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都在不断地做出选择: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至少今日、此刻,现实的生活是重要的,而一条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短信,是次要的。
重新把车开动起来后,李昂长吁了一口气。好在生活并没有偏离既定的轨道,他和苏扬的默契还在。
至于一个已经死了十多年,却仍像个幽灵一般存在于他们婚姻中的男人,更是无关紧要的。
“谢谢,辛苦你了。”“不会,你辛苦。”
2.
“那好,我让Isabelle提前准备好晚餐。”
李昂来到办公室,桌面上已堆积了一些需要处理的工作。但他坐下后,并不急于面对工作,而是先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涌上屏幕,从昨晚到今晨,均来自朱亭。
“不辛苦。对了,修蕊今晚有钢琴课,老师七点钟来……”“我会准时下班回家,钢琴课由我负责。”
朱亭发了这么多信息,只在说一件事:她怀孕了。
“那……辛苦你了。”
李昂非常冷静,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读过的信息一条条地删除。他不去想,这所谓的怀孕,是否属实,又是否必定和他相关,他明确记得自己采取过措施。他只知道,女性若想得到男人的精子,有的是办法和手段。当然,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对于朱亭这样的女人来说,她宣告怀孕,就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向你宣战,正如她最后那条信息说的:
“我知道。”
如何解决,看你意思。
“今晚修荣的家长会,准备些礼物吧。”他说。“我有数,你放心。”“购物卡还有三四张,都在抽屉里。”
言下之意:是战是和,看你意思。
他们曾走过崎岖的山谷,试着把过去的一切都掖进时间的褶皱,然后手牵手,一马平川,天长地长,只是……
朱亭想要和他生孩子,想了很多年了;想让他离婚,也想了很多年了。这早已违背了他们当初达成的协议。
李昂看着妻子,她真的会好好的吗?真的不会多想吗?
当初朱亭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处在一个低谷中,苏扬怀了别人的孩子,执意要和他分手,一次次躲开他,逃离他。不得不承认,朱亭带来过安慰,作为寂寞和欲望的填充,作为权力和能力的确认,作为信心和雄心的重建。从精神到实质,她都帮助过他。
“你别多想。”他说。“没事,我没想什么……”“我是说……”“我知道,我会好好的。”
有过一阵,他挺喜欢朱亭,但那种喜欢,不太像男女之间的喜欢。他觉得她聪明、理性,能理解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彼此有信任和感应,玩同一个游戏,得心应手,沟通起来不累。
她回身看着他。
然而渐渐地,她对他生出贪恋和占有之心。对此他一再提醒,这个游戏是有规则的。在他和苏扬复合并结婚之后,这个规则变得更为明确。她也承诺过,不会给他任何麻烦。
苏扬拭去眼泪,牵动唇角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推门下车。“苏扬!”李昂忽然叫住她。
可是现在,她撕毁了协议,一意孤行。
“我会去查一查。”李昂说。
他看着她的最后通牒:
车已驶到家里楼下,李昂把车停稳,看着号码,沉思着。“我觉得,像是一个恶作剧。”他说。“是吗?”苏扬叹了口气,收敛了情绪,仿佛心灰意冷,也不再关心真相。
如何解决,看你意思。
苏扬摇头。屏幕上一个陌生号码。李昂按照号码打过去,对方关机了。
他想了片刻,冷静地,点击,删除。
李昂惊呆了,“这是谁?”
最近这一年,她给他发的信息越来越多,他都记不清自己删除过多少。一些反复出现的话语,令他清醒,也令他厌烦:
郑祉明还活着。
“你在她身上浪费了二十年的时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她那样的女人,就是会把男人往深渊里拖。她看似美好的温柔乡,需要男人付出一生的自由去交换。”
李昂把她的手机拿过来,看到屏幕上赫然一条短信:
“她之前的那个男人,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离开了她,为什么你看不清,偏要上她的当?”
苏扬含着泪,咬着指甲,抬起头,眼神失焦地望着车窗前方。
“她消磨了你。曾几何时你是一个有着旺盛野心的男人,一个充满力量的男人,一个可以征服世界的男人,再看看如今的你,蜗居香港,教一份半死不活的书,还有几分斗志?”
“有人跟我说,他还活着。”苏扬看着手机屏幕,声音颤抖。李昂的脸瞬间发白,“什么?”
“你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吗?你爷爷是军官,是烈士,你父亲当年的老部下现在一个个风生水起,你回来,条条路都是通的。”
“怎么了?谁的消息?”
“你的论文我给国防科工局的领导看了,他们很重视你。”
不,应该说,她在强忍着泪。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对男人来说,最大的失败不是失败,而是平庸,平庸是耻辱。”“她所给你的温暖的家庭、俗世的幸福,我都能给你。我还能给你她所给不了的,成功而辉煌的人生,难道你不想要吗?”“回北京来,我帮你东山再起。”
车在红灯前停下,李昂转头去看苏扬,发现她竟然在哭。
他知道,朱亭从未放弃过对他的占有欲。她巧言令色,也确是个中高手。并且从客观上讲,她对他说过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的。
苏扬没有出声。
但是那又怎么样?
苏扬的心猛地抽紧了,李昂的话像一把有毒的剑洞穿她的身体。“对不起。”李昂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道歉。
人生颠沛,不过如此,他不愿走到中途再折返回去。
“没有,李昂,我就是……想看看……他还有没有可能出现。”李昂沉默着,闷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我这么个大活人在你身边,你从来看不见,也不在乎,却在乎一个死人。”
更何况,他三十九岁了,难道还要活在祖父荣耀的光辉中,或者父亲惨败的阴影中?他应该创造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了。
“是,是,你不觉得可笑,因为‘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李昂讽刺地说。
他也知道,自己内在的性格是独立而强势的。从小到大,他生命中的一切内容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包括事业,包括婚姻,包括每一次的进和退。他理应对自己的选择有所担当。
苏扬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决定和苏扬结婚的时候,他二十九岁,与她相识十年。
“你不觉得可笑吗?”
注册是在美国,没有举行婚礼,苏扬连婚纱也未曾穿,她似乎也不在意。而他知道,在她失去了那个人之后,她这一生再也无心为其他什么人穿一次婚纱。和他结婚,是理性而现实的选择。
“我总有一种感觉,他还活着。”苏扬轻轻地说。李昂哼哼笑了一声,“一种感觉。”“你一定觉得很可笑。”
而他,是为了对自己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的感情做一个像样的交代,即便他在那一刻仍不能完全确定,二十九岁的苏扬,是不是一如十九岁时的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十三年了,每年十月,你都要回上海,去那个咖啡馆,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只是要给自己一个结果,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没有白费,包括他残损的一只手。这是他愿意付出的代价。
是,十三年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两人总免不了一番争执。苏扬保持沉默。
自然,也因为,爱她,想要给她安稳和快乐,想和她生养共同的孩子,想和她一起拥有普通俗世男女所拥有的一切。
“十三年了……”李昂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远方。
无论如何,他们一起走过了十年的婚姻。
“算了吧,苏扬,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李昂打断她。苏扬不吭声了。
十年的时间,他始终在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勤力工作,耐心细心,倾尽所有照顾妻子和三个孩子。十年的时间,他看到自己的蜕变,看到岁月在他身上施展的魔法,看到一个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慢慢蜕变成一个沉默寡言、守护着俗世安稳的中年人。
“没有,我在想……修荣今晚的家长会,见到新老师,是不是该准备一些礼物……”
诚如朱亭所言,在某些时刻,他对自己是失望的。
苏扬一怔,李昂总是能准确地猜出她的心事。
他试过改变,试过寻找出口。朱亭,就是他的一个出口。然而他在走出去之后才发现,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你有心事?”快到家的时候,李昂终于打破沉默。“嗯?没有。”苏扬习惯性地否认。“你在想下个月去上海的事情吧?”
于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茫然、自己的执念。作为一个心有执念的人,守护了十年的东西,是不能被改变的。
这似乎是生活最现实和根本的真相。
更何况,他与苏扬之间,有着那样刻骨铭心的历史和回忆,有着共同的创伤和治愈。他们都是害怕孤独的人,都是信仰并依赖婚姻和家庭的人。俗世的安稳,是他们共同的盔甲。
但生活却可以,也必须,这样维系下去,每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养育孩子,经营家庭,互相照看,保持不死。
他们之间的联盟,已不仅仅是情欲和历史,更是生儿育女和衣食住行中所涵盖的最朴素的、相似的价值观。
十年的婚姻,二十年的相识,激情早已经没有了,表达也开始变得困难,无论是情绪还是情感。怀疑和不信任在暗地里缓慢滋长,像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这世上充满了类似这般的婚姻,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必定如此。一纸婚书是人们惯以处理现实生活的一种方式,却从不意味着对方永远属于你,这一点他们都十分清楚。
是的,价值观,这也是最终斩断苏扬和那个人之间联结的,带血的利刃。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千言万语,抵不过沉默是金。
于是,他在这天傍晚,在思考了一整天之后,给朱亭发去这样一条简短的信息:
从机场回去的路上,李昂开车,先送苏扬回家,然后他去学校。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穿越分割岛屿的海峡,车窗开着,灌入腥咸潮湿的海风。天上的云动得很快,有暴雨将至的气息。
如何解决,随你。但切记,不要动我的家庭,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