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电脑启动的轻微噪音数着时间。在等待的间隙，你拿起自己的手机，翻出这天下午收到的一条信息。
你一向喜欢读书，买下这套公寓的时候，李昂为你单独做了这间小小书房，摆了一整面墙的书。从此，这里是你的天地。
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六个字：
你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锁上门，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郑祉明还活着。
李昂让你早点睡，你却从来不听他的。
简短的六个字，却足以颠覆你灵魂的安稳。
5.
电脑启动完成后，你搁下手机，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键入“郑祉明”这个名字。
大概也就是这句话，让你们的关系，进入了真正的冰霜期。
没有任何消息，连同名同姓之人都无。
你却并不感动，也不领情，淡漠地说：“我不在乎你爱几个，我也不是只爱你一个。”你冷静、坦率、无畏，近乎无情地真诚。
你思索片刻后，又输入北京大学未名BBS论坛的地址。
接着他又说：“苏扬，请你相信，今生今世，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页面跳转至BBS主页。你找到光华管理学院的版面，滑动鼠标，一个一个帖子浏览。
他又说：“我不许你再提离婚二字，永远永远不许再提。”
成千上万条帖子，信息量如山如海，你耐下心来，把页面拉到最早的时间，细细寻找。
他吃惊地看着你，仿佛不敢相信你说了什么。他说：“不可能的，苏扬，我永远都不会和你离婚的。”
片刻后，你终于找到了那个帖子：
你却只是冷静地说：“如果你需要，我同意离婚。”
——有谁认识光华管理学院的郑祉明吗？
片刻的怔忪之后，他上前紧紧抱住你，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人情复杂，各有前因，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多曲折，一言难尽。
发帖时间：2000年9月8日。这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这么说，似乎想表达一些歉疚与理解。“是，我喜欢，我们也有能力可以再添一个孩子……”“那你让她给你生好了。”你也不知怎么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李昂怔住了，看着你，深受打击，他那时或许并不知道你其实都已经知道，也或许是，他未曾料到你如此直接，也如此不在乎。
即便在当年，我也不曾浏览过这一类的帖子。如今再看看当初的同学们是如何评价我的，倒有些意思。
“好，我答应你，以后每次都按你的办法来，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再吃这种药。”他思量后做出让步。
原帖后面有一百多条跟帖，我陪着你一起慢慢看：
你在乎？你又真的在乎过什么呢？你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郑祉明啊，没见过，听说是上海状元，光华男神。
你比他更平淡，垂下眼睛，轻轻地说：“我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我见过，学生会招新的时候，可惜没说上话。
那时你把药藏在自己的衣柜里。他发现的那一刻，极为震惊和愤怒，但他的发怒就是闷声不响。他在闷声不响了几秒钟后，平淡地对你说：“吃这种东西对身体没有好处。”
——我也想一见真人，他住哪栋楼啊？
他第一次发现你偷偷吃避孕药，是在修荣两岁的时候。
——此贴附件中是光华管院工商管理系本学期课表和教室，各位迷妹迷弟们有需自取，慢走不谢。
李昂很喜欢孩子，对避孕一向马虎，总是对你说，没有那么容易怀上的，就算怀上，生下来就是了。
——别想找到他，他从来不上课。
就是从那时候起，你开始避孕。
——对了，有谁知道他女朋友是谁？
那时她千里迢迢飞来美国找李昂，李昂出去见她，你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是等他一走，你还是哭了，一个人偷偷地哭。
——他没有固定女朋友吧？听说是个花心萝卜。
其实你很早就知道她了，早在你们客居田纳西州的时候。
——什么男神啊，渣男一个，到处留情。
即便你知道那个女人还在分享你的丈夫，你也不愿再为此争执或者吵闹了。这沉默的温顺，蕴含着巨大的失望与无情。
——你们这样公开八卦真的好吗？人家男神也可能在潜水呢。
你们已经很久没有为任何事情争执过了。
……
4.
看看，说什么的都有。
你也一样，苏扬，你也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
你皱起了眉头。这一刻，连你也开始怀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你第一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接着他转身走了出去，回到卧室。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说。
或说，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喝完水，放下杯子，顺手关上了最上面那个被你打开的橱门，然后走到你面前，轻吻一下你的额头，说：“早点睡。”
你叹了一口气，陷入一瞬的迷茫。当年回复这个帖子的青春少年人啊，现在一个个都在步入中年，沉浸于各种复杂而现实的生活，而他们讨论的那个备受争议的男主角，现在又在哪儿呢？
你一直站在原地，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像是等着他发落。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你在帖子的最后增加了一条回复：
他走进来，从你身边走过，兀自取了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喝下去。
——有谁知道，郑祉明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你克制着自己的惊慌，把药瓶子紧紧地捏在手心里，无言而镇静地看着他。
打完这行字，你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你倏地转过头去，看到李昂站在厨房门口。“醒来觉得口渴，想喝水。”他说。
我真想上前来握住你的手，真想拥抱你，我亲爱的苏扬。因为我就在这里。
你搁下杯子，玻璃杯底和大理石台面轻轻触碰，在静谧的夜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时，你感到身后有人靠近。
6.
厨房，是安全的所在，是整个家中李昂最不可能踏足的地方。你没有开灯，搬来那只浅绿色的踏脚凳，光脚踩上去，打开橱柜最上面的那扇门。你伸手进去摸索，从黑暗的柜子角落里摸出那只药瓶子。借着窗外浅淡的月光，你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就着水吞下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冷水裹挟着药物，在你温暖的身体里划过一道冰凉的弧线。你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叹出一口气。
这并不是第一次，你在电脑上打出“郑祉明”这三个字，却是第一次，你在他的名字后面打出“活着”二字，还加一个“吗”。
客厅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午夜十二点整。你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
“活着”二字的另一面，就是“死去”。
3.
我究竟还活着吗？还是已死去？这个问题我自己也需想一想。
你叹息一声，放下他的手机，走出卧室。
大多数时间，我并没有胃口，却要被迫进食；倦意全无，却也不能起身；一夜又一夜，躺在那里听风声呼啸等天明。身体不属于我，我不懂它要做什么。即便和身体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对它也知之甚少。或许，我和它只是碰巧同船，一起驶向宇宙的彼岸。
此时，你看着你熟睡中的丈夫，又看着他的手机，许久，终于没有忍住，拿起来输入密码。你试了三次不同的密码，均告失败。
此刻，我看着你，而你，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这行字，看了许久许久，然后深吸一口气，点击“发送”。
苏扬，我看到此刻，你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李昂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上，如这世上许多妻子一般，审视着丈夫谨慎掩藏起来的秘密。秘密其实并不是秘密，秘密赤裸裸地呈现在手机屏幕上，三通未接来电，三条未读信息，均在十几分钟前那场激烈性爱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潜入，在你们的卧室里形成一股独立的磁场。
消息发出去了，传向全世界。发帖ID：苏扬
在这样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仍然经常过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在绵长琐碎的生活中一点一点被时间改变，抑或，一成不变。
苏扬，我可爱的苏扬啊，你或许是整个未名BBS上唯一一个拿真名用作ID的人了。
时间于我，只是黑暗容器里隐约浮动的光线，是轮回中一次又一次遥不可及的触摸。对于那些还在爱着我的人，时间是玻璃板下泛黄的相片，亦是庭中亭亭如盖的枇杷。
这个早已沉入水底的帖子，由于新增了你的回复，忽然间又回到了光华管院的首页头条。
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对我是无效的。
会否有人感到奇怪？竟有人翻出二十年前的旧帖。
已经这样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可是你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人回复你，也没有任何人感到奇怪，甚至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帖子。
2.
倒是很快又有些其他人发了些其他帖子，几分钟后，那个帖子又沉了下去，沉到了第二页、第三页……
我相信，这一刻，你真真切切看到了我。
看，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郑祉明这个人了。
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静静凝望着空气中的虚无。你的目光碰到了我的，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们凝望着彼此，感知着彼此，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你好失望，静静地盯着电脑屏幕，许久，关掉了电脑。
接着，你看着他安睡的脸庞，有了片刻的出神。你忽然想去亲吻他一下，俯下身去的时候，又瞬间停住了。
你拿出手机，再次试着拨打那个给你发信息的陌生号码，结果和之前一样，铃声响了很久很久，无人接听。
你走进浴室淋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你走过去，替他把被子盖好。空调打得冷，你不想他着凉。
真是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陌生号码的背后，又是谁呢？
一切结束后，你起身，拾起地上的桑蚕丝薄被。你在想，不知为何，他今天有点激烈，整条被子都给他掀到地板上去了。
生活像个狡猾的魔术师，你明知他在戏弄你，可又揭不穿他的把戏；你明明感到厌倦，却不得不看他一场接一场地表演下去；你看到他流露出轻蔑与恶意，可你也知道，离开了他你无处可去。
有些时候，他也看出你并不享受，但他仍然继续做下去，像是在尽一种人夫的义务，也或许是，权利。
客厅里的钟声又响了一下。你还是不想睡。于是你再次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本子，翻开，静静阅读上面的文字：
你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自己的心事，然而你想，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某些事早已成了例行公事。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如果我活着，它们会被藏于最隐秘的地方，作为我一生的爱之封印。如果你读到了它们，这些文字就是我赠予你的爱的遗产。我一生没有真正的所得，因为每一次的获得，在获得之后，都会失去本来的意义。只有你，介于获得与失去之间，存放着我全部的感情与希望。我曾渴望与你携手人生，然而命运却将我们束缚在时代的火刑柱上，任凭我们干涸下去、荒诞下去。只有爱，才让我在炼狱中翻滚着站起；也只有爱，才让我在废墟下感受到人生无限的幸福。你于我的意义，相信你已真切地明白。
是女儿将要上飞机的画面，我们的女儿。当然还有，我。
很黑。没有过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都是些别的画面。是些什么呢？让我看看。
苏扬，我看到你细细读着这些文字，眼眶慢慢湿润。
然而今天，你却无法集中精神。
这是我于十二年前的地震废墟之下，写给你的遗言。虽然你已经读过无数次，但我知道，此刻，你的感受是不同的。
通常总是在这个时间，他躺在你的身边，从身后抱着你，亲吻你后颈的肌肤。他温热的气息弄得你有点痒，但我知道，你并不反感，甚至也许，很需要这样的温存。
许久，你合上了本子，将它抱在胸前，仰起头，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祷：“祉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还活着。”
你躺在床上，心里默默地数着：铛、铛、铛、铛……十一下。
“让我找到你。”
夜深了，客厅的钟声响了。
不，苏扬，我亲爱的苏扬，我希望你永远都别找到我。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