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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金难买她喜欢

“我过得很好。”

“偶尔来转转。”他说。

“我知道。”

她问:“来干什么?”

“当时我们说好——”

他不说话。

肖砚没让她说完:“我只答应,你走出公寓的门我当做没看到。”

方明曦稍顿,撩了撩耳边的头发,也不想转头看他,“你这样有意思么。”

车里沉默下来,方明曦无声抒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聊下去没有意义。

肖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沉如夜色,轻缓平和,却隐约有些沉重。

“走吧。”她阖眼,“我饿了。”

“……你上学那年。”

引擎发动,停了好久的车朝小区外开去。

“还不承认?”她嗤笑,作势就要去开车门。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到棕林路,再过一个路口就能看到餐厅位置,肖砚忽然问:“你晚上不是和那位医生吃饭,怎么突然回来。”

“没有。”

方明曦沉默许久,直至车停到店门前,她瞥一眼肖砚,“因为我脑子进水了。”

方明曦把卡塞回去,钱包扔还给他,“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我的?”

她拉开车门下去,大步朝店里走。

知道她买的店铺位置,对她的动向如此清楚,偏偏在医院碰面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问她什么时候毕业的,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

这间茶餐厅的东西味道很好,用餐期间,方明曦和肖砚没有交谈。她仿佛饿极了,只一个劲闷头吃东西。

方明曦不知道该说什么,重重往椅背一靠,心里似有若无生出一股闷气。

吃到肖砚看不下去,抓住她的手腕。

肖砚凝着挡风玻璃前,视线未移,“还行。”

“干嘛?”

捏着两张卡,方明曦瞪他:“挺好吃的吧?会员卡都办上了!”

“伤胃。”他把自己未动的那杯热水放到她面前,“喝一点缓一下。”

方明曦打开他钱包,把卡槽里每张卡都抽出来看了一遍,除了他的证件、银.行卡之外,多余的只有两张,一张是棕林路上的千港味茶餐厅会员卡,另一张是富林路上那家店的会员卡。

她停了筷子,端起杯子喝热水,喝完还是不搭理他。

肖砚无言,默然从口袋掏出钱包交到她手中。

一餐吃完,走的时候方明曦打包了一份布丁,回程路上,她一上车就闭着眼休憩,气氛比来时还更沉闷。

他没动,她挑眉,“给不给,不给我回家了。”

肖砚送她到她的住所楼下,方明曦正要下车,余光一瞥就见他也把安全带解了。

方明曦盯着他,半晌朝他伸手:“钱包。”

“你干嘛?”

肖砚没接方明曦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上去坐坐。”

或许一次,或许很多次。

“谁请你上去坐了。”她皱眉。

这五年里,他来过这座城市。

他转头看她,一本认真,“刚好到这,喝杯咖啡。”

整个小区在月下寂静无声,只有路灯亮着,散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哪门子的刚好,她看了眼时间,“晚上快十点的时候喝咖啡?我这没有咖啡,你找地儿喝去吧。”

早上缴费时在肖砚钱包里瞥见的,和姚玥办的那张会员卡一模一样。

言罢不管他,拎着甜点上楼。

棕林路上那家茶餐厅,对客人出售的VIP卡,卡片是明黄色,塑料材质。

回家后,方明曦给自己煮牛奶,在厨房客厅卧室间忙活走动。喝完牛奶,简单洗漱一番,她搽上免洗晚霜,拍着脸走到窗边。

她侧头,直直看着他,“对啊,棕林路。你不是去过吗,装什么。”

不经意往下一瞥,手上动作顿了顿。

肖砚动作一顿,“棕林路?”

肖砚果然还在那。

车还没发动,方明曦又道:“就去棕林路千港味茶餐厅吃。”

二十分钟后,放在两座之间的手机嗡嗡震动,肖砚回神,拿起一看,短信内容简短:

他默了默,拧下钥匙。

“506A。”

“去吃饭,我还饿着。”

刚冲好的咖啡冒着腾腾热气,方明曦放到他面前,转身朝阳台走,“喝完就回吧。”

“去哪?”

她去收前一天晒的衣服,在阳台白色炽灯下叠衣服。和屋里的暖黄光线不同,阳台上更暗些,沉静身影照得袅娜。

系好安全带,她道:“开车。”

肖砚坐在客厅朝外看,咖啡的热气散去不知多少,久久没有端起。

方明曦暗暗翻了个白眼,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弯身坐进去。

以前总能看到这种情形,寸头到他的公寓去,就会帮着收拾卫生,而收衣服这件事一向是方明曦做的。有时候大半夜突然下雨,她睡得迷迷蒙蒙还记得爬起来,闹着要去把衣服收好免得被打进阳台的雨淋湿。

“……还好。”肖砚一脸平平,补充一句,“不算偷窥。”

他们一起生活了有多久?

不等他回答,她朝楼上看了一眼,复又垂眸睨他,“在这偷窥有意思没?”

半年多,不到一年。

“你在这干什么?”方明曦问。

分摊到五年里,每个细节都被记忆缓慢细致地咀嚼了很多遍。

肖砚在车里,她走过来的时候早就看到了她,缓缓降下窗户。

方明曦叠好衣服,进客厅见他咖啡一口没动,皱眉:“你说要喝咖啡,怎么不喝?”

挂断电话,她踩着坡跟走到车边,抬指轻叩驾驶座的车窗。

肖砚抬头,道:“能不能参观一下?”

话没说完,方明曦眼尖看见楼前停的那辆熟悉的车,打断:“我知道了。”

她想拒绝,洗衣机里还有衣服等着她拿出来晒,干脆道:“随你。十一点得走,我要休息了。”

那边顿了一下,“我在……”

她自顾自忙活,不管肖砚。

方明曦长抒一口气,一边朝住所楼下走,听拨号通了,直接发问:“你在哪?”

肖砚在不大的这间居室转了转,到她的卧室前,停下脚步。

她拎起包走人,步伐没了一贯的沉稳。

侧着能看见衣柜,以及衣柜旁那张桌子,上面放了两盆多肉盆栽。

方明曦抽纸擦了擦嘴,“我吃饱了,还有点事先走,下回我请你,谢谢师兄。”

他眼里稍沉,方明曦晒完衣服,拿着塑料盆走进浴室,空手出来,瞥他,“看什么?”

桌上弥漫起一阵沉默。

“你喜欢养这个?”他指那两盆盆栽。

“不。”方明曦打断他,“你不懂。”

她道:“一般般,朋友送的。”

“简不简单完全取决于你怎么想——”

肖砚默了默,说:“我很喜欢养这些,只是一直没空去买。”

“这件事说不清楚,没有那么简单。”

她挑眉,“so?”

应贤看出她的不虞,眸色微沉,“以前你拒绝别人都是干脆利落……就像对我。我不明白,现在有什么好犹豫的。”

“送我吧。”他说,“你这两盆长得不太好,养的方法不对,我帮你照看。”

方明曦抿唇,直视他。

“想养盆栽,花鸟市场多得是……”

应贤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放下餐具,“不能邀他吗?”

“我就喜欢这两盆。”

方明曦微垂眸,缓缓放下汤匙,“为什么邀他。”

方明曦不解地盯着他。

“我和他聊了几句,挺愉快的。”应贤说,“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我邀他一起吃晚饭,他没表态,我猜应该是不想来吧。”

肖砚看看桌上多肉,满脸认真对她道:“跟它们投缘。”

她手一顿。

“……”她没话讲。盆栽适合放在阳台,她拿回来之后随手往房里一安之后就没怎么管过,确实不负责任,看植物的涨势也的确不算好,留在她这迟早要枯,遂道:“拿去吧。”

方明曦喝了两口汤,应贤话锋一转,忽地说:“我下午在电梯里碰到那位姓肖的先生了。”

得了盆栽,肖砚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喝咖啡的,没有耍无赖多留,喝完人就走了。

菜陆续上来,两人聊天,聊得无非都是校友们的事。

和应贤吃的那餐饭是少见得并不愉快的一回,隔天应贤下来找别的医生,方明曦再次向他表达歉意。

应贤笑着,又给她推荐另一道。

他没生气,反倒笑话:“都跟你说了不要和师兄这么见外。”语气亲和,拍拍她的肩,态度一如往常。

方明曦执起餐具,尝了一口,美妙味道在舌尖上炸开,将味蕾包围。她不挑嘴,对好吃的东西自然更不吝赞美:“味道很棒。”

不过也没有两句话就放过她,他道:“下回有空等你请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前菜上桌,应贤给她重点推荐她没吃过的那道:“尝尝这个,是最新上的菜品,我猜你应该会喜欢。”

方明曦点头,道好。

应贤做事一向周到,滴水不漏,和他相处是件愉快的事。

关于那天说的那些话,包括肖砚,谁都没有再提。

吃饭的地方是应贤订的,环境雅致,菜品也符合方明曦的口味。

插曲解决,方明曦回到日常工作中。

下班后,应贤准时来找她,方明曦换回自己的衣服,在姚玥暧昧的眼神中,翻了个白眼走出休息室。

下午三点多,同事来护士站叫她:“荀主任在门诊部一楼,喊你去一趟。”

应贤站着,直至电梯门快要关上才走出去,唇角笑意不变。

方明曦一听,没多问,忙道:“好。”将手里的病历档案整理好放到一边,搭电梯去一楼。

言罢,肖砚走出电梯,再不理会身后的人。

她前脚刚走,没几分钟肖砚就来了。护士站里当值的一位视线和他对上,脸微红一刹,知道他来找谁,道:“明曦去门诊一楼了,主任喊她有事。”

恰好到达一楼,门“叮”地一声打开,他转头冷冷看了应贤一眼,“她喜欢的东西都在我家,等我有空回去,数一遍再来帮你解惑。”

肖砚说了声谢谢,朝电梯走。

“既然你想知道——”肖砚单手插兜,话是对应贤说的,眼神却直视着面前的电梯门。

医院面积不小,转了半圈没有方向,肖砚正欲拿出手机给方明曦打电话,忽听另一侧走廊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应贤始终噙着笑,红色的楼层数一直变化,快到一楼的时候,他忽地又道:“对了,肖先生既然是明曦的朋友,应该对她的喜好有所了解?我之前送了她几盆多肉,她放在她卧室靠衣橱的那张桌上,但她好像不是很喜欢多肉这种植物,肖先生知道她喜欢什么吗?可以的话我想做个参考。”

这里是需要保持安静的地方,不该有这种动静。直觉不对劲,肖砚一顿,提步过去。

“不必了。”肖砚眼里沉沉一片,看不出任何情绪,“多谢好意。”

走廊拐弯过去直通侧厅,不知为何围了一堆人,有哭喊声从人群中传出来,几个穿白卦和制服的医生、护士处在人群中间,场面有点失控。

应贤笑意不改,“不知道肖先生有没有空,晚上赏脸一起吃个饭?我和明曦约好,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不妨一起来?”

只一眼,肖砚从那堆制服护士里瞥见方明曦的身影,脚下没再犹豫。

肖砚未答。

方明曦原本是来楼下找荀主任的,荀主任即是她在瑞城读书时那位班导的旧同窗,在申医读书的几年,虽然她学的是护理并没在荀主任班上,算不得他正儿八经的学生,但一直以来颇受他照顾,师生情谊也不浅。

“不认识,但我知道你。”应贤说,“你是明曦负责的那一层67号床病人的家属对吧?也是明曦以前的朋友。”

护士所在科室可以轮转,过段时间方明曦要从现在所在科室出来,可能去儿科也可能去妇产科,但荀主任找她跟她聊,问她想不想去手术室,若是愿意,下个礼拜他主刀的一台手术,她马上就可以跟着一起。

肖砚侧目,语气冷淡:“我们认识?”

从病房到手术室有优有弊,同样都是护士,但后者的要求比前者更高更严。

陌生的两个人在电梯里各站一边,门一关上,应贤笑着开口:“肖先生?”

方明曦正在考虑——其实算不上考虑,荀主任一开口她就已经决定同意,一众医护人员边走边说,谁知突然冲出一群人,扯着主任几人就开始闹。

他见过这张脸,经过方明曦工作的那一层时,看到这个人在护士站前和她说话,那天方明曦上了他的车。

有男人也有女人,几个妇女头上系着白条,一副出丧打扮,拽着荀主任为主的几个白大褂医生又厮打又哭喊。

门重新打开,应贤抬头,入眼一张成熟锐然的男人面庞。

她被突发情况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忙冲上去护着荀主任。

进了电梯,空荡荡的只有应贤一个人,门合拢只剩三分之二的空隙,突然伸来一只手。

医闹!

她点头,在原地站着没动。

从业两年多,平时医患纠纷不是没碰过,然而方明曦却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况。

应贤眸光闪了闪,没有再聊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还有事,先走了,下班来找你。”

“几位家属,请你们不要再闹了,这里是医院!放手——”

“哦。”方明曦垂眼一刹,又看向玻璃墙外,“是以前的朋友,这次凑巧遇见。”

方明曦想拽开他们扯着荀主任衣领的手,奈何力气不够,只得不停劝:

“你上他车的时候,我正好下班从医院出去,碰巧看到。”

“有什么事你们冷静一点说,医院不允许吵闹,还有别的病人……”

方明曦抬眸,“你怎么知道?”

“放手!放开手……打人是犯法的!”

应贤问:“他送你回家了?”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方明曦嗯了声,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想要上来阻拦的,无从下手。医院工作人员见情况不对,立刻有人跑去叫保安。

“就那样?”应贤对她避而不谈的态度稍觉诧异,以往遇上追求者,她一般都是一句“挺好,但是不合适”。

方明曦声音都哑了,闹事的人充耳不闻。

“就那样。”

荀主任年纪不轻,以往在校,教导学生从来倾囊相授毫无私心,救治病人也尽心尽力,他身后跟的这几个医生里,有如应贤一般年轻的,都是苦读了多少年书毕业,治病救人奋斗在一线的从业人员,此时被人拽衣领揪头发,毫无道理地拉扯,脸红脖子粗形象尽毁。

“护士聊天的时候听到的。”应贤垂眸睨她,看着她的侧脸笑,“人怎么样?”

方明曦气急,恨不能将这些不讲道理的人扔到外面去,碍于力量悬殊,被妇女拽着东拉西扯,制服上扣子掉了两颗。

方明曦侧眸:“你怎么也听这种八卦。”

他们推搡动起手来,方明曦刚推开一个,错眼见男人手里多了匕首,举着就冲荀主任而来,她眼一瞠,下意识护住主任。

讲定吃饭的事,应贤顿了顿,忽地问:“听说有个病人家属在追你?”

周围“啊——”地一声响起围观众人的惊呼,方明曦突地被人握住肩膀,背后有什么挡上来,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好。”

她愣愣回头,瞥见肖砚的侧脸。

“那下班我来找你。”

肖砚捏住男人手腕,只一用力,对方手里的刀子就“哐当”掉落在地。他擒住对方的手臂,动作利落,三两下就将对方摁倒在地,并将其手臂反剪锁在身后。

方明曦失笑,“没有,当然可以。”

几个妇女愣住,扯开嗓子要继续哭闹厮打,另几个一同来的男人还没发作,赶到的保安带着电棍冲人群,将他们一个个制住。

“没怎么,没事就不能请你吃饭?”应贤挑眉,“张学长请你吃饭你去,我请就不行了?”

一通吵闹喧嚷,楼上几层站了许多探头围观的病人及家属,好好的医院活脱脱像个菜市场。

“怎么?”

方明曦顾不上那些,眼直直盯着地上的点点血迹,握住肖砚的胳膊,“……你流血了?”

两人走到走廊拐角,应贤问:“晚上有空没,一起吃个饭。”

肖砚见她脸色白了些,神情惶惶,安抚道:“没事,划破了一点点。”

方明曦没异议:“好。”

他的手背被拉了一道口子,正往下淌血。

护士们纷纷跟应贤打招呼,好不容易清净,应贤道:“去那边说会儿话?”

几个医生衣领凌乱,在这一片混乱中,荀主任忙道:“赶紧去处理一下,小郑,带这位先生去包扎……”

方明曦只说:“上班时间。”

有人应声上来,叫做小郑的护士伸手要搀扶他,肖砚摆手谢绝好意。另一边胳膊还在方明曦手中,她着急要带他去处理伤口,他瞥了眼,任她握着。

应贤走到她面前,两手插在白大褂兜里,笑道:“多见外,叫师兄就好。”

护士帮肖砚清洗伤处,肖砚坐在床沿边,一眼都没看手背,眼神停在方明曦脸上。

方明曦轻轻笑了下,“应医生。”

“没事,贴个创口贴就完事了。”他知道她被吓到了,轻声宽慰。

柔和男声响起,那一脸笑容配着一身白大褂,杀伤力巨大。

护士小姐却不给面子拆台:“没事?这个伤口要是再深一点,不好好处理就很容易感染的。”

“明曦——”

方明曦自然也知道,瞪了他一眼。

方明曦例行公事打发他,人走后,起身要回休息室接热水喝,廊上走来一个人。

肖砚对上她的视线,忽地笑起来。

傍晚时分,肖砚到护士站台询问67床病人的状态,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来这么一出,找的自然是方明曦,其他护士们已经见怪不怪。

她愣了一刹,很快掩饰好。

视线扫过他那张沉静的脸,方明曦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肖砚不是木头人,当然会笑。但仔细想想,她见过他笑的次数少得可怜。从前在一起也甚少见他有开怀的时候,眉头不皱、面色平和,对他而言就算是明朗的表情。

他抬眸,“嗯?”

这一回,他唇角勾起些微,弧度轻浅,眼角眉梢全都漫出一股轻松。

方明曦到67床找他,钱递到他手里,转身要走时脚下忍不住微顿,“你……”

手背伤口上药水咬噬的痛感仿佛不存在,肖砚眼里只有她:“晚上想吃什么?”

下午黄老太把钱拿来,请方明曦转交还给肖砚。

晚饭吃完,肖砚送方明曦到楼下,这次没用喝咖啡做借口,理由新鲜热乎。

姚玥摸不着头脑,古怪地看了她半晌。

“纱布好像渗血了,你帮我擦点药吧。”

方明曦把卡塞回卡槽,将钱包还给她,“下次有空吧,我就看看。”

方明曦目光灼灼,就差没把他手背的纱布盯穿,最后还是妥协。

她不说话,姚玥道:“中午肯定是来不及,你想吃我们可以下班了晚上再去……”

到家后,习惯性第一件事去热牛奶,方明曦出来给肖砚倒了杯热水,马上又回厨房。

千港味的店铺,就是棕林路上方明曦租出去的那家。

肖砚没有吵她,自己打转。这里有两间房,一间是她的卧室,另一间被她当做书房用。他进去转了转,停在书架前。

“怎么了?”姚玥凑过来看了看,瞧瞧卡片瞧瞧她,“你找会员卡干什么,想吃这个?”

浏览一遍,她的阅读口味和他存在差异,书架上并没有他喜欢看的类型。

方明曦翻开钱包,目光一扫,瞥见卡槽里明黄色的一张塑料卡。抽出来一看,角上字体稍小的一行字:千港味茶餐厅。

肖砚正准备出去,转身时肩膀一撞,一本立的不太规整的书掉下来。

姚玥虽然搞不懂她的举动,还是依言从包里翻出钱包递给她,“喏。”

他捡起书页里掉出来的书签,书拿在手里,一翻开就是先前夹着书签的那页,空隙比其它书页之间略大。

方明曦说:“给我看看,有点事。”

这是本诗集,方明曦已经看过,书上有她划过的笔迹。

姚玥不解:“你要干嘛?”

往后翻了几页,肖砚随意看了看,翻第四页时视线蓦地一顿。她用笔在诗句里划出了几个字和词,凑在一起是一句话。

“拿出来我看一下。”

——你的喜欢比我少,对吗。

“带了。你……”

这本书的封面积了点灰,她似乎很久没碰。不知道哪年哪月在书上划的这几笔,也许早就被她忘到了脑后。

“你的钱包带了吗?”

肖砚静静站着,把这页的一整首诗读完,视线在她划出的那几个字和词之间来回。

方明曦没答,直接将她拉到休息室。

许久之后,他拿起书桌上的笔,在诗句里划了两下,划出两个字,凑成一个词:

“去哪?”姚玥问。

“不对。”

姚玥关于午餐的话题还没问完,方明曦一把拽过她的手,“过来一下。”

不是这样,不对。

“回来啦?中午咱们吃什么……”

方明曦热完牛奶,站在厨房里一气喝净,肖砚也从书房出来。她找出家用医药箱,因为职业关系内里东西准备得比别人家充分,处理他手背这点伤绰绰有余。

回到楼上,将黄老太送回病房,在她不停念叨“下午我就把钱给你,你帮我还给人家”的絮絮声中,方明曦收下她的道谢,回到护士站。

肖砚坐在沙发上,她半蹲在他面前,安静地拆开纱布,用药水清洗伤口再搽上药,扯干净的布条绕手掌一圈缠着包扎好。

方明曦扶着黄老太往前走,不经意瞥见他钱夹里卡槽处明黄色的一角和几个小字,微微一愣,而后若无其事继续提步。

“想喝上次的咖啡。”肖砚看着她道。

肖砚未置言辞,默然合上钱夹。下一个是他的顺序,67床也需要缴费。

方明曦顿了顿,而后起身,边往餐厅走边嘀咕:“大晚上不睡觉了你……”

瞥他一眼,方明曦道:“我等会把钱还你。”又对黄老太说,“走吧,我扶你上去。”

她时常需要提神,本身又爱喝咖啡,只是没有那么细致讲究,不算个中行家,但尝到喜欢的味道总会往家里买点,后来干脆买了一台磨咖啡豆的机器回来,空闲的时候偶尔泡一杯。

肖砚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红币递进缴费窗口。方明曦没来得及拒绝,黄老太已经冲肖砚连声道谢。

工作时带去医院的咖啡都是速溶类,家里放的几盒喝完了,还没来得及补齐。

方明曦扭头一看,肖砚不知什么时候在她身后,先前长长的队列,她之后没了人影。就一位在三个队列后来回挪动的大叔,而肖砚离她两步远。

方明曦没办法,只好给咖啡机插上电,从第一步开始。她在餐厅桌边盯着机器,玩手机打发时间。

尴尬间,她正打算和黄老太说等会儿再下来交钱,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我来吧。”

肖砚走进来,她瞥他一眼,说:“还没那么快,等会儿才好。”

钱在楼上自己的衣服里,制服口袋空空如也,一毛都没有。

他走到她身旁站定,视线在咖啡机上稍作停留,之后便落到她身上。

黄老太忙不迭道谢,拽着她的手“谢谢”、“谢谢”说个不停,方明曦一套口袋,顿了下。

“你那些朋友平时常来你这?”他问。

见她急得要哭,方明曦拍拍她,“没事没事,我帮你垫。”

方明曦玩着手机,随意道:“还好,有的时候到这边会上来坐,一个两个的样子,多了太吵。”

“啊?”黄老太惶然,“我……我没带那么多……早上才说要交钱,我身上没带……不能打针怎么行的,不行的啊……”

“来了也请他们喝茶喝咖啡?”

“不够的,老太太。”工作人员瞥一眼电脑屏幕道,“五百扣完欠的费用就剩一百多,今天的药费和检查就要两百多。”

“看个人口味。”

黄老太拿出几张纸币递进去,“先交五百……”

他瞥机器,“咖啡这样煮一次应该不算方便。”

好不容易轮到她们,黄老太掏出住院卡,窗口里工作人员查询完,道:“欠了三百三。”

“是挺不方便。”她没抬头,嘴角微撇的弧度似乎在嫌他给她找麻烦,“平时都给人家冲速溶的,今天正好喝完了。”

一楼缴费窗口前排着不短的队伍,方明曦扶着黄老太站到队伍最后,队列匀速前进。

背后忽觉有热意靠近,她一愣,刚转身,整个人撞进肖砚的胸膛里。

黄老太一听喜得点头,方明曦和同事交代一声,搀着她去搭电梯。

“你……”

眼下不忙,方明曦便道:“我陪您去吧。”

“——那这样的,有人喝过吗?”

其实去哪缴费这事儿,黄老太问过不止一次,每到药费用完需要续费的时候,她都要来问上一遍。年纪大了记性不行,虽然麻烦,但护士站里各人都是体谅的。

肖砚揽腰抱住她,钳着她的下巴,低头亲上她的嘴唇。

“啊?往右?右边哪啊?”黄老太一脸为难。

方明曦被他圈在怀里,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令她手脚发软,抵在他胸膛前的手怎么推都推不开。

“缴费在楼下。”方明曦很耐心,怕她听不清,声音拔高,“您坐电梯下去到一楼,往右拐,一直走,看到有缴费窗口过去就是。”

他的情绪似乎格外激动,她不清楚缘由,但知道再亲下去男人就要收不住了。

黄老太的丈夫住院有段日子,年纪大了,老人病总是避免不了的。黄老太的子女很忙,除了偶尔来看看,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照看。前几天还听到他们一家在病房里,为要不要请护工的事讨论。

方明曦用力推他,他的胸膛纹丝不动,手臂仍旧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她向后倾拉开距离,抹了抹嘴唇,脸上绯红半是气半是因为别的。

“九点多的时候你们护士来病房,说让我去缴费,这个钱再哪里交啊?”黄老太眼里稍显浑浊,声音有一种上了年纪的、说不清的含糊。

“你干什么?”她恼怒瞪他,“我让你上来,没让你——”

她扬起笑:“怎么了黄奶奶?”

话音被湮没在他怀里。

方明曦抬头,就见黄老太站在眼前,脸上皱纹深重,时不时犯手颤毛病的一双手搭在台上。

他揽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抱得紧紧的,她的推拒和泄愤的拍打全都生受承下。

“方护士。”

“……对不起,我没忍住。”

廊上来往行人没有一时停过,一天里除了半夜,哪时候都算得上忙。方明曦接待了七八个新入院来填表格的病人家属,没顾上休息,站台前多了个老太太。

一想到她和别人有可能,就像那天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医生——

同事径直去拿药水瓶,方明曦见状重新坐下。

当时差点就想把对方摁在地上打爆他的头。

方明曦将病历更新归置好,护士站里的呼唤铃响,刚站起来,旁边同事道:“我去吧。”

肖砚抿着唇,低头亲她的发顶,她僵直站着一动不动。

每天到岗后的工作流程大致上相同无异,同事们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许久,待他的手臂没再那么用力,方明曦平复气息挣开他的桎梏,扭头回房。

申城升温,多日的阴沉天气转晴,一早晨光和煦,方明曦依旧一身裙装出门。

“时间不早了,我懒得煮咖啡。你回去吧,记得关门。”

方明曦懒得理他,把手机往沙发一扔,进浴室洗澡。

67床的病人经过修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像他们常年训练的人身体素质比平常人强,没多久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降温?手机上天气预告明天升温三度,降哪门子的温?

肖砚来探视病人的时候,方明曦暗暗瞄了几次,他手背上的轻伤好得很快,纱布只用了一两天,之后就换成创口贴,她便没再关心他搽药与否的事情。

肖砚关心道:“听说明天降温,穿裙子会冷,你多穿一点。”

67床病人出院当天,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似乎在聊什么饭局,方明曦才听了两耳朵,接到周娣打来的电话。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停了许久,打了一串省略号还没摁下回复,又有新短信。

申医之前的所有旧同学,方明曦只和周娣一个保持联系。她离开瑞城的时候是周娣送她上的车,检票口外哭得泪眼汪汪,不知说了多少遍一定要经常电话联系。

手机突然响起,是来短信的声音。方明曦走到茶几边拿起一看,一个未保存号码发来三个字:“明天见。”

分别的当下被离愁别绪填满,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周娣放假有空就回来申城找她,她回瑞城扫墓的几次也都有同周娣见面,感情还是一样。

她以前是个好人。是个什么都没有,只有两肩重担的好人。那时候,她母亲的墓地、案子、还有她差点行差就错的偏执……她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

有日子没见,方明曦拒绝姚玥下班后约饭的提议,忙完直奔约好的地点接周娣。

方明曦想起晚上和姚玥说的那些话。

方明曦在路上订好餐厅,两人到店在位置坐下才总算有空细说闲话。

方明曦站在窗边不知想什么,楼下车里的人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她低头浅酌热牛奶,热气飘袅出不来全熏在眼睫上。

“晚上住我那?我从橱柜里拿一床大点的棉被出来盖。”菜单交到服务员手中,方明曦喝了口热水问。

她住的楼层不高,往下看,底下境况看得清清楚楚。肖砚的车停在那。车顶黑乎乎一片,车灯亮着,照出两束长长的光。

前几年周娣来这,都是方明曦陪她一起住酒店,有了自己的房子后自然是住她家。只这回不一样,周娣道:“不了,我晚上去亲戚那,明早和他们一块坐飞机。”

肖砚的车停在楼下,方明曦到家以后,端着热好的牛奶喝了半杯,莫名想到他,不自禁走到窗边。

方明曦微诧。

“车费,不用找了。”她没给他说话机会,拉开车门下去,头也不回。

周娣解释说:“家里有人结婚,排场有模有样,包了我们这些亲戚的机票。正好今年年初有亲戚搬到申城来,我就想干脆和他们一块出发,还能顺便见你一面。”

方明曦没空理会肖砚赤裸裸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轻轻一拍放在前面两座之间的置物处。

这么一说方明曦了解了,“那你多吃点,别跟我客气。”

她二十六岁,还像是一颗荔枝,白得发光,嫩得出水。

周娣才不跟她客气,笑道:“你放心好了,你现在比我富,我专业吃大户,不吃你的吃谁。”

方才那些经过的男人,一个个眼神都往她腿上瞧,虽然她穿着丝袜,那些人打量的目光还是不停往她大腿瞄。

聊起近况难免提及肖砚。

长发披散,因为工作脸上化着淡妆,眉眼鼻唇,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视线再往下些,落到她的裙子上,他眉头不着痕迹皱了皱。

对方明曦来说,申医是她生命中的分界线,进入申医后,她有了很多东西,包括从前缺少的朋友,但真正交心的只有姚玥一个。

“到了。”他出声,瞥见后视镜中她睁开了眼。

有些事情却连姚玥也不好谈,只有对着知根知底的周娣才说得出口。

半个小时不到,肖砚送她到她住所楼下。

周娣听完,眼睛睁得大了几分:“不是吧,他现在又跑来追你?”

车内静谧,平稳行驶在路上,夜色飞快在窗外逝过。

“不知道。”方明曦顿了下,“应该是吧。”

她靠着背椅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要和他交流的意思。

“那你怎么想的呢?”

方明曦拉开后座车门,不客气地坐进去,报出地址后道:“半个小时之内开到,谢谢。”

“我脑子里很乱。”

似笑非笑的样子,像一朵艳丽带刺的玫瑰。

周娣吃着小菜,撇嘴道:“我觉得挺没意思的,早干嘛去了啊。”

两个字很好地击中了她的命门,她停下,扭头看他,“怕你?”

她可没忘记几年前咖啡厅那一出,方明曦当时糟糕的脸色,全拜肖砚那句没有女朋友所赐。

她提步要走,车里肖砚道:“怕我?”

后来方明曦考上申医,拎着箱子从肖砚公寓搬出来,去到她那找她,那段时间方明曦死气沉沉木偶般的状态,她实在难以忘记。

“不用了。”她道,“这个点还有出租,我拦车就是了。”

“其实……”方明曦沉吟很久,说,“我觉得我也没有立场怪他。”

“我送你。”

“哈?”

她道:“下班回家,还能去哪。”

“整件事说起来没有谁对谁错,他有他该做的,我有我该做的,谁都有谁的难处。”

他问:“去哪。”

周娣不太高兴,但没插嘴,安静听她说。

肖砚的脸出现在车窗后,路旁那些打量的视线收敛不少。

方明曦道:“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两全其美。”

她正预备拦的士,身旁停下一辆车。

她和姚玥笑谈说自己曾经是个好人,可跟肖砚比起来……

走出医院大门,外边路上来往的行人经过,不时扭头看她。

肖砚才是真的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她肩上担负的不过是她自己,他却不仅一肩担起自己的责任,还有别人。

下班时,因姚玥有事,方明曦没搭便车。她自己的车偶尔开,主要视心情决定。

就像那支黑豹队,全靠他一个人,队里成员的工资、生活开销以及运转资金,都是他在负责。

两人玩笑几句,去做正事。

她听肖砚说过,他当兵时出的那次意外,是在面临危险的情况下,邓扬的哥哥将活命的机会优先让给了他,而后自己却没能来得及逃出,死在了事故之中。

“呸!”姚玥啐她。

如果肖砚会轻易抛下邓扬不管,那么,大概他也不会成为邓扬的哥哥愿意以命换命的挚友。

方明曦笑话:“赶紧收一收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爱而不得。”她眼里烁光稍稍淡化,末了一句语气有点轻,“……我以前也是个好人。”

“说真的。”方明曦涩然扯了扯嘴角,对周娣道,“假如就算没有邓扬卡在中间,当时我也不会选首都华药,我还是会来申医。”

“是了,都是他们心甘情愿。”姚玥佯装瞪她。

申医对她来说比首都华药更好,仅这一点,她就不会跟肖砚去首都。

方明曦听姚玥这话一出,笑得眼睛都弯了弯,“我可没有对谁狠。”

周娣微愣看着她,“呃……”

然而高就高在,追不到的那些人,却也从没有人说她什么不是。

方明曦垂下眼睫,她知道自己有多现实,在爱情带来的梦幻和冲击浪潮平复之后,她现实得令自己都害怕。

她倒也没有吊着谁戏耍谁,“接触试试”的态度很明显,若觉得不合适再相处下去,也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分开,矛盾日积月累,我想总有一天也还是会走到分手这一步。”她似是笑了下,“……所以,这样或许更好吧。”

但姚玥知道,她待人温柔,不过是因为追求者在她眼里都一样。看似每个都有机会,实则每个都没机会。

在凌乱的交叉路口分开,然后在下一个路口重新遇见,纷杂人群和干扰外力全都消失,只是作为彼此自身,去考虑下段路还能否同行。

所以当初在学校里跟她走得近的人多,对她心生好感追求她的更不少。

周娣离开申城的第三天,同事们忽然通知方明曦有饭局:“后天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去吃饭,一定要来啊!”

不止是这个肖砚,还有这些年追求她的人。她平易近人,从不持美行凶,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只会在熟悉的人面前偶尔会耍耍脾气,大多时候都是绵软温和,跟外表十分不符。

方明曦发懵,“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聚餐?”

“那当然。别人也就罢了,你嚒,我还不了解你,狠起来是真狠。”姚玥啧了声,忍不住加一句,“你对男人真的挺狠的。”

“不是。是病人家属说谢谢我们的照顾,请我们一起吃个饭。”

“你能这么想就好。”

她有点不好的预感,“哪个床的?”

“反正你这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我早就习惯了。”姚玥说,“只要你开心就行,男人么,我早说过,有没有都可以。”

“之前67床的啊!”

方明曦勾起笑,“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念叨下去。”

果然。方明曦默了默,道:“我还是不去了。”

姚玥噎住,见她安然喝水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

“别啊!干嘛这么扫兴?”同事拽着她的手说了会儿话,最后叮嘱,“一定要来啊……不管,反正后天下班我们逮着你不让你走。”

“你想说什么。”

方明曦无奈应承下来,然而没等到饭局那天,隔天她就被调离住院部,去了手术室。

“哎我跟你说,你分给我们的那些饭菜,我可都看过,确实没一道是你不喜欢吃的菜。”

闹事的医闹被交由警方处理,有方明曦拦着后来又被肖砚救下,荀主任没受伤,事情过去后照旧坚守在岗位。

方明曦似乎笑了声,没说话。

方明曦也因他那天谈话时所提的,离开住院部,去了手术室做护士。

没说几句闲话,姚玥忍不住提起肖砚:“这么几天了,人家天天巴巴地找你,你正眼都不瞧一下,太狠了吧。”

67床的答谢饭局当天,正好赶上她“上岗”第一天,别说下班去吃饭,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还在手术室忙碌。

晚饭后,给还在输液的病人换过药水,方明曦和姚玥跟其他同事换位置,进休息室休息。

住院部的同事没办法,只能让她从指缝中溜走。

哪门子的旧友!

预订好的最后一台手术做完,一众人刚要下班,走廊上一阵吵嚷,突然有病人送来抢救。荀主任刚换下衣服,立刻准备,所有人火急火燎将病人推进手术室。

旧友?

病人有多年心脏病史,突然之间发作,势如啸浪。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寸头心里暗自摇头。

手术室里机器运作声比呼吸还重,各人严阵以待,恪守本职。

肖砚站起身,“我去透个气。”

“除颤器准备——”

“砚哥……”寸头干笑想说点什么。

“准备好了。”

果不其然,明朗不到哪去。虽然他本身就是铜色皮肤,但那眉眼沉了沉,寸头还是看得出来的。

“有无呼吸?”

她笑呵呵地走了,寸头顿了下,下意识去看肖砚的表情。

“没有!”

人高马大的汉子立即道谢,同事摆手连说不用,“我们明曦说了,你们队长是她以前的旧友,都是朋友一点小忙不碍事。”

“继续通气——”

去给67床的病人换药时,性格一向热情的某个同事见他们凳子不够坐,有人站着,好心地从休息室搬了两把椅子借给他们。

做完CPR后又是三次电除颤,病人仍无反应,荀主任继续施行CPR,头上沁出薄汗,其余助手护士们着手准备气管插管。

很快护士们就都知道方明曦和肖砚的关系——旧友!

每一秒都是在与死神作斗争。

问几句就适可而止,同事也是有分寸的人,不可能真的深究她的私事。

两个小时后,抢救宣告失败。手术室外守候的家属得到消息,坐在长凳上红着眼无声痛哭。

“不知道。”方明曦答得毫不脸红,“别人的想法我也搞不懂。”

方明曦和其他护士一起处理术后一应事务,手套上没有半点血迹,但就在不久之前,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

“那他这样……以前怎么没有?”同事的意思很简单,以前是朋友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追,反应这么迟钝?

手术室的同事看出她的颓然,摘了手套轻轻拍她的肩,低声叹气:“生死见得多了,避免不了的事,别想太多。”

“嗯。”

方明曦无言垂下眼,双肩有如千斤重。

“朋友?”

生命无常,在住院部也有病人去世的情况,但在手术室,生命逝去在转眼之间的冲击,以及直面死亡的频率之高,令人无法不生出敬畏和恐惧。

一开始搪塞,问的多了,方明曦没得躲,只好回答:“是以前的旧朋友。”

原本转暖的天气,到了晚上突然降温,方明曦走出医院,不短的裙下没穿丝袜,合着飘起的小雨,两腿被风吹得发冷。

不过不免好奇起他和方明曦,谈过恋爱的有经验,看出他们俩之间的气氛不像是单纯的一见钟情,纷纷找方明曦问起八卦。

走了两条街都拦不到出租车,方明曦本就低沉的情绪越发烦躁,脚下又是一崴,鞋跟卡进地砖缝隙里,差点摔倒。

是个人都看得出他是什么意思,护士站的姑娘们又不蠢,他就差眼睛长在方明曦身上了,每回出现,眼神都直勾勾的一点不遮掩,那些原本想勾搭他试试的护士便打消念头。

她站稳,用力拔出鞋子,鞋跟断了一半。

除了送吃的,肖砚有事没事总出现在方明曦面前,哪怕她态度冷淡,他也像没看到,坚持往她面前凑。

夜下小雨缥缈,头发上蒙着一层雨丝,方明曦站着,沉沉抒出一口气。她把鞋扔进垃圾桶,另一只完好的鞋也脱下丢进去,索性光着脚走在路面上。

只要方明曦在岗,午餐、晚餐雷打不动地让人送来,有时候她值晚班,交班之前早餐也会准备好,只不过方明曦基本不吃,大多都便宜了身边的同事。

心情烦郁,她闷头走路,快到下一个路口时,道旁缓缓停下一辆车,冲她鸣喇叭。

肖砚成了这一层护士们闲谈的话题,不过和先前不同,姑娘们聊他不是因为好几个都蠢蠢欲动想和他认识,而是因为他对方明曦表现出的意思。

方明曦后知后觉看过去,车上的人已经下来。

方明曦懒得理她,端起咖啡当即就饮下一口。

她顿了顿,“你怎么在这?”

身后姚玥笑嘻嘻晃过来,捧着热水杯,“喝多了咖啡不好哦,少喝点。”

肖砚没答,皱眉扫一眼她的脚,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

方明曦笔尖一顿,面前的阴影撤离,他已经朝着电梯兴趣。

“去哪……!”

肖砚站了站,目光落在那杯咖啡上,“喝多了咖啡不好。”

“送你回去。”

“下楼,一楼药房。”她低头,继续忙活。

他把她放进副座,回到主驾驶。

肖砚垂眸看她,“医生说下午取药。”

“你怎么在这?不是去吃饭么?”车里空调暖和,方明曦不禁放松了些。

方明曦压下心里那一丝细微感觉,抬头,谨照公事公办的语气:“有事?”

“他们吃过了。”肖砚说,“我有点事没去。”

感受到肖砚出现时,面前阴影甚至还没来得及罩下,她就已经发现他的存在。

“那怎么跑来这?”

方明曦到楼下食堂吃过饭,回来后坐回位置上。姚玥给她冲的咖啡放在面前,她一边处理工作,时不时端起来喝一口醒神。

“接你下班。”

姚玥当然不信,奈何看出方明曦并不想聊,识相收了话题。

请那些护士吃饭是寸头的主意,他没反对,晚上先是有点事,处理完后过去看了看,见她没在他就走了。听她的同事说她在加班,给她打电话又一直没人接,所以他干脆就来了医院。

方明曦对她偷偷摸摸压低声音的行为感觉好笑,“没什么,不过是随便说两句。”

肖砚没多言,将她的腿放到自己腿上,抽纸巾给她擦弄脏的脚底。

护士站里,姚玥八卦凑过来问她:“你们聊了什么?”

方明曦被他的动作弄得一僵,下意识想抽回腿,他握着不让她动。擦干净左脚,他便把她的脚丫子揣进怀里捂着,又替她擦另一只。

背后的视线一直跟随,直至被距离拉开才彻底消失。

她不得不侧身坐着,冰凉脚底退却寒意,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言毕不再多留,手插进制服兜里,转身走人,“我回去值班了,再见。”

“你不知道自己痛经?”肖砚对她的行为意见很大。

“其实挺不错的,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她道,“别介意。”

她不说话,只愣愣看着他细致的动作,还有轻轻皱起的眉头。

他沉沉眸光下,她忽地失笑,眼里情绪霎时被遮掩,看不分明。

肖砚见她发呆看着自己,“怎么?”

方明曦顿了顿。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和状况,站在角落聊曾经的肌肤之亲,似乎不太合时宜。太过暧昧,气氛凝了两秒。

她想说话,动了动唇,最后还是道:“……没什么。”

“只是还行?”他和她视线相对。

他的手掌很热,怀里也很暖。一直都是。

“嗯?”

方明曦皮肤白,全身上下都是白嫩嫩的,单从皮肉这一点,完全不像从小吃苦长大的人。她的脚丫子也白,肖砚捂进怀里的时候,手掌微微用力捏了捏。

她想走,肖砚侧眸,凝着她的侧脸,“你刚才说……”

她想喊疼,想想还是没开口。光脚踩在地上,沙子地砖咯脚的时候也没觉得难受,偏偏到他面前却总忍不住娇气。

休息得太过就成了偷懒。

肖砚给她把脚捂暖之后就让她坐好,车途径便利店,他去给她买了双棉拖鞋暂时穿着。

两人之间安静了很久。方明曦耐不住,没时间陪他消磨,“还有事要说吗?我得回去了。”

车继续往她住的地方开,他说:“我晚点要和队里的人集合出发。”

方明曦没用同样的问题问他,或许是懒得客套,或许是其它。

方明曦扭头看他,“去哪。”

看得出来,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同事之间气氛融洽,看她的打扮和精神劲头都与从前不同。是好的,能直观感受的那种好。

“康省。”

她浅笑,侧头看他:“很好,我过得很好。”

“康省?”

肖砚停顿,良久才问:“这几年还好么。”

“嗯。”他直视前方专心开车,“康省发洪水,好几个市县都淹了,调去的部队已经在救灾,我们和其他几支民间队伍去帮忙。”

“医院嚒,忙起来当然累。”她说,“不过也很充实。”

“什么时候回来?”

“工作累吗?”

“处理完。”

“是啊。”

“……会不会有危险?”

“这里挺好的。”

肖砚侧目看她。

方明曦说:“两年多了。”

意识到自己对着他发怔的样子失态,方明曦收回视线。

“毕业多久了?”肖砚问。

“不会。”他默了默,“我保证。”

众生百态,一览无余。

她不说话,别开头看向窗外。

并肩行至玻璃墙前,望出去,能看到医院楼前整齐停放的一排车。入口人来人往,有的满脸愁色,有的仿佛劫后余生,出院的步伐透着掩也掩不住的欣喜与庆幸。

到住所楼下,方明曦道:“我脚疼,你送我上去。”

她无所谓,“随你。”

肖砚自然不会有异议,陪她进楼道搭电梯,上到五层。

肖砚默然注视她半晌,道:“聊聊?”

方明曦知道他赶时间,没有留他喝咖啡,转身进房间拿东西,“你等一下。”

方明曦看向肖砚,“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两分钟不到,她从卧室出来,送肖砚到门口。

拐角处只剩他们两人。

她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收好。”

她脚下抹油,转眼闪人没了踪影。

肖砚还没看清,她说:“你去吧,有其他事等回来再说。”

姚玥当即想溜,见方明曦站得稳稳的半点不怵,非常不讲感情地扔下她:“我想起来护士长给我安排了点事儿,我赶着过去先走了!”

他抬眸,看见她眼中一片明亮坚毅。

背后说人闲话被正主听见,姚玥尴尬得不行,反观方明曦倒是一派镇定,全然没有被抓包的窘态。想想也是,人家两个是曾经睡过有过一段的关系,哪比她一个外人在这叨逼叨来得不合适。

门在面前关上,感应灯亮起,肖砚就着灯光看清手里的东西。

肖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距离不远,将她们的对话都听进了耳里。

一个红色的护身符。

方明曦瞧见姚玥的表情,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方明曦靠着门,许久未动。

姚玥想说人家体格看起来分明很有料,没说完,瞥见方明曦身后,话音一顿。

她和姚玥外出游玩的时候,曾去过一个据说很灵的寺庙。姚玥求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求了两个护身符。

“哇,你可真挑!他——”

求来的两个护身符,都不是给她自己。

“就那样吧。”她看不出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仿佛有点自嘲,笑了下,“还行。”

一个是“长命百岁”,后来回瑞城扫墓的时候,在金落霞墓碑前烧给了她。

“怎么样怎么样?!”

另一个一直收着,但方明曦从来没戴过,现在在肖砚手里。

“嗯。”方明曦没隐瞒,“睡过。”

肖砚的这一个,是“无恙平安”。

姚玥见她不说,只好换个方向问:“那你们那什么没有?”她嘿嘿笑了两声,“睡过了?”

她这二十多年,只有金落霞在意她,每年春节往饺子里包硬币,金落霞恨不得统统夹到她碗里。包了硬币的饺子比别的个头大,金落霞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方明曦沉默了。

看她一个一个吃出硬币,金落霞就会佯装喜悦,跟她说:“我们明曦明年运气一定会很好!”

“这还能差不多?”姚玥皱眉,“是男朋友就是,不是就不是。哎呀跟我说,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后来金落霞走了,没人给她做包着硬币的饺子,没人在意她吃没吃到最多的硬币,是不是会拥有最多的好运。

方明曦眼神飘远,很快敛回,“差不多吧。”

只有肖砚。

她激动得直拍方明曦,追问:“你们以前什么关系?同学?不对看起来不像,那就好朋友?或者是——”她顿了顿,“前男友?”

这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

姚玥花了十几秒消化,反应过来,“那就是说你们早就认识咯?”

她期望长命百岁的人已经无法百岁,惟愿拿着“无恙平安”的人能永远平安。

方明曦扭头看她,轻笑:“我跟他不是第一次见面。”

康省洪灾一事上了新闻,连日来的暴雨不见减轻,积水漫过水位线,整个省三分之二都发起了洪水,严重地区桥梁和房屋接连被冲毁。

“……啊?”姚玥一愣。

洪灾中受伤的民众和救援官兵被送往周边医院,申城离得远,本地医疗机构并未参与此次救灾支援。

“不是第一次见面。”

灾情万众瞩目,医院里偶尔也会听到别人提起,但大多数还是更着眼于自己的生活,病人担忧自身的病情,医护人员忙于处理不完的工作。

姚玥道:“还是没感觉?”她感叹,“哇你真是……他长得不赖,那身材,看起来很有搞头的好不好!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主动,直接送饭,这一见钟情……”

方明曦的在意要深刻得多,和救灾有关的新闻一桩不落,情绪随着时好时坏的康省天气而起落不定。

方明曦不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越发控制不住担忧,一点点写在脸上。

“我不管,我就问你,你对那个人感觉怎么样?”

直至黑豹队里那位受伤留在康省休养的队员来医院复查,方明曦正好去找姚玥吃午饭,在护士站前碰到他跟护士说话。

“交代什么?”方明曦笑得无奈,“你也太八卦了吧。”

受伤的男人叫曹辉,伤口还没全好,人已经中气十足。

趁着在拐角透气的空档,姚玥拽着方明曦追问。

“方护士!”曹辉似乎就是特地来找方明曦的,一见她立刻迎上去。

“你老实交代!”

“你找我?”方明曦问。

姚玥跟她关系最好,在申医的时候就是同寝同学,毕业一起工作,方明曦能轻易打发别人,打发不了她。

“啊对,我今天来医院复查,顺便带个话。”他说,“我们队马上就回来了,虽然有人受伤,但是……”

来问话的八卦同事不少,方明曦都搪塞过去,只剩一个难对付的姚玥。

她一僵,脸色一下子白了,“谁受伤?”

特意找来说话,还让人送午餐,这分明是摆开架势想追人家。

曹辉忙摆手,“没事没事,伤的不严重,那人已经送医院了,在康省那边治着,我们肖队没事儿!”

一下午,同事间就传开了,67床家属里那个令一群姑娘跃跃欲试的男人,看上了方明曦。

曾队医脱离救援队伍,陪伤员入院治疗,这才有空和没去康省的其他人联系。昨天曾队医打给他的电话说的头一件事儿就是这个,曹辉虽然木不楞登,但也知道这必定是队长交代的。

姚玥在后头喊,方明曦脚下不停,直接回了休息室。

于是他今天来医院复查,赶紧到住院部找人问方明曦的所在。

“明曦……!”

一听肖砚没事,方明曦绷紧的神经刹那放松,面色逐渐恢复往常。

方明曦盯着午餐不知在想什么,没答话,把塑料袋系的结打开,招呼姚玥几个,“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她咳了声掩饰道:“没事就好。”

人走了,姚玥立刻冲上来,挑眉看她,尾音拉长:“哦——我都听到了,他们老大让送的,还说没看上你!”

曹辉说:“再过一阵等救援工作全部结束他们就回来了,用不了多久!”

“要的要的!”寸头生怕她拒绝,立马又把午餐推到她面前,“你也知道,我反正就是个跑腿的,你就接了吧!”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拔腿就走,“你好好吃,我还有点事,回头见!”

话已经传到,曹辉不再多留,拿了复查的单子告辞。

她把午餐往前推,“不用了,我等会儿自己去食堂。”

姚玥在旁听了全程,待人走后笑着用胳膊肘碰碰方明曦,“某些人挺在意的啊?”

同事们在后头瞧热闹,方明曦不用回头也能猜得到她们的表情。

不知说的是肖砚,还是说的是她,亦或者两者都是。

一见她寸头眼睛发亮,把东西放到她面前,说:“这差不多到了吃饭的点,你等会儿抓紧吃……砚哥都嘱咐过了,里面没有你不喜欢吃的菜!”

方明曦斜她一眼,“话这么多用不用我买点水给你喝?吃饭去。”

过去一看,寸头拎着一袋东西在护士站桌外等她。

姚玥边走边调侃:“我还以为你不吃呢,这阵子你一餐吃几粒米数了没?瘦的都没肉了你……”

方明曦搪塞几句,正说着,外面忽然有同事喊她,说有人找。

晚上,方明曦饭后习惯性浏览救灾的最新消息,雨势渐小,大部分地方已经转晴,受灾严重的地区有死伤,但活着的人已经用皮艇救出转移到安全地带。

“哪有乱说!她们都亲眼看到的,说那个人直奔着你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你……”

救灾进入后期,一切有条不紊。

方明曦忙着冲咖啡,“别乱说。”

她喝完热牛奶准备敷个面膜睡觉,门铃突然响。

绕了一圈病房回来,姚玥忙不迭逮住她,“我听说67床的家属,他们那个头儿看上你了,是不是?”

愣了愣,透过猫眼一看,意料之中的失望——门外的是姚玥。

她们也不好拦她。

开门把人迎进来,方明曦给她倒了杯水,“大晚上怎么跑来了?”

方明曦耸了下肩,懒得聊这个,“我得去催缴费了。”

“刚刚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到酒吧坐了会。你知道怎么不?”

“明曦!那个人跟你……”

方明曦注意到她拎来的一袋东西,“怎么?”

肖砚走开,身后同事围上来。

姚玥把袋子里的塑料盒拿出来,“我中奖了!我要这玩意干什么使,我又没有男朋友——”

他眼里沉了沉,“……没了。”恰好另一位护士拿来棉被,他接过,道了声谢回病房。

她说的颇有点咬牙切齿,把东西往方明曦怀里一塞,“我回家路上正好路过你这,想你也没这么早睡,干脆拿来给你。”

方明曦停下笔,抬头看他,“还有事吗?”

方明曦接过来一看,粉红色的塑料盒,盒上还系着一个蝴蝶结。

他站在面前不动。明明隔着护士台,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他沉稳的呼吸。

拆开之后,盒子里装着一堆品牌不同的保险套。

她笔尖顿了一刹,而后继续写,没抬头,“没空。”

“三十多个吧。”姚玥懒洋洋靠在沙发上,豪气地大手一挥,“都归你了!”

面前的阴影没有消失,忽听肖砚问:“下班以后有空吗?”

方明曦哭笑不得,“你给我干嘛?我……”

见有人处理去了,方明曦便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情。

话音一顿,迎上姚玥内涵的笑,她一下懂了。姚玥大概是觉得,她和肖砚怕是快成了。

“我去拿!”她还没说话,身后一位同事立刻应声。

“反正你迟早用得上。”

肖砚说:“要一床棉被。”

方明曦道:“你也迟早用得上,还不自己留着?”

方明曦面无异色,“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姚玥道,“我晚上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发展发展,结果公苍蝇招了不少,稍微好点的男人一个都没见。还有跟我一块去的那个朋友,本来也是友谊以上的暧昧阶段,谁知道他跟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搞到一起去了,简直气死我!”

身后几个护士都停了说话声,暗暗往这边瞧。

难怪姚玥中了这么一盒“大奖”,宁愿扔给她,方明曦努力绷着,强忍笑意。

察觉光线暗下来,方明曦抬头一看,就见肖砚站在护士台外。

没别的事,姚玥坐了一会儿就走,来去皆是风风火火。

面前突然多了道阴影。

留下方明曦对着一盒子保险套,良久无语。

手头的事情忙活完,坐到护士台前,填写病人的病历。

周五接到学长张承学的电话,问方明曦周六晚上是否有空陪他参加一个酒会。

方明曦任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从头到尾不参与。

方明曦陪他出席过很多次这种场合,就连他毕业晚会邀请的女伴也是她。

半天时间,只要一进休息室,方明曦耳朵里总能听到肖砚的名字。一帮同事中单身的不少,他长得俊,生得一副高大健壮的身材,气质沉稳,只要去换药,护士们的眼神就止不住地往他身上转。

一开始张承学对她似乎有点意思,但到后来却是完完全全拿她当学妹和朋友对待,他帮过方明曦不少次,确认那个时间没有别的安排,方明曦便爽快应下。

皆因肖砚。

周六下午张承学来接她,适合酒会穿的衣服鞋子全部准备妥当,提前用同城快递寄给她,她打扮完毕,在外加上一件米色小风衣,妍艳俏丽又不失雅致。

67床的病人醒了,病房里依然人多。才过了一天的功夫,俨然已经成了护士们闲聊里的重点八卦对象。

“最近气色不错。”张承学笑着夸她。

休息充足,在家过了个安谧的下午和晚上,第二天再回医院,上的是白班。

“学长你才是容光焕发。”方明曦挑眉,“听说最近打赢了两个大案,厉害。”

天亮以后换班,一干值夜的护士都回家休息。方明曦坐姚玥的车回住所,什么都没顾上吃,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又是应贤告诉你的?”他说,“哪算什么大案,就是平常的案子,别听他夸张。”

等肖砚从洗手间回来,房里众人霎时噤声,安分得很。

说说笑笑间车开出她住的地方,方明曦问:“晚上的酒会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几人哄笑。

她在外行事很有分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有数,会站在一同出席的人的立场为对方考虑,从不让人丢脸尴尬。美貌、得体知趣,这也是张承学总是喜欢邀她陪着出席正式场合的原因之一。

寸头骂道:“滚犊子!”

“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像你平时那样就好。”张承学说,“晚上的酒会是私人性质,程总一向喜欢弄些沙龙,这次只是人多一点,放松。”

安静半分钟,最先说话的男人大掌一拍,“难怪,我就说嘛,你小子哪有那个好福气,那么漂亮的姑娘跟你还真不搭!”

他自己开了个律师事务所,并受聘为兴振实业的顾问律师。

寸头挑眉:“自己琢磨。”

方明曦大概了解了,点头说好。

几人一听,愣了愣,“肖队?”

到酒会场所,方明曦随张承学周旋于场内人群之中,他在兴振实业律师团中很有分量,给面子的不少。

他说一半停住,耐人寻味。

张承学也不是喜欢拉女人挡酒的人,女伴除了仪态要得体,其它方面还是比较轻松。

“害羞个屁。”寸头冲笑话起来的人翻白眼,斥道,“那不是我谁,那是砚哥的——”

寒暄了半个多小时,方明曦陪张承学去程总身边。

“你还害羞了?少见,少见!”

途中经过某处,察觉她步子滞了一瞬,张承学侧头小声问:“怎么了?”

“还真至于。”寸头说,“你们可别乱说话,没得害了我。人家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她收回目光,摇头笑了下,“没事。”

几人以为他要找肖砚告状,不满:“这样就没意思了吧,知道你跟肖队关系好,一个大男人你至于么?”

似乎看到了熟人。

寸头瞥见他们不怀好意的猜测目光,骂道:“去你的!乱说什么,小心砚哥揍你。”

方明曦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又觉得不会错。

“刚刚那个护士,我怎么看你老去找她,前面还把人家堵在门口说了那么久的话。”有人问寸头,“什么情况啊你?”

到程总身边,他见过方明曦许多次,几乎每次张承学出席这种场合,身边的女伴都是她,和她说起话来态度比对一些陌生的小企业老板还温和。

肖砚去洗手间,病房里干坐的一帮大老爷们,在骂完救的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以后,话题一转。

方明曦接过他抛来的话头,玩笑开得恰到好处,逗得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脸上严肃的皱纹全变成了带笑的褶子。

而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病房。

正说着话,两个男人端着酒杯上前敬酒。两人一老一少,长相有六七分相似,跟在后的那个年纪看着和方明曦差不多大。

两秒,方明曦敛回视线,从他掌中抽出手,“谢谢。”

“程总您好,我是……”

病人醒后要服用的药在铁盘里,好在他接住,没掉到地上。

年长的男人论年纪和程总差不了多少,说话时表情却满是拘谨和恭敬。

“小心。”他说。

方明曦的目光落在年轻的那个人身上,张承学注意到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余光一瞥,就见被她盯着的年轻男人和她视线一对上,表情微诧带着一点僵硬。

她一侧眸,撞上肖砚的目光。

他们一上前搭话时,张承学和方明曦就往后退了退让出空间。

铁盘别人托住,方明曦的手腕也被握了一下。

当下,张承学小声和方明曦说话:“认识?”

药水换好,检查板上夹着的药单,手不小心碰到床头桌上的铁盘,“啪嗒”一声——

“认识。”她眸光闪了闪,“而且有仇。”

病床边围坐着一圈五六个人,都没阖眼。肖砚就在床边,她不掺和别的事,径直过去给还未醒的病人换药瓶。

张承学眉头诧异一跳,“能和你有仇,这人看来不怎么样啊。”

方明曦没多言,他既然坚持,她便起身取了药水随他进去。

她笑了笑,轻声问:“程总和他们……?”

“啊,不用了。”寸头忙拒绝,看向方明曦,“……麻烦你换一下。”

“没什么关系。”张承学说,“你知道的,酒会上来探门路的人不少,一张邀请函并不是太难弄到。”

方明曦抬头,身后另一个姑娘立刻道:“我去吧。”

如此,方明曦笑意更甚,“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可以稍微不那么得体一点吗?”

寸头瞧瞧方明曦面前的桌板,“67床该换药了。”

张承学听出她的意思,挑眉,淡淡点头。

没等护士们进去,他们病房先出来一个。

和程总说话的人是来求合作的,兴振旗下小公司及工厂不少,道明来意后,此时正介绍到他身后那位:“这是我儿子周睿,这次……”

67床的药水要一直挂到天亮,四十多分钟后又得换。

方明曦和张承学走回程总身边。

她们叽叽喳喳,唯独方明曦一脸平平,仿佛抽身事外不在这个环境之中。

“可以敬这位先生一杯酒吗?”她朝周先生身后的周睿举起酒杯。

“太那什么了……”

程总一直没说话,含笑客套应付着,见张承学向自己递来眼神,此时方明曦插话,程总并未不悦,反倒笑着任由她。

“就是啊。”挑头的同事啧啧摇头,“那边只有一家小医院,他们做了处理措施然后就用救护车送来我们这做手术了。”

张承学刚毕业的时候运气好,打赢了一场以弱胜强的大案子,对方是个有名的企业,从那以后他名声大振,被兴振实业聘请成为法律顾问,同时自己开始经营律师事务所。

姚玥听得忍不住插话:“怎么这样啊?”

这些年他为兴振出了不少力,前不久处理的两桩商业案赢得漂漂亮亮,风头更是无两。

“说是救的驴友里有个人遗落了东西,坚持要回去找,他们救援的就不让,然后床上那个是当时的队员,因为阻拦驴友回去找东西,结果被那人拿尖锐物扎了一下,差点把肺给扎穿了!”

倚重的律师和攀交情的小生意人,程总偏向哪一边不言自明。

“出什么意外能送急救?”有人问。

周先生忙推周睿出来,“当然当然。”

带消息回来的同事道:“我刚到楼下拿东西,门诊的同事跟我说,他们好像是个什么救援组织,在申城附近协助搜救几个在山里迷路的驴友,过程中出了点意外。”

周睿面色僵硬,动作也不自然,视线和方明曦对上立刻就移开。他闷头喝下酒,一句话不说。

话题被扯回这,其他借换药的功夫去过病房的姑娘饶有兴趣,“怎么说?”

方明曦笑看他喝完,只在自己杯中浅浅饮了一小口。

休息室的门从外被推开,进来的同事说着话,端着手里的杯子接热水。很快一屋子人又满了,最后一个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挑起话头:“我知道67床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了!”

当初在瑞城,睿子气势汹汹给邓扬出头找她麻烦的时候,大概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这样的场合再见。

方明曦淡淡一句:“好。”没多说。

刚喝完,方明曦正要说话,张承学在她之前开口:“我也敬这位先生一杯。”

“想喝我就再给你泡呗。”姚玥失笑,不过又道,“还是别喝了,喝多了等会儿交班回家你该睡不着。”

周睿刚放下空杯子,不得不在注视下又端起新的一杯,再次喝下。

方明曦笑了笑,抬指在瓷杯上一弹,响起细微的声音,“在想热水果然没有你泡的咖啡好喝。”

方明曦看向张承学,他给她一个安抚眼神。

“在想什么?”姚玥坐在方明曦对面,一句话唤回她的思绪。

男人和男人喝,自然是要喝干净。张承学酒量不错,一杯接一杯,找着各种由头敬周睿,后者大概很少喝这种宴会酒,拿起的杯子里尽是劲大的,不多时脸就红得吓人。

方明曦先前在病房门口和肖砚打过招呼,他眼里的情绪她辨不分明也懒得去细究,在他低声说了一句同样的“好久不见”之后,她就借口有事走开了。

程总不发话,只笑着看他们闹,周先生想叫停却不好说话。

67床所在病房,寸头那帮人进去就没出来。肖砚也在里面,不知在谈什么事。

到最后,张承学还稳稳当当站着,周睿“唔”地一声捂住嘴,冲了出去。

她没推辞,时不时到护士站台走动,看看有没需要自己做的,不过深夜比白天清闲许多,没什么要忙的,她只好待在休息室里,喝完咖啡喝热水。

周先生着急要去追,程总让人跟去照看,又喊人送周先生到卡座休息,宽慰道:“别担心,缓一缓就好了。”

方明曦忙了一晚上,就数她做的事情最多,同事都是好相处的,后半夜便让她多休息。

人走了,程总也回休息室稍作整理,走之前佯怒嗔怪张承学:“他是要吐的天昏地暗,你倒是也不怕伤胃。”

几个人扫兴地叹气,不过很快又燃起兴趣,预备等会儿换药的时候也看看。

张承学忙道无碍。

“啊?”

只剩方明曦和张承学,她搀了搀他,“没事吧?”

方明曦本不想聊,她们一个个模样热切,只好答:“看到了。”见她们还想追问,她淡淡道,“就那样吧。”

“没事,我酒量好是出名的。”他笑道,“再说这么多年,早就练出来了。”

姚玥刚问完,几个聊天的同事听见,纷纷转头也追着问:“明曦你看到啦?看仔细了没?”

“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样啊?”

张承学不让她见外,而后又道,“还要不要再找他喝?”

她眼睫颤了下,淡淡道:“看到了。”

“再喝他就要进医院了。”方明曦说,“他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们肯定躲,算了。”

“67床的家属啊!”

张承学说:“不喝就不喝吧。我看程总的态度,他们刚刚提的合作,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成不了。他们话里话外很着急,我估计很看重这次机会。”

“嗯?看什么?”方明曦从杯沿里抬起头。

方明曦幸灾乐祸:“成不了就好,他越倒霉我越开心。”

姚玥搬了张凳子凑到她旁边,小声道:“哎,你看到没?”

张承学略感诧异:“很少见你这样。”

几个同事你一句我一句,方明曦没插嘴,静静坐在塑料凳上。

“恶毒吧?”她笑了笑,“没办法,他伤害我的时候也没对我手下留情。”

“那有可能……”

睿子在酒会厕所吐得地板都脏了,后半程早早离场。

最先说话的姑娘道:“不晓得,就瞧了几眼,没好多看。不过看他们穿的衣服不像是部队里的。”

方明曦想起曾经他给她下药害她进医院洗胃的事,心里生不出半点同情。

“67啊,都说了67,看起来好像是当兵的?是当兵的吗?”

酒会结束,张承学叫了代驾,车先开到她家楼下。

“哪啊?我没注意。”

两人下车说话,方明曦和他道谢:“今天麻烦学长了,回去好好休息,记得吃解酒药,不然明早头疼就不好了。”

“我也看到了……”

“行行行,你是专业的你说了算。”冷风吹散酒意,他舒适许多。

有人说起刚刚进来的那一床,“你们看到67的病人没?呼啦啦一圈人陪床,各个人高马大,看起来不是一般人。”

见方明曦规规矩矩站在面前,和他拉开距离,保持着一贯的礼貌与矜持,然而那张稍染酒意的脸微微泛红,少了正经多了几分可爱,张承学不禁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休息室里挤了好几个人,一热闹八卦就停不下来。

方明曦下意识偏头避开,第二下落了空。

她没拒绝,接过杯子捧在手里,一口一口浅酌。

“抱歉。”他想起方明曦不喜欢这种肢体接触,歉然笑了下正要收回手,动作一顿。

姚玥给她又冲了杯咖啡,“累了吧,喝点醒醒神,离早上换班还早呢。”

方明曦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

她笑了下,“没事。”

楼道前的木丛边站着一个人,隐在阴影下所以先前没发现。

“明曦?”姚玥见她坐着出神,“想什么呢?”

“他是……”张承学不认识,她却清楚的很。

没多久,到各处忙活的同事陆续回来,门被推开几次,倒水喝的倒水喝,休息的休息。

肖砚站在那,满面冷然,眼沉沉看着他们。

休息室里白色灯光炽亮,方明曦推门入内,靠着储物桌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