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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明曦拿她没办法,只得连连点头。

“哎,汤别拌饭,对胃不好!”

三十周年校庆当晚,方明曦少见地打扮了一回。因为想穿得正式些,特地拜托周娣帮她借了一身女士黑西装,配一双小矮跟。周娣还摁着她,给她化了一层薄妆。

“吃饭的时候不要喝水……”

很久没有碰见立大的人,他们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期末考很顺利,拿了奖学金以后就能还清家里欠的最后一笔债。

“要多吃蔬菜!”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一茬揭过,金落霞许是心里愧疚,又犯了唠叨毛病,桌边就听她一个人讲话。

方明曦上台领奖,致辞时比以往多说了好长一段。下来后周娣抱着她,忍不住连声恭喜。

金落霞一听,先是愣,再是高兴,而后又要拒绝。方明曦抢在她前天打断:“没什么我的不我的,都是我们的。”

晚会结束,方明曦收到肖砚发来的消息。他最近很忙,自从上一次在他家里吃过饭之后,他们有段时间没有见面。

方明曦说:“老师跟我说了,这次校庆晚会,会颁几份优秀学生奖学金。我有一份。等我拿到钱,你就拿去还了。”

他问的直截了当:“想吃夜宵吗?”

只是说完,金落霞不免又要叮嘱:“你把心放在读书上,别的不要管。”她不肯要方明曦的钱,“既然存下了就留着,要么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衣服,知道吗?”

方明曦看着短信笑笑,回他:“不想吃。”

金落霞再三确认,方明曦都是同样说辞,如此她才放下心来。

发送过去,没等他回什么,她又追加一句:“但是我可以请你吃点别的。”

“真的。”

校门口都是晚会结束后出入的同学,方明曦便和肖砚约在一条街外的一家店门口见。她步行过去只用几分钟,比他更早到。

“真的?”

寒风凌冽,方明曦的脸颊却被吹出热意。

“就是卖饰品的店。”

将车开到她说的位置,从车上下来便见她等在路边,肖砚顿了一瞬间。

“你朋友?”金落霞追问,“你朋友家开的什么店?”

一身黑西装束出她的腰身臀线,她安安静静站在那等,抬手撩起被无聊夜风吹乱的颊侧发丝,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往日所不曾见的温和喜悦。

但是怕金落霞担心,这些她从来都不敢过明路。

绮艳容颜,青涩风情,矛盾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她打工挣自己的开销,就不用管金落霞要钱,每次金落霞问她生活费够不够,她就说上次给的钱还没用完,多少能减轻金落霞的负担。

肖砚敛神走近她,没等他问,她先开口:“我拿到奖学金了!”

方明曦顿了顿,说:“我前段时间到朋友家开的店里兼职,赚的。”

“恭喜。”他道,“很高兴?”

金落霞一愣,“你哪来的一千五?”

“对。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还是很高兴。”她不吝笑容,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方弯唇。

方明曦合上本子,“我那攒了一千五,要不你先拿去……”

“今天是我们学校三十周年,办了个晚会。不过都不好玩,没有人找我跳舞。”方明曦耸肩,朝他伸手,“你要不要邀我跳一支?”

从方明曦记事起,她们家就欠着债,十几年的负累,犹如压在胸口的大石,不可谓不沉重。

这不是个恰当的地点,她的玩笑话也并非认真。肖砚却鬼使神差地,迎合着伸手去牵她。

金落霞把本子给她看,道:“就差个四千多就还完了。”

没能触碰到,她把手收回去,笑说:“骗你的,晚会没有这个环节,我也压根不会跳!”

方明曦问:“还差多少?”

肖砚淡定把手放回兜里,问:“你说要请我吃别的,吃什么?”

金落霞闻声转身,手里是记账的小本子,她脸上显出点期待的笑,说:“再还不久,我们欠的钱就能还清了。”

方明曦今天是真的很高兴,冲他挤眼,“去了你就知道。”

方明曦进去,“你看什么?”

大晚上的糖水摊,尤其在这个季节,生意无比冷清,总共也就方明曦那一桌。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身子骨挺硬朗,在这条路上摆摊已经摆了十多年。

下来一看,汤锅前没人,金落霞在里屋,坐在电视柜边数着什么。

两份糖水上桌,方明曦和摊主道谢,对肖砚说:“我来瑞城的第一年就吃过这里的糖水,后来每回有空就会来,尤其是夏天。”

锅里炖着汤,香味盈满小厅,方明曦把火调小,上楼换了身舒服的衣裳。

“嗯。”肖砚不嫌她“寒碜”,坐在对面静静听她说话,一勺一勺慢慢品尝。

金落霞的工作很顺利,夜宵摊出得也少了。她们许久没有一起在家吃饭,金落霞煮了好几个方明曦喜欢吃的菜。

吃完糖水又开了两罐水果罐头,方明曦吃到牙齿打颤才停下。

考完是下午,时间还早,方明曦回家吃了个晚饭。

两人沿着马路散步。方明曦的情绪终于稍稍回落,沉淀下来。她道:“谢谢你今晚一直听我废话。”

在东成酒楼里推销现榨果汁的短期工作结束,方明曦迎来期末考试。对于她来说没有太大难度,她一向都不需要担心挂科之类的问题,而周娣因为考前被她抓着复习,难得也轻松了一次。

肖砚说:“很少看你这么高兴。”

她说:“只是我想和你有再见的机会。想有下回。”

脚下踩过细砂,声响轻轻。方明曦转而和肖砚聊起他工作的事,大多是关于她去过两次的那个基地。

开车门前,她侧眸朝他看了一眼。

肖砚给她讲队里的规定:

方明曦解开安全带,低头抿了下唇角,“不是啊。”

“每天早上五点训练,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包括吃饭时间。”

肖砚见她还惦记这个失误,失笑,“这么在意,是你的拿手菜?”

“不可以迟到,也不可以早退,训练不达标就加训。”

开到目的地,下车前,方明曦忽地道:“那道菜本来不是那样的……下回有机会,我给你尝尝它原本味道。”

“不分寒暑,每周一天假……”

雨天开车比平时慢,坐在车里,隐约也似能听到车轮碾过小水洼的声音。一路上话题随意,你一言我一语,车内氛围倒是极符合雨夜。

走过缺了一块的地面,鞋底和砂砾摩擦声特别明显。方明曦停下脚步,正正好在路灯旁,光线直直落下来,将那一小块照得尤其明亮。

外头的雨差不多快停了,雨势已小,稍坐一会儿,肖砚送方明曦回家。

肖砚侧头,“怎么?”

方明曦胃口不大,半个小时不到,两人搁下碗筷。

“你们队里有没有别的什么规定。”她的话没头没脑。

“是啊。”气氛因寸头莫名变得松快,肖砚弯了弯唇,恰好厨房里电饭锅滴地一声跳响提示,他进去盛饭。

肖砚不解,等她的下文。

他的莽撞粗神经有目共睹,但最大的优点是心眼实。

她垂下眼,而后抬眸,认真直视他。

方明曦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这确实,听起来像是寸头干的出来的事。”

“比如,朋友的弟弟追过的女人不能亲……之类的。”

之后,每当肖砚和邓扬他哥放假回去,寸头就会来找他们。直到邓扬他哥出任务去世,肖砚退役,寸头辞了工作,彻底跟在肖砚身边。

空气安静一秒。肖砚微滞。

肖砚跟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是当兵的,寸头每回“哦”完,隔几天照旧打给他。

方明曦靠近他,踮起脚,唇瓣落在他的唇角。短暂瞬间,很轻的一下触碰,转瞬即逝,时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

打那后寸头就黏上肖砚,从工头那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见天给他打电话。一张口就是问:“哥,你身边缺人不?我什么都能干,你带上我呗!”

脚跟放平,她站定,夜风吹得她的脸泛起浅薄的红。

当天晚上在夜宵摊上,寸头被人诬赖偷钱,怎么说都说不清。他面红耳赤跟人吵架,眼睛都气的充血,差点被围起来打一顿。是肖砚给他解围,作证他没偷,还替他赔了五十块钱,赔偿他气急踹坏的一叠塑料凳。

“我就当你回答的是,‘没有’。”

那次没说上话。

方明曦先转过身,她走在肖砚前头,和他之间距离一步半。

肖砚刚好去那个工地找他们的承包工头谈事,遇上寸头。寸头认出肖砚,别扭地横鼻子竖眼睛,没给他好脸。

夜行后半段路,谁都没再提会让空气变得粘稠的话题。

寸头掉进井盖洞里之后,被肖砚一个电话送进警局,关了好几天。后来肖砚就没有碰见过他。再见是又过大半年,第二年他放假,那时候寸头改邪归正,已经不和那些混混来往,勤勤恳恳在工地上搬砖赚钱,晒得黝黑,练出了一身结实肌肉。

这一晚方明曦睡得很好。

肖砚见她有兴趣,讲给她听。

期末考结束,瑞城本地的学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方明曦亦是其中一员。

提到这个,方明曦想起来,“你那天说的……他是怎么跟你一块的?”

和肖砚再见是隔天中午,方明曦在宿舍整理东西,周娣给她搭手,其余几个床的舍友如常出去聚会,不见踪影。她接到肖砚电话,他在她学校外街尾的咖啡店等她。

肖砚说是,“有的时候寸头会过来。”

肖砚点了一杯黑咖啡,方明曦到的时候,咖啡飘着袅袅热气,尚未动过一口。肖砚另给她点了杯牛奶。服务生的托盘只在桌沿旁搭了点边儿,手持杯身下半,将圆径口杯底座轻放在桌上,“您的牛奶,单齐了。”

外面风雨缠绵,雨声时大时小,偶尔透进几声闷雷。方明曦找话题打破沉默,环视半圈,问:“你一个人住?”

方明曦看向肖砚,他的坐姿端正得一如既往,总是让人怀疑背脊里是不是嵌了根钢筋,永远没有一丝松懈的时刻。她低下眼,视线停在桌中央,唇边隐约勾起一点,“你特地跑来一趟,就是为了给我这个?”桌上躺着一根黑色的皮筋。

肖砚点头。

肖砚倒是一本正经,道:“你昨天落在我车上。”

方明曦坐在桌边,道:“我十点要回去。”

方明曦不束发的时候,皮筋大多戴在手上。昨晚他送她回来,她在副驾驶座上小憩,头发被风吹乱,她用皮筋绑起,后来松松落落滑到发尾,没留神落在座位上。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后出来。

方明曦拿起皮筋,戴在手上。肖砚问:“这个学期结束了?”

“……我现在去煮。”

“结束了。”方明曦说,“宿舍楼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

两人要坐下吃时才发现没煮米饭。方明曦看着肖砚,轮到他尴尬。

“你回家么?”

肖砚听她的后半句,唇线压平,没说话。

“回。”

方明曦对着那盘颜色不对的菜,也略显尴尬,“我用不习惯这个锅,我家里一直用的是炉子生火。”

“刚刚在收拾东西,不过冬天的东西厚,可能要两三次才能弄完。”她说。

肖砚煮了两道菜,反倒比方明曦更先结束。方明曦后他几步将菜端上桌,肖砚只看一眼,登时欲言又止。犹豫几秒,到底还是说出口:“……这样的伙食在我们队里,厨师是会挨罚的。”

肖砚注视她,问:“寒假什么打算。”

两人错开,各自去拿需要的东西。本就无言的厨房,沉默越发泛滥。肖砚那边燃气灶火苗跳跃,方明曦用电磁炉,锅里油烧开,滋滋作响。不安静,又仿佛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呼吸。

“过年啊。”方明曦笑了,“还有……大概会去打工。”

他嗯了声。

“你明年打算参加专升本考试?”

“……抱歉。”

她点头:“对。”

肖砚和方明曦各占厨房一边。菜切完,锅热着,方明曦要取调味料,一个转身,慌忙忙止住脚,差点撞进肖砚怀里。

他沉下嗓,“我最近有点忙,可能没什么时间出来。”

难得安静。进门时他开了暖气,气温升上来,浅淡的装修色调给人感觉没有一开始那么冷。

方明曦挑眉。

她便两手掂着西葫芦,加入厨房。

“有什么能帮忙的,可以打电话给我。”肖砚脸上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叫她的名字:“方明曦。你记得,向人求助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肖砚闻声看一眼,“没。”

“——OK,OK。”方明曦无奈耸肩,“我知道了,有事我一定找你,拜托不要再说教了老师。”

方明曦打开冰箱门,见有根西葫芦,拿在手里晃晃,“这个坏了吗?”

身旁有人走动,桌上的两杯热饮,白雾越飘越淡。方明曦答完安静几秒,右手食指指尖轻点桌面,忽地问:“没事也可以找你吗?”她抬眼觎他。

“随意。”他道,“菜在冰箱里。”

半秒不到,她蓦地又阖下眼皮,笑着掩饰,“啊呀,说笑的。”

从冰箱拿出蔬菜在净水下冲洗的肖砚回头。她说:“你下厨弄东西给我吃,我光看着总觉得不太礼貌。”

肖砚未言。方明曦敛了敛坐姿,瞥他面前的咖啡,换话题:“不喜欢吗?一口都不喝。”

听得厨房里冰箱门开合几次,方明曦走到门边,倚门框站,“有什么我能帮忙吗?”

肖砚端起杯子,抿了两口。

肖砚让方明曦随便坐,自己径直进厨房。

“加多了糖。”他品尝完,眼神扫向她的嘴唇,视线似有若无,“……太甜。”

肖砚家很干净,三室一厅,以灰白为主,没有多余装饰。只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在冬天这个季节,踩在脚下越发显得冷。

方明曦和肖砚在咖啡店见面,不巧被周娣撞见。周娣不是不通世故的小丫头,没有当面凑过去,等回宿舍后才找方明曦问情况。

他拔出钥匙,开门下车。

“那个人是谁?”周娣凑到方明曦跟前,脸上写满八卦。

“——但这次你猜对了,我确实是个好人。”

方明曦避开她,到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邓扬他哥的朋友。”

肖砚因她的话凝眸,“你说的很对,大晚上带异性回家的男人,确实要堤防别有居心。”

“……邓扬他哥的朋友?!”周娣愣了,脑袋里电光火石想起什么,“就是,就是很久之前那回我们吃鱼碰上邓扬,他们聊的那个,那个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那位?”她还追着方明曦问过他长得好不好看。

“大晚上带异性回家吃饭,确实值得考量。”方明曦顿了下,“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是个好人。”

今天亲眼一见,好看归好看,但这一出她有点难以消化。方明曦说:“对。”

“是。”

周娣差点咬舌头,“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的?”

她又问:“这是你住的地方?”

方明曦扭头看过来,周娣回神打嘴巴,“错了,是怎么会扯上关系?”

“怕我不是好人?”肖砚解开安全带。

“认识。”方明曦转回身去喝水。

方明曦坐着没动,“这就是你说的吃饭的地方?”

“然后?”

行驶十几分钟,车开进一个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肖砚熄了引擎,前头车灯亮着。

“然后就这样。”

肖砚压根没有要往回开的意思,只说:“下雨天,吃点暖和的。我猜你也饿了。”

周娣忍不住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在一起了?”她从没见方明曦跟学校里哪个男生走得近,勉强算起来,就只有邓扬一个接触还算多。

这边离东成酒楼近,方明曦看一眼时间,微蹙眉:“要开回东成?这个点她们快下班了……”收工的点跑去吃饭,她不太想给店里的人添麻烦。

“没有。”方明曦说,“接触中的关系。”

“想吃东西吗?”肖砚反问。

惊讶稍缓,但周娣还是接受不了,哑然半晌,说话都结巴了:“怎么……你们怎么……”她纠结不已,“邓扬他哥的朋友,你怎么会跟他们……他们那群人都很那个,你忘了之前他们给你乱吃东西啦?!”

车在雨幕下开过几条街。方明曦问:“去哪?”

方明曦喝完水,旋上水壶盖儿,说:“不太一样。”

雨打在挡风玻璃上,一滴一滴接二连三绽开痕迹。雨刷上下来回,视线在朦胧和清明间切换。

“有什么不一样?”

肖砚看着她,“很巧,我也想。”

“邓扬是邓扬,他是他。”

方明曦抹了把脸,“……我想上。”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想不想载我。”

周娣皱眉,“哪不一样,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不过就是一个老练点,一个没那么成熟。你都看不上邓扬,怎么又跟这个扯上关系了……”

“那你想不想上车。”他道。

方明曦忽然转身,“去年那个学长,你还记得吗?你跟他表白三次,喜欢了很久的那个高一级的男生。”

“不好玩。”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再沿着睫毛尾端淌下。

这么一说周娣想起来,“记得。”

“淋雨好玩吗?”肖砚问。

“你说喜欢他高,白,瘦,笑起来好看,但那后来那个追你的男生也高,白,瘦,笑起来不丑,你为什么不答应?”

一辆车在她旁边停下,车头朝着她走来的方向。她一顿,车窗降下,肖砚坐在主驾驶座上,朝她看来。

“那哪一样!”周娣急了,“他和学长不一……”话湮没在喉咙里。

外套染上湿意,路边不少人侧目看她,她不理会,只顾闷头向前,身旁突然响起鸣笛。

方明曦站着,冲她笑。周娣霎时哑然,说不出话来。方明曦不再和她继续谈这个,将上午收拾好的一箱子衣服拉出来。

八点多,方明曦离开东成,才过一条街,突然下雨,淋得措手不及的路人一片惊呼。只是没多久,雨很快转小,方明曦在屋檐下站了站,干脆继续走。

周娣问:“你现在就回家?”

她笑笑没说话。

“对。”一切妥当,方明曦拉着箱子出门,“我走了。剩下的明天再回来收拾,你一个人在宿舍注意点。”她下午要去面试寒假工,已经拒绝了陪周娣逛街的要求。

服务员哦了声,“那你今天回去好好休息。”

周娣坐在床铺上,目送她出门。方明曦的书桌上还有几本没收拾的书,底下压着几样东西,一张是校外英语培训班的广告,占据大半版面的几个字——“三节免费课程”——硕大通红,她说寒假有空或许会去上课,还有一张市立图书馆的会员卡,她一直舍不得办的,这次终于办了一个季度。

方明曦轻轻弯唇,随便找个借口,“可能太累了吧。”

安排丰富,相比之下周娣过得无聊透顶。方明曦离开宿舍后,她无人陪伴的下午便是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的。

“……有。”

周娣泡了桶泡面填饱肚子,钻进被窝后又睡了一觉。发给方明曦的废话短信没有回复,她睡得头晕,混混沌沌打开手机上网。

方明曦动作一顿,“有吗?”

惯性刷了一通校内同学圈里各人的动态,无非都是一些分享日常的内容。

服务员喝着果汁,问:“小方,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看你今天好像不是很高兴……”

放寒假,各种局组得热络。

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个玻璃扎,装的满满当当,人手一杯绝对够,方明曦还是不停榨汁。

刷过唱K的,打保龄球的,还有买化妆品的,看到一条在某家特色酒楼包厢里拍照的,配文说:“这家的各种煲味道都不错,中午吃过,今晚大伙还是这!”

“是嘛。”方明曦笑笑,给她倒了杯别的饮品。

周娣扫一眼名字,见是唐隔玉那一群人里的一个男生,撇撇嘴,继续看下一条动态。

“这个好喝!”服务员喝着她改良过后的柠檬汁,夸道,“味道越来越好了!”

方明曦回家,将奖学金交到金落霞手里。两人坐着数了几遍,金落霞的叹息声从头至尾就没停过。

九号包厢离得近,服务员忙完被客人遣到外面,站了半个小时得以偷懒休息,方明曦把她叫到十号喝东西。

怅然,感慨,还有更多的是为即将卸下重担而轻松。

肖砚让她这周每天来这儿榨果汁,倒是纯粹在做好事,他自己一次也没来过。她榨的果汁,走的是酒楼公账,却全都分给了服务员们。

金落霞把钱锁进平时放钱的盒子里,拾掇一番又要出门。

包厢里还是没人。

方明曦问:“去哪?”

和周娣逛完街,四点多方明曦赶到东成酒楼,熟门熟路换好衣服,拎上工具去到十号包厢。

“去店里。我上午请了半天假,另一个做卫生的阿姨中午忙得半死,刚刚打电话来抱怨了半天。前两天店里有几条线路老化,请人来修还没修好,那师傅爽约,老板正不高兴,这几天脾气可大,晚上我得早点去!”金落霞说。

方明曦脚下一顿,而后恍若未闻,将他们甩在身后。

“上午请假干什么?”

睿子在后头嗤笑:“抱上大腿了不起?你真以为就你这种货色,配得上邓扬他哥?别做梦了——”

“快过年了,家里不得提前把卫生搞一搞,擦窗子什么的,不然后头来不及……”

周娣往方明曦身边缩了缩,方明曦握住她的手,低声:“没事。”径直从他们旁边走过。

方明曦皱眉,“我放假不是可以帮忙,你一个人急什么。”

睿子被肖砚警告过,不敢再动手,坐在店门口阴鸷盯着方明曦。他脚下,是她们先前摆放在这家店里的宣传手册,全被撕成碎片。

金落霞摆手,“哎呀来不及了,再说吧!你晚上自己煮东西吃,别忘了——”

两人手挽手走向公交车站,经过立大对面那条街时,碰巧遇上睿子。

方明曦应好。扭头一看,金落霞拎着她的小包走出去。

方明曦和周娣折返回学校吃过午饭又出来,下午不需上课,方明曦答应了陪周娣去买东西。

时值过午三点,天光大好,煦日昭昭。

缓慢行进至街尾,终于忙完。

她看着金落霞走进那片白光里。

校外两侧街道上的商店基本都是为附近学生服务,她们一家家和老板沟通,说服店家让她们在门口摆放校庆立牌。

刺眼光芒白到极致,又变成一刹那的黑。

学校三十周年校庆,各处装点起来,方明曦和周娣被拉了壮丁,分配到任务,去校外分发学校宣传手册。

方明曦愣了一下,甩头撇去片刻的眼花,混沌视线恢复清明。想叫住她,没能张口,她已经挎着包远去。

袅袅背影跑进学校。这一回,逃也似得,跑得飞快。

方明曦找的寒假短工是饰品店销售,倒正好合了先前对金落霞的那番说辞。

她弯腰出去,车门“嘭”地关上。

老板名下不止一家店,约好和方明曦六点见面,因临时有事来迟,方明曦等了她将近一个小时。

“寸头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她握了握车门把手,说,“我等你下一次见面告诉我。”

两人在店后小会客室说话,期间前头店面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老板来来回回,一个面试弄到九点才结束。

肖砚闻声,从后视镜看来。

方明曦毫无不耐烦的态度让老板心生好感,工资和待遇全都一次性拍板决定,念她勤工俭学,又给加了两百块。

打开车门,冷风从细缝中吹进来,她倾身要出去,蓦地顿了顿,“刚刚那个问题……”

走出商店,方明曦拿出手机,周娣的废话短信之前回了一条,后面几句没再理会,心情好,当下又回复她一句。

“谢谢。”方明曦轻声道谢。

顿了顿,方明曦点开肖砚的号码,给他也发去一句:

一路无言,直至开到她校门外。

“寒假兼职搞定了。”

肖砚把方明曦送回学校,他的咖啡放在烟旁没动,方明曦捧着牛奶暖手,也没喝一口。

手机大概不在他身边,等了三分钟没动静,方明曦耸肩,给金落霞打电话。

肖砚微顿两秒,没再和她说什么,转身过去。

这个点她差不多快下班。

“您好——”远远传来的招呼声打断他们,服务生从窗口探出头,“客人您的咖啡和牛奶好了!请来取!”

“嘟——”

方明曦喉咙梗着什么,想回答,又说不出话。

“嘟——”

一秒,两秒,三秒——

“嘟——”

“一不一定,不重要。”肖砚搓着手里折断的烟,声音微低,“重点是……你想不想见?”

闷长的忙音一声接一声,而后是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静谧半晌,她垂下眼,“邓扬已经走了,今天睿子被你吓到,我猜他这段时间不会再找我麻烦。果汁推销我也只做几天而已……我们大概,不一定会有下一次见面。”

手机从耳旁拿开,方明曦皱了皱眉。

方明曦下意识想避开他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嗡——”

夜色稀清,寒风撞进车里,和暖气挟卷在一起。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良久说:“等下一次见面,我告诉你。”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突然震动,她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地上。

方明曦点头。

一个陌生号码。

肖砚反问:“想知道?”

方明曦接通,略迟疑:“喂?”

方明曦注视他的面庞,好奇:“他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

那头的男声低沉而稍显刻板:“您好——”

他低头看了看烟皮下露出的烟丝,声音略低,“生活就是这样。”

城市笼罩在巨大的天幕之下,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毫无征兆,这一刻,世界像是一个夸张而又充满恶意的马戏团。

肖砚把烟折断在手里,“但事实是,他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别人拿他以前偷车挨揍的事取笑他,他也只会跟着乐。”

她身处其中,茫然不知所措。

没有细说,他抬手从上衣口袋取出烟,想点,半途停住作罢。只说:“他经常跟我聊,说那段时间总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砂砾的悲鸣刺穿她的耳膜。

肖砚道:“然后?然后他就哭了。”

“——请问是金落霞女士的亲属吗?我们是西城公安局,请您到攀英路423号‘聚闲鲜味煲’饭庄来一趟。现场有一具烧毁的女尸,我们需要您来辨认一下。”

方明曦安静听他说到这,问:“然后呢?”

2012年1月17,寒假第二天,春节未至,瑞城城西护溪大道攀英路上发生一场火灾。

“我当时蹲在洞边跟他说——你偷别人东西,别人偷井盖,你掉进洞里,这就是你的报应。”

受伤十六人,死亡一人。

“第二次是大半夜,他摸人钱包,被我追了两条街。他一脚踩空掉进揭了盖的井盖洞里,在下面痛得直嚎,求我救他出去。我没理他,打电话报警。他一边嚎一边破口大骂,问候了我十八辈祖宗。”

大火过后的浓烟弥久不散,飘满半条街区,呛鼻的焦烟味儿罩住咳嗽声和受惊的低泣,不论自主逃生或被救出的客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情状。

方明曦侧目朝他看,他的侧脸,在外头路灯光线笼罩下,略显怅然。

救护车将伤者送往医院,三辆消防车停在路边,灭火救人工作完成,消防员有序善后,卷起用过的水管,将一应救火器具归置好。

“后来他爷爷病死,他出来闯,跟一帮小流氓坑蒙拐骗。那时候我还在当兵,放假休息回瑞城,第一次碰上的时候你猜他在干什么?他在偷摩托车。就在我和邓扬他哥跟前被人逮住,挨了一顿好打。”

整条街的店家和商客几乎全围在道旁,疏散工作难见成效。

“你看寸头,每天阳光开朗,不像是会有烦恼的人,对吧。”他说,“但是他小时候过的特别苦。他爷爷一个人带大他,家里穷的他连学都没上完,要不是靠郭刀家接济,他未必能活到这么大。”

方明曦脚步滞怔,踩着人群中的议论和感叹走进事故现场外围。

她不接话,他不在意。

满眼是烟,烧得漆黑的店门,招牌只剩铁丝框子,旁边几家店墙也受了波及,全是一道一道黑色的烟熏痕迹,深重程度由近至远依次减轻。

肖砚不拆穿,只说:“活着就要受苦,这跟你走在路上踩到沙子是一样的,谁都避免不了。”

负责火灾事故的公安职员带她去看遗体。

方明曦睁开眼,“你猜错了。我没觉得过不下去。”

靠近担架的时候,方明曦摔了一跤跪倒地上,手撑地面站起,一掌都是灰。

肖砚手插进兜里,换了个站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惨,日子过不下去,什么都在跟你作对。”

公安的人说:“火势过于严重,消防员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初步检查死因是肺部吸入过多浓烟,失去生命迹象后身上多处被烧伤,面容也有三分之二的毁坏……”

冷空气漫无目的飘荡,远处的车灯恍然而逝。

金落霞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弧度,比她的眼睛还要更好看。

“没什么对不对的。”方明曦往后靠住车垫,闭了闭眼。

一双眼睛,只剩一只,眼皮是没被烧毁的完整状态。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他挑眉。

方明曦浑身僵硬,对着担架上解开白布后的遗体,呆怔半晌。嗡响耳鸣一阵高一阵低,利爪般抓在她耳膜上。她摇头,往后退,“不是……”

方明曦未语,轻轻笑了下。

警察停了记录的笔,看她,“方小姐?”

肖砚听她说到这儿,蹙了蹙眉,“他身边的朋友心智不成熟,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完全没必要。”

“不是这里……我来错了……”她瞠着双眼,通红的眼里一片空洞,忽然魔怔,“我来错了,不是这里……是433号,或者443……一定不是这……”

她视线放空一瞬,敛下眉眼,“今天你也看到了。邓扬也希望我不要跟他算得那么清楚,但是他不算的,会有人来替他算。”

她手颤得厉害,状态看着不稳定,旁边几个维护现场的警察见状,同为女性的某位上来搀住她手臂。

方抿唇,缓缓收回顿住的手,“……我不算清楚,别人会跟我算。”

“小姐,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请你冷静一点——”

“什么东西都算的清清楚楚,只会让你活得更累。”他说。

方明曦被握住手臂,不再后退,看着女警同志的脸愣愣良久,忽然质问:“为什么是她?”指尖指向不远处陆续上救护车的客人,眼睛红得沁血,声音因激动变得尖利,“为什么他们都逃出来了就她一个人躺在这?为什么!为什么啊——”

肖砚垂眸看她,把小票递过去,方明曦伸手,手还没伸出车窗,他忽地两指一折,把小票折了个对儿,手一松,任它落到地上。

对方只好更用力抓住她,迭声宽慰让她镇定。

她点头,问:“多少钱?”

有人过来和记录的警察说话,“事故原因已经可以初步确定。”

肖砚拿着小票走回车边,靠住车门,侧头透过后座半开车窗对方明曦道:“说要等二十分钟。”方明曦点了一杯热牛奶,他要的是黑咖啡,咖啡豆现磨,得要一会儿功夫。

大多数火灾事故鉴定需要一到两个月报告才能出来,这回店里服务员和客人救出来后,简单问过一圈便有不少直接道明问题所在。

路边的西式快餐站点,是行车途中买饮品的好去处。

“据店里员工叙述称是店内电线线路老化引起的,先冒火花,后来起火,着火的起点在店里比较偏的角落,所以没能及时发现。”

方明曦抬眸,没说话。他方向盘一转,开上另一条路。

来人见家属在,便对方明曦道:“火灾发生后有一部分逃出来,另一小部分在消防员协助下也逃出火场。只有……”

加完油重新上路,开出加油站,肖砚忽地问:“想不想喝点热的?”

他向白布看了一眼,“只有金女士,事发时她在地下储物间,没能及时获救。”

没有二话,肖砚踩下油门,车驶向柏油路面。肖砚载着方明曦往她学校开,半道油不够,他拐弯开到最近到一个加油站。加油队列排的很长,大概等了十分钟,全程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风从脚下吹过,浓浓一股烧焦的味道。沉夜凄寒,方明曦呼吸起伏剧烈,脑海浆糊一片,无法思考一个字。

她说:“我回学校。”

有个披着外衣的妇女在救护车那处等候上车,朝方明曦这边看了许久,最终走了过来。

车停在路边,肖砚这回正大光明从后视镜看方明曦,“你呢?”

“我想跟她说两句话,我是她妈妈的朋友……”妇女对阻拦的人员道。

二十分钟不到,卢絮到家,和肖砚道过谢,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内。

方明曦站着没动,她走到方明曦面前,头发上沾染不少灰,四十多的年纪,逃过一劫,看着刹那又似老了些。

肖砚似乎察觉她的注视,眸光朝后视镜扫来。两人视线在后视镜中撞了个准。她下意识别开,脸转向窗外。

“你是落霞的女儿吧?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你很多次……”妇女眼圈泛红,触及担架上的遗体,不忍看,迅速移开,“店里太忙,她说去拿拖把很久没回来,平时两下子就好,太忙大家都没注意……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去叫她上来……”

方明曦收起手机,视线落到前方,她的位置只能看见肖砚的侧脸,再往右上稍许,从后视镜里能看到他的眉眼。

妇女捂着嘴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而方明曦一动不动,没说半个字,像座石化的雕像。

她回过去一条:“………”

死者是金落霞这一点彻底确定。责任追究等后续程序暂时按下不表,当务之急是遗体处理。警察方面给予帮助,帮忙联系了市医院,借用太平间暂时停放一晚,天亮后联系了殡仪馆,派人把尸体运走。

方明曦扭头看卢絮,卢絮冲她挤眉弄眼。

肖砚接到电话赶到殡仪馆时,方明曦蹲在会计办公室前的坪地上。

接触下来方明曦不像传闻里那么不好接近,卢絮跟她早没一开始的生疏,在短信里道:“这个姓肖的队长长的还挺好看的。”

她在医院待了一整晚,坐在走廊的长凳上,通宵没有阖眼,七点钟不到便跟着赶来的殡仪馆员工离开。

口袋里手机震了震,方明曦被唤回神,拿出来一看,是卢絮发的消息。因为这个座谈活动,她们最近来往不少,前两天彼此刚留联系方式。

眼里全是血丝,她颓然没有半点精神气,和这位于城郊殡仪馆周围的一片丛木一样死气沉沉。

车开动,三人都没说话。卢絮低头玩手机,方明曦看着窗外发呆。

肖砚朝她靠近,方明曦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眼里没有半点光彩。

肖砚说可以。

“梁叔出差了,电话打不通,我打了一晚都没人接。”她声音沙哑,“刘姐答应借两千块钱给我,让我一会儿过去拿。”

坐上肖砚的车,卢絮道:“我今天不回学校,能麻烦您送我到我家吗?”

她喉咙哽咽,面上有几秒的停顿,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将翻涌的东西压下去。

方明曦只好同意。

“最便宜的墓地一万二,加上火化,骨灰盒,遗像,殡仪车……全部费用要一万五。我自己有六千,还是不够。”

方明曦和卢絮对视一眼,卢絮小声说:“这里到公交车站还要走好几分钟,我累了……”

“遗体已经烧毁,冰棺不能放太久。”她低下头,脸朝向地面,闭眼掩饰眼眶湿润,“……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队医一听,热情说服方明曦两个,“对对,坐肖队的车,坐公车干嘛,你们两个小姑娘多不方便,省得麻烦。”

她的头发从两侧垂落,肖砚看着她的发顶,喉咙忽然有点堵。

“我送她们,你和老关去吧。”肖砚打断,径直去开车。

风飒飒吹响冬日枝桠上的暗沉枝叶,坪地上停着几辆空置的殡仪车,不远处的火化区,有等候尸体火化的家属在小路径旁烧纸质冥具,袅袅白烟飘摇升空,隔着距离,空气里仿佛也能闻到凄清的烟尘味。

方明曦和卢絮并肩站在一块,队医的目光转向她们,方明曦先开口:“我们自己坐公交……”

几十个小时前,她站在路边等他,对他笑得难得明媚,浑身洋溢着喜气告诉他“我拿到奖学金了”。那个时候即使不说也能察觉到,她对未来和明天,开始充满期待。

肖砚说不用,“我没喝酒。”

不过转眼,她蹲在殡仪馆的坪地前,双肩被噩运和重担压塌。

队医问肖砚:“要不要我给你开车?”

肖砚想起不久前他才跟方明曦说,向别人求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可是当她真的以这幅姿态,手足无措请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忽然宁可她昂起头颅死守倔强,永远都是不必向现实低头的样子。

老师坐关教练几个的车回去,寸头酒量不如人,醉醺醺上车找了个位置倒头大睡。

“你站起来。”肖砚看着她,“站起来,我陪你去缴费。”

饭毕,各人回家,外面坪上多了几桌后来的客人,而睿子那一桌早没踪影。

方明曦抬手捂住脸,缓了缓,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

这一回在肖砚这吃了瘪,他以后大概会老实些。

通宵没有休息也滴水未进,她头晕晃了晃,肖砚伸手扶住她。

睿子的强势一直分人,面对肖砚,他就全然没了对方明曦的不可一世,被肖砚一呛,蔫蔫涨红了脸偏偏无可奈何。

“谢谢。”她没什么力气,轻声道。

方明曦和肖砚各自回到位置,谁都没提刚才的事情。

肖砚拉住她没让她走,眉头深锁,“你昨晚没休息?”

“谁婆妈,来就来!”寸头注意力被转移,撸起袖子和关教练较量,没再追着肖砚问。

她不想说话,摇头。

“今天风大吗?今天不是……”寸头接过,还想跟肖砚说什么,关教练一声:“别废话了,来喝酒,婆婆妈妈!”

肖砚凝眸睇她,半晌拉住她手腕,“你跟我来。”

方明曦把新餐具放到带队老师面前,另一手给寸头递去大杯子。

寸头被肖砚一通电话从基地叫出来,买了五六样早餐,有粥有肉有馒头还有炸物,火急火燎送到殡仪馆。

肖砚随口道:“外面风大就回来了。”

肖砚到会计室确定一应事宜和流程,缴完费让寸头跟工作人员去墓园挑墓地位置。

寸头见肖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奇怪:“你抽烟这么快?”

方明曦在会计室旁的休息间吃早餐。

肖砚神兵天降给方明曦解围,闹剧收场,两个人回到包间。

肖砚进门,把发票递给她。她面前的早餐没动多少,手里拿着个馒头,从他出去到回来,吃了半天只缺了一小块。

肖砚出来抽烟,刚点着抽了一口的烟在指间亮着火星,他面容沉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要不然我卸你一条胳膊。”

“……谢谢。”方明曦接过发票,装进口袋,“下个学期结束前,我会尽快还你。”

“把手放开——”

刘姐的钱不必再借,他把所有费用一齐交了,只还他一个人就行。

睿子回头看清来人,愣了。

肖砚无所谓:“随你,还多久都行。”

方明曦抬头看去,半是因为急半是因为气而跳得极快的心,忽然就一刹平静下来。

他坐在她身旁陪她吃早饭,方明曦精神萎靡,眼皮有些肿。她把早餐推到他面前,“这么早打电话给你,对不住。”

磁性醇厚的声音穿透力十足。

“早上五点训练。”他说,“我吃过了,不用。”而后无话。

“你这么能,不如给我开开眼?”

方明曦实在没什么说话的欲望,进食胃口也平平,不过是勉强自己,强撑着塞进肚子里。

拉扯几下,方明曦忍不住想要把餐具砸到他头上的时候,厅里出来一个人。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无用,肖砚向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干脆陪着一起沉默,无言看着她眼睛红了又干、干了又红,就是忍住不掉泪。

“说真的,要是价钱能成,今晚就把事儿办了呗?”睿子死死钳制着她,满怀恶意的笑让方明曦挣得更用力。

走廊上偶尔有人来往,都是去世之人的亲属,到会计室跟殡仪馆负责人谈费用问题。

方明曦愠怒,费力挣了挣,挣不开他。

偶尔有争吵声,亲属间为了谁出多少钱争执,一边数自己往日怎么劳心劳力,一边骂对方占了多少好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吵吵嚷嚷。

那桌男生们笑出声。

也有真的伤心的人,说着说着哭了,哭到一半停住,又继续谈价格。

“要求你尽管提,来,我好替邓扬圆了这个梦!”

所有人都知道,伤心只是暂时的。死者闭眼就此长眠,生者明日还会继续。

“要是下家不够好,您可以考虑考虑我呀,我们邓扬就这么一件揪心揪肺的事儿,你说我做兄弟的肯定得给他料理好是不是?”

墓园离得不远,寸头跟工作人员去看定位置,照肖砚说的选了一个不太偏的墓地,回来简单转述一遍。

他嘲讽睨她,虽然坪里除他们一桌没有其他人,但他丝毫不加以控制的音量,全无尊重。

肖砚点头,又道:“你去一趟寿衣店,买该买的东西。”

睿子一把扯住她手臂上半,她踉跄,被扯回他面前。

“我去吧……”方明曦要起身,被肖砚打断,“你在这,让他去办。”

方明曦懒得理他,绕开。

寸头点头如捣蒜,“对对,我去就行,你好好休息。”说罢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飞快走人。

“我还以为方大小姐又在勤工俭学,合着不是啊?我怎么记得以前邓扬追你的时候,你穷得连整钱都少见,现在跟谁下馆子呢……找好下家了这是?动作够快的。”

方明曦闷闷坐回凳子上,晦暗脸色并未好转。

门口动静没能分得睿子半点目光,他起身,往方明曦面前一拦,在她进厅门前堵住去路。

没多久,隔壁传来一家人的争吵,兄弟妯娌几个,为给老人买多少钱的墓地而争执。

恰时,门口开来一辆送菜的小货车,老板和老板娘听见喊声,忙应,扔下一句:“客人你们稍等啊——”赶紧跑过去卸菜框子。

方明曦咬着馒头,在那一声声争执中眼圈泛红。豆大的眼泪坚守不住,一颗颗掉下来,流进嘴里,咸甜交织偏偏让人觉得满嘴苦味。

方明曦跟他无言对视几秒,不予理会,拿了老板递来的新餐具和杯子,懒得再等热水,往屋里走。

她语无伦次地哭:“一个最便宜的墓地……我连给她一个最便宜的……我都买不起……”

睿子脸上添了几分阴测。

她呜咽咬掉一口馒头,嚼不动咽不下,泪淌了满脸,张着嘴哭得喘不上气,像个不顾形象的小孩。

老板娘看看他,再看看方明曦,尴尬道:“那个,不好意思,小伙子你误会了,她不是我们这的服务员,也是客人来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崩溃过。

方明曦一顿,微微吸气,转身一看,睿子的视线果真锁在她身上,旁边几个男生也直勾勾盯着她。

肖砚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喉咙像是被烟烫了一下,又干又涩。

“让她端。”三个字直直朝方明曦的后背戳来。

他的怀抱坚实,挡住大半天光,所有尘嚣,任她极尽失态也不用担心被谁发现。

老板娘刚说是,“剩下的还没端来,我……”

“她没告诉我……出门的时候……她没告诉我,她再也不回来了……”方明曦闭上眼,忍不住哭湿他的外套。

“小菜不是有五碟?”那桌响起睿子的声音。

肖砚无言,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老板娘端着小菜去睿子那桌,方明曦目不斜视,只对老板说:“有热水吗?热水有的话再……”

金落霞的遗体烧了将近一个小时,守炉的师傅将骨灰装殓,盛放进蓝底白色祥云纹骨灰盒里。方明曦手臂上用扣针别着寸头买来的黑纱,抱着骨灰盒,坐肖砚的车从殡仪馆离开。

从墙边走到老板炒锅前,方明曦问:“还有新的餐具吗?里面要一副新的餐具,还要一个大一点的杯子。”

墓园选定位置,石料现做,至少需要一天功夫才能完工。方明曦住的地方是租来的房子,房东决不会允许她将骨灰带回去停灵。肖砚让寸头联系好灵堂,从殡仪馆的小路出来,直接往那儿开。

那一桌坐的,大概都是邓扬的朋友,有不认识的,也有几个她见过。

灵堂内一切都布置好,挽联悬挂于供台两侧,桌脚前一排白色祭花,一盏油灯火光跳跃。

方明曦敛眸,避开睿子的视线。

方明曦将骨灰盒放上供桌,屈膝在蒲团上跪下。

那人旁边的男生推了推他,下巴朝方明曦在的位置一挑示意。

肖砚站在灵堂门口,并未入内打搅她。没人说话,寸头端了张凳子给他坐,而后到院子角落接了通电话,出去一趟再回来,取来金落霞的遗像。

两个到案板前跟老板娘点菜,而悠哉悠哉直接到近处桌旁坐下的几人里,有一个熟面孔。

寸头把遗像抱进去,还没放上桌,跪着一动不动的方明曦有了反应,她朝他伸出两手,“我来。”

院门口进来一帮人,几个高个男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庞稚气。

没说话,寸头将相框递给她。

“老板——”她洗完起身,刚站起,话音一顿。

灵堂寂静,谧然无声将一切细小动静昭显放大,烛火跳动仿佛也有了确切声音。

方明曦先到墙檐边洗手,蹲下拧开低矮的水龙头,就着凉水搓干净手指。

方明曦跪了很久,日头渐渐下落,缀在天际尾端,她一声不吭,成了蒲团上的一根木桩。

老板的厨房不在屋里,反而在坪地最前架了一口锅,底下烧煤气。旁边立一张结实木桌,老板娘摆开案板,切菜架势迅猛,直剁出一片噼嗙声响。

寸头先撑不住,他倒还好,来回几趟办事途中趁空填饱肚子,方明曦和肖砚两人除了早餐,中午都没进食。

这里的生意越晚越好,今天虽然显得空,但到吃夜宵的时候从来没有坐不满的。店外宽敞坪地上照惯例,加了好几桌。

眼见时间已近傍晚,寸头小声和肖砚说话:“你中午没吃东西,我去买点回来……?”

“杯子是吧?”方明曦停了停,得到肯定答复,点头,“好。”关上门朝外头走。

肖砚还未张嘴,寸头指指里面道:“她那样也受不了啊,等会晕了怎么办。”

出去关门的瞬间,寸头嚷:“帮我拿个杯子进来,要大的!”

喉咙里的话拐了道弯,肖砚颔首:“去吧。”

方明曦起身:“我去拿吧,正好我去让他们再上壶热水。”

寸头应声出门。肖砚岿然坐着,看向昏暗灵堂里那道背影。

外头太忙,又连着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听到。

她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还是没人应。

她们母女在瑞城大概没有什么朋友,守灵这一天,凄凄清清,没有一个吊唁的客人。或者除了那些身在医院的共事过的酒楼员工,旁人连她的死讯也未必得知,即使知晓,至多不过一句感叹,再无其他。

喊一遍没声,再喊一遍:“老板——”

四十分钟后,寸头打包几个菜回来。灵堂旁有间供人休息的小屋,肖砚让他在里面摆了食桌。

“老板!”

“吃了?”

点完菜,小菜上桌,老师拆开餐具,发现有只筷子少了一截。

“吃了。”

因队员等人还要训练,算上队医和关教练几个,一桌坐下不是问题,就只要了一个包厢。

如此,肖砚瞥一眼手机,“老关刚刚打电话给我,你回他,然后开车回队里安排一下。”

他们去的饭店并不大,是一家专做土菜的私人特色馆子,位于半新不旧的城区,得是会吃的人才找得到。

“那砚哥你一个人……?”

好在去市里坐的不是肖砚的车,方明曦放松下来,途中解了解乏。

肖砚一脸平平。他向来不是需要别人费心的人,寸头收了多余的担忧,动身,“行,我这就回去,晚点电话联系。”

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方明曦不好说什么,虽然勤工俭学是个抽身的好理由,奈何肖砚都发话说了不用去,她也没法拿这个当挡箭牌。

寸头去取车,引擎轰鸣声很快离远。

离开黑豹基地时已是六点过半,冬天天黑得早,带队老师加上方明曦和卢絮一行,同肖砚等人一起去吃饭。

肖砚步入灵堂内,行至方明曦身边,“起来吃点东西。”

方明曦还没明白,刚抬头寸头就蹦跶过来,“都讲好了砚哥!等下我们开车载大家伙一起去吃饭,老师的车我们帮着开下去……不过挑哪个地儿啊?你说,我现在定位子!”

“我没胃口。”

肖砚扯嘴角笑了下,“那行,给你放个假,今天不用去了。”

肖砚看向遗像上,方明曦挑的照片是金落霞年轻时拍的,妇人的面容亲切,笑起来很温婉。

她低声,“不是你让我去的么。”

“你如果晕倒在这,她想必也不会开心。”他说。

“行了,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他问,“晚上还去推销果汁?”

她一天没吃东西,他同样也是,方明曦默然几秒,提腿站起。肖砚扶她,她跪得太久膝盖打颤,借着他的胳膊撑起,缓了半天才站稳。

方明曦不接话,不承认。

侧屋中央摆了一张低矮食桌,方明曦和肖砚面对面盘腿坐下。

肖砚没生气,只说:“你人不大,倒是挺记仇。”

无言进食,室内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她方才塞棉花的举动,分明是记着在十号包厢那一茬。

方明曦实在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子就放下。肖砚也停筷,谁都无话。

白皙皮肤被太阳光斜斜映照,淡薄金光凝在她睫端眉梢。单看外表,美艳,不合长相的冷淡,还有一些迷惑人的乖巧。

时间滴答流淌,食物热气飘起白烟。不知过了多久,方明曦沉沉抒出一口气。

肖砚垂眸,视线停在她故作正经的脸上。

“有的时候我真的搞不懂她。”方明曦垂着眼,视线停驻在汤面上,实际不知去向了哪,“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她图什么。”

她道:“肖先生的意思我听不懂。”

她声音干哑,一整天没喝水,并未因喝了几口汤有所好转。

方明曦收拾好东西到屋檐下透气,肖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旁边,“解气了?”

肖砚没说话。她需要的只是聆听她的倾诉。

练习结束,老师和队医到外面说话。

“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可我爸又没钱,又没稳定工作,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有今天没明天。就因为我爸帮了她几次救了她几次,她就爱上我爸……如果不是我爸,她可能这辈子都会过得不一样。”

下巴被棉花蹭着,肖砚盯着她的脸。她像是故意,视线就是不落到他那边。

方明曦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说她不严谨有失误,后边的处理她做的又挺到位。

“我真的觉得她很傻。我生母和我爸青梅竹马,早早有了我,生了我之后受不住苦日子,搭上外地小老板一走了之。她偏偏要凑过来,对我爸好,把我当女儿照顾。”

她借着他领子的阻拦,两指一搓揪下够用的一小团,剩下的一大把棉花,全塞在他领口里。

“甚至我爸得病,她也死守着不肯走。”

“……”

热气飘进眼里,熏得眼睛发烫。

“抱歉,放一下。”

“化疗吃药要花多少钱,她就两只手,又能挣来多少钱?已经那么苦了,还怕我爸走之后我会进孤儿院,跟我爸打结婚证,陪了我爸最后两年,欠了一身债,还了一辈子……”

方明曦只稍稍停顿一瞬,肖砚就见她眼尾余光瞥来,下一秒,她将那一大团棉花塞在了他的领口。

方明曦想扯嘴角,怎么也扯不动,“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拿棉花,不知是失误还是怎么,一下子抓了一大把。

“这些事情,他们没有瞒着你?”肖砚接话。

东西准备好,方明曦握住他的胳膊。一只手握不全,结实铁臂将她手掌弧度撑到最大,深铜肤色和她的五指形成鲜明对比。

“邻居都会议论,大人说闲话从来不会避讳我。”方明曦说,“后来我问她,她也告诉我了。”

方明曦抬眸斜去一眼,别开,依旧未言。

方明曦执起筷子,夹了一点菜放进碗里,拨动米粒,“她为了还债,为了养我,有几年在小酒楼陪人家吃饭,陪一餐几十块。那时候我真的太不懂事。怪她怨她还和她吵架——”

他出声:“没睡醒?”

金落霞差点改嫁,她被议婚对象的儿子欺负,闹出惊动学校那一出。

方明曦眼皮半耸拉着,视线低垂落在手上,看也没看他一眼。

但这件事,怪谁都怪不了金落霞。

肖砚靠着床头,一条长腿放到白床上,另一只脚撑地,好整以暇地注视垂头忙碌的方明曦。

金落霞只是想给她好一点的条件,只是希望带着她得好一点。

队医和关教练等人都顿了下,怕肖砚不乐意。寸头也想到这一茬,脚一伸打算顶替,却见肖砚一言不发,提步坐到床边。

方明曦抿起嘴角,弯出笑容弧度,却满是苦涩。

她拿着多出来的一份医药材料,稍站两秒。没等其他人怎么说,她瞥一眼离得不远的肖砚,指指床,“坐上去。”说完没看他,转头去摆弄消毒药品。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只有我不可以。”

方明曦和卢絮各就各位,依次给他们“包扎”。两个“骨折”,两个“外伤”,但人数一共只有七个,到方明曦这缺了一位。

肖砚面前的米饭也久久未动,他问:“你高考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有到这儿,只能靠模拟,大概这也是队医为何要求基地的队员们全力配合的原因。毕竟本来就是靠演创造条件,还不演的逼真点?

方明曦抬眸,“你知道?”

到社区医院差一点,但也可以帮忙搭手给看病的病人做测量之类的工作,至少是实用的经验。

“有一次宵夜,邓扬的朋友带来的女伴认识你。”他实话实说。

如果是在大医院里,有专业正规的器具可以用来练手,还有拥有丰富临床经历的医生们指导,对尚未出学校的学生来说肯定是受益匪浅的。

“这样啊。”她表情很淡,没有太多情绪,“我不讨人喜欢,读书的时候同学看我不顺眼……那个女伴是叫何巧巧吗?”没等他回答,她继续道,“何巧巧的男朋友有天放学找我说话,问我晚上去不去喝奶茶,我没理。何巧巧知道以后,就跟我结仇了。”

重新回到医务室,下一单元是手臂外伤和骨折的处理。

“她们有空就会找我麻烦,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后来高考,考试第二天她们在路上拦了我。如果不是我反抗,她们估计能打更久。”

方明曦悄悄瞥他一眼,迅速移开。

那时候觉得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已经淡化很多,她说的很平静,“我到考场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半个小时。很多家长在外面等他们的小孩,我跟他们一样,都站在外面。”

肖砚道:“有人带队。”

她硬是在外面游荡直到考试结束才回家。回去以后金落霞给她炖了汤,问前问后,问她发挥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她不敢让金落霞知道,喉咙梗着刺,心里闷得慌,衣服上拍不掉的脏痕迹,借口说是摔跤碰的。

见他往医务室走,寸头问:“那边训练砚哥你不去了?”

成绩出来,金落霞险些崩溃,眼都红了,问她:“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出事了?啊?你那天回来衣服那么脏,是不是有谁欺负你?是不是——”

肖砚拍板:“那继续吧。”

她说不出话。

“啊,暂时还没有。刚刚做完急救演习……”

金落霞难过好几天,和她商量复读。原本是打算要复读的,只是那个时候钱比较紧,催还钱的人催得急,金落霞第一次硬气不听她的,决定找梁叔借钱。

“结束了?”

可惜没能成。

老师热络道:“很顺利,要感谢你们,多亏各位配合。”

她一直不赞同金落霞跟梁国来往,因为她知道梁国跟别人女人有来往,她在街上看见过,不止一次。梁国往来的那些,死了丈夫寡居的女人或是离婚多年没有再嫁的女人,金落霞不是唯一一个。

肖砚没理他的傻样,视线扫过方明曦一行几人,转而问:“护理实践练习进行得怎么样?”

可偏偏,梁国离婚好多年的老婆找上的却是她们。

肖砚一走过来,他立刻迎上去,比了个大拇指。

金落霞和梁国认识的时候他早就离婚好几年,柿子挑软的捏,他前妻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找上门,骂金落霞勾走自己前夫的钱,将自己过得辛苦全归咎于她。

他们的嘀咕没被人注意,倒是寸头与有荣焉,得瑟劲儿收都收不住,就差拉着他砚哥游街亮相。

门外围了一圈临近,作壁上观,看“不知检点”的狐狸精被别人老婆收拾。

“上次肖队不是破不了吗……”

踢打、撕扯,女人打架的招数一样没少。方明曦挡开,推拒,不让他们打金落霞,昏暗的堂屋里全是她的乞求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五个吧。”

“有话好好说,求你们了!有话好好说……”

“几个?”

“不要动手!为什么打人!”

“破了。”

“出去!出去啊!”

那厢关教练和队医凑在一块小声交谈:“小吴的记录破了?”

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声音嘶哑凄厉重复不停的几个字:“别打她——别打她——”

输了的汉子登时笑起来,抹一把薄汗,朗声应是。

她压在金落霞身上,死死地护住。

“不错。”他大方给予表扬,“再加油。”

在梁国赶到之前,糟糕透了的那一天,她一直听着被她护住的金落霞在她身下嚎哭。好几次,金落霞要翻身抱住她,都被她紧紧摁住。

肖砚也停了,跳下地。

她没有复读,那个暑假,她们离开住了十多年的家乡,告别一切,搬到她即将读书的瑞城。

很快,左边那位到底撑不住,手一松从单杠上落地。队友围上去扶他,他站起,摆手说没事。

她以为会有新的开始。

“小吴撑住啊……”

可是同行的路才走了这么点,现在她们就要分别。

“队长继续!”

方明曦的筷子快把碗里米粒捣烂,她微微用力,捏得指节发白,最后缓慢放开。肖砚没有出声,她亦没有再说话。抬头看向窗外,傍晚就要结束。

“加油——”

“天要黑了。”她看着天色。

其他人也纷纷给他们鼓劲:

肖砚嗯了声,方明曦站起身,他问:“去哪?”

寸头注意力被胶着局势吸引,大力拍掌烘托气氛:“砚哥加油!”

她没说话,走向灵堂。

这下方明曦想昧着良心说他不行也张不开口。

灯还没开,灵堂里暗到极致,只有一盏烛火的光芒,其余皆是朦朦胧胧。

她还没答,旁边卢絮凑过来,小声感慨:“哇,他们那个头儿,好厉害啊!”

方明曦站在正中,转身看向外面天空。

方明曦看向单杠,在一片助威声中,那位被寸头表扬的汉子渐渐慢下来,落了下风。而肖砚,速度快捷,力量稳定,筋肉线条结实凸显,给人一种仿佛再用劲些,甚至能将铁杠扯下来的错觉。

晚霞烧红天边,天际一侧开始漫上浓重的夜色,另一侧彤云遍布。

寸头自己夸还不够,用胳膊肘轻碰她,挑眉,“怎么样,我砚哥厉害吧?”

金色的霞光一倾而落,像金落霞的名字。

坦荡模样教人无言以对。

方明曦走到蒲团前,双膝跪地,向着灵桌上的骨灰和遗像,重重磕了个头。额头和掌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她闭上眼。

“是啊。”立场叛变的寸头毫不知羞,大义凛然,“但那得看跟谁比!我砚哥在我心里就是第一牛,谁都得往后靠!”

今夜之后,一切都将逝去。

方明曦忍不住道:“你不是说左边那位是你们队里最强的吗?”

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寸头一开始没想肖砚会跟他们一块闹,愣归愣,真的比起来哪顾得上那么多,回神立刻两手括在嘴边,大声给他加油。

一路好走。

肖砚出马,一帮汉子拼命叫好,巴掌都拍红了。火热气氛,随单杠上两人不停增加的引体向上数量节节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