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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最亲爱的你

最后一个晚上,林微笑向李茉荷告别。

六年有期徒刑最后减刑成三年,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知不觉,当初进来泪流满面的女孩,蜕变成一个坚毅勇敢的女孩。三年的狱中生活磨砺了她,她坚强了,也柔软了,她终于赎清了她的罪。

她们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李茉荷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命运太玩弄人了。她们相互扶持走了三年,林微笑没看到有人来看她,也没人给她写过信,她就像被遗忘在孤岛,被所有人遗忘。

林微笑在狱中很积极,表现很好,她是谁,她是谁也无法打败的蜗牛小姐。

“我会给你写信。”

红尘多少事,大浪淘沙,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粒。

“不要,出去后,把这三年忘掉。”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想起许小虎,仍是年少天真的模样,她是真的真的爱过他,也是真的真的要放弃他。如果时光能保持原来的模样,那就好了,可她清楚不可能,所以,就这样吧,许小虎和林夕落,翻篇了。

林微笑懂她的意思,入狱毕竟是不光彩的事,要与这里撇得一干二净才最好。她笑笑没说什么,用力地抱抱李茉荷,在她耳边轻声说:“如果没人等你,那我等你,我做你的朋友,在外面等你出来。”

狱中接受劳动改造之余,林微笑会看看书,牧嵘寄了很多书过来,什么都有,这几年忙忙碌碌,没看什么书,没想到在这里,静下心来,看了不少书。那日看到三毛填的一首歌,有句话她很有感触,星星白发犹少年。

李茉荷眼一酸,又嘱咐她:“出去的时候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

物是人非,真的是很残酷的四个字,时光模糊了所有。

林微笑没有回头,从操场到大铁门,长长的一段路,她想了很多,三年,她在这里待了三年,有眼泪也很艰辛,但结束了,老天对她的处罚够了。走出大铁门,干警跟她告别:“再见,223号,不要再回来了。”

许小虎又来过几次,也给林微笑写过信,不过她都未拆封就退回去。果断决绝,林微笑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偶尔她想起,许小虎去广州,他把邮票都贴好的信。彼时,她为妈妈的透析费折磨得快疯了,只写一句“我很好,很想你”就寄了出去,多好,何曾想过,两人会决裂至此。

不会再见面,我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洗掉我身上的罪。

这嗓音,曾经林微笑一听到,心里就是满满的信赖,如今却变成了揪心的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许小虎,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就让林夕落离开你的生命。从此阳关大道,独木小桥,相逢不相识。

林微笑抬头,蓝天白云,真美,她笑了,她终于沐浴在阳光下,享受人生的美好。

许小虎猛地站起来,在后面凄惨地喊:“夕落——”

林微笑什么都没带,她要跟过去做告别,她出来了,清清白白回到人间。

后来,许小虎得到消息,来看过她。林微笑走到门口,看到玻璃前那很是沧桑的男人,她转身就走,对干警说:“我不见他,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门口停着辆骚包的敞篷跑车,流水般的曲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车上放着一整车的红色野蔷薇,红得似火,也似满天的朝霞。车座后面还绑满彩色的汽球,牧嵘车模般地站在车旁,冲林微笑咧嘴笑。

以前她爱不起,现在她配不上,林微笑不去想,就这样吧,结束了。

林微笑被雷到了,这哪儿像接出狱的,接新娘还差不多。

其实林微笑不恨许小虎,真的,她了解许小虎,他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和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状况,她还是愿意相信,许小虎没有背叛她。她离开他,因为无力继续,一身罪的人哪能奢望爱情?

她装作不认识,拐弯要走,牧嵘急了,也不记得摆姿势,过来拉她:“这边!这边!”

林微笑也会想起许小虎,但每当许小虎三个字冒出来,她就会赶紧打住。不要想了,就让许小虎成为余生的禁忌。她把他封锁起来,也封锁了与他有关的记忆,挺难的,十六年,杨过等小龙女等了十六年,许小虎毁掉和林夕落的所有,只用了一夜。

林微笑质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没有礼炮乐队,夹道欢迎吗?就这么辆破车,随手摘的几朵野花,还有最大的败笔是这气球,这气球到底干吗用的?”

阿信走后,林微笑想了很久,她庆幸自己没有一段这样的爱情,太绝望了,这一生负尽恩宠,空掷所有温柔。她想,爱情还是不要生死不离比较好,也许此去经年,至此别过最好。

牧嵘目瞪口呆:“好呀,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得瑟上了。”

话虽这样说,他的声音却充满惆怅和心酸,他就像做一个不愿醒的梦。

“怎么,就许你花枝招展,不许我多说几句?”

还找牧雪吗,她没说,但阿信哪会不明白,他点头:“继续找,总会找到的。”

牧嵘受不了,他扑上去,把她搂在怀里:“叫你得瑟!叫你得瑟!”

林微笑点头,心一动,有些嘴贱地问:“那你呢?”

两人闹了一会儿,牧嵘把林微笑按在怀里,轻声说:“欢迎回来。”

“刘茫还是没消息,不管怎样,恭喜你找到鹿鹿。”

言轻却情深,四个字,已经说明一切,林微笑抬起头,她挣脱,后退一步,伸出手。

阿信也来看过他,他很抱歉,和牧嵘布的局最后帮了倒忙。林微笑说他们帮她够多了,能留下鹿鹿,已经很幸运。如果当初她真的傻乎乎听了刘茫的话去自首,入了狱,刘茫带着鹿鹿远走高飞,那才是叫糟糕。

“从这天开始,我就是林夕落。”

这之后,牧嵘,还有鹿鹿、爸爸,经常来看林微笑,他们渐渐能像话家常坐着聊一会儿,虽然有些悲伤,但也有说有笑。林微笑想,她已经能用平淡的语气讲过去,像讲别人的人生,那真的快过去了。

她终于可以做回林夕落了,牧嵘郑重地同她握了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林微笑一震,隐隐觉得明白什么,但时间到了,牧嵘架着鹿鹿出去。他就冲她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潇洒俊逸,这个初见恶劣,桀骜不驯的少年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细心温柔的男人。她望着他的背影,猛然意识到,牧嵘,是个男人了……

“欢迎回来,林夕落。”

林微笑无法反驳,牧嵘倾身靠近,小声说了句:“我也等你,我最坚强的蜗牛小姐。”

牧嵘去开车,林夕落就看着满车的野蔷薇,她喜欢野蔷薇,怒放的生命,随口问:“我以为我爸爸和鹿鹿也会来。”

走前,林微笑神色复杂地望着牧嵘,牧嵘笑着摇头:“林微笑,我为你做任何事都不过分,我们说好了是亲人。”

“他们当然要来,不过我说不用,我来就够了,”他笑嘻嘻地说,“你又不是美国总统,用不着群众夹道欢迎,我一个人就够了。”

她心怀内疚的就是牧嵘,他对她这么好,什么都为她思考,她却无以回报。

其实是他自私,故意说错日期,一个人来,因为他想,这一次,她的眼中只有他。牧嵘倾身给她系安全带,随手摘了朵蔷薇,别在她发上,贴着她耳边字字温柔:“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蜗牛小姐,我很想你。”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她赎罪了,她可以坦荡地做回林微笑了。

很想很想,日思夜想,思念如潮。

“我和鹿鹿在家里等你。”

林夕落望着他的眼睛,说:“我也很想你。”

“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她也很想牧嵘,监狱的夜很长,她就靠着回忆支撑下来,而和牧嵘相识的日子是为数不多没有烦恼的时光。因为他总是太贴心,什么都为她做好,为她想好,不让她有任何一丝烦恼。

这次的探监,他们都没说什么话,林爸爸只说了两句,给了林微笑所有的救赎和希望。

林夕落能认识牧嵘,真是三生有幸。

林微笑狠心转身,她咬着手臂,鹿鹿,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回家。

她摸了下发间的蔷薇,莞尔:“好看吗?”

他真是越来越讨厌这个坏人,姐姐明明在这儿,为什么不能一起回家。

“好看。”牧嵘笑,踩上油门,跑车冲了出去,招摇过市。

鹿鹿是被牧嵘强迫带回去的。

他要她知道,她不丢脸,她很好,一直都很好,无论如何,她都是他心中永远的蜗牛小姐,风吹不倒,雨打不倒。不过接下来,她可以不用那么坚强,她可以做一朵娇弱的花,因为有他在。

48

跑车很快就离开,他们都没注意到角落也停着辆车,不再是凯迪拉克,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眼神老了,泪里有伤。他用手捂住眼睛,透明的眼泪透着指缝漏出,在他身边,同样放着一束红色的野蔷薇。

再等一下姐姐,好吗?

“小虎,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林微笑痴痴地望着她最亲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最好的那种?”

鹿鹿不懂,不是见到了,就能把姐姐带回家。

“最好的,比林鹿鹿还好!”

一起回家,我和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什么时候,林夕落和许小虎竟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姐姐,回家!回家!”

49

林微笑抬头,泪眼婆娑,听着他开心地喊。

出狱第一件事,林夕落和鹿鹿,还有爸爸一起来到妈妈的墓前。

“姐姐!姐姐!”

八年,她终于有脸站在这里,林家终于一家团聚,林夕落拉着鹿鹿,跪在母亲墓前,泣不成声:“妈妈,我把鹿鹿找回来了。”

他还是很懵懂,上前隔着玻璃,很高兴地看着姐姐,大声喊。

找回来了,再也不会把他丢掉。他是我弟弟,一辈子都是我弟弟。

鹿鹿看着父亲和姐姐痛哭,他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她带着鹿鹿,给妈妈磕头,她跪了很久,心里只有一句话,妈妈,我回来了。

如果孩子的妈妈还活着,一定会很欣慰,鹿鹿会想妈妈了,鹿鹿长成帅气的小伙子,可惜她再也看不到。

林微笑还是恨自己,恨自己把家逼向绝境,但都过去了。

在一旁的林爸爸看着他,六年,他习惯没有妻子的生活,但他的心永远缺了一块,破了,再也补不回来。他看着鹿鹿,眼泪止不住,这个孩子带来很多不幸,有很多人问他会后悔吗,他不可能不后悔,现在却觉得心没这么苦。

林夕落把随身带在身上的照片放在墓前,她有很多话要说,她受过很多若,离家、打工、上学、入狱……骄傲和耻辱一直如影随形,她都想对母亲倾诉,像小时候躺在她怀里撒娇,但不可能了,林夕落流着泪望着照片上微笑的女子。

他不懂,却不是不会伤心,不会哭。他搂着妈妈,像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死讯,对着电视无声流泪,眼泪涌出来:“妈妈不要死,妈妈不要死……”

妈妈,对不起。

林鹿鹿还不懂,死这个字眼的真正意义,大概一个人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这几年,我挺好的,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再也不要分离。

鹿鹿乖,鹿鹿现在很乖,妈妈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要死?

他们按照习俗给母亲扫墓,末了,林爸爸叫他们先回去,他要陪妻子说说话。林爸爸这几年老了很多,背也弯了,身体一天比不上一天,不过一双儿女回来,他的精神劲仿佛也回来了。

他望着相框上的妈妈,想起她总爱抱他,还爱亲他,边亲边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鹿鹿”,就算他总是偷偷擦脸,她也不生气,她从不打他骂他。她这么疼他,躺在病床上,脸白得像纸,招手让他过来,摸他的脸,说,鹿鹿,你要乖。

他给妻子摘了几朵小野花,放在墓前。他这几年难过时总来这里,什么都不用想就坐着。妻子去世这么多年,他闭上眼浮上的还是她,笑爱温和,没啥脾气,就是个普通的女人,可天生的韧性,压不倒,有她在,这个家就垮不了。

可是他不是要妈妈的照片,他要妈妈抱他,他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笨,再也不会把妈妈推开了。别人说的很多话,他都听得懂,他努力地长大,适应地球人的生活,变得像个地球人,可为什么妈妈不来夸他?

林爸爸靠着墓碑,依偎的姿势,全心的放松。妻子在世时,他们聚少离多,现在想来,却是可惜了,什么都重不过家人都在,他这样想着,泪无声无息地流出,在脸上纵横,嘴角却扬着,老婆,孩子们都回来了,你放心吧。

他不是很高兴,他回家了,姐姐却不在,而且妈妈真的死了。记忆中的房子空荡荡的,就大厅摆着一张妈妈的照片,冲他温柔地笑。他上前把妈妈的照片搂在怀里,仔细看她,姐姐长大了,爸爸变老了,只有妈妈没有变,喜欢笑,喜欢对鹿鹿笑。

林夕落牵着鹿鹿走在家乡的小道,很多人看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有的会停下来议论。林夕落毫不在意,以前别人在后面一指点,她就神经过敏,觉得又有人在骂她,现在不会了,她长大了。

林鹿鹿站在父亲旁边,那个讨厌的男人带他回家,去见爸爸。

有认识的叔叔阿姨问:“这不是夕落吗?回来了?”

牧嵘红着眼圈站在一旁,他料得到是这样的场面,太惨烈了。可他不这么做,父女俩相见,又要等六年,他不能等,林微笑不能等,林爸爸也不能等。时光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带走任何一个人。

她笑笑:“是的,回来了,和鹿鹿一起回来了。”

她哭倒在地,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像把所有委屈不幸都宣泄了出来。干警去扶她,发现她瘫倒在地,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无法平静,做不到,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假如跪着能得到原谅,她可以此生此世再不起身,她可以三步一拜,一步一叩。

他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小时候的田梗,溪旁,大桑树。最后来到小时经常看日落的高处,以前被欺负了,心情不好了,总来这里。晚霞照得鹿鹿脸红扑扑的,他扯了扯林夕落的衣角:“姐姐,我现在像不像地球人?”

一个人只有一次二十四岁,只有一次三十岁,她出来都三十了。三十岁别人早就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她有什么。林微笑说不出来,她哭着摇头,爸爸我想你,可我不敢去找你,我怕,我真的很怕。

林夕落心一动,她捧着弟弟的脸说:“不要做地球人,鹿鹿,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林爸爸眼睛模糊了,他恨,真的恨,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来找爸爸?”

鹿鹿不大明白,还是点点头,林夕落不忍去看他身上的伤疤,手贴他胸前。

好强又骄傲,什么都自己扛,爸爸是错了,不该指责你丢了鹿鹿,可爸爸没有不要你,你就这样说走就走,五年不声不响,找到鹿鹿,也不告诉爸爸,一个人冒冒失失认了罪,你以为你这样子,你心安,那爸爸呢,爸爸怎么办?

“还疼吗?”

她的女儿就在面前,他伸出手,想摸摸他,可玻璃挡在面前,他嘴唇颤了颤,哽咽问:“夕落,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好强?”

“好了,早就不疼了。”

他老了,真的老了,有些老花眼,可不会认错女儿。

鹿鹿摇头,林夕落揉他的头发,小傻瓜,姐姐会心疼。

林爸爸站起来,快走了几步,近距离看她。

林夕落在村里待了几天,便要启程回Z城,她得找工作,开始新生活,况且,鹿鹿也要回去学画。她劝爸爸一起走,爸爸不愿意,在小村庄住习惯了,况且林妈妈还在这儿。

可再怎样,也是他的女儿,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软软窝在怀里,奶声奶气叫爸爸的小娃娃,不是皮得让人头疼带着弟弟到处撒野的小顽童,也不再是挺着背坚强得好像可以扛起一切的少女,她变成一个真正的青年,风华正茂,年轻秀丽,像极了她母亲的年轻模样。

“我得陪着你妈妈,不能让她一个人。”

他本不信命,失意大半辈子,现在终于信了,这就是命。

林夕落没办法,只能以后和鹿鹿经常回来看他。

老人沉默了,许久才擦掉眼角的泪说:“这就是命。”

临走前,林爸爸吞吞吐吐地说:“夕落,你也不小了,有空处处对象,我看那小伙子不错。”

林爸爸望着女儿,眼泪滚下来了,五年,女儿走了五年,他找了五年。好不容易有人告诉他女儿在哪里,儿子也找到了,她却待在监狱,他不信,他的女儿从小乖巧,不会做任何坏事,那个年轻人给他讲前因后果。

那小伙子自然是牧嵘,林夕落哭笑不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说和牧嵘没什么,但牧嵘对她太好,解释不清,她只能胡乱应着。

“爸爸!”林微笑哽咽,她真的无颜以对。

林爸爸没送他们,给他们一个包,说是水果,在路上吃。说完,他就骑着老旧的三轮摩托车,去卖水果。林夕落望着远去的背景,眼角有些湿,爸爸老了。路上,她打开,一堆水果里放着纸包,打开是一沓厚厚的钱。

可这一切都被她毁了,如果可以,她愿意拿所有去挽回,假如时光能倒流,她不会再错。可她做了,就像小时候她不能让时光快进,现在她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她只能站在这里,满身风雨地望着满面风霜的父亲。

林夕落搂着鹿鹿,眼睛酸涩,爸爸啊,永远是爸爸。

她那时不懂爱,直到如今,才明白最好的爱情莫过于如此,有你有我,有个家。

回到Z城,电视台的师父严晓明打电话问林夕落,回不回去,只要有她在,电视台就有她的一席之地。林夕落很感动,但拒绝了,她之前做记者,是想鹿鹿能看到她,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这一刻,林微笑却突然想起,那一年,爸爸被炸药炸成一个陌生人,连脸上的皮肤都凹凸不平,躺在妈妈腿上,妈妈拿针一粒一粒地帮他挑掉。她记得这一幕,妈妈扎得松散的长发垂在两鬓,爸爸豪爽的笑容……

林夕落去小王子研究所,当一名普通的老师,和自闭症家长一起。万事开头难,又在监狱待了三年,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开始,工作很辛苦,不过很开心,看到小星星们一点点进步,什么都值。

她想过和爸爸再见面,却没想过是如此,她穿着狱服,隔着一面玻璃墙。

她每天和牧嵘上下班,仍住在别墅。她提过要搬出去,牧嵘不让,说她要走了,谁来给他洗衣做饭,伺候他这个大少爷。林夕落也清楚,根本是牧嵘在照顾她,不过牧嵘坚持,一提搬家的事就各种傲娇闹脾气,她也无奈,况且鹿鹿好不容易适应了,也不好再奔波,这件事就这样拖下去。

那个一夜白头,失去妻子,又失去一双儿女的父亲,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含泪望着五年未见的女儿。短短的几步距离,林微笑却觉得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走不过去,她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是爸爸,是她,让他一无所有。

生活也算重新踏上正轨,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爸爸有时会打电话,摧她要关心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林夕落没在意,她忙着小王子的事,牧嵘却暗暗计划着。

林微笑走出去,在看到门口熟悉的背影时,脚步硬生生地停下,爸爸!

表白吧!每天躺在床上,牧嵘就万马奔腾,他要对全世界宣布,他爱林微笑,不,林夕落。他还不习惯叫她夕落,可无论是夕落还是微笑,一想到心尖就能变软。现在尘埃落定,他觉得该出手了。

“很好。”干警温和地笑了。

怎么表白呢?要不,直接求婚得了!

林微笑才不在乎这些,她紧张地问:“我看起来好吗?”

牧嵘越想越幸福,,奔腾的野马已变成欢快的神兽,手拉着手唱:“求婚——求婚——”

她穿着女子监狱统一的狱服,头发扎起来,如果不看她的衣服,她就是个年轻充满朝气的清丽女孩,可看到她的狱服,多少有些可惜,她受过最好的教育,有光鲜的工作,长得又好看,可却要在监狱里被折断所有羽翼。

他打电话给阿信,厚着脸皮:“哥,帮忙想想。”

很快到了第一次探监,从前几天林微笑就处于一种非常焦灼的状态,她很想他们,又怕见他们。她坐立不安,期盼着又害怕着。干警带她出去时,她走得很快,走到门口,脚步又慢下来。

“你这语调够恶心的,”阿信正在加班,边移鼠标边打趣,“还不简单,你直接跟她说,我是土豪,咱们做朋友好不好?”

鹿鹿也给她写信,不过他表达能力有限,更喜欢用画画。依旧是小时候奔跑的三个人,永远蔚蓝的天,白白的云,明朗又一点点地回来了,看来,鹿鹿被照顾得很好,林微笑想,那自己也要努力!

“……”

毕竟在监狱,各种不适应,不过林微笑真是个小强般的存在,到哪儿都表现出可怕的韧性和顽强的适应力,她又变回那歌永远不会受伤的蜗牛。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闭上眼浮出的都是鹿鹿身上的疤痕,可总要向前奔跑的,监狱的每一天都很难熬,她就靠着牧嵘寄过来的信,还有鹿鹿的习画支撑过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末了,阿信又说:“对了,最近有摄像拍到一个人挺像刘茫的,你们注意点,这人是个疯子!”

她记下来,望着女孩柔和的侧脸,心里不那么害怕,她总是能遇到好人。

“嗯,我会小心的,哥,你也早点休息!”

林微笑擦干眼泪,李茉荷没有打听她为什么入狱,就介绍一下情况和注意事项。

挂了电话,牧嵘对刘茫并不在意,这三年,刘茫的消息时有时无,他并不在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来打扰林夕落和鹿鹿就可以了,毕竟鹿鹿走失,多亏了刘茫。

林微笑一愣,李茉荷冲她亲切地笑,眼里全是温柔的善意。

牧嵘没多想,他美滋滋地继续,要不要请个高师算下,何日适宜表白。其实他喜欢扑上去,直接吃干抹净,不过太急了,一点都不高端大气上档次,无法显示牧二爷风流俊逸万人迷的形象,还是浪漫温馨比较好。

“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忏悔。”

广告上那种牵条红线,一直找的会不会太俗了?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

热气球飘到半空打个我爱你?算了,林夕落不在高层写字楼。

林微笑点头,李茉荷又问:“在等你出去吗?既然都在等你,还哭什么,犯了错,有人原谅,有人等你,这已经够了。”

直接洗白白在床上轻解罗衫,娇羞万分地说奴家等得好着急?摔!太黄太暴力了!

同牢房的是个年轻女孩,叫李茉荷,温柔漂亮,有一双似乎能看懂人心的眼睛,她问:“你有家人吗?”

……

第二天醒来,狱友看她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轻声说:“别哭了,再大的错,来到这里,就已是惩罚。”

最后牧大少爷只想到最通俗最简单的想法,他挑了个觉得适合表白发展革命友情的黄道吉日,下午翘班,做了一顿他觉得美不胜收,实则惨不忍睹的晚餐,去蛋糕店拿早就定做好的蛋糕,摆在中间。

想起再遇,鹿鹿看也不看她一眼,林微笑更无法原谅自己。从没有像现在,她觉得身上的壳那么重,压得她快喘不过去,她有罪,法律可以剥夺她的自由,让她赎罪,但她永远无法安宁。

众星拱月,很好很好!

到监狱的第一晚,林微笑哭了一晚上,无声地流泪。她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想到鹿鹿被怎么地毒打,哀叫着求救,可没人救他,一个人都没有,他默默地忍受,直到麻木,直到把自己忘记,鹿鹿一定很恨亲手丢掉他的自己。

牧嵘各个角度欣赏了一下,接下来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林夕落回来。

可她还是想鹿鹿,他身上狰狞的伤疤,一定很痛,可她却连个拥抱都不能给。

他在等待中模拟了几个常景,最美好不过他刚说一句,“我们在一起吧”,林夕落抬头,“我正想说这句”,要不要这么美好,牧嵘滚在沙发上笑,可他左等右等,林夕落跟他作对似的,还不下班。

牧嵘有写信过来,说鹿鹿很好,他帮鹿鹿拜了位油画大师为师。老师很喜欢鹿鹿,鹿鹿也很认真,叫她放心。牧嵘做事,林微笑是最放心的,又觉得很羞愧,牧嵘做这么多,非亲非故帮她。

牧嵘这颗焦灼的心就像是被扔进油锅的鸡蛋,煎完正面煎反面,痛并快乐着。到了平时她都会回来的时间,牧嵘忍不住打了电话,没人接。她上班是不会带手机在身上的,牧嵘坐回去,等了一会儿,心急如焚,还是开车去小王子。

有牧嵘的打点,林微笑在监狱里并没有受多少罪,新收训练,入监教育,分监区,劳动改造。她消沉了几天,便打起精神,听狱友讲,只要表现好,可以减刑的,早点出去,她就可以早点和家人团聚。

“早就下班了,说你今天有事,还提早走的。”

干警催她:“进来吧,没有你想的那么遭。”

牧嵘愣住了,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猛然间阿信的话闪进脑海。

她不懂,林微笑哭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和鹿鹿的又一次离别。她抬头看接下来要生活六年的地方,白色的墙上粉刷着大大的标语,“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是不是将来她从这里走出去,就能赎掉一身的罪?

不会的,或许去接鹿鹿了,他又开车去找教鹿鹿画画的老师。

接管的干警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鹿鹿刚刚走了,接了通电话,扔下画笔就走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林微笑哭着到女子监狱。

“没事,你放心。”

47

牧嵘打听了下情况,太反常了,一定出什么事了,不然鹿鹿和夕落不会同时不见。

他知道这是骗人的,六年很长,尤其是在监狱,时间会变长。

他打电话给阿信,说了下情况,又打鹿鹿手机,这次直接是关机,夕落也一样。

牧嵘拍拍他的肩:“好了,别伤心了,很快你姐姐就能出来了。”

一定出事了!

鹿鹿还是哭,他不要什么哥,他只要姐姐,只要林夕落。

牧嵘紧张得心都跳出来,好在为了怕鹿鹿走失,他给鹿鹿戴的手表装了定位,他急忙打开定位,鹿鹿在移动,往郊区偏僻的地方去。牧嵘开车去追鹿鹿,阿信的电话又来了,听到第一句,他心就吊起来。

“以后我就是你哥。”

“刘茫回来了。”

“别哭了,我会带你回家的。

“你不要着急,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赶过去。”

牧嵘伸手把他拉起来,看着哭得眼睛红通通的鹿鹿,柔声说。

“牧嵘,不要冲动,夕落没事的。”

鹿鹿还趴在地上,哭得断断续续。姐姐走了,姐姐又走了。他的冷漠,他的无情,不过是他的伪装,其实他仍是那个有着全世界最干净眼睛,永远温润善良的林鹿鹿。他哭得很伤心,姐姐走了,他要去哪里?他要怎么回家?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回家?

牧嵘挂了电话,继续赶路,他开得很快,只要想到林夕落处于极其危险的情况下,他就无法冷静下来。到达时,牧嵘没料到,这一次竟是万劫不复。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到,警车已经远了,再也看不到。

50

“帮我照顾鹿鹿。”

林夕落确实是提早下班的。

“牧嵘,帮我照顾我弟弟!

研究所离公交车站有一段距离,她走到半路,一辆车拦住她的去路。

姐姐怎么会不要你,林微笑说不出来,她只能冲后面追过来的牧嵘大喊。

一个男人下了车,冲她笑得风度彬彬:“林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姐姐,你又不要我了吗?又不要鹿鹿了吗?”

他虽笑着,却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眼睛阴沉沉的,连露出的白牙都给人很狰狞的感觉。

可没人理会她,警察好心地任她折腾,林微笑泪流满面:“让我下车,我要回家,我要带鹿鹿去见爸爸妈妈。”但警车仍向前开,林微笑只能看着弟弟越变越小,直到不小心摔倒在地,他抬起头,大眼睛全是泪水。

林夕落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不好的预感,刘茫已经逼近,一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怀里搂,一手拿着块手帕捂住她的嘴巴,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候,你不该在监狱里忏悔你的罪吗?看到你活得这么好,我是真的真的很不高兴。”

我后悔了,我不要离开我弟弟,别说是六年,一分一秒我也不愿离开。

鼻间全是刺鼻的味道,头一晕,接下来林夕落什么都不知道。

“停车!停车!”

刘茫把她扔进后座,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结结实实绑好,饶有兴致地拍了张照片,发了出去,又打了个电话。

林微笑全身都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现在戴着手铐,不是自由身,连抱一下弟弟都不可以,她看着鹿鹿在后面不要命地追,她歇斯底里地用头撞车门,胡乱地喊着。

“看到没,听话,现在就过来,不要报警,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你姐姐会怎样,我可不保证!”

他跑得那么快,边跑边喊,他真怕又像六年前,他一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姐姐。

他打完就把手机扔到一旁,吹着口哨悠然地开车,三年,他忍了三年,够了!

林鹿鹿跑起来,追着警车跑,那里面有他的姐姐。

三年前,刘茫让林夕落去自首,就像她后来醒悟的那样,他根本不会带鹿鹿回家,他只会带鹿鹿走,走到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凭什么,她丢了不要的,自己当亲弟弟宝贝了六年,她一来就要要回去,不可能,林夕落这是做梦!

“带我回家!”

捡到鹿鹿的那六年,他们走过很多地方。刘茫有看到林夕落贴的寻人启事,甚至登在报纸上,不过他没有告诉鹿鹿,相反的,他不断向鹿鹿灌输姐姐不要他了,忘了他。

“姐姐!姐姐!

鹿鹿是他一个人的,从那晚他误以为自己杀了人,鹿鹿就是他的!

他不知道这是法院门口,他不知道刚才他的姐姐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带走他姐姐,他什么都不明白,等到警车要开走,鹿鹿才恍然大悟,姐姐要走了,姐姐被带走了。

不属于林夕落,不属于林家,只属于他刘茫,是他的弟弟。刘茫绝不允许谁多看鹿鹿一眼,凭白冒出一个林夕落,说要带他回家,不可能,他让林夕落去自首,就已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

从一开始他就很茫然,刘茫把他保护得很好,他只会画画,其他的事全都不懂。姐姐出现了,他就在纠结是原谅姐姐,还是待在刘茫身边,姐姐和刘茫的矛盾他不懂,也无法理解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没料到的是林夕落竟这么卑鄙,联合警察给他设套,也怪他太贪心了,那个买家开出的金额太高让他铤而走险,好在他察觉到是个套,中途逃脱了。他匆忙回来,要带鹿鹿走,想不到的是鹿鹿拒绝了。他永远忘不了,鹿鹿甩开他的手。

林微笑忍不住大喊起来,鹿鹿惊醒了,他看到姐姐被带走。

“我要等姐姐。”

“鹿鹿!鹿鹿!”

姐姐!又是姐姐!

可戴着手铐的手怎么可能给人一个完整的拥抱?手铐沉甸甸地套在林微笑纤细的手腕上,她什么都不能给,指头与衣领轻轻划了下,就被拉开,直到上了警车,林微笑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弓着腰,手微微弯曲,无望地向空气中伸着。

这个傻瓜心里永远只有林夕落,难道他忘了,当初就是为了她,差点被打死吗?

她真的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完整地,温暖地,什么都不想,就紧紧地抱住他。

鹿鹿不走,反抗得厉害,时间又紧,他没办法,只能先逃了。他躲了好几个月,后来,他听说林夕落入狱了,暗暗高兴,觉得可以带走鹿鹿。结果等他乔装打扮回到Z城,连见鹿鹿一面都难,他被牧家保护得很好。

不要,再等我一下,让我抱抱他。

牧家他是惹不起的,三年刘茫偷偷回来过不少次,但鲜少能见到鹿鹿。好不容易见到一次,鹿鹿看他的眼神变了,他拿了一堆画出来,抱给刘茫,没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刘茫懂,给你,不要来了。

等等,让我再抱抱我弟弟,林微笑哽咽地说不出话,她无助地伸出手,可却被拉开,她该上囚车了。

那一刻,刘茫心痛如绞,他不是回来叫他画假画的。鹿鹿根本不懂,在他心里,别说是假画,就算是真画也不如他,他是真心拿他当弟弟的。最后一次,刘茫怎么也要带他走,鹿鹿竟然跳车离开,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安。

林微笑回答不出来,倒是身后的警察在催她:“该走了。”

“姐姐,我要等姐姐!”

在我遍体鳞伤,一无所依的时候,你在哪里?

刘茫抓着他的手质问:“我到底哪点比不上你姐姐?”

鹿鹿哭了,眼泪夺眶而出:“姐姐,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不一样,不一样的……”

鹿鹿含泪地望着姐姐,林微笑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吻了他的额头,朝他吹气:“吹吹,吹吹就不疼了,鹿鹿不疼。”

鹿鹿不断重复,刘茫疯了,他放开他的手,好,他就来问问林夕落有什么不一样。

林微笑轻轻触到那些惊人的伤疤,打得那么重那么毫不留情,层叠交错在一起,就像他们被摆弄的命运。她总是怕他受伤,偏偏是她伤他最深,她的眼泪落在鹿鹿的伤疤上,也灼伤了鹿鹿的心脏。

他憎恨这个女人,从鹿鹿在老大皮带下哭叫逃窜,被抽得一身血扔到外面淋雨,他就恨这个女人。恨她把他扔了,恨她不负责任,恨她虚情假意,更恨她什么都没有做,却要夺走他唯一在乎的人。

姐姐,鹿鹿怕,我们回家。

他一无所有,除了鹿鹿。

他的眼睛还是水一样的干净,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泪流满面的林微笑,无声固执地说。

钱,可以去赚,赚不到去偷去骗都没关系,但真心只有鹿鹿给过他,只有鹿鹿心疼他。

林鹿鹿走过去,拉住林微笑的衣角,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对不起,姐姐,我不是要恨你,我只是太疼了,疼得我难受,疼得我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我不恨你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很高兴。

他不要跟任何人分享鹿鹿,他要鹿鹿眼里只有他刘茫一个。

那是姐姐呀,疼他爱他的姐姐啊。

刘茫开车到了郊区一个弃建的烂尾楼,他背着林夕落到三楼,四周空荡荡的,就一些废弃的工具。刘茫把林夕落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绑在一起,坐在没有护栏的屋沿边,他朝林夕落泼了点水,拍拍她的脸。

鹿鹿偷偷打量着屋外的姐姐,其实第一眼,他就认出是姐姐了。但他太恨了,恨得太久了,也不懂爱了。人为什么总要做错了事,再来乞求原谅,他看着她一次次地跪倒,却一次次面无表情地走开,其实每一次走开,他真的好想哭。

林夕落晕乎乎地醒来,一眼就看到下面杂乱无章的地面,好高,她吓得一下子清醒了。看着和自己绑在一起,正摆弄着音乐盒的刘茫,他的神情很轻松,仿佛坐着的不是随时可以摔下去的高楼,见她看他,还笑了笑。

直到林夕落再一次出现,她长跪不起,说一直在找他,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找他。

“醒了?”

后来,林鹿鹿变得很沉默,怪异的举动少了,人却变了,除了刘茫,他不同任何人说话。他一天一天长大,离世界也越来越远。城市的夜是看不到星空的,他却爱仰望天空,想着母星的飞船什么时候来,他不想当地球人了。

“你到底想怎样?”

恨,就是由爱生恨,林鹿鹿对林夕落的爱,全部由爱转恨。

刘茫没回答,给她看音乐盒,盒子一打开,小鹿欢快地顺着音乐跳起来。刘茫跟着节奏轻轻哼起来:“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全部是深刻的恨意,他有多信任林夕落,就有多恨林夕落。

鲁冰花,刘茫的神情很温柔,就像一个想念妈妈的孩子。

鹿鹿点头,过一会儿,刘茫看他,他在那本视若珍宝的《小王子》上面写字,一笔一画,全是——我恨林夕落!我恨林夕落!

他转过头来,眼睛竟有几分天真,语气带着几分商量和乞求:“你能不能把鹿鹿还给我?”

“恨就是由爱生恨。”

他是如此诚挚,林夕落几乎要点头了,又猛地想过来。她斟酌了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先生,我很感激你救了鹿鹿,真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随时可以来看鹿鹿,这样行吗?”

“什么是恨?”

“不好。”刘茫摇头。

后来,他看电视,女孩哭着喊“我恨你”,他问刘茫。

“为什么?”林夕落快被他弄疯了,刘茫不正常。

离家久了,他也相信,姐姐不要他了,她丢了自己。

“因为我不喜欢和你分享,”刘茫轻轻地说,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像想起什么,轻声说,“知道吗,以前我也是有家的……”

林夕落已经越来越少从鹿鹿口中出现,或许他心冷了吧,从挨第一顿毒打,他就明白“姐姐”这两个字是禁忌。挨的打好了,但伤疤去不掉,深深浅浅一直可怖地留在身上,也印在心里。鹿鹿想起姐姐两个字,就疼,伤疤火一样灼伤着他。

刘茫确实有个家,他从小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国内的孤儿院就那条件,从小刘茫就被欺负长大的。好不容易有对不孕的夫妇领养他,他们对他真的很好,好得他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鹿鹿没回答,刘茫就当他答应了。治疗过程是痛苦的,但鹿鹿的举止越来越正常,刘茫很高兴,这是他创造出来的鹿鹿,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鹿鹿,他觉得鹿鹿就是他的,不属于林家,更不属于林夕落。

可他很快就发现,大人都是骗子。妈妈后面又怀孕了,有自己的孩子,他们有了弟弟,也不要他了。刘茫看着爸妈把身心都放在弟弟身上,他很努力,都考第一名,乖乖的,但没人在意。

刘茫温柔地看着他:“鹿鹿,哥会赚钱给你治疗,让你变成地球人,不过哥只有你,你也只有哥,好吗?”

后来有一天,妈妈推着婴儿车去超市买东西,叫他看着。他望着婴儿车,心想要是小弟弟不在就好了,后面有人撞了他一下,婴儿车顺着楼梯滚下去,他根本来不及去抓。好在有人接住了,但妈妈咬定就是他推的。

难怪他举止总有些怪异,刘茫拿着诊断书,看走廊的宣传海报。夜空中,小孩把自己蜷曲在瓶子里,孤独症,其实人生在世,谁不是带着一颗孤独的灵魂在流浪。他看着鹿鹿,竟有种莫名的庆幸,这样他永远会是个孩子吧,永远不会长大吧?就会永远这么干净透明?

就这样,关系越来越冷,但小弟弟很亲他,总是黏着他,但刘茫不喜欢他,很不喜欢。弟弟一天天长大,长成一个可爱漂亮的小男孩,爸爸让他带弟弟上学,他总爱理不理,走得很快,有次过马路,弟弟为了追他,被车撞到了。

刘茫也聪明,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多久,一般得手了,他就转移地方。几年下来,生活越来越好了,他到哪儿都带着鹿鹿,有钱了,还带他去医院,原来鹿鹿不是傻子,他是儿童自闭症,缺乏情感反应。

刘茫回头,就看到弟弟小小的身子,血从他身上蔓延开。

刘茫开始贩卖假画,一开始鹿鹿画,他到街上摆摊,直接卖出去,后来,说画得太像的人太多了,他开始以假充真,当真画卖出去,卖过一次,他就停不下手了。就这样,他从不跟鹿鹿说,画是被他当真画卖出去,鹿鹿只负责画,其他一律不管。

弟弟被送进手术室抢救,他在门外等,爸妈赶过来,爸爸给他一巴掌叫他滚,妈妈说后悔收养了他,如果弟弟有事,就是他害的。那年他只有十来岁,吓坏了,看到医生叫爸爸签病危书,他吓得跑了。

见他点头,刘茫心跳了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或许真的可以。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弟弟怎样,只是很想他。记忆里,弟弟总是软软甜甜地叫“哥哥,抱”“哥哥,我要吃”,背着小书包撒着小短腿在后面喊,“哥哥,慢点,等等我”,他其实蛮可爱的,刘茫想,有点很想弟弟。

鹿鹿点头,刘茫看画,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想起了,就是那些外国名画,简直一模一样,刘茫瞪大眼睛:“鹿鹿,这是你画的?”

可他不敢回去,他怕一回去,就听到弟弟不好的消息。

“送给我?”刘茫心中狂喜,鹿鹿总是不冷不热的,这次终于有回应。

他在外面流浪,没人找他,他跟野狗抢食物,当扒手,无所谓对错,只要活着就可以。直到碰到鹿鹿,那个有一双和弟弟一样干净眼睛的小傻子,看到鹿鹿第一眼,他就想,弟弟长大后也会这么水灵吧。

他想了想,到小书包翻找,好一会儿,找到一张画,把画递给刘茫。

他是真的把鹿鹿当亲弟弟,也想为鹿鹿做个好人。

鹿鹿眼睛亮了,大大圆润的双眸全是小鹿,他很喜欢。

可鹿鹿不要他了,他也不要做什么好人,妈妈说的对,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刘茫欣喜地把音乐盒送给鹿鹿,《鲁冰花》的节奏一响,小鹿就跳起舞。

刘茫靠近林夕落,眼神有些神经质:“你看,你现在什么都有,就把鹿鹿给我,我会对他好的,比你对他好一千倍一万倍。”

“就要这首,你不懂。”

林夕落不怀疑他会对鹿鹿好,但鹿鹿不是东西,不是她说给谁就给谁。

精品店的小妹很不解:“这首歌很老,没人听。”

“如果鹿鹿真要跟你走,你何必绑我在这儿?”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刘茫去定制了个音乐盒,这年头讲究个性化,有钱什么稀奇玩艺都有。刘茫挑了个音乐一响,会有一只小鹿跟着音乐一动一动,可爱极了,刘茫看了一眼就决定是它,定制的音乐是《鲁冰花》。

“对!”刘茫眼里的狂意更盛,匕首逼进林夕落的颈脖,“那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鹿鹿才不跟我走。本来我们生活得好好的,就是你来打扰我们,害我们分离!”

他曾经有个家,可那个家不要他了,他就走了,但他如今也有家了,刘茫幸福地想。

“你说的生活得很好,就是骗鹿鹿画假画?”

刘茫说到做到,不过Z城是待不了,消费太高。他们到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刘茫在工地里做小工,每天赚的钱不多又辛苦,但回来看到鹿鹿安静地等他回来,心里全是满足,这大概是家吧。

“那又怎样,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尸骸,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偷不骗,怎么活下去?”

这是鹿鹿第一次叫他哥,刘茫心一暖,第一次觉得当扒手是罪大恶极的事。他把汉堡递给鹿鹿:“吃吧,以后哥不做就好了。”

“那以后,你要跟他继续跟你去偷去骗画假画?”

“哥,偷东西是不对的。”

“以后?以后当然不会,”刘茫微笑起来,“以后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鹿鹿想怎样就怎样。”

“怎么,你嫌哥的钱脏?”

“鹿鹿想要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叫了一堆,鹿鹿却一点都不动,刘茫隐隐猜得到,阴沉着脸。

“和我就是家,我就是他的家人。”

刘茫带鹿鹿到Z城,又想干起老本行,他身无所长就会这个。他怕鹿鹿又像上次揭发他,把他放在站点,得了手就坐返程车回来,鹿鹿仍在公交车站等他。他牵着他,高高兴兴:“鹿鹿,我们去吃肯德基。”

“可是他不快乐。”

刘茫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6月8日,那年高考的最后一天。

“谁说的,他很快乐。”

从前他没有亲人,现在有了,鹿鹿就是他的亲弟弟。

“那为什么那几天我从来没有见他笑?”

鹿鹿点头,跟他上车,刘茫买的是去Z城的车票。但鹿鹿毫不在意,除了回家,去哪儿都一样。车启程时,刘茫笑了,他终于可以带鹿鹿远走高飞,以后鹿鹿就是他一个人的,他要好好做他的哥哥,好好照顾他。

刘茫答不上来,他恨恨地望着林夕落,手中的匕首陷进一分:“不要说话,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等一会儿鹿鹿过来,你说你不要他了,让他跟我走,不然我杀了你!”

“走吧,说不定是其他地方。”

“我不会让鹿鹿跟你走的。”

他根据鹿鹿说的,坐车回去。其实鹿鹿大概能说得清地名,但他就是七拐八拐,鹿鹿说这个地方,他带到另一个地方。折腾了好多天,鹿鹿眼中的期盼也变成绝望,他太笨了,竟然把家里的地址给记错了。

“那你就去死!”刘茫恶狠狠地说,他疯了,真的疯了。

想到这儿,他笑了:“当然,我带你回家。”

牧嵘和鹿鹿赶过来,就看到林夕落和刘茫的手绑在一起,坐在最外围,雪白的匕首就架在林夕落脖子上,刘茫的眼睛红得滴血,充满杀意,冲他们笑了笑,像最寻常不过的打招呼。

他受够了鹿鹿开口闭口林夕落,她就像一个打不败的敌人。如果对他好,就不会丢掉他,虚伪的骗子!他要一点一点把“林夕落”这三个字从鹿鹿的脑袋里抹掉,最后拔根而起,丁点不留。

“来了。”

刘茫心一痛,他为他差点杀人,他还是想回家,见他姐姐。

他的眼里只有鹿鹿。

他忙上忙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我能回家吗?”

51

鹿鹿点头,也一起收拾,他就那个小书包,刘茫觉得是破烂,他当宝贝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鹿鹿看到姐姐被束缚,想也没想,就要走过去。

他什么都没说,回去整了下东西:“鹿鹿,我们离开这里。”

牧嵘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问刘茫:“你想怎样?”

让他心里有罪,让他觉得亏欠我的,就会留在我身边。

刘茫仔细打量他,拍着额头:“我想起来了,你是给我设套的那个人。”

他喜滋滋地想回旅馆告诉鹿鹿,走到门口却改变主意。

“对,就是我,是我设的套,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躲在旅馆里不敢出去,几天后才买了顶鸭舌冒出去打听消息。他没找任何人,就偷偷在老大以前经常去的地方看,让他惊喜的是老畜生没死,没死,就是说他没杀人,他心里的石头放下来。

“是吗?”刘茫斜了一眼,“可惜我不信。”

他洗了把脸,把沾了血的衣服扔掉,找了间小旅馆,带鹿鹿躲着,还好,他都有偷藏钱。

他故作烦恼:“这可怎么办,我只让鹿鹿一个人来,现在偏偏来了两个。”

刘茫许久才起身。

鹿鹿在原地着急,不断地挣扎,想去找林夕落,嘴里嚷嚷着。

46

“姐姐!姐姐!”

对不起,姐姐,我变成地球人,却成了坏人。

“鹿鹿。”刘茫亲切地冲鹿鹿笑。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林鹿鹿,以前他总是很欢快,现在他却总是很疼,疼得说不出口。

但鹿鹿根本看也不看他,他的眼里只有林夕落。

鹿鹿沉默地任他咬着,血腥味呛得他头晕,他却没挣扎。他觉得心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四周越来越冷,最后把一颗心也冻得麻木不仁,受过的毒打,每日的白眼,今晚的一幕,都与过去格格不入。

“放开我姐姐,放开我姐姐!”

鹿鹿没有回答,刘茫不管不顾,他惨然地笑了,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得那么深,那么狠,直到舌尖尝到血腥味仍不放松。不够,还不够,他变成恶魔了,鹿鹿也休想上天堂,鹿鹿若是天使,他也要折断鹿鹿的羽翼,留鹿鹿在一起。

“鹿鹿,是我啊,是哥哥。”

“你是我的,以后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你都要跟我走。”

这声哥哥叫得林夕落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刘茫眼中的鹿鹿,到底是鹿鹿,还是他那个生死不明的弟弟。刘茫还在叫鹿鹿,可鹿鹿没有理会,一旦有林夕落,他连影子都不是,就像空气。

“我有罪,你也有罪,我们是一体的,听着,鹿鹿——”

总是这样,有了新人,就不要我了。

“我杀人了,你也脱不了罪,我是为了救你才杀人的。”

刘茫握着匕首的手在用力,指节在发白,该死,这些人全部该死!

鹿鹿一振,刘茫双眸的恐惧渐渐沉淀成一种疯狂的痴意,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望向鹿鹿的眼光变了,不再是充满期盼,而是厌恶,他和那个抢走爸妈爱的弟弟一样,夺走了他的一切,什么都不可信。呵呵,既然你们都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你们了,反正从来我都是一个人。

刘茫哭得不得自抑,全身都在抖,指甲陷进鹿鹿的肩胛,他盯着他,直直地盯着他:“鹿鹿,我是为你杀了人!”

他手中的匕首微微一进,林夕落闷哼一声,血染红了雪白的匕首。

鹿鹿不知怎么办,他还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刘茫救了自己。他傻,也明白,刘茫对他好,他伸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血迹,可不是擦干净了,就清白了。

“不要——”牧嵘上前了一步,连鹿鹿也吓得不敢乱动。

刘茫哭了,他抓着鹿鹿的肩膀,低吼:“你看到了吗?我杀人了!”

“现在都听我的。”刘茫伸出舌头舔了舔林夕落脖子上的血,“真甜,都安静一点,不然我会让血流得更快点!”

对,就是为了这一双不染尘埃的眼睛,他杀人了!

“好,全部都听你的。”

对了,为了鹿鹿,刘茫抬头,鹿鹿就在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让鹿鹿过来。”

就算他再怎么坏,归根到底,不过是个少年,偷鸡摸狗,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这次却……他不敢想象,刚才怎么就动手了?

“鹿鹿别听他的。”

他吓得坐在地上,抱着头,神经质地重复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妈的!叫你多嘴!”刘茫随手给了林夕落一巴掌。

他一摸,红红的,热热的,血!

“姐姐!”鹿鹿吓得哭了,走了几步,刘茫叫他停下,望着他。

正是深夜,城市安静得只有两人的跑步声,还有刘茫抑制不住的心跳。他杀人了!杀人了!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他。最后,他被石头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碰到额头,有什么流出来。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跟我走?”

刘茫不敢想象,他拉着鹿鹿一直跑。

鹿鹿看了下姐姐,摇头,他不会说谎,就算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说的还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刘茫明白了,他低下头,低低地笑了,再抬头,眼底全是疯狂还有深渊般的悲伤,他一手捂着胸口,望着鹿鹿。

他到底死了没有?

“林鹿鹿,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忘了,我为你杀人了!”

铁棍落下来,他对上鹿鹿害怕又不敢置信的眼睛,他怕自己?刘茫不敢看地上的两个男人,他解开鹿鹿的束缚,抓起他的手,拔腿就跑。逃出房间,他忍不住回头,老大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如果不是那一晚他救了他,鹿鹿早被打残,不知道死多少次。这么多年,他一点委屈都舍不得让鹿鹿承受,结果他这样对他,他姐姐一出现,他就不要他了,为什么总是这样,一个一个都不要他,到底是他有罪还是被诅咒了。

他杀人了?

刘茫越笑越苍凉,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恶魔般地盯着鹿鹿。

刘茫捡起掉落的铁棍,朝老大挥过去,一阵乱打。他离家这么久,欺负别人也被别人欺负,还是第一次这么愤怒,完全没有章法,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杀了他!等刘茫清醒过来,老大倒在血泊一动不动,血溅了他一脸。

“林鹿鹿,你真的想救你姐姐?”

“我没你这么丧尽天良!”

鹿鹿拼命点头,刘茫的话让他难受,他不懂为什么,可他真的不想离开姐姐,为什么刘茫一定要他离开,他怎么就不能留下来。但这些问题都太复杂了,他现在只想救姐姐。姐姐教过他,那是血,人流血了就是受伤,很疼,不能让姐姐流血。

“刘茫你反了!”

刘茫望着鹿鹿,既然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他一字一顿地说。

“按住你妈!”刘茫一砖拍晕另一个人。

“跳下去。”

“刘茫?你来得正好,帮我按住鹿鹿。”

“一命抵一命,跳下去替你姐姐死,我就放了她。”

刘茫听得肝胆欲裂,畜生,他想也没有想,随手抓起一块砖头,冲了过去。里面的两人吓了一跳,老大一看他,还说。

“你们不是姐弟情深吗,那为对方死也可以吧?”

“不会死,最多半死不活,要死了就卖了,听说现在有人就喜欢玩小男孩。”

“不要!”刘茫他疯了,林夕落边喊边拼命地挣扎起来,可她根本挣脱不开,反而让伤口更大,血流得更凶,刘茫又给了她一巴掌,匕首更进一分。

那人掂量着手上的铁棒:“急什么急!啧啧,瞧这脸蛋,真可惜!你不怕弄死?”

“跳下去,替她死,不然我就杀了她!”

鹿鹿似乎听懂了,剧烈挣扎起来,老大给他一巴掌,说:“快点,我按住他,你快点打!”

“不要,鹿鹿,不要听他,牧嵘快拦住鹿鹿!”

禽兽!他们简直不是人!是牲口!畜生!

鹿鹿走了过去,牧嵘一把抓住鹿鹿。不可以,林夕落好不容易找到鹿鹿,他不能出事。

刘茫在门后听得胆战心惊,他们竟要生生地打断鹿鹿的腿,去博取路人的同情!

刘茫笑得越发猖狂,匕首轻轻磨着伤口,毒蛇般盯着两人,慢条斯里地说:“或许我们可以这样,你们两个,只要谁敢跳下去,我就放了林夕落!”

“弄残!你听过那个维纳斯吗?就是断臂才美,这么个漂亮娃娃,要是腿残了,不能走路,楚楚可怜地看着你,那些人肯定觉得好可怜,他们觉得可怜,我的钱就来了。”

“快点,不然我现在就割破她的喉咙!”

房间还有其他人,低声问:“真的要弄残?”

“我耐性有限,只数五声。”

老大把鹿鹿带到自己房间,门没关牢,刘茫透过门缝看到鹿鹿醒了,惊恐地看着他。老大早有准备,拿出一块破布塞到他嘴巴,又把他手脚绑起来。

“一声一刀,我看她能撑到几刀……”

那天大家都睡了,半夜,刘茫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竟是老大,他偷偷摸摸走过来,把鹿鹿抱起来。他想干什么?刘茫心吊起来,装作没察觉,偷偷跟上。

“五、四、三——”

鹿鹿不像第一次挨打哭喊着找姐姐,沉默地任他打,新伤旧伤,身上的伤从没有断过。刘茫看着不忍,也无可奈何,只能尽量把钱分给鹿鹿。有次被发现,老大明着不说,眼珠子一转一转,正想着法子治他们。

一声就是一下,血流了出来了,他真的会杀了她。

鹿鹿讨到的钱时少时多,少时刘茫就从自己这匀一些过去,免得他挨打。不过再怎么也比不上当扒手,老大叫刘茫训练让他当扒手,但鹿鹿压根不行,他连说谎都不会,何况是偷东西。老大嫌钱少,就会挑鹿鹿毛病,揪出来打一顿。

鹿鹿在挣扎,他会跳下去,他一向是个傻子,他会跳下去。

就这样,刘茫本以为会相安无事,没想到老大后来会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

刘茫已经杀红了眼,匕首一刀下去就是一道,牧嵘望着林夕落,眼圈红了。

老大不耐地看了一眼,不过没发作,刘茫赶紧带鹿鹿离开,他不能再挨打。

知道吗,林夕落,今天是520,我想说我爱你的日子。

他伸手要摸他,鹿鹿瑟缩了一下,偏过去,看都不敢看他。

只是可惜,以后不能再陪你了。

回到住处,交了钱,老大笑得嘴都咧开了:“这才对嘛,好好干。”

以前我总是想一个问题,如果哪天我和鹿鹿站在你面前,你只能选择哪一个,我想,你一定会选鹿鹿。我知道答案,我永远也比不上鹿鹿,只是在你心里,能不能给我留一个位置,一个小小的位置。

他暗暗记住,鹿鹿喜欢《鲁冰花》。

今天本来想向你表白,想说我爱你,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想对你说,林夕落,我给你一个家吧,现在怕是不能了,520,多好,可惜了。不过现在我又庆幸,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不用有负担了。

背他回去,刘茫听到他轻轻唱着,依旧是那首《鲁冰花》,背被一点点浸湿,其实他们要逃走,是有机会的,老大再厉害也有松懈的机会。可他背着他,他搂着他,就像搂着全世界唯一的依靠,这种感觉真好,刘茫一点也舍不得放手。

知道吗?林夕落,如果可以选择,我绝不会喜欢你的。

傍晚,刘茫过来,看他呆呆傻傻,眼睛却在发光,他收了碗,低声说:“不要想了。”

因为你是蜗牛小姐,总是一个人躲在壳里把自己包裹得刀枪不入,我看着你,陪在你身边,却永远也走不进你的心里。没遇上你之前,我觉得我应当会喜欢上一个柔软的,可爱的,安静的女孩,可你知道,有些事情没得选择。

唱着唱着,眼泪掉下来,他还记得,姐姐说过,妈妈要抱他,不能推开妈妈。他无意识地哭,跟着歌小声唱,唱得一脸的泪水,有人扔下零钱,不知不觉,碗里的钱多了,鹿鹿惊奇地盯着碗,这么多,不知能不能回家。

比如我遇上你,爱上你,还越来越爱。

街对面是家音像店,放着些流行歌曲,大多是情歌,下一首节奏竟有些熟悉,鹿鹿仔细听,姐姐教过的,他跟着歌小声地唱:“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只是我要走了,我亲爱的蜗牛小姐。

好多人,他头好晕,他好想姐姐,爸爸妈妈,可脑中有声音响起,不要想,会被打的。他赶紧把他们赶出去,最后,空荡荡的,连想都不敢想。

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受伤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没人敢忤逆他,刘茫带他到闹市区,给他放了张垫子,叫他坐着,鹿鹿不敢,跪着。他被打怕了,一动全身都疼,好在后面有墙,他靠着,整张脸都是青白色,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眼睛空洞无神。

牧嵘问刘茫:“如果我们有人为她死,你就放了她?”

好不容易高烧退了,老大来看了一眼:“去讨钱!贱命死不了的!”

“我说话算话,我这辈子最不相信感情,你要能证明,别说放了她,从此我不出现在你们任何人面前。”

一吹,鹿鹿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刘茫看着心疼,问他怎么了。他怯怯的,什么都不敢说,怕挨打。刘茫看着他恐惧的样子,想起第一眼那漂亮的眼睛,多清澈,现在只有泪水,他不该带他来这里。

“好。”牧嵘点头,他用力地推开还在挣扎的鹿鹿,把他推得远远的。

刘茫想起他的灵丹妙药,学着给他吹气:“吹吹就不疼。”

快速往后退,他望向林夕落,对上她不断流泪的眼睛,他微微笑了起来,轻声说。

这是鹿鹿第一次挨打,在鬼门关走了好几次,反复高烧,伤口发炎溃烂,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闭着眼断断续续呻吟。刘茫尽量地照顾他,用偷存的钱买药,喂他吃东西。鹿鹿也怕他,不过除了他,没人对他好。

“记得吗?夕落,我们是亲人,我为你做任何事都不过分。”

鹿鹿没回答,他好像懂了,不要说找姐姐,回家,不然就会被坏人打。他的唇没有一丝血色,泛着乌青色,牙关咬得紧紧,身体又冷又热,身体在发烧,心却冰凉凉的。他什么也不懂,只感觉好疼,全身都疼,姐姐说得对,地球人真的好可怕。

就算是死也可以。

“鹿鹿。”刘茫难过地叫他,颤抖地掀起他的衣服,胸膛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血肉模糊,浸了水,一动就痛得嗤叫。刘茫抱起他,好轻,像秋天的落叶,风一起,他就会随风而逝,刘茫哽咽,“鹿鹿,以后不要说姐姐了,不然会被打的。”

他张开手臂,往后倾倒下去,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极速下坠,往事一幕幕地浮现。

鹿鹿还趴在那里,维持姿势不变,无声无息。刘茫叫醒他,他睁开眼,看到他,惊恐地躲开,小小的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他怕他,刚才他也打他了。

“他这样骂你,你生气吗?那我去帮你出气,好不好?”

半夜刘茫偷偷去看他,雨停了,整个世界只有滴答的滴水声。

“所以你可怜我,留下来?”

刘茫跟过去,看到雨倾注而下,血水从他身上蔓延开。鹿鹿趴在地上,脸对着自己,那双初见时大而亮的美丽眸子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恐惧,他就这样睁着,分不出眼泪还是雨水。

“可怜?你有什么可怜?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可怜。”

“快点!”老大示意其他孩子抬鹿鹿出去,一个个扫过去,“看到没有,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都给我记着,长长记性!”

“你叫什么名字?”

“老大——”

“微笑,林微笑。”

外面不知何时下雨了,他又说:“扔到外面雨浇一浇,不然脑袋不清楚。”

“林微笑,为什么你不哭?”

他坐在椅子上喘气,看着奄奄一息的鹿鹿就像看一块肮脏的抹布:“晚上别给他吃饭。”

“因为我叫微笑,我只会微笑,不会哭。”

打到最后,刘茫实在下不了手,老大才挥手:“算了,可以了。”

“林微笑,你今天还没给我买可爱多。”

他亲眼看到太多不听话的小孩被老大整得呆呆傻傻,鹿鹿被打得快晕过去,模模糊糊睁开眼,看到刘茫凶狠悲痛的神情,脸也疼,不过身上更疼,他陷入黑暗前,隐隐有些明白,不能叫姐姐,叫姐姐会被打的。

“你看我们都没人爱,就相爱吧。”

他越打,心越痛,不要叫了,真的不要叫了,老大会打死你的。

“林微笑,我找不到树洞,我送你一个影子。”

“你醒醒吧,你姐姐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我没有亲人,你也没有亲人,以后,我们就做彼此的亲人吧。”

血已经染红了鹿鹿的衣服,衣服下面是什么光景,刘茫想得到,他忍不住冲上去,为鹿鹿挡一下,用力地拽起他,冲他就是一巴掌,边打边骂:“听到没有,不要叫姐姐了!再叫姐姐打死了!

“怎么办,姐姐,我喜欢上林微笑了……”

鹿鹿还在喊,他本能地向亲人求救,爸爸妈妈,姐姐,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救鹿鹿?

笑着的林微笑,哭着的林夕落,都是他爱着的蜗牛小姐。

不要再喊了,鹿鹿,不要再喊你那个该死的姐姐,她不要你了,是她亲手丢了你!

人会死吧,要是林夕落不记得有一个人叫牧嵘那该多好,他不要她记着他,忘了最好。

可再打下去,鹿鹿会死的……

身体重重撞在地上,血从他的身下蔓延而出,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刘茫站在原地,看着鹿鹿被打得抱头乱窜,哭得声嘶力竭,眼睛红得快滴血,住手!住手!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真想冲过去打死禽兽,可他不敢,他不是没挨过他的打!

再见了,我永远的蜗牛小姐,对不起,不能再等你了。

皮带还在飞舞,这个手黑心黑的老浑蛋气不过还用脚踢:“姐姐?你再喊一声姐姐,我打死你信不信?”

那“砰”的一声巨响,惊醒了所有人,久久震荡在心头。

真的好疼,鹿鹿好疼。

“不要——”林夕落拼命挣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有人打鹿鹿,鹿鹿好疼。

刘茫不敢置信,这世界真的有这种人蠢到这种地步,为别人而死,匕首掉在地上。林夕落疯了似的冲出去,要不是有人拉着她,她真的会冲出去。

鹿鹿哪儿听得进去,他吓傻了,这人太可怕了,他只是躲着皮带,本能地向最亲的亲人求救。

她绝望地伸出手:“牧嵘!”

“你不要再叫姐姐了,”老大抽得更狠,“你再叫一声姐姐,我就抽你一下!”

阿信冲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牧嵘从楼顶跳下来,他脑中一片空白,大喊一声:“牧嵘!”

鹿鹿抱着头,却躲不过扑天盖地的皮带。

牧嵘听不到,他纵身一跃,若能救她一命,就算粉身碎骨又何妨?

“好疼,好疼,姐姐,姐姐!”

林夕落冲下去,有警察冲进来,制伏了刘茫,鹿鹿倒在地上,眼泪流出来,他恨恨地望着刘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老大打人是有技巧的,他还要这孩子替他赚钱,不打脸,就打衣服盖得着的地方,胸背大腿根,哪里最疼,他就往哪里打,下手没留情,一抽就是一条拇指宽的血道子。鹿鹿疼得大叫起来,他越叫,老大就反复抽那道伤口,流了血,才换地方继续抽。

刘茫绝望地望着鹿鹿,鹿鹿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仇恨的,就像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他。

他一喊姐姐,老大更怒,唰的一下子抽起皮带打过来:“叫你喊姐姐,就是你天天喊姐姐,才把警察招过来!”

鹿鹿一步一步走过去,他捡起那个掉落的音乐盒,走到刘茫面前,恨恨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一晚?”

姐姐,救我!有坏人!

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就不会有这一天。

没人能救他,他大哭,边哭边喊:“姐姐!姐姐!”

鹿鹿拿起音乐盒,拼命地往头上砸,一下又一下,就是有警察制止他仍往头上砸,直到砸得头破血流,直到刘茫再也忍不住。

鹿鹿跪在地上,被踹的地方疼得厉害,手臂被烫了好几下。他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这个人要打他,表情像要把他吃了,他害怕地往后退,想向刘茫求救,却发现他站在原地,什么都没做。

“够了!够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原来鹿鹿在乞讨时,要有人给他钱,他都会道谢,说回家就把钱还给他们。他不会说谎,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有好心人留意报了警,警察顺藤摸瓜就找到这儿。今天老大出门,感觉被盯了,不过他狡猾,逃走,回来一查,查到鹿鹿头上。

音乐盒掉下去,鹿鹿摇摇晃晃地下楼,再也没有看刘茫一眼。

“你站着别动,不然我连你一起打,”老大吐了一口唾沫,眼神说不出的狠厉恶毒,“都是你这孙子给招的,老子要不是跑得快,就差点进去吃牢饭了!”

刘茫被带下去,路过他问了一句。

刘茫看不下去,他上前讪笑着:“老大,别动这么大肝火——”

“如果是我,你会为我而死吗?”

烟头烫在娇嫩的皮肤上,很快就起泡,又被故意弄破,压在伤口,鹿鹿痛得直喊疼,豆大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好疼。老大还不放过,一脸狰狞。

“会,但现在不会。”

“姐姐?回家?有谁这样讨钱的,他妈的警察来问我是不是拐卖儿童?”

刘茫一愣,被推着往前走,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原来他真的找到一个亲人,可是就在刚刚,他亲手把他推开,也永远失去他。

“我手下二三十个孩子没你一个能干,都能把警察招过来!”

下到底楼,刘茫看到林夕落跪在地上,拼命地抱起牧嵘,可他一动不动,毫无回应。有救护车过来,医护人员拉开她,她号啕大哭,紧紧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放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永远离开她。

老大看也不看钱,反而点了根烟,阴森森地看着他。刘茫暗暗感觉不好,老大要打人之前,就是这副神情,正琢磨着,老大已一脚踹过去,点得通红的烟头往鹿鹿身上按,边烫边骂:“你他妈的挺有本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她越是努力,可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个离开他,妈妈是,牧嵘也是,她是不是得走得远远的,他们才能好好的?林夕落哭得声嘶力竭,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她不要这样的命运。

鹿鹿战战兢兢上前,掏出刘茫给的钱,放在桌上。

“微笑,快松手!”

老大点头,放过他,眼皮一抬,望向鹿鹿:“你呢?”

她根本听不到,阿信无奈,只好一个手刀打晕她,让担架一起送走。

刘茫嘻嘻哈哈应着,把钱交上去,还说下午比较背,被抓了,没什么钱,明天再努力。

他从不后悔让林夕落去照顾牧嵘,这一天却后悔了。

一进门,就听到老大在问:“回来了?”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一定不会让这两人相遇。

45

52

没想到,还是躲不过,等待他们的是老大的雷霆大怒。

三个月后。

吃完,刘茫带鹿鹿回去,进门前,他还把偷到的钱分一点给他,免得没法向老大交代。

林夕落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走得很快,边走边同认识的医生护士打招呼。

不过刘茫却有些羡慕,他递了个鸡腿过去:“知道了,你姐姐肯定在等你,快吃。”

万幸的是,牧嵘掉下来的地方是很大的沙地,有了缓冲,牧嵘没死,但严重的伤还是让他陷入昏迷。一个月前刚出ICU,医生说,身体已经慢慢恢复,但至于能不能醒,还真难说,从三楼跳下去能捡回半条命,已是奇迹。

这傻子真是固执得可怕,老是开口姐姐闭口姐姐真让人烦。

医生说:“我们尽人事了,剩下就靠天命了。”

他对美食也失去兴趣,别过脸生闷气,自言自语:“鹿鹿已经是地球人了,姐姐不会不要鹿鹿的……”

林夕落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每天下班,照旧过来医院看他。

“不会的!”鹿鹿很生气,站起来大声说,“姐姐不会不要我!”

牧父请的高级护理,做事很细心,她也不用做什么,就陪他说说话,讲讲最近发生的事,也讲过去的事,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全部都讲。

傻子,你姐姐不要你了,之前刘茫还在猜测,现在百分百肯定,这傻子是被丢了。他试着提醒他:“鹿鹿,你想过没,你姐姐可能不要你了?”

可无论她讲什么,牧嵘都一动一动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鹿鹿想了想,把那天的事说出来,他表达能力有限,想到什么说什么,最后很难过地说:“姐姐肯定在找我。”

他就像一摊死水,没有一丝波澜,林夕落看着往日生动爱笑的他,也会觉得难过,忍不住会掉眼泪,不过她现在尽量都微笑,困为牧嵘不愿她难过,她要开开心心的,每天微笑,因为她是他的蜗牛小姐。

吃到一半,鹿鹿看他没吃,把汉堡推到刘茫面前。真是个好孩子,刘茫心一动,问:“鹿鹿,你为什么从家里出来?”

林夕落走进病房,床前坐着一个人,是牧父。

刘茫咬着吸管看他,傻是傻了点,不过也乖,怎么会流浪在外。

看到她,点了点头:“来了。”

刘茫带鹿鹿去吃肯德基,小孩子都喜欢吃这种垃圾食品,鹿鹿吃得很开心,他这几天都没吃饱,老大给饭是按上交的钱来算的,他只能吃一点点。东西上来,大半进了他肚子,但吃相不难看,看得出家教不错。

“来了。”林夕落笑着点头,把花瓶的花换上。

“没事,”刘茫拉着他,“我明天再给你找一个,走,去吃饭,哥请客,鹿鹿想吃什么?”

“今天怎样?”

碗不能丢,跟刘茫这么多天,他知道丢了碗会挨打,没讨到钱也会挨打。

“挺好的。”

鹿鹿指了指来时的路:“碗。”

两人说了几句话,就没什么话,望着床上的人。

鹿鹿还是笑,刘茫拍掉灰尘,今天看来是没法子,他起身:“走吧。”

牧嵘一动不动,因为长久不见日光,脸有些苍白,下巴也冒出点胡楂,满面病容,倒有种颓废的英俊,还真是像他说的,无论他在哪里,都帅得无可救药。

刘茫揉他头发,亲昵地说:“小笨蛋!”

牧父看着儿子,最初的难过震惊过去,到如今变成期盼和平静。

鹿鹿望着他,不知为何,面前的刘茫有几分悲伤,姐姐难过时眼睛也是这样的。他不懂他们为何总是不开心,他只能望着他们,冲他们笑,笑得一脸讨好又过分美好。

他没责怪任何人,只恨怨自己。外面的人看他如何成功,可他却从来没有好好地保护最亲的人,他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他只剩下这个儿子,现在却连儿子都躺在这儿,叫一声爸爸都不可以。

不要再想着你姐姐了,我做你哥,就我们两个人互相照顾。

牧父望着儿子,轻声问:“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哄小孩啊,刘茫心一酸,额头对着鹿鹿的额头,认真又随性:“鹿鹿,以后我做你哥吧。”

是那年牧嵘因为姐姐的死自责,自残放纵,他送他去精神病院疗养,牧嵘被抓着,在后面喊“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没有回头。他没回头,牧嵘也以为他真的不要他了,出来后,他也不要爸爸。

鹿鹿轻轻碰了碰伤疤,真的朝他吹气,边吹边说:“不疼,不疼。”

“所以,夕落,我真感谢你让我们父子和好。”

刘茫蹲下来,撩起留海,上面有个伤疤,他故意逗他:“我这边疼,帮我吹吹。”

“不,和我没关系——”

这仿佛是灵丹妙药,遇上什么,吹上一口仙气,伤痛全没了。

牧父摆手,他亲切地望着林夕落:“夕落,你是个好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

刘茫喘着气靠在墙上,这傻子还蛮重的。鹿鹿拍拍灰尘,手摔破皮了,他弄掉小沙子,认真地吹气。

“牧嵘变成这样不怪你,真的,”经过最初的愤怒,他已经看开了,他也不得不看开,“我刚才问过医生,牧嵘能不能醒来,不是时间的问题,得看老天肯不肯开恩。牧嵘在这儿躺了三个月,你也守了三个月,夕落,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都过意不去。”

刘茫眼一热,已经跑回来,背起鹿鹿继续跑。好在这一带他熟得很,七拐八弯也甩掉那些人。

牧父委婉地开口:“你看,你还这么年轻——”

丢下他吧,要是被抓住就惨了,反正他没偷又没事,刘茫这样想,跑着跑着放开鹿鹿的手。鹿鹿失去牵引力,重重地摔倒在地,刘茫回头看了一眼,他趴在地上望过来,水亮的眸子没有一丝怨恨。

他的意思林夕落哪会不明白,只是她怎么可能让牧嵘一个人。

后面还有人追,鹿鹿一瘸一拐根本跑不快。

林夕落抬头,真诚地望着他:“牧叔叔,你的意思我懂,但我和牧嵘说好了做亲人,我不会让他一个人。他一天不醒来,我就等一天,一年不醒来,我就等一年——”

刘茫再看到鹿鹿被推倒在地,他怒吼一声,用力挣脱身上的桎梏,拉起鹿鹿拔腿就跑。离家后,他总是在跑,跟野狗抢食物要跑,当扒手被抓要跑,看到警察要跑,可从没有这样,他手里会拽着一个人。

“如果一辈子?他一辈子不醒来?”

或许他眼里没有正义和为民除害,只有朴素的对和错。

“那我就等一辈子。”

鹿鹿费劲地推开打刘茫的人,有人要拉开他,有人说是一伙的,要一块打。鹿鹿没走,固执地护着他,喃喃着“打人是不对的”。刘茫震惊了,他清楚就算老大看到他被抓被打,也不会出来救他,可这小傻子,他小小的身板正同成人的正义抗争着。

牧父站起来,他仔细看着面前的女孩,没有一丝的玩笑,她是认真的,他也相信她做得到,她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找弟弟,就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等牧嵘。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他要离开,走出病房,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就是这句,打人是不对的,姐姐说过,不可以打人。

“夕落,你不用内疚。”

鹿鹿一瘸一拐跑过来,他跪太久了,腿麻得很。他正跪着,看到对面突然下来一堆人,对着一个人又打又骂,他认出那是刘茫。他跑过来,推开还要打刘茫的人,大大的眼睛充满愤怒:“打人是不对的!打人是不对的!”

“我不是内疚,我——”

刘茫咬牙默默忍受,你们也就一群欺软怕硬的混账,我要拿把刀在手上,你们谁还敢为民除害?等着,我一个个划破你们的包。他正想着,就看到不远处的林鹿鹿冲过来,这傻子要来干吗,趁机来踢几脚,报复自己?

林夕落说不上来,她只知道,她现在不能离开牧嵘,绝对不行。

“这么小就当扒手,留着也是祸害!”

林夕落想起,刚开始,她从昏迷中醒来,疯了似的守在ICU门口,不吃不喝。后面是阿信硬拖着她离开。她回家看到那个早坏掉的蛋糕,作成蜗牛的形状,用巧克力写着,蜗牛の家,上面两个小人手拉手,她隐隐有些明白,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打死他!有爹生没妈教,为民除害!”

“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蜗牛小姐,我很想你。”

他身手了得,不过就算再厉害,也有失手的时候。那天,刘茫刚掏了个钱包,还没捂热就被发现,他来不及跑,直接被义愤填膺的群众抓住。估计最近扒手太频繁,引得众怒,他被推搡着下车,失主拳打脚踢,周围一片叫好声。

她趴在桌上,哭得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命运为何这样对她?

就这样,鹿鹿每天乞讨,刘茫依旧到处流窜当扒手。

后来,牧嵘出了ICU,阿信来向他们告别,说他累了,已经辞职,接下来要去外面走走。

也不知道他姐姐是美若天仙还是观世音在世,开口闭口就是姐姐,不过能赚钱就行了,刘茫也不想多管,他是真后悔捡了这傻子。

“可能不会再回来了,”阿信说,“牧雪有个愿望,就是环游世界,我想,是时候了。”

好在傻没傻透,叫他跪着不要动,他真能跪着一整天不动。乞讨到的钱也如数交给他,不会私藏。就是有谁给他钱,他还会傻兮兮地道谢:“谢谢你,回家后我叫姐姐还你。”

十年,阿信还是没等到牧雪,牧雪就像他一个不愿醒的梦。时光没让这个痴情的男子老去,却让他日复一日,痛苦地活着。林夕落想劝,又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离开,何尝不是一条生路。

刘茫很清楚,老大不养不会赚钱的小孩。

后来,阿信给她打过电话,说他走到巴黎了,在塞纳河上看到一样东西,一直犹豫要不要给林夕落看。

傻子还特有原则,坏事一点都不做,吃饭还特别准时,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一直在他耳边嚷嚷着“我要回家,姐姐叫我等她”,搞得刘茫不胜其烦,生气了还会给他一脚,想扔了了事。但一看到鹿鹿干净透澈的眼睛,他又舍不得,最后他给了个破碗,写了张大字报,叫他跪在街边乞讨。

“我想牧嵘不会让我说的,但我不说,你可能永远不知道,想来对你也不公平。

后来,刘茫又试了几次,但无论他怎么打骂,小傻子就是坚持,偷东西是不对的,他不会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刘茫本以为捡了林鹿鹿,可以讨老大的欢心,多拿点零花钱,没想到招来个只会吃不会做事的白痴。

“你不知道吧,牧嵘一直爱着你,不是喜欢,是爱……”

刘茫冷笑,他真想给这个小傻子一脚,蠢货。

他发来一张照片,锈迹斑斑的铁桥上锁满了密密麻麻的锁,锁上刻着名字,众多的法文夹杂着一笔一画的汉字。

鹿鹿哭了,去捡撕得粉碎的欠条,姐姐说要好好藏着的。可碎了,他一点一点把小纸片捡起来,豆大的泪掉在上面。脸又肿又疼,从来没人这么打过他,鹿鹿抬头害怕地瞪刘茫,坏人!大坏人!

牧嵘,林微笑。

“这是爸爸给的,这是爸爸给的。”

林夕落听过这座桥,著名的心锁桥,相爱的两人将刻着名字的锁锁在桥上,把钥匙丢在桥下,锁一辈子打不开,他们也一辈子不分离。

鹿鹿去掏他的欠条,刘茫抢过来,唰唰两下撕个粉碎,洒在他脸上:“真当这是钱,你个傻子,难怪被人扔了。”

只是她没想到,多年前,牧嵘离开,竟是带着这样的秘密。

自己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屁孩来教训,刘茫又给了他几巴掌,很蛮横地说:“对,老子就是偷东西的!偷东西不对,那你吃的穿的钱哪里来?”

她仿佛可以看到成双结队的情侣们,就牧嵘形单影只把锁锁在桥上,别人扔下钥匙,是打不开的一辈子,他是永远没有说出口的秘密。

鹿鹿被打得头晕眼花,他鲜少挨打,就算姐姐生气打过他一次,可她是疼他的,而且没这么疼。他捂着脸,大眼睛蓄满泪水,不解地说:“姐姐说,不可以碰别人的东西。你偷东西,偷东西是不对的!”

接下来,阿信说什么,林夕落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脑中只有一句话。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揭发我?我差点被你害死了你知道吗?”

牧嵘一直爱着你,不是喜欢,是爱。

刘茫暗骂一声,女孩警觉了,捂着包尖叫起来。整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趁着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又刚好到站点,刘茫拖着鹿鹿下车,一路狂奔,跑了好久,确定没人追上来,刘茫停下,对着鹿鹿就是狠狠一巴掌。

原来,她这么深沉地被一个人爱着,可她从来不知道。

这个蠢货!

他从来没有说过,连一句都喜欢都没有,他有的只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有永远的那句,夕落,我们是亲人,我为你做任何事都不过分。

“你为什么要去拿别人的钱包?”

所以……包括死吗?

是个背包的年轻女孩,他手一转,刀片已经夹在指间,轻轻一割,就破了一道口子。刘茫正准备用手去夹钱包,鹿鹿在身边问。

林夕落站在原地,眼泪肆虐,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一路公交车是出了名的挤,两人挤上车,人果然很多,人挤人,只能侧着走。刘茫找位置站好,便开始物色。他长得又好看,又爱笑,谁也猜不到这人是个扒手,很快,他就锁定目标。

她想问牧嵘,你爱我,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那么轻率地跳下去,丢下我一个人。可她回到医院,对着沉睡的牧嵘,一句责问也说不出来,是我不好,让你一次次等我,没把你放进心里。

第二天,刘茫带鹿鹿出去,上车前,他特意叮嘱:“好好看着。”

林夕落知道自己错过的,不只只是牧嵘,还有他温柔的所有。

44

所幸,他没死,感谢上苍,他没死,只要没死,就有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鹿鹿又点头,也不是多傻,刘茫想,计划着要怎么调教,没想到教也会出事。

刘茫入狱了,他承认一切都是他做的,和鹿鹿没有任何关系。鹿鹿继续学画画,他很有天赋,他师父很喜欢他,说机会可以帮鹿鹿办画展。鹿鹿也经常来看牧嵘,他不明白牧嵘为什么总睡着,会趴在他耳边喊。

鹿鹿拼命点头,刘茫高兴了:“那你要听我的话,我做什么你就跟我做什么。”

“坏蛋,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原来是傻子,难怪会被人丢了,刘茫说:“这不够,我们得赚钱才能回家,懂吗?”

林夕落跟鹿鹿解释,牧嵘的灵魂去另一个地方旅游了,等他累了,就会回来了。

林国栋欠鹿鹿100元压岁钱。

“那他会不会不想回来了?”

钱?鹿鹿想了想,掏出爸爸给的欠条。

“不会,牧嵘知道我们在等他。”

鹿鹿点头,刘茫装出苦恼的样子:“可回家要钱的,你有没有钱?”

所以,快点醒来吧,影子先生。

但显然邪恶的地球人不懂,刘茫蹲下来,那么无害:“鹿鹿,你想回家吗?”

林夕落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她在旁边放了张小床,她就躺在小床上,拉着他的手,静静陪着他。她侧身,就能看到牧嵘消瘦了还是英俊的脸庞,她笑了笑,晚安,影子先生,明天就醒来吧,你已经睡了很久。

鹿鹿一脸莫名,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他很害怕,搂着小书包,里面是他的宝贝,姐姐送他的画册,爸爸给的欠条,画笔颜料,还有《小王子》。他和小王子一样都是外星人,是星星村的小王子。

她知道,明天也许又是悲伤的一天,但只要太阳又升起,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不是吗?

“当然,我会好好教的。”刘茫笑嘻嘻地道。

她慢慢睡过去,手却没放开。

老大点头,又吩咐:“尽快出师,我可不养白吃饭的。”

梦里她在奔跑,这么多年,她就像一只奔跑的蜗牛,可想要的幸福,总是不来到。无论她怎么努力,生活总会带走她最亲的人,先是妈妈,现在是牧嵘,不过只要向前奔跑,一直向前跑,是不是就能把牧嵘找回来了?

“可爱吧,那些大妈大姐对长这样的最没戒心。”

她相信,这一次,她一定能跑得过。

老大一看到鹿鹿,眼睛就亮了:“这孩子水灵得很。”

因为她的壳装的不再是眼泪和悲痛,而是爱,满满牧嵘给的爱。

吃完饭,刘茫带他去见老大。老大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看着就像老实憨厚的庄稼汉。但见识到他对付不听话孩子的手段,刘茫早看出这是个脸黑心更黑的老浑蛋。不过他无所谓,这年头什么都讲地盘,狗都要撒泡尿,扒手也分地盘,他一向要求不高,吃得饱有点钱花活得下去就够了。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林夕落睁开眼,看身旁的男人,他睡得像个孩子。

倒真像一只小鹿,刘茫伸手揉他头发,连头发都软软的,鹿鹿不大愿意地别开,退后一步。刘茫乐了,这破小孩,他说:“记住了,我叫刘茫,以后你就跟我混。”

她笑了,起身整理了一下,帮牧嵘擦了脸,还刮了下胡子,把他收拾得英俊又迷人,才在他脸颊落了一下吻。

“鹿鹿,林鹿鹿。”

等我回来,亲爱的影子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她拿了包去上班,没注意到牧嵘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眼皮似乎也在动,像化茧成蝶,在做最后的努力,挣破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

林鹿鹿抬头,无比认真地点头。真是个傻子,不过好像没刚才那么疼,刘茫问。

53

刘茫一愣,不自在地笑了:“谁教你的傻冒方法,难道吹一下就不疼了吗?”

林夕落下楼,她得去上班。

蠢货!你姐姐这是要扔了你!刘茫恶劣地想,随手给他下了碗面,林鹿鹿狼吞虎咽吃起来,刘茫起身给自己换纱布,龇牙咧嘴上药。林鹿鹿过来,想了一会儿,踮起脚尖,给他伤口吹气:“不疼哦。”

她走到门口,却被人拉住,对上一双充血疲倦的眼睛。许小虎拉着他,衣衫凌乱,满脸胡楂,神情说不出的疲倦,就像躲在门口守了一夜。他痴痴地望着林夕落:“夕落,我退婚了,和家里断绝关系。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

林鹿鹿看了他好久,还是说实话:“我迷路了,姐姐叫我等她。”

林夕落瞪大眼睛,许小虎还望着她,他没什么变化,就是沧桑了,眸子里映出一个自己。

一到住处,刘茫就把林鹿鹿抓到花洒下,也不管水冷水热,就往他身上浇。洗干净后,刘茫惊了,竟是白瓷般漂亮的男孩,比他那个傻逼弟弟还好看。这父母得多狠,也舍得让他乱跑。刘茫扔了身干净衣服给他:“小弟弟,你怎么不回家?”

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

这个扒手团伙主要是未成年的流浪儿童,他们看到在外面晃荡的孩子,就游说他们进团。有些孩子才十岁,不懂事,只要管饭,又偶尔给点钱,什么都做。半个月前,刘茫在商场偷东西,逃脱时摔伤手臂,老大恩准他休息几天,他没事就到处晃,碰到鹿鹿,就想着这孩子可以入伙。

这三年,林夕落不是没想过许小虎,她想他已经娶妻生子,幸福和睦,她想他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共渡一生,她从不打探他的消息,就当从没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中,可是他为什么要出现,这样突然出现?李洛格呢?他们的孩子呢?

刘茫是个扒手团伙的小头目,他离家三年,到处混,最初也跟这小脏球一样,跟狗抢东西吃,半年前加入这个扒手团伙,因为能说会骗,手脚麻利,老大让他做了小头目,手下管着几个小扒手。

她入狱的三年,许小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靠什么竟然三年没结婚,最后还退婚了?

连拉带扯,又哄又骗,总算把小脏球带到住处,就附近的地下室。

林夕落觉得被抓住的部位在发烫,她是爱过许小虎的,真真切切地爱过他,可也真真切切地放开他了。

刘茫去扯他的手臂:“快点,哥哥不骗你。”

许小虎,我们不是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吗?

果然鹿鹿停下了,用大而圆的漂亮眼睛看他,他会不会骗人,可真的好想回家。

许小虎还在说:“那一晚没什么,李洛格骗了我们所有人,那晚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小傻瓜还蛮硬气的,就是不理他,刘茫是天生的贱骨头,别人不理他,他越爱往别人身上蹭,他眼珠转了转:“走,我带你回家。”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切都太晚了,林夕落想起牧嵘那把刻着两个人名字的锁,她被锁住了,还能自由地爱人吗?

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走过去:“小弟弟,跟哥哥走,请你吃好吃的。”

许小虎情绪激动,他还在说:“夕落,我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你。夕落,我爱你!”

喜欢不会去抓吗?刘茫想,可小孩只看着,等蝴蝶飞走了,才继续翻垃圾。

“不——”不要说爱我,林夕落后退了一步,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是许小虎,她爱了十六年的许小虎。许小虎他退婚了,他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他一无所有了。她还记得,年少的许小虎拉着她,在所以人前说爱她,要和她一辈子。

刘茫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翻垃圾也要把垃圾弄得整整齐齐。心也善,谁见到蟑螂不是要踩一脚,他就算爬到他手上,也会放回去。偶尔一只嫩黄色的蝴蝶飞过来,他怕惊扰它似的,一动不动,盯着蝴蝶,很喜欢的模样。

“夕落——”许小虎眼里全是泪水,深深地凝视她。

才不是,我是迷路了,姐姐一定在找我,林鹿鹿很生气,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站起来,继续在垃圾堆找食物。

小虎,这是小虎,林夕落几乎要伸出手,但下一秒,楼上有护士在喊,声音充满惊喜:“林小姐,你快过来,牧先生醒了!”

“还摇头,”刘茫嗤笑,“你爸妈要你,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林夕落猛地惊醒过来,她甩开许小虎,跑了过去,所有的旖旎被惊喜冲得一干二净,牧嵘!牧嵘醒了!

不是,林鹿鹿摇头,姐姐叫他等她,只是他迷路了。

她跑得很快,生怕下一秒牧嵘又出什么事。

刘茫蹲下来,够臭够脏的,他捂着鼻子:“你爸妈也不要你吗?”

许小虎还来不及反应,林夕落已经消失在面前,只剩他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中,无依无靠。许小虎跟了过去,看到一副人荒马乱的情形,那个曾让他非常厌恶的男人生死不明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断抽搐,仪器发出刺耳的叫声。

看得刘茫心蓦地动了下,难得动了恻隐之心。那时刘茫是个典型的社会小混混,留着个非常屌丝的吹洗剪发型,瘦高个,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流里流气,就是五官天生的俊,还爱笑,看着不让人讨厌。

“叫医生!快叫医生!”

林鹿鹿抬头,不安地看着他,又大又亮的眼睛像极了一只不小心离开森林的小鹿,贼漂亮。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已经睁眼了。”

他居高临下,流里流气:“小子,你干吗?”

“吸痰器!快!吸痰器……”

刘茫见到林鹿鹿,林鹿鹿坐在垃圾堆上,又脏又臭的小乞儿,傻傻地给自己吹气。

许小虎站在门外,看到牧嵘像失去生命力的机器任人摆布,仿佛随时都会死去。而林夕落熟悉地配合护士的抢救,眼里全是焦急担忧,还有深深的失望。

疼,真的好疼,他坐在垃圾堆旁,边哭边给伤口吹气:“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他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自己不在的日子,夕落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气不过,扬了一把沙土,恶狗回头,给了他一爪子。

许小虎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站在林夕落身边,却对她一无所知,从小到大,他们何时不是最亲密的。没一会儿,医生冲进来,路过他,说了一句:“不要围着,无关紧要的人都出去!”

那几天,他天天盼着下雨,下雨了淋一下就干净了,但天不下雨,他又饿,只能去翻垃圾堆找东西吃。这是他跟狗狗学的,大部分时候他跟狗狗相安无事,就是那天比较背,刚捡到一块面包,就被狗叼走了。

无关紧要?现在的自己对夕落来说,是不是也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再也不敢同地球人多说话了,没钱又有病,没几天就变得又脏又臭,别人也见他就躲。

许小虎指甲陷进手心,他默默退出去,站在窗外,看着林夕落咬着嘴唇,扶着墙在里面硬挺着,眼泪含在眼眶,却始终没有滚下。她很在乎他,许小虎毫不怀疑,如果牧嵘现在稍有不测,林夕落马上会崩溃。

半睡半醒,听到那人问捡到个男孩,可以卖多少价钱,他有些害怕,找了个机会逃下车。那人追了过来,他跑得太快,还摔了一跤,但总算是逃脱了。他一瘸一拐地继续找姐姐,姐姐说得对,地球人果然都是坏人。

许小虎望着她,可她眼里满满的,只有牧嵘一个。

有好心人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走丢了,起初他害怕,人一走近,他就跑了。后面他太想回家了,有人说他知道月溪村在哪里,他跟那人上车。车摇摇晃晃,他又饿又渴,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许小虎痛苦地别开眼,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抛弃所有回来找她,可终究还是失去她了吗?不,他无法接受,这么爱着的林夕落,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人。

他就顺着公路,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往后走,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最后,他也不知道在哪里了。他边走边喊“姐姐,姐姐”,没人回答,他隐约记得家在哪里,月溪村。

抢救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牧嵘终于停止了抽搐,许小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个可怕自私的想法冒出来,如果他死了……如果牧嵘死了,夕落就回来了,他们就能在一起,可他很快就摇头,他死了,夕落也不会快乐的。

六年前,鹿鹿被林夕落扔在路边,等她回来。他站在原地等,唯一有走开就是看到有老人在推车,他过去帮忙推了一段路,回来继续等姐姐,可他等了好久,姐姐还是没来。他想着,是不是太笨了,记错路了。

直到医生说没事,林夕落才浑身是汗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牧嵘。许久,她才反应过来,一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也浸湿了掌心,刚才明明说醒来了,结果又是一场空欢喜,骗子,牧嵘这个大骗子!

真的好疼,被拿烟头烫伤,被用皮带抽,还有被最亲的人丢弃。

许小虎推门进来,林夕落抬头,神情全是疲倦,她哑着声问:“你都看到了?”

“好疼,姐姐,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许小虎点头,他艰难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相遇以来,他第一次同林微笑说话,第一次叫她姐姐,林微笑跪下来,听弟弟继续说。

这句话让他异常难过,提醒着一个事实,他真的离开她太久了。

他抬头,黑亮的眼睛清澈干净,有点委屈地说:“姐姐,坏人!坏人打我。”

同样感到难过的还有林夕落,她和许小虎终究走到那种只能问一句“你好吗?”的境地,她简单地讲了发生了什么事,讲到牧嵘跳下那刻,她喉咙一疼,虽然伤口早好了,但伤仿佛顺着喉咙一直延伸到心里,纠心地疼。

谁做的,她要杀了他,鹿鹿低头,看到伤口,似乎想起很不好的回忆,眉头皱了起来。林微笑还在问,谁做的,眼里全是心疼的,这个眼神让他觉得熟悉,姐姐,姐姐就是这样看他的,林鹿鹿看着林微笑,心里的怨念散了,他原谅她了,不和姐姐生气了,姐姐回来了。

末了,她说:“小虎,牧嵘差点为我死了。”

林微笑眼睛红得滴血,她抓着衣领,咬牙切齿:“谁做的?”

许小虎说不出话来了,来之前,他有很多话要对林夕落说,这三年,他过得有多艰难,她入狱,他也不得安生,但这一刻,全部都被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来,他拿什么去跟一条人命比?

她颤抖地去摸伤疤,真的,凹凸不平地布置在光滑的皮肤上,依稀可以看得出鞭痕、烧伤,还有数不清看不出的伤痕。林微笑快疯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掉,从小到大她只打过他一次,谁做的,这么打她弟弟。

他知道,聪明的他该走开,不再纠缠,可他不甘,爱情是可以比较的吗?如果当时他在那儿,他也可以为林夕落而死。他站在那儿,直直地站着,像个不服输的小孩,小时候他就是这样,闹别扭了,就站着,站到她心软,可他们都长大了,没有人会迁就他们。

怎么回事,林微笑望着伤口,刘茫不是把他照顾得很好,那这是什么?

许小虎哽咽着问:“那我呢?”

林微笑瞪大眼睛,肝胆欲裂,眼底一片血红,她颤着手去弄鹿鹿的衣领,眼前是一片狰狞的伤痕,密密麻麻,黑的紫的,布满整个胸口,还一直顺延下去,只是伤痕,但林微笑可以看到它们还没好时又被加了几道,血肉模糊,可怖又惊心。

这么爱你的我,为你失去一切的我,怎么办?

但那是什么?刚才鹿鹿整衣领,狰狞的伤疤布在白皙的肌肤上一闪而过。

林夕落手一紧,微微别开脸,近乎痛苦地叫了一声。

鹿鹿摇头,这点疼跟他以前受过的根本不算什么,他擦了擦嘴角,又拉紧衣领,咧嘴笑了,纯真又美好。

“小虎。”

可戴着手铐的手这么沉重,她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帮他擦掉嘴角的血迹,柔声说:“疼吗?”

这简直就是乞求,她什么都没说,但她在乞求,乞求他离开,乞求他放手。

有多久没被这么亲昵地望着,林微笑望着他,想伸手摸摸他,抱抱他。

许小虎沉默了,他又站了一会儿,默默走出去,一步一步灌了铅般的沉重,要走出门时,林夕落又叫了一声:“小虎。”

他是很生气姐姐丢了他,这么多年没来找他,不过这里只有姐姐,他小小翼翼地朝林微笑走过去,躲在她身后,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拉住她的衣角,也不说话,就静静地望着她。

她顿了顿,背对着他:“你忘了我吧。”

鹿鹿趴在地上,好久才捂着腮爬起来。他很茫然,他不熟悉这个又吼又叫的男人,他为什么要打他,还很疼。他打量四周,这里让他害怕,鸣叫的警车,围观的人群,还好,姐姐还在。

许小虎握着门把,指节发白,嗓子酸痛得说不出话来,他苦笑:“你还不如杀了我。”

林微笑站住,一步也走不开,鹿鹿……

林夕落手一抖,握在手中的杯子差点掉下来,她想回头,却还是强迫自己,坐在原地。

六年,没有一天她不是在找你,她为自己的过错赔上了所有。

许小虎看着沉默坐着的林夕落,只留给自己一个拒绝的背影,从前,她不会背对自己的,他看着她,视线渐渐模糊。他还记得,她坐在他车里,说和他私奔,求他带她回小时候;他还记得,他要去广州,她负气地骑车离去,他说,如果他忘记她,就让车撞死,她轻轻打了他,说一定会记得比他更长久;他还记得,他们约好了要一辈子……

牧嵘怒吼着:“林鹿鹿!她是你姐姐!你知道吗,她找了你多少年?”

可如今她要他忘了她,许小虎握着门把,忍不住想,是不是他关上这扇门,就关住他们之用所有的过往和甜蜜?可他还是轻轻关上门,他不能逼她,她已经够苦了。

他恨林鹿鹿,更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带人过去抓她?

关上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林夕落拿着手帕,轻轻替牧嵘擦汗,那么温柔。许小虎关上门,听到心里有块地方碎了,扎得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好痛,好痛,是不是有些东西,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最后还是失去了?

牧嵘被阿信拦住,他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六年,她找他找了六年,如今又要在监狱待六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六年,十八岁,她失去一切,二十四岁,又要让她一无所有,命运对林微笑太残酷了。

他慢慢走出去,感觉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直到走出医院,光线兀地一亮。

“不要!”林微笑站住,冲牧嵘大喊,不要,不要伤害他。

他抬起头,看到天空飘浮的白云,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被风吹得相隔很远,它们聚聚散散,毫无定数。这多像他和林夕落,以为能永远在一起的曾经,和只能够咫尺天涯的如今,可未来……说不定会再相逢。

伴随着牧嵘的怒吼,林鹿鹿被一拳打倒在地,重重摔下去,嘴角流出血丝。

是呢,一切还没定数,许小虎苦笑了下,虽然感觉难过得要死,但好像有了新的力量和坚持下去的信念。现在就让自己先安静走开一会儿,但以后……他想起小时的承诺,一辈子,最好的,一辈子还长着呢。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这样想着,他又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往外走出去,渐渐消失不见。

姐姐,他本能地跟上林微笑,姐姐不会不要他。

而林夕落坐在床前,莫名觉得四周有点空,仪器滴答滴答地走着,她不去想许小虎,想又有什么用,现在的她,哪有情情爱爱的力量,她只求牧嵘能醒来。可不知为何,房间越来越冷,牧嵘还安静地躺着,可她觉得冷,手脚冰凉,全身都冷得打战。

鹿鹿从证人席下来,看着人群往外走,没人理会他,没人告诉他要往哪里去。这么多人,他只认识林夕落。虽然姐姐变了,可他清楚,那是姐姐。那些人要带姐姐去哪里,他很疑惑,也很害怕,刘茫不见了,姐姐又要被人带走。

怎么这么冷,林夕落不明白,她索性把头靠过去,脸贴在牧嵘胸前。

林微笑顿了顿,冲他摇头,无须自责,不关你的事,她望向鹿鹿,她只担心他。

耳朵在听到牧嵘心跳的瞬间,世界安静,寒意也被赶走了,林夕落就像找到世界的一个支点,她还可以支撑下去,还可以继续勇敢地奔跑,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怕的蜗牛小姐。她脱了鞋,小心翼翼掀起被子,缩在牧嵘身边,伸手搂住他,偷偷靠在他怀里。

“林微笑!”牧嵘冲过来,他不要这样,亲手把她送进监狱。

如今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牧嵘醒来。

审判下来,他怒吼着要上诉,林微笑低头,服从审判,不上诉。六年有期徒刑,林鹿鹿因为自闭症,当庭释放,法官宣布退庭,林微笑被警察带走,去郊区的女子监狱,她将在那里关押六年。

可他什么时候会醒来,林夕落靠着牧嵘,眼泪浸湿他的衣襟,她还记得他们的点点滴滴,他在KTV里孤单过生日,说给她出气,为她打架,他们在别墅吵架,他骑着摩托车一头扎进海里……

牧嵘绝望了,他没料到林鹿鹿真的不救林微笑。

他们和好,他给她过生日,说做她的影子先生,又远走巴黎,好多好多,她从没忘记。初见倨傲的少年,后来温柔得就像一场风,可她不能靠着回忆取暖,她想他,那个温暖如初的他,那个纯粹又透明的他,那个默默爱着她的他,那个活生生的他。

他睁着漂亮的黑眼睛,双眸干净透澈得如山涧清流。

可是,他还会醒过来吗?

鹿鹿站在证人席,一句话也没说。

也许,明天他就醒了。

林微笑站在被告席,她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护,倒是牧嵘请的律师巧舌如簧,但再能言善辩比不上铁证如山。就在她入狱时,警局收到一封匿名信,指向所有事情都是林微笑做的,唯一能救她的是鹿鹿。

也许,他再也不会醒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普照大地。

窗外一片晴朗,轻柔的风微微拂来。

43

似乎在替他和她说,再见。

所以,谢谢你们,我最最亲爱的,还能帮我点亮一颗星。

(全文完)

我始终相信,终有一天,我能在阳光下卸下我的壳,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