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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的壳

这天,快餐车的生意特别好,他们回去比寻常晚。

话虽如此,脸上的表情却很寂寞,林微笑想到第一次见面,牧嵘对阿信,他生日,还没人跟他说生日快乐。其实他也不是喜欢孤单,只是习惯孤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而她,连想起爸爸都不敢。

牧嵘没骑车,城市难得地安静,两人决定走回去。走到一个路口,牧嵘兀地停下,盯着街对面。那是家商务酒店,有两队人马在应酬,都是西装革履,精英得不得了,被包围在中间的人最为气派,远远地,行事气度都不寻常。

“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不希望我生下来。”

“看什么?”

别墅除了阿信会过来,钟点工固定来打扫,其他几乎没有人来。林微笑有时不小心问到,你爸爸怎么从来不来看你,牧嵘很不想提:“我不让他来,我们关系不好,见面就吵架,省得两看生厌。”

“我爸爸。”

牧二少也没去外面惹事,每天等到了下班时间就过来接林微笑回家。

“那你还不过去打个招呼。”

就这样,林微笑在别墅和快餐店两边跑。

“算了,我们都好几年没说话了,他大概也忘了有我这个儿子。”

24

“怎么会?”

说着就把冰激凌递过来,一副大方的样子,眼睛却暖暖的,充满关怀。林微笑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冰冰的,甜甜的,似曾相识的味道。她望着牧嵘,心情无端明朗起来,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别人不会,他会!”牧嵘冷笑,“有谁会把亲生儿子送进精神病院不闻不问!”

他停下来,开玩笑:“林微笑,吃你一个冰激凌,用得着难过成这样吗?来,本少爷委屈点,给你咬一口!”

这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却没有仇恨,只有疲倦,牧嵘望着他:“他又老了些。”

牧嵘抬头,发现林微笑一副快哭的模样,他的心动了一下,她怎么了。

那边似乎有感应,最中央的人往这边看了一眼,牧嵘已经率先走了,林微笑回头,看到那个人还在张望,似乎认出牧嵘,牧嵘头也不回。

她只要找到鹿鹿,至于其他,都是奢望。

林微笑也不好说什么,牧嵘很平静,可眼里郁结的难过还是藏不住,对她笑了笑:“不用安慰我,我习惯了。”

小虎,他还好吗?林微笑的心绞得有点疼,他也喜欢吃冰激凌,他们总分同一个冰激凌,从小到大,他们有什么都是一起,有他就有她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想我,最好不要,林微笑想,最好他忘了我。

习惯一个人住空荡荡的房子,习惯有名无实的父子情,习惯把情绪掩饰在玩世不恭。

“走起!”牧嵘喊了一声,骑得飞快,一手还拿着一半的冰激凌。林微笑一时不稳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自行车在夜晚的城市前行,行人很多,牧嵘车技却很好,路灯一闪而过。林微笑想起许小虎,他也喜欢把车骑得很快,有他在,她的自行车就失业了。

林微笑沉默,许久,她斟酌开口:“你恨他吗?”

林微笑看着牧嵘,心有点软,她忍不住伸出手,帮他擦汗,摸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和鹿鹿一样,也是软软的。

“不恨,我只恨我自己。”

上小学时,家里还没出事,她还是有点零花钱。每天和小虎凑钱,买两个冰激凌,一个两人合着吃,一个给鹿鹿,怕冰激凌化了,他们都是跑回家,鹿鹿就拿着有点软的冰激凌,快速咬了几口,等快完了,又舍不得了,小口小口地咬,像只小老鼠。

“我也是。”

牧嵘才毫无知觉,吃她的,让阿信给她涨工资就行了,他就喜欢她给他买冰激凌!他很开心地吃冰激凌,一口一口地咬,咬到只剩一点点,又好像舍不得,慢慢地咬。林微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鹿鹿以前也是这样。

她不怪爸爸,只恨自己。

牧二少你什么都有,为什么要来吃我辛辛苦苦赚来的三块五!

牧嵘回头,在她双眸里看到相同的情绪,他开玩笑:“你看我们都没人爱,就相爱吧。”

“……”林微笑抓狂了,这世界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

林微笑推了他一下,抬头正好看到前面有横幅,八月七日店庆大酬宾,这日子好熟悉。她一拍额头:“啊!今天是我生日!”

他完全是个孩子,林微笑没办法,牧嵘满足了,一口咬了大半个:“记得每天都要买。”

“你生日,怎么不早说?”牧嵘急了,“我都没准备,没有蛋糕,没有礼物。”

“不管!”牧嵘催他,很霸道,“快点,我这么辛苦来载你,渴死了!”

“不用,我就突然想起来,我们乡下不兴过生日的,以前我生日,我妈就煮两个蛋给我吃!”

“可爱多好贵的,哪儿能天天吃!”

“不行!”他看了下手表,还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来不及了,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烟头蹿起一火苗,“没办法,这个当蜡烛,许愿吧。”

奈何,林微笑累得半死,实在不懂他的眉目传情,最后他忍不住了,很是委屈:“林微笑,你今天还没给我买可爱多。”

林微笑扑哧笑了,却有些感动,她对着香烟,用力吹灭火苗,在心底许了愿。

第二天,牧嵘下班时间来了,一来,眼睛就亮晶晶的。

找到鹿鹿!找到鹿鹿!找到鹿鹿!

这儿地段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不放心。到了下班时间,牧嵘果然来了,越野摩托车被阿信没收了,他现在要么骑单车,要么打的。林微笑坐在单车后座,想,她真幸运,总能遇到好人,先是阿信,又是牧嵘。

“生日快乐,林微笑,”牧嵘看着笑得很开心的林微笑,有些心疼,“你这个傻瓜,怎么这么容易满足。想要什么礼物,说吧,就算要本少爷牺牲美色陪你一晚也可以的。”

牧嵘拿着冰激凌:“好,我不影响你上班,等会儿你下班了,我来接你。”

“你?就算了。”林微笑摇头,笑着往前走,“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对他真的挺好的,真好,被人心疼的感觉真好。

在陌生城市里,身边还有一个人祝福她,真的很好了。

她是小时工,一小时就三块钱,她要打扫别墅给他做饭,一天只能在这工作五个小时,赚十五块,为自己花一毛钱都舍不得,却肯为他买三块五一个的可爱多。他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什么东西送到他面前,他也眼都不眨,第一次为三块五一个的可爱多感动。

到了别墅,牧嵘还在卖力推销自己:“我晚上不关门,你随时可以来要礼物。”

牧嵘拿着可爱多,露出个笑容,纯粹的,天真的,还有点傻,但特别可爱。

谁想要这种礼物,林微笑真的好无语。

“天这么热,不要等了,快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要进去,天上不知何时挂了又大又圆的月亮,把影子照得清清楚楚。林微笑瘦瘦弱弱,连影子都是细细小小的,可是她的背挺得那么直,任何风吹雨打都不能让她低头,她仿若这样,永远这样,坚强,倔强……得让人心疼。

林微笑还是忍不住,去隔壁买冷饮,她犹豫了下,拿了个可爱多。她把可爱多给牧嵘,他很惊讶,几乎是受宠若惊:“给我?”

牧嵘心一软,他大喊一声:“林微笑!”

正是夏天,天气正热,没一会儿,他就被晒得一身汗,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林微笑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忍,牧嵘真有些孩子气,第一次在KTV,他说帮她出气,打起架像跟人拼命,在别墅他又坏得令人发指,如今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要回头,我送你个礼物,”他上前一步,踩中林微笑的影子,“我看过王家卫的电影,里面有一句话,从前的人想要说出自己心里的秘密的时候,就会跑到山上,对着一个树洞说,说完了就用土把洞填起来。林微笑,我找不到树洞,我送你一个影子。

“你——”牧嵘索性走到外面,大声问,“这样不占位置了?”

“这个影子属于你,当你难过,你可以把心事告诉他。当你不想做不能哭的林微笑,可以对他说,现在你是林夕落,可以哭了。他是你的影子,永远在你背后,不会去嘲笑你的脆弱,也不会指责你犯下的错。

“对,我就是欺负你!”

“他,永远忠诚于你。”

林微笑去赶他,牧嵘瞪圆了眼睛:“林微笑,你欺负我!”

林微笑站着不动,她不知道,原来,牧嵘也会说这么多话。这个少年永远都是毒舌,漫不经心,可现在她的心里充满暖暖的感动,太讨厌了,她想哭了。

没一会儿,他又来了,林微笑忙,也没空招呼他,他就点一杯饮料,看她忙,一动不动。老板奇怪,问他们什么关系,就算是朋友,也不能老占着位置。快餐店桌子不多,都是吃了就走,他这样的钉子户很影响生意的。

“现在,你的影子告诉我,”牧嵘上前,伸出双臂从背后用力抱住她,“林微笑需要一个拥抱。”

向世界妥协,低下头会死吗?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背,那种名为温暖的东西从他身上传到她身上,又温暖到他,牧嵘在耳边说:“林微笑,你说我们都是同一种人。今晚你看到了吧,我没有亲人,你也没有亲人,以后,我们就做彼此的亲人吧。”

他埋了单,气哼哼地走了,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忙碌的身影,发现她的背挺得很直,笨蛋!

恋人会分离,朋友会走失,唯有亲人,永远不离不弃。

牧嵘气得不行,她宁愿看这么多人的脸色,也不愿看他一个人的脸色。

这世间最没常理的事莫过于,一个陌路人对你说,要做你的亲人。不该信的,可他们都相信了,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种人。那种名为温暖的东西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实在太诱惑。林微笑把背靠在他身上,觉得全所未有的轻松,她真的坚强太久,快撑不住。

牧嵘还要说什么,那边有人叫她,林微笑去忙了。

他们都是蜗牛,背着重重的壳,看似无坚不摧,其实壳下是柔软的心。这颗心被冰封太久,在这个寻常的夜晚,被温暖一点点融化,露出小心翼翼的触角,慢慢靠近,轻轻碰了碰。

“林微笑,你怎么这么倔呀?”

林微笑闭上眼睛,牧嵘,谢谢你,我想,我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涨工资,我也要找工作,钱嘛,永远不嫌多。”

25

“别做了,我叫哥给你涨工资。”

第二天,林微笑醒来,牧嵘出去了。

林微笑哈哈大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厨房放着两个煮好的蛋,用蕃茄酱涂了一个笑脸,写着“生日快乐,林微笑”。

林微笑给他点了爆炒猪肝、清炖小肠、红烧肉。菜一道道上了,牧嵘脸色一点点难看,终于拉下脸,恨恨地说:“林微笑,你这是拐着弯在骂我,这都什么,要把我五脏六腑煮个遍吗,又是爆炒又是红烧?”

林微笑眼睛红了,这是妈妈去世后,第一次生日有人煮蛋给她吃。

“那我给您上几盘招牌菜!”

吃完蛋,阿信打电话过来,报了个地方,说有事让她过去一趟。

牧嵘很新鲜,挑着眉:“随便来一点。”

阿信所谓的有事是去见一个人。

“……”林微笑气结,拿着菜谱,“那少爷要吃点什么?”

“我是牧嵘的父亲。”男人这样说。

“这哪儿能一样,”牧嵘特别臭屁地说,“本少爷帅得惊为天人,能让你服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多赏心悦目身心愉悦的事呀。”

林微笑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这种电视上的成功男士长什么模样。

林微笑故意问:“我在你家给你洗衣做饭,还不是和这里一样,都是看人脸色的工作。”

牧嵘说得对,他爸爸确实蛮帅的,四五十岁,穿着笔挺的西装,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非常儒雅,看着也年轻,但仔细看,眉眼的疲倦和苍老还是藏不住。牧爸爸见她打量他,冲她温和地笑。

她现在的条件,也就只能找看人脸色的工作。

林微笑有些紧张:“您找我有什么事?”

第一天,牧嵘来看她,屈尊纡贵的牧二少对着油腻腻的桌子好像很为难,又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很嫌弃地问:“林微笑,你只会找这种看人脸色的工作吗?”

阿信把资料放到桌上,林微笑拿起一看,全是自己的信息,她抬头:“你们调查我?”

便捷的交通,丰富的娱乐,幸福的生活,都不属于她,她就是外来客。

“不好意思,是我让阿信做的,”牧爸爸一脸坦然,望着她,“我很好奇,让多年不和我说话的儿子主动给我打电话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

林微笑很快找了份兼职,在餐厅端盘子,是那种最廉价的快餐店,来吃饭的都是外来工,有时候从工地下来,一身泥土,灰头土脸,林微笑却觉得很亲切,他们建设城市,却不属于城市,她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

“牧嵘给您打电话了?”

她把这件事跟阿信和牧嵘说了,两人都不同意,觉得太累了,但又说不过她。

“他打电话求我,能不能让你重新回到学校。”

和牧嵘的关系融洽起来,林微笑琢磨着要再找一份工作。牧嵘不故意找麻烦,其实很好打发,贴寻人启事,她可以早点起来,空余的时间,她得多赚点钱,如果钱多了,她可以在报纸登广告什么的。

林微笑震惊了,牧爸爸继续说:“虽然是为了别人,不过能接到他的电话,我还是很高兴,也特别好奇,所以就让阿信约你出来。

牧嵘沉默,她没说错。他和爸爸的关系从小就不好,除了有血缘,他们根本不像父子。以前姐姐就是他的全部,姐姐走后,也带走他的世界。可他抱住她时,他觉得,他的世界回来了,不再是空无一人,起码还有一个,不会哭的林微笑。

“牧嵘会变成这样,我负有大部分责任。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跟你亲近多了。你别看牧嵘自大又骄傲,其实他很单纯,”牧爸爸微笑起来,“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不让他吃零食冰饮,他又馋得很,只好求他姐姐。那天,我看到你给他买冰激凌,他那么开心,我想,要是他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我做不到这一点,但你做到。”

“气质像,我弟弟有自闭症,你的感觉给我一样,你们都不要这世界。”

原来,他一直在暗自偷偷关注牧嵘。

牧嵘又看了下照片:“不像!”

牧爸爸和蔼地望着她:“微笑,我知道,你经历过很多事,也有要紧事要做,可你也有你的人生。”

牧嵘点头,照片上的孩子确实好看,林微笑望着鹿鹿:“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们很像。”

牧爸爸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每一句都充满蛊惑性。他说这个世界很现实,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是抛弃所有,背井离乡,就能找到鹿鹿,不是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努力了,就有回报。

“嗯,长得很漂亮吧。”

要找到鹿鹿,林微笑必须得先变得强大,他可以帮她回学校,手续他会找人办,还会资助她读书,上大学,将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他说他是生意人,讲究投资和回报,他没什么要求,就一个。

“这是你弟弟?”

“我只要你对牧嵘好,对他好就够了。”

他被阿信狠狠骂了一顿,连摩托车都被没收了。不过牧嵘没说什么,就待在家里玩游戏,要么睡觉,不会没事找事,也不会故意欺负林微笑。有时,林微笑早起去贴寻人启事,他还会一起帮忙。

多么大的诱惑,林微笑几乎要心动了,只要她肯定答应,她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人生。

这样一闹,牧嵘对林微笑也和气多了。

“身轻言微,微笑,一个人,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救别人,不然一切都是空想。我劝你去读书,不是让你放弃找鹿鹿,而是让你有希望找到他,你该清楚每天像无头苍蝇贴小广告没用。”

23

林微笑送他出去,她整个人都蒙蒙的,牧爸爸说的对她来说无疑是场大地震,临走前,牧爸爸说:“我儿子说,能让你微笑的事,他都愿意做,我也一样,能让我儿子开心的事,我都愿意。微笑,我希望你能答应,让我尽父亲的责任。”

他发誓,这是他听过让人最难过的话。

林微笑回到别墅,牧嵘在玩游戏,就抬头笑了下:“喜欢我的礼物吗?林微笑同学。”

“因为我叫微笑,我只会微笑,不会哭。”

林微笑坐到他身边:“我见到你爸爸了。”

“林微笑,为什么你不哭?”

“怎样,很帅吧?”牧嵘漫不经心,“除了你,我的历任保姆都以爬上他的床为奋斗目标。”

“微笑,林微笑。”

林微笑点头,还是忍不住问:“喂,你怎么知道我想读书?”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你呀,你每次见到课本就跟见到亲人一样,泪眼汪汪的,我想你读书一定很好。”

他望着面前的女孩,没有眼泪,她这么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可她的伤痛又是实实在在的,连漂亮的眼睛都被伤痛划得一片疮痍。这样的我们,何苦互相伤害,牧嵘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

读书,曾经是林微笑唯一的骄傲。

牧嵘被震惊到了,姐姐去世后,他沉浸在悲伤中,关在壳子里,谁也不想见,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一直觉得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老天为了惩罚他,才让他亲眼看着姐姐被海水卷走,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不是只有他不幸。

如果不是高考最后一科她没考,她现在大概坐在重点大学的教室上。

“这样的我们,何苦互相伤害?”

林微笑不后悔,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只要有一点机会,她还是会去找鹿鹿。

她神经质地笑了:“我留下来,不是同情你,只是觉得我们很相似。牧嵘,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那种被诅咒,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幸福的人,那种连最亲的人都要一个一个离开,连自己活下来都觉得愧疚的人!

现在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了,林微笑是喜欢读书的,读书是改变她人生唯一的方法。

她看着他:“你还觉得我在可怜你吗?牧嵘,你失去姐姐,我却失去了整个家!”

他放下游戏手柄,认真地说:“微笑,和我去读书,你不可能一辈子做看人脸色的工作。”

牧嵘慢慢松开手,他发现这个悲伤的女孩眼里空荡荡的,除了悲哀,还是悲哀。

几天后,林微笑接受了回去复读的建议,不过拒绝牧爸爸帮着资助学费的事。

林微笑发现,牧嵘和鹿鹿一样,就是有本事,什么都不做,就能弄得哀鸿遍野,一句话就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想不到有一天,她再讲起这些,心情会如此平静,不再咒骂,不再痛恨,只有浓浓的悲哀。她谁也不怪,谁也不恨,只怨自己,为什么要丢了鹿鹿,把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家破人亡。

牧嵘很生气:“不要跟他客气,老头子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可怜?可怜是大年三十,被赶出家门,因为父母不想让他们感受贫穷的窘迫,是她放弃重点高中,为了奖学金,留在一所三流学校,是她不去高考,去找鹿鹿,结果一无所获。这些都不够,最难受的是她这么拼命想留住妈妈,结果亲手害死她……”

林微笑摇头,她才不会想让人觉得,她对牧嵘好,是为了钱。

“可怜?你有什么可怜?”林微笑回过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可怜。

“这点钱,在老头子眼里,根本不算钱,微笑,听我的——”

被抓住的手臂蓦地一紧,牧嵘的嗓音带着怒气:“所以你可怜我,留下来?”

林微笑打断他:“和我做亲人是你,不是牧家,我可以用你的钱,不能用你爸爸的!”

林微笑很直接:“阿信跟我说了你姐姐的事。”

牧嵘气结,又无话可说,他没自己赚过钱,他有的,都是爸爸给的。

“你不是要辞职吗?怎么还在?”

好在林微笑打工的钱一直舍不得花,应付第一学期的学费还是够的。

回到别墅,她照常做早餐,去敲牧嵘的门,他没应,林微笑推了进去,他整个人都埋在被窝里,就露出一个脑袋,看来睡得很不安稳,眉皱得紧紧的。她摸了下额头,还好,没什么事,刚起身,手被抓住,后面传来牧嵘闷闷的嗓音。

入学手续是牧爸爸叫人办的,也快开学了,林微笑把快餐店的兼职辞了,琢磨着在学校附近找个兼职。兼职不难找,就是牧嵘挑三拣四,这个太累,那个浪费时间,找了几天,都让他说黄了。

这个傻子,看着放荡不羁,不过是在掩饰满心的伤痛,他其实对这世界一点都不留恋。

“下次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有钱赚就不错了,你当找老婆呀!”

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满身罪恶,苟活于世。

牧嵘也生气了:“我们是高三,要高考的,你这样子,还有时间复习吗?”

“不能的呀,”林微笑喃喃自语,转身说,“阿信,你放心,只要他不赶我,我都会留下来的。”

两人不欢而散,到了晚上,牧嵘来敲她的门,一脸严肃。

许久,林微笑才抬头:“他真是个傻子,伤害自己就能让姐姐回来吗?”

“林微笑,你相信我吗?”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有时候行为会有些过激,”阿信望着林微笑,“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他有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微笑,你不要走,你现在离开了,又要重新找工作。”

“相信。”

原来他也没说谎,跳海只是试下这个季节的水冷不冷。

“那把你所有的钱给我。”

这片海除了永远深蓝,一无所有,不能给人任何安慰。

等林微笑反应过来,已把钱都给他了。

宁静海依旧宁静温柔,闪闪发光的深蓝色。

几天后,牧嵘推着辆流动奶茶车,笑容可掬:“请问需要点什么?”

故事讲完了,林微笑想起,妈妈下葬那天,爸爸愤怒地冲过来,抢过她怀里的遗照,对她怒吼,“别让她捧!她不配”。不配,因为他们都是害死至亲的罪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背负一条人命。

林微笑扶住额头:“我会破产吧?”

他怕了,越是亲密越会互相伤害。父亲鲜少回来,就按时让秘书汇大笔的生活费尽责。他在陌生的城市,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他也不在乎,对谁都漠不关心,除了被葬在宁静海的姐姐。

“喂!林微笑,你的钱总共加起来就3268元,不要说得你很有钱似的。”

父亲也意识到当初对他说的话太重,但父子俩的关系摆在面前。他习惯一个人,父亲刚想说点温馨的话,儿子就说,“爸爸,我精神病好了,你放心”,眼里的冷漠刺痛了所有人。

“……”让我假装自己是白富美陶醉一下会死吗?!

出院后,还是会打架,可不再往死里玩,人变了,不爱说话,独来独往,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渐渐习惯什么都一个人。父亲本想把海景别墅卖了,他求父亲别卖,说这里离姐姐近点,怕姐姐回家,找不到家人。

结果奶茶车的生意好到爆!

他变了,自暴自弃,喝酒,赛车,打架,怎么浑蛋怎么活,玩得不能再玩,喝酒喝到胃出血差点死了,没死成。医生说严重的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再不治麻烦了,接着被父亲强制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

牧嵘选的位置很好,在学校比较集中的街,他还真下了功夫,调出来的奶茶味道也不错,物美价廉,在加上肯出卖色相,第一天,附近学校的女生都疯了,一拨一拨过来围观。最让林微笑感动的是,奶茶杯是特别定制的,上面印了鹿鹿的寻人启事,这个年纪的孩子心地好,只要有看到,都会帮忙留意。

他站在原地,连哭都不敢哭,看着父亲离开,佝偻着背,像最寻常不过的老人。因为妈妈,他和父亲并不如和姐姐般亲密,但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父亲的恨意,如果没有他,妈妈不会死,姐姐不会死,爸爸说得对,该死的是他。

林微笑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就算以身相许也报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因为妻子怀二胎,执意要生下来,他顶着家里的压力,辞掉公职下海经商,没想到妻子难产去世,现在女儿又没了,人前风光的父亲一夜白头,指着他的鼻子骂:“我怎么会把你生下来,害死菀菀还不够,还害死我女儿!该死的是你!是你!”

牧嵘上下打量,扬起一抹坏笑:“要报恩的话,姿色确实差点。这样吧,去给我买个可爱多。”

姐姐最后没找到,连尸首都没有。葬礼上,他哭闹着姐姐还没死,砸花圈,抢遗照,把葬礼弄得一团乱,父亲一巴掌打过去。他父亲本来是走仕途的,赫赫有名的红三代,在那个高官如云的城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

林微笑跑去买可爱多,牧嵘在后面笑,傻瓜,你永远不用对我心存感激,因为任何能让你微笑的事,我都愿意做。

他不会游泳,被水呛得要死要活,寒意也跟水渗进骨里,深入骨髓。

过了最初的狂热期,奶茶车恢复了正常,不过生意一直不错。牧嵘规定了严格的上班时间,一到点就拉着她收摊回家,高三的学业很重。阿信经常过来接他们,林微笑发现,牧嵘和阿信感情很好,牧嵘叫阿信哥,但他们并不是兄弟,连表兄弟都不是,在牧家待这么久,都是阿信在照顾他。阿信也经常来别墅过夜,不过他每次都背着把大提琴出去,至于几时回来,就不晓得。

后来他被救了,绳子松开,他一头扎进海里,说要去找姐姐。

这天,林微笑随口问了一句:“阿信每次背着大提琴去哪里?”

因为他的不懂事,什么都没了。

“哥去给姐姐拉琴,”牧嵘眼睛一暗,“阿信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他从小是姐姐带大的,姐姐大他八岁,早熟懂事,走到哪儿都带着他,极为宠溺。从小到大,从没拒绝过他,一次都没有,想不到最后一次,竟为他丧了性命。姐姐走时,才二十二岁,大四,有一个相爱的男友,准备一毕业就结婚。

林微笑手一滑,正在擦的杯子差点落地,脑中闪过阿信戴在无名指的戒指:“他们结婚了?”

弟弟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被卷走,他想去救姐姐,却怎么也动不了,风太大,姐姐把他绑在高处,却来不及绑自己。那一年,他十四岁,他是早产儿,母亲病弱,为了生他,大出血去世。父母感情极好,父亲看到他,便想起早逝的妻子,不常回家,一直在外奔波。

“没,姐姐出事时还没毕业,哥不相信姐姐死了,姐姐出事那天,哥刚买了戒指准备求婚,他们本来约好一毕业就结婚,没想到……”

结果,台风过境,片甲不留,姐姐把弟弟救上岸,却被浪卷走。

牧嵘的嗓音全是浓浓的悲伤:“哥在葬礼上戴上戒指,说生死不离。”

他们跟随经商的父亲来到这里,以前的城市见不到海,爸爸告诉他“咱们家后花园就是一片海,温柔得像小绵羊,叫宁静海”。弟弟满心期待,下飞机就吵着要去,姐姐也没见过台风的可怕,就带着弟弟去了海边。

生死不离,林微笑傻住了,她脑中闪过被摔得粉碎的玉观音。她本想扔的,但扔了几次都舍不得又捡回来,最后碎片被缝在小包包,贴在心口,多少个夜晚,她快撑不下去,就拿出来,想着他对着所有人说。

五年前的宁静海,姐姐敌不过弟弟的吵闹,明知有台风,还是带弟弟到海边。

“我爱林夕落。

台风,可怕的台风。

“我要和林夕落一辈子。”

22

生死不离,许小虎和林夕落的一辈子在哪里?

两人一起到海滩,阿信沉默,望着深蓝的大海,许久才开口:“这里葬着牧嵘的姐姐。”

林微笑突然觉得胸口很闷,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压得她快窒息:“我去海边走走。”

“不关你的事,”阿信摇头,他站起来,“微笑,能陪我到宁静海走走吗?”

“微笑!”牧嵘在后面喊了一句,林微笑没有回头。

如果不是她一时没忍住,也不会闹出这么些事来。

林微笑远远地就看到阿信,他在拉琴,琴声低沉温柔,呜咽缠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海天一色,阿信只留世界一个清瘦孤独的背影,林微笑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想象得出,定是满眸的情深和思念。

见她点头,阿信沉默,林微笑说:“对不起。”

林微笑对阿信并不了解,她只知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他竟是牧嵘姐姐的男友。

阿信看着她,皱了皱眉,问:“他跟你说,就想试下这个季节的海水冷不冷?”

听牧嵘说,阿信当警察就是为了找姐姐。真是个傻子,林微笑想,眼睛却有些酸,要能找到早找到了,这么多年过去,抱着希望骗自己,不是让她在下面不得安生吗?

“在房里,应当睡了吧。”林微笑疲倦地说,闹了一夜,她的眼底全是血丝。

所以,许小虎,你还是忘了我吧,就当林夕落从来没出现过。

没一会儿,阿信就来了,一来就问:“他呢?”

牧嵘跟在林微笑后面,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他看到林夕落坐在沙滩上,对着远处的阿信发呆,突然很莫名想起姐姐曾经说过的话。

电话那头,阿信没说什么,只说让她等一下。

“所有女人最后都会爱上阿信。”

林微笑给阿信打电话,三言两语尽量平静地把事情解释清楚:“谢谢你,阿信,我很感激你介绍工作给我,但是,我真的做不好。”

“为什么?”

林微笑起来收拾行李,环视房间,这无疑是她住过最好的房子,舒适典雅,可就算住了这么久,还是无法习以为常。这个地方太奢华太美丽,与她格格不入,不属于她,她还是回到该属于她的地方。

“因为程长信很坏也很好。”

她不懂牧嵘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好的青春用来浪费,也无心去了解,她太累了。

哥真的很好,姐姐去世后,要不是阿信在照顾他,不知道他要坏成什么样子。牧嵘望着他们,蓦地想起一句话,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想不到他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其实她一直觉得牧嵘不坏,虽然他总是装出很坏的样子,嘴巴不饶人,可她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打架,喝酒,跳海,伤害的也是自己。

26

林微笑醒来发现在自己床上,她愣了一会儿就明白,别墅就她和牧嵘,除了他,还有谁。

午夜下了场雨。

她还没走,他已经开始怀念起她的好来。

第二天放晴,林微笑推开窗,想到什么,跑了下去,在花园墙跑来跑去。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真的。

牧嵘醒来看到她,好奇地问:“微笑,你在做什么?”

林微笑太累了,又睡过去。牧嵘去找了条毯子,披在她身上,看她似乎满足地笑了,嘴角一扬,下一秒,手已快于意识,抱起她往她的房间走去。把她放到床上,看她安静的睡颜,他帮她盖好被子,离开前又看了一眼。

“带蜗牛回家。”林微笑抬头,绽放了大大的笑容。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浑蛋?浑蛋就该让他自生自灭,对我这么好有什么用!

晨曦的阳光照在花园里,雨后的花园露珠闪闪发光,林微笑就站在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里展颜一笑,一瞬间,所有的颜色都不如她的笑容清新动人,原来她笑起来这么好看,牧嵘三下两下跳楼,看她忙碌。

她为什么要这么好,总能让他想起姐姐,所以他对她越来越刻薄,嘴巴越来越坏。牧嵘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她,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对她这么恶劣,她却还能没脾气似的,连明天都要走了,现在还守在这儿。

“这是干吗?”

其实她对他挺好的,他能感到她的真心,会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玩游戏太晚,会细心记下他的口味,他说要吃什么,不论多远多偏,第二天总能在饭桌上看到……除了姐姐,这么多年几乎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可越是这样,他越想逃离。

“这是学鹿鹿的,他就是这样,傻里傻气,但善良得很可爱。”

牧嵘心一暖,望着缩在地上的女孩,明天她就要走了,被自己赶走的。

林微笑把鹿鹿解救蜗牛的事告诉牧嵘,她当然忘不了,那天她是看到鹿鹿连蜗牛都关心,却不在乎妈妈,一怒之下扔了鹿鹿,她低下头,笑容有些暗淡:“唉,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想,我做一点好事,也就能快点找到鹿鹿!”

她记得小时候泡水又受了惊吓,当晚就发高烧。

牧嵘迟疑了一下,小声问:“要是找不到呢?”

林微笑还迷糊着:“守着,我怕你发烧。”

“不会找不到的,”林微笑的眼睛亮得吓人,“中国这么大,这么多人,他偏偏做了我弟弟,他是我弟弟,我要找到他,一天找不到我,我就找一天,一辈子找不到,我就找一辈子,找到死,到死都找不到,我也认了!”

牧嵘出来倒水,看到她在门旁睡着了,他惊道:“你在这干吗?”

牧嵘没说话,学着她,把蜗牛放到湿润的草地。

林微笑走出去,没有回房,就在门外蹲着。

林微笑低着头找蜗牛:“有时候,我觉得我和蜗牛蛮像的。”

可心脏却剧烈地疼痛起来,疼得他快要窒息。

“啊?”牧嵘挑眉。

她走出去,没注意到牧嵘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他握着操控器的指节在发白,总是这样,一个一个地离开他,哪怕是这个可有可无的小保姆!他狠狠地把操控器摔到墙上,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滚,全部都滚!

“背着壳,爬得慢,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时光的速度,不过,”林微笑抬头,又是一张大大的笑脸,“别人用爬,我用跑,就算是蜗牛,也有追上的一天,所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鹿鹿。”

“明天我会向阿信辞职,”她站起来,走出去,“你别再玩游戏了,早点休息。”

牧嵘沉默,他想反驳,中国是不大,可是于千千万万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鹿鹿要找,可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就有用。他正在组织语言,阿信背着大提琴进来:“对呀,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得到。”

林微笑沉默,又看了他一眼,喃喃说:“这样就好。”

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似乎很疲倦,说:“微笑,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放心,你没那么大本事!”牧嵘转过头,嘴角扬起个讥诮的笑,“别那么可笑了,你以为你是谁,难道我会因为你几句话跑去跳海,我就试试这个季节的海水冷不冷。”

林微笑跟他上去,阿信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挺丢脸的,我想请你冒充我女朋友。”

她做完还不走,牧嵘也无所谓,继续玩游戏,林微笑鼓起勇气:“为什么?因为我骂了你?”

“啊,为什么?”林微笑不明白。

她这个动作有点强势,却很温柔,牧嵘愣了下,别过脸。

阿信苦笑:“你也知道,我比你们年长,这种适婚年龄最尴尬了,家里人催得急,单位的领导也爱掺一脚,实在烦得很,想请你帮我应付一下。放心,很简单,就偶尔吃个饭,不会耽误你学习,当然,你要是不方便,也可以拒绝。”

“还是小心点比较好,”林微笑上前撩起他过长的流海,贴创可贴,柔声说,“这样就好了。”

“没事呀,只要你不嫌我笨,没问题。”

额头撞到石子,碰了个伤口,早不流血了,牧嵘根本不在意:“没事。”

林微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如果没有阿信介绍她来牧家工作,她现在还不知在哪儿漂泊,遇到牧嵘,还能重新回到学校,这些都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好得像做梦,说真的,能帮阿信做这点事,她蛮高兴的,他们帮她太多。

林微笑把姜汤递给他,温度刚好入口,他几口喝光,把碗给她,她仍不走,捧着碗看他:“你的额头——”

阿信笑笑:“那我先谢谢你了。

牧嵘已换好衣服,正坐在电视前拿着操控器玩游戏,画面的小人一个个倒下。他向前冲,却越来越暴躁,扔了操控器,凶巴巴地问:“干吗?”

“哪儿会!哪儿会!”林微笑慌忙摆手。

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去,洗了澡,又去厨房煮了碗姜汤。

“微笑,你真是个好孩子。”

林微笑坐在原地,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她可以忍受他的毒舌和刻薄,百般刁难,可她不能负担一个人的生命,他刚才在做什么……跳海?

林微笑腼腆地笑了,她偷偷打量面前的男人,他很英俊,青年人的英俊,俊朗向上还带点痞味,也爱笑,总是看起来很安全很可靠,可仔细看他,他藏在眉眼的悲伤也是清楚分明的,她看到他无名指的戒指。

好久,两人终于平静,牧嵘推开她,看也不看林微笑,推着摩托车回去。

“你还在找她吗?”

我才不是想死,我只是厌烦了这个世界。

这个她自然是牧嵘死去的姐姐。

“谢谢你没死,牧嵘,谢谢你没死。”

阿信点头,林微笑问:“你不怕找不到吗?”

林微笑眼一亮,伸手用力抱住他。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牧嵘挣扎起来,却发现她抱得很紧,那么紧,好像他是她很重要的人。自己有多久没被用力拥抱过,牧嵘心一动,听到她在耳边呢喃。

“会找得到的,”阿信望着她,“微笑,你说得对,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天,一辈子找不到,就找一辈子,找到死,到死都找不到,那也认了。他们都觉得她死了,我呢,相信她还活着,她肯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他没死!

林微笑脱口而出:“你这又是何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绝望时,牧嵘呕出一口水,睁开眼,眼神慢慢恢复清明,见到林微笑,似乎很失望,红着眼问:“怎么是你?”

“苦?”阿信摇头,“哪儿会苦?我想起她,心里都是满满的幸福。”

“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他站起来,笑了笑:“放心,微笑,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找我们要找的人。”

她真的再也受不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哪怕是这个彼此厌恶的纨绔。

那笑容明晃晃,自信又从容,林微笑却看得胆战心惊。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她脑中冒出一个问题,如果哪天,牧雪的遗体找到了,阿信会怎样?

林微笑把牧嵘拖到沙滩,看到他青白色的脸,头一晕。小时候也是这样,鹿鹿生死不明地躺在草地上,命运轮回般,这一幕又重现了。她颤抖着,把他喝进的水挤出来,做人工呼吸。

她不敢往下想,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牧嵘过来叫他们去吃饭。

林微笑跳下去,朝牧嵘游过去,他已经晕过去往下沉,林微笑抓着他的衣领,拼命往回游。

下楼时,牧嵘在两人间看来看去,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牧嵘!”

“没什么。”林微笑说,刚才阿信嘱咐她假扮女友的事不要告诉牧嵘,怕他多想。

21

牧嵘一脸不屑:“嘁,这么神秘,我问哥去。”

不远处,牧嵘正在海里扑腾!

“真的没什么,问下微笑报哪所学校。”

宁静海就这么大,他能跑去哪里,她往海里看,腿都在发软。

阿信随便应付过去,却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牧嵘!牧嵘!”林微笑大喊。

这天之后,阿信真的让林微笑去冒充他女友,每次开着车远远地等,让她走过去,他说不想让牧嵘多想。林微笑也没在意,冒充的事很简单,就一群人吃顿饭,就是有时候会晚点回来,怪的是牧嵘一次也没问。

别墅再走一段路,有片平静的海域,开发商为吸引富人,取名宁静海,也叫静海,跟月球上的一处月海同名。牧嵘平时也会到静海走走,林微笑走上去,就看到摩托车倒在沙滩上,没关油门,轮胎还在转,像被骑到这儿,就直接扔了。

林微笑不知道的是,阿信每次载她离开,牧嵘都躲在暗处,看着他们离开。

林微笑愣住了,想追过去,又止步,管他呢,凭什么自己被污辱还要去安慰,她又不是圣母。她蹲下去捡寻人启事,捡着捡着,怒气散了,不安慢慢地涌上来。她想到牧嵘最后一句,又有些后怕,这家伙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还是去看看吧。她跑出去找他,隐隐听到有摩托车声,她顺着声音追过去。

一次又一次,在交往吗?像姐姐说的,所有认识阿信的女人最后都会爱上他,牧嵘明白,阿信为什么要瞒着他,大概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任性又不懂事,接受不了他忘了姐姐的事实,其实自己是介意,但又能怎样?

他神色溃败,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他觉得难过,好像同时被两个人背叛,但他们根本没必要对他忠诚。

“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死!”

最让牧嵘难过的不是阿信移情别恋,而是林微笑和阿信在一起,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每次看着他们离开,他总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这世界最关心他的人和他最关心的人。

“行了,我死了,你们就全部清静了,对吧!

他甚至有些恨他们,不是生死不离吗,为什么又和别人在一起?不是要找弟弟吗,怎么有心思和人谈恋爱?他真想冲过去,大声地质问,但他不敢,他只能这样,每次都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他们离开,神经像被凌迟,一刀一刀地疼。

牧嵘起先还有点内疚,越听脸色越铁青,似乎在极度忍耐,直到听到林微笑骂“难怪你爸爸不回家,难怪你生日没人祝你生日快乐”。他的怒气像泄了气的气球,似乎被刺痛神经,他大吼一声。

牧嵘也试探过:“你觉得我哥怎样?”

“难怪你爸爸不回家看你,难怪你生日没人祝你生日快乐,你这种人,在我们乡下,就是废物!除了你爸有点钱,你算什么东西?你瞧不起我,我起码还能养活自己,你?我敢保证,不到一星期,你就活不下去!你这种人,活着没一个人要你!”

“阿信?”林微笑垂下眼睑,“他很好,就是太可怜。”

“你是神经病!你家是有金山银山,怕被人搬走,连一个小保姆也要防着?姓牧的,你放心,我不会爬你爸的床,只要我想到要多你这么个儿子,就觉得还不如去死!打架玩游戏,你除了这点出息,还会做什么?

她眼里都是心痛,这是女孩为男人心痛的眼神。牧嵘默默走开,自从认识,他们几乎没有分开过,一起上学,一起打工,一起回家,他们像最亲密无间的亲人,但也仅限亲人。林微笑看他,永远像看一个别扭的孩子。

她捡起寻人启事,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脚印,怎么欺负她都行,可这是鹿鹿,她这么宝贝的鹿鹿,林微笑怒了,彻底怒了。

不该这样的,他要的不是这样,牧嵘望着林微笑,看她低头打奶泡露出的优美颈脖,很想摸一摸,手放在半空,却放不下去。不行!太亲密了,这种亲昵是属于恋人的,他放下手,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你有病!”林微笑抢过包,一把推开他,去捡寻人启事。牧嵘愣在原地,退了一步,正好一脚踩到鹿鹿的照片上。林微笑忍了几天的怒气终于爆炸了,她狠狠地推开他,“走开!你踩到我弟弟了!”

不管怎样,时间还是看似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一沓的寻人启事纷纷扬扬掉下来,洒得满地都是。

到了下学期,高考越来越紧张,牧嵘把奶茶车给停了,反正学费已经够了。林微笑想想答应了,学习很紧张,大城市竞争更大,她也不敢轻心。牧嵘的成绩很好,他是那种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最好的人。两人一起学习,偶尔也会谈将来要报同一所学校之类的,但阿信的事,还是没说破,林微笑是完全没放心上,就帮朋友一个忙,牧嵘则有太多顾忌。

说着,他作势要抢她的包,林微笑不让,两人抢起来,牧嵘仗着人高马大,抢到包,举得高高的,故意逗她:“来拿啊!”

四月一日是阿信的生日,那天说好了,阿信叫林微笑陪他去应付一下。

“给我看看不就得了。”

可等她到阿信说的地方,却没人。林微笑暗暗觉得不安,打他手机,关机,她到静海,只看到阿信的车,人不见了。阿信不会想不开吧,林微笑吓得快站不住,在车里找到手电筒,沿着沙滩找,边找边喊。

“你——”林微笑气得说不出来,耳边响起许妈妈骂她“借不到钱就怂恿我儿子来偷钱”,她的脸涨得通红,大声说,“我没有!”

“阿信!程长信!你在哪里?快出来!”

林微笑不想回答,被他发现,不知道又要被怎么嘲笑。她直接从他身边经过,牧嵘拉住她的包,掂量了一下,笑嘻嘻地道:“蛮重的,包里放着什么?你别偷了东西,要趁我不在拿去卖?”

没有回应,空荡荡的海岸只有林微笑孤零零地喊着。海水日复一日拍着礁石,宁静海依旧宁静,天空挂着个巨大的月亮,惨白惨白,就像在嘲笑这可笑的人间。林微笑就这样找了一夜,手电筒没电了,声音喊哑了,脚也起泡了。

“喂,天还没亮,你要去哪里?”

她一夜未归,牧嵘也在家等了一夜,他当然知道今天是阿信的生日。

被这么一折腾,林微笑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起来。平时没时间,她都早早起来,去贴寻人启事。她刚拿着包,走到门口,就看到往回走的牧嵘。

姐姐的墓在老家,每年的这一天,阿信都会飞回去。他不相信姐姐死了,这一天却要让姐姐陪着,真是矛盾极了,牧嵘却能理解,不过今年不同,阿信没有回老家,微笑没回来,他们一起过的生日吧。

“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的现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还真是被他一语成谶了。

昨晚他没跟林微笑出去,他不想再跟了,累了,而且该为哥高兴的吧,哥终于想开了。

走了?林微笑看时间,凌晨三点钟,这么晚去哪里,不过关自己什么事,爱去哪里去哪里,来这么多天,没见过他做过一件正经事,只会打架还有欺负她,就一个纨绔!这种孩子,还不如一出生就丢了!他爸妈也真是的,有孩子却不教育,丢给保姆算什么,活该孩子变成这样,她恨恨地想,真是太欺负人了!

可他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好冷,又是一个人,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镜子里照出一个少年,挺拔俊朗,很多人夸他好看,可又怎样?长得再好,也没人多看一眼,爸爸是,微笑也是。

炒完端在桌上,直接回房间,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天亮了,他起身茫然地往外走,不知不觉走到海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哭了,委屈的,难过的,像只受伤的小兽,他把伤口露出来给人看,可是没人抚摸亲吻,哪怕看一眼都没有。

林微笑气得一句都没有,她快速地炒了一份蛋炒饭,爱吃不吃。

声音很小,极度压抑,这个少年痛苦地问。

林微笑恼羞成怒地推开他,奔向厨房。没一会儿,牧嵘跟着进来,他打了大半夜的游戏,是真的饿,看她拿出的食物,不高兴了:“这是什么?我哥请你来,你就给我吃剩饭?”

“怎么办,姐姐,我喜欢上林微笑了……”

“咦?你那什么表情?你不会以为我……哈哈哈!”

他贪心了,不想只当她的亲人,想做更多,亲亲她,抱抱她,心疼她。

怎么办,要不要开门?林微笑咬着被子,全身都在抖。牧嵘捶了一会儿,没动静,林微笑刚松了一口气,传来开门声,门打开了,灯啪的一声亮了。牧嵘铁青着脸走进来,居高临下地问:“你是猪吗?起来做夜宵,我饿了!”

牧嵘哭了一会儿就停了,擦掉泪,他依旧是那个飞扬跋扈的牧二少。只是一夜没睡,头重脚轻,走路像飘,好不容易,他飘回家,看到林微笑坐在沙发上,十分狼狈,全身几乎湿透了,惨白着一张脸,无意识地问。

林微笑吓得连动都不敢动,是牧嵘,他想干吗,牧嵘还在叫:“开门!开门!”

“怎么办,牧嵘,我找不到阿信,他是不是出事了?”

一晚上她都不敢睡,好不容易睡着了,牧嵘又在外面蛮横地敲门:“开门!开门!”

刚说完,身子一歪,直直倒在牧嵘面前。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的,她还是吓到了,受不了!这人根本不像鹿鹿,是个疯子!

牧嵘伸手抱住她,疯了似的开车送她去医院。

“你——神经病!”林微笑骂了一句,跑回房间,锁上门,门外是牧嵘肆意的笑声。

庆幸的是,医生说没事,只是惊吓过度,他才想起来给阿信打了电话。

他嘴角一扬,轻轻吹了口气,吓得林微笑跳起来,恐慌地看着他。牧嵘还毫不知错,斜靠在沙发上,悠然地点了根烟,嘴角微微扬起来,他本来就有些中性美,这样竟有些魅惑,眨眨眼:“看得眼都不眨,很帅吗?”

“哥,你在哪里?”

牧嵘还在笑,甚至走过来,微微倾身,很是暧昧:“老头帅归帅,到底老了,如果你想——”

“我还能在哪里?”阿信的嗓音也是浓浓的疲倦,“我在你姐这儿。”

林微笑被吓到了,同样十九岁,她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牧嵘所有的指责全堵在喉咙里,他什么话都没法说。挂了手机,牧嵘看着睡过去的微笑,轻轻帮她整了整头发,动作很温柔,像全世界最珍贵的人。他想起刚才的林微笑,完全一副被抛弃的模样。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眼里却全是寒意。

他脑补出一出两人约好过生日,结果阿信爽约,丢了她回去陪死去姐姐的戏码。

“其实你对我还不错,洗衣做饭,任劳任怨,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牧嵘笑盈盈地望着她,眼里却没有笑意,“因为我从小就讨厌保姆,我爸只会把我扔给保姆,而这些保姆表面对我好,其实暗地里都想爬上……我爸的床。”

傻瓜,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

牧嵘笑了,挑眉道:“你该看看他,老头子蛮帅的。”

微笑睡了,牧嵘去打饭,回来看到阿信已经回来了,坐在床头,微笑紧紧地抱着他,情绪激动:“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没有。”来了这么多天,除了阿信和牧嵘,她还真没见过其他人。

她真怕阿信想不开,只要他还活着,什么都没关系。她再也受不了有人死去,有人离开。

他今天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又问:“来了这么多天,你有没有见过我爸爸?”

而牧嵘躲在门后,指甲深深陷进手心,为她心疼,不公平,命运对她从来不公平。

牧嵘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药,打量她:“仔细看,你还长得蛮好看的。”

她总是活得这么委屈,连爱一个人也这么委屈。

她其实很怕被推开,爸爸推开她,她再也不敢随便和人亲近,因为……不配。

他握着拳,下了一个决定。

仿若她是高传染病毒源,下次林微笑学乖了,直接去拿药,放到他面前。

那晚的事,三个人心照不宣谁也没再提。很快五月到了,高考一天天近了,林微笑和牧嵘全身心投入高考,而阿信也恢复成那个做什么都靠谱的警察,但他没再请求林微笑装他女友。

“不要碰我!”

27

牧嵘觉得无趣,去玩游戏。还在放暑假,他要么在家里玩游戏,要么骑着一辆改装过的越野摩托车出去。每次回来总能挂点彩,第一次林微笑吓了一跳,去看他有没有受伤,被一把推开。

一切轰轰烈烈终将平平淡淡过去。

原来他还记得他们曾见过一面,林微笑不想逞一时口舌之快。

6月7日,这个对高考学子意义非凡的日子,林微笑第二次面对它。

林微笑忍着,牧嵘饶有兴致地看她,就像看一只可以随意玩弄的小爬虫:“喂,你不会在咒我不得好死吧?”

考试前一晚,她睡不着,醒来去倒水,看到客厅坐着一个人。

就算牧嵘总找麻烦,嫌她土,做的饭土,穿的衣服土,说话土,总之什么都土,还尖酸刻薄。“每次看到你坐在沙发上,我就觉得像一块口香糖黏在那儿,还是嚼过的,”林微笑忍着,牧嵘又说,“怎么,觉得我在欺负你?是的,我就在欺负你,我就想赶你走,我也奇怪,这样子你还能没脸没皮待着,听说乡下人特别不识趣,还真是!”

“牧叔叔?”

林微笑默默地忍受,她要这份工作,有钱才能活下去,才能找到鹿鹿。

“明天高考了,我来看下小嵘。”

他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上。

“那你为什么——”不白天来?牧嵘都睡了。

她以前三餐都回家吃,在外面一碗白饭两样菜几块钱,总会让她犹豫一下,舍不得,她穷怕了,妈妈没钱就没命。可这里不同,牧嵘说饭菜不好吃,碰都不碰,洗衣服,他说要干洗……他骄纵,浪费,还习以为常。

她没说出,牧父哪儿会不明白,有些尴尬:“我们还是老样子,不怎么说话。”

林微笑默默地把豆浆喝光,她当然知道外卖,但外卖要加钱,她节俭习惯了。

何止不说话,他每次来,牧嵘都阴阳怪气“爸爸,你来看我精神病有没有再犯”。十几岁的孩子叛逆得很,牧嵘在被抓进精神院前做了很多出格的事,自残,打架,怎么疯狂怎么来,牧父也是没办法,但他怎么也忘不了牧嵘进去的眼神。

第二天,睡前说要喝和记的豆浆,林微笑起了大早,又是转公交车又是问路,好不容易买到,怕凉了还捂在怀里,结果一回来,就看到他正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咬着吸管,一脸惊奇:“天啊,你不会不懂有外卖吧?”

他狠狠地盯着父亲,一直盯着他,最后,唇动了动,无声说了句,“爸爸,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那一刻,牧父的心在滴血,他要怎么跟小儿子解释,他比谁都不愿送他去治疗,承认儿子有病,可是他不这样做,连他也会失去。

第一天,点了一大堆菜,说了一堆忌口,等林微笑辛苦做出一桌菜,他吃了几口,要么嫌太咸要么说太淡,扔下筷子,笑容迷人,嘴巴却不饶人:“我听说你是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那也不至于做的饭菜都带着乡土气息,一嘴巴土渣子味。”

牧嵘治疗期间,他狠心不去看他,不敢看,怕舍不得,后来,牧嵘也不让他看。父子关系就这样冷着,直到结了冰,他鲜少回来,什么事都拜托阿信,就连回来看他,也是半夜偷偷过来。

她真是瞎了眼,第一面会觉得他漂亮得像天使,他根本是彻头彻尾的大恶魔。

林微笑难过地看着他,忍不住和爸爸对比。

几天后,林微笑明白阿信为什么说牧嵘是恶魔。

他们如此不同,牧爸爸衣鲜光亮,就算深夜来访,头发整齐,西装笔挺,无处不透露着低调的华贵,牧家背景不一般,牧父是那种说出名字,就有人会说“我知道,在电视上看过”的人。可就算如此,林微笑发现,他眼里的伤痛和关心是真真切切,他不过是个父亲。

20

她闪过爸爸趴在桌上,佝偻的背,花白的发,脱口而出:“我去帮您叫牧嵘?”

阿信走后,林微笑独自在别墅,她拘谨地打量四周。这里无疑是华丽典雅,美轮美奂,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未免太大,空空的,总觉得少点什么,呃,大概是少了家的感觉。

“不了,”牧父摆手,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我刚去房里看过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睡得不安分,爱踢被子。”

“这小子要敢欺负你,就打电话给我。”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林微笑不知是要挽留还是怎么的,他回头,“谢谢你了,微笑,你来以后,牧嵘比以前快乐多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阿信没多问,又交代了几句,工作的内容很简单,平时别墅有钟点工,林微笑只要照顾好牧嵘的起居,做好三餐就可以了。牧家有点特殊,这房子平时就牧嵘一个人,临走前,阿信嘱咐。

他顿了顿,笑着说:“微笑,明天好好考。”

阿信看着她,他想说,其实你也是个孩子,但又发现,这个女孩的眼睛很苍老,她明明是个少女,却有双老得太快的眼睛。

林微笑眼一酸,他们真是好人,她看着牧父的车离开,想牧嵘是不是也在楼上看他离开。

阿信一脸尴尬,林微笑望着他的背影:“没事,小孩子嘴巴比较坏。”

她回屋,又出来,站在牧嵘的门后,轻声说:“牧嵘,你睡了吗?我想爸爸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嘴角扬起一抹笑,邪气又肆意。

她的声音有点堵:“我真的好想他。”

他扬起嘴角,露出阴恻恻的笑容:“精神病做什么都是不犯法的,所以,你要小心哟!”

静悄悄地,林微笑等了半天没回应,回卧室。

“我哥有没有告诉你,三家三级特甲医院都诊断我是精神病。”

许久,屋内传来牧嵘哽咽的嗓音:“我也好想他。”

他起身上楼,整个过程看也没看林微笑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她,走到一半,他又突然回头,叫住林微笑:“那个谁!”

他站在窗旁边,其实每次他来,他都知道,多少次他也想叫他,只是——

“……”牧嵘一脸不耐,“那好吧,随便你。”

恨得太用力,也忘了怎么爱了。

“那为什么不能让身边多个人?”

高考两天,牧父也像别的家长在外面等,但每次铃一响,看到儿子出来,他的车也开走了。8日考完,阿信来接两人,家里多了辆越野摩托车,阿信吹了声口哨:“牧嵘,你的情人回来了。”

“我不是精神病。”

越野摩托车被放回来了,牧嵘看着车高兴坏了,骑着车载着林微笑兜了一圈。速度很快,林微笑紧紧搂着牧嵘的腰,都觉得要被吹走,不过真的很爽,快飞起来了。

“你需要!庄医生说你这星期又没去找她。”

牧嵘大叫一声,说:“微笑,你喊一声,很爽的!”

但阿信对牧嵘讲,林微笑会留下来,他想也没想:“不要。”

林微笑在后面大声问:“喊什么?”

可怜的林微笑,找不到鹿鹿,找一个鹿鹿的影子聊以自慰也好。

“想喊什么就喊什么!”

就算刚才在车上,阿信把这个叫牧嵘的孩子说得像恶魔,她也愿意留下来。不仅仅是因为迫于生计,他救过她,还因为在他身上,她看到弟弟的影子。

林微笑想了想,清清嗓子:“我真幸运!”

第一次在KTV,她只觉得像,现在她宁愿神经错乱骗自己,这是另一个鹿鹿。就算她清楚,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林微笑转头对阿信说:“我愿意留下来。”

“再大声一点!”

鹿鹿也是如此,他不关心任何人,他只爱他的花,他的草,哪怕是小爬虫,也比人来得有趣。

“我真幸运!我真幸运!我真TMD幸运!”

林微笑站在原地,太像了,他浇花的模样像极了鹿鹿,温柔的,怜惜的。

她越喊越大声,积郁的情绪仿佛随着叫声宣泄出去。年轻的脸庞终于出现年轻该有的模样、疯狂、肆意,青春就该如此,再不疯狂就老了,再不相爱就老了。牧嵘在前面大叫,他扯着嗓子:“爸爸,我爱你!”

那人却头也不抬,拿着小喷雾给一盆葱绿的薄荷浇水。他浇得那么专注,仿佛什么也比不上这盆薄荷珍贵。晨曦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众生,他却抱着薄荷躲在阴影处,只留世间一边绝美的侧脸,美好得近乎残酷。

爸爸,我爱你,爸爸,我真的爱你。

“牧嵘!”阿信冲窗户里的人喊了一声。

风很大,天下起雨,雨滴狠狠打在脸上,油门还在催,疯子继续啸叫。

车在别墅旁停下来,Z市寸土寸金,这座别墅却很大,电视里看到那种非常土豪,带花园带泳池的,鲜明的设计感又融入苏州园林风格,大气又不失宜家宜室。林微笑跟着阿信进去,就像走进一个全然不了解的世界。

阿信站在楼上,一脸笑意:“这就是青春呀……”

阿信笑:“上车,有个工作你看看。”

牧父也在旁边,他不知何时过来,脸上带着笑:“阿信,去玩吧,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活法。”

林微笑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一点也不像有孩子的人。

“算了,我老了,不行了。”阿信一本正经,托着腮的手戒指一闪而过。

阿信苦笑,掉转车头,摇下车窗:“林微笑,你会做饭照顾小孩吗?”

“你还很年轻,”牧父把眼光望向儿子,却对身边的人说,“阿信,忘了牧雪吧。”

如果是他,会怎样做?会大声指着鼻子骂,程长信,你这个没爱心的渣渣!

阿信笑容一滞,这句话太多人对他说过,他垂下眼睑:“叔叔,你能忘了阿姨吗?”

林微笑乐观地说,带着几分青春飞扬。阿信点头,便开车走了,虽然他很同情她,但也仅限于同情。萍水相逢,不过如此,但他开了一会儿,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照出女孩背起行襄,艰难前行。

牧父脸色一变,阿信转身下楼,背着他:“你都不行,怎么能要求我忘了我妻子。”

“再找工作,连被抢了的包都能找回,总会有办法的。”

他下楼,冲两人大喊:“牧嵘!微笑!到海边,今天必须湿身!”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牧嵘的摩托车一停,阿信就把他打横抱起,狠狠扔进海里。三人在海边玩得很疯狂,牧父在楼上,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很苦,青春真是件很好的事,对吧,牧雪?

林微笑简单地把离开警局后的事讲了下。

远处的海,依旧深蓝,却一无所有,不能给人任何安慰。

他开车要去KTV,见公交车站旁围了很多人,出于职业习惯,他过来看一眼,没想到是林微笑,她睡得并不安稳,缩成小小的一团,眉都皱得紧紧的,仿佛很痛苦。

三天后,林微笑在牧父的帮助下,找了个兼职,活着,找到鹿鹿,她不能忘。

好在阿信没再深究,他随口问:“你怎么睡在这儿?”

牧嵘启程去旅行,独行的摩托骑手,他说要向青春做个告别,虽然大家都很担心,但也没办法。从Z城出发,整整三个月,不停不休,走了大半个中国,一个人,一辆摩托车,一面印着鹿鹿照片的旗帜,还有无数张寻人启事,他走到哪儿,就把寻人启事贴到哪儿,他把鹿鹿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

她不知如何解释,这么好的人,她真不想让他觉得她是满口谎言的女孩。

有时,有人会问他,这小男孩是谁。

是那个失而复得的包,最上面是她的身份证,清清楚楚写着姓名林夕落。林微笑尴尬地接过,太好了,又回来了,她望着他,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他:“是我的,其实,我、我——”

他羞涩地说:“这是我恋人走失的弟弟。”

阿信有些莫名,把包递给她:“早上局里破了一起飞车抢劫,我正好看到是你,没有你的联系方式,顺路送过来。”

恋人,多美好的两个字,牧嵘微笑着,心却揪地疼了一下。他说谎了,他们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可他就是想这样骗自己一下,在人前骄傲地说,他有个恋人,他们互相喜欢,路人羡慕地说。

“不,我叫微笑!”林微笑大声反驳,带着几分怒气。

“你对她真好。”

阿信今天没穿制服,笑眯眯地问:“原来你叫林夕落。”

“她对我也很好。”

睁开眼,是阿信英俊的笑脸。林微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警察找她做什么。

牧嵘幸福地回答,仿若他真的有这么一个恋人。

“哎。”林微笑本能地应着。

而这一切,林微笑不知道,她每日忙忙碌碌,要工作,还要去找鹿鹿,一有时间就去贴启事,没时间就在网上发贴子。她忙得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也没空给牧嵘打个电话,而牧嵘每天开着手机,他穿过苍茫的草原在想她,翻过皑皑的雪山在想她,穿过川流的人海在想她……

林微笑是被人叫醒的,“夕落,林夕落。”

电话每天都会响,但很少是林微笑的,一次就能让他欢喜很多天。

林微笑不敢想,她只能告诉自己,鹿鹿活着,一定活着,他还像小时候一样,站在田梗旁,等她带他回家。把这条街贴满寻人启事,林微笑抱着行李缩在长椅上沉沉睡去,梦里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那三个月,他走过二百八十座城,却没有一座城能让他眷念,因为没有一座城市有她。

连她都活得这么艰难,那鹿鹿呢,他只有十三岁,又有自闭症,孤独一人,他……还活着吗?

穿越藏区,他住藏民家里,热情的藏民拉着他跳舞唱歌,他们唱了仓央嘉措的情歌,这位多情的喇嘛,留下很多故事。牧嵘听他们讲,想起他的一句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鹿鹿,鹿鹿,林微笑摸着弟弟的脸,心难受得绞起来,她真的做了一件罪无可恕的事。

林微笑和程长信,他谁也不能辜负。

她又拿出一叠寻人启事,贴在公交车站、电线杆,就连垃圾箱也不放过。城市最讨厌这些狗皮膏药,经常会组织清洗,她买的是最强力的胶水,鹿鹿在纸上冲她开心地笑。

微笑破天荒给他打电话,牧嵘借着酒劲:“轮到我唱歌了,微笑,你别挂电话。”

林微笑从行李里拿出一张照片,是张全家福,一家四口对着镜头笑。爸爸、妈妈、鹿鹿,林微笑把照片贴在胸口,还好,照片没有丢。她离开家什么也没带,除了这张照片,比生命还珍贵。

他唱了一首经典老歌,“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林微笑轻声地哼着歌,和他一起唱,“任时光匆匆离去,我只在乎你”,牧嵘紧紧抓着手机,倒在草地上。

妈妈,原来活着真的很难。

他年少,因被拉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每天望着窗外如处牢狱,那时,想着有一天出来,便要把所有的监狱炸得一干净,到如今身无所缚,却发现原来世间最大的牢狱莫不过于思及一人,还甘之如饴。

别人的十九岁在做什么?十九岁的林微笑在午夜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西部的天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星星,牧嵘对着幽蓝的天空,在心里说。

她昂起头,让眼泪倒流,不哭的,微笑,说好的,不哭。

林微笑,我爱你,很爱很爱。

真倒霉!林微笑狠狠地踢了一下,眼泪在打转。

不是喜欢,是爱。

飞车抢劫!林微笑摔下去,顾不得疼就爬起来追,但根本追不上。摩托车上的小青年还嚣张地冲她比了中指。“去死!”林微笑气得把鞋扔出去,过了一会儿,又一瘸一拐去捡鞋,那个包装着她所有的钱,还有身份证。

牧嵘在大理结束旅行,那真是一座白色之城,再走可以去泸沽湖,高原湖泊。泸沽湖的星空是世界上最美的星空,牧嵘没去,再好的风景也要身边有人。他把摩托车送给路上遇上的人,飞机起飞的瞬间,他对自己说。

下一秒,她挂在胳膊上的包被摩托车上的人掠走。

再见,所有的放荡不羁,不堪往事。

不知道城里的天和乡下的天是不是一样,林微笑傻里傻气地想。她站起来,张着手臂,想象她走在家乡小溪的圆木上,许小虎握着她的手,她走得摇摇晃晃,却什么也不怕,她笑了起来,真好,这么静,好像整座城都属于她。

从今天开始,像林微笑一样,做一只奔跑的蜗牛。

凌晨了,城市终于安静了点。林微笑背着行李,抱着包坐在长椅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她抬头看天,不知为何,在乡下觉得很大的天,在城里变小了,还总是模糊不清。

回到Z城的第一件事,他对大家宣布要去法国留学。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总会有办法的。

28

老板根本不听她的辩解,林微笑咬着唇去结工资,她的东西很少,很快就收拾了。同宿舍的女孩伤心地看着她,可又能怎样,她走了,明天就会有人来代替她,很快她们都会忘了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同事说,林微笑点头,走出去时,脸上还带着笑。

毫无预兆,大家都觉得意外,牧嵘却说,已经决定很久了。

“行了,像你这样的,我们也请不起,去把工资结了,晚上就搬出去。”

在林微笑抱住阿信,他躲在门后,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该走了,牧嵘。

林微笑沉默被骂,这不算什么,再恶毒的辱骂她也听过,而且经常。

姐姐死了,他不能要求阿信一辈子只爱姐姐一个,阿信这么帮微笑,微笑她心动很正常。抽身离去总比横插一脚好,牧嵘笑着说:“不要这种表情,姐姐以前告诉我,她有三个愿望,第一,嫁给程长信;第二,去法国留学;最后一个,和最爱的人环游世界。”

可一回到KTV,面对的却是老板的雷霆大怒,他指着她的鼻子骂:“又是你?你还要给我惹多少事!在这种场合就要放得开,喝杯酒会死吗?公司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第一和第三,我都做不到,我能帮她实现的就是去法国。”

阿信,牧二少,她会记住这两个名字,来Z城一个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善意。

情真意切,所有人都沉默了。

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的现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林微笑还是觉得他是好人,可惜萍水相逢,应当不会再见面了。

林微笑默默地把录取通知书收回去,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国内有名的重点大学,可约好的诺言不能实现。林微笑看着他收拾行李,想上前帮忙,牧嵘不让,他说要习惯什么都靠自己。

好心的警察又开车送她去做检查,确定无大碍才送她回KTV。他叫阿信,还留了号码,说有事可以找他。林微笑其实想问他,牧二少有没有什么事,不过看到他早早被人带走,那些人衣鲜亮丽,想来应当没事。

在外面三个月,他黑了很多,皮肤被晒成健康漂亮的小麦色。瘦了,但脸上的轮廓更深刻,显现出男人的坚毅,眼睛也黑亮,初见的病态一扫而光,仔细看,能看到他眸里的暖意和温柔。

林微笑做完笔录已经很晚了。

牧嵘骨子里是非常温柔的人,天然的温柔。林微笑想起他的拥抱,说做彼此的亲人,内心依然一片温暖,他真是温柔得让人心疼。

19

牧嵘坐到她身边:“你笑什么?”

林微笑对着警察,一字一顿:“是的,我叫林微笑。”

“笑你这个小纨绔终于要离开我,不会再折磨我!”

如果一直向前跑的话,总能看到曙光吧?

刚来牧家,牧嵘没少给她脸色看,牧嵘不好意思笑了。

她会向前跑,哪怕背着罪恶的壳,步步艰辛,也要向前奔跑。

林微笑看着他笑,忍不住问:“牧嵘,你一定要走?”

是的,林夕落现在叫林微笑。那个叫林夕落的女孩被扔在过去,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林夕落就告诉自己,她以后再也不会哭,她要微笑,过去她哭得够多了,以后命运再也不能让她流泪。

“嗯。”

警察做完笔录:“来,这边签下名,林微笑,你叫微笑?”

“非走不可?”

刚来时,同事觉得她土,欺负她是新人,被指使来指使去,她总忍着,无论什么情况,都一副笑脸,可是不是假装微笑,就不会难过。

“非走不可。”

林夕落点头,这警察真是好人。

林微笑沉默,她头一歪,倒在墙壁上的影子就靠在一起,就像她靠着牧嵘,她幽幽问:“影子,你听到了吗,我很舍不得。”

“这小子还会做好事。”警察笑了笑,低头做笔录,“KTV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小女孩,还是要小心点,下次有事,赶紧报警。”

“听到了,”牧嵘伸手抱住她,温柔地,亲昵地,却不带丝毫缠绵,他说,“微笑,我走了,把影子留给你。答应我,难过了,伤心了,想哭了,不要忍着,他们对你苛刻,你不能苛刻自己。”

林夕落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强调:“不关他的事,是他们先闹事的。”

他的嗓音很轻,很诱惑,林微笑乖乖点头:“好。”

林夕落不明白,警局到了,他率先下车,接下来她被带去录笔录,接待她的是那个被牧二少叫哥的警察,给她倒了杯水:“别怕,发生什么事,说一下就行了。”

“还有,不要来送我。”

牧二少愣了下,仿佛听到很好笑的话,低低笑了:“快乐?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的现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

“为什么?”

他说完就转过头看窗外,林夕落被堵得不敢再开口,许久才鼓起勇气:“哪,祝你生日快乐。”

“因为——”因为我怕舍不得,就当我们没有别离,就当我一直在你身边,还在做你的影子,寸步不离地保护你,牧嵘顿了顿,“我准备从老家出发,要去跟姐姐告别。”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用内疚,不是帮你,只是突然想打架。”

“那你会经常回来的,对吧?”

牧二少却很自在,林夕落小心翼翼地看他,这件事怎么也是因她而起,就算不赞成这样暴力的行为,心里还是感激他的:“谢谢你了,都是因为我——”

“对。”牧嵘点头。

被叫做牧二少的男人挑了挑眉,斜靠在墙壁上,还低头点了根烟,悠然自得地看警察处理现场。闹事的还有林夕落,一起被带回警局做笔录,林夕落和牧二少坐在同一辆车上,她还是第一次坐警车,警鸣在头上一直响,响得她心慌。

林微笑心满意足了,她经历过很多别离,这是她众多别离最不难过的一个,牧嵘还会回来。上天待她何其眷顾,总让她遇到好人,阿信、牧嵘,还有牧叔叔,她用力地抱着他,她不知道他远走天涯,不过是败走麦城。

那人笑了,举起手,后面有小警察要过来铐他,被警察拍了下:“铐什么铐,牧二少都不认得!他爸爸会保释他的!”

手续很快就办好,出发那天,林微笑没有送他。阿信载牧嵘回老家,牧嵘让阿信先去墓园,墓碑上的女孩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笑容甜美,眼睛清澈如一汪清泉,牧嵘从来不敢来这里,他觉得姐姐在静海睡着了。

警察愣了下,似乎满腔的怒火被熄灭。那人歪着头,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警察很无奈,说了句:“生日快乐。”

今天是他第二次来,什么都没带,他说:“姐姐。”

那人一脸无谓,反而笑了,很是天真无辜:“哥,今天我生日,还没人跟我说生日快乐。”

刚喊出口,喉咙就堵住了,他跪下来,摸照片上的女孩:“姐姐,我很想你。”

“你就不能安生一点,给我少惹事!”

一直都很想你,可是我不能去陪你,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了。姐姐,牧嵘长大了,像你一样也会爱人了,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可她不喜欢我。她呢,心里永远只有她弟弟,其实也不是只有鹿鹿,她还喜欢哥。

警察过来时,KTV已经被砸得差不多。为首的是个把警服当风衣穿的男人,朗目疏眉,长得极好,正气中又带着几分痞味。他风风火火过来,一见到那人,就拉过去,左看右看,确定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又破口大骂,一脸气败极坏。

姐姐,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伤心了?

嗓音轻柔,笑容肆意,配上他俊美的脸,竟异常吸引人,像极了堕落人间的天使。

不要怪她,哥活得太累了,你离开后,他不相信你死了。他去做警察,他不说,我知道,当警察找你比较方便。五年了,你走了五年,哥也找你找了五年,哥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是他活得真的很难过。

“别过来,一旁看着就好了。”

姐姐,你走了,哥也快死了,他每天都笑着,但没有一天他是快乐的。

她见过最大的口角不过是人家上门来讨债,爸妈卑微地低着头,讨好地笑。从小到大,她受到的教育是,就算被欺负了,也得忍着,从没有像这样,被人骂了要打回去。她很害怕,又觉得要帮忙,那人又一脚踹开近身的人,还回头对她笑了下。

姐姐,你也不希望哥永远是这样的吧。

林夕落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人打架,这几乎是斗殴。

所以,就这样吧……

“喂——”林夕落的惊呼被门打开后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淹没了,她看到他神情一瞬间变了,冷漠又无所谓,狠狠地把酒瓶砸到最先冲上来的男人头上,又一脚踹出去。

我们不能让他这一生,空掷温柔。

说罢,也没等林夕落回答,他拿起一瓶酒,走到门口。

牧嵘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阿信,突然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的手在抖,心在抖,整个人都在抖,他这么用力,连手掌都疼,一直疼到心深处,他红着眼说:“哥,你醒醒吧,姐姐死了,早死了。”

他微微倾身,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很温柔地问:“那我去帮你出气,好不好?”

阿信被打蒙了,耳朵嗡嗡的,牧嵘那几个字却分外清楚,字字见血。

那人看着她发呆,嘴角挑了下,绽放出很浅很浅的笑容,迷人又略带邪气。

他的脸变得灰败,像天空刹那见失去所有颜色,颤着唇:“牧嵘,不要说了,不要惹我生气!”

林夕落不明所以,愣愣地望着他,她当然生气,可是生气又得怎样。

“哥,”牧嵘哭了,这五年,他们是相互扶持着走过来,彼此过得怎样,没有比两人更清楚。牧嵘小,不懂事,都是阿信照料的,他们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曾经他一直为姐姐欣慰,有个情深的男人这么爱她,现在却不同,爱一个人,没有回应,看不到,摸不着,真的太难受。

生日歌循环了几遍,那人终于把蛋糕吃完,抬头看她,轻声问:“他这样骂你,你生气吗?”

牧嵘跪下去:“哥,我求你了,姐姐死了,忘了她吧。”

对她来说,快乐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

就让所有的过去都埋在这里,阿信眼睛红了:“牧嵘,你别这样。”

不知为何,这个曲调,林夕落越听越悲凉,连蛋糕也食不知味。

“哥,姐姐死了,真的死了,五年了,你醒醒吧。”

这双手真适合弹钢琴,林夕落这样想,一块蛋糕递到她面前,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林夕落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蛋糕,古怪的气氛,却莫名地和谐。两人吃着蛋糕,包厢里循环着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天天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今天要不让阿信认清这个事实,他就不起来。两个大男人在墓园纠缠了好久,终于阿信妥协了。他没说话,就轻轻点了头,这一下,差点要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

他还是不说话,拿刀切蛋糕,握着刀叉的手指修长如玉,指节分明。

生死不离,他愿,他们不许。

眼一酸,她转过头,几乎是局促不安地开口:“要报警吗?”

离开墓园,阿信开车,紧紧握着车把,他恨恨地说:“你们牧家人太残忍了,一个就这样丢下我,一个连梦都不让我做。”

“姐姐!”林夕落隐隐仿佛听到鹿鹿的叫声,亲昵讨好。

牧嵘一句话都没说,他握着拳头,心里说对不起。

林夕落看着他,仿佛看到另一个林鹿鹿。他们长得有点像,气质像,都是病孩子的气质,这个世界永远与我无关,可又是不同的,鹿鹿永远是温和善良的,而他,像游戏人间的恶魔,仿佛活着就是笑话。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哥。

长得和鹿鹿一样好看,甚至更俊美,十八九岁,穿着一身黑,衬得全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浑然天成,眉目如画般俊秀,却带着病态的颓废。头发偏长,遮住大半神情,低垂着眼睑,静静地坐在那儿,清清冷冷的。

他对不起全世界,唯独不会对不起林微笑。

那人没答话,就抬头看了她一眼,林夕落一愣,心微微颤抖,这个人——

阿信送牧嵘去机场,过安检前,牧嵘有很多话想说,说哥,你和微笑出去我都看到了,你是不是对她有点心动,又觉得对不起姐姐,没事的,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又想对他说,哥,微笑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你不能让再她哭了……

围观的人这么多,也有同事,却没人敢上前帮忙,只有他。

想说的很多,最后只变成一句。

林夕落眼疾手快地关上包厢的门,反锁住,任是外面的人怎么叫嚣都不开门。那帮醉鬼真的喝多了,把门敲得不断震动,亏这里是VIP包厢,隔音效果还好。林夕落走上去,感激道:“真是谢谢你。”

“哥,如果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会很开心的,呃,微笑她蛮紧张你的,你生日那天,她找了你一夜。”

“打我兄弟!”醉酒男人的朋友要冲进来。

阿信板着脸没说话,最后实在受不了他眼巴巴的可怜眼神,用力抱了一下。

那人仍在沙发上,还切了块蛋糕坐着吃,好像刚才的事和他没任何关系。

“在国外,不比家里,好好照顾自己,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像刚才打我一样打过去。”

林夕落本能地用手抱住头,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来,只听到一声巨响,中年男人像摊肉泥般倒下去,头上破了个血洞汩汩地流,身边碎了一个啤酒瓶,液体溅得到处都是,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啤酒瓶已砸中醉汉。

牧嵘用力点头,阿信继续说:“早点回来,等你回国,哥有礼物送你。”

醉酒的男人还在闹,一脚踹向跌倒的林夕落:“贱人,敢咬我,弄死你!”

“好。”牧嵘去过安检,最后又回头笑了一下。

黑暗中,只看到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不清楚相貌,眼睛仿若同黑暗融为一体,就这么淡淡地扫过来。林夕落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他在看人,却好像没人能看进他眼里。

阿信摆手,他在机场坐了一会儿,直到看到飞机起飞,才慢慢走出去。

KTV的包厢哪间不是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吵吵闹闹,可这诺大的包厢,除了音乐,空荡荡的,就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上面摆着一个大大的蛋糕,也不开灯,电视的光把那人的脸照得一明一暗。

他想起少年最后的笑脸,是全心信赖,有些难过,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林夕落被一推,被推到另一间包厢的门上,撞得眼冒金星,包厢门也开了。

牧嵘,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恨你,一直都是。

男人吃疼,抓着她的头发推了出去:“还敢咬我?就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婊子!”

而牧嵘坐在座位上,这个缺少表情的少年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在睡觉,他对接下来的异国之旅,巴黎浪漫一点都不期待。离开前,他去找过父亲,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主动找他,好不容易两人的关系好点了,却也要离开。

男人大骂,搂得更紧,肢体的接触,让林夕落一阵恶心,她想也没想用力咬下去。

牧父问了相同的问题:“非走不可?”

“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看上你是你福气!”

“非走不可。”

“先生,我真的不会喝酒。”林夕落不断往后退,可男人还是死追不放,肥胖的手更是伸过来,拉着她往怀里带。

“好吧。”牧父认了,“需要什么对我说一声。”

一身酒气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扑过来,拿着酒就要往她嘴里灌。

牧嵘说:“爸,我想转专业,报心理学。”

“怎么?不给我面子,这杯酒今天不喝光就不让你走!”

牧父脸色一变,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

林夕落吃了几次亏,也学乖了,懂得看到不对劲要赶紧退,可总有躲不掉的时候。

“为什么?”又怕听到难过的话,他摆摆手,“算了,你喜欢就好。”

刚开始几天,高跟鞋磨得她脚起泡,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现在她已经能端着盘子,走得又稳又快。这里工作并不轻松,遇见客人要弯腰问好,上东西要半跪,不过最烦人的就是醉酒的客人,有时候还会动手动脚。

牧嵘上前抱住他,发现自己能和爸爸比肩了,他长大了,他也老了,他说:“爸爸,谢谢你。”

林夕落走得飞快,她要适应城市的节奏,快,再快一点。

谢谢你不曾放弃,我年少的无知和放肆。

王胖子说鹿鹿上了Z城的车,他可能就在这里。虽然很渺茫,但林夕落还是来了,她要找到鹿鹿,如果这里找不到,她到下个城市,中国很大,可也就这么大,哪怕穷尽一生,她也要找到鹿鹿。

离开前,他又说:“爸爸,帮我照顾微笑。”

林夕落在车站的小广告上找到这份工作,她得先活下去,才能找鹿鹿。

牧父点头,他没去机场送他,就远远地望着。飞机飞走,他驱车离开,又转到墓园,看着墓前站着一个人,是阿信。他没走近,想起以前教牧雪唱《春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在乡下人眼里,KTV从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可除了这种没有门槛的工作,她能做什么,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农村女孩,身无分文,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从车站走出来,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林夕落愣住了,这里没有小村庄的悠闲安逸,只有汽车、人,还有巨大的广告牌,这是一座真真正正的钢铁森林。

这是最好的时节,他们却偏偏负尽春光。

如果是林爸爸看到现在的女儿,一定不敢相信,也绝不会让她做这种工作。

牧嵘是,阿信是,唯有林微笑,她在挤公车。开学了,牧父帮她找了兼职,学费是牧嵘出的,“不要对我说不,我们说好了做亲人,这钱是我们一起赚的”。确实是一起赚的,他们推着奶茶走,走过大街小巷。

林夕落弯腰进门,半跪着把客人点上的东西摆上桌,又调好电视,音乐调到最佳效果。“您慢用。”她便端着盘子出去,去忙碌下一个包厢。不过一个月,她从什么都不懂的村姑,变成熟练的KTV服务生,穿着制服,化着淡妆,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

自己真的很幸运,总能遇到好人,对吧,鹿鹿?

“您好,您叫的东西到了。”

林微笑望着窗外,心里全是满满的斗志,林微笑,还是要继续奔跑!

18

她会一直向前奔跑,而牧嵘在另一个地方,对自己说。

要知道,壳下的人生很湿冷,也很沉重。

等我回来,如果那时你们没在一起,我不会让自己只做你的亲人。

世人都骂我们罪孽深重,而我渴望,做彼此的朝阳,点亮星星。

会更亲密,比如恋人。

我遇见一个男孩,他和我一样,身上背着一个重重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