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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路

“嗯,”牧嵘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他很关心你。”

林微笑靠在后座上,闭着眼:“你问许小虎的吧。”

林微笑摇头:“我只要找到鹿鹿。”

牧嵘揉揉她的头发:“傻瓜,你忘了,我是你的影子,不用说谢。”

两人沉默,他们没发现,从昨天到现在,他们后面都跟着一辆凯迪拉克。但进了村庄时,凯迪拉克停到路边,许小虎下来,躲在角落看他们。

见一面也好,见一面又能让她坚持好久。

牧嵘来找他,许小虎对他充满恶意,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对和心仪女孩住一起的男人有好感。许小虎更是,从小林夕落要对别人比自己好,他就不高兴,他连鹿鹿的醋都吃,更何况这个人。

她真心的,他帮她做了她很想却一直不敢做的事,让她一直悬着的心落地。

“我凭什么告诉你她家的地址?”

回去的路上,林微笑说:“牧嵘,谢谢你。”

“她走投无路举目无亲时,遇到的是我,我们是亲人。”

爸爸,你还恨夕落吗?

“我从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洁的感情。”

她痴痴地望着背影,不知道还要多久,她才能出现在父亲面前。

“我也不相信,”牧嵘冷笑,眸里有挑衅,“你别以为我看你很顺眼,要不是怕她把自己逼疯,你以为我会多跟你说一句?”

“不能见!不能见!”林微笑喃喃自语,她不能见他,也不敢见。

“你——”许小虎气结,后面还是忍不住,“夕落,她这几年过得好吗?”

牧嵘握着她的手:“去见他一面吧。”

牧嵘跟他讲初遇的事,她没说出口的苦难。

林微笑哽咽着:“我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很帅很好看的。”

许小虎越听越恨自己,越觉得自己浑蛋,他说:“夕落以前不是这样,她很活泼很爱笑……”

林微笑吓得头瑟缩下,又意识到他根本看不到。但她清楚地看到爸爸苍老的脸,他真的老得太多了,头发全白了,又黑又瘦,被炸药炸到的脸坑坑洼洼,完全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没一点活力。

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莫名多了个弟弟,还跟他商量了好几套作战方案,要把这个入侵者赶走。她现在却什么都忍着,咬着牙受着,她变得太多了,许小虎说:“要是你能带她回家就去吧,见过许叔叔她会好受很多。”

清晨,林爸爸开着摩托车经过,他或许觉得奇怪,还回头看了一眼。

牧嵘点头,起身要走,又回头问:“她说,十八岁之前,从不怀疑会嫁给你,那,十八岁之后,你在哪里?”

林微笑和牧嵘在车上守了一夜,盖着牧嵘的西装,林微笑睁着眼到天亮。她看着晨曦洒向人间,照顾到每一寸地方,那为什么照不到林夕落的心里。她看着小村庄从寂静到充满人间烟火。

许小虎胸口一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十八岁后他在哪里,他在混账!

在影子面前,你可以做回能哭泣的林夕落。

他亲眼看着夕落在别的男人怀里哭泣,许小虎靠着墙壁,拳头紧紧砸到墙壁,血流出来,却不及他眼底郁结的红血丝,夕落,对不起。

哭吧,林微笑,现在,我只是你的影子。

他们的车开走,许小虎也走出来,他浑浑噩噩地开车,却又不知道去哪里,直到随便走进一家酒吧,他从小厌恶酒精,今天却很想醉一醉。

哭得昏天暗地,却没有一丝声音,牧嵘抱着她,用力抱住她。林微笑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哭得像个孩子。眼泪浸湿他的衬衫,那股湿意顺着脖颈传下,一直凉到他的心,她忍得太久,坚强太久。

34

直到林爸爸的摩托车已经开出很远很远,林夕落才敢放声大哭。

林微笑回到Z市,更加拼命。

牧嵘伸出手臂,送到她嘴边,林微笑无意识地咬下去,咬得很用力,毫不留情,眼泪滚烫滚烫地落在手背上。他老了,他怎么老成这样,她快认不出他了。

她像螺旋般转个不停,上班工作,下班找鹿鹿,牧嵘和她住一起,一天都鲜少能坐着说一会儿话。他也想劝劝她歇一下,不过他也深刻地明白劝说没用,她必须找到鹿鹿,时间不等人。

她真想看他一面,又怕他回头。

她只能不断奔跑,与时间赛跑,她输给命运很多,妈妈,鹿鹿,这一次绝对不能输。

牧嵘追过来,看她颤着嘴唇,想喊又不敢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忍得很辛苦。

许小虎没再找她,确切地说他不再出现在她面前。电视台除了突发新闻,一般早上主编都会安排好大家的行程,也不晓得许小虎通过谁,得到她行程,她要没出去跑新闻,他叫人给她送午餐。

我回来了,林夕落回来了,她在后面追,但天太黑了,他没注意,继续向前驶。林微笑在后面追,追了几步就停下,手无望地伸出去。她连喊一声都不敢,她多想再叫他一声爸爸,可她不敢,全堵在喉咙底。

许小虎是独子,在宠溺中长大,从小没碰过家务活,除了做饭。他厨艺很好,他小时候皮,和林夕落上山下海,烤地瓜摸小鱼儿,林夕落喜欢吃这些小玩艺,他就做给她吃,一来二去,手艺练出来了。

林微笑开车门冲出去,爸爸!爸爸!是我,夕落!

他熟悉林夕落的口味,这个菜她爱吃酸还是甜,他闭着眼睛都能调出来。

他开得很快,就这样一晃就从面前经过,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离自己好长的距离。

他每日做好饭,叫人送过去,说是外卖,林微笑一吃就吃出来,这根本不是外卖,她叫他不要送了,那人说好,第二天又按常送过来。新闻中心的同事羡慕地问她是谁这么贴心,林微笑应付着,想扔又舍不得。

远处有发动机的声音传来,灰暗的夜勾勒出他的身影,颓败的,佝偻的,孤单单骑着辆三轮摩托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放大的全家福,四人幸福满足地笑着,林微笑看到年少的自己冲她笑,一闪而过。

除了送餐,许小虎像无时不刻都在她身边,雨天放在门卫的伞,天热送到办公室的消暑水果,还有不时出现在桌上的小零嘴,不是那些精致的糕点,却是能唤起回忆,你一口我一口曾经的美味。

她连名字都丢弃了。

林微笑望着它们,总能想起很多事,大多都是甜蜜快乐的。

“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阳落下来,林夕落就是姐姐。”

许小虎对她真的很好,从小他就喜欢黏着她,大了,更分不开。

牧嵘望着窗外,他没有看她,这是她的世界,他只要做一抹影子就可以。他听到她压抑的哭泣,他听到她心碎的声音,可他什么都没做,也不能做,他就这样在车上陪着她,直到天一点点黑下去,太阳被群山拉下去。

她还是喜欢许小虎的,林微笑清楚,就算他曾经拉着女朋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也不在乎。她太了解他了,他被保护得很好,总有股天真劲,说是交了女朋友,可每次眼神还直直地看她,就等着她给点反应。

妈妈,林微笑的眼泪一滴一滴流下,她不是远走天涯,她是仓皇逃离。她每天都在想念这里,却不敢走近,不敢问来人。她用一把无形的锁把十九岁的成长记忆锁住,满眼的眼泪锁住。今天到了这里,锁开了,决堤了,林夕落回来了,她连下车都不敢。

小虎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可她就是想着他,和他在一起,她也能快乐得像个孩子。

车停了,林微笑没有下车,她看着窗外,仿佛看到年少的鹿鹿、林夕落、许小虎咬着冰激凌,背着书包一晃一晃从身边走过。她仿佛听到她清亮的童音在唱,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她仿佛听到妈妈的叹气,对她说,夕落,你弟弟他都知道疼你,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就不会心疼他……

这天林微笑编片子晚了,牧嵘出差了,她关灯回去。

那时她经常想到死,但她现在不能死,她要找到鹿鹿。

已经很晚了,她也不急,慢慢走,没一会儿就发现后面跟着辆车,亮着灯为她照路,开得堪比龟爬。林微笑站到路边等,他犹豫好久才慢吞吞开过来,林微笑开车门进去,看到许小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她醒来手臂会多很多牙印,有时候会有血迹,她总是问自己一个问题,林夕落,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林微笑告诉他别墅的地址,请他进去。

可她记得,她鲜明地记得她阴暗的十八岁,被戳得抬不起头,她为自己可耻。

许小虎看到别墅有些讶异,坐在沙发上打量四周。

林微笑的眼睛湿了,透过车窗她看到很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安居乐业,活得简单宁静。五年未见,他们还会记得那个名声扫地的女孩吗?还会茶余饭后说林家的闲话吗,傻儿子,丢了弟弟的女儿,被活活气死的妈妈……还是他们都忘记了?

林微笑坐到他对面:“小虎,你看到了吧,我过得很好。”

鹿鹿,我的弟弟,你在哪里?

许小虎点头,表示看到了,神情不大高兴:“你和他没什么?”

……

“没什么。”

“对,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一听这三个字,许小虎就松了口气。说实话,他也看那小子很不顺眼,第一眼就觉得欠扁。“可我和你也不会有什么,”林微笑又说,不去管他垮下去的脸,认真地说,“你看,我连名字都改了,除了找到鹿鹿,我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不要再对我好——”

“我不要你被讨厌,鹿鹿,我不要他们讨厌你。”

“我明白了,”许小虎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打断,“你要找鹿鹿,没心情。”

“姐姐,我、我想……当、当地球人?”

他凝视她,兀地笑了,天真又情深:“没事,我可以等,等你找到鹿鹿。”

车往前驶,是绿油油的田地。远远的,仿佛有个粉红色的小小身影站在田梗旁,风雨无阻地等她,一见她就很开心地跑过来,伸手让她牵着。夏天热额头被晒得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冬天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他从不在意,永远都很开心。

“如果我一辈子没找到呢?”

林微笑眼一酸,仿佛看到鹿鹿坐在爸爸的三轮车后架,摇摇晃晃,冲自己摆手。

“那我就等一辈子。”许小虎不是开玩笑,神情很认真,“反正我许小虎就认准你林夕落。”

公路宽了,田地少了,高层建筑多了,小学还在老位置。刚好放学,如今孩子都让父母或爷爷奶奶来载,校门口挤满车,有条件的开着轿车,更多的是摩托车电动车,还有老人骑着三轮车,摇摇晃晃。

他想到什么,又开心起来,转了话题:“午餐好吃吗?”

牧嵘也不听,依旧把车开得飞快,任凭她怎么闹也不停车。林微笑眼睁睁地看着车开向熟悉的家乡,她的心吊了起来,近乡情更怯,景色越熟悉,她就越不安。其实也不能说多熟悉,她毕竟走了五年,这里也发生了变化。

林微笑点头,他站起来:“那我明天还给你做。”

林微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有些生气:“要去你自己走,停车让我下去!”

“小虎,你不要这样!”

“去你一直想回来的地方。”

许小虎根本听不进去,他继续说:“那我走了,夕落,你早点休息。我不喜欢你住在这里,要是你愿意,我帮你找房子,放心,不和我住一起,你是自由的。”

“牧嵘,我们要去哪里?”

他往外走,又回头灿烂一笑:“夕落,我真开心,你不是不要我。”

这天周末,牧嵘说要带她到一个地方散散心。想到牧嵘回来这么久,她都没有好好陪他,林微笑答应了。路上,牧嵘说有点远,叫她先睡一会儿,她也没在意,醒来,却发现这条路很熟悉,车越开越偏僻。

“我们会找到鹿鹿的。”他自信满满,说完就开车走了。

牧嵘看她强撑着,很是担忧,她总是压抑自己,太苦了。

林微笑望着他离去,除了叹息,还有丝丝甜蜜。

她根本不肯给他面对面的机会,林微笑不想见许小虎,她怕一看到他含泪的双眸就狠不下心。她每日强打精神上班,更加拼命找鹿鹿,在Z城这么多年没找到鹿鹿,她琢磨着等存上一笔钱,就到全国流浪,边走边找。

她真是自私,明明要该放开,又舍不得,况且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林微笑要么闭而不见,要么直接坐着牧嵘的车扬长而去。

牧嵘出差回来,看到许小虎仍是阴魂不散,满腔怒气又不能说什么。有时也会装作无意:“他很难忘吧?”

后来,许小虎来找过她几次。

“我从小就认识他,形影不离。”

33

形影不离,牧嵘眼色一沉,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影子,林微笑只要他就够了。

林微笑捂住眼睛,没有哭,她对自己说,再也再也不想见到许小虎了。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没了阿信的顾虑,却出现许小虎。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她才意识到,原来“在一起”三个字这么难。如果能回到过去,她一定不气他,可回不去了,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这和阿信不一样,微笑心里有他的。她没说,可她双眸、神情都清清楚楚地表现出,她在乎他,很在乎,而自己,只是她的亲人。她看他,四年后,还是这么纯粹,疼惜关心,也仅限于此。

他们那时还小,根本不懂“在一起”这三个字什么意思,模仿电视胡乱说的。

他只能卑鄙地想,起码林微笑没有离开,仍跟他住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许小虎多……可又如何?

她靠着车座,想起小时候两人站在板凳上,趴在桌上拨摆钟。许小虎踮着脚尖一轮一轮地拨时钟,指着一个点说,到这里夕落就是我的新娘。她还挺傲娇的,故意气他,我才不要当你的新娘,许小虎当场就哭了,说夕落不嫁给我,我也不要长大了。她没办法,只好答应,好了,好了,后来我们长大了,就在一起了。

阿信笑他:“这么隐忍,不像你的风格。”

牧嵘一震,看到她满眶的眼泪,却怎么也无法掉落。

牧嵘沉默,想想,罢了,她开心就好。

“我昨天说的玩伴,我最好的朋友,”她透过后视镜,泪眼婆娑地看着许小虎,她也只能这样望着他,“知道吗,我十八岁之前,一直坚信,如果我嫁人,嫁的人一定是他。”

并不是所有的感情要生死不休,图个结果。他并不羡慕阿信的生死不离,因为哥一个人活得太苦了,爱情还是两个人刚刚好。

牧嵘利落倒车,看她一副世界快跨掉的模样,轻声问:“他是谁?”

阿信大笑:“牧家的男人都情深,就是女人太寡情。”

许小虎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她到底在想什么。昨晚,他还以为什么都没变,他们如过去那般亲密,今天他却发现,他连走到她的身边都不行。她不要他了,她说要和他说再见。他握拳,夕落,你还是无法原谅我吗?

他背着大提琴去海边,牧雪啊牧雪,你再不来,我都要恨你了。

对不起,小虎,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你。忘了林夕落吧,她什么都不能给你!你忘了,你亲手把玉观音摔了,玉碎玉决,恩断义绝。现在的我,除了找鹿鹿,还有什么资格去追寻幸福,就当你从来不曾遇见过她,找个好女孩,林夕落她满身罪恶,配不上你。

林微笑一无所知,两个男人为她暗自较劲,黯然神伤,她只想找到鹿鹿。

说罢,她看也不看他,头也不回地坐进牧嵘的车。

她经常和牧嵘去小王子,看患自闭症的孩子。治疗是长期的过程,他们能教孩子融入社会,努力自立,但社会很难真正接受他们。相对正常人,他们总有些怪异,林微笑想起小时候和王胖子打架,其实他们没有伤害过谁,只是有一点点不同。

见他愣住了,她又道:“许小虎,不要再来找我。”

她在小王子当义工,讲邪恶地球人与星星村小王子的故事,给他们唱歌,小时候的儿歌,也会唱周杰伦的《蜗牛》,孩子们歪着脑袋,自己玩玩具,很少几个在听。他们和鹿鹿一样,对这世界毫无反应。

“我住在他家,”林微笑盯着他,反问,“你说,他还能是谁?”

不过林微笑还是喜欢这里,她的心特别宁静,大概是因为在赎罪吧。

许小虎冲上来,脸阴沉得可怕:“他是谁?”

牧嵘望着她,会过来说:“小朋友,给我们的蜗牛姐姐一点掌声好不好?”

两人同时叫起来,牧嵘从车上探出头,他来接她下班。

孩子们很给面子,拍着小手,他们很喜欢他。牧嵘受过专业教育,他比林微笑有办法,在这里,他经常穿得柔软又鲜艳,像一株移动的小树苗,细心温柔地照顾孩子。谁曾想到,最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如今会变成一个和风细雨的青年,抱着孩子,教他们说话时,温柔得能让人心软。

“夕落!”

不过林微笑经常中途接个电话,就急急忙忙离开。记者就是如此,随时要准备出发。

“微笑!”

今天又是这样,牧嵘在后面喊:“要不要我送你?”

林微笑闭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不能哭,你现在是林微笑,不能哭!她甩开他的手,执意离开:“随便你怎么想!”

“不用,你等会儿不是有事要出差吗?你忙!”

许小虎的眼睛红了,林微笑觉得手被他抓得快断了,他如此用力,沉声问:“包括你爸爸?所以你昨晚才不让我打电话?”

这次情况比较紧急,西区一家幼儿园发生火灾,林微笑赶过去,现场已是一片火海,西区差不多是Z城的贫民区,以外来工和本地低保户为主。她来过几次,大多是低矮的棚户,临时搭建,错综复杂,每次台风过境,西区总会有死伤事故。

“意思是我要和你划清界线,我要过新生活,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火灾的幼儿园是家什么都没有的黑户,学生大多是附近外来工的孩子。父母白天要上班,没空管他们,就扔给幼儿园。幼儿园为了赚钱,孩子不断招进来,但老师还是那几个,根本照顾不过来。

“你什么意思?”

幼儿园附近是个很大的垃圾场,今天风大,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烧了起来,火灾时间又是午休。等老师发现,已来不及,孩子们的哭声,火警的鸣报声,火烧着垃圾噼里啪啦。现场乱成一片,风太大了,火势不但控制不住,还在继续蔓延,搭建棚户的材料都是易燃物,必须转移。

许小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林微笑侧身要离开,手被抓住,他在身后问。

住户不愿意:“你们不去救火,来拆我们的房子做什么?”

林微笑心一颤,努力维持脸上的冷漠:“是,包括你。”

现场调控在做沟通:“为了大家的安全,请尽快转移!”

许小虎不解,她和昨天判若两人,不过几个小时,她看自己,就像看一个陌路人。他踟蹰道:“你要和过去说再见,包括我?”

林微笑举着摄像机,跑来跑去,越是危险她越是往前冲,同事拉住她:“林微笑你疯了,火这么大,很危险,你知道吗?”

“因为我想和过去说再见,”林微笑抬头,面无表情,连声音都很生硬,“林夕落太可怜了,活得太累了,我不想永远这么可怜!”

林微笑一身的汗,脸被浓烟熏得灰蒙蒙的,她边走边说:“放心,我有分寸!”

“啊?”许小虎一脸疑惑,“为什么?”

她想让人看到,在大家高唱经济高速发展,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有些人他们是这样生存着。他们卑微无力,唯一能被提起被关注,是无助彷徨的时候,她要让大家看到这座城市的另一面,一直被忽视的角落。

“我改名了,现在叫林微笑。”

孩子不是希望吗?他们被扔在黑幼儿园,如果不来黑幼儿园,其他正规幼儿园根本不收他们。这些对城里人来说影响市容的棚房,被拆掉不用一会儿,却是他们风雨飘零的家。调控没错,他们也没错,房子拆了,他们要去哪里……

一下楼就看到在门口张望的许小虎,见到她,眼睛亮了。许小虎亮出她的工作牌,那是昨天主办单位发的,只写了工作单位没写名字。他说:“幸好你落了这个,夕落,你怎么又走了,我等了半天,他们说没有人叫林夕落。”

林微笑看到被烧伤的小孩,无助的眼神,觉得火烧的不是垃圾,是那种名叫希望的骗人的东西。抢救火灾的过程,在其他媒体把抢救多少生命财富,现场组织多有力及时,她却把问题聚焦在为什么会发生火灾,看到隐患为什么不治理,房子被拆他们何去何从,她把市领导问得哑口无言。

一天下来,也累得很,确定片子无须改动,她下班去吃饭。

同事回去编完片子,给她回话:“主编说要杀了你!”

林微笑在《直击现场》还处于打杂性质,成绩优秀,但经验不足,要多磨练。严晓明放话了,尽情使唤。“我要你快速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严晓明很看重她,林微笑也很拼命,跑个不停。

林微笑很高兴,主编一向嘴硬心软,这说明片子过了。

他,还有林微笑,都为这小小的信念默默努力着。

“对了,严姐叫你回来,二组的人会过去!”

没有歧视,没有不幸,没有孤独,让他们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

“没事,我还撑得住!”

他记住了,上学时,老师问他为什么选特殊教育,他说,让他们变得和我们一样。

“林疯子你——”

“小时候,我总是想,鹿鹿要是个地球人就好了。”

林微笑赶紧挂了电话,火灾发生后她一直在现场,不眠不休乏得很,精神却很亢奋。她还想追踪下去,除了这样,她也无能为力,她清楚,这场特大火灾会让某些人的神经绷紧一些,占据报纸电视几天版面,但灾难过后,伤痛很快会被遗忘。

他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回来后,大家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内心惶恐,只能用玩世不恭来掩饰,后来碰到林微笑,听说鹿鹿的事,想他尚且如此,一个无法同别人交流的孩子,不更是异类。

充满隐患的黑幼儿园,不安全的棚房,还会有。这场火除了给烧伤的孩子带来永久伤害,给失去家园的人又一次颠沛流离,终将被遗忘。救灾没有任何问题,大家都很尽心,但也仅是救灾。

这一切牧嵘都不清楚,他转专业,更多是因为林微笑。

只有救灾,没有警醒,没有防治。

他这大半辈子,除了赚到让人眼红的财富,妻子女儿已逝,唯一的儿子还同自己不和,极其失败,好不容易有了转机,能让他微笑的事他都会做。他不要求他能有多大的成就,只要天天快乐,而帮助人是最容易获得快乐的。

林微笑采访过一个被火烧伤的小女孩,她问:“姐姐,我会好吗?不会留疤吧。”

当然,他还是有点私心,当牧嵘告诉他要转专业,他就想为儿子建好平台。

林微笑看着她大面积的烧伤,说:“会好起来的。”

有一句话他没说,如果当初他能正视牧嵘的心理问题,而不是送进精神病院就不闻不问,也不会导致两人的关系变成死结。他对自己的儿子都不宽容,何况社会对那些有自闭症的孩子,他创办小王子,就是如此,宽容,从关注到关心。

其实她明白,如果家庭无力给她植皮,这伤疤会伴随她一辈子。当年爸爸被炸药烧伤,她很了解,走出病房,林微笑站在走廊,看有钱人住豪华病房,没钱的挤在过道上,连床位都排不上。

牧父失笑:“儿子,你应当再去读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言》。身为父母,我可以纵容你,但是,当你成为一名医生、老师,你就要对你的病人,你的学生负责。我办小王子,是想这些孩子能接受正规的治疗,不被岐视,他们需要帮助。”

“知道现在的主流是什么?”

得知爸爸创办小王子,他也很惊讶,还开玩笑问过:“你是要讨好我吗?”

同事疑惑地看着她,林微笑冷笑:“现在的主流是男欢女爱,高富帅。”

他想想,决定先去小王子研究所看看。

有时候,她真的很痛恨这世界,不公平不公正,她比谁都清楚贫穷的可怕。

牧嵘无奈,看着她进了广电大楼。他叹了口气,掉转车头离开,与一辆凯迪拉克擦过。昨晚好像有见到这辆车,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是个年轻人,这座城市从不缺乏有家世有背景的公子哥。

以前牧嵘捉弄她,她偷偷骂过他,现在看到许小虎的卡迪拉克,仍觉得刺眼。她会想起那通被许妈妈挂掉的电话,人真的很可怕,林微笑感觉得到,她心里住着一只可怕的恶魔,夜深人静就会出来嘲笑她。

她急急下车:“不要说了,牧嵘,晚上我给你接风。”

能给她安宁的只有鹿鹿,鹿鹿永远都是不染尘埃,清澈透明的。

“惩罚?”林微笑失笑,“我还能读书上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弟弟却下落不明,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去见他。”

除了报道,林微笑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真庆幸她的工作,能把声音传给上面的人听。火势控制下来,林微笑的身体也到一定极限,她举起话筒,想说点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只有了了几句。

“你何苦这样惩罚自己?”

“希望我们都不要忘记这场灾难。

这个他,自然是爸爸。林微笑解安全带的动作一滞:“不行,我不能。”

“我现在站的这片废墟,34小时之前,它还是272名孩子的乐园。这些孩子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叫留守儿童,进城之后,他们被称作外来工子女。蜗居、外来工、农民工,这些词语我们习以为常,却忘了它们是有颜色的。

快到时,牧嵘还是忍不住:“微笑,回去看看他。”

“我希望,再也不要一觉醒来大火在身边肆虐,我希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天,孩子的笑声变成恐惧的哭声,我希望有一天,这些孩子身上没有被贴上任何标签,乐园是真正的乐园,蓝天是真正的蓝天。”

他开车送她上班,一路上林微笑望着窗外,无精打采。

说到最后,林微笑鼻子一酸,她示意摄像可以了,却看到摄像师惊恐的眼神。

“那可多了。”牧嵘不客气地报菜名,偷偷观察她的神情,太平静了,总是这样,把心事藏起来,一个人承受。

“微笑,小心!”

林微笑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忘了,今天给你补过,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一块被烧得灰白的梁木急速坠落,她本能地举起手臂要去挡,身体被扑倒,听到一声闷哼,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句话他没说夸张,他在法国天天对着面包牛排,吃得快吐,最想的就是她做的菜。她厨艺也一般,就是家常菜,又是南方人,口味也清淡,但有家的味道,能感觉到这菜里的用心。每次下厨前她都会问,牧嵘想吃什么,我买了虾,你喜欢清蒸还是爆炒……这种点点滴滴的关怀,在异乡的夜里,想起时心里总是酸酸涩涩,又甜又苦。

35

牧嵘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满足地叹了口气:“这味道我想了四年。”

林微笑醒来,入眼的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林微笑尽量轻松道:“吃了四年的法国大餐,豆浆油条还吃得惯吗?”

她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手都不想动。她往下看,就看到一个被绷带包得圆圆的脑袋,露出几根翘起来的头发,正趴在床边。谁呀?林微笑动了动,那人马上惊醒,抬起头,惊喜地叫起来。

林微笑没拒绝,两人默默吃早餐,气氛有点闷。

“夕落,你醒了?”

“早起精神点,正好送你上班。”

这座城市,会叫她夕落的只有一个,许小虎。

牧嵘也起来了,一脸担忧,林微笑装作没看到,边做早餐边说:“你过几天才去研究所报到,可以多睡会,先把时差调回来。”

许小虎站起来:“我去叫医生。”

早上闹钟照常响了,她头重脚轻地去洗脸。镜中的女孩面容憔悴,眼睛肿得厉害,全是红血丝,不该哭的,一哭就停不住。真没用,她打起精神,不管怎样,还是要上班的。

林微笑拉住他:“你的头怎么了?”

林微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她呆呆地坐了一夜。

“没什么,撞了下,缝了几针,”许小虎不以为意,“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32

林微笑想起那块掉下来的梁木,原来推开她的人是许小虎!

她内心在扯着嗓子干号,爸爸!爸爸!

医生很快就来了,说林微笑没什么事,就是太疲劳了,休息几天就好了。他嘱咐了几句就要走,又回头说:“我有看到你的报道,小姑娘很勇敢,加油,不过也要注意身体。”

林微笑崩溃了:“怎么办,牧嵘,我遇到小时候的玩伴,他告诉我爸爸在找我,一直在找我,但我还没找到鹿鹿,怎么能去见他?可是,牧嵘我真的很想他,我朋友说我爸爸变得又老又不爱说话……”

林微笑心里一暖,这就是她选择读新闻的原因,能上电视,鹿鹿或许能看到她,也能帮一些人做点事。

他注意到她肿得像桃子的眼睛:“你怎么了?”

许小虎松了一口气:“夕落你饿吗?我去叫餐,这顿先将就,下午回去给你做。”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牧嵘握着她的肩膀,“一晚上联系不到,我很担心!”

“等等,”林微笑拉住他,“你怎么又在那里?”

她看着牧嵘,对了,今天要给他接风,她道歉:“牧嵘,对不起,我忘了。”

“我前两天回广州,回来在电视上看到你,你同事又说你一直不休息,我就过去看看。”

林微笑掏出手机,哦,因为晚会,调成静音了,也忘了调回来。

“那也不该就冲过来,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这里灯火通明,牧嵘怒气冲冲地过来,大吼着:“林微笑,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晚上,电话又不接。”

“你还敢说我,那儿还冒着烟,那么危险,你不会站远点。”

眼泪又一次无声决堤,林夕落浑浑噩噩走到别墅。

“一时没想那么多,”林微笑注意到他的绷带,心疼地问,“疼吗?”

她悄悄起身,又看了他一眼,开门离开。城市除了灯亮着,近乎安眠,林微笑失魂落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脑中回荡着许小虎的话,夕落,你爸爸一直在找你,他说,回来吧,他不会不跟你说话……

“就这点伤。”许小虎毫不在乎,一脸庆幸,“你没事就好。”

她看着他,笑了,小虎真的越长越帅气了,将来谁这么幸运能嫁给他。

林微笑看着他,无可奈何,轻轻说了一句:“傻瓜。”

林微笑半夜醒来,看到他趴在床边,房间就亮着盏浅黄的灯,不刺眼,很温馨。

这略带埋怨的娇嗔,听得许小虎心都软了,他坐下来,直直地望着她,满眼都是柔情,轻轻叫她:“夕落。

上次被妈妈闹过一次,他不敢随便抱她,女孩子很容易被诋毁。他就看着她,温柔地,贪婪地,幸福地,他期盼这一刻太久了,怕吵醒她,就隔空临摹一下她的睡颜。睡吧,夕落,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没事,以后有我。

“你已经变成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林微笑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她太累了,又哭过一场,头歪在许小虎肩上,沉沉睡去。许小虎享受着这甜蜜的负担,又不忍她委屈地缩在沙发上。他起身,轻轻抱起她,放到床上,脱好鞋,盖上被子,便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真的?”

可她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星星村,鹿鹿也不是小王子,他是她弟弟。

许小虎点头,他伸手摸她的头发,很心疼也很骄傲:“你比我们所有人都了不起。”

有时候,林微笑都要怀疑,这个星星村的小王子是不是真的坐飞船回母星了。

“我真为你骄傲!”他的眼睛黑亮亮,全是真挚和自豪,像看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边想边说,离了家,打工,遇见牧嵘,复读,上大学,她根本没做什么,就比普通女孩多读了一年高三,还有露宿街头被飞车抢劫,卖奶茶当过老板,拿奖学金同时打四份工,四年寒暑假走过很多城市,贴了数不清的寻人启事,发了无数帖子,也花钱登过报……可还是找不到鹿鹿,他就像人间蒸发,没人看到他。

林微笑被夸得有些害羞,白净的脸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许小虎是不会对她说谎的,他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她,黑眼睛越来越热烈,林微笑觉得脸有点烫,许小虎头上的绷带,就像戴着顶白帽子。她用手轻轻碰了碰:“真的不疼?”

林微笑靠着沙发,这五年,她做了什么,她得好好想一想。

“其实有点。”许小虎不好意思地说,毕竟缝了十来针,麻药一退疼痛感就来了。林微笑想起小时候,他们俩都野,没少受伤,会给彼此给自己吹气,小大人般,吹吹就不疼了,她情不自禁对着伤口轻轻吹了两下:“不疼了吧?”

你好吗?这么多年都去哪里了?有没有被欺负,受过苦?还有……想过我?

温软的气息拂过伤口,许小虎一颤,觉得心都在战粟,吹得他的心又软又麻又酸。他们以前多亲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人坐得很近,林微笑清楚地感觉到许小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抬头,眼神又期盼又羞涩,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许小虎还不知道,他看着心中的女孩,柔声问:“那你呢,夕落?”

“夕落,我想亲亲你。”

林微笑点头,他说的一切她都明白,但一时之间,她真的不知如何面对。爸爸,爸爸,我连你给取的名字都丢弃了。

话音刚落,他的唇已贴过来,就贴着什么也不敢做,接触到的柔软在发烫。林微笑一愣,心跳了起来,这是许小虎,她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往后倒,两颗年轻的心在蓬勃地跳动着。许小虎抱着她,加深了这个亲吻,林微笑僵硬了下,伸手抱住他的腰,搂住他。

“不要等太久,”他又加了一句,“林叔叔真的一直在找你,他,很辛苦。”

牧嵘走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心中的女孩被抱着亲吻。

许小虎心疼地看着她:“那好,等你想打了,我再跟他说,不过——”

他全身僵硬,拳头已经举起来,要打过去,理智又回来,机器般同手同脚走出去。他出差了,刚回来就听到林微笑出事了,他走到病房外,靠着墙壁,拳头握得紧紧的,紧得像要把所有撕碎。

“是的,我害怕!”林微笑急急道,她拿什么去见爸爸,她根本没脸去见他。

该死!该死的出差!该死的许小虎!

许小虎愣住:“为什么?你害怕?”

他在心里咒骂,闭上眼睛,他清楚地听到心被痛苦撕碎的声音,焚心似火。

刚按出第一个数字,手机被林微笑抽走,她局促不安:“不要打!先不要打!”

林微笑,林微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许小虎掏出手机:“夕落,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你跟他说说话——”

另一个声音又在问,她凭什么不可以这样对你,你是她的谁?

他真庆幸,今天来了,遇见林夕落,不是做梦,是真的。

你是她的亲人,她的影子,你什么都不是!

就这样,大学毕业了,他们还是没找到。直到最近许爸爸在Z城开了分公司,老家的传统,子承父业,许小虎被派过来帮忙看着,一边学习一边接触许爸爸的生意。今天是公司职业经理人获奖,他过来捧场,没想到遇见林夕落。

离开吧,可腿若千均,怎么也抬不起来。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关妈妈什么事,他再也不会让妈妈插手他和夕落了。

许久,两人才结束这个亲吻。许小虎抱着她,他觉得不是亲吻,他几乎是虔诚地吻一颗圣洁的灵魂。

许小虎偷偷离开,太压抑,他透不过气,他也不想听他说,自己和夕落不适合。

林微笑抱着他喘气,又想到什么,凶巴巴地问:“你亲过王美娜吗?”

他经常这样,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他那个高三的女朋友,许小虎摇头:“没有。”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问,小虎,你还在等夕落吗,别等了,林爸爸摇手,夕落太倔太骄傲了,她不适合你,你看你妈也是个好强的,她要跟着你,我也不愿,会被欺负的。他又笑,我想这么多做什么,我女儿不知道在哪里被人欺负,怎么办,这世道坏人这么多。

“那其他呢,谢美娜?李美娜?陈美娜……”

我失败透了,有时,他会这样对许小虎说。

“没有!没有!我对她们都不感兴趣!”许小虎说,眼中却闪过一丝心虚。

话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沉默,佝着背,总望着远方,完全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妻子离世,儿女散了,一场事故,被炸药炸掉的不是他的事业,是他的健康,而是他的家,他的人生。

“最好是这样!不然有你受的!”

许小虎又讲他回广州上大学,他考了所不错的学校。每年寒暑假还会回老家,找林叔叔坐坐,他一年比一年老了,还在卖水果,生意不好也不坏,他也不在意,仍载着全家福满世界找儿子找女儿。

林微笑狡黠地笑了,宛若十六岁那年的灵动,许小虎看得一愣,心又热起来,对,这是夕落,夕落是他的。他几乎不满地说:“夕落,我不喜欢你住在那里,搬出来吧,我给你找房子。”

这一晚,把她所有的伤痛回忆都勾起,那些以为好掉结痂的伤疤被重新挑开,露出里面早已溃烂的血肉,从来就没好过,只是被藏着,掖着,硬生生忍着。

“再说吧,牧嵘牧叔叔都对我很好,没有他们,我不知道在哪儿呢。”

林微笑的眼睛更红了,为什么要找我,不是嫌她丢人现眼吗?找她做什么,就当她死了,没这个女儿不就好了。不要找了,爸爸不要找了!她一走五年,Z城离家四小时的车程,她却从没想过要回去,她逼自己不要想,要向前看,没找到鹿鹿,她没脸回去。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有句话是说,绝处逢生,可他看不到林家的生机在哪里。

“没有呀!”

那一年,许小虎才明白,林家是真的被逼到绝境了。

“那就让我照顾你。”

许小虎望着林叔叔一夜之间全部白掉的头发,有时会恨林夕落,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就这样丢下自己,丢下爸爸。有时候也会恨林叔叔,要不是你一直不跟她说话,她就不会待不下去,只好自己走掉。

林微笑想了想,牧嵘也大了,孤男寡女老住一起也不好。他将来也要交女朋友结婚,她想了想:“好吧,看你表现。”

后面他不说了,望着照片,回来吧,爸爸不骂你了,会和你好好说话。

“等我找到房子,就带你去看,夕落,你喜欢什么样?”

起初他还会说,要让我找到夕落,非得把她揍死。

“便宜点就可以。”

林叔叔转身就走,他见识过人性的可怕,却不知道,有些人就是给条活路都不肯,上下嘴皮一动一动就致人死地。这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被流言蜚语缠身的女儿,觉得他对她,真的太不好了。

她对住房没有什么要求,高级别墅她住过,露宿街头她也有过,心要不安,住哪里都一样。

别人嘲笑他,林叔叔沉默,一言不发,还有人特别坏,问,这照片上有四个人,你老婆呢?

许小虎已经乐滋滋盘算开了,他拍了下脑袋:“我都忘了,你饿了吧,我去打饭!”

你是活得有多失败,儿子丢了,女儿跑了!

他急冲冲走了,没注意走廊上的牧嵘。

林叔叔红着眼说,我找儿子也找女儿。

牧嵘整理了下心情,走了进去,笑着问:“蜗牛小姐,你真当自己的壳不会破?”

别人不耐烦,问,你到底是要找儿子还是女儿?

林微笑莞尔,她的脸还红扑扑的,看得牧嵘心一阵绞痛,可他只能装不知道,包括她计划要搬出去。

许小虎点头,他慢慢讲。她走后,他和林叔叔到处找她,林叔叔水果也不卖了,就天天骑着摩托车,上面支着张全家福的照片,到处找人,问有没有看到我儿子,又问有没有看到我女儿。

“没事吧?”

许小虎应着,眼睛暖暖地看她,林微笑说:“跟我讲讲走后的事。”

“放心,没找到鹿鹿之前我会一直坚强地活着!”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贪心。

牧嵘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下不为例哦!”

我总希望你能忘了我,又希望你能记着我。

林微笑点头,想着等小虎找到房子再说,不过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她望着面前清俊的男子,大家都长大了。

小虎,我很想你。

没几天,许小虎就带她去看房子,就在他那套公寓的对面。一进屋,林微笑脸就垮了,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许小虎兴奋地拉着她逛了一圈,林微笑越看越伤心,最后实话实说:“这种房子我租不起!”

林微笑浅浅笑了,她伸出手,指头微微碰了碰他的脸,轻声说:“小虎。”

“这房子我朋友的,他要出国,你住在这里,付个友情价就行了。”

他或许不是最优秀的,有这个那个不好,却是最贴心暖和的。

林微笑怒:“许小虎你当我是白痴吗?”

许小虎的衬衫大半湿了,他去换衣服,回来用湿毛巾帮她擦眼。毛巾是温热的,他擦得很小心,动作很轻柔,眼神也很温柔,温柔得林微笑忍不住想,这辈子谁要能嫁给许小虎,一定很幸福的。

这种一听就是随口想来的谎言,许小虎窘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房子都租好了,你不住也空着!”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林微笑把五年积存的眼泪倾泻而出,她才平静下来。

林微笑气结,这家伙怎么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又蛮不讲理,想怎样就怎样,她板着脸:“许小虎,原来你家现在有钱到这种地步!”

许小虎抱着她,眼泪打湿他的颈脖,她哭得这么用力,这么拼命。他又想起那年他风尘仆仆从广州赶回来,看到她在街头拿着照片一个个问,这是我弟弟,你有没有见过他。他的心又碎了,他只能说,对不起,夕落,对不起,他总是在她最需要他时离开。

许小虎脸一红,看她脸色,放软语气:“夕落,你不会生我气吧?”

这五年,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过得好苦,我连哭都不敢哭。

又是这样,小时候只要做错事,就赖皮,眼睛水水,嗓音软软的,夕落,别生气啦,夕落,我下次不敢了,要是不原谅他,他能难过一整天。林微笑有些好笑:“你这么想我搬出来,怎么不让我直接和你住?”

不能哭的,可是他叫的是林夕落,不能哭的是林微笑,林夕落是爱哭爱闹的。现在在他面前的是林夕落,林夕落扑进许小虎怀里,像小时候,一有委屈就跑去跟他说,不高兴就欺负他:“小虎,许小虎!”

许小虎想到什么难过的事,轻声说:“我是想,不过不可以。”

林微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

林微笑猛然想起她被许阿姨拉着头发扯下床,她有些明白他的用心,那晚许小虎说的话也在耳边响起,“我要和林夕落一辈子”,她心一软:“那房租先交个友情价,等找到鹿鹿再补全。”

她走了五年,他也找了五年,每一天每一刻都想着相遇。现在终于遇见了,他却踟蹰犹豫了,连碰一下都不敢,他怕这一碰醒来又是梦,都是假的,他看着她,红着眼圈,眼泪在眼眶打转:“夕落,我找了你好久。”

话一说出口,又觉得矫情,许小虎眼睛一亮,恢复精神,拉着她说还要添什么东西。房子是装修好了,不过锅碗瓢盆之类的还没有,差不多了,许小虎说:“夕落你渴了不,到我那里喝水。”

真的是你吗?

许小虎去厨房倒水,林微笑站起来,看房子的布置。

许小虎的眼圈慢慢红了,他坐到她身边,认真看着她,哽咽着:“夕落。”

桌上摆着几张照片,都是他们的合影,从黑白到彩色,小时候两人玩着一身泥,手拉手咧着嘴,都是小小矮矮,真丑;大了点,背着书包,许小虎从后面揪她的朝天辫;初中,完全是哥们儿模样,许小虎搂着她的肩,不难看出少年看她的双眸全是柔光。

王胖子冷嘲热讽,他连一句反驳都没有。他确实什么都没做,他气昏头,除了满心报复和气她,什么也没做。他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投无路,最后还为她的苦难推波助澜,放下最后一根稻草,王胖子说得对,他不配。

林微笑拿起照片,仔细看,真神奇,他们就这样一晃长大了。

王胖子冷笑,一把推开他:“我还会帮她留意,许小虎,你在干吗?你忙着泡妞,忙着和王美娜谈恋爱!打我?你真可笑!你他妈想想,你配吗?”

小时候总以为长大要很久,没想到,长大就是这么不知不觉的事。

他和王胖子打了一架,他挥舞着拳头:“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你明明知道她一定会去找鹿鹿!”

许小虎回头看到她,心一软,在厨房说:“夕落,等我去买一个像你家那样的发条时钟,以后咱们还可以玩时间快进了。”

那时,他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她最后见的人是自己。如果留住她,不让她那么绝望,她也不会走。他听王胖子说,知道她放弃考试去找鹿鹿,心都快碎了,太浑蛋了,他真是太浑蛋!

快进什么?林微笑想,一晃她找到鹿鹿,全家团聚了,一晃她嫁给许小虎?

许小虎却有些惶恐,五年前,她也是突然跑过来找他,这么温柔亲切,结果他出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去她家,摇醒林叔叔,只看到那张字条。高考后三个月,他和林叔叔找了三个月,最后被妈妈拖着回广州读书。

她正想得出神,背后传来一声怒吼。

“不会,很好看。”林微笑摇头,很温柔地说。

“果然又是你这个狐狸精!

他却像社会人,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许小虎有些窘迫,脸不自觉红了:“很傻吧?”

“林夕落,你怎么阴魂不散,你是来报复我当年不借钱给你吗?”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成人了,她方便跑新闻,穿得很简单,素面朝天。

林微笑回头,看到许妈妈怒容满面地站在面前,眼睛在喷火,像要把杀她了。她手一抖,相框落在地上,玻璃裂了,把两人的脸也割得支离破碎,就像两人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林微笑看着几乎没有变化的女人嗫嚅着。

林微笑浅笑:“你开始穿西装了?”

“阿姨!”

许小虎让她坐下,他去倒水。林微笑打量房子,房子不大,单身公寓的格局,布置得也简洁但很精致,小细节凸显奢贵,还很新,应当是搬进来没多久。许小虎倒了水,坐到对面,脱了西装,衬衫卷起来。他穿西装倒很好看,气宇轩昂,一副精英范,就是表情有点傻,直直盯着自己,生怕她又逃了似的。

“不要叫我,”许妈妈大吼,过来推她,“你怎么在这里,出去!你给我出去!”

许小虎拉她下车:“夕落,你放心,我一个人住。”

许小虎冲出来,看到林微笑被往外推,他上前甩开母亲的手,把她护在身后:“妈,你在发什么疯?”

车在小区停下,林微笑知道,Z城有名的高端住宅区,以精装修和清静著称。

“发疯?”许妈妈大叫,“是你快把我弄疯了!都快要订婚的人,还和这个人纠缠不清?”

就在镜头闪进许小虎,妈妈期盼的眼神,爸爸佝偻的背,过去贫困的回忆也涌出来。她为自己羞愧,就在刚刚她还和牧嵘炫耀四年做了多少丰功伟绩,有多少人喜欢她,可无论她取得多少成就,她还是一无所有,妈妈含怨而终,爸爸不原谅她,鹿鹿仍没找到。

订婚?林微笑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许小虎眼神一闪,气败急坏:“我说过我不会订婚的!我和李洛格没有什么!”

可是五年了,她离家五年,还是没找到鹿鹿。

“你和人家谈了一年的恋爱,你现在说没什么。”

夕落,她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她改名,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微笑,她什么都抛弃了,除了姓氏,这是爸爸给的,是他们赐予她生命,她不能忘。她得提醒自己,她是林家的女儿,总有一天要回去。

“啊!我和你说不清楚,”许小虎气得不行,“不信你回去问李洛格,我们真的没什么!”

“随便,不是你家都可以。”

“人家姑娘上门主动提的订婚,你叫我怎么问她?”

“夕落,你想去哪里?”

林微笑听不下去了,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丢人现眼”,爸爸拖着她离开,“哭什么,送上门给人作践”。她不断往后退,许小虎,找房子,女朋友,订婚,自己就像一个笑话,她跌跌撞撞要离开,手被拉住,许小虎急急说。

许小虎边开车,边贪婪地看身边的女孩。

“夕落,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凯迪拉克在城市的灯火中行驶。

那是哪样?林微笑用力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31

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世仇,许小虎一愣,许微笑已经冲出去了。

她后来知道这首歌叫《情仇爱恨》,只是许小虎,我们何苦再相遇?

“夕落!夕落!”许小虎还想追,被许妈妈拉住,他甩开,又去追她。

……

林微笑推开他,眼神冷得吓人,她一字一顿地说。

天给的苦说不出,只好躲在心里哭,痛到呀深处说不出啊,苍天它怎知人孤独

“许小虎,你真让人恶心!”

天给的苦向谁诉,伤痛又有谁清楚,只影呀单飞无人渡,步步它都是坎坷路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突然想起,妈妈对着电视流泪的那首歌,新白娘子传奇的插曲。

电梯门关上,最后一眼,她只看到许小虎伤心欲绝的眼睛。

晚会结束,牧嵘开车过来找林微笑,林微笑正好坐着许小虎的车离开。两辆车反方向错过,各自驶过,林微笑望着许小虎,一言不发,我们决裂过,被安排好的老死不相往来,就算遇上了,又能怎样。

36

会。因为你是林夕落,我是许小虎,我们拉过勾的,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那种。

电梯一关门,林微笑就无力地坐在地上。

如果我是个傻子,无论你对我多好,我都不会回应你,无论我们多亲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是我,你是你,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在我的世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我,你还会和我做朋友?还会吗?

她没有哭,眼睛干涩涩,什么都流不出,她不恨许小虎,只恨自己可笑,天真。人家都要订婚了,她还跟他来看房子,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这四个字真让她恶心,许小虎,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如果我不是林夕落,你还会认得我吗?

林微笑失笑,她真幼稚,以为五年的时光不算什么,许小虎还站在原地等她,她真的可笑到了极点,这么有财有貌的富二代,身边会没有一个人。这个世界浮躁不安,她凭什么相信许小虎心如止水不离不弃!

如果我是傻子,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林夕落,你就是个笑话!全天下最可怜的笑话!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要涌出来,林微笑抬头,那边的许小虎似乎也注意到有长炮一直对着他不放,他不悦地望过来,宣传单掉下来。

林微笑走出电梯,看到小区停的卡迪拉克,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脚,去死吧,许小虎!

他们相伴十六年,杨过等小龙女十六年,许小虎会等林夕落多久?

她恨不得掏出钥匙划几下,她没这么幼稚,她往前走,坐公交车回去。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她坐在末位,悲伤难过慢慢涌上来,像潮水般一下又一下拍她的心。她低头,头埋在前面的椅背上,怎么回事,她连许小虎都失去了?!

林微笑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五年了,他们都变了,可许小虎还是记忆中的许小虎,永远不会变。有水汽在眼里凝聚,透过长长的镜头,她好像看到年少的许小虎,在伞下抱着她,说他们是许仙和白娘子,拉着她说爱她,要和她一辈子。

她不哭,手握成拳,咬着,忍着。

哪儿会无聊,镜头前的他生动真实,英俊得无人能敌。穿着剪裁得体的正装,有点严肃但充满青年的蓬勃,这是许小虎,永远阳光帅气的许小虎,眼睛深遂明亮,但一笑,就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说不出的亲切孩子气。

等下车,公交车的人看到这个奇怪的女孩手背血肉模糊,这得多恨,才能咬成这样。林微笑毫无知觉,她下车,望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世界,不知道去哪里。天地这么大,只有她一个人无家可归吗?

许小虎,林微笑手在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一会儿抬头,一会儿打了哈欠,还掏出手机似乎在看时间,这个晚会真的让他很无聊。

许小虎的事,林微笑没跟任何人讲,她照常上班。

镜头前的男人放大又放大,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看宣传纸,露出一边侧脸,俊朗又熟悉。

她真像女金刚,无论多少炮火炸弹,轰得她一脸血,心碎成冰渣子被碾落一地,第二天她又原地满血复活,在帝国大厦蹦跶打飞机玩。只是接连几天阴沉着脸,连师父都说她:“林微笑,你吃了炸药,这么嫉恶如仇,跟有钱人有仇吗?”

好在晚会没有拖,按预定时间开始了,领导们也给力,没有冗长的发言稿。推拉摇移,林微笑拍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再拍几个观众的镜头就好了。她转机器,摇了一圈,手一抖,又摇回来,对焦,调焦距,拉近,又拉近。

林微笑咬牙切齿:“为富不仁,死!”

“谢谢师父!”林微笑一脸感激,她真想早点回去。

这把新闻中心吓得,这小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都不好意思使唤她。

“你就贫!”严晓明笑,俯到她耳边轻声说,“这种新闻就一两分钟,等会儿拍下领导画面,差不多就早点回去,你今天不是有事情。”

这空出来的时间,林微笑更有精力打击报复,逮着谁谁倒霉,她精力充沛得很,就是无力应付许小虎。许小虎再来找她,她一律不见,他要纠缠不清,她叫门卫,口气很硬:“大叔,以后你要再看到他,就报警!他是色情狂,跟踪我!不要脸!变态!神经病!”

“我习惯了,”林微笑抬头,“师父放心,保证把你拍得比征婚广告还美。”

许小虎哭笑不得,低声下气:“夕落,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解释!”

严晓明是晚会的主持人,晚会开始前,在台上稍微排练下,就差不多等开始。她一眼看到徒弟支好三脚架,在角落扒盒饭,吃得很急,她走过去:“吃慢点,还久着,别坏了胃。”

“你去跟警察解释!”林微笑很横,“别把我惹急了,告诉你,我警局里有人!”

做新闻的就是个折寿高压的工作,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使。林微笑一进来就表现出女汉子的本质,能写会编,关键时候还能扛着二十斤重的摄像机,大吼一声“让我来”,凶猛得不让她跑现场都可惜。

还真有人,阿信这几年升职跟坐飞机似的,每次出现,都前拥后簇,比黑道大哥还有排场。

林微笑还没回来,她在支三脚架。严晓明是本市名嘴,她还是很有面子,给摄像记者找了好位置。照理说,这种场合不该叫实习记者,不过严晓明真心喜欢这个徒弟。也是,像林微笑这种新时代的女金钢,百年才出一只。

可她打发得了许小虎,对许妈妈却横不起来。

黑暗把蓝色吞噬,阿信起来,踢了踢牧嵘:“回家,微笑应当回来了。”

林微笑对许妈妈是很复杂的,小时候两家关系真的很好,许妈妈也对她很好,许小虎吃什么,都会给她备一份。可能是那通电话把她惹急了,后面又生出一堆事,导致现在许妈妈看到她,就一副罪大恶极的脸。

没人回答他,海水轻轻荡漾,拍打着礁石,时光一点都不肯善待这个可怜的男人。

这次却难得平静,心平气和地坐在面前,林微笑中午下班赶过去,坐下来就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缠着许小虎,他别说订婚,就是结婚生子都跟我没关系。”

阿信四脚朝天,看着天,其实也该感谢牧嵘,如果不是这样爱恨交加的心态,又答应过牧雪要照顾他,他不可能坚持十年。但真的好累,牧雪,你让我等得太久了。我用十年,换你一声好久不见,真的是我的臆想,白日做梦吗?

许妈妈苦笑,一脸无奈:“夕落,我不是来和你讲这个的。”

两人龇牙咧嘴地笑了,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没有一点点的虚情假意,坦然真挚。

那讲什么,林微笑不解,许妈妈今天看她,完全是长辈望着晚辈的眼神,慈爱亲切,像个多年不见的亲人:“夕落,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望着他:“欢迎回来,我的兄弟。”

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明明是死是活和她无关系,林微笑低头喝水:“挺好,没死成,还活着。”

“恨过,不恨了,”阿信伸手,转头望着这个自责的男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叫我一天哥,你就是我弟弟。”

“夕落!”许妈妈叫了一声,有些无奈,几乎带着恳求,“你走后,小虎一直在找你。”

“哥,你还恨我吗?”

没日没夜地找,昏天暗地,做梦都叫着:夕落,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帮你。很开朗,正青春的孩子变得阴郁,甚至不和她说话,责怪她,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夕落,要不是你害得她声名狼藉,她也不会走,妈妈我恨你。

牧嵘上前要抱住他,程长信推开他,又狠狠地一脚踹过去。两人在沙滩打了一架,大多是阿信在发泄怨气,牧嵘沉默地忍着。滚了一身沙,嘴角破了,眼睛青了,脸肿了,实在是狼狈又难看,最后两人累倒在沙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抽烟。

听得许妈妈心都碎了,她的儿子说恨她。

“够了,哥,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她为了他,辞了工作,一心在家里带他,从小一点苦都舍不得他吃,什么都顺着他的心意,他说不想读幼儿园,因为夕落没读,她说好,他说怎样就怎样,结果呢,他说恨她。他甚至不想和她住在一起,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夕落,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问他去哪里,也不说话,就冷冷地看着她。

他看着他,认真又残酷:“牧嵘,你有罪,罪孽深重,我成全你,但我永远也不会祝福你。”

那眼神跟冰渣子似的,冷得她打冷战。好不容易硬把他带到广州读大学,读大学以为他想开了,成绩很好,也开始帮爸爸做事,结果呢,不过是想早点赚钱,赚到钱能自立,就能去找林夕落。

牧嵘又自责又难过,阿信望着他,兀地笑了,带着点邪气:“牧嵘,喜欢我的礼物吗?对不起,让你痛苦了四年,不过我就是这样,我不快乐,也见不得别人快乐。”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林夕落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儿子这么痴迷。

但他又自私地庆幸,原来哥和微笑没什么,是不是人都这么自私,只为自己着想?

这几年她提起林夕落都是两个字——妖精,这个妖精一定施了什么妖法,让儿子魔障了。她怕儿子找不到林夕落,也怕他找到。许小虎还没毕业,她就开始帮他安排相亲,想着要遇上对眼的,就能忘了夕落。他这两年成熟多了,不再对她冷言冷语,相亲都有去,就是全没有结果。她都快绝望了,又听到他相中了,和一个女孩有模有样地谈起恋爱。

他根本是个疯子,就从来没相信过姐姐死了。

“我真开心,以为有个女孩能打败你了,就想啊,林夕落你终于离开我的视线了,”许妈妈苦笑,“结果呢,他骗我的,联合那女孩假装谈恋爱,就是为了避开没完没了的相亲,骗了我们一年多。”

程长信对牧雪,哪是他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林微笑抬起头,许妈妈继续说:“那女孩亲口跟我说的,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牧嵘呆住了,直到今日,他才发觉自己太天真。

那为什么要订婚,林微笑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抓着桌布,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事情她不会想听。果然许妈妈眼睛亮了起来:“那女孩一个月前来找我,说她怀孕了,孩子是小虎的。”

“所以我请微笑帮忙,让她假扮我女友,让你痛苦,”阿信摇头,“我没料想到,你这么干脆地走了,你是在成全我吗浑蛋!成全了我和林微笑,你姐姐怎么办?你不怕她一个人孤单吗?”

林微笑抓着桌布的手一紧,觉得被狗血喷得一脸血。真嘲讽,许妈妈完全一副要抱孙子的模样:“大概年轻人,都有忍不住的时候,那女孩发现怀孕了,很紧张,就过来找我商量。

牧嵘眼睛红了,嗓子眼堵很难受:“对不起,哥,对不起。”

“李洛格真的是挺好的女孩,她实话跟我说过,和小虎都是假恋爱,不过孩子是真的,还有,她喜欢上小虎了。她不想打掉孩子,她想生下来,她说,她家庭条件好,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就是不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阿信揪住他的衣领:“我答应过牧雪,不能欺负你,可是我还是恨你。”

“前几天,我把小虎叫回广州就是这事,李洛格他爸爸在广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和小虎爸爸关系很好。小虎爸爸生意能做这么大也多亏他,你说这么好的女孩,怎么能让她没名没份地生下孩子,我叫小虎和她订婚,小虎还不愿意,说自己没做过。这小子真浑,说喝醉了推得一干二净,也不想人家好好的姑娘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吗?”

“牧嵘,我本来不是什么好人,你还记得你姐姐叫我什么,程渣渣。如果没有遇见她,我不知道要在哪里腐朽,可她救了我,要我做个好人,我努力了,但真的好难,我还是忍不住去恨。”

林微笑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凭什么要来这儿听许小虎的情史,他有多痴情,许妈妈有多烦恼,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她字里行间不都在指责,林夕落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许小虎的人生里,没有你,许小虎人生多顺畅,名媛千金,如花美眷,还有喜得贵子。

牧嵘呆住了,他知道阿信怨他,可他没想到恨得这么深重。

许妈妈还在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夕落,你也不忍心看着小虎的孩子被打掉吧?”

“对,都是你的错!”阿信狠狠推开他,十年,他压抑了十年,他今天要全部说出来,他的眼睛红得滴血,“都是你的错,每次我看到你,都要压住杀了你的冲动。为什么是你,偏偏是你,如果不是牧雪最疼的你,你还以为你能毫发无伤。”

林微笑手一用劲,指甲硬生生被折断,她摇头,许妈妈笑了:“你理解就好,夕落,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善心的孩子。小虎这婚由不得他,日子我都看好了,农历七月初七,等事情办完,闹一闹孩子生出来,他也就认了。”

“哥,你别这样。”牧嵘跑到他面前,眼睛通红,“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对呀,孩子一出生,他就认了,他们在乡下长大,家庭理念很传统也根深蒂固。

阿信根本没看他,他望着海面:“牧嵘,你懂吗?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七月初七,七夕,真是个好日子,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林微笑冷笑,许小虎你真把持得住,她说:“行了,阿姨,我懂得怎么做。”

“哥,你不要这样,姐姐她——”牧嵘说不下去,不是逼他承认姐姐死了吗,为什么还不能忘?

许妈妈松了口气,像放下心头巨石,爱怜地看着她:“夕落,委屈你了。”

阿信眼圈红了:“牧雪还是不想我,不回来找我。”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承受不起,林微笑反而笑了:“阿姨,像你们这样的有钱人,电视不是播,会拿张支票开个价,让我离开吗?”

牧嵘心一颤,十年了。

许妈妈大窘:“这孩子,电视乱播的能信,我们家就普通家庭。”

这是他人生最大的奢望,阿信苦笑,丢了琴弓,惨然道:“牧嵘,我三十三岁了。”

她又一副长辈的样子:“再说,我看着你长大,你哪是这样的人。”

生死枯等,十年,他就像做一个梦,他所求所梦,不过一句,好久不见。

“谁说我不是,你现在要用一堆钱砸死我,我会感激不尽,”林微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如果六年钱,你肯借我钱,别说离开许小虎,就算你叫我死,我都愿意。”

潮涨潮落,日落星沉,十年,仿若一瞬。

今天她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这一句话却是真心实意,原来她是恨的,一直都恨的。

如果还要说什么不会变,那就是在海边,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寂寥拉琴的背影不会变。牧雪走了十年,有个人在这片海滩拉了十年的大提琴。十年前他看不懂五线谱,十年后,他已经能熟练拉出名曲。

林微笑走了出去,在门口碰到许小虎。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能让母亲亲自来解释,可惜姜还是老的辣,被反将一军。

什么都会变,唯有宁静海不会变,一如既往的宁静和温柔。

林微笑看着他,许小虎期盼地望着她,他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没有守身如玉,错就错在林微笑眼里容不下一粒砂,错就错在他们的爱情不再纯白无暇,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能得世俗的祝福?

阿信去背大提琴:“牧嵘,带几瓶酒,陪我去宁静海走走。”

许小虎,我们再相遇就是场苦。

“记得。”牧嵘点头。

林微笑看着他,趾高气扬:“好巧,还是你专程来看我的?七月初七订婚,你妈妈连日子都帮你选好了。许小虎,你来这里做什么?要我祝福你吗?”

阿信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问:“记得四年前我送你,说回来要送你一个礼物?”

林微笑冷笑,眼神又冷又狠:“别妄想了,我不会祝福你,许小虎,如果硬要祝福,我祝你妻离子散,不得所爱!”

烟雾迷散,牧嵘侧目,指甲陷进手心,四年,他走了四年,难道他俩还没有结果?

她的表情恶毒得像个不得所爱的坏女人,许妈妈冲上去,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气得连指着她鼻尖的手指都在颤抖:“林夕落,你怎么这么歹毒!”

“那看来我注定孤单。”阿信失笑。

林微笑硬生生受了这掌,没什么,爸爸那掌比这次痛多了。

“很好,两个人浪漫,一个人孤单。”

她望着许小虎,一字一顿:“许小虎,我们完了!”

阿信点烟充满魅力,天然的沧桑忧郁,他吐着烟雾:“巴黎好吗?”

说罢,看也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挺着背,昂着头,像个永远不会倒下去的女子。可她的爱情还有自尊都被人踩在脚下,碾碎成灰,连尸首都看不见。

两人各点了根烟,手指修长的人点烟的动作非常优雅。

37

牧嵘坦然接笑,咧着嘴笑:“哥!”

林微笑走出去,阳光明晃晃地照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阿信走上前,给了他一拳:“知道回来了?”

这算什么?林夕落的人生被许小虎的狗血泼得浓墨重彩淋漓尽致,最后狗尾续貂,可笑至极!

林微笑急忙走了,阿信回来,牧嵘正一个人在别墅里这儿摸摸,那儿瞧瞧。穿着拖鞋卷起袖子的男人,神情柔软地靠在墙壁回忆,无奈又深情的模样,其实很能让女孩心动,可惜该在的人不在。

她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晃荡,直到天黑了,才突然意识到她还翘班了。她回到广电大楼,牧嵘在门口等,看到她一脸担心:“你怎么了?”

“我去给他们歌功颂德!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没什么。”她摇头,跟他上车回别墅,晚饭也不想吃,就说烦,吃不下。

“上流社会的事,你一个实习记者去掺和什么。”

接下来每一天她都过得浑浑噩噩,她像分裂出两个人,一个头脑不清在半空飘,看着下面的林微笑上班努力拼命,真奇怪,人怎么这么会演戏,明明心痛得要死,却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林微笑,真是个虚伪的骗子!

“牧嵘,我等会儿再来。师父叫我,晚上有个青年企业家颁奖晚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微笑每天撕掉一页日历。撕到七月初五,看到后面的初七,她想也没想,撕下来,狠狠地揉成团扔出去,又觉得可笑,难道撕了,那天就不来不存在,许小虎就不订婚吗?

他刚喊完,报应就来了,林微笑接了通电话,抓起包就往外跑。

偏偏牧嵘还问,七夕准备怎么过。

阿信还没下班,林微笑在厨房准备,牧嵘跷着二郎腿,扯着嗓子喊:“本少爷饿了!渴了!”

林微笑算是找到轰炸点了,愤愤不平:“我从不过七夕,七夕除了让商家疯狂卖玫瑰巧克力,就是给那些男盗女娼的狗男女光明正大犯贱创造机会!”

说好了,这天给牧嵘接风。

牧嵘目瞪口呆,她最近很反常,但又很正常,实在奇怪。

30

七月初六,林微笑下班,在门口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人,许小虎站在车旁,不断张望,失魂落魄,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林微笑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他拉住她,语气很蛮横,不容拒绝:“上车!”

牧嵘咬了一口,记忆中的味道,甜到发苦。

林微笑冷冷地看着他:“不想我报警,就放手。”

她递给牧嵘一个,用冰激凌碰杯:“欢迎回来,牧嵘!”

许小虎如言放开她,却指着前方的墙,狠戾道:“你要不上车,我就撞过去!”

正说着,公交车站到了,一下车,林微笑跑向附近的小摊位,买了两个可爱多。

“随便你。”林微笑继续走。

“你就嘴硬心软吧!”

许小虎开了车门,油门一加,车速很快,疯了似的朝那堵墙撞过去。

“这是他该做的,”牧嵘不以为然,“他这么有钱,做点好事是应该的。”

林微笑看着他风驰电掣地冲出去,她吓得跑过去,边跑边喊:“许小虎,你疯了!”

想到这儿,林微笑忍不住说:“牧嵘,你一定会喜欢小王子的,你爸爸真了不起!”

刺——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几乎贴着墙刹住。

前期工作很累,有人质疑他假慈善,但他从不回应,四年把当初只靠志愿者几个老师撑起来的小王子办得风生水起,在Z市也颇有影响力。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免费服务,从不向家长收一分钱,因为他们需要帮助。

林微笑心都快跳起来,许小虎下车,走到她面前,脸色很平静:“上车吧。”

说真的,林微笑最佩服的就是牧叔叔,他永远是做得比说的多。

林微笑怒容满面地上车,许小虎一直很镇定,俯身给她系好安全带,踩上油门,车子驶向主干道,林微笑看到他满足地松了口气,她冷笑。

小王子教育研究所是为自闭症儿童及家庭提供专业服务的非盈利机构,是牧父办的。他听到鹿鹿的事,牧嵘又选择读心理学,便在他走后,成立了孤独症研究基金和研究所,提供专业培训。

“你想怎样?”

“好啊!我经常去当义工,我们可以一起去。”

“带你走。”

“我会先到小王子教育研究所上班。”

林微笑好笑:“你不会是想和我私奔吧。”

好一会儿,两人才停止玩闹,林微笑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私奔?”许小虎侧过脸,对她笑得很温柔,“对,我就是想和你私奔。”

牧嵘哈哈大笑,林微笑恼羞成怒:“你怎么还是这么坏?!”

他为什么总是长不大,林微笑苦笑:“那我们能去哪里?”

“……”林微笑目瞪口呆,好吧,她认输,输在他更不要脸!

许小虎宠溺地看着她:“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看起来要把你比下去真的很难,”牧嵘嘴角挑起一抹熟悉的坏笑,“我是学院最想与之上床排行榜第一名,而且四年都是第一名,坐在你身边的可是把巴黎女人迷得欲罢不能最具性感气质的东方美男!”

林微笑有瞬间的失神,她认真地问:“我想回到小时候,你能载我回去吗?”

“没你这么牛,不过我在Z城电视台新闻频道当实习记者,《直击现场》的主播严晓明你听过吧,她是我师父,我通过考试了,下个月转正!”

许小虎沉默,好久,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往下移,抚摸她的脸:“还疼吗?”

“我的毕业论文被法国最权威的期刊收录,刊名我就不说了,反正是法文,你也听不懂。”

他温柔得像水,林微笑鼻子一酸,委屈地问:“许小虎,为什么你总让我被人欺负?”

“很牛嘛,这么巧,我也是双学位,特殊教育和新闻学,大家都怎么说的,横跨两大学科的天才。”林微笑托腮,笑得很狡黠,“我还拿了四年的新闻学院一等奖学金,牧嵘,我现在资产可不止3268元。”

许小虎一手扶方便盘,一手抱住她搂在怀里,呢喃着:“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拿到了临床心理学和特殊教育专业两个学位,毕业时,巴黎最盛名的心理学教授求我留下,不过我婉拒了,因为我听到祖国的召唤。”

林微笑靠着他,听到他的心跳,她又沉醉了,又控制不住地犯贱了。不管了,不去想,无论许小虎带她去哪里,她都愿意,就当这是最后一夜。丢了鹿鹿后,她一直克己,就让她最后放纵任性一次。

“好了,你这四年都做了什么。”

其实她很喜欢七夕,乡下不叫七夕,叫乞巧节,要拜七娘娘,是女孩子的节日。每年七夕,妈妈都会按习俗给她买新头花,而男孩子什么都没有。那天她扎着新头花问许小虎好看吗?他都一脸不屑,难看死了,这个小心眼的破小孩。

两人傻笑着,直到林微笑受不了推了一下他的脑袋。

林微笑靠着他,眼角有些酸,许小虎呀许小虎,你为什么不能让我托付一生?

牧嵘挑了靠窗的座位,让她坐里面,林微笑转头,笑盈盈地看他,他同样看她,都不说话。

车内很安静,她闭着眼,许小虎断断续续解释,他和李洛格没什么,那晚他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林微笑问他不是最讨厌酒精,为什么去喝酒,许小虎好久才说:“我看到了,你在那个男人怀里哭。”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决定了,就能忘了,他走得干脆,心里却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

还是自己的错?林微笑连哭都没有眼泪,她说:“我想去溪边。”

四年了,他不去打听两人的进展,他既然决定放手,就放任不管。

那年,天太热,她和许小虎去游泳,把鹿鹿扔在溪边,害鹿鹿溺水。两人到达已经是午夜,所幸乡下不像城里,是有星星和月亮的地方,模模糊糊还是看得清,小溪早已干涸,不复以往的干净。

傻瓜,我不过想多点和你独处的时间。

林微笑转了一圈,真是奇迹,圆木还在,她跳上去,走得摇摇晃晃,许小虎伸出手,握住她。多年前,也是这样,还小的林夕落问,“小虎,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最好的那种?”,他们拉了勾,从来没有违背过承诺。

最后林微笑拗不过牧嵘,拖着行李去坐机场大巴,牧嵘看她认真投币,心里有些酸涩。

可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林微笑回头,大叫一声:“小虎!”

“坐机场大巴!林微笑你不羞辱我,拐着机会报复我,会活不下去吗?”

她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许小虎抱住她,他已经能轻松地接住她了。林微笑紧紧抱着他,想,如果她能纵身一跃,就算是飞蛾扑火,化为灰烬,又有何惧。她抬头,仔细看她的小伙伴,俊朗温润,多么好看的男人,她踮起脚尖,闭上眼睛,用力吻他。

“打的!你哥嘱咐过我,不能让我们金贵的牧二少坐平民公交车。”

这近乎是一个绝望的吻,许小虎抱住她,在这干涸的小溪,在这回不去的过去,肆意亲吻,无所顾忌。林微笑想,如果能地老天荒,就让末日在这一刻来临,就此埋葬,可是,除了满口苦涩,越吻她越绝望。

两人走出来,又开始发生像四年前一样的争执。

久到末日还是不来临,许小虎放开她:“微笑,我们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都想好了,找个小地方,把车卖了,够付房子首付,我出去工作,自食其力,简简单单,就很好了。”

这四年,我们都很好,都在各自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奔跑。

“那你家你不要了?”

“我也很好。”

“不要了,我只要你。”

牧嵘握住,狠狠地把她往怀里带,抱住她:“我很好,你呢,蜗牛小姐?”

林微笑几乎要心动了,只要她一点头,她就可以逃脱罪孽沉重的人生。

林微笑伸出手:“你好吗?影子先生。”

可她不能,不找到鹿鹿,到哪儿都无法安宁,她抱着许小虎:“我想去我们上学的地方看看。”

最经典的修身长风衣,里面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衬衫,衬得他身材挺拔,异常清俊。头发剪短了,露出俊美的脸,神采飞扬又不失矜持。四年的独自生活足够把一个飞扬跋扈的少年磨砺成会掩藏情意懂得兼顾的男人。

他们去了一起读书的小学、中学,暑假学校都没人,他们爬围墙进去的。林微笑坐在曾经的座位上回头看许小虎,仿若看到年少的他们在嘻闹,许小虎过来揪她的朝天辫,找她借作业,为她打架……

牧嵘也变了,更加好看和出色,初见的玩世不恭被稳重代替,变得像个男人了!

中学的停车场,竟有辆自行车,许小虎三下两下解决了锁,拉着林微笑转圈子。穿过篮球场,许小虎投了个帅气的三分球,夕落你怎么这么笨,这个都不会。穿过芒果树林,林夕落举着手电筒在下面喊,摘到没有,老师快来了,从高高的主道坡飞驰而下,十六岁的林夕落抱着许小虎在尖叫,二十四岁的林微笑抱着许小虎无声哽咽。

两人闹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彼此,一晃四年又过去,少年变青年,少女变美女。林微笑变了,不是相貌,她还是清汤挂面,出水芙蓉般没有任何雕饰,只是开朗了,四年前郁结的悲伤和绝望淡了,笑容里多了阳光和向上的力量。

是你太坏,在我生命驻扎了这么多年,又背叛我。

“这哪一样!”林微笑继续蹂躏他。

许小虎感受到背部被一点点浸湿,他要停下来,林微笑抽泣着:“继续。”

牧嵘回抱住她:“这不是回来吗?”

骑到累了,两人躲到教室的讲台桌下,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这里有很明显的震感。有次上课,教室楼猛然摇晃起来,同学们蜂拥着往外跑,许小虎拉着她躲在讲台桌下,林夕落缩在他怀里吓得一动不敢动。

凑巧名字一样罢了,牧嵘想,就见一个大大的包袭来,林微笑很凶猛地扑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一边狠命揉他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浑蛋牧嵘!你这个大骗子!巴黎是有多好,让你一去四年都没回来!”

许小虎抱着她,在耳边说:“不要怕,夕落,有我在。”

牧嵘一震,本能地追过去,他们却坐车走了。牧嵘回想一遍,不像,这孩子太冷了,照片上的鹿鹿笑得很温和,眸子干净清澈却有暖意,刚才那人没走近,就能感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不是带刺,是浑身荆棘。

他胆子一向不大,那次却出奇镇定,后来林夕落问他怎么不怕,他说他也怕,但她在,他要勇敢点,他是个男人。林夕落说他大男子主义,许小虎说,真的,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没一会儿,有个男人过来,拉着他往前走:“鹿鹿,走了。”

“连死都不怕?”

那人没回答,快速闪开,仿若牧嵘是洪水猛兽,也不看他,就紧张地抓着行李,不安地望向洗手间。牧嵘隐隐觉得他有些奇怪,多看了一眼,是个很挺拔的男孩子,有些清瘦,看不清楚相貌,戴着大大的墨镜,露出尖尖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应当长得蛮好看。

“死都不怕。”

冷艳高贵是装不下去了,牧嵘起身往外看,走得有点急,一不留意撞到人,那人后退了几步,牧嵘急忙伸手扶住他:“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林微笑疲倦地问:“天亮了吗?”

世道要不要这么残酷无情,归国第一天,就体验这种无人期待的感觉。

天亮了,就七夕了,他就是别人的了。许小虎到教室里找到瓶墨水,用毛笔把玻璃刷黑,林微笑坐在桌上,看着他,双腿一晃一晃,他怎么能永远这么天真,天真得这么迷人又可爱,小虎啊……

不过这种自恋的泡泡,在他等了二十分钟后,一颗颗被戳破。

天还是亮了,林微笑也清醒了,她趁小虎没注意发了条短信。

他悠然地拉着行李往前走,长风衣走路有风,与几个拖着行李穿大衣的空姐空少擦肩而过,空姐集体侧目,有空少冲他吹口哨。牧嵘扬起嘴角,太帅也不好,连男人都把持不住。

许小虎催她:“走吧,夕落,以后有机会再回来。”

牧嵘已经下了飞机,拿了行李,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面的男人笑,颇为自恋地拨了一下头发,真是没办法,英俊得无法救药。他笑了下,镜面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似乎吃了四年牛排洋面包,五官也变得更深刻立体,一双眼睛尤为深邃迷人,双眸含情。

不会再来了,我们也没有以后。

林微笑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直到撞到行人,才突然想到,牧嵘!她要去接牧嵘!

林微笑后退几步,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她有你的孩子,小虎。”

这么多背影,有很多像她,却没有一个是她。

“没有的事,我喝醉了,什么都没做。”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是吗?”林微笑惨然,“一个女孩会拿自己的名节来诬陷你吗?那晚真的没有什么吗?”

许小虎握紧拳头,望着来往的行人,五年了,多少次他冲过去,拉住陌路人。

许小虎沉默,本来坚定不移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踟蹰。这神情看得林微笑心又碎了,她后退:“回去吧,小虎,我们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不是哭一哭闹一闹,事情就完了,我们现在做错事要遭到惩罚的,这是你该受的惩罚。”

他醒来,对着空荡荡的夜,想起他们趴在发条摆钟前玩过家家,想起他们偷偷去游泳,她站在圆木上,他牵着她的手,想起最后一面,她望着他,明明快哭了,自己却像头猪,什么都没察觉。他想起她,总能听到她在耳边喊,快乐的,悲伤的,无可奈何的,小虎,许小虎……

她顿了顿,又说:“只是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小虎,许小虎!”

话音刚落,许小虎面如死灰,他要靠近她,门被推开,许妈妈来了,许爸爸来了,还有个陌生女孩,长得很漂亮,高端大气上档次,就是那个名媛千金吧,真是门当户对!

Z城的人永远这么多,忙碌疾走,推着她往前走。她没看到那辆凯迪拉克停下来,有人走出来,望着街上的行人,五年了,他总能听到有人在喊。

林微笑说:“你们来了,我把许小虎还给你们。”

就算真的是许小虎又怎样,他离开两年,她丢了鹿鹿,妈妈去世,不过一天她一无所有。何况如今他们分开五年了,五年足够许小虎谈好几次恋爱,上大学工作甚至谈婚论嫁,她起身,慢慢往回走。

她说完就往外走,许小虎冲出去拉住她,清楚地看到她清澈的双眸被痛划得支离破碎,他隐约有些懂了,指责和不解全部堵在嗓子里,他的声音很苦:“为什么?”

许小虎!林微笑靠着墙壁喘气,头往后靠,捂住眼睛,许久,她笑了,很是苦涩。

为什么要这样做,和我一起走,不可以吗?

她追不上,她跑过去,只看到凯迪拉克小小的影子,十字路口,除了车就是人,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林微笑还追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影子跑,直到影子再也看不到。

不可以,因为我们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自由了。

是我啊,林夕落!

林微笑悲伤地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放手吧,今天是你订婚的日子。”

司机没办法,车门没完全打开,林微笑就冲了出去往回跑,边跑边喊:“小虎!许小虎!”

“不。”许小虎眼泪在凝聚,坚定吐出一个字,不,这不是他期盼的生活。

“师傅,求求你,开门让我下车。”

“混账东西!”许爸爸举起手要打他,林微笑往前一步,为许小虎挡住这一掌,清脆的巴掌声震惊了在场的人。许叔叔真的很生气,男人的手劲就是大,这一掌打得林微笑头昏眼花,退了一步,耳鸣得厉害。

公交车偏偏往相反的方向拐,两辆车逆向行驶,许小虎的车眼看就要融入车流中。

许小虎接住她,她不着痕迹地躲开,平静地对许爸爸说:“叔叔你不要打他,他今天要订婚,脸上有伤不好看。”

“小虎!许小虎!”

“夕落,”许小虎要哭了,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委屈地问,“你不要我了?”

也就是在同一刻,绿灯亮了,轿车冲出去,林微笑只看到被汽车尾气笼罩的车牌。

“是的,不要了。”林微笑很平静,今晚是她最后的放纵,为了她的爱,她很任性地跟他走。她很庆幸,得到一个男孩多年不变的心,可也注定失去。小虎,原谅林夕落,她太累了,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怎么敢爱你?

林微笑紧紧握着扶手,手都在抖,是小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忍不住喊:“小虎!”

爱,是需要守护。对不起,她只能做一个逃兵,她守护不了爱情脆弱的国土。她不能为了一时的长相厮守,让你颠沛流离。她不能像你这样永远天真,林微笑看着他,对着她心爱的男孩轻声说:“你忘了我吧。”

“小姐,现在还不到站!”司机不悦道。

“可是——”许小虎哭了,哭得脆弱又伤心,“我爱你啊。”

“师傅,能开门让我下去吗?”

他望着在场的人,他的父母,还有准未婚妻,泪流满面,字字带血。

岁月是把杀猪刀,但时间无疑是偏爱许小虎的,他被时光雕刻得更加明朗阳光。

“我爱林夕落。

正是红灯,司机停下来,公交车左边是辆宝蓝色的凯迪拉克,车窗摇下来,露出正在打电话的侧脸,是个年轻人,意气风发,轮廓分明,俊朗帅气。林微笑痴痴地盯着他,没错的,她不会认错,是许小虎,以前在一张桌子做作业,她转头,就是这张侧脸,只是他长大了,线条感更明显。

“我要和林夕落一辈子。”

许小虎!

又是这两句,六年前,他说这句,牵着她的手,这一次,她在他对面,咫尺却天涯。

她边想着,随意地往外望了一眼,呆住了!

林微笑的眼泪落下来了,她恍惚答道:“怎么办,我们不能在一起。”

这个混球,去之前还说会经常回来,结果四年一次都没有回来,果然男人说话一点都靠不住,林微笑笑,等会儿见到他,哼,看我怎么整治你!

她转身要走,又听到许小虎在后面问。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微笑挂了电话,嘴角不自觉扬起,四年了,牧嵘终于回来了!

“夕落,你是不是朋友也不和我做了?”

“我新手,还慌得很……”

“是的,我不和你做朋友了,以后我们……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你个死老抠的破德性,叫你开我的车你又不愿意。”

许小虎已经泣不成声,他被包围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离开。

“对啊,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牧二少坐公交车的!”

“夕落!”

“不要迟到!刚才什么声音,微笑你不会坐公交车去接牧嵘吧?”

林微笑没有回头,甚至连停顿一下都没有,许小虎绝望了,他问自己的父母:“你们一定要这么做吗?”

林微笑在挤公交车,用肩膀夹着手机,嘀的一声刷卡进车,她刚坐下,看到一位老人,她起身把位置让给老人,继续说:“知道了,我今天一定会把牧二少完完整整接回来,我出发了,程队长。”

他充血的眼睛一个个巡过他们,字字带血:“你们这是逼我去死,许小虎死了,以后他就是一个行尸走肉。”

四年后。

林微笑没有回头,路过许妈妈,许妈妈几乎要叫住她:“夕——”

29

林微笑站定,她的脸肿起来,清晰的五条指印,狼狈到了极点,可她的眼睛是清明的,盛满悲伤。她冷静地望着许妈妈:“阿姨,我把小虎还给你们了,我不欠你们了,你们也别恨我。对了,上次我说错了,我祝福你们,祝你金玉满堂,儿孙满堂。”

所以,亲爱的,原谅我,原谅我亲手把你交给别人。

她走出来,听到许小虎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绝望得让人心碎。

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再牵起他的手,会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可她还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她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知道要逃离,离得越远越好,直到她被拉住,被狠狠地按进一个怀抱,熟悉的气息,很安全,林微笑陷入黑暗前,只有一个念头。

我年少时,曾纯粹地爱过一个人,除了他,谁都容不下。

许小虎,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