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不能住酒店吗?现在不怕暴露行踪了?”
“因为这里风景好。”韩夕文打开电视机旁的迷你吧,拿出一罐啤酒,“我之前经常住这家酒店,预存了些房费。”
“一呢,明天我们就离开纽约了,就算暴露了行踪,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二呢,也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纽约了,这是最后一晚,我觉得应该享受一下美景。”
“为什么突然住酒店?你都没……对了,谁给你付的房费?”祝晓楠一边质问一边四下打量着这间足有七十平方米的套房,她还没住过带有两个洗手间和办公区的酒店客房呢。
祝晓楠走到窗前,窗户没关,她把头探出去,上下左右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风景呀,要山没山,要海没海。”
“惊喜之二。”韩夕文拍了拍祝晓楠,“进来吧。”
韩夕文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风景就要来了,趁这个时间,你可以去洗个澡,我们还可以吃个晚饭。”
房门一开,祝晓楠就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安静地躺在地上:“你什么时候把行李运来了?”
当祝晓楠带着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时,她觉得一定要看看韩夕文这家伙能献上什么样的美景。
“别怕,这又不是我们第一回住一个房间。”电梯门打开,韩夕文走在前面。
(三)
韩夕文在前台和服务员核对完信息后,带着祝晓楠上了六楼的套房。
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祝晓楠隐约听到两次开关门的声音,她惊慌地以为韩夕文破门而入了。她裹上睡袍走出浴室,发现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还没掀盖的餐盘,香喷喷的气味从缝隙中钻出。
“那我们的行李怎么办?”祝晓楠问,“明天不就得去华盛顿了吗?”
“砰!”韩夕文打开一瓶香槟,倒入两只高脚杯中。
“惊喜。”韩夕文大步流星地冲进大堂。
“这就是你说的美景?”
“住这儿?”
韩夕文放下酒瓶,似笑非笑地走近祝晓楠,近距离打量着她,手刚一动,祝晓楠就吓得退后三步。
“诺玛德酒店,今晚就住这儿了。”韩夕文说。
“你干吗?”韩夕文问。
“这什么呀?”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不用走了,就这儿了。”韩夕文在西二十八街一座老式酒店的大门口站定,拉住了精疲力竭的祝晓楠。
“我让你去坐下,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问候一下。”祝晓楠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韩夕文真相的时候,“快走吧。”
“我以为……”祝晓楠将注意力转移到桌上,“有筷子吗?”
“你们在聊什么?”走远点儿之后韩夕文问道。
“啊?”
“那就回去吧。”
祝晓楠“刺溜”一下从韩夕文身边滑过,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把盖子全都揭开,顿时香味填满整个客房。
“怎么了?”韩夕文两手空空地走出超市,“没什么好买的。”
(四)
“是的,我知道。”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家酒店了。”在狂吃了半个钟头后,祝晓楠终于抽空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女孩儿?”
“这家酒店的主厨是华人,师承淮扬菜系的大师,可以说,是我住过的所有酒店里餐饮服务最合口味的了。”
“是个女孩儿。”黑人女子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那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来?”
“谢谢!”祝晓楠回应道。难道能看出来我怀孕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还算平坦的腹部。
“因为……穷。”
“恭喜你!”旁边一个胖乎乎的正在等车的黑人女子说。
美国东海岸的落日时间比西海岸更短,加之纽约高楼林立,本来就看不到什么天空,因此夕阳在各楼宇间的玻璃块中稍纵即逝。
韩夕文打算在地铁站外的超市里买些明天旅途中的干粮,祝晓楠实在没力气陪行,坐在超市外的公交站长椅上等待。
夜幕刚一降临,就下雪了。
令祝晓楠难过的是,虽然头部不晕、胸部不闷了,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都累了。她憎恨没有电梯的纽约地铁,每次都得上上下下三层楼。
韩夕文对了对时间说:“真准。”
祝晓楠担心自己坐地铁都会晕,拖着韩夕文往南走了十几条街,途经帝国大厦和麦迪逊广场花园。
他擦了擦嘴,起身走到窗边,将两张单人沙发调整了一下位置,使它们面对面,又拖来一张小圆桌放在中间。接着从柜台上取下两个瓷杯,倒入巧克力粉和开水,一下子,热巧克力的香气又覆盖了之前的菜香。
(二)
“来啊。”韩夕文招呼道。
随着众人的附和,祝晓楠胃部再次泛起一股肝肠寸断般的涟漪:“塑料袋!”
祝晓楠虽然有所忌惮,但还是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儿香槟喝完了。她走到窗边的小沙发前,和韩夕文一起坐下。
“我爱上它了!”
“看。”韩夕文指着楼下空寂的后街说。
“好好吃啊!”
“看什么?”
祝晓楠刚说完,旁边一群金发少女姐妹团走过,每个人手里捧着一个路边摊买来的乱糟糟的热狗边吃边笑,还把黏在手指上的酱汁吮吸干净。
“看你想看的。”
“这简直太棒了!”
祝晓楠微微挺直腰板儿,好让目光拥有一个角度。
“如我之前所说:一、美国人对吃没有要求;二、他们乐于消费。有这两点,不赚他们的钱,天理不容!”祝晓楠加了把劲儿,“你瞧他们给小费那样儿!”
楼下的后街已经有了积雪,白色的雪花从夜空中慢悠悠地飘下,中途经过路灯的照射和加温,稍有消融,但依然在落地前保持着晶体的完整。
“太对了。”韩夕文深表赞同。
一只混种的野猫窜进街口的垃圾箱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有个流浪汉也加入了,但他显然没有猫那么执着,发现什么东西后索性在一旁撒了泡尿。
“只要勤劳,像在国内那样勤劳,一定能致富。”祝晓楠把上述理念说给韩夕文听,“你在美国生活了这么久,觉得我说得对吗?”
猫似乎察觉到什么,从垃圾箱里跳了出来,原来是两个结伴同行的路人正好穿过后街,消防梯上突然掉下一大块雪,砸中他们的帽子。
那为什么麦当劳能成为全美乃至全世界快餐业的至尊呢?完全因为它的营业时间长。当其他快餐店还没开门的时候,麦当劳已经亮灯了;当其他快餐店已经打烊的时候,麦当劳还在喊着“欢迎光临”,根本不是口味好的关系,是因为没得选。
后街很窄,只要街口移动物体的速度稍微快一些,就无法看清,有时是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有时是踩着滑板的少年。对面的霓虹灯把那一片雪地映出不同的颜色,混淆着人们的视线。
大大小小的餐馆,装修内饰各领风骚,但出售的的意面和各类汉堡全都一个口味。凡是意大利式的,就加起司和番茄,法式的加奶油和松露,泰式的加香茅和咖喱,墨西哥和土耳其的傻傻分不清楚,反正都是用面皮包烤肉。
“的确很美。”祝晓楠情不自禁地说。
所有食材只要加上“有机”的字样就能卖个好价钱,味道不重要,反正也弄不出什么特别的创意。他们也不懂得水果是可以榨汁的,更不知道榨汁的时候应该将汁水和果肉分离,并且放点儿蜂蜜以增加甜度,而不是动辄扔一坨冰块进去。
“我知道。”韩夕文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但她没有发现。
天哪!祝晓楠觉得如果哪天自己在中国混不下去了,就来美国开餐厅,因为美国人的钱实在太好赚了,尤其是吃的东西。
他把桌上盛满巧克力的杯子递给祝晓楠:“尝尝。”
“这里真没有,你再熬几天,等我们到了旧金山或者洛杉矶,就有奶茶了。”
光是闻一闻就幸福感爆棚。
“我……我想喝奶茶。”祝晓楠说。
“这才是纽约最正确的打开方式。”韩夕文说,“来纽约,一定要选冬季,住老公寓或老酒店,窗外下雨或下雪,屋内点起火炉,躺在靠墙靠窗的沙发上,吃一口巧克力,读一页狄更斯,再时不时地看看后巷里的行人,身子会立刻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如此这般,差不多能回到两百年前的伦敦。”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在纽约多待一两天,不然明天坐在大巴上可能会更加难受。”
“这是你总结出来的?”
“不用。”祝晓楠用湿巾擦净嘴唇。
“这是木心老先生总结出来的。”
“坐着也能眩晕?”韩夕文长了见识,“现在好些了吗,要我帮你带杯冰水来吗?”
“那你这是借花献佛了?”
“阳光太刺眼,”祝晓楠撒了个谎,“眩晕症犯了。”
“你可不是佛。”
“不至于吧。”韩夕文连忙将祝晓楠扶到草坪后的洗手间外躲开那些怒目,“这么好听的曲子,你居然吐了。”
“那我是什么?优乐美?”
在一曲完毕后,当其他人都报以掌声时,祝晓楠“哇”的一下吐开了。可以肯定,这绝对是这位老人一生演奏史上的阴影。
韩夕文被逗得直笑,好不容易平稳下来:“你是我所说的美景。”
她刚找到一张空椅坐下,周围就飘起了钢琴的旋律——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坐在了听众席上,一位戴着绅士帽的日籍老人藏在钢琴后,满面春光与微笑,不时和面前的人们互动着,旋律正是在他的十指下流出。
祝晓楠看着眼前的男人放下杯子,走到自己身边,嘴唇上还沾着巧克力沫。接着他缓慢地俯下身,更缓慢地靠近自己的脸,目光既避不开,也对不准。
虽然中午吃了一顿毫无调味可言的沙拉和意大利面,但一切都好好的。在布莱恩特纪念堂和公共图书馆交接处的一个角落空地里,祝晓楠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像是午后的困倦。
她惝恍地思索着应该有怎样的回应,但她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把沙发的坐垫捏得很紧。
当他们结束了在曼哈顿下城的SOHO区里漫无目的的行走,来到公共图书馆旁的布莱恩特公园时,祝晓楠第一次有了孕吐。
从巴黎就开始逃避的举动再也抵不住美景的诱惑。
纽约城的最后一天,韩夕文信誓旦旦地告诉祝晓楠今天会有惊喜。凭借这几日的教训,祝晓楠心想:难道花上六美元买四块炸鸡腿就是惊喜?
祝晓楠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当她真实感受到韩夕文体温的那一刻,她决定等一切都结束后再说吧。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