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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珀宁没有冬天

方明曦越激越来劲,“打赌?”

他偷偷噙着笑,“速冻饺子吃多了手艺难免退化。”

“你想赌什么?”

“不可能。”她不服气,“我又不是没包过饺子,以前都是这么包的。”

“我包三分之一,等会下锅要是破了,我给你做一个礼拜的饭!”她已经好久没下厨,这些事情都扔给了他。

“我说的。”

肖砚见她兴致高,应得干脆,“行。”

“谁说的?”

因打了赌,方明曦难得对这锅饺子上心,包完以后好好打量一遍,下水的事还非要自己办,肖砚往锅里扔了两个,她就咋呼起来:“干什么你!专捡我包的扔,扔破了算你的!”

肖砚冷眼泼凉水:“你这个下锅就要破。”

“你来你来。”肖砚无奈,将地方让给她。

“你看。”她捏了个肚大的,托在掌心给他瞧,“结实不?”

锅里咕噜冒泡,方明曦动作细致,一个一个下锅放的极其小心。旁边手机铃响,她和他的铃声不同,听是他的电话,她头都没抬专心致志地忙着手里的事。

肖砚和面正忙,没空搭理她,方明曦见状也凑趣要动手。

肖砚出去接电话,她隐约听到一个“喂”字,而后他似乎走到客厅,又接着走远不知去了阳台还是哪,说话声听不到了。

方明曦抱着热水袋窝在沙发上吃水果,电视节目看到一半,想起厨房和里还有个劳动人民,拈着两颗草莓前去慰问。

方明曦兀自专注倒腾那一锅饺子,皮不厚熟得就快,见一个个翻肚皮浮起来,是煮熟的模样,她将火调小,用漏勺捞进碗里。

和面擀皮是个技术活,好在肖砚不是生手,和队里一帮人过年的时候,偶尔有会给厨子们打下手,饺子是必须吃的东西,一回生二回熟早就有经验。

尝了一个果真熟了,她霎时雀跃:“肖砚肖砚!饺子熟了,一个都没破!你快来——”

冬至那天,肖砚和方明曦预备在家里包饺子。超市卖的速冻饺子满足不了方明曦,硬是弄了些面粉回家,让肖砚给她手工包一锅。

他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没应声。

肖砚在这儿的住所方明曦休息时去看过,后来也在那住了两回,装修风格和瑞城那套公寓差不多,是他一贯的审美。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在方明曦的住处,自己的地盘窝习惯了不是很想动弹,肖砚便由着她,反正对他来说在哪都一样。

方明曦向后探头,试探喊他:“肖砚?”

申城的气候不比北方,虽然离下雪还有一段时间,但冬天的氛围已经很浓。

“肖砚?!”

即使遇上了,也未必会是她中意的。

“饺子熟了哎——”

对她毫无保留不设防的人,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遇上几个。

肖砚的脚步由阳台渐近,“来了。”

肖砚有的不算少了,甚至比张承学多得多,但他还是愿意全部和她分享。

他走近厨房,方明曦稍稍收了目光,“跟谁打电话?叫你也听不到。”

她迈开步子往前走,大步朝楼道行去。

他没答,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

她移开他的手,要松开的时候停了一下,“你难道不清楚?我如果喜欢别人想跟别人结婚,你就算缠到死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方明曦紧着眼前的事,让他看碗里的饺子,“瞧见没,一个都没破!”

“我跟他讲清楚了。”方明曦长长抒出一口气,“他不会再找我纠缠这件事。”

肖砚挑眉,“厉害,你赢了。”

说到底分开的责任,他要承担一大半,所以他怕。

她得意洋洋,“跟你说了我是行家。”

怕她对他只是依赖不是爱,怕她对他没有了从前的感情,怕她记着以前的事情走不出来。

嘚瑟完,方明曦从碗里夹起一个,另一只手掌虚空在下托着,“尝尝。”

——怕。

筷子递到嘴边,肖砚微垂头,将饱满大肚的饺子吃进嘴里。

“对不起。”肖砚说,“我只是有一点……”

她又尝了一个,吃得满足。

背后是他宽阔的胸膛,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她深深吸气,任他抱着不动。

肖砚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她也没发觉他的出神。

肖砚拽住她,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半晌,方明曦正准备用碗分开饺子盛两份,肖砚道:“明曦。”

方明曦越说越火大,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嗯?”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想跟一个认识没几年的人结婚?!”她有点气,“你为什么认为我如果想结婚会考虑他?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邓伯父打电话给我了。”

肖砚是知道她要去见张承学的,碰面之前她就告诉了他。

“说什么……”她笑吟吟说着,忽地停住,扭头问,“谁?”

“你到底在烦什么?”她盯着他。

他抿了下唇,“邓扬的爸爸。”

进了小区,离公寓楼还有距离,她蓦地转身。

方明曦若无其事转头继续盛饺子,“哦,他找你说什么?”

她走得比他快一点,他照样不急不缓跟在后面。

肖砚眉头微皱,“邓扬来申城了,他爸让我多看顾点。”

方明曦买好水,袋子拎在肖砚手上,回去的路上他仍旧沉默。

她似是嗤笑了下,当着他的面也不加以遮掩,“不知道的以为是你儿子呢。”

“嗯,见过了。”她没说具体谈话情形,他抿了抿唇,也没问。

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没说话。

一路上他也不讲话,只在快到便利店的时候问了一句:“见过那个学长了?”

方明曦分完饺子,站直身面向他,“邓扬来了,所以呢?”

肖砚没二话跟在她身边。

肖砚和她对视几秒,伸手揽住她,“我知道你烦他,提前跟你说一声,万一碰上省得你心里不舒坦。”

往前走一步,方明曦想起什么转身,“楼上没水了,陪我去便利店。”

“你告诉我我也不舒坦。”她嗤笑,一手环抱在身前,一手直指他,“你听清楚了肖砚,这次我不管天塌下来还是地沉下去,你要是再为了他把我扔到一边,你就从我面前消失有多远滚多远。”

她暗暗翻白眼。信他就怪了!

肖砚抓住她的手指,将她整个拳头包在掌心里。

“两根。”

“再也不会了。”

他不知在楼下等了多久,方明曦过去,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眉头皱起,“抽了多少烟?”

他拉她进怀里,下巴枕住她的头顶,“我对他哥过意不去,所以才管着他希望他学好,但他毕竟不是他哥。”

到楼前脚步一停,肖砚等在花坛边。

“哦,你的意思是,换他哥来你就会把我扔一边去?”

谈了太久有点累,方明曦从出租车上下来,小高跟踩在地上,一下一下“叩”出声响。

“不是……”肖砚皱了下眉,说不过她的歪理,只好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如果发生危险,我会愿意用命换邓谦——也就是邓扬他哥的命,但这是因为除了兄弟感情之外,他救了我的命。”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现实的人,但现实也有区分。她和张承学是不一样的,彻头彻尾的不一样。

方明曦稍稍沉默,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假设是不存在的。”

张承学的事终于搞定,说了半天,他总算是明白她的拒绝立场坚定不会动摇,且加上她提出如果结婚就要财产共享的要求,光是不肯做婚前财产公证一点,就足以让张承学打消念头。

“是啊。”人都已经死了。肖砚语气怅然了一瞬很快恢复,抬手摸她的头发,“可如果是你,你没救过我,不管你救不救我,我都愿意跟你以命换命。”

“而且——”她笑吟吟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我有喜欢的人。就这一点,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没兴趣要。”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她小声吐槽,却只是嘴上抱怨,没有真的不满。

“我……”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气氛太难受,方明曦猛地甩了下头,推开他,“脑子都被你带进坑里去了,什么命不命的?”她斜他一眼。

方明曦打断他:“真的,我们合不来的,你信我。人和钱我总要得一样,我又不喜欢你,你的钱也不肯给我,我和你在一起图什么呢?”

肖砚失笑,先前稍显沉闷的气氛倒是消散干净。

张承学试图说服她:“夫妻间保留彼此的个人空间也是很重要的,在生活上以及将来有了孩子,这些费用我都会承担。只是在共同生活部分之外的,我希望做个婚前财产公证,这样将来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对两个人都好。你个人的资产也是一样……”

没多久,方明曦和肖砚真就碰上了邓扬。并非在两人住处楼下,而是在一个热闹的街区。

“你看。”她摊手,“我们谈不拢。”

肖砚陪方明曦逛街,两人兜了一圈吃饱喝足,暖意融融正准备回家,在路口被人叫住。

张承学答得毫不犹豫,方明曦一笑,往后靠。

邓扬正好从旁边的店里出来,在门前抽烟,好巧不巧碰上他俩。

“不可能。”

“砚……砚哥?!”他惊讶的一声,令两个人回头。

她眸光闪了闪,“夫妻共有。”

肖砚和方明曦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好不温馨,就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哥打断。

“其他的……你的意思是?”

他们双双回头,视线在定格到出声的邓扬身上之后,俱都顿了一刹。

“那其他的呢?”方明曦勾起唇角。他有多少钱,方明曦不知道,但跟着兴振程总的这几年,他挣得绝对不少。

肖砚先反应过来,颔首叫了句,“邓扬。”

张承学皱了皱眉,道:“这一点我考虑过。我名下的几处房产,我可以拿出一套作为婚房以及夫妻共同财产,另外我再给你一套单身公寓以及一辆车作为结婚礼物,你意下如何?”

肖砚和邓扬好几年没见了,自从方明曦离开瑞城以后,他们俩就基本断了联系。邓扬心里有怨,肖砚更是苦闷难当,久而久之关系就冷淡了。

“说的简单点,你要我和你结婚,那么你打算给我什么呢?”方明曦指尖敲了敲桌面,“你的资产打算给我多少?如果我们并非因为爱情而结婚,那在这段婚姻里你势必要给我什么……我能得到什么?”

对于邓扬的父亲,肖砚还是有几分尊敬的,毕竟那也是邓谦的爸爸。逢年过节,肖砚会让人送东西去给二老,他自己却只在春节后才登门。

张承学十指交叉,轻轻摩挲皮肤,一时陷入思考。

一年就那么一次,头两年有和邓扬在他家碰上,不过没说话,当着两老的面简单问候两句过了过场面,后来的两年肖砚春节再去,正好赶上邓扬不在,于是连照面都没打。

她笑道:“你说我们结婚是对彼此双方都好的事情,但是上次我只从学长你的话里听出了对你有利的方方面面。没错,你没有想结婚的对象,我可以陪你出席很多场合,我的工作拿的出手……诸如此类,都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那么,我有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

这次邓扬来申城,如果不是他爸打电话给肖砚,肖砚完全不知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是块茅厕里的石头也该打磨的差不多了,偏偏邓扬还是那个样子。

“你想怎么理?”他挑眉。

每年上门拜访都能从邓家两老那听到邓扬的荒唐事,肖砚那股替邓谦教育弟弟的心思早在这几年里淡了,对他来说,顾好邓家两老就是对邓谦的交代。

“不用过阵子。”方明曦道,“不如我们现在就把事情理清楚。”

“砚哥……你怎么在这?”许久没有这样叫他,这个称呼,邓扬自己都感觉陌生。

“好吧。”张承学摊手,“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过阵子再谈好了。”

“在这边处理事情。”肖砚说,“你爸给我打了电话,说你这两天刚好过来这边。我正准备联系你,有空一起吃个饭。”

方明曦定定看他一会儿,也笑了,“不觉得。”

“好……”

“那么,你不觉得这对我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一个选择吗?”

“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我想的很清楚。”

“砚……”邓扬想叫他,然而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当然不是。”他说,“但我觉得你还是没有想清楚。”

肖砚倒是没有不耐烦,“还有事?”

“难道学长觉得我只有答应你才算是考虑好了?”

邓扬愣愣看着他和他身旁的方明曦,半晌挤出一个字:“……没。”

张承学默了默,笑起来,“这么看来你还是没考虑好。”

她还是那么好看,甚至比以前更好看,成熟,有风情,不似以前冷得像块冰,看人的时候嘴角隐约带笑,这几年他交过很多女朋友,但似乎只有方明曦,只是站在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能让他看得发愣。

方明曦道,“考虑好了,我还是上次那个答复。”

视线落到他们相握的手上,刺眼,又让人有点发涩。

和张承学约在咖啡馆二楼的包厢见面,落座点完单,他开门见山:“怎么样,学妹你考虑好了么?”

“砚哥!”邓扬突然回神。

她声音有点轻,但还是答了他,“……知道了。”

他们俩再次回头,“怎么?”

拿着汤勺的手动作停顿,半晌,锅里都冒泡,方明曦重新用汤勺搅开烧浑的热水。

“你……你电话多少?等有空我打给你。”他找到一个话题,“对,存一下号码,我好打给你。”

“我是说认真的。”他的嘴唇轻碰她的耳朵,“方明曦。”

肖砚默了默,道:“我的号码没变。”

“走开一点,热气烫……”她用手肘顶他。

邓扬愣了。

“我想跟你谈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他说。

“时间不早,我们先走了。”肖砚不再多说,冲他点头,牵着方明曦走远。

方明曦煮夜宵,他在她背后站了站,而后抱住她。

邓扬在店门口站着,半天没有动。

她不肯跟他谈这个问题,肖砚没有办法,瞥了眼茶几上的文件,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

肖砚的电话没有变,但……自己已经五年没有打过。

方明曦缓了缓,半晌,她把纸张放到茶几上,“你这几天就是去做资产证明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她站起身,示意他冷静,“ok,你只是被那个说要和我结婚的朋友刺激到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放心好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肖砚公寓发现他们同居的那天么?

肖砚沉着平静,眼里没有分毫的不认真,“我希望跟你结婚,如果你愿意嫁给我的话。”

好像是。

她一时语塞。

愤怒冲出公寓那晚,他被肖砚找到,肖砚在酒店守了一夜,后来亲自把他送上回程的车才放心离开,可从那之后,自己就再没有联系过肖砚。

“我想。”

春节肖砚来拜年,也没有和他像从前一样说过话。

“我……”她顿了下,合上纸张,“不是这么回事。突然之间为什么谈起这个?”

五年了,邓扬这才惊觉,他竟然已经这么久没有给肖砚打过一个电话,而肖砚同样也没有。

“你不想?”

寒风吹得有点难受。

“谁说要跟你结婚?!”

他想,可能是酒喝多了,又或者申城这个地方,冬天原本就比瑞城来得要冷。

方明曦听得一愣,脸上微赧,又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和邓扬的碰面比预期来得突然,在心里泛起的水花同样也比预期小得多。

“结婚后就是两个人的共同资产。”肖砚看着她说,“在加上你名字之前给你过目,我有什么,看过以后你能清楚地做到心里有数。”

肖砚依言和邓扬出去吃了一顿饭,方明曦没兴趣,当天宁愿选择跟姚玥逛街。回来后肖砚和她聊了几句,说:“邓扬这次来申城是参加婚礼来的。”

“所以?”

她随口问:“婚礼?”

“我所有的资产都在这。”

便见肖砚点头,“嗯,那个唐隔玉的婚礼。”

方明曦粗略翻完手中的统计文件,“你给我看这些干什么?”

许久未闻的名字令方明曦顿了顿,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拍匀脸上的精华液。

难怪。还在瑞城的时候,她在夜场推销酒被人找麻烦,那一次是躲在他怀里才得以逃过一劫,当时找她麻烦的人在瑞城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却一口一个“肖老板”叫他,最后还卖他面子,事情不了了之,原来是因为他的生意不止瑞城那些小产业。

肖砚知道她对唐隔玉心怀芥蒂,当初的火灾始终是卡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便跳过这茬不再多言。

方明曦抬眸看他,略微有些发愣。

方明曦其实也没太往心里去,唐隔玉在当初的事件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没人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瑞城的酒楼和一些别的小生意只是小打小闹,每一项都清楚列在上面。我有个朋友在澳城做生意,退伍之后我投资入股和他一起合伙,这也是队里基本经济来源。”

没有结果的事想了只是徒增烦恼,她惯会开解自己,毕竟曾经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懂得想开一点,根本撑不到现在。

肖砚给她交代家里的情况:“我父亲是退伍转业的军人,后来从商做生意,年近四十的时候才生我,我退伍后没多久他们两就双双去世了。”

很快,方明曦把这些事抛到脑后。医院里的工作日渐忙碌,她每天奋斗在手术台上,没有时间想别的东西。

“我所有的财产都在这里。”肖砚说,“总队在首都,前几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那,那里有两套房子。瑞城的公寓时间比较久,我入伍之前父母还在世,是那时候他们给我准备的。申城这的一套是前年买的。”

星期三下午,结束一台手术,收拾完手术室的几个护士换好衣服刚坐下休息,救护车的声音从医院大门由远渐近,一下子吸引了一堆人的注意。

“这是……”她瞥见一眼,话音在看见纸上内容后湮灭,愣愣无言。

门前有些看热闹的病患,休息室里几个却没工夫磨蹭,车后的门一开,推床下地,便飞快直冲手术室而来。

方明曦被肖砚牵到客厅,坐下后他拆开文件袋,将内里的纸张拿出来交给她。

一应人立即进入状态,各个部门齿轮般运作起来。

他牵起她的手,反客为主,“进去说。”

“伤者腹部被捅了数刀,身上其他处也有受伤,来的路上做了应急抢救,伤势还没控制住,血量有点大——”

“什么东西?”她问。

推床齿轮在地上飞速摩擦,一群人急冲冲把伤者推进手术室,随救护车回来的医护人员简述要点,跟医生做交接。

他拿起手中的文件,方明曦这才发现他不是空手来的。

方明曦在看见伤者面庞的时候愣了一刹,差点没跟上推床,还是职业素养提醒她,这才迅速回神回到工作状态。

她顿了顿,瞥他:“去哪?”

躺在床上的人,是唐隔玉。

“对不起。我出去了一趟,下午刚到。”

手术室一众护士和麻醉科医师都做好了完善的术前准备,方明曦虽然才来手术室不久,但一向是荀主任的得力助手。

肖砚低头亲她的额头,她偏开头,但没能完全避开,他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唐隔玉被推进手术室后,她立即建立了三条静脉通道给予快速输液,护士们配合医生给唐隔玉做抗休克治疗并补充血容量。

“谁让你抱我的?”她怒意上来,两手挡在他胸膛前作抗拒姿态。

血回收装置准备好,主刀医生打开唐隔玉的腹腔,开始给她做脏器修复以及对损坏部分进行切除。

她皱眉推他,被他抱住。

方明曦旁边的小照比她还晚来几天,之前做的手术都是预定好的,抢救还是头一次。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小照给在医生伸手的时候,递去了一把止血钳。

肖砚迈步进来反手将门关上,伸手就揽住她。

方明曦一愣,反应比思维更快,“不对!”

最后还是把门打开,和他面对面,方明曦板着脸重复:“我没点外卖。”

医生还没抬头,她已经飞快拿起大弯止血钳换下医生手中的那把。

她过会儿凑近猫眼再看,他站着一动不动,并未离开。

小照面色僵了一刹,略微发白。她给医生的是直止血钳,而大弯止血钳是用于内脏止血,唐隔玉破裂的组织正是脾脏。

外头没了声响。

这是基本常识,她们读书的时候都会学,本不该犯这样的错。

她道:“我没点外卖。”

医生只瞥了小照一眼,无暇分心,全身心投入到抢救中。白色灯光打在手术台旁的一圈人身上,惨白惨白。

他隔着门答:“送外卖的。”

小照出错以后越发紧张,之后每一次给医生递东西,脸色就更僵一分。

“谁啊?”她明知故问。

没多久,医生又一次伸手,她朝血糊糊的伤者腹腔看一眼,强作镇定地将钳子递去。

她趿着拖鞋到玄关,透过猫眼一看,外面站着的赫然是肖砚。

方明曦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抿着唇将一块纱垫交给医生,这里需要做些隔离。眼尾瞥了小照一眼,没碰小照手里的钳子,另拿了一把交给医生。

从地下停车场搭乘电梯上楼,方明曦依照习惯先喝牛奶,刚换上睡衣,门铃响了。

“肠腔。”方明曦小声说了两个字。

不等他说什么,她挂断电话。

小照一僵,头皮都麻了。她手里的那把,先前用来检查过伤者肠腔,不留神就容易感染。

说不清是被说中心事感到羞恼,还是因为自己竟然会因他不出现而不开心这件事感到羞恼,方明曦语气有点不太好:“你想多了。没什么事?没事我就挂了。”

手术结束之后小照势必要挨骂的,眼下谁也管不了这些。方明曦额头出了汗,眼神紧盯着检测机器。

肖砚沉默许久,“你在生气?”

医生那边顺利进行着,她看着几个屏幕画面,眉头微微皱起,随着图像变化越皱越紧。

“我挺忙的。”她打断,“估计也要忙个三五天,你有事就先回吧,不劳你等。”

看了小半晌,方明曦终于发现哪里不对,蓦地眼一瞠,“医生——”

“忙完了……”

几道视线朝她看来。

“不用了,你不是有事要忙么。”

她顾不上那么多,忙道:“血压!血压没下来!”

听出她语气里一刹陡增的冷淡,他顿了顿说:“我来医院接你。”

医生眼一凛,“不能加压!检查一下——”

“没到。”

他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方明曦说不来但就是莫名不爽——对他消失几天后又突然出现,仍旧是这样一副沉稳有余的状态而烦躁。

三个小时后,手术才算结束。伤者救回一条命,被转至重点病房观察。

那边肖砚声音沉稳:“我在你家楼下,你到家了么。”

一干医护人员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收拾完手术室时,小照一把拉住方明曦,眼圈暗暗红了,“谢谢。”

她稍作停顿,摁下接听,“喂?”

如果不是她几次阻拦,医生没注意到因她的疏漏而产生的错误,出了问题谁都付不起责任。

拒绝了姚玥去逛街的提议,方明曦没什么兴致地回家,刚停好车,肖砚打来电话。

“没什么谢不谢的。”方明曦实在是没力气再多说什么,拍拍她的肩膀走开。

肖砚并非完全没有和她联系,早中晚都会发消息提醒她吃饭。只是方明曦看短信越看越烦躁,干脆不回。

肖砚到医院接方明曦下班的时候,没在她往常经常待的休息室找到她。问过她的同事,有人道:“我刚刚好像在一栋和二栋连接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她,应该在那。”

“哦,原来是这样。”同事只是随便一问,得了回答,很有分寸的不往下深究。

谢过对方,他提步就走。

方明曦也不清楚他去忙什么,只能笑笑说:“有事。”

身后几个护士聊天,抱着板子的问:“刚刚那个抢救的伤者叫什么?我做下记录。”

肖砚这一忙就忙了两三天,没见他出现,连方明曦的同事都觉得奇怪,私下里问他:“那个每天都来找你的人呢?”

“唐隔玉。”

冬天真的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够暖。

“名字蛮好听的,怎么搞成那样,被捅了那么多刀送来抢救,太吓人了……”

她侧躺着在棉被下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向枕间。

肖砚的步子停住,他回头问她们:“请问,你们聊的唐隔玉刚才在手术室抢救?”

鼻端似乎嗅到床单上属于他的味道,还有昨晚纠缠过后残留下的气息,尽管知道是错觉,方明曦还是感觉脸有点热。

她们顿了顿,点头:“是啊。你认识?”

她又何尝不是。五年,他没有睡过别的女人,她同样没有跟别人上过床,那种毫无保留的亲密久远得令人陌生。

他没答,只问:“刚才的手术,方明曦也在?”

肖砚滚烫的身体和点燃后如火一般一发不可收拾的激昂情绪,一切的一切,十几个小时之前全都清晰发生在这张床上,他的反应直白又清楚地昭示他旷了多久。

“当然啊——”几人用不解的眼神看他。

躺在被窝里,方明曦闭着眼神思飘远。

肖砚眉头皱起,心下开始担心方明曦。没再跟护士们说什么,加快速度去找她。

回到公寓,前一晚留下的痕迹还在垃圾桶里,用过的保险套昭然提醒她发生过什么。床单棉被都在早上被肖砚整理好,卧室里的靡欲气息虽然早已消散,她还是略觉不自在,把垃圾袋收拾出来,和厨房客厅里的垃圾一起拎到楼下扔了。

绕了一圈,果真在一栋和二栋连接处的拐角找到方明曦,她瘫坐在长椅上,神情颓然,不知呆了多久。

方明曦满不在乎地“哦”了声,挂断电话却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忍不住撇嘴。

“明曦!”肖砚过去。

傍晚下班肖砚也没来,提前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有点事情,我处理一下,忙完就来找你。”

她一见他,微微抬头,眼睛慢慢红了。

姚玥内涵地瞧着她笑,她只当没看到,低头进食。

肖砚环住她,方明曦握住他伸来的手,额头靠在他腹上。

“没有。”方明曦收起手机,“专心吃。”

“怎么了?”他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声音放得很轻。

吃饭时她心不在焉,姚玥看出来,难掩满脸八卦:“你在等谁的电话?”

她不说话,似乎在哽咽,拽着他衣角的手越来越用力。

上午没有手术,方明曦慢慢缓过来,中午姚玥来邀她吃饭,本想着肖砚可能会来,毕竟这段时间他只要一有空,中饭和晚饭时间必定会往医院跑,然而手机始终没动静,她略奇怪,便答应了姚玥的邀。

“我刚刚做了一台手术。”许久,她隔着衣物贴住他的腰腹,闷声说,“是唐隔玉。她流了好多血,我的同事中途出了好几个错误,都被我拦住。”

一早上,肖砚都是在方明曦的不悦中度过的。直至到达医院门口,她还是满脸恹恹,尤其看到他那副神清气爽的饱足模样就来气。

肖砚环着她的肩膀,静静听她说。

男人就是假惺惺,昨晚干嘛去了?没见他轻着来为她着想,这时候装什么好心。

“我没办法当做没看到,我做不到……她伤的很严重,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对待过一台手术,因为她是到现在为止急诊抢救里,我碰到过的最严重的。”

她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别跟我说话!”

她声音发颤,眼睛热热的,“中途手术出了问题,她被救回来了,现在好好地躺在病房里……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在能救她的情况下不尽力。”

肖砚送她去上班,搭电梯的时候见她不适,伸手扶她,“没事吧,难受?”

肖砚的手抚到她脸上,感觉到温热的湿意,他喉头发紧。

方明曦浑身上下像被车碾过又拆解了一遍,整晚疲累和睡眠不足的困倦让她产生起床气,持续到吃完早餐仍旧暴躁。

方明曦还是没忍住哭了。

大半个晚上,方明曦嗓子都哑了,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到最后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我妈妈的尸体一直出现在我眼前,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她被烧死的样子就一直往我脑袋里钻……”

本来就旷了许久,五年来全靠五指兄弟排忧解难,这几天因为她工作忙他一直忍着,被张承学这么一刺激,他发了狠,全然一副要把她弄晕在床上的架势。

“你说,她会不会怪我……她是不是在怪我……”

饭后洗漱冲澡,待到要睡时,方明曦才知道肖砚心里憋了多少火气。

她哭出声,哭声并不文雅。当年金落霞尸体上的每一道烧伤痕迹全都烙在她身上,此刻旧伤疤沁出新血迹,火一样烧得她发疼。

两人没再多谈这个话题,在饭桌旁面对面坐下,安静进食。

肖砚站着,抱住她的肩膀,嗓子里堵得疼。他沉声,一遍又一遍安慰:

她瞥他一眼,“你觉得呢?我跟他说了不行。”有点烦,她甩了下头,“不说了,我会跟他讲清楚,吃饭吧。”

“不会。她一定不会。”

“你同意了么?”

“你很好,你做的没有错。”

方明曦点头,“就这样。”

“别难过。”

“就这样?”肖砚听完,脸色看不出端倪。

他低头亲吻她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是个很优秀的护士,她一定以你为荣。”

她纠结得皱眉,理顺后简单讲给他听。

方明曦闭上眼,脸颊贴着他的手掌,眼泪止不住,没有说话。

“就……”

她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只是需要发泄一下。

肖砚沉着脸从她手里拿走手机,又看了一遍,“结婚,跟谁结婚?”

她并不后悔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到全力以赴,不管再来多少次,不管她面对的人是谁、要救的人是谁,她都会拼尽全力。

方明曦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肖砚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本该从镜子里看到的,她太过认真看手机,没发现他。

如果不能忠于自己的职责,那么她就不配穿这身制服。

她蹙了下眉,还没回复,身后响起沉沉男声:“结婚?”

她记得,从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没忘过。

擦干净脸时手机响了响,张承学又发来消息。她点开一看,他道:“不着急,你好好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结婚不是小事,但我们确实非常合适。”

她是一个护士。

方明曦回到公寓,肖砚已经煮好晚饭。她脱下外套挂到衣帽架上,进卫生间洗脸。

唐隔玉被送入病房后没多久,她的亲朋好友陆续赶到医院。护士询问后得知,病房外到的几位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家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就像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种酒,闻也醉喝也醉,只有他才是对的,而世上其余所有佳酿从此都是白水一杯,再无滋味。

“她和她未婚夫不在申城居住,也不在这工作,只是婚礼定下要在这里办所以才提前来,原本打算婚礼后第二天就飞出国度蜜月。”

她深深看着他,弯唇一笑,“但很巧,我恰好碰到了……爱情。”

肖砚从邓扬那打听来消息,正和捧着咖啡的方明曦交代。

“对,我确实不是爱情至上的人。”方明曦接过他的话。

“谁捅的刀?”她问。她对唐隔玉的事情兴趣不大,只是人进了医院,她又参与了抢救过程,所以才想知道出事的前因。

她的话令张承学稍顿,他微微歪头似是在疑惑,意味不明地笑了,“我认识你这么久,根据我的了解,你并不是那种爱情至上的不理智的人——”

肖砚稍作停顿,道:“她未婚夫。”

“结婚不仅仅是这样。”方明曦说,“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很痛苦,时间久了就会变成一种折磨。”

“为什么?”

张承学沉吟,而后道:“说实话我非常不懂你为什么会拒绝。就条件而言我们彼此相当,职业合适,从认识到目前来看,我的生活圈你融入完全没有问题,我相信我也能很好地适应你的圈子。”

“吵架。”肖砚想起邓扬说话时死灰般的脸色,皱了皱眉,“争执中动的手。”

“我不觉得。”方明曦说,“很抱歉学长,陪你去酒会什么的没问题,结婚这个真的不行。”

方明曦觉得不可思议,“她未婚夫是个躁狂症?”

“对啊。你不觉得我们很合得来的么?程总也觉得我们很合适……”

情侣吵架很常见,她跟肖砚也有拌嘴生气的时候,但吵到捅刀子……这哪像要结婚的对象,分明是两个仇人。

“所以你想到了我?”

“大概和邓扬有关。”肖砚说到这个表情也不太好,“我问了一些,他没说多少,事情还在处理。”

张承学道:“我父母一直在催,我本身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再拖也拖不了几年。最近程总以及一些朋友都在和我聊这个问题,都说成家立业,我想我也应该解决一下——毕竟这不算一个小问题——之后才好进行下一个阶段。”

唐隔玉被捅伤时正好被邻居碰见,对方拨打急救电话并报警才救下她,不然结局怎样很难说。她的未婚夫现在人在警察局,出了这种事情,婚肯定是结不了了。

“我还想问为什么?”她哭笑不得,“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结婚的事情?学长你……”她不知该如何言语。

方明曦喝完咖啡,没再问更多。下午还要工作,肖砚陪她从食堂出去,离开医院。

“为什么?”

没两天,有关唐隔玉的事情就在护士间传开了。方明曦从旁人嘴里听说了很多,说是婚礼筹备期间,两人本就产生摩擦,后因为女方一些感情纠纷,矛盾增加,最后闹到这个地步。

“你这样认可我我很高兴,但是——”方明曦挑眉,“我拒绝。”

唐隔玉的未婚夫如今被抓,家属赶到申城,两家人就这件事正在掰扯。而唐隔玉在病房里,命是捡回来了,但情况时好时坏尚存变数。

“不是开玩笑。”他十指交叉置于腿上,“你想,结婚是?两个人过日子,和谁过不是过?既然和谁过都是过,不如挑一个价值观和生活观念相近的,且能彼此融洽相处的人一起。”

这些话后来从肖砚那得到证实,基本属实,事件中所谓“感情纠纷”,自然和邓扬有关。

她消化完他说的话,良久才道:“学长你开什么玩笑……”

“都这么久了,她还惦记邓扬。”晚饭后方明曦两人窝在沙发上闲聊,“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方明曦怔了好半晌,张承学不着急,静静等着她答复。

肖砚听着她局外人的口吻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没有对唐隔玉的不幸表达恶意,已经是她最大的善良。

张承学看她受惊的样子发笑,重复:“我说,你有没有考虑结婚,如果没有特别想要结婚的对象,不如和我结婚?”

“邓扬他爸的意思是希望邓扬不要掺和,赶紧离开这。”

她以为是自己幻听,愣愣问:“不好意思,学长你说什么?”

这事儿说来就是一笔烂账。唐隔玉的未婚夫家里条件和她相当,两人脾气都一样火爆,时不时有摩擦。会想结婚肯定是有感情的,但唐隔玉错就错在快要结婚,和许久不见的邓扬一碰面又起了旁的心思。

“对。”他点头,“和我。”

她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她的未婚夫自然不爽,在离婚礼没几天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硬是把一桩喜事弄到收不了场的地步。

方明曦微怔,“结婚?”

方明曦问:“他让你去管邓扬?”

他笑了笑,看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肖砚顿了顿,道:“我不太清楚他的意思,不过我说了最近比较忙,这几年还有别的计划,类似这些事情没有精力去管。”

“学长?”

她来了兴趣,“什么计划?说来我听听?”

张承学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她想检查自己是否有哪里不得体。

肖砚斜她一眼,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小腹上,意味深长。

她挑眉:“那是?”

她反应过来,抬脚往他腿上一踹。

张承学见她兴趣缺缺,转而谈起正事,“不过我找你不是因为这个。”

肖砚噙着笑翻身压上她,客厅里没了说话声。

他们不配。

完事后方明曦累得直喘气,肖砚抱她到浴室洗了一遍澡,在卧室床上给她吹头发。

都是不重要的人,过得不好她冷眼看着,但并不会为了不值当的人付出过多心力。

很快又是一年春节,方明曦平时很少请假,排班的时候春节值岗首先排除了她。对于留在申城还是回瑞城他们讨论过一次,肖砚给她梳好头发,又提起这件事,这次她有了决定。

他说的是睿子。方明曦眼里闪了闪,唇角勾了一瞬,“是么?”有点幸灾乐祸,却也并未有多高兴。

“年前回瑞城去给我妈扫墓。”她说,“我不想在那过年。”

张承学端起咖啡,“先说个事。上次酒会你说和你有仇的那个人,我后来打听了一下,他们确实是想和程总合作,那个案子没交上去就黄了。”

“好。”

她只能点头。

“也不想在这过。”

“我慢慢跟你讲。”他道。

“嗯?”

“没有,只是看你短信里说的好像有事……”

她说:“太冷了,想去暖和的地方。”

“你这么急?”张承学瞥她一眼,轻笑。

肖砚一听,说好,“我陪你去暖一点的地方过,国内国外都可以。”

店员拿着单走开,方明曦挪了挪椅子,“找我有什么事?”

方明曦笑着往后靠到他怀里,他低头在她脖颈上亲了亲,手从下摆探进睡衣里。

她摆手,“不了,我喝了晚上睡不着。”抬头对等候的店员道,“一杯牛奶。”

良夜长久,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做。

“是啊。”张承学倒是不着急,“喝点什么?咖啡?”

进入病房观察的第五天,唐隔玉的情况恶化又进了一次手术室。这回方明曦没有参与手术过程,只知道问题严重,第二次手术对唐隔玉的器官进行了大面积切除。

“学长你找我?”一坐下她便忍不住问。

等唐隔玉苏醒之后,将来生活会有很大问题,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情绪激动、还要长期服用药物保持机能正常运行,基本已经丧失了独自生活的能力。

张承学约她在附近的咖啡店见,方明曦随便收拾了一下赶到,见他坐在靠墙的位置,快步过去。

年前这段时间,方明曦在医院不止碰见了邓扬,还有睿子。她从肖砚那听说了一些睿子的事,睿子家的生意这两年做的不是很容易,日子不顺,人自然没了从前趾高气昂的锐气。

肖砚瞥一眼她手里的手机,对那个名字很不爽,摁着她压在桌柜边,在她出去前又亲了一分多钟。

上一次酒会上落他面子的事似乎给睿子留下了不轻的阴影,他碰见方明曦,没有上前找麻烦冷嘲热讽,躲都躲不及。

张承学没事一般不会突然找她,以她对他的了解,大概确实有事要跟她说。她稍作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去,“我很快回来,谈完就回来。”

至于邓扬,他似是想和方明曦说什么,或许想到肖砚,又或许想到旧事,到底还是没有主动找她。

“我煮菜等你,晚饭得回来吃。”他说。

暖阳和煦的一个冬日,苏醒的唐隔玉在家人陪同下办理手续出院,转去她父母目前居住的地方修养。

“那……”

方明曦正好下班,在医院大门外和他们碰上。

方明曦抬眸看他,他表情淡淡,隐约带点不爽,但并不是对她。

唐隔玉的父母去取车还未回,睿子和邓扬给唐隔玉推轮椅。她认出了方明曦,在轮椅上瞠大眼睛,一下子情绪激动。

“去吧。”肖砚道,“听听他说什么。”

对视几秒,他们一方的尴尬和方明曦悠然自得的模样形成对比。

方明曦一时无言,半晌道:“我跟他说没空……”

方明曦慢慢走到唐隔玉面前,看着那张永远忘不了的脸,微微一笑,“嗨,还记得我吗?”

发出去十几秒,张承学回复:“算是,挺重要的。”

睿子抿紧唇,捏了捏唐隔玉的肩膀让她冷静。

她回道:“有事情?很要紧吗?”

“我过得很好。”方明曦看着唐隔玉难看的脸色,笑得越发温和。

方明曦只好点击屏幕,还没编辑内容,张承学又发来一条消息:“我正好在你家附近,出来喝杯咖啡?”

唐隔玉说不出话来,呼吸得太用力,残缺的肺部和其它器官阵阵作痛,只能攥起拳头。

她不知该怎么回,抬指半天没按下,背后传来肖砚的声音:“怎么不回?”

“明曦……”邓扬低低出声,然而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有资格让她宽容一点吗?没有,谁都没有。

感觉到肖砚的视线,方明曦硬着头皮点开。张承学在短信里道:“有空吗?我找你谈点事。”

方明曦不搭理他,站在那静静将唐隔玉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经过她上半身时停得格外久。

拿出来一看,是张承学的信息。

她的下半辈子将会在轮椅上或者床上度过,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再做从前她喜欢的一切事情。她需要人照顾,无法再拥有健康的生活。

方明曦正要斥他,口袋里手机响了。

一时间似乎觉得没意思,她决定走人。

“没有发情期。”他说,“人对了每天都可以是。”

迈出两步,方明曦忽地又停下回身看向唐隔玉。

方明曦差点缺氧,许久,肖砚结束这一下,拇指抹了下她的唇角。

“对了你知道吗,我妈妈去世已经有五年多了,时间快不快?你记得吧,她死在那场火灾里,被关在地下储物间活活烧死,我经常梦到她。她工作的那家店的制服是黑色加红边的,我想你应该见过,烧焦以后是什么样子你晓得不?全都是黑的,没有一滴血,焦黑焦黑的。”

肖砚垂眸,她以为他要回答,然而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捏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再次亲上去。

方明曦指指肋骨中间,“这里——她的这些地方全都烧坏了,肺,还有胃……她说很疼,你知道吗?她说烧得很疼很疼。”

方明曦好不容易重获空气,偏头稍稍拉开距离,佯怒:“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男人的发情期大概都在什么时候?”

一切该来的终于都来了,或许还会有更多善恶得到本应有的结果。

他抱着她低头就亲下来,吻得缠绵又缱绻,和蜻蜓点水的轻碰完全不同,是一不留神就容易擦枪走火的类型。

唐隔玉的脸色白得吓人,她剧烈呼吸着,眼球微微上翻像是要厥过去,又疼得用手直捂住肚子。

“你吓死人了!”她一震,被他抱住腰,肩上多了个下巴。

“隔玉?隔玉!”

食材准备好,下锅前肖砚出来转了转,习惯性挨到方明曦背后,“在做什么?”

睿子和邓扬立刻俯身查看她的情况。

肖砚将她送到家,如此殷勤自不可能只是来做司机的。方明曦见他主动往厨房去,自觉将空间让给他。

方明曦冷眼看着,心里毫无波动。

方明曦恨不得踹他,“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穿上护士制服,她是一个医护人员。作为医护人员,她会拼尽全力挽救病人的生命。

“骑马?”肖砚似笑非笑勾了下唇,“骑你我倒是很有兴趣。”

但此刻她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站在这里,虽然她仍然不会对唐隔玉做出危及人身的事,可她有资格作为被害者的家属表达自己的情绪。

“不想。”她看他,“你喜欢骑马么?”

如果唐隔玉没有做过亏心事,方明曦说的这些想必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还是能够夜夜好眠。若是她真的做过亏心事,那么,祝她永远被自己种下的噩梦惩罚,承受良心的谴责。

“你想去?”

邓扬和睿子给唐隔玉拍背顺气,好半天,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只是状态比方才差了很多。

“嗯,说是去马场。”

方明曦已经走了,邓扬扭头看她离开的方向,肖砚开着车来接她,不知何时到的,特地从驾驶座下来走到她身边。

“明天?”

她穿的棕色小皮鞋有系带,带子散了,肖砚蹲在她面前给她系鞋带,而她低头和他说着什么。

车开动,方明曦说:“刚刚我朋友问我明天要不要去骑马。”

方明曦和肖砚就在不远的前方,谁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被甩在身后的旧垃圾。无所谓,不重要。

他不以为意,腆着脸当成对他的夸奖收下。

几十米的距离,看起来却很遥远。

方明曦一顿,脸热了一刹,没好气冲他翻白眼,“你能你能,就你了不起!”

邓扬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和肖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他哥哥入伍后第一次休假回家,于是他见到了这个他哥哥口中“最好的兄弟”和“最好的战友”。

“口红?”肖砚眯了眯眼,“我可不止是口红。”

肖砚很照顾他,不管是那时还是后来他哥去世之后。

她饶有兴趣,眼神斜他,学姚玥的语气给他听:“男人……哼,还是口红好。”

他和他爸吵架身上没钱,找肖砚拿。他跟流氓打架惹来地痞团伙被打到头破血流,肖砚二话不说带人把那些二流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扭送警局。他离家出走,肖砚把自己的住处让给他,给他和家里说和,帮他们缓解矛盾。

“说你不如口红。”方明曦系好安全带,见他看过来,耸肩,“我朋友说的。”

甚至连他高中毕业跑去澳城,差点出事,也是肖砚把他捞回来。

到车上,肖砚问:“刚刚站在那说什么?”

或许肖砚心里有愧疚,所以不管他做什么都会帮他兜着善后,但对他的那些好,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假的。

方明曦笑着瞪她一眼,迈步过去。

就像他亲哥一样。

方明曦失笑,姚玥大概是已经找到别的伴儿,没有非要她点头,大发慈悲放过她:“行了你去吧,跟你家的‘口红’回吧,拜拜。”

肖砚对他真的就像亲哥对弟弟一样好。

“我说呢。”姚玥哼了声,“难怪不肯跟我去玩,原来是老早就有约了。”她幽怨地朝不远处的人瞥了眼,“男人……哼,还是口红好,口红才不会管着我们不让我们去玩。”

邓扬喉头有些涩,风太大了,眼里被吹得发酸。

“还有事没?我得走了。”

前段时间他和肖砚吃的那顿饭,肖砚早早就走了,他知道肖砚要回去陪方明曦,他们住在一块,就像当初在瑞城被他发现的那阵子一样。

“等你的?”姚玥挑眉。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微妙,还有种难言的痛苦。

姚玥话没说完,医院外路旁停下一辆车,肖砚从车上下来朝大门走了几步,在不远处站定,摆明了来接她下班。

直至开车来接肖砚的寸头,进店里来拿肖砚落在沙发上的围巾。寸头看到他发红的眼圈,停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你……”

他永远也忘不了。

“我真不行。这两天手术好多,我累得都不想动,吃完饭只想回家睡觉。”方明曦求饶,“你放过我吧啊。”

寸头说:

方明曦在医院门口被她拽住,姚玥求她:“你就跟我去嘛!”

“我以前觉得你跟你哥挺像的,你和邓谦不仅长得像,说话的习惯、吃东西的口味都很像。不过你知道你们哪里不一样吗?”

姚玥铩羽而归,然而没死心,下班的点又来逮人。

“如果是邓谦,他会努力公平竞争,争不到的,再大大方方放手。”

“来了——”方明曦忙应,拍拍姚玥的胳膊,“我忙去了,明天你自己去,多叫几个朋友,玩得开心点。”

“看到肖砚能安定下来,他一定会比谁都更高兴,他也从来不会强行要求别人跟自己一起痛苦失意。”

姚玥生气,又拿她没办法。恰好手术室的同事在内扬声喊了一句:“明曦!”

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

“不行。”方明曦拒绝得不留余地。

是啊。他喜欢方明曦,仅仅因为他喜欢,于是要求方明曦不能对肖砚动感情,因为方明曦是他喜欢的人,因为肖砚对他好,所以他们不准对对方产生感情……凭什么?况且方明曦从最开始就说了,她不喜欢他。

“你就陪我去呗——”

寸头说的没错,如果是他哥……

“得了吧,我运动细胞不怎么样,还是算了。”

他哥不会对朋友暴躁抓狂,不会半夜跑出去让朋友担心,不会纠缠不休让朋友为难,更不会将那么多年的感情说丢就丢。

“哎哟,你怎么这样?”姚玥嗔她,“我朋友请客去马场骑马,人多才好玩,一起去嘛!”

肖砚也一样,并没有因为爱情抛弃情义,在酒杯倒下的刹那做出的选择,对得起兄弟感情,也将之后数不清的纠结自己抗下。

“去玩?去哪?”方明曦随意一问,没等她回答便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邓谦如同肖砚,肖砚如同邓谦,他们都懂得承担。

“明天去玩,去不去!”

那一晚他终于反应过来。

吃完早餐到医院,一天日常过去,快下班的时候姚玥趁空来找她。

与他邓扬无关,真正配得上这份感情,配得上一声“兄弟”的,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两个。

她略有些嫉妒地撇嘴,端起牛奶喝下一大口。

是邓谦和肖砚。

肖砚道:“不忙,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年前这段时间比较轻松。”

路旁开过许多辆公交,家用车飞驰而过,喇叭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和行人言语交织在一起。

“你最近没事做吗?寸头不找你?”方明曦吃着煎蛋问。

邓扬收回思绪,最后看了一眼相携驾车离开的两人。

肖砚自然也起了,洗漱完花了十分钟不到弄出一桌简单早餐。

从今往后,他将永远只是个被剔除的局外人,不配悲愤,也不配祝福。

方明曦被他闹得没办法,揉着眼起床去洗漱。

假期的第一站,方明曦和肖砚回瑞城祭拜金落霞,年后清明节还会再回来扫墓,当下直接转道飞去国外准备过一个暖和的春节。

肖砚觉短,早已经醒得差不多,钳住她细白手腕,得寸进尺地挺腰磨蹭。

目的地是珀宁,这个旅游小国温度怡人,一向以秀丽的风景驰名。不过去的并非珀宁的首都,而是其北部城市涅桑。

她迷迷蒙蒙还没完全清醒,手往后推他的小腹,不高兴地呢哝:“顶到我了……”

一到入住的酒店房间,方明曦立即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简便舒适的春衫。

方明曦睡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一大早,被身后一股热意闹醒。腰上搁着一只沉重手臂,扭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肖砚怀里,背贴着他的胸膛。

肖砚整理好自身,对她拿出来待选的几身衣服很有意见,一律用“太薄了晚上降温穿了会冷”打回去。最后她选定身上那套,他看了好几遍,亲自动手把她的扣子一一系上,这才满意。

她一上车,系好安全带没多久就歪靠着座椅睡着,看她这么辛苦,肖砚有再多心思也歇了。到公寓楼下也没叫醒她,轻手轻脚抱她上楼。

他们计划在涅桑停留一个星期,足够他们放松地体验当地各项风土人情。

方明曦累得不行,绷紧神经的高强度作业消耗体能,令人疲惫不堪。

“好暖和。”和肖砚牵手逛街,方明曦深细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仿佛连毛孔都舒适张开。

这台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等方明曦再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肖砚送她到门口之后没走,停在路边等她,闲着无事抽了几根烟。

肖砚说:“正常。这里地理环境特殊,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冬天。”

能怎么办?忍着!

她晃着他的手,目不暇接,没空理会他的科普。

“我送你。”

方明曦和肖砚逛了很多地方,傍晚时在一家门面不大但干净整洁的小店吃晚饭。

肖砚喉头一紧,拧眉拽住她的脚腕,勉强平复粗重呼吸,松开手也站起身。

饭后继续散步,晚上的街道更加热闹,各国背包客手持相机穿梭在夜色下,金发、黑发、红发……不同人种齐聚于此。

“我看你怎么办!”

走着走着,方明曦忽然扯了扯肖砚。

正事要紧,方明曦立刻推开肖砚,坐起身手脚利落整理衣服。一瞧肖砚,颇有些幸灾乐祸,光脚丫在他皮带下气势汹汹之处踩了一脚。

“怎么?”肖砚侧头。

没多说便挂了。

“人好多。”

那头言简意赅:“半个小时后有手术,现在赶紧来,主任在路上。”

“累了?”

方明曦伸手摸到手机,只来得及喘匀气,接听:“……喂?”

“不累,但是看东西不方便……”

扔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瞄了一眼,见是医院同事的电话,赶忙叫停:“电话……电话!”

肖砚明白她的意图,“要背?”

肖砚压在她背后,充耳不闻。

她含蓄地笑笑,抬指暗戳戳指了指斜前方路过的一对。

事情发展得太快,她趁空喘气,“等……”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将女朋友架在肩膀上,行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他们大大方方面对旁人打量,笑容洋溢。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抱到客厅,空调似乎开得太热,只听得到粗沉的气息纠缠在一块,她热得昏沉,大脑一片空白。

肖砚诧异一瞬,“你想那样?”

他像块滚烫的铁板,怎么推也推不开,大手肆无忌惮作乱,方明曦脚下一阵阵发虚。

“对啊。”她说,“我想。”

他不由分说亲下来,余下的话全被堵住。

如此,肖砚没多言,到路边人少的地方,蹲下让她骑在肩头。

“你……”

方明曦开心得眉眼都弯了,一口白牙遮掩不住,食指与他相扣,他的肩膀宽厚,结结实实地承着她,一路稳当。

肖砚回过神,不仅不放反而搂得更紧。

穿梭在游客之中,路边的招牌一伸手就能够到,肖砚给她买了一串甜食,她一口一口咬下果肉,闻着空气里陌生的香辛料味道,在他的肩上将大半条街尽收眼下,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轻松是什么感觉。

方明曦懒得管他在想什么,挣了挣,“放手,我要出去。”

到街的尽头,宽阔石坛上有当地民众穿着传统服饰跳舞,方明曦和肖砚停在人群中看,她手里的甜食吃完,竹签早就扔进垃圾桶。音乐激昂唱至高潮,炫目的舞姿引起观看者一阵惊呼。

就像以前,行房事时偶尔不受控,他难免粗鲁了些。每回只要弄疼她,她就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要么在他肩上咬出印子,要么在他背后挠出痕迹,反正说什么都不肯放过他。

灯火大盛的时刻,方明曦扳起肖砚的下巴,俯身亲他。

她一向记仇,在别人面前大方,只有他知道她私下有多小心眼有多爱计较——或者说这一面只对他一个人显露。

姿势太危险,肖砚干脆将她扯下来稳稳接住她,把她抱进怀里。

肖砚哑口无言。

“小心摔。”肖砚皱眉,小声轻斥。

“不高兴?”方明曦轻笑,眼尾觎着他,“怎么,你能说我不能说?”

双脚落地,方明曦被他揽着站稳,笑嘻嘻说:“有你在怕什么。”

腰上的手力道加重,他的气息洒在她耳后,轻蹙的眉头显示不悦。

他还要说什么,周围不少情侣相拥亲吻起来,见方明曦一脸跃跃欲试,他挑了挑眉。

“没有。”她答得一点都不怵。

“不能输。”方明曦冲他挤眼,脚一踮,勾着他的脖子加入阵营。

“……没有男朋友?”

手牵手逛到另一条街,方明曦看见漂亮的饰品摊,雀跃上前挑选。肖砚慢悠悠跟在她后面,她选好两条鲜艳的长项链,朝他伸手要钱。

“开心啊。”她微扭头,瞥他,“干嘛不开心?”

肖砚过去,付钱给老板。

“刚才和他聊得很开心?”

店主是个年纪大的老头,眼神不太好,方明曦虽然长相艳丽,但不施粉黛看起来年纪很小。

肖砚从背后揽住她,有力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他随口一问:“Your daughter?”(她是你女儿?)

省了煮牛奶这一步,方明曦直奔卫生间绑头发,刚一束好肖砚就进来了。

被问及的两人都是一愣,而后,方明曦噗嗤一声笑出来。

客厅里的立式空调开了,公寓里很快升温,脱下外套也不觉得冷。

肖砚常年日晒风吹,皮肤棕黑,听着方明曦肆无忌惮的笑声,那本就不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黑了一层。

他还未答,她压根没有想聊这个的欲望,直接起身,“走了。你有时间,我还赶着回家睡觉。”

瞥她一眼,揉乱她的头发,肖砚接过店主递来的找零,淡笑:“No,she is my girl。”(不,她是我的姑娘。)

肖砚抿唇,想着刚才她和应贤聊的内容。方明曦轻笑:“怎么?心里不舒服?”

在涅桑待了很久,第六天晚上,方明曦和肖砚出去散步。这回去的地方相比商业街,人少很多,没了肩擦肩的拥挤,一切都显得余韵满满。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在后面听他们说话。

方明曦和肖砚在一处小庙里闲逛,逛至角落的小房间中,虽不认识神台上供奉的当地神明,还是虔诚地拜了拜。

“你从玻璃墙外走过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暗暗翻白眼,“磨蹭这么久没打电话,不是走了就是进来了,应贤刚刚一直往我后面看,除了你还能是谁。”

彼时天光恰好,金色斜阳照在门外的石板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他问。

方明曦拜了三下,忽觉手里空空十分不妥,胳膊肘轻碰肖砚,“帮我拿祭祀的东西进来,门口好像有庙里的人。”

她嘴角轻轻扯着笑,好整以暇看着他:“我不叫你你打算在那一直坐着?”

肖砚说好,转身出去。

肖砚起身过来,在她面前坐下。应贤的杯子已经被店员收走,他摇头回答店员是否点单的问题,对上方明曦的视线。

庙里有供应的祭祀物品,肖砚付过钱,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份,对方沧桑的脸上弯起一个笑,用带着口音的英文和他说谢谢。

那头默了默,两秒后挂断电话。

肖砚微微弯腰,也道了一声谢。

“你还要在那坐多久?”

正欲提步,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骚动。

方明曦安稳坐着,慢条斯理喝完一整杯转凉的牛奶,而后拿起手机给肖砚打电话。

肖砚面色一顿,脚下停住。

应贤没强求,叮嘱她注意安全,结账离开。

周围的建筑如画一般,此刻更是又像了三分——只不过那张画纸是抖动的。

方明曦婉拒他的好意,“不用了,我等人。”

“Earthquake——!”(地震——)

这个话题没聊多久,应贤今天找她主要就是为了上次吃饭的事道歉,方明曦和他说了会儿别的,他问:“我送你回去?”

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庙前坪地上的人们开始慌张。

“哦?”应贤眸光一烁,“我还以为……没事。”他笑了笑,“那下次有校友再问我,我就有交代了。”

伴随着尖叫,震动越来越剧烈,庙宇晃动频率加快,幅度增大。

方明曦没怎么犹豫,答得干脆:“不是。”

肖砚拔腿就往庙里冲,那个出售祭祀物品的工作人员想拉他,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应贤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认真问:“那位先生最近来医院来得很勤,他是你男朋友吗?”

“No……”(不……)

方明曦听着,但笑不语。

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庙中。

“好歹你也这样叫我一声,我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你不知道,有很多校友现在还会跟我提起你,想从我这打听你有没有男朋友……”

大厅的游客纷纷往外冲,也有的惊惧过度反应不及,傻站在原地或是蹲下发抖。

她无奈:“师兄你怎么也八卦起这些。”

跑动的人群有不少被晃得摔倒,又被人踩住,尖叫痛呼声此起彼伏。逆行的肖砚和不同发色肤色的人擦肩,避开那些摔倒的人,稳健步伐只有一个目的地。

“进展如何?”

冲进那间角落的小屋,扶着栏杆勉强站稳的方明曦一看见他,惊慌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肖砚……”

方明曦抬眸,扯了扯嘴角,“是吧。”

地动太强,她还没往外跑就被晃得摔倒在地,膝盖上沾了灰,狠狠一下磕得特别疼。

应贤眉头跳了跳,话锋一转问起她的感情状况:“我听护士们说,那位姓肖的先生一直在追你?”

肖砚伸手,“别怕——”

方明曦和他说笑几句,应贤聊得正欢,忽地瞥见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从店门进来,不声不响便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坐下,人被盆栽挡住,他只能隐约看见个大概。

方明曦去他怀里,还没抓住他的手,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地动。

“你跟他可比跟我好,好歹我们都是一个院的,也给我点面子成不成?”应贤假意埋怨。

外头哭声骤起,与惊嚎混杂在一起。

她说是,“张学长找不到女伴,所以我陪他去了一趟。”

“我带你出去……”肖砚护着她,往出口跑。

“碰巧在御隆广场碰到就聊了几句。”

空旷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师兄你们每天到底打几个电话?”方明曦失笑,“怎么互相之间这么清楚对方的近况。”

然而地动已经激烈到让人走一步都艰难,他们还没到门边,神台上的神像“轰”地一声倒地。

应贤将歉意表达几遍,也不再揪着话题,说起别的:“张学长又找你陪他参加酒会?”

地面陷落下沉,所踩之地霎时失去重力一般。

事情都过去有段时间了,方明曦不打算追究,较真起来也显得小题大做。她轻笑:“没关系,师兄你言重了,都是小事。”

房梁砸落下来的瞬间,方明曦只记得自己抓紧了什么,又在冲力中被分散。

他说的是约吃饭那次,他主动邀请肖砚,怕是还说了些不应当的内容。

漫无边际的漆黑,一团又一团化开,静悄悄一片之中,呼吸沉重而清晰,一道一道划过意识。

“上回吃饭——”他顿了下,“你提前走了,后来还为这个跟我道了歉。我想想事情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的行为令你不愉快,所以我觉得我也得跟你道个歉。对不起。”

方明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嘴唇发干,心音太过有力仿佛敲在耳膜边,反而增加了恐惧感,令人害怕。

“你说。”

她动不了,浑身僵硬,骨头像是被冰冻了很久,一点点泛着痛感,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周围空间的狭小。

应贤持小银匙搅动杯中咖啡,笑了下说:“好吧,其实也算是有事。”

地震了。

她轻轻挑眉,未语。

唯有这个认知是清楚明了的。

“没什么事,就是挺久没聊,想找你聊聊。你每次都要问一遍,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太生分了吧。”

时间在这时候被拉长,每一秒都似有无数个节拍,未知令等待充满空虚。

方明曦浅浅抿了一口热牛奶,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甚至连思考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显得万分艰难。

应贤从洗手间回来,店员端上两杯热饮,他喝的是咖啡,说是晚上还有病历要研究,方明曦睡眠偏浅,睡前喝不得这种刺激性的东西,只要了一杯牛奶。

过了很久,她并不清楚具体时间。僵滞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什么,她下意识想缩回,但动不了。

方明曦看看跳回主界面的屏幕,放下手机。

虫子或是别的什么?

“好。”他没多言,应完便挂了电话。

她有点害怕,可无能为力。

肖砚的电话,方明曦接通,听他问她在哪,顿了顿,没隐瞒:“在医院前面的兰香咖啡厅。”

“明曦……”

点单后应贤去洗手间,方明曦正无聊,放在一边的手机响起。

很轻很轻的一声,没了以往的稳重,醇厚声线只余沙哑。

之后又是一台手术,到下班时间,应贤如约而来,两人驱车到医院前几百米处的咖啡店,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听出来了,是肖砚的声音。

“那等会我来找你。”他笑了笑没多留,讲定便回楼上。

他们之间大概隔着什么,他在另一头,穿过隙缝探来的是他的手指。

方明曦本想拒绝,见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犹豫几秒同意了,“好。”

他的手冰凉凉不复温热,粗糙指腹沾满了灰。

他道:“不去太远,就医院前面那家咖啡店。”

方明曦用尽全部力气,艰难握住他的指头,喉咙干涩,想说话偏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可是……”

她不知道他们埋在这里多久,昏了多久,她渴得无法思考,像是要旱死在沙漠中。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叫不出他的名字。

“等你下班,我差不多也是一样的点。”

手指传来感觉,他一点一点将她的指头回握住。

“等会儿?”

他同样没有过多力气,指节轻飘飘却固执地和她的缠在一起。

“有空吗?等会一起去坐坐。”

“别……怕……”

她正结束一台手术,刚缓过劲来,见他来站起身,“应医生?”

她在全是灰尘的稀薄空气中,听到他的声音。

晚上下班前,应贤来找方明曦。

想动,动不了。

调笑几句,姚玥收好口红,拨拨头发,冲她抛了个媚眼,“知道了知道了,你的男人打死我都不碰。谁敢碰我打断谁的手,满意没?”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什么都看不清的眼里酸得发疼。

方明曦一脸平静地接受她的“指责”。

上方透进来一束微弱的光,仅仅只是这样的光线,就足以令方明曦难受得皱眉。

“还说你不在意,你就装——”姚玥一副抓到她小辫子的模样。

乱糟糟的声音中夹杂着英文和她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吵吵嚷嚷冲进耳里,随着上方光线越来越亮,小石子和灰尘扑簌往她身上掉。

男人,哪个男人?除了肖砚还有谁。

有人在冲她喊话,问她是否还活着,听得到吗。她没有力气回答,嘴唇干的起皮,恍恍惚惚抬起身侧并未和肖砚相握的另一只手。

忙着研究口红的姚玥闻言扭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救援的人来了,她知道。

方明曦见怪不怪,“口红随你拿。”她顿了顿,说,“但是男人不行。”

她没力气,只是一下,手臂很快又失力摔下。但就这一个举动也令废墟上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说着什么,声音纷杂。

姚玥感动道:“明曦你真好!”

另一边也传来动静,似乎是肖砚所埋上方的石块被掘开。

正好开到路口,方明曦停下等待绿灯,瞥了姚玥一眼,“真的。这支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救援的人在废墟上冲他们俩说着什么,方明曦辨别不清,旁边问肖砚是否能听到的声音重复了几遍。

姚玥瞪着眼看她,“真的?”她是口红控,念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收集口红,为了省钱买喜欢的色号,饭都可以少吃两口。

握着她指节的手动了动,她听到隔着石板的肖砚,一声又一声回答:

“送你了。”方明曦说。

“save her……”(救她……)

“什么东西?”姚玥不解,摸索拉开从里探出一样东西,是支口红。她眼睛一下亮了,“这是我喜欢的那个色号?我天,这个限量版好难买的,我都没买到。”

“save……her……”(救……她……)

“你看看我的包。”方明曦认真开车,“第一层的拉链,拉开看看。”

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慢慢清明,地震被压住的瞬间有一点痛,石板被移开光线照进来的时候也有一点痛。

“还没,先停一停等会儿再说。”

但只有现在,方明曦觉得她每根脑神经都快要炸开,疼得她五脏六腑挤成一团。

姚玥说到口干终于停下,方明曦挑眉:“说完了?”

肖砚让救援的人救她,他说,先救她。

她在旁言语不停,方明曦听惯她的胡话,知道她就是喜欢嘴上跑火车,任她说了半天没插嘴。

从废墟里被救出来,方明曦被放上担架,眼睛上盖了一块布以防被光线伤害。

方明曦一边开车一边听姚玥念叨:“真的,你要是真没想法趁早吱一声成不成?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舍了这一身剐也要上去试试。”

医护人员有来自当地的,也有其它各国派出的救援人员。

“什么类型不类型。”姚玥嗤道,“优质的男人不分类型,就你挑!”

方明曦被抬到医疗帐篷里,护士给她输液、检查伤口。

“你喜欢这个类型?你不是喜欢斯文的么。”方明曦听她感叹不已,略惊讶。

正在清理,地面忽然又开始颤动。

姚玥斜她一眼:“真这么不上心?人家条件不错的好吧,看看那身板,就这你还看不上?我说你……你看不上给我呀!真的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

方明曦用力睁开眼睛。众人惊慌一阵,年长的护士长用英文说:“只是余震,别担心,专心工作!”

方明曦笑了,“撬得走那也是本事,尽管去。”

帐篷外传来呼喊声,有人边跑边操着英语和谁说着什么:“那边几个救援口刚挖好,人还没救出来又塌陷了……”

姚玥笑着摇头,“你跟他进展如何,到底成没成?你不知道,小柔和媛媛她们几个这两天在一楼碰见他,回来又在休息室聊。你真看不上?可当心点别被人撬走了。”

方明曦大脑仿佛滞了一刹,猛地伸手去拔手上已经插好的输液管,强行要坐起来。

“不然呢?我自己开了车来,又不是认不得路。”

针管没能拔掉,她刚摸上输液管就被护士七手八脚摁住。

姚玥看率先开出去的车,“他就这么走了?”

她身体虚弱,全力的挣扎对她们来说只是小打小闹。

“走吧。”方明曦坐进驾驶座,副座是姚玥的位置。

护士长下令给她用镇定剂,全力稳住她的情绪。

取车时碰见等在停车场的肖砚,姚玥安心看好戏,方明曦过去和他说了几句,没多久就回来。

肖砚还在废墟下,她不知道他是否获救,是已经被送往另一座帐篷,还是又被埋得更深。

许久没有一块逛街,难得方明曦下班早,两人约好去吃泰料。

她想起他曾经说,如果发生危险,他愿意跟她以命换命。和对邓谦的感谢不同,她没有救过他,但他还是愿意。

虽然不在一个科室,姚玥还是每天都会找方明曦一起吃饭,碰见肖砚献殷勤的次数不少,每每总会忍不住内涵偷笑。

再也不会有了。

正事处理完,肖砚有的是空闲时间,常往方明曦工作的医院跑。一来二去,连手术室的那些护士同事也都认识他。

如果肖砚不在,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对她这么好。

两天后,黑豹一众队员各回各位,主要人员从首都总队出发,沿路返回。寸头几个主要跟在肖砚身边的则来申城找他。

方明曦被摁在担架上,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整张脸涨红,额头起了青筋。

第二天早早起床上班,肖砚送她到医院,两人在大门前分开。

她张着嘴大哭,眼泪划过太阳穴,哭不出一点声音。

方明曦收拾完烧焦的饺子,让他在书房住了一晚,事情勉强翻篇,只是直至睡前都没给他好脸。

53

肖砚这段时间在康省奔忙,为救灾工作累得骨头像被拆分过一遍,事情一结束,没能好好休息就急着往回赶,和方明曦隔了一段时间没见,不想一碰面就把她气得大哭,她眼睛哭肿,最后他也没落着好。

如果没有遇到肖砚,她会在哪里?

久到像是把这么多年积压的沉重郁结,统统哭了出来。

这段时间方明曦时常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却总也没有答案。

方明曦哭了很久。

变数太多,是的,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没事没事,再煮,等会再煮……”

或许在金落霞去世的时候被击垮,或许对唐隔玉做出无法挽救的事下半生用来接受惩罚,或许仍旧是一身锐气和谁都相处不来,在医院里做一个不被同事不被别人喜欢的护士,按部就班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肖砚头都大了,一向沉稳持重的大男人难得无措,只得不停拍她的背。

因为肖砚,所以方明曦才是现在的方明曦。

“都怪你!我的饺子煮糊了……”

没有答案的问题她不再去想,但她想通了另一件事:

方明曦在他胸膛前抹了把眼泪,厨房里飘来一股烧焦的味道,她顿了一下,忽地又哭起来。

她的人生,不能,也不应该没有肖砚。

肖砚紧紧抱着怀里的娇柔,哄了半天,哭声好不容易停了。

珀宁首都的医院设备挺到位,因为国度周围都是山林,大多数地方也种满了树。从医院大门进来,穿过长廊,向阳的那一侧病房里每一间都光线充足。

好好的一双眼睛就这么哭肿了。

穿白大褂医生抱着病历走过,看见她时会扬起笑和她打招呼。

“没有,不要乱想。我不该说这些,是我的错。”肖砚自作孽,只得自己收拾烂摊子。她的眼泪流个不停,他亲都亲不完。

这里多是震后送来的伤患,有本国人也有外国人。作为伤势较轻的那一批,方明曦本该早就跟随使馆的飞机回国,只是因为要照顾肖砚,所以选择留下。

“你别用,这些你一个都不许用!”她气得冲他吼,“反正你也看不上我,爱怎样就怎样……”

快到病房前,遇上的人纷纷和她打招呼。有妻子推着丈夫,有大人牵着孩童,都是趁着阳光好出去散步。

他生受了这一下,圈着她半点不肯松,手掌轻拍她的背,“不哭了。”

因为伤患多,病房紧张,便没区分各个不同科室。

肖砚抱着她迭声轻哄,她只想哭,看着他的脸更气,推他推不动,抬手打在他脸上。

方明曦到71号病房外,推门进去,被单上都是洒进窗的光点,肖砚静静躺着,室内弥漫一股新鲜清新的味道,和太阳一样的温暖、澄澈、生机勃勃。

方明曦脸都涨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越哭越气,咬着牙哭出声。

她放下买回来的午餐,进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扯着椅子坐到床边和他说话。

他埋首在她脖颈间,连声道歉,“别说了,别说这些,是我不好……”

“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肉,就是那个我觉得有一点点腥的那个,不过老板特别用酱汁调过,味道应该很好。”

“对不起……”

“医院外的花树开花了,前天我说以为会是粉色的,没想到是黄色的哎,倒是也蛮漂亮的。”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吃锅望盆,得陇望蜀!天天都眼巴巴盯着别人!”她红着眼咆哮,“我何止买了那一点,我买了几百个!你满意了没——”

“还有哦,今天尼韦尔医生又约我了,他问我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去参加这周末晚上的晚会……好像是一个他们这里的什么节日庆祝活动吧,具体的我不清楚,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她斥骂不停,挣得脱力在他怀里不动,急促气息却平复不下来。

她翻开放在桌上的书,就着上一次阅读的界面继续,嘴里絮叨仍旧未停。

“对不起。”肖砚冷静下来,对那几句话深觉不该,眉头紧皱,“对不起,对不起。”

“不过我拒绝了,我说我未婚夫还躺在床上,我得照顾他没时间出去玩。”

他以为她天天带人上楼喝茶,不管是谁都往家里迎,他以为她跟谁都可以发生任何事……他怎么讲得出这种话?

“尼韦尔医生看上去好像很沮丧,我好奇怪啊,我跟他说了好多次我不是单身,他怎么反应还那么大?”

“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是什么人?!”

“旁边几个病房的人都知道我有对象……说起来他们每次都叫我中国小姑娘,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

他说什么?他说的那叫什么话?

“……离他远点。”病床上突然传来一声。

“滚啊,你有多远滚多远。”方明曦气得眼睛都红了。

方明曦一顿,抬头,立刻笑起来,“你醒啦?不再睡一会儿?”

他不言语,只沉默着抱住她。

肖砚没答她的话,“离他远点,那个医生。”

她使劲挣扎,脾气上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脚踢他,手肘抗拒试图挣出他怀里。

方明曦微愣,见他真的对尼韦尔十分在意,只好笑道:“知道了,我会少跟他接触。”她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抱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么快就醒了。”

“放手,放手!”

肖砚无奈,“谁让你每次都在我睡着的时候跟我说话。”

她扭头就走,肖砚拉住她,一把拽进怀里。

她总是拿着本书坐在他床边絮叨,他醒着也好,睡着也罢,没人和她聊她也能独自讲上大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守在床边陪伴昏迷不醒的爱人。

“你出去!”她不想跟他讲话,“现在马上离开我家,出去——”

画面是很动人,然而实际上他在被救出废墟的当天晚上就醒了,只是因为余震砸伤头部,需要住院调养一段时间。

方明曦瞪眼和他对峙许久,本就怒火中烧,他沉默这么半天就挤出这三个字更是把她气得不轻。

方明曦扯着椅子坐得更近了些,笑嘻嘻趴在他床边,“睡吧,我在这看着你。”

喉头艰难动了动,肖砚许久才出声:“方明曦……”

他抬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

尤其在见到一个又一个不断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之后,焦灼和不确定,第一次让他尝到了香烟烫手的感觉。

方明曦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在他被单上轻拍,状似哄他。

他很早就知道,也曾经这样猜测过,但现在却开始排斥这种可能。

等他恢复好,他们就能回国。

周围人当初都说,方明曦对他或许只是一种雏鸟情节,因为他帮她最多,在她最难的时候及时出现。

阳光照进窗,金灿灿一层落在地上。

是了,这几年,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珀宁没有冬天。

为什么没有?甚至并不觉得轻松。他说不明白,直到那一句“好久不见”,他才后知后觉开始明白。

他们的春天,也将要来了。

本该放心的。

五月初气温刚刚开始升高,整体不算太热,正好适合举办婚礼。

事实证明她过的很好,比他预期得还要好。

方明曦工作繁忙,自定下婚期后,她每天都要抽时间去试婚纱,忙得脚不沾地。和她关系好的同事基本都收到了喜帖。

她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决绝又执拗。这五年里他躲在暗处偷偷地关注,作为一个旁观者注视她的生活。

肖砚那边请的则是他队里那些兄弟,人太多,几个负责的队长每人带了两三个队友到申城集合,其他人留在各个基地里,由肖砚请客吃了一天丰盛的宴席,他那位在澳城做生意的合作伙伴也特地赶来。

然而并没有。

作为肖砚的得力左膀右臂,寸头这回挑起大梁,婚礼场地、酒席用料、婚宴布置……各项都是经他的手负责。

分开的时候他也曾以为过去就好了,一切归位回到正常的路线。

队里众人纷纷笑话他说:“一回生二回熟,等你以后自己结婚的时候就样样上手,什么都有经验了!”

从怜惜生出的那一丝丝好感,被她生命中的噩运催化。直至开始那一段稀里糊涂的感情,他自己都是不清不明。

婚礼当天,寸头穿着一身西装忙前忙后,就差把调度的活全干了。

一开始帮她是出于帮邓扬收拾乱摊子的立场,后来是可怜她辛苦艰难。

礼节部分完成,到开席时,几个队友跑来找寸头:“肖队不见了!”

最初时她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小姑娘,犯起倔来死都不低头,被乱糟糟的人事环境折磨得苦不堪言,如陷泥潭。

“什么?”

肖砚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放不下她拉着行李箱走出公寓门的背影,担心她过得不好。

“嫂子也不见了!”

他知道的,从贫瘠土壤移栽到适合成长的土地,玫瑰果真开得越来越艳。

“那……”话还没说完,手机收到消息,寸头拿出来一看,是肖砚发给他的。

她展示属于她的那一份优秀,如鱼得水,徜徉在全新的世界之中。她身边有很多人,各式各样,但从没留下哪一个。

肖砚说:“我们先走,剩下的你处理。辛苦了。”

分开的时候她没告诉他报的是哪个学校,可想要知道并不难。他没有打扰,看着她过的越来越好,生活和在瑞城时天壤之别。

寸头看得一脸懵逼,什么叫剩下的他处理,还“辛苦了”?结婚的又不是他!

这几年里,每次休假只要有空他就会来申城。

拨号回去,那边迟迟没有人接,再多打两个,更是直接关了机。

其实话一出口肖砚就后悔了,他抿紧唇,不受控制的口不择言令他自己也惊讶,但就是一时气血上涌,控制不住。

他没办法,只好稳住队友们:“没事没事,不用找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

“肖砚!”她气得胸口起伏,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那肖队……”

他凝着她,喉头发紧,“晚上喝茶的人多吗?是不是我没来,今天那位你也会让他上来坐坐?”

他烦躁地摆手,“别管他们。”

方明曦动了动唇,听出他话里的不善,皱眉,“你说什么?”

一帮人听得一愣一愣,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侃大山。

谁知道他不在她依旧过的好好的,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过的滋润极了。

寸头累了一天,到头还被肖砚撂挑子,只觉得自己命真苦。把领结一解,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吃饭。

他气都没喘匀,着急往回赶,就是怕她担心,想着早点见她。

新郎新娘都提前退场了,还管它那么多。

“准备这么多打算跟谁用?”肖砚眸色越发沉,比先前在楼下时有过之无不及。

喝酒吃肉多惬意,走什么流程。

她略感尴尬,伸手要接过来,还没碰到边缘,肖砚把盖子重重合上,往茶几上一扔。

可惜,没等他继续惬意下去,其它几桌开始拼酒,纷纷喊他加入——

“这个……”

“于牵牛!来喝酒!”

肖砚手里拿着那盒姚玥转送她的“奖品”,眉眼低沉。

“牵牛!喝酒,快来喝酒……”

步入客厅,方明曦步子微顿。

“拼酒敢不敢?!于牵牛别以为你跟着肖队就能逃过这一关,是个男人就过来!”

她只得估摸着下了二十五个饺子,调好火力,擦擦手走出去。

寸头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得脸都红了。

还是没人应她。

他一抹下巴,猛地扭头嚷回去:“你们够了!说了别叫老子的名字——”

等了半天没听到肖砚回话,她扭头,提高声音:“你吃几个水饺——”

车上,方明曦的裙摆堆满了副驾驶座。

一锅水在电磁炉上烧着,方明曦扬声问:“你吃几个?”

“我们就这样走了,不要紧吧?”

肖砚站了站,拿起盒子。盖的并不严实,露出一角缝隙,借着“盖好”为契机,他抬指将缝隙顶开一些,垂眸一瞥——

“没事。”肖砚说,“寸头应付得过来。”

粉色的外壳艳丽过头,盒盖上还贴着一个蝴蝶结。

“真不厚道。”

他起身想去帮忙,不经意踢到茶几下的一个方形纸盒子。

“你没份?”

客厅和厨房离得并不远,她的声音肖砚听得到,但此时注意却完全不在其上。

她没话说,干笑两声。

从冰箱里拎出一袋水饺,方明曦把热好的牛奶从电磁炉上端下来,朗声道:“找到水饺了,我煮水饺——”

换了个坐姿,方明曦扭头盯着肖砚看。

她去冰箱里翻找能吃的东西,肖砚没说想吃什么,她习惯了他话少便没放在心上。

“看什么?”他目不斜视开着车。

“饿不饿?我煮点夜宵。”

“看你好看啊。”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你穿西装还挺帅的。”

洪灾这段时间,方明曦嘴上不说,心里没少担心。眼下肖砚平安回来,没伤没病,晚上遇上睿子又好好地磋磨了他一番,她情绪松快,不由得心情也好了。

肖砚没答,车直直往前开,大概半分钟的时间,他忽地在路边停下。

她道:“陪他去了趟酒会。”

她一愣,“干嘛?”

“晚上和他去吃饭了?”他问。

“你还问我?”肖砚睨她,“你一直盯着我我怎么开车。”

是照顾她们还是她,怕是只有那个学长自己心里清楚。肖砚眼里沉了沉,难得腹诽,没有说出口。

她笑着嘁了一声,眼里灼热不改,越发过分,“本来就帅啊……”

“挺久的,一进大学就认识,读书的时候他很照顾我们这些学弟学妹。”

肖砚一言不发,踩下油门,在路口掉头开上另一条路。

“认识很久了?”

方明曦问:“哎,不是去海边……”

“不是,是律师。他跟我们不一样,不是医学院的。”

“不去了。”他叼起眼,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先回家。”

“也是医生?”

住所楼下的停车场,肖砚把车开进去之后,两人并没立刻下车。

方明曦看他一眼,“啊,是啊。大学的学长。”

方明曦气喘吁吁捂着被扯乱的衣襟,小声抱怨:“你轻一点,我还想收藏婚纱的。”

她还想说什么,肖砚忽地问:“送你回来那位是你朋友?”他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想到刚才的人。

他应得不太走心:“知道了……”

她暗暗松气,“那就好。”

又是漫长的一个吻。在事情失控之前,她拦住他。

“没有。”

“回家了,回家!”

“……受伤了没?”她抿抿唇,问的很轻。

“好,你说了算……”

肖砚瞥她,“看什么?”

“鞋子在底下,你找找。”

方明曦坐在他对面,眼神从他脸上下移到他胸膛,没说话。

“哪边?”

她转身又去厨房捣鼓一阵才出来,锅里慢慢加温。

“那,哎对,就是那……”

方明曦说:“我煮牛奶。”

一阵悉索嘀咕,声音暂时消失。

“你不喝?”肖砚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从外面刚回来,手肯定是凉的,捧着暖手也好。

安静了几秒,忽地又听她问:“肖砚,跟我结婚你会不会后悔?”

“这样啊……”恰时,厨房传来水壶跳档的声音,她赶忙快步过去,没多久捧着杯热水出来,放到他面前。

“后悔什么?”

“今天事情忙完了就回来了。”肖砚轻声回答,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静。

“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啊,就这么跟我结婚了……”

没听到肖砚的答话,她理着头发走出来,“肖砚?”

“不后悔。”

她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用皮筋束起披散的头发,随意绑了一个结,松松垮垮团在脑后。

“真的?”

“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以为还要过段时间……”

“嗯。”

肖砚无言在沙发上坐下,方明曦回房换衣服,身上的长裙行动不便,她换上冬天的睡衣,棉质的居家款,长袖长裤暖和又舒适。

她弯唇乐得直笑,他给她把鞋穿好。

说着,她接了一壶冷水放到烧水壶座上,摁下手柄上的开关。

他说:“你就是最好的。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喝什么?”方明曦放下东西往厨房去,没等他答又自己道,“算了,晚上喝茶喝咖啡都不好,就喝热水。”

方明曦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屋里灯一开起,暖融融的光线仿佛照进人心内,盘旋不去的寒风立时被驱散。

她何尝不是呢?

“这里风大。”她在他面前站了站,忍住细细端详的冲动,立刻提步,“上去再说吧。”

只要和他在一起,于她而言,每一天都是包着硬币的饺子。饺子在她碗里,硬币也在。

方明曦没想到他突然出现,愣了一刹很快回神,没给张承学作介绍,三言两语送走他,待车开出视线才转身走向肖砚。

“我们吃了这么多苦。”

先是医生,眼前又来一个,肖砚只觉心里燃起一团火,烧得越来越旺。

方明曦眼里一片明毅,她摸着肖砚的脸,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从另一个男人的车上下来,和对方有说有笑,姿态亲昵。

“剩下的几十年,我们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不着急是不可能的,就在他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情况的时候,她回来了。

一定会有,一定会。

肖砚几乎是工作一结束就风尘仆仆往回赶,晚上才到申城,下班的时间方明曦家却没人,他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楼上窗户黑漆漆,不见半个人影。她的电话也打不通,联系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