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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鹿鹿

“因为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我是不会让你见他的。

“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鹿鹿,他在做什么?他在垃圾堆跟流浪狗抢东西吃。还抢不过,被抓得一道一道血口子,对着伤口吹气,说吹吹就不疼了。我那时就想,这么个傻子,被人丢了,不是不要他了,而是要他去死。”

刘茫仍盯着她,像只野兽般盯着猎物,不是噬杀,而是慢慢玩弄。猫捉老鼠,一点一点使她崩溃,他一字一顿。

他走近一步,眼神如刀:“你丢了他,就是要他去死。”

话音刚落,林微笑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这样想的,林微笑摇头,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刘茫见她这样,反而笑了,可眼神冷得吓人:“说不出来了吧?该不会是你把他丢了吧?”

刘茫站起来:“别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林微笑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她亲手把鹿鹿扔了,她握着铁门的手在打战。

林微笑不让他走:“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以前是我做错了。”

“为什么?”刘茫反问,嘴角的笑凝成嘲讽的弧度,眼里全是讽刺,“你说他是你弟弟,那我问你,你弟弟怎么会不见?为什么?”

“错了?”刘茫冷笑,“你是有罪。”

“为什么?”林微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戏弄自己,连见面都不行。

“那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林微笑抬头,她确实不清楚鹿鹿受了多少苦,可她既然找到他,就不会放手,“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是一定要见他,我是他姐姐。鹿鹿失踪,我们有报警,如果你不让我见他,我也会采取其他手段见到他。”

林微笑累得只能点头,刘茫笑了,很头痛的样子:“那要怎么办才好,我还是不想让你见他。”

“哟,你还蛮横的!不过也是,能把弟弟丢掉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好不容易,刘茫像终于注意到她,走过来蹲下:“还在等?你真的这么想见他?”

林微笑又是一震,刚强装的气势又被戳破,刘茫看她:“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阻止你们姐弟相认,亲人再会。只是凭白无顾,让我相信你是他姐姐,这不可能。”

第二天,刘茫没开车出来,林微笑等了好久,才看到他打着哈欠出来,穿得很休闲,见到她,一脸饶有兴致,就是不理会,在花园晃悠。其实刘茫长相颇为出色,每次见面都衣冠楚楚,就是太邪气。

“你到底想怎样?”

林微笑跪在门口,又充满信心,老天还是眷顾她的,再坚持一下,明天,明天就能见到鹿鹿。

“跪着,每天晚上来这儿跪着,跪满半个月我就相信你。白天就不要来了,人多眼杂,免得有人以为我在欺负你。”

鹿鹿在生气,等他不生气了,就会想见自己的,林微笑乐观地想。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说,还要带他回去见妈妈。妈妈,我找到鹿鹿了,真的找到了,一想到可以回家,她就热泪盈眶,激动得不了。

刘茫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是要赎罪吗?跪着吧,看鹿鹿会不会原谅你。你也别想报警什么的,惹火了我,我带他离开,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

会不会那些仿冒的名画都是鹿鹿画的?林微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刘茫到底是什么人?她对他没有好感,感觉邪气太重不正派,但心里还是很感激,起码鹿鹿活着,还过得不错,这比什么都强。

“不要——”林微笑吓到了。

他那时模仿美术书的名画,就可以以假乱真了。

“那就好好听话,”刘茫站起来,皮笑肉不笑,“不过半个月,你这么想他,应当做得到。”

以前爸爸到校门口卖水果,鹿鹿就在一旁画画。有美术老师看到了,夸他不简单,完全可以去学美术,知道他家庭没条件,后来再来买水果,都会站一会儿指点一番。鹿鹿不理他,把头扭到一边,不过还真的画得一次比一次好。

“只要你不带他走,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想到阿信的话,刘茫是假画商,为什么鹿鹿会跟他在一起?

“这样最好,那回去吧,晚上见。”

车窗摇上去,刘茫扬长而去,林微笑颓败地跪倒在地,让她痛的不是这个,而是鹿鹿,他还是没看她一眼。整晚,她盯着灯火通明的小洋楼,听到刘茫肆意的笑声,电视的声音。

刘茫笑容满面地离开,林微笑看他进屋,又惊又怕,怕他真的带鹿鹿走。她费力地站起来,又摔倒了,腿太麻了。好不容易她站起来,一步三回头,把一直关着的手机开机,刚开机,牧嵘的电话就过来了,在耳边炸雷般。

“这样吧,”刘茫笑得越发春风拂面,“明天,明天要是能看到你,或许我会心软。”

“微笑,你在哪里?我找了你一晚上!”

“你——”林微笑气得脸色发白,想站起来,因为跪太久,腿又不听话。

“牧嵘,我找到鹿鹿了。”

“你还真跪了一天?不过怎么办呢,”刘茫抚额,有些困惑地说,“我只是说考虑一下,可没有答应让你见他。”

电话那边沉默了,林微笑回到别墅,阿信也在。

车经过她,车窗摇下,露出他微笑的脸。

两人听了她的话,都大吃一惊,真是机缘巧合,不过终于找到鹿鹿。阿信找F城警局要了资料。资料很少,刘茫被注意,是因为四年前贩卖假画,而且他很狡猾,每次交易都不出现,通过好几层的中间人,非常小心。

林微笑跪在门口,一动不动,跪了十几个小时,腿又麻又酸,差不多毫无知觉。

“不过他被盯上,一旦有证据,够他坐牢。微笑你不用理他,他叫你跪半个月,根本就是在整你。”

车又在昨晚那个点开回来了。

林微笑听不进去:“万一他带鹿鹿离开怎么办?我找了他这么多年,要是又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妈妈,我妈妈还在等我带鹿鹿回家。”

40

最后一句把两人劝解的话都堵住了,她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鹿鹿。

真是个冷血的小浑蛋,刘茫笑,不过这样才好。

“算了,”牧嵘摇头,示意阿信不要再说,“你先去休息,我们再想想办法。”

少年没回答,正专注地玩iPad,连翻一下眼皮都没有。

林微笑点头,头重脚轻一头扎到床上。她本以为睡不着,结果一下子昏沉沉地睡过去。她太累了,牧嵘走进去,看到她膝盖都肿了,黑黑的全是淤血,显得特别的狰狞恐怖,他用热毛巾敷着,眼里全是心疼。

他笑意更盛,像极了微笑的恶魔:“看来她真的很想你,对吧,鹿鹿?”

阿信看了一眼,有些不忍:“我会同F城警局联系,把刘茫揪出来!”

他说完,就开走了,后视镜照到那个狼狈的女人缓缓跪下去,一动不动。

牧嵘点头:“哥,把他们的资料给我一份。”

“跪下来求我,”刘茫笑眯眯地继续说,“如果我回来,看到你还跪在这儿,或许会考虑一下。”

阿信说可以就走了,牧嵘静静地坐在她旁边。其实听到她找到鹿鹿,他脑袋有点空,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林微笑能找到鹿鹿。可那一刻,一个想法冒出来,她找到弟弟,是不是也要离开了?

“什么?”林微笑瞪大眼睛。

牧嵘了解,她只想找到鹿鹿,至于其他,她无暇顾及。

林微笑猛点头,刘茫嘴角扬起:“那跪下!”

他的心意,她是一丁点也不知,那一刻,竟希望鹿鹿永远不要找到才好。

车窗摇下来,鹿鹿坐在后座,刘茫看着她:“你真的想见他?”

人啊,真是自私。牧嵘苦笑,帮她换了条热毛巾,看着她睡颜,忍不住想。

九点多,车开了出来,林微笑扑过去:“刘先生,求求你,让我和他见一面。”

林微笑,我清楚我比不上鹿鹿,但在你心中,牧嵘到底有没有一席之地?

鹿鹿!她仔细看,又什么也没有。

林微笑一无所知,她醒来天已经黑了,依旧去刘茫家。

天亮了,林微笑醒来,朦胧中似乎看到洋楼窗户有身影一闪而过。

她没让牧嵘跟着,她了解他,让他跟着,他一定会阻止的。

她就这样想着,坐了一夜,也不敢睡,怕醒来又是一场梦,鹿鹿又不见了。

膝盖着地,疼痛袭来,她却想到刘茫的话,“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鹿鹿,他在做什么?他在垃圾堆跟流浪狗抢东西吃”。林微笑跪下来,望着紧闭的门,在心里想,妈妈,很快我就带鹿鹿回家了。

没错,肯定是鹿鹿!他长大了,更好看了,完全变成一个美少年,只是眉眼的温润被磨成冰凌,太冷了。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林微笑想,又恨自己,是她把鹿鹿丢了,才害他变成这样。他看都不看她,鹿鹿,鹿鹿他一定是恨她的。

41

刘茫说完就走,林微笑再去按门铃,没再响了,开关被关了,她不想离开,站在门外,趴着铁条,看着小洋楼。没一会儿,灯暗了,他们睡了,林微笑颓废地坐在地上,靠着门,仔细地回想刚才的情况。

就这样,林微笑白天休息,晚上去刘家门口守着。

“他是我的!”他挑眉,嘴角扬起,眼里却没有笑意,透着深深的寒意。

牧嵘看她晚出早归,一天天消瘦,走一步都艰难,很心疼又无奈。

“回去吧,我也实话跟你说,”刘茫脸色一变,竟带着几分阴狠,“不管你是不是她姐姐,我都不会让他见你的。”

他远远跟过一次,回来开着越野摩托车狂飙了一圈,被阿信一拳打倒。

“我不会认错的……”林微笑喃喃道,却也意识到,刚才鹿鹿根本没看她,一眼都没有。

“想想有什么能做的,别在这儿发疯!”

“报答?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你报答?他是我弟弟,我照顾他天经地义,再说,你真的是他姐姐吗?”刘茫有些好笑地看她,“如果是姐姐,他为什么看都不看你?我看,根本是你认错人。”

他请私家侦探,自己去跟踪刘茫,但刘茫很谨慎,而且到哪儿都带着鹿鹿。他对鹿鹿倒不错,细心体贴,别人对亲弟弟也不一定这么好。牧嵘看到鹿鹿,马上想起来了,飞机场撞到的人就是他。

“不会的,让我见一面就好,这几年是不是你救了他,我会报答你的。”

这世界真奇妙,可鹿鹿一点也不像林微笑口中的可爱弟弟。

刘茫冷笑:“如果你硬说是,我弟弟岂不是要变成你弟弟!”

在他身上,可以清楚地感到自闭症的特点,社交障碍,沟通困难,重复性规律生活。但除了自闭,这个男孩太冷了,除了会跟刘茫说上几句话,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黑亮的眼睛除了懵懂,还有冷漠。

“求求你,他真的是我弟弟,让我见一面就好,见一面我就知道是不是!”

可他再不好,也是她弟弟,牧嵘只能和阿信一起拼命找证据。

“他是叫鹿鹿,不过是我弟弟,要找弟弟去找警察,别到我家撒疯。”

第五天,刘茫回家,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事,平时他都会停下来,冷嘲热讽几句。今天直接开进去,把门甩得发出好大的声响,一回去就咒骂了不停。

林微笑确实疯了,她趴在铁门旁:“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他是不是叫鹿鹿?他是我弟弟!”

“废物!一群废物!”

没一会儿,刘茫怒气冲冲地过来:“你疯了吗?不想我报警,就快点滚!”

他感觉得到,被盯上了!不止F城的警察,还有其他,这几天他走到哪儿,都感觉有人在跟踪。他一向小心,但再小心也有疏漏的时候。

那两人下车,鹿鹿直接进屋,林微笑疯了似的按门铃,把门铃按得乱响。

唉,烦!刘茫把自己扔进沙发上,看坐在一边的鹿鹿。

他似乎对林微笑极有兴趣,细细上下打量一下,兀地嘴角一扬,油门一踩,直接冲了进去,把她带得摔在地上。林微笑没有防备,膝盖破了,手也擦破皮,她忍痛爬起来,门却关上了。

他在看天气预报,他每天都要看天气预报。刘茫起身,坐过去,亲昵地摸他的头发:“鹿鹿,你这么喜欢看天气预报?”

男子正是照片上的刘茫,穿着蓝色的衬衫,很正式的那种,他偏偏解开几个扣子,露出健康的肤色,显得有些不羁和风流。人长得很俊朗,看起来很有亲和力,没说话就已经带着笑意,但总有些邪气。

鹿鹿仍盯着电视:“晚上会下雨。”

车上的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倒是驾驶座上的男子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总是这样,答非所问,不过刘茫很满足了,一开始鹿鹿一句话也不说。

“是姐姐,是姐姐林夕落!”

还记得那时候捡到他,他还小小的,现在长这么高。刘茫是真心喜欢鹿鹿的,他离家四处流浪,看够了社会的肮脏和成人的龌龊。只有鹿鹿,永远干净纯白。鹿鹿说他是外星人,对,他就是外星人,只有外星人才没地球人这么邪恶。

“鹿鹿?你是林鹿鹿对吧?

我才不会让你离开我,刘茫想,他捏捏他的脸:“饿不,哥哥去做饭。”

鹿鹿?林微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鹿鹿!这次真的是鹿鹿,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冲过去,趴到车窗,拍着车窗,大声喊。

刘茫去做饭,出来,看到电视正播一档节目,《平凡的世界》。戴着面具的女孩黑眼睛蓄满泪水,哽咽地问“鹿鹿,你在哪里”。刘茫脸色不善地走过去,“啪”地关掉电视,回头看鹿鹿,他仍乖乖坐着,无意识地重复。

紧急刹车,车上的人因为惯力向前撞,开车的男子关心地问:“鹿鹿,没事吧?”

“妈妈死了,妈妈死了……”

林微笑呆住了,如果看照片她只是怀疑,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鹿鹿,这就是鹿鹿。

眼泪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流出来,他没察觉到哭了,只是本能地流泪,为母亲的死伤心。或许他连死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懂伤心,刘茫走过去,搂着他:“没事的,鹿鹿,你还有我,还有哥哥。”只要有我就够了。

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睛望着前方,无波无澜,仿若一潭死水,但精致俊美的五官又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就像一刀一锤精心雕刻出的完美艺术品。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衣服,露出锁骨,显得有些瘦削,配合苍白冷漠的脸,有种纤弱的病态美。

刘茫看到外面仍跪着的林微笑,真是十分十分碍眼。

刺眼的灯光照过来,林微笑本能地捂住眼睛,也看到了驾驶座旁边坐着的人。

午夜下起雨,林微笑被冷醒,豆大的雨打在身上,又冷又痛。她冷得直打战,只祈求雨快点下完,结果雨越下越大,几乎是倾注而下,稍远点都看不清。

“你神经病,这么冲过来!”

鹿鹿也被惊醒了,他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这个人是陌生又熟悉,见到她,心里总有丝丝欢喜。他真想走过去,但心里又有股怨恨在阻挡他。可雨这么大,他看着雨,隐约想起小时候,他固执地站在雨中,有人过来拉他,一遍遍地说。

林微笑想也没想,冲了出去,张开手臂,挡在车面前。

“鹿鹿,淋雨会感冒的,快跟姐姐进屋。”

等待消磨了她的自信,她开始怀疑那人根本不是鹿鹿,也许又是一场空欢喜,可没见到,她又不甘心。她又饿又慌,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十一点了,明天再来吧,她正想站起来,一束光照了过来。

姐姐……

林微笑“嗯嗯”挂了电话,腿站得又麻又酸,她靠在墙上,最后蹲在墙角等。

鹿鹿起来,要下床,被拉住,对上刘茫阴霾的眼神:“你要去哪里?”

林微笑紧紧抓着包,手心都是汗,满心期待,可一小时又一小时,别墅还是静悄悄的。天都黑了,他们还没回来,中途她接到牧嵘的电话,说“小王子”有小朋友发烧,他送孩子去医院,晚上不回来了。

鹿鹿不解,他为什么不高兴,可是雨真的好大,他指着窗外:“下雨了。”

她这么紧张,却忘了一点,如果真是鹿鹿,鹿鹿肯不肯认她?

刘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林微笑,一股怒气涌上来:“不用管她。”

刘茫住的是Z城的高端别墅群,打的是亲近自然的招牌,三层小洋楼配一个小花园。林微笑在门口张望,小洋楼静悄悄的,人应当是出去了。她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变了没,不知道鹿鹿认不认得她。

不行,鹿鹿摇头,固执地要下床。他要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刘茫没办法,撑了伞出去,本来只是想送把伞,但看到林微笑欣喜的眼睛,他改变主意了。

虽然每一次去陌生城市认人时,她都充满期望,但这次真的不一样,她害怕又期待。

“进来吧!”

林微笑从来不觉得苦,她有种可怕预感,这就是鹿鹿!

林微笑受宠若惊地跟他进屋,满心的期望,她打量了下四周,没有鹿鹿。

为了鹿鹿,她失去太多,太苦了。

“他在睡觉,”刘茫坐在沙发上,跷着腿,第一次正眼看她。她很狼狈,全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但无论她再可怜,他也不会同情她。他心里有了主意,问,“如果让你们见面,你想怎样?”

阿信看着她离去,有句话没敢说出来,别抱太大期望。这几年,她没少在警局资料库找流浪儿童,全国各地,每次她看到觉得像的,无论多远都会赶过去,但都不是鹿鹿。阿信看着她次次失望而归,真的有些不忍心。

林微笑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我想带他回家。”

“你放心。”

“回家?”刘茫好笑地看她,“明明是你先不要他的,现在又想带他回家。”

“微笑,你小心点。”

“算了,我不要跟你争辩这些,”刘茫摆手,“跟我过来。”

林微笑很振奋,找阿信问了地址,就背着包冲了出去。

他走到书房,推开柜子,下面竟有个地下室,画具,画板,应有尽有,大大小小七八张画,有些画完了,正在晾干,有些还没画完,但无一不是名画,画得非常逼真,以林微笑外行人来看,根本看不出差别。

让我看到本人,我就知道是不是了!

刘茫抱着手,挑眉问:“知道这些是谁画的吗?”

不怪阿信这么说,他只看过鹿鹿一张照片,单纯对比照片,只会觉得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人气质太冷了,看着就觉得很寡情,但鹿鹿是林微笑从小带到大,她熟悉鹿鹿的任何神情,他一皱眉她就知道他为什么不舒服。

林微笑瞪大眼睛,许久才猜测道:“……鹿鹿?”

“不像呀。”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不费劲。这几年,我们就是靠鹿鹿的画活下去,他画假画,我再委托地下拍卖行卖出去。别跟我说我在利用他,要不是我,你弟弟早就死了,你以为有自闭症的小孩能独自活着?”

“这个人好像鹿鹿。”

“我——”林微笑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怎么了?”

“你也不要说会报答我,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想要鹿鹿跟你走?”

阿信说了一通,见林微笑仍眼都不眨,疑惑地问。

林微笑拼命点头,刘茫说:“那去自首。”

“这个男人叫刘茫,是专门制造贩卖名画的商人,F局盯了很久,就是一直没有证据。三个月前来到Z市,F局把照片发过来,叫我们帮忙留意,另一个听说是他弟弟,刘茫把他保护得很好,跟案情没关系,挺神秘的,没探出什么信息。”

“啊?”

她正看得出神,阿信走过来:“看什么?哦,这个呀,是F城警局发过来,叫我们留意的。”

“去自首,说画画卖画的都是你,只要你肯去自首,我就让鹿鹿回家。”

她的心跳起来,六年足够让一个孩子长成大男孩,五官轮廓都会变,但真的很像,鹿鹿长大了,会不会是这般模样?

刘茫靠近她,继续说:“你不是一直在找鹿鹿吗,不是说要报答我吗,现在我的要求就是这个,如果你肯替我去自首,我就把鹿鹿还给你。”

林微笑移不开视线,这个人,好像,第一眼或许觉得不像,但越看越像。

“可是鹿鹿——”

林微笑摇头,无聊地看阿信的电脑,一张照片被放大,是两个男人。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穿着黑西装,牵着个男孩,男孩看起来十八九岁,只拍到侧脸,但也看得出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皱着眉,苍白薄情的模样。

“就是为了鹿鹿,想想,你也不想鹿鹿过着逃亡的生活吧?”

那句老死不相往来,她是认真的。

刘茫说完,留下一句“你好好考虑,天亮我要答案”就出去了。

许小虎没再找过她,林微笑也不去想他,已经决定做路人,再纠缠也无用。

林微笑茫然地坐在画室,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刘茫蛊惑性的声音,“去自首吧”。她要代替他去自首,就会入狱,那什么都没了,但要不去,刘茫肯定不让她见鹿鹿,她感觉得到,刘茫很厌恶她。

林微笑也说不清,牧雪若知道阿信这样情痴,是开心还是疼惜。不过她也是有几分羡慕的,阿信真是痴情得,不惧天地别离。这种人终究是少,大多数人的感情,像她和许小虎,一场烟花一场雨,还未尽兴就气数已尽。

怎么办?林微笑坐在画室,看着空白的画纸,想起小时候她在纸上一笔一笔涂颜色,十二种颜色,像一道十二色的彩虹,多美。她痴痴地想着,天亮了,可阳光照不到地下,她走出去:“我答应你。”

他一脸无奈:“没办法,时间总是多得让我害怕。”

林微笑听到自己的声音,刘茫露出得意的笑容:“一些资料我会传给你,背熟悉了就去自首。鹿鹿在花园,你可以去见他一面,一面的话,五分钟就够了吧。”

阿信平时挺忙的,一刻也闲不下来,林微笑也曾问过他怎么总这么拼。

林微笑听得怒火上蹿,走了几步又回头:“刘先生,我感谢你救了鹿鹿,但你真是个人渣。”

最近新闻中心和阿信所在的警局有合作,录几档提高市民防骗意识的节目。林微笑负责跟进,她一大早过去,因为经常合作,倒也很顺利,她录好同期声,同事去补几个镜头,她坐在阿信电脑桌前喝水。

“比起人渣的我,那丢了亲弟弟的你,又是什么?”

天亮了,林微笑推开窗,天天蓝,鹿鹿,你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姐姐去找你。

刘茫反讽,林微笑沉默,走了出去,雨过天晴,天空一片湛蓝。

鹿鹿!林微笑追过去,他已消散在夜空中。

鹿鹿在花园里跑来跑去,他跑到墙角,把出来散步的小蜗牛放到湿润的土地上,树叶上。林微笑看到这一幕,几乎要哭了,是鹿鹿,只有鹿鹿才会带蜗牛回家,而且他没有变,他还是这么善良。

林微笑坐到天亮,黑暗中,她仿佛看到那只粉红色小鹿,发出淡淡的光芒,很漂亮。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它回头对她微笑,美丽的鹿角,眼睛黑白分明却蓄满泪水。

她走过去,伸手:“鹿鹿……”

林微笑没法回答,她只能不断说对不起,鹿鹿走过来,似乎对她哭很不解。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踮起脚尖,对着姐姐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又讨好地望着她,仿佛在说,不哭啊,姐姐,我们不哭。

鹿鹿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碰,却没走开,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她。

“姐姐,我已经是地球人了,你为什么要把我丢了?”

六年了,那个努力的少女长大了,变成一个坚强的女孩,懵懂天真的孩童也变成冷漠的少年。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如此明显,改变了他们的相貌,也改变了他们的眼神,都苍老得太快。

她咬自己,指甲深深地扎进手心,很痛却毫无知觉。她想起刚才的梦,鹿鹿一身伤地站在她面前,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伸出手,问她。

林微笑望着他,有很多话要说,却堵在嗓子眼里,哽咽着,唯有双眼蓄满泪水。鹿鹿面无表情,孩童时全心的信赖和依靠全然不见,他看她,就像看一个陌路人,这眼神让林微笑的心都碎了,是她亲手把他眸里的信任打碎的。

她胆战心惊,怎么办,鹿鹿在哪里,会不会受苦,被人欺负?

“鹿鹿——”

林微笑在睡梦中,硬生生被吓醒,一身冷汗,心跳得很快。

刘茫在那边喊:“林小姐,只剩下三十秒。”

但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他们说的没错,鹿鹿早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这个人渣!林微笑蹲下来,学着他,把小蜗牛放到潮湿的土地,轻声说:“鹿鹿,你等着,姐姐很快就带你回家。”

众说纷纭,林微笑一律接受,帮助她的,她心里感激,骂她的,她也接受。他们说的没错,唯独一点,她不相信鹿鹿死了。鹿鹿没死,鹿鹿一定在哪个地方等她,等她来找他。她了解鹿鹿,他可怕的偏执,他一定会等她的。

她强迫自己转身离开,路过刘茫,他淡淡地道:“林小姐,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有人泼冷水,鹿鹿被丢时才十三岁,有自闭症,又没有自理能力,说不定早就死了,劝林微笑不要找了;有人骂她矫情,把一起长大的弟弟丢了,还有脸上电视哭,要真想找弟弟,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去上大学……

林微笑走出去,看到牧嵘的车,他在车外等着,手里拿着一把伞,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很多人帮忙,可还是没有鹿鹿的踪影。

他总是对自己这么好,林微笑走过去,突然伸手抱住他,强忍着满腔的苦涩。

媒体转载,微博转发,《平凡的世界》栏目组为林微笑发起了一期“寻找鹿鹿”的活动,关注孤独症孩童,寻找星星村的小王子林鹿鹿。网上遍布鹿鹿的照片,网友自发寻找鹿鹿,在微博上发图。

“牧嵘,我们是亲人,对吧?”

节目播出来,反响很大。

“对,我们是亲人。”

39

牧嵘说,这个怀抱太意外,他很不解,却又有些贪念。

因为她是一个罪人,罪无可恕。

林微笑抱着他,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他,可惜不能再继续。

不够!只要她没找到鹿鹿,就永远不够。

42

“够了,不要拍了!”严晓明示意摄像停下,她抱住林微笑,“可以了,微笑,你已经很拼命,不要再责怪自己。”

刘茫的资料很快就通过电子邮件传过来。

她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些应付警察的资料,不得不说,刘茫这人极其聪明,很完美地做成林微笑参与的假象。

鹿鹿,我遇见一个人,他也在找人,他说生死不离,我也一样,此生不弃。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邮箱后面,是淡淡的一句。别动什么歪心思,我想你懂什么叫人去楼空。

最后,林微笑对着镜头,只有一双含泪的眼睛。

林微笑握着拳,她不敢冒风险。她不是一个人,阿信、牧嵘都会帮她,可她不敢,她只能采用最笨的方法,听从刘茫的摆布。也没什么,不过在狱里待几年,等出来,就能爸爸鹿鹿团聚了。

对不起,丢了你,对不起,还是没有找到你。

好事多磨,只要能团聚就够了。林微笑安慰自己,至于她的人生,她不去想。从把鹿鹿丢下的那一刻,她就没有自己的人生。

“鹿鹿,对不起……”

林微笑约牧嵘去买东西,她说刘茫答应她,很快就能让她见鹿鹿,她要为鹿鹿买礼物。衣食住行,她要给鹿鹿买新衣服,小时候鹿鹿总穿她的旧衣服,现在她能赚钱了,可以给鹿鹿买新衣服了,牧嵘和鹿鹿的身高差不多,她带他去帮忙试衣服。

“姐姐很想你,妈妈死了,我一直在找你。

“这是你的荣幸,能我和弟弟一样帅。”

“鹿鹿,你在哪里,姐姐在找你?

“我怎么觉得我更帅一点,”牧嵘对着镜子,啧啧称赞,“真是帅得不行。”

灯光暗下来,林微笑的眼神空荡荡的,她确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好不容易说出来。

他很高兴,和许小虎分手后,林微笑一直不开心,现在终于找到鹿鹿,况且这种被拉着满商场试衣服,他会有种女朋友帮男朋友买衣服的错觉。就是会不会买太多?买完夏装,买冬装,最后又在老年服装店停下来。

“请允许我把最后几分钟留给鹿鹿的姐姐,我想,她有很多话要对鹿鹿说。”

林微笑站在门外:“我还没给爸爸买过衣服,不知他瘦成什么样子。”

严晓明问不下去了,她示意摄像,把镜头对向自己:“今天我们听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们身边有多少自闭症儿童,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到来给一个家带来的是欢乐多还是眼泪多,我只想说,身为正常人的我们,多一点包容,给星星的孩子一片天空。

牧嵘心一酸,拉她进去:“没事,等你带鹿鹿回家,就可以慢慢把你爸养胖!”

林微笑惨笑,像我这种人还要什么人生,她说:“我的人生,就是找到林鹿鹿。”

“对呀!”林微笑笑了,“很快我们就可以团聚,爸爸看到鹿鹿一定很高兴。”

“那你的人生呢,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是该谈恋爱,结婚?”

她眨眨眼,把眼泪眨回去,进店仔细挑衣服。

“那就找一辈子,”林微笑的眼神全是坚定,“我不知道我的一辈子有多长,说不定明天我走在路上,就会出意外。但只要我活着,活着一天就找一天,活一辈子就找一辈子,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

爸爸没出事前,是很骚包的,穿得年轻精神,出事后就随便了。其实爸爸就是爸爸,再怎样也是很帅,林微笑一件一件往牧嵘身上试,可惜妈妈不在,不然妈妈也喜欢给爸爸打扮,妈妈最爱给一家子打扮。

“如果一辈子找不到?”

牧嵘也耐心,他想,这就是家吧。

“是的,直到找到为止。”

他的家被他弄得支离破碎,所幸,他遇见林微笑。

“还要继续找吗?”

好不容易挑了件条纹衫衫,林微笑想想又挑了件T恤,出事后,爸爸就没没穿过短袖,因为伤疤太吓人,其实有什么关系。

“离开前,我发过誓,不找到鹿鹿,我不会回去。”

买完衣服,林微笑去买画具,鹿鹿喜欢画画,还有其他好多她能想到的东西。

“为什么?”

最后,连牧嵘都累得直喊:“微笑,你压根在屯货。”

“没有。”

就是在屯货,她不了解,这种诈骗案有多严重,想着能准备就先准备着。

“没回过家?”

刘茫答应她,她去自首后,他不会再让鹿鹿画假画,他会带鹿鹿回家,交给爸爸。

“六年。”

“我哪儿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严晓明换了个话题,“从你离家找鹿鹿,找了多少年?”

“我就算骗你又如何?你不按我的话去做,我就带鹿鹿走,让你永远也找不到。”

“如果你是我弟弟,你会原谅我吗?被最信任的人丢弃。”

她别无选择,她在赌,赌刘茫有没有良心。

“为什么?”

牧嵘看她沉默,她这几天看似正常,但总觉得有点怪,那眉打了结似的,为了鹿鹿吧。阿信那边快要收尾,就等刘茫上套。放心吧,微笑,很快你就能和鹿鹿团聚,牧嵘没再多想,他用力搂着她的肩向前走。

“是,”林微笑点头,惨然道,“但我从来不指望鹿鹿能原谅我。”

“算了,本少爷今天都归你,说吧,还要买什么?”

“那你现在做的都是为了赎罪?”

“买吃的!”

全场哗然,短暂的喧哗过后。

林微笑努力笑了下,拉着他继续走。

“罪人。”

商场的地下室是沃尔玛,走到冷饮区,牧嵘拿了两个可爱多。

“你觉得你是哪种人?”

两人坐在长椅上,身边放着大包小包,愉快地碰杯。

林微笑望着她:“因为我发现眼泪是没有用的,它除了让我变得更柔弱,一点用都没有。而我要找到鹿鹿,必须坚强。况且像我这种人,有种说法叫鳄鱼的眼泪,虚情假意,不值得同情。”

“祝林夕落早日和鹿鹿团聚!”

真是个残酷的问题,不愧是当家花旦,总能一刀见血,就算是师徒也毫不留情。

林微笑大笑,看身边的大男孩,在心底说,祝牧嵘良辰美景,永生幸福。

林微笑没有哭,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没有煽情,没有眼泪,她完全是个冷血无情的女孩。可在场的人都动容了,严晓明问:“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抹眼泪,你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

买好能想到的东西,林微笑又偷偷回乡下去看爸爸,爸爸似乎更老了。这次,她远远地看了一眼,看完就走。回到城里,她去电视台辞职,严晓明很生气。

她看到自己总是在哭,不安彷徨,她看到鹿鹿安静地对她笑,站在路边等她回来,她看到妈妈毫无反应地倒在地上,她看到爸爸甩开她说她不配,她听到软软小小的鹿鹿在叫姐姐,对她说,他要做地球人。

“你在自毁前程!”

她看到了很多,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从身边离开。

“师父,谢谢你。”

从爸爸出事以来,她被命运逼迫得一直向前奔跑,今天她慢慢回忆,她仿若站在时光的河流里,看着年幼的自己看着摇篮里的小婴儿,他们慢慢长大,从身边穿过,她看到爸爸没出事前英俊的脸庞,看到妈妈没生病前温柔的笑……

她没法解释,最后心存感激地跟师父告别。

从哪里开始讲起?1993年那个寻常的2月21日。

林微笑抱着东西离开,一个人走在路上。这么久,她还没仔细观察过这座城,她坐在街道的长椅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忙碌的人群,浮现在脑中的却是小村庄简单明快的生活。

因为本身是栏目的工作人员,考虑会有人说作秀炒作,录节目时,林微笑戴了个半边的面具。她特意在淘宝找到的小鹿面具,第一次以被采访者的身份坐在镜头前,她还是有些拘束,不过很快就调好状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来是最好的生活。

严晓明不明白地看着她,林微笑点头,上了电视,鹿鹿会看得到吧!

她起身去刘茫家,她想见鹿鹿,和他好好说话。

“我。”

刘茫难得不在家,鹿鹿在画画,以前他的画是明快鲜艳的,现在却出现大片大片的黑。

“谁?”

林微笑静静地看鹿鹿,他穿着一身白,看似简单,却都是国际一线品牌,低调的奢华,不再是那个穿着自己旧衣服站在田梗旁等待的孩子。时光多可怕,以前她盼望着能找到他,又害怕鹿鹿恨她怨她,现在她找到了,鹿鹿却连恨她都不愿,他根本不看她,他不要她了。

“师父,有个人可以。”

他还是那么好看,白皮肤,黑眼睛,眼里没有一丝杂质,就是太冷了。林微笑真想抱抱他,鹿鹿,你不是这样的,但她不敢,鹿鹿不让人碰,他不会拒绝林夕落,但站在面前的是林微笑。

她去外面透气,林微笑追了过去,沉默了半响,下定决心。

“鹿鹿。”林微笑叫他,她有很多话要讲。

严晓明是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林微笑跟师父开了几次会,每次都是为嘉宾人选吵得不可开交,吵完嘉宾,吵节目形式,严晓明气得半死:“我叫你们头脑风暴,不是叫你们来吵吵闹闹。”

她想说妈妈去世了,家里的变故,她想说,她一直在找他,找了六年,她想说,他长大了,变更好看……可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她就这样痴痴地凝视,眼泪在眼眶打转,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

频道领导对这档节目很重视,希望一击即中,找了几个典型,怕被说作秀,缺乏诚意,找普通人,又说缺少亮点,不够震撼,影响收视率,毕竟现在是制播分离制度,收视率决定广告收入,节目能否存活下去。

“鹿鹿,你不要姐姐了?”

频道正在筹划一档新闻访谈节目《平凡的世界》,与以往的访谈节目不同,这次把镜头对向普通人,定位就是,他们很平凡,他们就在我们身边,筹划了很久,就是第一期的访谈嘉宾一直争议不下。

因为我丢掉你,让你颠沛流离,受尽千辛万苦,所以你不要我了?

请了三天假重新回来上班的林微笑,对遇上的每个人都微笑点头。微笑吧,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奔跑吧,像从来没有摔倒过一样。就算生活让我幻灭一百遍,我也能微笑一百零一遍,因为我是不会哭的林微笑!

可是我知错了,这六年没有一天我好过。

蜗牛永远只会背着重重的壳向前爬,因为她没有亲人庇荫,也没有老天眷顾,她只能靠自己,她用血肉眼泪凝成壳,风吹雨打,金刚不坏。

眼泪再也止不住,鹿鹿回头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映出一个长大的林夕落。是不是长大了,就会变得不美好?林微笑看着弟弟,突然万分舍不得,她不要了,她反悔了,她已经失去他六年,不能再离开他。她舍不得,一分一秒都舍不得。

她笑容满面,可越是这样,牧嵘看了越伤心,他忘不了那句,壳压得她好疼。

就趁刘茫不在,林微笑抓住他的手:“鹿鹿,跟姐姐走,我们离开,反正没人知道画是你画的。”

牧嵘想说什么,林微笑摆摆手,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放心吧,影子先生。我是谁?我是不会哭的林微笑,我是打不倒的蜗牛小姐。”

鹿鹿愣愣地看着她,林微笑催他:“走,咱们快走。”

她还在笑,眼神却空荡荡:“我做了个很奢侈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也清醒了,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是不对的。”

她还是信不过刘茫,她可以去自首顶罪,但万一他带着鹿鹿远走高飞,那该怎么办?她人在监狱,不可能出来找。林微笑猛然发现自己太天真,关心则乱,刘茫根本就不想让鹿鹿回家。

林微笑走到他面前:“你放心,我没事。”

“走,鹿鹿,咱们走!”林微笑抓起他,就往外走,鹿鹿手里还拿着画笔,被动着往前走。

“你——”牧嵘斟酌词语,一脸担忧。

外面突然警鸣大作,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荷枪实弹的警察冲了进来。

“醒了?洗洗准备吃饭。”

怎么回事,他们要来抓鹿鹿吗?林微笑吓傻了,本能地抢过鹿鹿手中的画笔,举起手,大声喊:跟我弟弟没关系,画是我画的!”

病了三天,第四天终于恢复过来,瘦了一大圈,也把什么都忘了,牧嵘醒来没看到她吓了一跳,跑出去,林微笑已经在厨房忙活,见到他微微一笑。

牧嵘冲进来,就看到这一幕,他大吼:“林微笑,你疯了吗?”

那一刹那,牧嵘心如刀割。

有警察拦住他:“牧先生,你不要妨碍我们执法的。”

“壳,壳压得我好疼。”她在梦中小声说,畏畏缩缩。

“全部带走!”

牧嵘抓住她的手,柔声问:“怎么了?”

警察过来铐住她,林微笑还在喊:“画是我画的,我弟弟有自闭症!”

她终于平稳了点,牧嵘不放心,趴在床边照顾她,中途听到动静,他抬头,烧已经退了,林微笑皱着眉,似乎在做噩梦。

牧嵘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铐住带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似乎为了让他放心,她躺好,喃喃自语:“我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这几天,他和阿信忙着给刘茫设套,购买名画,要刘茫本人出现。金额很大,连不会现场交易的刘茫都心动了。他们本想在现场就抓住他,但刘茫太狡猾,竟从重重包围中逃脱,朝别墅逃过来。本以为能抓到刘茫,结果竟是如此,现场证剧确凿,林微笑把罪揽在身上。

牧嵘拿水喂他,温水顺着喉咙流进去,林微笑舒服了点,她努力笑了笑:“你去睡吧,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会好起来的。”

林微笑被带进警车,只来得及说:“牧嵘,帮我照顾鹿鹿!”

当然不能!鹿鹿怎么办?爸爸怎么办?妈妈还在等鹿鹿回家。林微笑猛地惊醒,捡回半条命,她半睁着眼,看到牧嵘疲倦地照顾她,眼睛红通通的,熬夜熬出来的。她哑着嗓音:“牧嵘?”

牧嵘带律师过来,林微笑做好笔录,她认罪,画是她画的,和鹿鹿没有任何关系。

林微笑烧了三天,半梦半醒,浑身难受,哪里都疼,揪心地疼,身体像经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温度很高,心却很冷。她蜷曲着,却找不到一丝安全感,清醒时,她笑自己,不是早料到会这样,自己作死;迷糊时,她又想,难道我就不能有爱情?

警察不信,林微笑写了两个字,鹿鹿。

伤心伤身,伤已伤人,他们都忘了,情仇爱恨,本来就是一场空。

“你们去看画的背面,都有这个签名,用药水抹一下,就可以看得到。”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硬生生被高温弄出两抹诡异的红,一阵心疼,林夕落,你作死吧,往死里作死自己,也作死我。

此时此刻,她真感谢刘茫的资料,让她能从容面对警察的盘问。

半夜,林微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一直说梦话,最后似乎在唱歌。牧嵘趴下来听,好像是:天给的苦说不出,只好躲在心里哭,痛到深处说不出。牧嵘边照顾她边想,还真是痛到深处说不出。

她也庆幸,鹿鹿的字是她教的,她能模仿他的笔迹,尤其是他的名字。她那时懂的字不多,图简单,就画了圆圈当脑袋,又添了几笔当鹿角,就是鹿鹿。这独一无二的写法,竟会帮到她。

是不是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两面,一面煎熬着自己,一面煎熬着别人?

就算警察怀疑,所有证据也指向她,画就是她画的。

可海水真的好冷,冷得他心都被冻成冰了,她只爱过一个人,一个许小虎。牧嵘抱着她,她这么轻,这么瘦,他却觉得每一步都很沉重,我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林微笑你啊,可你连辜负都不自知,你深爱着他,眼里何尝有我?

录完笔录,警察问她:“真的是你画的?”

她的问题牧嵘一个也回答不了,他只能抱着她,一个手刀打晕她,带她离开。

林微笑点头,她举着戴手铐的手:“你知道吗,我等这副手铐等了六年。”

林微笑还在哭,边哭边说:“我真的爱许小虎,我从小到大,只爱过他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辜负我?你说,他为什么要辜负我?”

从鹿鹿被丢,她的心就被铐上枷锁,无处安生。

牧嵘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能伸手抱住她。

六年,她一直在等待上天的审判,现在终于到了。

“那我怎么办,我爱许小虎啊,他定婚了,我怎么办?”

被带着离开,牧嵘拉住她:“林微笑,你疯了吗?”

林微笑意识有点回来,对呀,许小虎订婚了。她全身湿透了,海风很大,吹在她身上,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仿佛顺着海水渗进她皮肤、骨头里,冷得她打战。她全身都在抖,嘴唇白得发青,喃喃问,有点神经质。

林微笑摇头,还是那句话,牧嵘,帮我照顾鹿鹿。除了这个,你什么都不用对我做,真的。

“他订婚了!很快他就会结婚了!你就算找到玉又怎样,一块玉他就能回来吗?”

不管法院会不会对自闭症患者判刑,只要有一丝风险,她就不会让鹿鹿承受。

“为什么?”林微笑傻傻地问。

牧嵘一拳砸在墙上,眼睛红得吓人,这世界真是疯了!老天到底要怎么处罚他,让他亲自带人去抓她!她理所当然为鹿鹿认罪,从来不珍惜自己,那旁人呢,一直在你身边的我就不会心疼吗?

说着又要扎进去,牧嵘抓住她,可她疯了,不要命地挣扎,连他都有些抓不住。牧嵘狠心,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响亮的巴掌声让他心一震,林微笑却毫无知觉,牧嵘直视她:“林微笑你醒醒吧,玉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回来了,许小虎也回不来了。”

鹿鹿也要做笔录,但他不开口。有医生过来对他做精神病鉴定,警察来来去去,但无论是谁,他都不说话。牧嵘快疯了,他拿出耐心,对鹿鹿解释,苦口婆心,但鹿鹿仍坐着,像座漂亮的冰雕。

两人浮出海面,林微笑推开他:“你干什么?我要去找玉,找到玉,小虎就回来了。”

最后,牧嵘望着他的眼睛:“鹿鹿,如果你不为你姐姐作证,就没人救得了她。”

林微笑一直往下沉,往下沉,牧嵘跟着往下沉,揪着她的脖子,拉回来了。

他请律师为她做无罪辩论,能出钱能出人脉的他都能帮她做。但她认罪,画是鹿鹿画的,除了鹿鹿,谁都无法证明。林微笑不能坐牢,她才二十四岁,这会毁了她。

此时此刻,他真庆幸在巴黎,克服了对水的障碍,去学游泳。

牧嵘眼圈红了:“鹿鹿,你真的忘了林夕落?”

牧嵘赶过来,正看到她一头扎进海里,他连衣服都没脱,直接跳进去。

那个疼你爱你亲你的姐姐,恨着你又爱着你的林夕落?

我要找到玉,找到玉,许小虎就回来了,林微笑疯了,她跳下去,朝刚才扔玉的地方游过去,四处摸索。可是没有,这里没有,那里没有,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沉到海底。林微笑不管不顾,直接扎进海里。

鹿鹿没有回答,他冰雪般清亮的眸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要失去许小虎,她不要许小虎属于另一个人。

林微笑坐在牢房的床上,抱着膝,穿着嫌疑犯统一穿的橘红色衣服。她采访过囚犯,想不到有一天,会穿着囚服等待审判。原来是这种感觉,林微笑笑了,她唯一的烦恼,是明天法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要怎么回答,是说林微笑,还是林夕落?

海风吹在身上,林微笑觉得冷,又觉得胸口空荡荡的,一点份量都没有,连心也空荡荡的。怎么回事,她猛然意识到,她失去玉了,也失去许小虎了,许小虎属于另一个人,不要,她的心痛得撕裂起来。

林夕落吧,自己终于可以做回能哭能闹的林夕落了。

碎玉被扔进海里,只溅就一小点水花,就消失不见了。

林微笑想起第一天到Z城,下车时,她被吓到了,人多车更多,人挤人推着她往前走。走出车站,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底下繁华的苍生,这里能有她的一席之地吗?她彷徨了,要往哪里走。

给我希望,又把我拉进苦海里,我快活不下去了,都怪你,都怪你!

车站有很多乞丐,大多是丧失劳动力的残疾人。有个失去左臂的流浪歌手在唱歌,她听过这首歌,《蜗牛》,周杰伦填词作曲,世界展望会的主题曲。这首歌还是老师推荐的。

许小虎,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出现?

记得是初中,盛夏的午后,闷得要死,整个人间安静得就像等着一场雨来惊醒。讲课的老师外号兔八哥,有两颗兔牙而得名,她装作认真听课,实则在桌下偷偷翻《七龙珠》,漫画是找人借的,说好了下课了就得还他。

林微笑硬生生把链子扯掉,疯了似的跑出去,跑得很快,在厨房的牧嵘只听到动静,她就不见了,他放下东西,追了过去。林微笑跑到海边,狠狠地把玉观音扔出去,玉碎玉决,我们早该恩断义绝,何苦再相遇再纠缠。

正看得精彩,一张字条传过来,许小虎的字总是这么难看。

她还戴着那块碎玉,玉压在她胸口,她快窒息了。

兔八哥一直在看你。

林微笑就哭了,梦里她一直哭,哭得很伤心,可没人安慰她,她觉得好冷,心口又冷又重,最后冷得她实在受不了,就醒来了。醒来看到她躺在自己床上,额头上铺着条毛巾,她也找到心口又冷又重的原因。

林夕落抬头,兔八哥眼晴正冒着火,她不舍地把《七龙珠》推到课桌内,老师继续讲课,讲的就是这首歌。林夕落压根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龟仙人小悟空龟派气功,还趁老师不注意,回头冲许小虎做了个鬼脸。

醒醒吧,他已经订婚了,孩子都有了,他的一辈子在别人身上。

那时候单纯,快乐也好简单,林夕落认真地听完《蜗牛》,上前给流浪歌手一块钱。钱不多,却是她少得可怜的钱的一部分。她看了一眼全家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要闯一片天。

林微笑同他争执起来,不是的,许小虎要和我一辈子的。

没想到五年后的这片天,会是牢狱里的四角天空。

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里有许小虎、有鹿鹿,三个人无忧无虑,从不懂烦恼,一直笑呀闹呀,都是天真可爱的模样。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梦,鹿鹿被她丢了,许小虎也走了,被她亲手交给别人的。

但她一点都不后悔,从前她还会抱怨命运,现在她谁也不怨。三年、五年、十年……走出去,又是一片天。林微笑不会永远在坑里,只要她的亲人还在,只要还有爸爸鹿鹿,她就不会倒下,妈妈说得对,一切会越来越好。

林微笑大病了一场。

入夜,警察巡逻,听到有人在唱歌,很轻,像怕吵醒人,但在黑暗里又分外清晰。

38

她唱着:“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任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我有属于我的天,任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这一天,我最爱的弟弟,我终于看到你,你长大了,变得更好看了。只是我已走失在你的星球里,你不要我了,就像当年我丢弃你。

总有一天,她会有属于她的天。

我一直向前奔跑,向着阳光,迎着风雨,鹿鹿,我就是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