乐吗?那里的天气如何?那里有天气吗?

过了片刻,你看到一个人影从窗户前走过,然后电话被接起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喂,您好,哪位?”

——2010年1月7日

你怔怔的,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喂?哪位?”

不写下来就会忘记,忘记的事就等于没发生过。我不想忘记。

你还是出神——这声音,就是安欣吗?当年嫁给父亲的女人?当年令母亲伤心欲绝的女人?虽然他们结婚的时候,母亲也已经和李昂订婚了,可毕竟,她是……

——2006年2月8日

你心里滋味复杂,神思恍惚,对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在吗?哪位?”电话里的女人催促。

而上帝,一直保持沉默。

她的声音不年轻了,听着有三十七八,不错了,正是安欣的年纪。你有点不敢相信,竟然这样容易,竟然真的可以这样找到她,找到历史,可历史的真相又是什么……?

没有生,没有死,没有虚无,只有感情。

“喂?有人吗?……”

你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海底燃烧着火焰。我在对你的感情中,失去了原则。

惶恐之下,你挂断了电话。

她打开本子翻阅:

直到电话挂断后好几秒钟,你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你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情怯,面对父亲当年的妻子,竟一声都不敢吭。

她的包里永远装着一个本子,她手抄的母亲的日记和诗集,盛着满满的,都是记忆,母亲的记忆,黑暗的深渊。

你长叹一声,抬头再次望向那昏黄的窗口。

飞机起飞后,安靠入座椅里,打开自己的包。

你忽然意识到,那两条匿名消息显然不是安欣发的,安欣听上去全然懵懂,全然局外,声音里一丝锐度都无。

凝视深渊,是一种能力。

这位曾经的妻子,不知她现在生活得可好?她可有再婚?你想。无论如何,要知道父亲的下落,最应该去问的就是她。毕竟父亲失踪的时候,他们刚刚新婚。她是最后见过他的人。

巴恩斯说,如果你理解凝视脚下的黑暗深渊能使人平静,那么你就不会跳进深渊。

怎么也该见她一下,问清楚,既然来都来了……

她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课上读到《福楼拜的鹦鹉》。记忆是一个人的“黑暗深渊”。

你再次鼓起勇气,朝楼洞走了几步,又犹豫地停下了。你发现了自己在害怕。害怕什么呢?

人和记忆,该如何相处?如何对峙?

害怕走上去,发现安欣早已经重新结婚了,一家人其乐融融,也许孩子都很大了,也许孩子都两个,甚至三个了,也许她早已经忘记了十几年前在地震中失踪的丈夫了。那么你的骤然造访,不仅是突兀的、惹人讨厌的,更是尴尬而自取其辱的。

或者更简单,如果你没有记忆,你就容易幸福,动物就是这样。可是人,总会留恋过去,无论走到哪里。

或者,你也怕安欣从未再婚,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没有放下,还爱着她的丈夫,独自守着空空的屋子,甚至屋子里还挂着她丈夫的照片,也许还是一张遗像。那样也就直接证明了,你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清空记忆,停止思维,痛苦也就消失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叫你心碎,叫你没了指望。

痛苦是伴随着记忆和思维发生的。

安啊,我亲爱的安,我看着你站在那里,犹豫,惶恐,迷茫,非常心疼你。你不该来成都的,这本就是一个错误。

等她再长大一点,她就渐渐明白,人有痛苦,是因为强求一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或是执着于一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不肯放手。

但你仍然站在那里没有走。你很想面对面和安欣谈一谈,听安欣说说她记忆里的郑祉明。

那是年幼的安,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作痛苦。

可是这一刻,你又真的害怕,害怕安欣说出什么你不愿意听到的话,就像你曾经听过的那些评论,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可是那天夜里剩下的时间,她再也不曾睡着。

你在想,假如你的父亲真是一个所谓的“渣男”,或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你将要如何自处?你的来历、你的出身、你一直以来被弟弟修荣所嘲笑的一切,不就坐实了?你一直暗中持有的心理靠山,一个伟大的父亲形象,不就坍塌了?你自童年以来,一直自我灌输、自我感动,并且引以为傲的一切,将要安放何处?

她忍耐着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回到床上去,拉紧被子蒙住头,试图重新入睡,以为睡着就会忘记先前听到的一切。

就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白头发大爷从你身边经过,往楼洞里走去,他发现你站在那里许久不动,眼神定定望着三楼的窗户。

……

“女娃子,你看啥子?”他停下来。

“对不起……”

“我……没事……”你转身想走,又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问道,“阿伯,您知不知道,这里三楼是不是住着一位姓安的女士?”

“苏扬,我该怎么做才能令你快乐?”“什么都不必,因不值得。”“苏扬……”

“你说那姓安的女娃子?”八十多岁的大爷看谁都是女娃子。“是,是。”

“没有人选择痛苦,所有人都在逃避痛苦,哪怕那个选择看上去是要坠落深渊。”

“你找她?她不是在家嘛?”大爷看看那亮着灯的窗户。“我……不找她,我就是想打听下,她的丈夫……”“丈夫?”大爷一脸奇怪,“她莫得丈夫,就一个人。”“您是说,她单身?”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帮助……”“苏扬,和我在一起令你这么痛苦吗?你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选择和我在一起?”

“是啊,从前我家儿媳妇还热心地要给她介绍男人呢,她死活不要,也是个老姑娘咯,性子古怪得很,你找她啥子事?”

“不要对不起,苏扬,我只是很担心你,你这样我很难过。答应我,去看心理医生,好吗?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你的心直往下掉,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碎了。“我……我不找她,没事,谢谢您,我……先走了。”“有啥子事嘛?莫得关系,我帮你转达也行。”“真没事,谢谢,再见。”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不起……”

你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我呢?我不能够给你安慰吗?孩子们不能令你感到安慰吗?我们对你的爱还不足够吗?”

我目送着你,心里很难过,又觉得这样未尝不好。

她听到母亲在小声地哭泣,话语断断续续,“因为……因为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而我……竟然还活在这世上。”

可是你走远了,再次忍不住停下来,回头远远望一眼那亮着暖色灯光的窗口。你的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她听到李昂的声音,在低声询问:“苏扬,苏扬,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间跳入你的脑海中:有没有可能,安欣藏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郑祉明其实一直活着,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们瞒过了所有人,甚至瞒过了他们的邻居?又或者,安欣收买了所有知情人来替她撒谎,比如刚才那位白头发大爷,就是她派来挡驾的,也许如果你现在闯进去,上楼敲门,来开门的就会是你的父亲?

那时她七岁,睡在自己的独立卧房,一天半夜,恍惚醒来,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把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偷偷望向大人的房间。

痴人发梦!你马上在心里鄙夷自己。

安一直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听到苏扬和李昂的对话。

你终于否定掉所有突发的奇怪念头,让一切保留在原地不动。安欣单身不能说明什么,既不能说明父亲还活着,也不能说明父亲已经死了。最多只能说明,这十多年来父亲并没有和安欣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只要没有生死的确凿证据,那么一切还在原地。

1.

于是你转身离去,不再看向那个窗口。我目送着你,我挚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