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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阳光的屋子

她喜欢许小虎,许小虎也该是喜欢她的。

林妈妈善意地笑了,林夕落走出伞下,许小虎也红着脸,低头装模作样地把伞合上。两人的脸都红得不正常,林夕落的心还在疯狂地跳着。其实拥抱很短,不过三五秒钟,可在这短短的三五秒钟,她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

什么时候他们长大到可以为彼此脸红心跳,怦然心动?

两人还是没动,直到鹿鹿过来,气呼呼地推开许小虎,他甚至还瞪了他一眼,很是不满。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可谁也没有说话,林夕落偷偷瞥了眼身边的男孩,啊,他长这么高了,刚好她躲在他怀里,好像只够到他胸口。她又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许小虎有些陌生了,他变了。

“好了。”林妈妈说。

发型还是最普通的平头,但小时候肉肉的脸没了,线条像拿刀刻出来的,菱角分明又不失温润,鼻梁挺直,显得特别精神。他长大了,骨骼拔高,连手指都指节分明,最寻常的格子衬衫他穿起来都走路有风,带着少年的朝气和阳光。

“小心!”几乎是本能,许小虎一手举伞,一手把她楼在怀里,低下头,挡住往下滴的水珠。而林夕落扑进许小虎怀里的瞬间,听到这个少年如惊雷般的心跳,在耳边扑通扑通地跳,又快又急,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

呃,许小虎还长得蛮好看的,林夕落暗想,以前有同学说,许小虎长得很帅,她从没觉得,今天却发现,原来他真的不错,高瘦爱笑,脾气好,五官也俊,比不上鹿鹿的精致,但鹿鹿是萌正太,他是……帅气。

“水来了!”林妈妈果断地把水泼上来。

这个结论让林夕落的脸更热了,这感觉真奇怪,她用手碰了碰许小虎:“喂,你多高了?”

“出水痘的白娘子和许仙?”林夕落看着也是一脸痘的许小虎,笑了。

许小虎愣了下,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非常可爱,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眉眼弯弯,显得有些稚气,用手比画了下,手轻而易举放在她头上,压了压,贼贼笑了:“比你高多了,夕落,你好矮啊!”

许小虎笑嘻嘻:“你看,我们像不像白娘子和许仙?”

林夕落脸更红,甩开他:“别动手动脚。”

林夕落和许小虎撑着破纸伞,看着这四面漏光的伞,觉得很好玩。

这种从小到大最寻常的亲昵,也能让她脸红心跳。

现在很少见到油纸伞,林妈妈问了好几家,才借到一把,破得不成样子,颜色褪了,又都是破洞。林夕落嫌弃地看着纸伞,还是打电话给许小虎一起来泼水,好在古井的水还是很干净。

水痘好了,林夕落心里却住了一只小鹿,看见许小虎,就欢快地蹦跶蹦跶,跳得好快。

乡下有个风俗,就是长了水痘,要找把油纸伞,撑着,用古井水泼一下才能好。

她很怕看到他,又很想看到他,上课回头看到他,眼神碰上,又各自转开。她去收作业,手指轻触,会滚烫四十五分钟。林夕落的单车也一直坏了,许小虎似乎没想修好,任它甜蜜地停在停车场,林夕落坐在单车后座,看着前面有些单薄但已宽阔的肩膀,有时候会很想贴过去,听他的心跳,是不是也跳得很快。

结束通话,林夕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甜丝丝的,仿佛她传染给他的不是水痘,而是很美好妙不可言的东西。

有些尴尬,却前所未有的腻歪,不说话,空气中也泛着甜蜜气息。

“呵呵,我是挺高兴的。”

这几分羞涩几分亲密的感觉,形成一种叫暧昧的气氛,妙不可言。

“你有病呀,这么高兴!”

可惜,他们没有暧昧多久,期中考后,许家要搬到广州,他爸在广州的生意越做越大,现在要全家都带过去。许小虎在经历了吵架冷战,最后在爸爸的一声怒吼下妥协了,他默默地把林夕落的单车修好,一修好,林夕落就骑着车走了,骑得很快,连许小虎都追得很吃力。

“夕落,我也出水痘了!”

“夕落!林夕落!”许小虎好不容易截住她。

下午,林夕落接到许家的电话,许小虎的声音带着得到宝贝般的窃喜。

林夕落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抿着嘴瞪他:“你一定会忘了我的!一定会忘了我的。”

“就半颗梨,你真小气!”许小虎拿着梨,故意又咔嚓地咬了一大口,笑嘻嘻跑了。

“不会的!”许小虎指着公路来往的车,发了一个泼妇吵架最常听的誓言,“如果我忘记林夕落,就让我被车撞死。”

见她点头,许小虎很不客气地拿起来就咬了一口,林夕落愣了一下,去抢:“你还吃?!真的会传染!”

林夕落想也没想,抬手打了他一下:“叫你乱说。”

“能出才好,不用上课,”许小虎看到桌上放了个吃了一半的梨,“这梨你吃的?”

很轻,近乎亲密的打闹,许小虎趁机抓住她的手:“那你呢?”

“唉,别玩了,离我远点,出水痘很容易传染的。”

“我?”林夕落有些好笑,“放心,要到外面花天酒地的是你,我一定会记得比你长久。”

“不会啊,蛮可爱的,你看这么水。”

许小虎满足了,依依不舍放开她。他正处在青春期,体内有只躁动的老鼠乱窜,想对她做更亲密的事,好想抱抱她,亲亲她,但他不敢。从小到大,两人当中,做主的一向是林夕落,他顺着她顺习惯了,连亲密都觉得……亵渎。

许小虎凑过去,抢她的被子,一看就笑了,林夕落白净的脸上一夜之间冒出好几颗红红的小水泡,他坏心眼地戳了戳。

他看着她,她眼里有他,他就觉得心里满满的满足。

许小虎去她房间,林夕落正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一见到他,蒙起脸:“别过来,丑死了!”

许小虎要走时,给鹿鹿买了很多水彩颜料,想让林夕落开心,最有效的就是讨好林鹿鹿,虽然这个臭小子不待见他,他最近只要稍和林夕落亲近一点,他就过来气呼呼地推开他,很是不满。

“小虎快去上学,不用等夕落,她请假了,”林妈妈皱眉,“好好的,怎么出水痘了。”

不过谁也没在意,后天,许小虎就要走了。

第二天,许小虎早早来到林家。

“你会来送我吗?”

“摔的。”林夕落轻描淡写地说,费力地举着伞,往他头顶移,风这么大,都快把伞吹走。她紧紧抓着许小虎的书包,脑中冒出来两个字——冤家。

“有什么好送的,就在你家,你爸自己开车去的。”

“绝对不会有下一次。”许小虎卖力踩车,小心翼翼地问,“夕落,你脚怎么了?”

“来嘛,我想看看你。”

最后,林夕落坐在他的单车后架:“要有下一次,我再也不理你了。”

林夕落不再往他家跑,许小虎想不明白,他想让林夕落送他。以前他爸爸去广州做生意,妈妈在家门口摇手,许小虎直接把这场景替换成他和林夕落,很矫情,可他就是想,想象林夕落是在家等他回来的亲人,或更亲密的关系。

“你——”林夕落哭笑不得,想挣开,但许小虎抓得这么紧,紧得像抓住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他抢过她的书包背在身上,把她按在单车后座,神情凶猛,嗓音却带着脆弱:“回家,夕落,我们不要吵了,回家。”

许小虎的眼睛全是期盼,林夕落点头:“好,我去送你。”

“绝交就绝交!”许小虎也发狠了,但他一看到她转身,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拉住她的书包,往自己的单车上带,“我不要绝交了,我们回家!”

但最终没送成,那天,她怕晚了,还请假回来,一路上骑得飞快,生怕赶不上。可她刚放下车,就见妈妈的同事急急忙忙过来,进来喊:“夕落,快去找你爸爸,你妈妈晕倒了!”

两个人像两只受伤的小兽怒视着,他们从小到大都是最好的朋友,此刻却不死不休,林夕落心一狠:“好,那绝交!”

林夕落心一惊,什么都忘了,骑上单车,满世界去找爸爸。

“你才什么都不知道!”许小虎想起那场没人看的烟花,眼睛也红了,她一点都不懂他的心。

而许小虎,在家里等了又等,等到爸爸都过来说:“你等谁,再不走就晚了。”最后不得不上车。车经过林家,门果然关着,许小虎看着林家一闪而过,有什么碎了,呵呵,夕落,我到底比不上你的学习重要。

因为我家欠你钱,我不想去,我不想觉得低人一等,林夕落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车子走了一小段路,许小虎又疯了似的叫起来:“停车!停车!”

许小虎也在吼:“你为什么不来我家?”

他跑出去,跑到林家,脱下玉观音。他是独子,从小就受宠,一出生,爸爸就买了这块玉,妈妈又到南海开了光,从小戴到大,他把红绳一圈又一圈地绕在许家门把上。他不在乎了,不在乎了,送不送都没关系,他只要林夕落平安快乐。

伞落在泥里,可没人理会。两人站在雨中,怒视彼此,林夕落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决堤:“你为什么没等我?为什么没等我?”

乡下淳朴,进了院子才会看到,许小虎并不担心有人拿走玉。

“你走开!”林夕落回头,用力地推开他的伞。

他红着眼圈,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红线,像把所有的想念都缠进去,刻进林夕落的心里。

林夕落继续捣鼓,可车链子就是不听话,她气愤地踢了车一脚,背着书包往回走,许小虎撑着伞跟着:“夕落,夕落!”

等我回来,我的女孩。

许小虎一直跟着她,拿着伞帮她挡雨,低声下气:“夕落,让我来。”

林夕落到了深夜才回来,她刚从医院回来,筋疲力尽,连牵着鹿鹿都觉得累。

雨还在下,林夕落蹲下来把车链子卡回去,她不在行,以前都是许小虎修好的,看着三下两下好像很简单,自己却怎么也不行。

月光冷冷地照在院子里,她借着月光开门,看到玉观音。她哪儿会不认得,许小虎从小戴着的,以前她吵过,小虎鹿鹿都有玉,为什么她没有,现在她也有了,林夕落小心地把红绳解开,眼泪一滴滴掉在温柔笑着的玉观音上。

放学,林夕落背着书包,直接去停车场,发现更悲摧的是——早上那一跤,车链子掉了。

小虎,如果真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为什么她要我妈妈受这么多苦?

一整天,许小虎一走过来,林夕落扭头就走,他传字条,她看也不看,直接扔进垃圾箱。

她抱着玉观音呜呜地哭起来,院子里,月光如雪,银白如霜。

许小虎在最后一排,也不好受。他们总是这么幸运,能分到同一班,现在,却是自己害她这么狼狈不堪,不用想,他也明白,她为什么会迟到,她在等他,而他是故意的,气她没看完烟花就走,怨她整个寒假没去他家。

庭院,午夜,人家,很凄凉。

“哟,我们的学习委员也会迟到。”后面的男生还阴阳怪气地起哄,全班笑起来。“安静!安静!”老师话音刚落,林夕落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又是一阵哄笑。林夕落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怪许小虎!

14

她毫无意外地迟到了,林夕落敢发誓,这是她长这么大最难堪的一天,她从后门走到座位,每走一步都像凌迟,散了的头发湿湿地贴在脸颊,衣服沾了泥水,还一瘸一拐,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

林妈妈得的是尿毒症,一种有钱医就活,没钱治就死的病。

林夕落骑得飞快,抄小道,那是条又窄又细的小路,左侧是溪流,右侧是田地,很不好走。平时她倒不怕,她车技很好,不过今天运气真是背,雨下得大,路又滑,她又骑得急,一不留神连人带车冲进田地,摔了一身泥。

林夕落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去外地打工了,原来这不是她第一次晕倒,老板见她身体不好,不敢用她,多给了她一点钱打发走了。她瞒着没说,回来继续上班,皮包厂早晚班两班倒,有时还要上通宵。

要迟到了,许小虎我要杀了你!

林夕落不是没看过妈妈早上回来,脸白得像纸,劝她不要上夜班,她笑笑说:“傻孩子,上夜班钱比较多。”

下雨了,林爸爸不能摆摊,他撑伞去了许家,回来就喊:“夕落别等了,小虎先走了。”

硬撑着不健康的身体上班,指望早点把家里的债还清。

寒假很快就过去,开学第一天,林夕落照常在家里等许小虎过来,他们现在还是一起上下学。可这天不知为何,都八点了,许小虎还没过来。正是雨季,雨下个不停,林夕落焦急地跑出去看。

料不到家里的债还得差不多,身体却垮了,还是这种烧钱的病。

那一年,林妈妈的身体其实很差了,三年的打工生涯,没日没夜地工作,拖垮了她的身体。不过林夕落没有注意,她沉浸在母亲回来的欢喜中,她的青春因为妈妈的回来重新变得精彩飞扬。

也是在同一年,林夕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却选择镇里一所普通三级达标学校。班主任劝她不要这样,教学资源真的差很多,林夕落急着去打暑假工,她不客气地说:“老师,要不是冲着那笔奖学金,我都不想上学了。”

然而,她的心被绞成碎片,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无法原谅自己,死也无法原谅。

镇高中承诺,只要她肯去,三年学费全免,还有一笔大金额的奖学金。

许多年后,林夕落想起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多美丽温柔的妈妈。

奖学金一发下来,就拿去交医药费,爸爸很无奈:“还要拿你的奖学金……”

13

他很难过,要不是自己没用,妻子会生病,女儿会放着好学校不去上。林夕落笑嘻嘻地说:“爸爸,你女儿这么聪明,在哪儿上学都一样,况且老师说了,名校都是吹出来的,重点还是看我们肯不肯用心。”

爸爸妈妈,这就是自己的家呀,林夕落弯起嘴角,今年过年很不好,却也是最好的一年。

他们都清楚,这是安慰,不过谁也没说,缺钱,林家最需要的是钱,没钱就是没命。

家里的灯光并不明亮,却把偎依的两人照成特别温暖特别亲密,连影子都很温馨。

林爸爸把三轮车换成摩托车,每天四点起床,拉着满满一车的水果去卖,不卖完是不会回来的,三餐就煮些粥带着凑合吃。林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控制病情后就回来了,她每星期去透析两次。皮包厂是不能去了,这病不能劳累,她就去接点活,在家慢慢做,能赚一点是一点。

林夕落回头,看着灯下挑小砂子的妈妈,她低着头,一针都不敢马虎,扎得松散的长发垂下,显得特别温柔。而爸爸趴在她身边,他已经不好看,可在她眼里,是不是还是初见时被一帮小年轻簇拥着来看她的帅气男人?

林夕落兼职做家教,别人欺她年轻,钱压得很低,不过她很满足了,能赚钱还能读书,就是晚自习经常缺席。班主任说了几次,见她不思悔改,说话很不客气:“林夕落,你别以为你是学校特招,就骄傲自满,告诉你,像你这种初中读得好,高中读得像流水的我见多了……”

这下鹿鹿满足了,他把宝贝乞丐袋放进衣衣里,冲姐姐咧嘴笑,大眼睛永远温润善良。

林夕落低着头,沉默地任她骂。

“新年好呀,星星村的王子殿下,你越来越像个地球人了。”

高中不比初中,连同学们也怪怪的。这是所老学校,但就是办不上去,主要是来这儿的学生家境不错,家里宠着,老师爱管不管,都抱着混一混的心态,像她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的优等生,简直是异类。

林夕落想了想,写了一张欠条放到鹿鹿的乞丐袋:“别看了,这些字你都不认识,以后跟着姐姐好好认字。”看到鹿鹿不满地嘟嘴,她走上前,蹲下来,在弟弟额前轻轻落下一个亲吻,捧着他的脸。

林夕落没交上什么新朋友,镇高中鲜少有她的同学。同学大多去了县高中,唯一熟脸的竟是王胖子,但小时候打过一架,一直很冷淡。被冷落孤立着,再加上无心交际,林夕落连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全。

鹿鹿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青春期是很微妙的,羡慕人家成绩好,又讨厌那高人一等的样子。

“你还会举一反三!”林夕落笑了,拿着笔问,“鹿鹿要什么?”

此时的林夕落,清瘦文静,独来独往。每日她穿过长长的走廊,男生凑成一堆,对她吹口哨。她面无表情地经过,假装淡定,心里其实空荡荡的,什么时候,她竟沦落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鹿鹿好奇地盯着爸妈,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他。然后,拿了纸笔递给林夕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脸期盼。

也有老同学来看她,皱着眉:“叫你不要转,这种学校连大学都考不上!”

“该把你嘴缝上!”林妈妈嘴巴凶,今天下针却是真的温柔不少。

这样说着,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幸灾乐祸。自己没去上重点,他们是不是少一个竞争对手,林夕落满心的欢喜被泼了冷水,凉到心底。命运扼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喘息,同样的年龄,他们哪知道,如果她不这么做,她要怎么办?

爆炸溅起的小砂子进了肉里,这几年,妈妈每次回来就拿针帮林爸爸一块一块挑出来,砂子挑掉一些,皮肤看起来也没最初那么可怕,林爸爸乐呵呵趴下:“今儿手这么轻。”

他们去过透析室吗?一整排的透析机,暗红色的液体从身体流出去,经过透析机又回到身体,这对身体的损害有多大,妈妈能坚持透析几年,尿毒症要根治,只有换肾,他们要尽快把这笔手术钱攒到。

林妈妈眼一酸,嚷嚷“还真是写上瘾了”,却宝贝似的把欠条收好,她拍拍丈夫:“趴下,我给你挑石子。”

他们活得卑微如蝼蚁,就连妈妈去透析,为了省钱,都是一个人去。

林国栋欠郑凤兰二两重的金链子一条。

林夕落无法解释,无法诉说,十来岁,她像个成人,斤斤计较,每天睁开眼睛想的是,妈妈的透析费这个星期够不够,她真怕,怕一觉醒来,又发生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林夕落活在一种恐慌中,她每日像上了发条的时钟,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

“都有,都有!”林爸爸唰唰两下,递给妻子,白底黑字,很简单。

她甚至养成了习惯,走路都是小跑,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轻快地一跳一跳。下课铃一响,她急匆匆往外跑,别人问她在跑什么,她沉默,她总不能说,她在害怕,害怕跑不过,跑不过时间,跑不过命运。

林爸爸真的写了张巨额欠条,林夕落有模有样地收好,林爸爸哈哈大笑,也给鹿鹿写了一张,林妈妈好笑地看着他们,拿着针:“你怎么没给我打一张?”

就许小虎还关心她,经常给她写信,但她总是这么忙,也没空回信,况且,任何要用到钱的她都会踌躇一下。

“一百元算什么,多给我女儿添几个零。”

许小虎打电话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好呀,那你要给我打张大的,最少一百元。”

林夕落对着空荡荡的家,想对他说得很多,说妈妈病了,她很害怕,医生把她叫过去说,“尿毒症,会死的”,她都傻了。可是她一开口,全部变成哽咽的哭声,先是断断续续,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夕落,爸爸这两年没赚上钱,也没给你发压岁钱,要不,给你打张欠条?”

后来,许小虎给她寄了快递,全是一封封信封,已经贴好邮票,只要她写好信,撕了双面胶就可以寄了。他在信上说,夕落,哪怕给我寄一张白纸,只要告诉我,你还好好的,就可以了。

年夜饭很丰盛,林夕落吃了很多,虽然她没什么胃口。收拾好,她去客厅看春晚,爸爸正在整理欠条,这几年没赚到什么,倒是打了很多欠条。林夕落好奇地凑过去看,林爸爸摸摸女儿的头发,突发奇想。

林夕落就在信上说,我很好,很想你,寄了出去。

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准备年夜饭,林夕落装出开心的样子:“妈,小虎带我和鹿鹿去放烟花了。”

但她不好,她总是半夜惊醒,睡不着,趴在门后听到爸妈卧房里传来的是平稳的呼吸才安心。有时,她到许家门口,抱膝坐到天亮,林鹿鹿像个影子跟着她,他不明白姐姐怎么了,他就跟着。

林夕落带鹿鹿回家,家里被洗劫一空,三轮车只剩下一些小小的果子。

这几年,家中的变故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许小虎一脚踹开最近的烟花棒,吐出两个字——叛徒!鹿鹿,又是林鹿鹿!

他总是坐在爸爸的后架,安静地画画。他真是个天才,不过给他几本美术书,他就画得很好。水彩颜色调得很精准,画面也永远都是鲜亮绚丽,蓝蓝的天,绿色的麦田,流淌的小溪……明朗轻快,不见一丝阴暗,可惜,没有一个人。

两个半大的孩子越行越行,许小虎没有追,他被烟花雨包围。他计划好久了,明年他们就十六岁,十六岁在这里算成年,他想给夕落一个难忘的成人礼。这么多天,他在夜里想,她站在烟花雨里一定很开心,可她连看都没看完就走了。

他看得到风景,会怜惜小动物,却不会回应关心他的亲人。

那一个心形的烟火阵依旧在下着美丽的烟花雨,满天璀璨,却分外寂寞。

林夕落已经懒得去教他了,爱一个人不是本能吗?他为什么不能爱人。天亮了,林夕落要回家,她一站起来,鹿鹿马上跟着,林夕落回头,冷冷地看着他:“林鹿鹿,请你离开我的生活,好吗?”

林夕落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她没有注意到后面华丽的烟花被用心地摆成一个心形的阵形,她没看到后面已经长成大男孩的少年满脸的失落和伤心,她不知道十五岁的最后一天她错过了什么。

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吗?重点高中,爸爸的手,妈妈的健康,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烟花哧哧地响,她也不管许小虎听到没有,转身就走。许小虎好不容易把诺大的烟花阵点完,回头看,林夕落已经走得好远,他呆住,大喊:“夕落!夕落!”

林家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你而起!

许小虎忙着插烟花棒,插完又一根一根地点燃,烟火顺着同一个方向发射,就像下了一场璀璨的烟花雨。林夕落站在旁边看着,烟花真美,可是转瞬即逝,她对还在点烟花的许小虎说:“小虎,我要回去了,鹿鹿还在等我。”

林夕落走过去,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鹿鹿倒在地上,咬着嘴唇,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眼睛慢慢凝满泪水,他想,他一定做了很不好的事。

“嗯。”

林夕落回到家,爸爸出去了,妈妈正在做早饭,她去洗漱,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你带我来看烟花?”

林夕落急忙跑过去,看到妈妈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边倒着一锅刚煮好的粥,手臂全泡在滚烫的热粥里。

林夕落看着他忙活,觉得没劲,烟花,她讨厌烟花。

“妈!妈!”林夕落吓傻了,把妈妈拉开。

他好像很急,林夕落嘱咐鹿鹿不要乱跑,跟他过去。许小虎带她到田地,神神秘秘拿出一大把烟花棒,这种烟花棒是可以拿在手上放,林夕落有好几年没碰了。许小虎冲她一笑,把烟花棒一根根插在土里,又把点燃的蕊掏出来。

她吓傻了,也不知怎么办,打了水就往妈妈的手臂冲,觉得差不多,就去脱妈妈的湿衣服,那是刚煮好的粥,都倒手上了,温度正高。她一脱,衣服连皮直接撕下来,露出一大片红红白白的血肉。

“别问了,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许小虎蓦地脸一红,有些羞涩。

太可怕了,林夕落头皮发麻,吓得六神无主,也不敢再乱动,去找邻居帮忙。

“为什么?”林夕落有些奇怪。

去医院的路上,林妈妈醒了,痛得不住地呻吟,可就算这样,她还只是让医生开药包扎,怎么也不肯打点滴住院,谁劝都不听。林夕落差点给她跪了:“妈,我求你了。”

“对了,别让鹿鹿跟着。”

林妈妈一直往前走:“我没那么娇贵。”

许小虎没注意,他喘着气问:“夕落,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一整天。算了,我有东西给你看!快点!”

她是心疼钱啊,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她每星期两次透析,看着血流出去又回来,就想,这烧的不是钱,是一家的未来,有自己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拖累在,林家就没希望,夕落为这个家做得够多了。

许家家境一向不差,以前林夕落没察觉,今天却发现,原来两人如此不同。她看着许小虎,想起讨债人群中的许妈妈,就觉得这身名牌真扎眼。

之所以会晕倒,是她偷偷没去透析,已经一个月没去,她在外面转一圈,又回来。没人知道,丈夫要卖水果,夕落要上课,她像无师自通的演员,装作刚透析完,把钱藏起来,将来给孩子上大学。

大年三十,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快天黑。“夕落!夕落!”远处传来许小虎的叫声,他跑近,他穿了新衣服,二线品牌的风格,在显眼处绣着大大的商标。这些牌子城里人觉得三流,在村里却是真正的名牌,也把他衬得精神十足。

可身体到底是撑不了,最近,突然晕倒的次数多了,今天又让夕落碰到。

林夕落在心底叹息,幸好,还有你。

而林夕落一无所知,钱,她只知道没钱,妈妈连被烫得皮脱落都不肯打点滴。

她拉着他,这里寒风肆意,唯有他的手心很温暖,一直温暖到她心底。

晚上,林妈妈发高烧,好在温度不是很高,就是温度反复升降,林夕落和爸爸守了一夜,后半夜她撑不住,就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爸爸去摆摊了,妈妈还睡着,林夕落摸了下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鹿鹿抬头望她,林夕落笑笑:“没事,就叫叫你。”

她不放心,去找温度计,翻到了一小叠钱。妈妈怎么会有钱?林夕落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去翻病历,一看,难以置信,妈妈竟一个月没去透析了!

举止或许有些怪异,可不会吵闹,很乖巧,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也不和人亲近,但慢慢在进步,而且他还会画画,模仿美术书上的名画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林夕落蹲下来,叫他:“鹿鹿!”

她要留着这些钱做什么,怒气涌上来,林夕落真想把妈妈摇醒,质问她,她和爸爸为了她这么辛苦,她竟瞒着他们不去透析,到底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可她不能这么做,她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他长大了,虽然看着总比同龄人小,脸还带着点婴儿肥,但五官已经显现一种唇红齿白的秀美,稍长的黑发软软地贴在脸颊,围着一条和自己同款的粉红色围巾,侧脸看他,皮肤晶莹剔透,眼睛清澈如水,睫毛长而直,有种模糊性别的美。

林夕落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抱着病历到后门,趴在墙上哭。

风很大,把鹿鹿的脸吹得有些红。这几年,他们很少买新衣服,鹿鹿穿的都是她的旧衣,就最外头罩了件崭新的风衣,妈妈买的,廉价的地摊货,但就算如此,谁也无法阻挡这个小男孩长成村里最漂亮的小孩。

她也不敢大声,怕吵醒妈妈,她难得睡个好觉,她咬着拳头,用力哭。

不远处村落的鞭炮声不断传来,林夕落带着弟弟,看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很大,他们很小。

她受不了,妈妈连皮带肉撕下来的那一幕不断回放。再也不能让她有一点伤,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妈妈不肯透析,那就尽快给她做手术。不能再等了,她有肾,虽然妈妈死也不肯要她的,但没事,她能解决,她给许小虎打电话,是许妈妈接的。

林夕落带着林鹿鹿,一时也不知要去哪儿,以前她总是去找许小虎,今天却不想。我再也不会去他家了,她暗暗发誓,她带着鹿鹿晃荡,往人少的地方走,不知不觉竟走到田边。冬天,田地的地瓜被挖走了,就剩光秃秃的黑土地。

“夕落,找小虎?他下楼倒垃圾了。”

原来,不过如此,再好,也不过如此,她想起一句话,人情薄,世情恶。

“不是,阿姨,我找你,”林夕落鼓起勇气,“阿姨,我知道很突然,但你能不能借我钱……”

林夕落看不下去,带着林鹿鹿悄悄离开,心像缺了一角,失落的一角。

她跟许妈妈说,妈妈得了尿毒症,要手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很着急,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电话传来的声音很尖锐。

两家的关系不是最好的吗?怎么连她……

“借钱?就你们家五年前借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又想借钱?夕落,不是我说你,别以为你和小虎关系好,借钱就跟小孩子玩过家家。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这么一大笔,要借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孩来开口。”

她透过门缝,大多是熟脸的,人群中,竟有许小虎的妈妈!

“许阿姨,我会还你的,真的,我也会给利息——”

林夕落不理解,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偷溜回来,一看就明白了。爸爸的事,向别人借了不少钱,今天来讨债的人特别多。明天是初一,按风俗初一是不能要债的,大家都趁着最后一天来了,林夕落躲在门后,这是她的家,她却不敢进去。

“还?就你一个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拿什么还?”

可大年三十早上,林夕落却被妈妈赶出去:“今天带鹿鹿去外面玩!”

电话被不客气地挂了,林夕落再拨已经打不进去。她听着话筒的忙音,又觉得自己蠢,真是病急乱投医,太没头脑了!可是除了打这通电话,她真的没有办法,就算继续让妈妈去透析,家里也快拿不出这笔钱。

这一年分外高兴,林家贴上春联,准备热闹过一年。

林夕落坐在屋后,脑子乱成一团,怎么办,她真的快疯了。

鹿鹿一脸不情愿地被抱着,却忍耐着,漂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终于忍不住伸手擦了下脸,擦完见没人注意,他又偷偷地擦了一下。一家人看了,都大笑起来。

林家屋后是田地,昨晚下了场雨,今天放晴,鹿鹿跑进跑出,把下雨天爬到墙上的小蜗牛,一只一只放回田地。这些蜗牛很傻,喜欢潮湿,下雨天就出来散步,天晴了也不懂回去,太阳一出来,有些就被晒死了。

林夕落开心极了,鹿鹿对许久未见的妈妈还是有点陌生,怯怯地,不敢靠近。但无人在意,妈妈抱起他,死命亲他:“我的宝贝鹿鹿,鹿鹿,妈妈想死你了!”

鹿鹿心善,总会把蜗牛一只只放回潮湿的田里。林夕落茫然地看着鹿鹿跑来跑去,他真好,连一只小小的蜗牛都会心疼,那他为什么不能关心一下养他这么多年的妈妈?她病了,哪怕他摸摸,抱抱她也好。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林夕落问妈妈明年还去打工吗,妈妈说不去,明年到镇里皮包厂工作。

林鹿鹿,你真没良心!林夕落想,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她弟弟,他这么好,又这么不好。

她也学会大人的报喜不报忧。

可他本来就不是你弟弟,他是乞来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对呀,林鹿鹿不是亲生的,他是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而且如果没有他,这个家也不会变得这么惨,他要不在就好了。

年末,林妈妈回家过年。消瘦了不少,眼窝深深陷下去,颧骨凸起来,但眼里的温柔和善良没变。林夕落扑进妈妈怀里,只想大哭一场,最后全部变成欢快的笑声:“妈妈,我考了第二名。”

那个声音还在蛊惑着,林夕落吓得站起来,鹿鹿察觉到异常,转过头,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冲姐姐咧嘴笑了。没有任何含义的笑,他就是如此,天真干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来不懂什么叫痛苦。

12

他是如此好看的小孩,所以得不到造物的恩宠。

她心疼爸爸,却什么都不能做。每当这时,看着鹿鹿坐在车上,幸福地吃水果,她就生出几分恨意,都是你,因为你这个傻子。

上天让他孤独,生命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还是在意的,林夕落无端痛恨起给他取外号的人,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缺陷来开玩笑,但她无能为力,就算同学这样称呼爸爸,她也不能说什么。

林鹿鹿,为什么你要不一样?

林爸爸以前是蛮臭美的人,要不是出事,现在正值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却穿得像四五十岁的老头,不是灰就是黑,大热天穿着件衬衫。林夕落想起,出事后,爸爸就从来没穿过短袖,就算最热的夏天,也是穿着衬衫,袖子扣得严严实实。

林夕落猛地站起来,她过去牵鹿鹿的手,神情有些可怕,声音却很温柔,诱惑般。

林夕落看着爸爸讪讪地笑,大热天手藏在裤子口袋没敢拿出来。

“鹿鹿,姐姐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就算这样,水果没卖完他也不会回家,他就骑着车到处转,也会转到林夕落的学校,见到她和同学出来,便捡几颗果子让林夕落分同学吃。十来岁的孩子还不大懂事,也“阿八阿八”地叫。

15

有时候,林夕落远远地看着父亲躬着背踩三轮车,鹿鹿坐在后座摇摇晃晃,觉得有些心酸,劝他少进点水果,林爸爸笑笑,没说什么,小本生意不就靠薄利多销,想赚钱哪儿有不吃苦的道理。好在卖水果赚不了什么大钱,也不会亏,林爸爸每天都出去,人老实不会少斤两,水果卖得便宜,渐渐熟客也多了,别人见他脸黑又只有八个手指,叫他黑脸阿八,有要买水果就找他。

林夕落带鹿鹿去坐车,她随便上了辆车。

他每日早起去市场进水果,再拉到附近的村落去卖。林夕落去上学,鹿鹿放在家里他不放心,便把鹿鹿放在后座,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一车的水果也有两三百斤,加上半大的孩子,大病后的身体虚弱,也是很辛苦。

也不知道坐到哪里,只记得坐了很久,到一个陌生地方,把鹿鹿放下:“鹿鹿,在这儿等着,姐姐有点事,等会儿再来接你。”

最后,林爸爸买了辆三轮车,摆摊卖水果。

鹿鹿点头,没怀疑,车往前开,林夕落忍了一会儿,还是回头。她看到鹿鹿站在路边,穿着自己的粉红色旧衣,背着小书包,望着车的方向,安静乖巧。他十三岁了,表面看起来和寻常孩子没什么不同,还有着谁也比不上的容颜。

林夕落看着爸爸折腾,和许小虎嘻嘻哈哈地讲,还觉得蛮好玩的。殊不知,当时在家养病的爸爸心中的苦闷和压力,他才三十五岁,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龄,却突然残了,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失败,这不得志的心酸苦涩,谁能体会。

他这么好看,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叹息,“这孩子比女孩还漂亮”,可又怎样,他有病!一种谁也无法进入他世界的病,林夕落的视线模糊了,不知为何,她想起,鹿鹿站在田梗等她,蹲在地上看蚂蚁,捡到一只蜻蜓献宝似的送到自己面前……

屋顶的水池再也没用过,这次的养殖行动除了让家里屋顶下雨天会漏水和验证青蛙的弹跳能力,一无所获。接着,林爸爸又跟风养了一种叫不出名的小白鼠,小白鼠很娇贵,和爸爸的养殖梦一起夭折了,后来,他又尝试了各行各业,多以失败告终。

鹿鹿!鹿鹿!林夕落伸出手,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车越开越远,鹿鹿很快变成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她下车,搭另一辆车回家,车的路线不同,没经过刚才的地方。整个过程就像做梦,林夕落还来不及想什么,鹿鹿已经不在身边,他被扔了。

林夕落看着父亲别扭地用汤匙铲花生,一阵难过,带着鹿鹿很自觉地退出来。

林夕落浑浑噩噩回家,手脚冰凉,全身发抖,脸白得可怕。她浑然不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妈妈起床了,但精神很差,脸色苍白,头发没扎乱七八糟散在脑后,嘴唇是吓人的灰色,扶着墙,烫伤的手软软地垂在一旁,完全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他很生气,脸涨得通红,“好,姐姐帮你出气。”林夕落拉着弟弟进屋,看到爸爸在喝闷酒。最廉价的地瓜酒,一瓶几块钱。他不是左撇子,不会用左手拿筷子,现在吃饭都用汤匙,三个手指握着。

“妈,你怎么起来了?”

林夕落没吃,鹿鹿更是不满,一回来就跟姐姐抱怨:“爸爸把青蛙吃了!坏爸爸!爸爸坏!”

林夕落上前扶她,林妈妈吃力地笑:“我要起来做早饭,鹿鹿呢,怎么没看到他?”

林夕落觉得新鲜,每天带鹿鹿去看绿油油白肚皮的青蛙,帮爸爸洗水池,料不到青蛙好不容易养大,却跳走了。水池建的不高,林家后面是田地,跳走了也抓不回来,唯一剩下的几只成了最后的晚餐。

鹿鹿?林夕落精神有些恍乎,鹿鹿,不见了,对,被她丢了。林夕落触电般放开母亲,她根本不敢看妈妈,林妈妈觉察到异常:“你怎么了,鹿鹿呢?”

单靠种田养不活全家,必须有一个人扛起大梁。林爸爸也琢磨着要做点小本生意,此时村里正流行养青蛙,林爸爸去看了觉得可以,请人在屋顶建了两个水池,把水引上去,买了小青蛙养。

“鹿鹿?”林夕落抬头,梦呓般,“我把他扔了。”

最后一次复诊,确定林爸爸没大碍,林妈妈很快跟人去外地打工。

“为什么?”林妈妈惊了,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夕落,她是你弟弟!”

林家的石窟以低价卖给别人,别人觉得出过事,不吉利,价钱压得很低。林爸爸咬咬牙还是卖了,没办法,以后做不了石匠,而且家里一贫如洗,欠了一堆债,买石窟借的钱,治病的钱都是不小的数目。

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林夕落想,她茫然地看着妈妈,直到她一巴掌打过来,力气很小,她病得太重,连打人都没什么力气。林妈妈惊恐地看着女儿,哽咽道:“夕落,鹿鹿是你弟弟,你怎么可以扔了你弟弟?”

这一年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年。

对啊,林夕落像突然被雷劈般惊醒过来,她转身就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鹿鹿!鹿鹿!

她蹲下来,跟鹿鹿解释,一遍又一遍:“鹿鹿,是爸爸,真的是爸爸。”

鹿鹿不见了,林夕落疯了似的回到扔下他的地方,可是没有,她顺着路问下去,没人看到他,所有人都摇头。林夕落不相信,她歇斯底里地吼:“怎么可能看不到,刚才我明明把他扔在这儿!”

林妈妈很无奈,林夕落其实也吓了一跳,就算现在,她还在适应爸爸的脸,还有少了手指的手。夜里她偷偷哭,想爸爸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她也想像鹿鹿那样,对老天爷说,不是爸爸,你把我原来的爸爸还给我,可她不能,她是大孩子,要懂事。

路人看疯子般瞪她,林夕落还在说:“你们再想想,他长得很好看……”

他用力地去推林父,不论妈妈和姐姐怎么解释,固执地重复:“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

是啊,她的弟弟多漂亮,第一眼就惊艳的类型,如果有看到,怎么可能忘了。

起初林妈妈不同意,医生看了说恢复得很好,开了药定期来复诊就可以了,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回来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林夕落和鹿鹿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欢迎爸妈回来,结果还是白做了,鹿鹿堵在门口,不让这个黑脸男人进来。

没人理她,林夕落顺着路一直走,问每个路人,像个神经病,眼里含泪,手脚发抖。她找了一天,没吃饭,脚都走泡了,还是没找到,天黑得完全看不到,她才不甘地回家,踟蹰不安,不敢回。

这是很多年后的事,在医院又住了几天,林爸爸住不下了,住不起,能省一点是一点。

第一次,回家的路那么难走。

他比画了下,林爸爸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可惜,等他赚到这么粗的金链子,那个为他卖掉唯一金饰的人却再也戴不上了。

刚走到小巷,就听到家里传来一阵哭声。出什么事了,林夕落冲进去,看到一屋子满满的人,而被围在中央的赫然躺着一个人,妈妈。林夕落站定,她不敢过去,这几步短短的距离,她真怕又发生什么。

林爸爸沉默,不用说他也知道为什么卖。许久他才说:“以后给你买条链子,起码要这么粗。”

她真想逃离,一切就像一场梦,她醒来,依旧是个寻常的早晨,有鹿鹿,有妈妈。

“卖了,”林妈妈又加了一句,“金子又没用。”

可传进耳里的哭声那么清晰,躺在中间的人那么熟悉,林夕落一步一步走过去,很僵硬,几步像走完一生,耗尽所有勇气。她的心脏剧烈地疼起来,像被人用手狠狠地揉捏,毫不留情,那人的面容出现了,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躺在这儿?

那副耳环是她唯一的金首饰,以前林家穷,结婚时没能随上金子,后面好了,林爸爸给打了一副耳环,很厚重。林妈妈一直戴着,爱美也是炫耀丈夫对自己好,现在两耳却空空的,小小的耳洞插着两根茶梗。

林夕落站住,一定哪里错了,她离开时,妈妈还好好的,为什么她现在一动不动,不说话了,“夕落,你妈去了。”有人对她说,林夕落狠狠地瞪她:“你才去了,我妈好好的。”她跪下来,去拉母亲。

“也就你肯要,”林爸爸尽量让气氛轻松起来,低头看妻子的侧脸,总觉得少了什么,“你的耳环呢?”

“妈妈!妈妈!醒来啦,不要睡了。”

“看习惯也还好,”林妈妈收了镜子,低头抹了眼泪,“以后不用担心你在外面找女人,这么丑,没人要的。”

手心传来的温度冰凉冰凉,一直冷到心里,林夕落抱起母亲,用脸贴她的脸:“妈妈,你醒醒呀,我是夕落,我回来了。你别吓我,我错了,我一定会找回鹿鹿的。妈妈,你不要这样对我。”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

不习惯,他看这张脸不习惯,像不是自己的,手也不习惯,空空的,总少了什么。

林夕落用尽全力去抱妈妈,何时妈妈瘦成这样,她能轻易抱起,她的头发怎么都白了,不是的,妈妈还没老成这样。妈妈你真的不要再睡了,好冷,夕落好冷,林妈妈软绵绵被抱着,手无力地垂着。

林父皮肤天生白,现在一张脸却黑乎乎的,坑坑洼洼,其实不仅是脸,胳膊、胸、后背,全是这种肉里包着沙子的粗糙皮肤,一摸就能感受到沙子的存在。林父放下镜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估计会吓到孩子。”

为什么这么冷,林夕落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那里,一片死寂。

脸部并没有大面积的烧伤,只是爆炸溅起的小砂石全镶进血肉,和肉黏在一起。林妈妈记得他们相亲时,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开放,她在地里干农活,林爸爸带着一帮小年轻过来看她,远远地,她看了一眼,高大也白净,看起来不像做粗活的。

林夕落僵住了,她觉得,从此,人世间所有的温暖都离她而去。

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有人过来,狠狠把她推开,抢走她怀里的妈妈,林夕落抬头,对上一双仇恨的眼睛,爸爸眼睛通红,血海深仇般看她。林夕落吓得不敢动,看到爸爸抱起母亲,温柔地搂在怀里,呢喃着。

“怎么了?”林爸爸问,当他看到镜子里的人,也说不出话。

“你怎么这么着急,我说了,我一定会找回鹿鹿的。”

又过了几天,拆了绷带,幸运的是,眼睛没事,看得见。林爸爸暗自松了口气,看到妻子呈现出一种悲喜交加的古怪表情,含泪的眼睛全是悲痛。

鹿鹿,林夕落又跳了一下,她望着四周,觉得每个人都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她,嫌弃厌恶。她不敢同爸爸抢妈妈,她缩起手脚,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最好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可她又很想妈妈,她跪在一旁,乞求地望着爸爸。

林妈妈努力宽慰他,这几天,她一步也没离开病房,都在床前守着,让林夕落多陪爸爸说话,生怕他想不开。

林爸爸连看她一眼都没有,抱着林妈妈,抱了一整夜。第二天,有人硬要把他们分开,林爸爸不让,他紧紧地抱着她:“我老婆不能死,我还没给她买金链子……”

但没了,真的没了。

所有人眼圈都红了,但还是去分开他们,场面很悲惨,当妻子僵硬的身体被硬生生从自己怀里扯开,这个中年丧妻的男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撕心裂肺。林妈妈以一个被拥抱的姿势入殓。

这几天,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爆炸正面冲击威力非常大。虽然人醒了,但很失落,林爸爸不甘心,他十三岁跟父亲学手艺,十六岁出师,十七岁走南闯北开了多少石窟,二十三岁娶妻,他没向父母要一分钱,结婚的钱都是自己一锤一砸赚来的,凭什么老天让他残了手?

林夕落看到他们的动作,吓得跳起来,跪了一夜的腿一麻,她摔了一脸鼻血,跌跌撞撞去阻止,被大人拉开。她一脸血,手抓脚踢,也不知道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哪来的力气,两个大人都快拉不住,直到有人低吼一句。

林爸爸第二天醒来了,又过了几天,从无菌病房出来,绷带仍没解开。

“发什么神经,你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11

林夕落滞住了,谁说的,好像是爸爸的嗓音,可爸爸在那儿傻坐着。谁?是谁说的,不,不是这样的,林夕落想反驳,无数声音涌进脑海,是的,你妈就是被你害死的,林夕落你把鹿鹿丢了,你妈被你气死了……

“我知道!”林夕落点头,妈妈倒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鹿鹿,鹿鹿被牵着,回去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他倒很欢喜能早点回去,她的心有些酸。

林妈妈从去世到葬礼,只用了短短的三天时间,她才四十,又死于疾病,连祖祠都入不了。

“夕落,要好好照顾你弟弟!”

葬礼都交给亲戚去办,林夕落和爸爸跪在大厅,围着棺木,给她守夜。林妈妈去世后,林爸爸一句话都没同女儿说过,他精神很差,临近崩溃,就强撑着嘱咐大家要去报警,帮忙找鹿鹿。

林夕落没办法,拉着鹿鹿慢吞吞回去,又听到妈妈在背后喊。

林夕落也断断续续听到邻居的议论,知道自己去找鹿鹿,林妈妈让林爸爸也去找鹿鹿。林妈妈心里着急,也顾不得身体,东奔西跑,鹿鹿不是正常孩子,他有自闭症。林妈妈折腾了一天,才降下的温度又升上去。

“夕落,我们明天再来,你爸爸肯定醒了!”

“那温度像火烧起来,滚烫滚烫的。”

“我——”林夕落咬着嘴唇委屈极了,她担心爸爸,她不想回去,可没人帮她说话,连许小虎都说。

“前一分钟还好好的,说要找鹿鹿,突然就倒下去,全身抽搐,一直抽一直抽,就这么一会儿就没了。可怜啊,她走前,还一直在问,鹿鹿回来了没。这就是命,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也没见上最后一面,一个亲人都没见上。”

“听话,回去上学!你爸爸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她呢,眼睛都没闭上,走得不安稳。”

走出去,林妈妈已经打起精神,招待来看望的亲戚朋友,问医生丈夫的情况,让女儿先去上学,在医院也没用,林爸爸现在在病房里谁也不准进去,反而耽误学习。林夕落很不情愿,林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

尿毒症,又一个月没去透析,神经毒性直冲脑部,林妈妈是早晚要病发的,只是家人忙着赚药钱,反而都忽视了她早已被掏空的身体。

总要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借利息,林妈妈想。

悲伤是猝不及防,不幸却早有预谋。

林妈妈擦干眼泪,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冷水泼在脸上,把她糊成一团的脑子泼醒。钱,现在最重要的是钱。家里的钱都投到石窟了,昨天手术的钱还是亲戚先垫上的,但肯定不够,她在脑中过滤了一遍,能借的不多,大家都不富裕,而且出了这么大事,一时间也还不上,估计大家都会掂量着。

林夕落跪在地上,想起妈妈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女人是软弱的,可一旦坚强起来,是男人也不及的。

“夕落,你一定要把鹿鹿找回来。”

怪不得有人说女人没用,只会哭哭啼啼,林妈妈是,林夕落也是。不过林妈妈一看到女儿站在面前哭,她猛然醒过来,她不能再哭,这个家不能垮,医生说得对,起码命保住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总要过日子。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林夕落泣不成声,她没有找到鹿鹿,连葬礼妈妈的遗像都没人捧。按风俗,遗像是儿子捧的,林夕落穿着孝衣,捧着遗像,走在大队伍中,走到一半,爸爸看到她,猛地冲过来,抢走遗像,随手把遗像给后边的堂弟。

这自是多年后的事,人总要走遍天涯路,才知旧时情。现在的林夕落不懂妈妈经历过多难熬的一晚,她站在玻璃前,爸爸病了,她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只会本能地找妈妈:“妈妈,妈妈。”

“别让她捧!她不配!”

老式的腔调,悲怆的词,可再听的林夕落忍不住发酸。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对妈妈来说,情仇爱恨太奢侈,她有的不过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起过日子的不别不离。

说罢,看也不看她,回到原来的位置,堂弟战战兢兢地捧着遗像走上前。

天给的苦说不出,只好躲在心里哭,痛到呀深处说不出啊,苍天它怎知人孤独

林夕落惊骇地站在原地,原来爸爸这么恨她,连妈妈的遗像都不让她碰。所有人路过她,却没人安慰,一个都没有。好久,她茫然地跟上,原来,真的是自己害死妈妈,是她把这个家推向绝境。

天给的苦向谁诉,伤痛又有谁清楚,只影呀单飞无人渡,步步它都是坎坷路

林家垮了,凶手是她——林、夕、落!

直到林夕落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再听到这首插曲,才明白这字字含泪的深情。

16

那是爸爸出事后的好几年,家里也没最初那么惨淡,林夕落正值青春叛逆期,看了几部电视剧,读了几本小说,就觉得这世间情爱定要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看不上父母这种婚前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婚姻。他们没有爱情,只是一起生活,她一直这样想,就算见母亲流泪,也没放在心上。

葬礼过后,林爸爸搬到其他房间,把卧室锁起来。

后来,林夕落和妈妈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看到许仙被关,白娘子跪行救夫,林妈妈眼含热泪。有次插播广告,林夕落去上厕所,回来看到妈妈听插曲竟听得一脸的泪水,她吓了一跳,以为妈妈怎么了。

妻子死了,他也没魂了,每天窝在房里,喝得醉醺醺。饭是邻居做好,送过来的,林夕落每日端进去,又原封不动端出来。她也不敢劝,况且爸爸根本不同她说话,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她对着每天多出来的空酒瓶想,如果妈妈在,爸爸一定不会这样。

快点醒过来,不然我连个依靠都没有,她流着泪看着丈夫,就算他躺在那儿,还是她的天,她就是个小女人。这一夜的煎熬,除了林妈妈,无人能体会。亲戚朋友也是关心他的,只是没她这般,她是他的枕边人,心疼说不出,有苦说不出。

可是妈妈……林夕落边哭边写寻人启事,把鹿鹿的照片贴得满世界都是。

她点头,道理她也懂,可她控制不住。在这个寻常的夜晚,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这么静,丈夫一动不动让她害怕,生怕医生说的术后并发症伤口感染发炎,以后的人生让她害怕,没人懂她心里的苦,儿子傻了,老公残了,她要怎么办?

没人看到他,警局那边也没回复,鹿鹿就像从来没存过,人间蒸发了。

林妈妈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有人劝她别哭了,要保重自己。

林夕落不相信,她也不去学校了,每日骑着单车,贴寻人启事,找鹿鹿,找到很晚才回家。丧母之痛还有强烈的自责折磨着这个女孩,不过几天,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脸色青白,眼睛深深窝进去,声音嘶哑,见人就问:“这是我弟弟,你有没有见过他?”

他把红包推回去,叹了口气,就走了,留下林妈妈乱成一团。手指已经没了,老天你还想怎样,没事的,他的眼睛一定会没事。林爸爸被推进病房,医院不准亲属进去看望,她就在外面看着,等着,默默流泪,她也想大声哭起来,又怕吵醒他。

所以,许小虎再看到林夕落时,几乎认不出她了,他的女孩,怎么憔悴成这样?

一看到林妈妈快垮掉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不要想太多,只是有这个可能。”

他走上去,心疼地看着她,林夕落也看着他,嘴唇哆嗦,眼泪含在眼眶,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真的,是小虎。眼泪夺眶而出,林夕落小声开口,很委屈:“小虎,我妈死了,我爸不和我说话。”

他又想到什么,说:“爆炸时,他是正面冲击,可能会伤到眼睛,不过他现在还昏迷,得醒来做检查才知道。”

许小虎伸手,狠狠地把她搂在怀里,哽咽着:“对不起,夕落,对不起,夕落。”

“啊?”林妈妈不大明白医生的意思。

许小虎是偷偷回来的,那天他倒垃圾回家,看到妈妈气愤地挂断电话,他没在意。后来看到记录是林家来电,蓦地涌起一丝不安,打过来电话又停机了,就连夜买了车票从广州赶过来,但还是晚了,来不及。

“他是你老公吧?经历这么一场爆炸,人会变很多,你要受着点,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

其实许家在广州的生意做得很大,对林家像巨款的救命钱,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借或不借,不过一句话。

好像生怕医生对她丈夫不好,被欺负了。主治医生苦笑:“不是这个意思。”

许小虎抱着林夕落,用力地紧紧地,她瘦下去的骨头硌着他,那么疼,仿佛扎进他的心脏,把他也伤得血淋淋。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么温柔善良的林阿姨走了,许小虎除了抱紧她,不知如何安慰。

林妈妈急忙点头,她笨拙地递上红包,钱拽在手心,被汗浸得有些湿,皱巴巴,现在拿出来也不合时宜。她有点不安,结结巴巴:“医生,麻烦你了,多照顾着点。”

夜幕低垂,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许小虎想,能把她揉进生命就好了,这样,谁也不能伤她。

最后,他加了一句:“你们记得要按时交钱,药一天都不能停。”

林夕落说不想回家,那已经不算个家,仇人般的父女,整日阴霾,不见一丝温暖和阳光。许小虎说好,带她回许家,房子没人住,散发着霉味,但也比林家好,许小虎找了棉被,把她包起来。

有亲戚围上前问情况,医生的话轻飘飘往耳洞钻:“手术很顺利,但烧伤面积大,这几天要特别小心……呃,手是肯定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做……是,会有大面积的疤痕,他运气算好的,脸没大烧伤,这么近距离爆炸,镶进肉里的沙石是难免的……”

林夕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说话,睁着双空洞的眼睛发呆。

但大拇指食指没了,林妈妈知道,命保住了,手却没了。

许小虎看着她,有些害怕,想到她什么都没吃,跑去买点东西,回家夕落已经睡了,睡得很不好,蜷曲成一团在哆嗦,牙关咬得紧紧的,在害怕什么。“夕落,夕落。”许小虎叫不醒她,又怕她咬伤自己,把手伸到她唇边,让她咬。

一晚上她都没合眼,手术灯暗下来,医生们推林爸爸出来。她追着看了一眼,其实什么都没看到,丈夫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没包扎的地方也黑乎乎的,连头发都带着股焦味,她害怕地看了一眼丈夫的手,也是包着的,看不出来。

她真的很害怕,没一会儿就渗出血了,许小虎忍着,把她连被子搂在怀里,低头看她。她睡得像只小猫,柔弱又不安,真想亲亲她,许小虎想,等他反应过来,唇已经贴在夕落脸颊,他又想往下移,一声尖锐的叫声撕破他的耳膜。

老天待她何其残忍,她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这样对她?

“你们在做什么?”

话没说完,她呜呜地哭了,哭声不大,带着浓浓的委屈。

许小虎回头,看到妈妈疯了般冲过来,揪住夕落的头发把她拉下床,留着长指甲的手去抓她的脸,边抓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刚死了妈,就来勾引我儿子!”

林妈妈几乎是被吓得签字,她没什么用,家里一向男人说了算,她难得做次主,竟是签丈夫的手术同意书。签完字,她站不住了,有人扶住她,她呆呆地望着手术室的灯:“他的手——”

林夕落头皮都要被掀起来了,可那句“刚死了妈”刺痛她的神经,她忘了反抗,任许阿姨气败急坏地抓出几道血口子。脸火辣辣地疼,林夕落却惊恐地想,她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阿姨这么生气?

“能保住命再说这些,”急着要手术的医生无力安慰这个不知所措的妇人,他的嗓门有点大,“快点签字。”

“妈,你发什么神经?”许小虎一把推开妈妈,把林夕落护在身后。

“医生,他就靠这双手养老婆孩子,没了手,你让他怎么办?”

许妈妈被推倒在地,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心底生出几分悲凉,辛辛苦苦养的儿子,为什么被这个不三不四的人弄成这样。她索性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要放在平时,许妈妈是不会这样,但她太生气了,儿子莫名离家,还带走了一大笔现金,只留了一张不明不白的字条。

昨晚,就在林夕落在床上床下跑来跑去,医院让林妈妈签手术同意书,右手大拇指食指连半个手掌要全部截掉。“必须截掉,这些部位的骨头粉碎性骨折,他现在重度烧伤又一身外伤,伤口容易感染,免疫力差,坏死的部位要截掉。”医生催她赶紧签字,林妈妈拿着手术同意书,六神无主。

她多好的儿子,怎么突然会偷钱,和女人躺一张床,还要打自己!

林爸爸的情况很糟糕,石窟用炸药爆破石头是很正常的事,他也一向小心。这次偏偏碰到哑炮,炮响了一声没再响,等了好久,他爬上去看。刚走近,炸药就爆炸了,近距离冲击最大,他从高处摔到石窟底,本能让他手先着地,结果手插进乱石,全身也被飞溅的石子击中,有些直接冲进血肉。

许妈妈边哭边指着林夕落骂:“都是你,林夕落,丢了弟弟,害死你妈还不够,还来勾引我儿子?你这个害人精,刚死了妈就和男人躺一张床,小小年纪,心眼怎么这么毒,借不到钱,就怂恿我儿子偷钱?”

可她知道是爸爸,妈妈在走廊的椅子上守着,一夜的煎熬让她老了许多,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丈夫。

一声声的指控,林夕落不断往后退,几乎站不住,不是的,她没让许小虎偷钱。她望向许小虎,许小虎急死了,这是什么神展开,他是拿了一笔钱,不过是想着林家可能需要,况且他也留字条了。

姑姑红着眼圈点头,林夕落拉着鹿鹿,咬着嘴唇没说话,她要怎么跟弟弟说,这是爸爸,连她都不信。她甚至天真地想,会不会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其他人。

“妈,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别这样。”

姑姑带她去看爸爸,林夕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连脸都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不确定地问:“这是我爸爸?”

他越说,许妈妈哭得越大声,没一会儿,左邻右舍都进来,许妈妈像找到盟友:“你们看看,像话吗,老师打电话告诉我,小虎没去上课,我急忙赶过来,看到什么,他俩躺床上。我家小虎是从小乖到大,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这次从家里偷了大笔钱……还要打我,啊,我怎么这么命苦!”

第二天,让林夕落更难过的是,爸爸别说抱鹿鹿,连动一下都难。

人群一阵哗然,有蹲下来安慰许妈妈,有对林夕落指指点点,各种难听的字眼往耳洞里钻,“啧啧,陪男人睡觉”“够不要脸的”,林夕落还想解释,不是的,她没有,可她听到“连弟弟都能丢,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什么话都堵在喉咙。

10

她像一只木偶,神色凄苦,浸泡在各种恶毒的指责中,为自己羞耻。许小虎急了,他把林夕落护在身后,大声喊“不是这样的,不关夕落的事”,可他越是护着她,别人看他的眼神越是恨铁不成钢,最后他忍无可忍,一脚踹开身边的橱柜,大吼:“不要吵了,都给我滚!”

姐姐,不疼,我们都不疼。

许妈妈的声音更大:“要滚也是你滚,这是我家!”

林鹿鹿懵懵懂懂,他明白爸爸很疼,姐姐很伤心,很反常。他抓起姐姐的手,对着那看不见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又讨好地望着她。

“好!”许小虎去牵林夕落,他不能再让她待在这个是非之地。

“求你了,鹿鹿。”林夕落已带着恳求的哽咽,她真怕,怕明天又是兵荒马乱,让人心碎的一天。

“小虎,你要她不要妈妈?”许妈妈追过来,眼神全是悲哀的乞求。

“听到了没,姐姐求你了,爸爸要想抱你,你就让他抱。

许小虎望着母亲,眼圈红了:“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知道我——”

“不要再把爸爸推开了,爸爸很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一屋子的人,一字一顿:“你们不要再乱说了,有种冲我来,钱是我拿的,是我自己回来的,跟夕落没有任何关系。我做这些,不是想和她睡觉,而是因为我爱她。

林夕落想起他平时到陌生环境就吵闹,头有点疼,蹲下来,盯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顿:“鹿鹿,爸爸受伤了,妈妈很累很难过,你明天一定乖乖的,记住——

“我爱林夕落。”他对着所有人又说了一遍,在如此不堪的情况下,字字清晰。

“对,”林夕落继续教他,“鹿鹿,明天姐姐带你去医院看爸爸,医院有很多人,你从来没去过,你去看爸爸,一定不要吵不要哭,要安安静静,乖乖的。”

“我要和林夕落一辈子。”他用力握住她的手。

鹿鹿点头:“疼,爸爸疼。”

十几岁谈情说爱,许诺一辈子真可笑,可他多么认真,他年轻的眼睛全是真心。

“血是人很重要的东西,爸爸很疼,很疼,”林夕落抬头,“鹿鹿,你懂吧,很疼。”

鸦雀无声,林夕落抬起头,刚才她一直不敢抬头,可现在有个少年,对所有人说爱她,要和她一辈子。原来他做了这么多,拿钱是想给妈妈做手术吧,小虎小虎,林夕落的心热起来,她热泪盈眶地看着他。

她在小人身上涂了红色:“炸药爆炸了,爸爸、爸爸受伤了,流了很多血。

他们两年没见了,她都没仔细看过他,他变了,高大帅气,眉目英挺,像个男人,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男人,还有一双深遂明亮的眼睛,盛满了他们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情深。林夕落忍不住握紧他的手,这是许小虎,她的小虎。

林夕落拿出他的画笔,画给他看:“鹿鹿,这是爸爸——”

许小虎低头看她,他要带她走,他不能让他们污辱她。未来?他没想这么多,大不了穷就做乞丐,死了就抱一起。他要带她走,可没走几步,就看到林爸爸气得发抖的脸。林爸爸扬起手:“丢人现眼!”

鹿鹿摇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不记恨,从小到大,林夕落对他做再过分的事,他也不记恨,他只记得她的手,也对她好。

林夕落被打得退了一步,白皙的脸很快就浮出三根手指印。

“鹿鹿,”林夕落叫他,他脸上的手印已经淡了,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林夕落轻轻摸他的脸,“疼吗?对不起,姐姐今天打你了。”

脸颊火辣辣地疼,林夕落抬头,嘴角流出血丝,这一巴掌也打醒她,丢人现眼,原来在爸爸眼里,自己如此不堪。林爸爸把女儿拖到身边,对着哭闹的许妈妈道:“许美华,她妈死了,她爸爸还没死,你也别太欺负人!”

她快被自己弄成神经病了,林鹿鹿没睡,跟着她跑来跑去,大眼睛全是不解。

他用力推了女儿:“跟阿姨说清楚,你有没有和许小虎睡觉?”

如此爬上爬下,忙忙碌碌,林夕落不敢躺床上,一闭上眼睛,她脑中的恐怖画面就自动重播,爸爸怎么样了,爸爸全身都是血。

林夕落又一次被推到众人面前,仿佛她不是人,是不会疼不会受伤的木头,她木讷道:“没有,我和小虎只是朋友。”

对,得给爸妈带衣服,她爬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整理打包好。整理好,躺回床上,好像漏掉什么,她又爬起来,加了件东西。

只是朋友,许小虎眼睛一沉,众目睽睽,她否认两人所有的一切。

林夕落睡到半夜猛然惊醒,不能这样,该做点什么?

“听到没有?”林爸爸眼睛刀割般巡过众人,“以后要让我听到谁嘴巴不干不净,别怪我不客气。许美华,欠你们家的钱,明天我会还给你们,以后也请你家小虎不要再来找我女儿!”

许小虎待到她睡了才回去,要不是妈妈一定要他回家,他真想留下来陪她。

“你也是,”林爸爸对林夕落凶狠道,“再让我发现和这个小子联系,我打死你!”

许小虎没见过这样的林夕落,她总是倔强,开朗,意气风发,说小虎,我们要怎样怎样,可现在她似乎除了哭,别无他法。原谅她,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她过去的人生中,有双亲宠溺,有朋友娇纵,她没经过大事,也没想过有一天,高大的爸爸会倒下,除了哭,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以后我们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林夕落一回去,就躺床上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说罢,林爸爸拉着林夕落就要走。

他明明活在这个世界,为什么毫无知觉?

“夕落!”许小虎冲过来,被许妈妈拉住。林夕落脚步一滞,又被拖着踉跄着往前走,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林爸爸死命地拖她,边拖边说:“哭什么?送上门给人作贱,你想让你妈刚死,就不得安宁?”

凭什么三个字,就把所有人拒绝门外?

林夕落的眼泪生生止住,堵在嗓子眼里,难受得快要窒息。

林鹿鹿快走几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他真是固执得可怕,林夕落甩了几次,没甩开,她伤心地看着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

原来她这样的人,连爱情都没有资格拥有。

她自虐似的重复着这句话,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

17

“对,他没错,是我错了。”

许小虎是被许妈妈绑回广州的。

他确实没有错,他有病,所以亲人在抢救生死不明,他可以心安理得没心没肺地快乐着。因为这八年,他压根不懂,那是养他亲他为了他冒风险包下石窟的爸爸。林夕落的心有些冷,她不再看鹿鹿,走到前面。

回家就被关着,许小虎把卧室的东西都砸了,不吃饭。几天后,许妈妈塞了一个快递给他,里面是他寄给林夕落的信,贴好邮票的信封,还有玉观音。许妈妈在门后说:“儿子,你看清楚,人家是要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许小虎过来拉林夕落,口气有些为难:“夕落,别这样,鹿鹿又没有错。”

许小虎面色一沉,眼神狠戾,把玉观音摔得粉碎。

鹿鹿脸很白,五个手指印,很快清晰地浮出来,他愣愣地望着姐姐,他做错了什么。

林夕落在学校收到许小虎寄来的信,一块摔得看不出模样的玉,他说,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扔了。玉碎,玉决,从此我们恩断义绝,林夕落捧着玉观音,强忍着眼泪。他不知道,玉从她心口处离开,世间最后一丝温暖也离她而去。

这一掌毫不留情,“啪”的一声很响,三个人都被吓到了,包括林夕落自己。以前她就算再讨厌这个弟弟,她也从来不会打他,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她鄙视这种行为,可她今天打了他,毫无理由。

从此,她真的是孑然一身。

“林鹿鹿,你听到没有,爸爸会死的,你知道吗?”

就在许小虎凭着出色的相貌和出手阔绰,风靡全校,和一个个所谓的班花校花风流不断时,林夕落却成了阴暗的女孩。她不再是学校花大笔钱请来的优等生,她是丢了弟弟害死母亲又被人“睡过”的坏女孩。

她语无伦次,每说一句,都像挨刀子,可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以往一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欢欢喜喜回家,永远都是天真无知的模样。林夕落转头,几乎是本能,她的手甩了过去,吼道。

在村里,流言不断,在学校,同学指指点点。林夕落每日在这些嘲笑鄙夷的眼神中走过,她假装漠视,淡然地读书,心里千疮百孔。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有自虐倾向,每天早上醒来,手臂总会出现莫名的牙印,不自觉咬的。

“鹿鹿,妈妈说,爸爸流了很多血……”

最让她难过的是,林爸爸还是不理她。父女像世仇,林爸爸每日去摆摊,就带着张大大的寻人启事,上面一家四口,现在只剩下两个,短短几天,她失去亲情,爱情,什么都没开始,就化为灰烬。林夕落告诉自己没事的,还有学习。

“还在手术,妈妈在医院看着,晚上不能回家了。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如果高考考好,爸爸会开心一点吧。

“鹿鹿,爸爸出事了,被炸伤了。

高考前一个礼拜,许小虎回来高考,一来就震惊全校,把高傲得像小龙女的校花拿下,成双入对地从林夕落身边经过。林夕落面无表情,继续读她的书,他们俨然就像陌生人,十几年的朝夕相对变成不死不休。

林鹿鹿依然一无所知地去牵她的手,拉着她往家里走。爸妈不在,家里没开灯,很黑,许小虎推着自行车沉默地跟着,林夕落拉着弟弟的手,一字一顿地说。

6月7日很快来了,这一天,爸爸竟主动提到载她去学校。

林夕落心里有点感动,又有些莫名的怒气,都是他,害自己不能在医院等爸爸。

林夕落高兴坏了,考试发挥得很好,8日最后一场文综,考前半小时,林夕落在教室复习,同班的王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林夕落,我看到你弟弟,和一个男的在一起,上了去Z城的车!”

林鹿鹿果然在田梗上等她,天这么黑,夜这么冷,他还等着。

学校广播在提示:“考生们请注意,现在开始入场……”

他们为什么要赶她回家,她一点都不想回家,家里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空荡荡的让人害怕。

“真的是鹿鹿?”

许小虎吓了一跳,林夕落像受伤的小兽般抱着双膝呜呜地哭起来。

王胖子点头,林夕落看着课本,咬了咬牙,往外跑。

回来的路上,林夕落一句话都没说。许小虎不知如何安慰,最后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林夕落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外的车水马龙把她的脸也照得一会儿光怪陆离,一会儿灰暗惨淡,她问:“小虎,我爸会死吗?”

“林夕落,马上要考试了!”

林夕落还是不放心妈妈,林妈妈勉强露出让她放心的神情:“回家吧,会没事的。”

林夕落知道,可是鹿鹿。她向前跑,边跑边祈祷,神,如果真的有神,请让我找到鹿鹿,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弟弟回来。真的,她什么都不要,十年寒窗,比不上林鹿鹿。

“那妈妈——”

林夕落向前跑,她跑得比过去十八年任何一次都拼命。她总是奔跑,可跑不过命运,也跑不过无常,妈妈死了,爱情没了,现在连最引以为豪的学习也没了。林夕落孤零零地从车站回来,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

“走吧,夕落,明天我再陪你来。”许小虎也过来拉她。

林夕落站在门口,考生从她身边经过,她被人流推着往前走。

就算林夕落上了初中,换了学校,林鹿鹿还是保留每天在田梗旁等她放学的习惯,不等到她绝不会回去的。

往哪里去,完了,这一次,天真的塌了。

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林夕落愤怒极了,妈妈抬起头,她好像平静了些,说:“夕落,先回去,鹿鹿还在等你。”

林夕落回到家,爸爸还没回来,她无法想象,爸爸回来问她考得怎样,要如何回答,她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她从窗户跳进妈妈的卧室,这里依然保持妈妈生前的模样,发条挂钟却已停,太久没人拧发条了。

“手术还要很久,这里也没个地方住,不方便,”亲戚尽量委婉地说,“而且你在这儿也没用,夕落,乖,先回家吧。”

林夕落拿了钥匙,拧紧发条,挂钟又尽职地走起来。林夕落无意识地拨动指针,往回拨,时间为什么不能倒流?她神经质般一圈又一圈地拨回去,越来越快,直到指针咔嚓一声不动了,为什么不能回去?为什么?

“我要等爸爸出来。”林夕落很生气,爸爸还在里面生死不明,她怎么能回去。

把妈妈还给我,把爸爸还给我,把我的生活还给我!

林夕落没看到这画面,手术的时间很长,天要黑了,亲戚叫她先回家。

林夕落忍无可忍,疯了似的拿起时钟砸了下去,玻璃飞溅,碎片映出无数个疯狂崩溃的林夕落,面目狰狞,眼睛通红。时钟发出好大的声响,支离破碎,就像她的生活,她站着,无声流泪,直到天黑了,才跳窗出去。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后来,林夕落再回想起这段,最初的震惊淡了,她却清楚地记得这种煎熬,像有人拿刀慢慢在磨她们的心,一刀一刀地磨,耳边还魔咒地回荡着一句话,夕落,你爸爸全身是血。

爸爸不知何时回来,正趴在桌上睡了,露出花白的发。

光想象,她已经受不了,何况是亲眼目睹过的妈妈,她被吓傻了,她的男人不该是这样的。

这几年,他老得越来越快,他太累了,总是四处奔波找鹿鹿,似乎听到动静,半梦半醒:“是鹿鹿吧?”

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林夕落硬生生止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她看着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一阵眩晕。怎么办,她快支持不住了,她想象不出爸爸的样子,她脑中只有一个画面,爸爸浑身是血地被推进来,像块脏兮兮的破布躺着,全身都是血。

是鹿鹿吗,他连做梦都想着鹿鹿。

林妈妈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不认识这个女儿,终于她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女儿,抱得很紧。林夕落仿若掉进冰窟,林妈妈好冷,她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她说:“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

如果把鹿鹿找回来,是不是所有的罪都能得到原谅?

一看到妈妈这样,林夕落反而清醒了,她不能哭,她哭,妈妈肯定哭。她上前,小声叫了句:“妈妈。”

林夕落隔空摸了爸爸的头发,爸爸,我爱你,可是对不起。她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去拿了一张照片,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张纸被风吹起一脚,只有几个字:爸爸,等我带鹿鹿回家。

从镇上到市里,要坐一个小时的车,一路上,林夕落都抓着许小虎的手。他们赶到时,林爸爸已经进了手术室在抢救,林妈妈和几个亲戚朋友在外面等,林妈妈坐在长椅上,或者说她是瘫在长椅上,没有哭,神色带着几分惊吓过度的呆滞。

林夕落走了一段路,又回头去了许家,在屋外叫:“小虎!小虎!”

一听是市里的医院,林夕落哭得更厉害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那些得了癌症没得治的人才到解放军医院,爸爸一定伤得很重,不然怎么会直接送180,爸爸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该死的画面又在自动播放了。

小虎正在家里玩游戏,看到她,有些不敢置信,他们多久没说过话了。林夕落看着已经完全长成大男孩的许小虎,尽量装成平常的样子:“今天你考得怎样?估分了没有?”

“市里的,180解放军医院。”

许小虎一脸惊喜,有些不明所以,林夕落又问:“想好报哪所大学?”

“在哪家医院?”

两人谈了几句,仿若那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坐在单车后座,林夕落就哭上了,抱着许小虎的背哭得断断续续。

“你和王美娜在谈恋爱,是吗?”

学校在郊区,离镇上有点远,许小虎要骑自行车到镇上,才能搭到去医院的车。

“就是朋友。”许小虎有些尴尬。

她怎么能不想,以前电视里看到的血肉横飞的画面在脑袋里循环播放。

“是吗?她除了漂亮,没什么,小虎,你可以找更好的女孩。”

许小虎用力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夕落,你别想太多,到了医院才知道。”

这句话几乎把许小虎吓傻了,他慌忙解释:“真的只是朋友,她哪儿漂亮,我觉得她们都没你好看。”

林夕落面如死灰,炸药怎么会突然炸起来,爸爸一向很小心。

林夕落莞尔:“小虎,阿姨夏天还煮酸梅汤吗,好久没喝了。”

林夕落呆住,青春期的矫情被冷风吹得无影无踪,她傻愣了一下,跟他下楼,三步并两步。许小虎边跑边说:“我回家听到的,很严重,炸药突然炸起来,你爸离得最近,具体伤得怎样,我也不清楚,我爸已经赶过去了,咱们快点。”

“我去倒,夕落,你等我。”

“出事了,你爸出事了!”

“我等你。”

许小虎压根没注意,他几乎是拖着她跑,边拖边喘粗气。

许小虎欢喜地去倒水,又不断回头,林夕落站在原地,冲他温柔地笑,见他进去了,转身就走。她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能总是这么狼狈。刚刚,她多想对他说,小虎,我很累,我快撑不下去了,你抱抱我,好吗,可是她开不了口,她怕她会哭,她会舍不得走。

这个年纪已有男女之分,林夕落有些害臊地想甩开他,她不想同学误会两人的亲密。

离开月溪村,林夕落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她没去向妈妈告别,还不是时候。

她和同学计划着元旦放假要怎么过,十二月的南方转凉了,教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几十人的呼吸把空气弄得暖洋洋的。林夕落带着点缺氧的睡意漫不经心地和同学说话,门被撞开,许小虎疯子似的冲过去,抓起她就跑。

妈妈,等我,我会带鹿鹿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你。

林夕落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靠近新年的日子。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月溪村越来越远,林夕落走得毫不犹豫,就像要把所有的不幸不堪甩在背后,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天这么深,她就融在这一片黑暗中,够了,滚蛋的命运,从今以后,你休想再从我身边拿走任何东西,一样都没想。

9

因为她没有什么可失去,天地这么大,也唯有她一人。

后来,这间小屋被我轻轻一碰,碎了。

她去理发店,把长发剪掉卖了,去车站换了一张车票。

我不害怕,只要有爸爸妈妈和鹿鹿,只要他们都在,家就在,我就永远不害怕。

“去Z城。”

我有一间小屋,遮风挡雨,就算四周幽暗,屋里也洒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