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就是他们家。”
“郝记煲仔……那个拿到米其林一星的小店?号称‘最便宜的米其林餐厅’?”
“厨二代。”
“也没那么神奇,她爸爸是香港最出名的那家‘郝记煲仔’的创始人,她算是耳濡目染。”
“没你想得那么顺理成章。”韩夕文说,“我本来打算拍一个纪录片当作自己的毕业作品,内容就是她和她爸爸的恩怨,顺便帮她们家做做广告,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没办法,她家老头子在那个时候真是倔强。”
“自学成才?”
“父女恩怨?”
“不是啊,她没毕业就开始经营这家饭店了。”
“差不多,闹到要断绝关系。”
“真是彪悍的女子。不过,学设计的毕业开煲仔饭店?这也太跨界了吧。”
“不应该啊,TVB里演的都是父子恩怨,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嘛,怎么会有恩怨?快说说,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刺激?”祝晓楠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靠钱啊!”韩夕文做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找了律师一起去保她,那律师真不错,帮她把无照驾驶的罪给挡了,只留了一个普通的交通事故,而且保险公司帮她把赔偿金给付了,好像还多赔了两千多,不过第二年她的保费就翻了一倍。”
韩夕文回头看了看身在后厨异常投入的郝真灵,小声说:“故事要从……十六七年前说起。在真灵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作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把她送到美国念书。那个时候的真灵根本不想来美国,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少女,独自漂洋过海,没理由会愿意的嘛。但她父亲根本不管这个,那个时候郝记煲仔已经拿到米其林一星了,真灵也很喜欢家里的这门手艺,别说来美国,她连大学都不想念,想跟着父亲做煲仔饭。他们家每天中午就只做两百份煲仔饭是个传统,十一点开门,街坊邻居都是早上买了菜就过来等的。”
“那你靠什么把她保释出来的?”
“生意这么好,继承父业也很有前途啊。”
“对啊,大一刚开学,我记得也就一个星期之内吧,她就进去了,开着一辆两万多美元的车,无照驾驶,她还没拿到正式的驾照,在高速上把旁边车道的车给撞了。”
“但她爸爸不这么想,她爸爸就不想让自己女儿继续做厨子,哪怕是米其林的厨子。可能这就是人性吧,老一辈嘛,都想后代能有更杰出的地位,一定要念大学,还要留洋,哪怕将来赚的钱不如做厨子赚得多,但说起来光荣。美国大学毕业的,多好听。”
“进警察局?”
“后来呢?”
“我跟她一起上过公共课,她学设计的。但更重要的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进警察局是我把她保释出来的。”
“真灵拗不过她父亲,就来美国啦。但她是真的喜欢做菜,不仅是煲仔饭,所以来到这边之后,就去餐厅打工,别的留学生打工是刷盘子或者当服务员,她刷了一个星期的盘子,碰巧那天店里的厨师出了状况,她就自告奋勇地顶班,结果惊艳全场,从此以后,她就升级成了主厨。”
等真灵回到后厨给新的客人做煲仔饭后,祝晓楠问韩夕文:“你不是艺术家吗,上大学的时候怎么会认识厨子?”
“就这么走上人生巅峰了?”
“没有啊,很好啊。”祝晓楠大吃一口。
“怎么可能,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可不能让香港的爸爸知道,但事业和学业总归有冲突嘛,你想,每个月拿着七千美元的工资,这哪是打工,简直就是中产了,所以她每学期能勉强及格就很不容易了,成绩单发回去给父亲看,都免不了被训。”
“怎么,很难理解?”真灵问。
“那后来呢,为什么她父亲接受了她当一个厨师?”祝晓楠问,“不会到现在还都是秘密的吧?”
“两个人吃三份,还要再打包一份?”祝晓楠被死忠粉的力量所震惊。
“没有,早就知道了,一切都是自她爸爸的师弟去世后改变的,真灵称他为‘茂叔’。”韩夕文说,“他爸爸不是生在香港,十岁不到的时候,和同村只有八岁的茂叔被带到香港,进了一家烧腊店当童工。那家店的主人对这两个孩子不算很好,每天只给他们吃大米饭,然后配一些腊肠,所以这兄弟俩就在想,怎么样才能把大米饭和腊肠弄得好吃,于是他们就开始研究煲仔饭,因为这个食材简单嘛,就是米饭、腊肠,加点儿酱油和蔬菜,做法也简单,每天晚上打烊后,他们就偷偷做煲仔饭当夜宵。”
“老板,这里要三份。”服务生在给后面一桌客人点餐,“然后再打包一份。”
“手艺就这么练出来了?”
“你今天生意好像不怎么样嘛,居然还有……”韩夕文看了看那倒计数的电子牌,“还有十几份没卖出去。”
“可能各有天分吧。”韩夕文说,“真灵的爸爸熬得一手好酱油,而茂叔呢,做的腊肠一绝,兄弟俩合在一起,才能配出最佳的效果。”
“油嘴滑舌。”
“不用说,一般情节发展到这里,兄弟俩肯定要闹翻了。直接告诉我因为什么吧,钱?还是女人?”
“报到总要挑个好时段嘛,今天就不错啊。”韩夕文放下筷子和她拥抱了一下,“真灵,圣诞快乐!”
“因为……理念,经营的理念。”
“回来两三天居然不先来我这儿报到。”女厨师假装生气地搬来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
“那就是钱咯。”
“两三天前。”
“师傅去世后,兄弟俩一同继承了打工的店,生意一如既往地好。真灵的爸爸更保守一些,而茂叔的脑子动得很快。时代在变,茂叔的意思是,餐厅不能总是那么巴掌点儿大,经营的范围也不能总是老派的烧腊,现在年轻人都喜欢洋玩意儿,喜欢视觉效果,他觉得是时候把他们的烧腊店改一改了。”
“夕文?”那位在玻璃后掌勺的女厨师走了出来,“真的是你,我刚刚在里面看背影有点儿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灵的爸爸不同意,对不对?”
“好吧。”
“真灵的爸爸觉得西餐一点儿都不好吃,更别说和地道的烧腊融合起来,当然,他是有点儿守旧,所以坚决不同意。”
“不能免单。”
“所以决裂了?”
“啊?”祝晓楠欣喜万分,“这么说来……”
“没那么快。决裂是在真灵出生一个月后,她爸爸带着她和妈妈回了趟老家,三个月后再回到香港时,发现店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菜单变了,价格变了,连口味都变了。茂叔和两个小徒弟趁真灵爸爸不在,先斩后奏了。”
“这家店的女老板是我的大学同学。”
“效果怎么样?”
“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祝晓楠问。
“效果很棒,年轻人排队比以前的街坊还多,他们也不再限额两百份,谁会傻到有钱不赚呢。可就在真灵爸爸回到香港的当天晚上,他们兄弟俩彻底分道扬镳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韩夕文仿佛能看穿祝晓楠的心机,“慢慢吃完就好,来,再尝尝这油鸡。”
“就是因为你之前说的那个经营理念?”
祝晓楠说着吃了一口,瞬间惊呆——这只是一碗煲仔饭啊,为什么……和我之前吃的都不一样?她看着韩夕文得意的笑脸,心想:不行,我要克制内心的欢喜,不能让他看出来,可是……真的好吃啊!虽然说不出像韩夕文那种假模假式的评论,但当所有的体会都凝练成“好吃”两个字的时候,还需要多余的评论吗?
“店被重新改回了原本的样子,更名为‘郝记煲仔’。没了茂叔的帮忙,真灵的爸爸就开始潜心研究腊肠的做法,研究了好多年,成效很低。”
“怎么有种看电视购物节目的感觉,就是有点儿分不清是在卖调料还是在卖大米,你应该去拍《深夜食堂》。”
“那茂叔呢,也在研究酱油的熬制?”
酱油顺着碗的内壁均匀沉入米饭的底部,传来微微的“滋滋”声,韩夕文立刻拿起勺子将底部蘸上酱油的米饭铲上来:“要这样弄,看到没?和上面的白米搅拌一下,这样一来,原本就香糯可口的腊肠经过酱油的润泽后,口味会更加富有层次,一开始会觉得没什么味,但紧接着,就会体会到吸收了酱油后的米美味十足,而且这个有点儿焦的米会形成锅巴,和酱油一配合,既爽口又有味,你尝一下。”说完帮祝晓楠分了一小碗。
“听真灵说,茂叔索性从此就不做煲仔饭了,他把店开在了三条街以外的地方,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除了偶尔在街上遇到,就再也没坐下来碰过面。”
“不能对着中间倒。”韩夕文从她手里拿过酱油碟,沿着碗边倒了一圈。
“至于这样吗……那再后来呢,真灵他爸爸成功研究出了腊肠的做法?不然怎么拿米其林一星。”
二十分钟后,油鸡和煲仔饭同时端上,祝晓楠刚要往饭里倒秘制酱油,被韩夕文叫住。
“腊肠不是真灵爸爸研究出来的,是真灵上初中的时候研究出来的。”
韩夕文丢了一双筷子给祝晓楠:“老老实实给我等着。”
“这么厉害?”
“你跟那姑娘有一腿?”
“这也是他爸爸最担心的地方,他可没想让女儿继续干这一行,特别是在老婆去世后。”
“没有。”
“那茂叔现在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也该消气了吧。”
“你控股?”
“茂叔也去世了,肺癌,在真灵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韩夕文说,“茂叔去世前终于去了郝记煲仔,把腊肠的秘方和制作工序送给了真灵的爸爸,直到那个时候,真灵的爸爸才明白,哪是女儿研究出了腊肠的做法,分明就是茂叔在帮忙嘛。第二天,真灵的爸爸就把店关了,陪着茂叔去日本走了走,茂叔就死在北海道了。”
“不止光顾。”
“我今年回香港的时候看过茂叔了。”真灵走了过来。
“又是一家你经常光顾的店?”祝晓楠问。
“你爸还好吧?”韩夕文问。
“再加一份油鸡。”韩夕文说,“看看你们女主人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还好,我在附近找了一家不错的养老院,每隔一天会去看他。”真灵说,“老人家很倔,说不愿意连累我。对了,还没来得及听你介绍,这位小姐是……”
“两份煲仔饭?”服务生站在了桌边,倒上两杯热茶。
“我在巴黎遇到的朋友,祝晓楠。”
祝晓楠见那玻璃后面就只有一个厨师,再一看,还是个姑娘,跟自己岁数差不多,一身白褂,短发,戴着口罩和高帽,动作特别熟练,轻而易举地应付着四个炉灶。
“郝真灵。”真灵和祝晓楠握了握手,“苏沫呢,你们现在怎么样?听同学们说,你们要结婚了。不容易啊,都多少年了,从大学到现在,也就你们这对儿能坚持下来。”
这家小店的门脸看上去虽不阔绰,但堂内倒是打理得很干净,桌子、椅子上没有半点儿油渍,筷子和汤勺摆放得整整齐齐,最里面还布置了一间开放厨房,用大玻璃与进餐区隔开,以示接受监督。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赶紧的吧。”
真灵发现韩夕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引得祝晓楠都显得有点儿尴尬,便明白了个中奥妙。
韩夕文刚说完,“26”变成了“24”。
“好,等你哪天想说的时候再说,我的号码没变。”
“这家真灵煲仔饭每天中午只供应两百份,这牌子就是倒计数用的,今天算我们走运,还有二十六份没卖出去。”
“他跟我说了你大学进局子的事,你太厉害了。”
“这什么意思?”祝晓楠问。
真灵举起双手:“那件事我至今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我以为第二天就会被遣返,没想到化险为夷。”
正想着,门口一块电子牌上的数字由“32”变成了“26”。
“我们后天启程去华盛顿。”韩夕文说。
他能有什么惊喜?无非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艺术家的特立独行找一家藏在旮旯里的小馆子,有点儿年代感但破败不堪,味道嘛,也就凑合,就像网络上异常活跃的“穷游”大军,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没钱,有钱人谁还穷游?
“不错啊,我很喜欢华盛顿,你们会玩得很愉快。”真灵对祝晓楠挤了下眼睛,“我保证,你收获了一个最棒的导游。”
在不到博文街的地方,右手边,一家不起眼儿的门店外,韩夕文停下了脚步。
“那你要不要一起来?”祝晓楠大方地问。
没听说过“真灵煲仔饭”传说的祝晓楠当然不理解韩夕文为什么对这东西情有独钟。
“哇——夕文,你的新朋友很热情嘛。”真灵面朝祝晓楠,假装很小声地说,“我对他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