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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街的旧榕树

沈之衡却很不赞同,他先是把自己平常不用的零花钱拿去买了一个好看的本子和一些适合唐梓看的书本,然后用这些东西哄着唐梓和他学习知识。

对孤儿院的孩子来说,孤儿院就是他们的幼儿园,玩闹嘻哈就是他们的课程,更别提接触什么学前教育。

平常唐梓怎么闹,沈之衡都不会生气,最多佯装严肃,那也是做做样子。可只有学习这件事,唐梓根本糊弄不过去。

沈之衡会陪她玩,也总包容她的任性。只有一个时候,唐梓绝不敢在他面前造次,那就是沈之衡教她学习的时候。

她要是耍赖,沈之衡就做自己的作业,完全不理她。小时候的唐梓,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沈之衡不理她。

沈之衡给她解释每个人都会有大名和小名,小名是比较亲昵的叫法。唐梓也就接受了这个小名,孤儿院的其他孩子肯定都没有小名,因为阿衡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显然他抓住了她的弱点,并成功地利用她的弱点,让她踏进了学习的大门。

“唐梓是大名,小囡是小名,不冲突啊。”

相处的时间久了,唐梓越发依赖他。在不知不觉中,她也被他改变着,从一个浑身带刺的小怪兽,变成了乖巧懂事的小囡。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名字啊,为什么我就要有两个?”

她发现,每当她能够回答上沈之衡提出的问题时,沈之衡都会露出很好看的笑容。那种笑容每每看见,唐梓就会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她喜欢看他笑,想他一直这么对她笑。

他总喜欢叫她小囡,为此她也抗议过,他总会轻拍拍她的小脑袋,温声道:“你是唐梓,可你也是小囡啊。”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那样互相陪伴着度过了榕城的夏天,又度过了榕城的秋天。

沈之衡总是很宠溺地看着她,也不在这处死揪着她,而是换了一种战术。他掏出遇见她以后总是随身带着的云片糕,哄道:“小囡乖,叫哥哥才有甜糕吃。”

入冬以后,沈之衡就不再让她坐在墙头等他,墙上风大,每次等他把她抱下墙头,都会发现她的脸和小手被冻得冰凉。

她知道沈之衡不是真的生气,对着他她的胆子总是很大,她会佯装乖巧地先叫一声“阿衡”,然后故意把“衡”拖很长的音,最后再接上一句“叔叔”。

尽管他不让,但她还是坚持每天顶着冷风,等他放学。冬天天黑早,他就在路灯下教她认字,做算术。在路灯下互踩着影子,都能让唐梓快乐地笑出声。

这个时候,沈之衡一般会轻轻敲敲她的头,然后严肃地纠正她:“要叫阿衡哥哥。”

她的阿衡哥哥,就是那么温暖的存在,陪她笑闹,教她知识,还牵着她的手,把她一步一步带出黑暗。

起初他很担心唐梓,一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小丫头,天天坐在围墙上头,要是摔下来了,肯定会受伤。可每次当他急匆匆跑到围墙下,小丫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调皮又狡黠地对他撒着榕树叶,等他把她抱下围墙,她就会笑着对他说:“叔叔怎么来得这么晚?”

唐梓笑着抚摸银色星星的边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经常抚摸,原本闪耀的星星,边角已经出现了磨损。

沈之衡的确也成了那个人。自从认识唐梓这个小豆丁之后,沈之衡成了班上放学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她有些心疼地把星星放回了抽屉。关抽屉的时候顺手一带,放在床头柜上的工作证被扯到了地上。

所以她才会对沈之衡撒下那一把把落叶,不过是希望能有个人陪她说说话。

唐梓俯身拾起,工作证上她的照片正对着她本人微笑。

这招很有效果,改变自己的心态以后,他们就对唐梓造不成太多干扰了。唯一让她难以适应的,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感觉。果真是因为太孤独了吧,当她一个人坐在墙头的时候,当她眼里只能看见绵延的榕树的时候,她就是孤独的。

她的目光并未在照片上停留多久,反倒是电视台的LOGO和名称紧紧抓住了她的目光。

发现自己确实在口头上占不到便宜之后,唐梓干脆对那些冷嘲热讽采取“三不”政策:不听、不理、不生气。

还未回国前,她就往这家电视台投递了简历。家人都很诧异她的举动,毕竟以她的存款来说,实在不必急于立刻工作,而且还是应聘电视台里最基层的小助理。

渐渐地,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叫她“小怪兽”,他们觉得在打架上占不到唐梓什么便宜,在口头上怎么都要占回来。唐梓只有一张嘴,可是他们有好多人,她说不过他们。

可对她来说,除了沈之衡以外,这个电视台是她对榕城为数不多的另一个深刻记忆。她早就忘记了生活了好几年的孤儿院究竟在哪条巷子深处,也对以前和沈之衡一齐坐过的墙头印象模糊。可她偏偏还记得这个电视台,连它大门的样子都没有忘记过。

唐梓有傲骨,她不喜欢委屈自己去讨好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她像只浑身带刺的小兽,别人欺负她她就打回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

大概是因为,当年她走进电视台大门的时候,她的人生就有了一条新的轨迹。

孤儿院的孩子,其实都没有什么安全感。看到院长妈妈单独对一个人好,那么,那个人就会变成被集体排斥的对象。

那是另一个夏天,蝉鸣开始席卷每一棵榕树。气温高得出奇的时候,沈之衡迎来了他的暑假……

不知道是谁撞见院长妈妈偷偷塞给唐梓奶糖,那些孩子不去和院长妈妈吵闹,私下里却总爱欺负唐梓。

不如唐梓预期的那般,沈之衡假期的到来并未宣告他将继续带着她学习玩闹。

可唐梓,只有一个人。

那天沈之衡背了整整一书包零食过来,顺带给唐梓布置了一堆暑假作业。临近黄昏,他才终于组织好语言,大致是说,他父母需要出远门,所以他的暑假要去杭州的外婆家度过。

孤儿院的孩子也有着各自的小团体,在院长妈妈照顾其他人时,他们会互相照顾。

唐梓不太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反应了,大概是哭闹不依过的。她倒是记得沈之衡哄了她很久,一再承诺一定早点回来。

院长妈妈是大家的,不是她一个人的。

就这样,他都不忘再三提醒道:“小囡一定要好好背哥哥教给你的英语单词,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都背会了,我就给你买炸鸡腿。”

这个事实令她有些不能接受,更让她觉得受到刺激的是,那些孩子喜欢在她面前,变本加厉地黏着院长妈妈。

唐梓答应得极好,她心想,等阿衡哥哥回来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好好令他吃惊一把。

那一刻她十分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大家是一样的。

于是乎,在沈之衡去杭州过暑假的日子里,唐梓大部分时间都抱着沈之衡留给她的课本,想着是不是等她学会这些东西,阿衡哥哥就会回来带她去吃炸鸡腿了。

院长妈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们都是院长妈妈的孩子。”

不过,还没等暑假过去半个月,久未有外人到访的孤儿院,迎来了一批客人。

她不相信,浑身湿漉漉地跑去找院长妈妈,她带着哭腔问院长妈妈,自己究竟是不是孤儿。

那天天气很闷,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丁点风。院长妈妈和几位护工阿姨带着一群孩子梳洗干净,换上新衣服,排了几排队站在院子的阴凉处。

唐梓知道孤儿是什么意思,这些欺负她的孩子,都是孤儿。可她没想到,自己也是。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因为院长妈妈总会在所有孩子都睡着以后,抱着她哄她入睡,或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往她的口袋里塞几块奶糖。

唐梓看着那些客人忙忙碌碌,摆弄着各种各样的黑色架子不知道在干吗,还有几个拿着阿衡哥哥也有的照相机四处拍照。

最后,一个年纪稍微大些的男孩儿告诉唐梓,她才不是院长妈妈的孩子,她不过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孤儿。

孩子们窃窃私语,大人们交谈不断,一时间孤儿院格外热闹。

在一天孩子们都吃过早饭以后,唐梓推开了那个抱住院长妈妈的小同伴,然后在没人的角落里,被一群孩子推到了水坑里。那些孩子揪她的头发,笑着捉弄她。

唐梓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热闹,她只觉得吵,趁着院长妈妈不注意,站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她偷偷脱离了队伍,带着她的英语图册跑到后院的树荫下看了起来。

她还懵懂,年纪大些的孩子却早就认清了事实。

没过多久,一道影子打在了书页上,把原本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光斑挡了个严实。唐梓下意识地抬头,只见到一个陌生的阿姨温柔地笑看着她。

她本能地排斥其他亲近院长妈妈的孩子。

“小朋友,你在看什么?”阿姨问道。

孤儿院住着二十多个孩子,有的是像她这样一出生就进来的,也有的长到两三岁又被送到这里。很小的时候,唐梓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只因为打有记忆开始,一直抱着自己哄着自己的人就是院长妈妈,所以她一度以为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唐梓合上书,指了指封面,答道:“我在看英语图册。”

听说早在她呱呱坠地的第三天,她就连同一个装着她的小篮子,被放在了塘口孤儿院的大门前。从小在塘口孤儿院生活的孩子,都姓唐,院长妈妈是一个非常和善的女人,她收留他们,并且悉心照料,连每个孤儿的名字她都用心去取。

“你都看得懂吗?”阿姨继续问着。

她是一个孤儿,她从小就知道。

“……”唐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良久之后才回答,“能看懂一些。”

唐梓一直觉得,她这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里,至今有那么两年是她最不舍得忘记的。其中一年是她在伦敦生活的第一年,另一个一年,就是认识阿衡哥哥的那一年。

“真厉害,那你能不能说几句给阿姨听听呀?”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银色的星星,那是她从榕城带往伦敦,又从伦敦带回榕城的旧物。那是她第一次做对阿衡哥哥出的全部数学题时,阿衡哥哥承诺送她的星星。

说英语?唐梓咂咂嘴,她向来就不太喜欢背书,要不是阿衡哥哥一直利诱,她实在对英语提不起兴趣。这下居然有个陌生阿姨要考她英语,她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多背一些了。

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深夜,在她和伦敦的家人视频了整整一个小时,把这种心情传递给家人之后,她躺在床铺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想着对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沈之衡一字一句教会她的那首英文歌《小星星》,当即找回一丢丢信心。

她怎么会这么幸运,不仅找到了他,有了他的联系方式,甚至还在他家吃了一顿晚饭。

唐梓拍拍小屁股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紧接着院子里就响起了童声稚嫩的英文版《小星星》。

她不敢在沈之衡家久留,她怕自己开心得忍不住会给沈之衡一个大大的拥抱,所以她仓促道别之后就跑了出来。她步子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大笑出声。

英文发音不够标准,中途还卡顿了几回,但是显然,唐梓的表现还算不错,从阿姨诧异的表情里就可以看出。

十五年过去了,他果然变成了更好的模样,和她想象的分毫不差,不,应该说比她想象的还要秀气。

阿姨和院长妈妈说了些什么,目光不时往唐梓这边看来,看到院长妈妈脸上带着和蔼笑意,连带着唐梓也开心了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可能很傻很呆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在刚刚,她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事实,沈之衡就是阿衡,那个把她从黑暗带到光明的阿衡。

她正开心乐着,身边走过来一个小男生。唐梓知道他,他比她还要孤僻,好歹她有阿衡哥哥,可是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不仅没有朋友,其他小伙伴都不敢欺负他,听说他打人可凶了。

等沈之衡反应过来,唐梓早就跑出了他家,跑了没几步又跑回大门前,替他关上了家门。

秉承着自己已经是一个乖孩子的想法,唐梓不欲和他过多交流,正打算换个地方待着,就听到小男生用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说:“他们选中你了,你的好运气要来了。”

“沈先生,感谢你的晚餐,我先告辞了!”唐梓太过兴奋,居然对沈之衡深鞠一躬。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唐梓呆了一呆,不过小孩子忘性大,不多时这句话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被唐梓咽了下去,只是她面上的喜色完全掩盖不住。

倒是后来,她收到了许多新衣服,还被院长妈妈带着第一次走出了孤儿院的小巷子,走过了高楼林立的闹市,走进了电视台恢弘的大门。

沈之衡刚洗好碗,正拿着毛巾擦手,唐梓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一个激动不已,一个面带疑惑。

小小的她并不知道什么叫公益节目,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在孤儿院见过的阿姨说,以后会有很多人帮助他们,会有很多人认识他们。

她把照片夹回书里,把书放回书架,然后迈开长腿,直奔厨房。

应该是件不坏的事情,唐梓从院长妈妈一直带着笑容的脸上得出了这个结论。

照片里不是别人,正是十五年前的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格子裙,坐在孤儿院的围墙上。

尽管这样,当她站在亮堂的大舞台上,面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的时候,她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抓着院长妈妈的手。

她俯身捡起躺在地上的那张照片,自己研究了很久,末了,一抹大大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她的眼里有光,是喜极时酝酿出的泪花。她眨巴眨巴眼睛,继而听到了自己节奏分明的心跳声。

漂亮的主持姐姐一直在讲述着孤儿院的生活和故事,而她则像上次在院子里一样唱了一首英文版《小星星》。好像也没什么难的,唯一让她不解的就是,在她心中还算安逸舒适的孤儿院生活,居然戳中了台下好多阿姨的泪点。

隔着玻璃,唐梓看到里面除了摆放着很多建筑专业的书籍之外,还意外地看到很多与摄影有关的书籍。她好奇地拿出其中最显眼的一本摄影书,随手翻看,不料一张照片从书里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不过,等她回到孤儿院没过多久,生活就比以前好了很多。他们不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甜甜的糖果,也多了很多新衣服、新鞋子,每周居然还有大姐姐来给他们上课、陪他们做游戏。

书柜整整有四扇落地柜门,下面是上好的实木柜子,上面是镂空的雕花裹着挡尘的玻璃,玻璃后面塞满了书。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乎唐梓的预料。

再往里走估计就是沈之衡的卧室,唐梓礼貌地止步在书房,打量起他的书柜。

或许是因为电视台的公益节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开始有家庭想要收养孤儿院的孩子。然后她就遇到了来自异国的养父母,在沈之衡的暑假还没结束的时候,她就跟随养父母踏上了飞往伦敦的航班。

桌面和书柜都整整齐齐的,简约的台灯放在左上角,边上依次排列着笔筒、量尺。看起来十分工整,就像沈之衡给人的第一印象。

后来很多次,唐梓都假设过,如果那个时候,她知道和养父母离开就意味着将见不到阿衡哥哥,那她还会不会选择离开。

和客厅隔着一扇镂空木质隔断的,就是沈之衡的书房,书房不大,一个木制书柜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书桌倒是很大,想来和他平常绘图有些关系。

每一次她的答案都是,会的。

屋子是平房,只有一层,房间也不算很多,厨房和餐厅在最东边,正对着内院的是较大的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大字,字体遒劲有力,看得出下笔之人功夫深厚。

那是她获得的另一次新生,而她坚信他们能够重逢。

既然沈之衡开了口,唐梓也就不必拘泥,在他家转了起来。

思绪过于纷杂的后果,就是失眠。

唐梓还想说点什么,沈之衡已经带着碗碟走回了厨房。好吧,一直这么客气,其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

明明夜里想事情想到神采奕奕,结果天一亮,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打不消的困意。趁着大家还在做拍摄前准备的空隙,唐梓偷偷跑到沈之衡家后院,找了个水龙头洗了一把冷水脸。

“好了,这些就交给我,你可以四处随便看看,先熟悉一下环境,明天拍摄的时候说不定有些帮助。”

刚打起几分精神,唐梓走回前院,恰好金色的光线钻云而出,光线打在她的脸上,两个黑眼圈无处遁形,异常明显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唐梓不好意思地撩了撩贴在脸颊上的头发,道:“我做得很简单,是你把复杂的食材都处理过了。”

“哦哟,你昨晚做贼去了?”

“吃过大厨做的西餐还让大厨洗碗,会显得我太没风度。”他笑着说。

被抓来取景地打杂的小赵一看到唐梓的黑眼圈就夸张地大叫,当即引起了四下的关注。

两个人聊起了伦敦,话题自然也就多了起来,谈话间,一顿晚餐也到了尾声。唐梓自觉地收拾起桌上的碟子,刚触到一个边儿,就被沈之衡的手给挡了回去。

唐梓皱皱眉,看向小赵脸上同样挂着的两个黑眼圈,脑补了一下这诡异的画风,顿时大笑出声。

“那这样看来,也许以前我们还在伦敦大街上遇到过。”沈之衡笑着说。

这一笑不要紧,原本就因小赵那一句大叫分心关注这边的众人,从四面八方投来探究目光,连坐在藤椅上化妆的沈之衡也看了过来。

沈之衡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对唐梓这句话有了明显的兴趣。唐梓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至今知道她来自英国的只有陈女王和白逸凡,没想到她自己在沈之衡这里说漏了嘴。

察觉到目光,唐梓噤声,嘿嘿笑着往角落挪去。

唐梓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是吗!我家和城市大学只隔了两条街!”

好在前期准备得妥当,趁着此刻自然光线的效果很好,栏目组的拍摄也就提前开始了。

“伦敦城市大学。”

唐梓主要负责和沈之衡的对接以及一些文案整理,都是前期和后期的工作,正式拍摄起来,连小赵都要去帮忙扶一扶大摇臂,就她最清闲,搬了个小马扎跟着陈女王和导演一起凑在监视器前。

“沈先生在伦敦哪所高校?”她追问道。

出于对新栏目的重视,整个栏目的制作班底都是台里数一数二的。作为门外汉,唐梓虽然不知道专业度的界定在哪里,可她已经对监视器里那张脸发起了呆。

伦敦算得上是唐梓的第二故乡,突然听到沈之衡提起这两个字,唐梓心头一热,对沈之衡又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来。

摄像机由上至下,从沈之衡的侧脸开始,慢慢往下移到他手上的榕城老建筑照片上,修长的手指肤色较白,平白给他添了几分书生气。镜头又缓慢抬升,回到他的侧脸。就是这个角度,唐梓在心里呐喊——啧啧,不得了,要火要火!

“哎?”

画面停留在了沈之衡的侧脸,这个镜头就算是过了。拍摄一暂停,身为助理的唐梓已经自动自觉走到沈之衡的身边待命。

可沈之衡既没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放下手里的刀叉,喝了一口水,这才气定神闲地说:“我大学毕业以后,在伦敦留学了两年,慢慢就学会了做西餐。”

沈之衡正坐下来翻看台词,就感觉身边的光影暗了一暗,唐梓朝他咧嘴一笑,笑容不再是昨天的客气和拘谨,亲昵了许多。

唐梓暗自佩服自己的机智,如果沈之衡说是,她可以把话题引到探讨西餐上去,如果沈之衡说不是,那她就虚心向其讨教中餐的做法。

唐梓还没开口,沈之衡就起身往室内走去。唐梓霎时有些忐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做了些令沈之衡不高兴的事。她的性子粗中有细,内心远比看上去要细腻得多。

唐梓一边细细切着牛排,一边问沈之衡:“沈先生对西餐是不是很有研究?刚刚看你做起西餐来,很熟练的样子。”

她这厢还毫无头绪,那边沈之衡就已经端了一杯热茶递到了她的手上。

咽下嘴里的肉,唐梓决定打破这种寂静。

“哎?”唐梓诧异地看向他。

受他影响,唐梓也放慢了咀嚼速度,争取向静音看齐。这下,安静的气氛就有几分尴尬了。

沈之衡指了指她的黑眼圈,道:“喝点茶提提神。”

做饭的时候还好,两个人自然会有语言交流,可吃饭的时候,真的连空气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沈之衡一看就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用餐几乎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看见他腮帮子在动,唐梓几乎怀疑他没有在吃饭。

唐梓心头一热,几乎是想要像以前一样抱着他的手撒娇“阿衡哥哥最好了”。她生生忍住嘴角马上要扬起的那一抹灿烂笑容,接过热茶,郑重地道了句:“谢谢。”

总体来说,她虽莫名其妙跑到嘉宾家还和嘉宾一起煮了一顿西餐,但是整个过程还算和谐。可能男女搭配,干活真的不会很累,唐梓还不觉得花了多少时间,一顿地道的英式晚餐就摆到了沈之衡家餐桌之上。

沈之衡浅浅一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唐梓坐下,而后又翻开他的台词本,细细看了起来。

唐梓被这一幕逗笑,又不敢笑得太过张扬,憋得很是辛苦。等他终于搞定了洋葱,唐梓随即递上一早准备好的纸巾。

茶不烫嘴,刚刚好的温度,还伴着红茶浓郁的香味。唐梓喝了一口,觉得整颗心都暖烘烘的。

尽管眼镜在一定程度上挡了些辣味儿对他泪腺的攻击,但还是有不少绕过镜片,引得他不停流泪。

沈之衡看台本的时候非常认真,也不管四周嘈杂的交谈声和机械移动发出的声响,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手中那几张纸上,唐梓坐在他身边,目光不时偷偷飘向他,又因为周围都是人,她偷偷看完沈之衡又悄悄环顾四周,生怕自己这副样子落入别人眼里。

不过沈之衡倒是和唐梓很有默契,她在洗胡萝卜的时候,沈之衡就已经把牛肉切成不薄不厚的一层,刚好符合唐梓煎牛排的要求。等唐梓刚拿起南瓜准备去皮切块,沈之衡已经拿过被唐梓晾在一边很久的洋葱,切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她成功把目光和陈女王对到了一起,本能反应,她立刻站了起来,原本略为放松的表情也全部收敛,带上了惯有的拘谨。

一番接触下来,唐梓发现沈之衡其实是个话不多的人,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几乎都是她先提起话茬,然后他再接上几句。

这算是她第一次接触职场,而职场的气氛和网球队完全不同,在网球队里她可以和教练插科打诨没事还能撒撒娇耍耍赖,既自然又放松,可在电视台,她虽然可以和钟雪凤、小赵他们自然相处,但是一遇到上司,哪怕上司面带微笑,她还是十分不自在。

后者脸上有些诧异,看着唐梓的目光也带上些探究,最后他说了句“可以”,又自顾自忙起了给手上的蔬菜去皮。

大概陈洁也感觉到了她的拘谨,与她相处时不再像以往那样严肃,偶尔还会鼓励鼓励她,可她这一接触到陈洁目光就条件反射紧张起来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

“沈先生吃得惯西餐吗?”她征询着沈之衡的意见。

陈洁心里略叹口气,没有理她,坐回了监视器前,开始了接下来的拍摄。

这食材买得恰到好处,因为她压根不会做中餐。

拍摄非常顺利,除了团队协作能力强之外,沈之衡这个第一次走进镜头的特邀嘉宾也以极高的通过率完成了第一期和他有关的所有内容。原计划用一天时间的拍摄,竟然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完成了。

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结果,唐梓想,自己在关键的环节把握做这顿饭的主动权就好了。她去翻找沈之衡买回来的食材,牛排、洋葱、胡萝卜、南瓜……

接下来只要取景以及插入一些历史素材就算基本完成了。

“好吧,那一起。”沈之衡边说着,边把身子往里让了让。

嘉宾的拍摄结束,唐梓也就不需要步步紧跟,陈洁让她和小赵回了台里。

唐梓又被他噎了一噎,虽然她之前确实没有想过这一点,不过现在沈之衡提起来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当然不可能附和沈之衡的话,只是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还让您下厨,我良心不安。”

小赵回台里剪辑已经拍好的部分,唐梓影印完七七八八的文件,顺带把自己的办公桌仔仔细细打扫一遍,看了看挂钟上的时间,离下班还有整整两个小时。

沈之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而看向唐梓,笑问道:“怕我做出黑暗料理?”

钟雪凤出差去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这台里和她熟络的除了钟雪凤也就只有小赵,想到小赵,唐梓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继而走向了剪辑部。

唐梓很庆幸自己及时找回了助理该有的态度,她忙抢下沈之衡手里待洗的蔬菜,非常坚定地对沈之衡说道:“还是我来煮吧。”

接下唐梓泡的咖啡,小赵十分热情地拉着唐梓看他剪辑出来的小部分成片。

等到沈之衡换了一身家居服,围上一条素色围裙的时候,唐梓空白了很久的大脑才又活络起来。她怎么好意思麻烦沈之衡煮饭给她吃!人家是特邀嘉宾啊!

不得不说,在拍摄场地看现场,还没有那么浓烈的气氛,可经过剪辑师的剪辑和后期修饰,纪录片的味道,就逐渐流露了出来。

按照正常的事态发展,这个时候唐梓其实是应该婉拒然后告辞的。但,或许是沈之衡的邀请太过诱惑,鬼使神差般她就跟着他再度走进了大门。

导演别出心裁,把沈之衡当成了纪录片开启的钥匙,从老照片到老建筑的图稿再到建筑本身,镜头在观众视角和沈之衡视角之间切换,一屋一故事,沈之衡就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沈之衡面露意外的表情,对上唐梓有些拘束的笑脸,紧接着,他说:“既然这样,留下来吃饭?”

沈之衡的声音像沉淀过岁月的老唱片,带着一点点磁性,听到耳朵里又觉得有一丝丝感性。榕城本地人说话多少带些地方口音,可沈之衡没有,标准的普通话配上他独一无二的声线,轻而易举把所有人都带入了纪录片的故事当中。

唐梓看着沈之衡手里还提着的一袋子菜,忙道:“不用不用,我家就在这附近,几步路就到了。”

小赵善于处理光影,恰好上午的自然光十分给力,他调整了光圈的大小,让屏幕里的沈之衡整个人看起来都极为柔和。唐梓没忍住,偷偷掏出手机,拍了下来。

“我送你吧。”沈之衡作势要和唐梓一起走。

不出唐梓的意料,这档质量、内容、嘉宾水平“三高”的纪录片一播出,就得到了极好的反响,首播收视率在同时间段播出的节目中占比第二,回播的收视率更是超过了台里一档效果一直不错的老牌栏目。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先告辞了。”

栏目火了起来,当天就爬上了微博本地话题中排名第一的位置,同时上了全国热搜榜。

唐梓打心底里感激沈之衡对整个栏目组的高度配合,无形之中给他们的工作省去了很多麻烦,她心里对他的好感度也呈直线上升。

有专业人士对栏目第一时间做出了点评,就沈之衡在节目里对老建筑的解说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没什么关系,我也习惯早起。”

尽管看了现场拍摄,也提前在台里看完了成片,但是纪录片首播当日,唐梓还是果断拒绝了白逸凡发出的约饭邀请,待在家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准时蹲守。

“沈先生,道具已经放在您家外院了,我们明天拍摄的时间是从早晨六点开始,道具组可能需要提前半个小时过来先布置一下场地,又要打扰您了。”

对建筑,她一窍不通,哪怕在沈之衡的专业解说下,她也还是没有搞懂为什么建筑要有飞檐还会有雕花,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沈之衡的脸上,小半部分注意力则仔仔细细地把沈之衡那好听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过了一遍。

唐梓手机没拿稳差一点掉到地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怪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她一样,是冲着沈之衡这个人去看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边多了一只手,把手机稍稍往上斜了斜,耳边传来沈之衡好听的声音:“这个角度拍起来,构图才更恰当。”

这么想着,她顺手点开了微博和《榕城记忆》有关的话题,看起了评论。

这个角度看到的高墙和天空,在她看来别有一番美感。她找出手机,尽量摆到和自己视线差不多的角度,拍下照片。

果然,评论里除了感慨老城变迁之外,聊得最多的就是沈之衡本人。

兴许是已经错开了别人回家的时间,巷子里安静得很。唐梓见没人,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半靠在门框上,一抬头就看见临近黄昏的天空下,几株绿色的墙头草留下的剪影。

帅,年轻,有才华,声音好听,手还那么好看。

于是唐梓和同事一起出了门,等同事上车走后,她又一个人绕回沈之衡家门口,坐在石台阶上等沈之衡回来。

沈之衡轻松圈了一大波粉丝,不少小迷妹跑到官方宣传微博的评论底下卖萌,求沈之衡的微博地址。

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唐梓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下午六点多了,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她不好意思一声招呼不打就走,更不好意思拉同事一起等沈之衡回来。

唐梓把迷妹们的热情截了个图,发到了沈之衡的微信上面,开玩笑道:沈先生要不要偷偷告诉我你的微博IP,我感觉我可以借此大赚一笔。

大致观察了一番,唐梓不免咋舌,不愧是建筑师,自己居住的地方都这么别有洞天,处处都透着讲究。这下她是完全明白导演为什么还要到沈之衡家取景了,这里分明算得上是榕城老建筑的代表。有了这里也不需要去租其他场地了,白省下一笔经费,导演还真是厉害。

沈之衡的手机轻响一声,声音有些突兀,他搁下铅笔,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

逐渐倾斜的阳光打在院子里,把镂空的雕花木窗投射到波光粼粼的池子里,飞起的檐角上挂着两个铜铃,声音清清脆脆,没来由让人感到一股子平和安宁的味道。

看到唐梓的信息,他轻笑一声,很快回了过去: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不玩微博。

早先她查资料的时候,多少了解了一些古屋建筑,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榫卯工艺,看起来更像是搭积木,不用一颗钉子,每一块木板与梁的衔接都恰到好处。没想到,沈家的房子正好运用了这种神工艺。

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回复,唐梓忙点开对话框。看到他发的内容,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沈之衡没有玩微博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不仅是微博,他大概也只把微信当成是一种交流工具,毕竟他的朋友圈里,除了大半年前转发的一条和建筑学有关的专业文章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简简单单的格局,但是内容却一点也不简单。先不说窗户上古朴精致的雕刻,单单是这整栋房子木质部分居然全是用榫卯工艺拼接在一起,就令唐梓啧啧称奇。

唐梓回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再往前上两级台阶,就是另一扇八开的木门,门上镂空部分雕着花鸟鱼虫,透过门依稀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一个宽敞的院落,院落再往后才是沈之衡居住的屋子。

末了她加了一张刚从钟雪凤那里盗来的动态表情图。

边角的围墙上塑着小巧的雕像,唐梓辨认许久,也没认出来那是什么动物。倒是注入水池的那股水流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仔细看了看水流附近,并没有找到水管之类的东西。不久后的某一天,沈之衡在节目中解答了她的疑惑,原来她现在所好奇的水流之谜,都藏在这栋房子古老的水循环系统之中。

沈之衡被唐梓的回复逗得轻声低笑起来,他觉得这个姑娘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明明几天之前在他面前还有些小心翼翼,没想到现在已经可以和他轻松自如地开玩笑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反感,反倒觉得这才是唐梓该有的样子。

石墩子也做得极为巧妙,四周石雕的莲花围绕,边上还有几片睡莲叶,一两朵花苞含着,开花的时候走过去有步步生莲的意境。

他还想说点什么,余光看到手机顶端的时间栏,居然已经接近零点。他把输入框里已经输入的内容通通删除,极快地输入:很晚了,早点休息。

院子不算很大,两边用鹅卵石分别垒砌了长约一米的花圃,里面种了些唐梓叫不上名字来的兰科植物,花圃再往前一点,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浅浅水池,水池里养了鱼,中间有几个石墩子错落有致排布着以供行走。

唐梓回复也很快:好呀,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趁着其他人都在整理道具的时候,唐梓环顾了一下沈家的院子。

她没指望沈之衡会继续回复,正打算放下手机去洗漱,手机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

得亏沈之衡家这条巷子够宽,不然这四轮汽车要开进来,着实有些难度。

她点开,沈之衡又发过来两个字:晚安。

唐梓明白,这种时候的解释一般都越描越黑。她索性不谈这个话题,风风火火地帮着道具组一起从车上卸东西。

唐梓满足地笑了起来,一时间觉得心情很好,哼着曲子,走向浴室。

唐梓这厢还在百思不得解,殊不知同事在看到唐梓顺顺利利打开沈之衡家大门的时候,对她和沈之衡的关系,已经有了诸多猜测。

沈之衡再度搁下手中的2B铅笔时,时钟已经指向了深夜一点,他捏了捏眉心,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冷了的茶,才拿起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手机。

沈之衡是怎么做到这么放心的,把自家密码告诉她这个对他而言算得上陌生的人?

手机页面还停留在之前和唐梓的对话窗口,他退了出来,开始看微信里一排的未读消息。他的微信难得这么热闹,大多是因为纪录片发来消息,他逐一看完,考虑到时间,并未作出回复。

虽然是屋主同意并且主动给了唐梓进门的密码,可毕竟是第一次进入主人不在的房子,多少有些紧张。严格意义上说,她和沈之衡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呢。

在众多消息里,唯独赵世琛的最特别,他说:出来喝酒吧。

按照沈之衡给的密码,唐梓一一输入。只听门锁清脆一响,紧闭的大门应声开了一条缝。

这条消息发来的时间在十几分钟之前,略加思考了一下,沈之衡给赵世琛回了一个电话。

还真是,很有缘分。

电话很快接通,但是电话那头安静得只能听到阵阵风声。

顶着同事八卦的目光,唐梓走到电子锁前,嗯……这个锁她也一点都不陌生,一个月前她在这里轮流摁过自己的手印。

按照赵世琛给出的位置,沈之衡开车找了过去。

好不容易煎熬到下车,唐梓对着面前的大门发呆,这里她一点都不陌生,沿着这条巷子走到头再拐个弯,就是她住的老单元楼后门。

他到时,赵世琛就坐在公园的石条凳子上,脚边摆了一打已经开盖的啤酒,手里还握着一瓶,他也不喝,就握在手里。那样子在沈之衡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同事也朝唐梓笑笑,满脸都是那种“我懂我都懂”的表情,让唐梓顿时觉得车子的空调是不是坏了,怎么车厢里越来越热。

沈之衡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来。兄弟之间的默契,心里有猜测却没开口询问,只等赵世琛自己说。

唐梓握着电话的手和唐梓本尊都呆了,同坐在一个车厢里的同事也呆了。沈之衡交代完就挂断了电话,唐梓尴尬地咧嘴冲同事笑笑:“沈先生还真是,十分支持我们的工作啊。”

“你说,她再见到我应该是什么样子?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我了?”赵世琛这话像是询问,又像是自问。问完他咧了咧嘴角,笑意有些讽刺。

“我刚刚把密码发到了你的微信上面,你们先把器材搬进去吧。”

他想过白逸凡会回来,也想过两个人再见面的时候会有多么剑拔弩张,但是他都想错了。她在这座城市,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甚至经常走过两个人以前一起走过的很多地方,他们是重逢了,不同的是,明明两个人面对面距离不足一米,她却像不认识他那样,自顾自走开。

“沈先生,您好。”

赵世琛所有的希冀都被她的漠视打消得一干二净,她心里早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紧接着,沈之衡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很悲哀吧,一个你一直挂在心上的人,居然把你当成陌生人了,以后她会忘记你,甚至不记得你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没过几秒,沈之衡就发来了一条微信消息——一串基本没有什么规律的数字。

沈之衡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好看的眉毛拢在了一起。赵世琛身上的那种伤感好像透过这句话跑到了他的身上,重重压在心里,竟有些呼吸不畅。

倒是唐梓的手机响起来一声微信好友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这个好友申请来自沈之衡,她手抖了抖,点了个“同意”。

最后,那打啤酒,两个人都一口没喝。他们两个其实都不喜欢喝酒,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每次不开心,赵世琛都会摆上那么一打。

唐梓和负责道具的同事两两相望,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个办法,未果。

他不爱喝,但他爱的那个人喜欢。

这下,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了。

在那以前,每当心情不好,他都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遇到的烦心事,说给身边那个姑娘,那姑娘酒量真的很好,往往他把话说完,那姑娘就已经把他买好准备自己喝的啤酒一扫而光,末了对他张开双手,浑身酒气地拥抱着他。

东西快运到的时候,唐梓提前给沈之衡打了一个电话,哪知原本说好有时间的沈之衡临时需要加班,没办法及时赶回来。

那个傻姑娘啊,不知道怎么说话安慰他,就把自己变成一个小麻烦,让他只顾专心照顾她,根本分不出心来烦闷。可就是那么个小麻烦,明明小他好几岁,却可以那么冷静地一口气说完那些他不忍心说出口的话。

因为需要到沈之衡家录制的内容还很多,栏目组需要提前一天把比较大的器材先运到沈之衡家中。

赵世琛心心念念的那个麻烦,此刻正坐在喧嚣的酒吧,刚喝完一个“通关”,把酒吧的气氛推上另一个高潮。

等后来唐梓大致了解过白逸凡和赵世琛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唐梓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她总能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白逸凡。不过,那都是后话。

困意浓浓的唐梓保持着一分钟十个哈欠的频率,耳边震耳欲聋的声音一点都没有赶走她的睡意。

白逸凡苦笑着夹起一大片牛肉在锅里狠涮了几把,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有关赵世琛的记忆通通涮走。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感觉白逸凡应该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果断阻止了她伸向酒瓶的手,连拖带拽把她带出了酒吧。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的大门,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句话最早出自赵世琛的口中,而时隔三年,时间都快把赵世琛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没想到她还是一张嘴就说出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出了大门,风一吹,白逸凡打了个寒战,然后开始大着舌头号:“重色……轻友,里要素陪我去吃涣,我就不会碰到他。”

话一说出口,白逸凡自己就愣在了那里,连带觉着嘴里的粉丝都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果然和男人有关。唐梓深呼吸,哄小孩那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嗯,我的错,下次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乖啊,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白逸凡还没咽下嘴里的粉丝,就含糊着开口:“认识啊,榕城最有潜力的建筑设计师嘛。”

白逸凡酒品很好,即使喝醉也从来不在人前失态。被这么一哄连号都不号了,撒娇似的抱着唐梓的手臂,轻声道:“小梓,带我回去吧,我头晕想睡觉了。”

“哎?”唐梓把夹起的羊肉放进碗里,一听白逸凡这么一问,她也问,“你认识他?”

唐梓叹了口气,如果白逸凡和赵世琛的关系止步路人,那这真的就是一段孽缘。榕城何其大,白逸凡不过一个心血来潮大晚上跑去离家一小时车程的花海公园散个步,居然就在回来的路上,和赵世琛打了个照面。

白逸凡瞄了瞄唐梓手机屏幕上的三个字,问道:“你怎么认识了沈之衡啊?”

等安顿好白逸凡,唐梓这才准备起身回家。明天一大早还得把家里的资料拿去给陈洁,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的脑仁突突地疼,连续两天睡眠不足,她深感体力不支。

她把输入法切换成手写,一笔一画,改得很认真,引起了白逸凡的注意。

因为打不到车,拖着浑身困意,她往家走去。

趁着白逸凡忙着吃没空说话的空当,唐梓拿出手机,把之前给沈之衡存的手机备注,从“嘉宾沈先生”改成了“沈之衡”。

进了小巷,却登时绷紧了神经。

海底捞历来以优质服务出名,除了自主选择需要的食物之外,其他的东西,基本不需要过多操心。

小巷里一盏盏小路灯不算明亮,只够照亮脚下的路,两旁木门紧闭着,静谧里透着一股子诡谲。

耐不住肚子里馋虫作祟,白逸凡把唐梓拉到了海底捞。

而身后由远及近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种静谧,却制造出更吓人的气氛。

白逸凡近日刚出去浪了一浪,实际上也就是躲到哪座山里去写了个生,她不在的日子里,唐梓的无聊不止一点两点,如今她一回来,两个人默契地牵起小手就往美食的方向奔去。

唐梓脑子里快速盘算着,正打算心一横什么都不管大步往前冲,身后的脚步声快了起来,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梓?”

赵世琛大概要请自己吃一顿饭了。沈之衡如是想,紧接着拨通了赵世琛的电话。

唐梓一个激灵,恍惚想起某日白逸凡说过的一些老故事,愣是没有回头的勇气。

沈之衡饶有兴致地看向唐梓跑过去的方向,一点都不意外地看清楚了白逸凡的脸,对方也看到了他,只是朝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和唐梓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那人似乎也发现,大半夜在这安静的小巷子里这种气氛有些诡异,他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然后说道:“是我,沈之衡。”

和沈之衡道别过后,唐梓往白逸凡的方向跑去。刚才下楼的时候,她把短短的头发统统扎在了脑后,随着步子的移动,短短的头发也小弧度地一晃一晃,还真像兔子短短的尾巴。

这下,沈之衡明显感觉到唐梓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她几乎是小跑着到了他的身边,轻喘着气。

“沈先生,我的朋友在等我,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梓平复了一下自己波动甚大的心情后,才问道:“沈先生,你大半夜怎么也在外面?”

刚走出电视台的大楼,唐梓远远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挥手,是白逸凡。

“和朋友出去聚了聚,倒是你,刚才不都要睡觉了吗?”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楼下走去,大多是客套话,没什么实质内容,尽管这样,沈之衡说话时的表情也不见半点随意,而是有礼貌的认真。

没想到他还记得两个人之前互道晚安,唐梓心里一动,玩笑道:“半夜出去拯救了一个酗酒少女。”

“哪里,您叫我唐梓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沈之衡若有所思,试探性问道:“白逸凡?”

沈之衡也笑,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要麻烦唐小姐。”

“哎?”唐梓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沈之衡。

“沈先生,辛苦您了。”唐梓笑意盈盈地向他颔首,目光比起刚才偷看他时坦然了很多。

沈之衡心中有了结论,抬手示意她一齐往前走,继而说:“或许你听过名字,我的那个朋友叫赵世琛。”

这个会议似乎让沈之衡感到有些疲惫,和其他人打过招呼之后,他婉拒了导演提议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反倒是步子稍落后了一些,等唐梓刚走出会议室,竟发现他还在门口。

“哎?”这下唐梓直接拔高了疑问词的音调,看向沈之衡的眸子里写满了好奇。

会议结束,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唐梓把手头的文件分完类,有区别地叠在一起,整理得整整齐齐。

“故事有些复杂,等哪天有时间,我们再细说吧,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这样想想,她觉得自己的灵台又恢复了清明,脑子里那些纷纷杂杂的念头被她通通赶了个干净。

这次唐梓没有拒绝,她的确有些不敢在半夜走这种安静的小巷,小时候也是。榕城的冬天,一般六点就天黑,沈之衡下课走到榕树下的时间差不多也是那个点,有一次老师拖堂半个小时,她就在天黑的小巷里多等了他半个小时,等他出现的时候,她几乎是整个人怕得浑身发抖,哭着扑到他怀里去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对自己这么说,幸好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两个人会因为工作有不少接触,时间久了,总会有些线索。

想到这里,唐梓偷偷看向走在她身边的沈之衡,如果他知道自己就是小时候像牛皮糖那样黏着他的小囡,是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张开双臂,还是会客套地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现在也是,她对这个叫沈之衡的男人有着满腹的疑惑和猜测,总有种直觉在告诉她,他可能就是她要找的阿衡哥哥。可当这种想法出现在大脑里的时候,她反倒踌躇了,如果真的是他,那她未免也太幸运了,不可能这么巧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管以前还是现在,起码他都陪着她走过了一段黑暗的路。

她其实是一个很爱偷懒的人,这一点在她遇到问题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每每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她索性就不去想了。

过转角的时候,沈之衡想到什么,步伐略有停顿,唐梓专心开着小差没有注意,一个踉跄,下巴狠磕在了他的肩上。

唐梓作为栏目助理,除了跟着整个摄制组打杂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光荣的任务——关于很多拍摄的小细节以及相关的沟通交流,都由她本人直接和沈之衡对接。

超痛!

从小赵的本本里,唐梓有选择性地摘了些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会议内容。等看到第一期拍摄取景地还包括沈之衡私人住宅的时候,唐梓内心响起了三声“哈哈哈”,不禁觉得导演真是太明智了,简直就是她的神助攻。

唐梓整个人一激灵,捂着下巴想哀号又顾及沈之衡就在身边,硬是自己把皱起来的五官一一舒展。沈之衡看着唐梓明亮的眼睛里都疼出了泪花,还要忍住带着笑意向他低声道歉的样子,没忍住侧过脸偷偷扬了扬嘴角。

她随手把散在脸颊边的头发别回耳后,快速地抽过小赵的笔记本,浏览起来。小赵不愧是剪辑部的种子选手,开会认认真真,记的笔记比她上英国史时记的还要详细。

明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沈之衡却像是没什么事一样,他不由自主想伸手去摸摸唐梓磕疼了的下巴,但是立刻意识到这一举动有些不妥,手扬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唐梓收回目光,放到以往她大概会对沈之衡的笑容佯装愤愤,可惜她现在心里百感交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在脑子里乱作一团。

等唐梓缓过来,昏黄的路灯下她的下巴已经红了一圈。

陈洁一记眼刀让唐梓立马打起精神,四周投来的目光也随着她的回答各自归位。她又下意识地朝沈之衡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他一只手握拳放在唇边,嘴角还有隐隐约约的弧度。

“我们下一次的拍摄是在下周末对吗?”沈之衡询问。

“啊,是是,没问题的。”

唐梓抬头,看向他的眼神却没有聚焦,仿佛是在仔细思考。末了,她眨了眨眼睛,说:“对,下周末早晨六点半开始。”

坐在唐梓身边的小赵扯了扯唐梓的衣角,把自己的笔记本移过去,上面写着简练两字:说是。

沈之衡点头:“那就好,我这几天要出趟差。”

意识到不对劲儿,唐梓回过神来,发现沈之衡的脸正对着自己,眼角含笑。不仅如此,在座的各位大佬也都同样看着自己,唐梓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头雾水。

一直到把唐梓送进楼道,沈之衡这才止步,等确定唐梓看不见他以后,他才伸手揉了揉刚才被磕麻的肩膀。

等等?

唐梓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家门,走到了窗户前面,有所期待又备感意外,沈之衡还站在楼下的榕树边,似乎要确认她平安到家以后再走开。

那沈之衡呢?她盯着沈之衡的眼睛出神地想着,沈之衡摘下眼镜会是什么样子。

已经是深夜,唐梓掏出手机,打字:我到家了,谢谢你,晚安。

还有金色镜框下的那双眼睛,很明显的双眼皮,不大不小的卧蚕,深邃的眸,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阿衡哥哥摘下眼镜,会不会还要帅气几分。

沈之衡收到消息之后,抬头看了看亮灯的窗户,这才转身离开。

他的侧脸很帅气,颧骨不算突出,恰到好处地融入侧脸完美的弧度,看起来就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工艺品,每一个角度都完美得刚刚好。有那么一瞬间,她把沈之衡的侧脸和她的阿衡哥哥重叠在了一起,以前阿衡哥哥教她做算术题的时候,她一抬头,刚好看见的就是他的侧脸,也是那么完美。

唐梓把自己砸进柔软的棉被里,捂着头藏起止不住的笑意。

他听得很认真,还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本记下一些和他有关的内容,从唐梓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

她来不及去深究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欢喜,自从重逢沈之衡以后,她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快乐的。

坐在会议室里,唐梓整个人还有些发怔,她不断用眼睛的余光瞟向正仔细聆听栏目导演介绍着拍摄计划的沈之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