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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鹿森林

他们一吵,一开始林夕落还去搬救兵,后来吵得多了,也不怕了,她带着鹿鹿去许小虎家看电视。电视正播抗洪救灾,林夕落看得泪眼汪汪,解放军叔叔真是最可爱的人。她觉得1998年长江决堤的洪水,都淹进她家里,要不为什么,妈妈总在哭,爸爸像头愤怒的公牛。

大人吵架是很难看的,口不择言,好在他们知道关起来吵。

林夕落第一次感到孤独,尤其是她像没人要的孩子带着鹿鹿到许家避难。

“你个挨千刀的,乞来的就不是儿子?你怎么不连我一起扔了?”

两家关系很好,许妈妈热情友善,她和许小虎又是好朋友,但林夕落感觉得到毕竟不同。

“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鹿鹿最近的新宠是开关,他热衷于开各种开关,反复去按小小的按钮。电灯一开一按是一明一暗,电视一关一开是彩色与全黑,电风扇一开一关是流动与停滞。许家的电风扇是站式的,鹿鹿站着,挨个去按,一档二档三档开关,乐此不疲。

后来,爸爸回来了,爸爸也哭,然后,他们开始吵架,吵得惊天动地,逮着机会就吵。爸爸说妈妈是扫把星,随随便便乞个孩子,就能乞个有病的,妈妈骂他,要不是他做梦都想着儿子,传宗接代,又没本事,用得着替别人养儿子。

“唉,这孩子,再按下去要坏了。”

林夕落记得,那半个月,妈妈总是在哭。

正在看电视的林夕落回头看到,许妈妈正站着旁边干着急,想说他又不好意思,眼底流露出几分不耐和嫌弃。电风扇是新买的,都舍不得用,结果成了这傻子的玩具。林夕落站起来,乖巧地说。

没有为什么,在经历欢喜和幸福时,有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是我,在突发横财中彩票时,有没有问为什么是我,没有,那就不要在当头一棒时,问为什么是我,苦难不幸,它和幸福快乐一样来得理所当然。

“阿姨,有点晚了,我们要回家了。”

十岁,林夕落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对妈妈那句“为什么是我”刻骨铭心。后来,她遇上很多事,不可理喻,猝不及防,她也问“为什么是我”。再后来,她经历的事多了,反正老天就是有本事让你束手无策,她不再问了。

“不多玩一会儿?路上小心啊。”

这一次她是真的难过,不是被吓的,眼泪簌簌地掉。

语气带着终于要走的解脱感,林夕落过去扯鹿鹿:“走了,回家。”

母女抱着哭成一团,厅里的大人同情地望着他们,有心软的偷偷抹眼泪,唯有林鹿鹿事不关己,扔他的铜碗,铜碗掉在地上发现单调的铿锵声,同哭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刺耳。林夕落看着这个场景,莫名地伤心。

林鹿鹿还舍不得,林夕落用力扯他,往外拖。许小虎正看到精彩处,头也不回地喊:“夕落,别走,这一集还没看完。”

一看到鹿鹿,林妈妈就哭了,抱着鹿鹿哭,鹿鹿不让她抱,她哭得更凶:“你看我养了五年,连抱都不让我抱。”她抱着林夕落哭,林夕落任她抱着,听她反复地问,“为什么是我。”直到最后,林夕落承受不了古怪的气氛,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明天你再讲给我听。”

“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林夕落奋力地拖着鹿鹿,鹿鹿不舒服地挣扎,电风扇,他还没按够。好不容易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林夕落出了身汗,她放开鹿鹿,大声喊:“去吧,还没被嫌弃够吗?林鹿鹿你就不能正常点,别总看起来像个傻子?”

“为什么是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她敏感地感受到大家落在鹿鹿身上的眼光,同情的,怜悯的,他们看他就像看傻子。

只记得她偷偷把100分的试卷放进书包,像那是个羞于见人的东西,还有妈妈的哭声,妈妈不断地问。

可她觉得鹿鹿不是傻子,他只是有些不同,他是懂事的,只是他不想跟人说。林夕落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解释:“鹿鹿,我们到了别人家,就是客人,不能乱碰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那是别人家,不是我们家,你懂吗?不是我们的,就不能碰,就算她给你,你也不能要。

许多年后,林夕落想起这一天。

“听懂了吗,不然会被讨厌的。

5

“我不要你被讨厌,鹿鹿,我不要他们讨厌你。”

林鹿鹿不懂,他抬头冲姐姐浅浅地笑,林夕落直接理解为他这是羡慕。她拉着他,迫不及待往家里跑,她可以想象妈妈的笑脸和夸赞,可惜没有,迎接她的是妈妈的哭声和满屋子的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鹿鹿有没有听懂,最后他平静下来。林夕落牵着他,时间还早,她不想回家,爸妈不知吵完了没有。她找了高处,看远方的落日,太阳又大又红,像个美丽的大饼,林夕落指着太阳:“鹿鹿,这是太阳,夕阳——”

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林夕落扬扬得意,把鲜红的100分往鹿鹿眼前一摆:“厉害吧?”

她用树枝写了个大大的“夕”字,又把树枝放在鹿鹿手上,手把手教他写了个夕字,边写边说:“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阳落下来,林夕落就是姐姐。”

十岁那年,林夕落终于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个100分,可是没人为她欢喜。她兴奋地拿着那张写着100分的试卷,琢磨着可以找妈妈要奖赏,要什么好呢,新衣服?新书包?还是买本课外书?

她教完她的名字,又试着让他写,写得不好看,笔画也不对,但好歹有点样子。林夕落一高兴,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鹿鹿”这两个字不好写,林夕落也写不好,她索性画了圆圈当脑袋,又添了几笔当鹿角。

林妈妈无措地看着儿子在原地转圈,她觉得,这世界有点乱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是鹿鹿,就是你,呃,鹿是一种动物,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动物。”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鹿鹿的怪异与日俱僧,越来越明显,就算家人努力地教他说话,和他亲近,他也甚少开口,除了林夕落,他不让其他人碰触。他阶段性表现出对某样东西的偏执,比如,他喜欢铜碗,就会不断地把铜碗扔在地上,去听碰撞的声响,谁要不让他做,他就大闹,在原地转圈。

鹿鹿抬起头,似乎在问“这是我?”,林夕落点头:“对,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他经常穿粉色,他的衣服大多是林夕落穿不了的旧衣。林妈妈喜欢给女儿打扮,爱给女儿买柔软清浅的颜色,看着特别灵气,这个颜色也很适合鹿鹿,把他的肤色衬得粉嫩白净。林夕落望着美貌的弟弟投降了,好吧,对他好点,他每天像上了发条的时钟,风雨无阻地等她,她也不是不感动。

鹿鹿抿嘴,嘴角动了动,很害羞地笑了。

鹿鹿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不解,有些委屈无措地看着她,天真无辜得就像一只粉红色小鹿。

林夕落一愣,他笑了?是的,真的笑了!

她总是想,鹿鹿长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他就是捡来的,可她是唯一牵他手不会被甩开的。她是他心里的独一无二,可他是她的可有可无。有时候林夕落甚至会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又不喜欢你”。

他也不是无可救药,林夕落仔细看她弟弟,鹿鹿低着头,用树枝写他的名字,一个圆圈几条线,神情专注,看起来特别正常、特别乖巧。会不会医生看错了,鹿鹿怎么会有病呢,林夕落想,多和他说说话就好了吧。

大人夸他们姐弟感情好,小朋友羡慕她有个听话的弟弟。林夕落知道,在姐弟情深的表象下,她有着阴暗的小心理,她害他落水,她把他扔在路边不闻不问,看到妈妈对他好,她会想,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她这样想,就这样做,摇晃着红领巾:“鹿鹿,你看,这是红领巾,只有少先队员才可以戴。将来你上学,也要当少先队员!”

他真是个傻子,高兴对谁好就对谁好,从不管别人对他好或坏。

其实红领巾什么的,新鲜感过去了,大家都爱戴不戴。

夏天热,他总是被晒得脸红通通的,冬天冷,风大吹得他连站都站不稳,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下雨了,他穿件小雨衣,起风了,他就蹲着,天气再坏,他也要来,他就像守着那顶花边帽子一样,偏执得可怕。林夕落有时故意晚回家,可无论多晚,鹿鹿总会等,他也不会怨,见到她,还是开心地把手伸给她。

她又说:“鹿鹿,姐姐唱歌给你听。”

她随便一说,没想到鹿鹿记住了,以后每天放学都站在田梗旁等她。一天两次,一开始林夕落觉得烦不胜烦,刚开学,什么都新鲜,当然要跟新同学多玩一会儿,结果一想到林鹿鹿还在等,她就磨蹭不下去。

她唱了《蜗牛与黄鹂鸟》《卖报歌》《七色光》《种太阳》,最后唱了《鲁冰花》,还没变音的童声很好听的,清脆澈亮。

“要是这根针指到这儿,姐姐就放学了,你再去找我。”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回到家,妈妈果然问了,她本找不到鹿鹿的,听别人说跟林夕落去上学了,就没找了。林夕落讪讪应付过去。下午要上学,鹿鹿仍要跟着,她没办法,把他带到挂钟前,比画着四点半的样子。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他只是说话晚,还是听得懂的,林夕落想,觉得这弟弟也不是那么讨厌。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其实她不用嘱咐,鹿鹿又不会说话,不过这次竟点头了。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林鹿鹿咕噜咕噜地喝光了,看来是渴得厉害,林夕落想,要是妈妈知道她又随便把弟弟扔在这儿,肯定要打她的。她牵着他,小声说:“鹿鹿,等会儿要是妈妈问你,你就说跟我去上学了。”

她就会这几句,循环了几遍,鹿鹿很认真在听。

九月的南方还是很炎热,家长会灌一壶水,给孩子挂在脖子上,带到学校。

远处的夕阳彻底被拉进黑暗中,林夕落盯着鹿鹿,严肃地说:“鹿鹿,以后要是妈妈抱你,你不要推开她,她会伤心的。她这么疼你。”

他不会在这儿等了一上午吧,林夕落心里七上八下,仔细看鹿鹿,他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出了一身汗,上衣头发都被汗浸湿了,唯有眼睛仍黑亮亮的。林夕落做贼心虚,给他擦汗,喂他喝水。

妈妈确实疼他,当亲生儿子地疼,就算这个儿子从来不跟她亲近,不让她抱,眼神相遇总会躲开。就算如此,她还是疼他,她就是位寻常的母亲,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傻是笨还是病了,她都把他当心肝。

鹿鹿正站在早上她放下他的地方,看到她,很高兴地走过来,把手伸到她面前。

林夕落想起妈妈,这几天,她的眼睛泡在泪水里,总带着水汽。

中午放学,林夕落跟新同学一起回家,正说得开心,许小虎指着前面:“夕落,你弟弟!”

她经常盯着鹿鹿发呆,摸摸他的头发,小声问:“为什么是你?鹿鹿,是妈妈没把你照顾好,才害你得这种病吗?”

说罢,便一路小跑,小书包在后面一晃一晃。

五岁的鹿鹿正是孩童最漂亮乖巧的年纪,精致秀气的五官,白净粉嫩的皮肤,穿着粉红色薄衫,露出一段玉藕般的胳膊,乌黑的眼睛山间水涧般清澈,水红色的唇微微抿着,头发软软贴着,看着就让人想疼到骨子里。

“鹿鹿,你知道路吧,往这条路一直走,姐姐先去上学,你自己回家。”

可就是这样的孩子,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亲人、朋友、伙伴,他一个都不要,他有病,自闭症。

小学生是最听老师话的,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林夕落可不想迟到。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无非就是再跟着她,就不带他玩之类。从家里到学校是条小道,两旁都是田地,常年绿油油种满庄稼,走到一半,林夕落急了。

真是一种罕见的病,在小乡村里,听都没听过。

“你跟着我干吗?你要害我迟到了!”

医生拿出表,让林妈妈填,她越填越惊心,填到一半就想带鹿鹿回去,说“儿子,我们回去,你就是发育比较晚,你很正常”。可她知道,鹿鹿不正常,他不会说话,不喜欢被人碰,讨厌人多的地方,喜欢原地打转,总爱独自待在角落里玩……

没想到接下来几天,林鹿鹿依然坚持不懈。有次他竟趁林妈妈没注意,跟到校门口,林夕落不得不把他送回家,一路上少不了抱怨。

如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有自闭症,他病了。林妈妈一片空白,她想,是不是报应,因为她领养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所以老天很公平,给了她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感情的儿子。

他们跑得极快,跑了一段路,林夕落停下来喘气,确定鹿鹿没跟上来,才放心,慢慢往前走:“我弟弟太讨厌了,老是傻乎乎的。”

林妈妈是哭着回家的,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被她捏得都是汗,她给林爸爸打电话:“带鹿鹿去看了,自闭症——”

林妈妈过来拉鹿鹿,林夕落一脱身,冲许小虎喊:“快跑!”

话没说完,她继续哭,电话那头,林爸爸大着嗓门问:“自闭症?这是什么病?”

语气全是自豪,不过林鹿鹿是谁,他是一块美貌的口香糖加502胶水,他坚定地拉上姐姐的书包。书包是新的,林夕落正宝贝着,哪能容许他放肆,她扯着嗓子:“妈!妈!还不快来管管你儿子!”

林妈妈想了想,真不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医生说的智力落后,语言障碍,她说:“我听不大懂,医生的意思是鹿鹿长大可能是个傻子。”

“别跟着我,我要去上学读书。”

“会不会错了,鹿鹿怎么会傻?换个医生,换家医院,我儿子怎么会是傻子?”

林妈妈在后面喊,但显然鹿鹿是不懂上学是多么神圣的事,他撒开短腿,勇猛地跟上。林夕落不高兴了,背上书包,她从心底上觉得自己跟这些流着鼻涕,穿着开档裤的小屁孩不一样了,她是小学生,她忒嫌弃地冲弟弟摆手。

林爸爸不相信,可他们都清楚,那是县城最好的医院。“等我回家”,林爸爸挂完电话,收拾行李,他想到儿子怪异的行为,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老天,我只想要个儿子,不是傻子!

“鹿鹿,姐姐要上学,不要跟着!”

“有得治吗?”

第一天上学总是新奇的,兴奋中夹杂着忐忑,书包漂不漂亮,老师凶不凶,读书难不难,要是不懂了怎么办……不过现在要解决的问题的——她刚走几步,林鹿鹿就跟上了。

“看他的命。”

背着崭新的小书包,两束朝天辫扎成短短的小马尾,和许小虎蹦蹦跳跳去上学。小学离家里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妈妈很放心他们上下学。

林妈妈问自闭症能治好吗,医生只说叫她不要放弃,建议去大城市,找个好点的康复机构。他推荐了几家康复机构,林妈妈哆嗦着拿笔记着:“要很多钱吧。”

一个月后,林夕落光荣地成为一名小学生。

“这病一定要趁早,越早越好。”医生又说。

4

林爸爸回来了,又带了鹿鹿做了一次检查,听了相同的话,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那一年,林夕落八岁,鹿鹿三岁,一切才刚刚开始。卧室里的钟摆挂钟还在有力地行走,林夕落还在期待美妙的整点钟声,林妈妈还在期待儿子能快点说话,许小虎期盼着和林夕落一起上学。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未来如蝴蝶效应,南美洲的那只蝴蝶已经悄悄拍起薄翼,它掀起的是不幸的旋涡还是命运的骇浪?

不甘,埋怨,他们开始吵,为钱和鹿鹿。小县城连个专职的医生都没有,治疗是个长期的过程,要耐心,循序渐进,到大城市的话,没一笔钱是不行的。林爸爸刚同父母分家,房子还没装修,他哪有钱去治病,生气了,就说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夕阳西斜,一大一小的影子偶尔分开,又重叠在一起,但他们的手始终紧紧拉着。

林妈妈哭得更厉害,哭到最后,他们认了。他们就像老一辈的庄嫁人,无论老天怎么跟他们开玩笑,给他们多少厄运,他们无措,茫然,大哭,最后擦干眼泪,凭着一股韧性和被苦难泡出的粗神经,麻木认命地接受了。

“走吧,都是你,害我被妈妈打。”

林夕落带鹿鹿回家,妈妈正在收拾行李,林爸爸走出来,把女儿抱起来,说:“夕落,爸爸要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听妈妈的话,多让着弟弟,爸爸去赚钱给你读书,上大学!”

林鹿鹿迟疑了下,撒开小短腿跟上。林夕落走在前面,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等到他跟上来,牵着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弟弟的手,她的手还很小,但牵他的手刚刚好。

可天都黑了,林夕落很舍不得,林爸爸说没事,时间不等人。妈妈把行李递给他,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小包,几件衣服,他背在身上,林爸爸是个很爽快的人,说走就走。

说罢,她从他身边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还愣在原地的鹿鹿说:“还不快点跟过来!”

离开前,他又看了鹿鹿一眼,鹿鹿跟他不亲近,他长年在外打工,鲜少在家,本来就生分,何况鹿鹿有自闭症。他走上前,拿了个什么给他,又疼爱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儿子,不要长得太快。”等爸爸赚钱回来给你看病。

“你个傻子!一顶破帽子哪有你重要!笨死了!”

“走了,”林爸爸冲妻子说,“家里靠你了。”

鹿鹿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阳光照在他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浮现出委屈的神色,他这么努力守着她的帽子,她却毫不犹豫地扔了。林夕落也瞪他,血海深仇,不耐烦又无可奈何,她伸手推了他一下。

林妈妈点头,他们是很传统的家庭,不会说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懂山盟海誓,就是在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出来的相濡以沫,再大的风浪,只要有他有她,就会挺下去。

林夕落一把抢过帽子,扔进门前的小水沟,帽子顺着水流飘走了,很快就看不见了。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林夕落哭喊着追过去,被妈妈拉住,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还没跟他撒娇,她还没给他看书包里的100分试卷,她还没吵着要换新书包,她有很多委屈要说,可他走了。

是那顶花边帽子,一看到它,林夕落就觉得刺眼,心里钻心地疼。就为这一顶破帽子,她挨了打,连他也差点死了,可他还什么都不懂,费力举着帽子,神经病般,仿若全世界它最重要。

一整晚林夕落都闷闷不乐,鹿鹿却很高兴,他正兴奋地捏泡膜,爸爸给了他一块捏起来啪啪响的泡膜,这比按开关有意思多了。林夕落看着把泡膜一个个捏破的鹿鹿,想,他的世界一定很快乐。

林鹿鹿正在院子里,蹲着看蚂蚁搬东西,一见到姐姐,就朝她走过来,举起手里的东西。

林妈妈在灯下翻一本大部头的书,医生推荐的。

我才不要他疼,林夕落心不在焉地点头,就往外跑。

林妈妈初中没毕业,多少年没碰过书了,现在突然捧着本书,显得有些滑稽。她也看得分外吃力,这些字单个念都认得,为什么串一起这么难理解,简直是天书。林夕落凑过去,哎呀,好难,好多字不认识。

看着她吃下药,林妈妈又说:“夕落,鹿鹿还小,你要多用点心。昨晚你发烧,妈妈睡死了,还是他把我摇醒的。他虽是捡来的,进了咱家,就是妈妈的儿子,你的弟弟,他都晓得疼你,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就不会心疼他?”

她挑认识的字看,孤独,重复,自我世界,星星的孩子……

林妈妈进屋,哪能不猜到她的小心思:“把药吃了,要找小虎就去吧。”

睡前,林夕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鹿鹿是外星人。

她有些担心许小虎,也躺不住了,急得不行。

6

他们说狠狠打了许小虎一顿,在家里关禁闭,又听到林夕落发烧,大人叹气,都说折腾,当父母真难。“没事就好了。”林妈妈安慰他们。林夕落躲在门后,直到没了动静,才飞快跑回床上。

林家乞了个傻儿子,很快就传遍了整村。

中午,许小虎的爸妈来了,来看鹿鹿。

村民以探望之名来围观,一致认为太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林妈妈力不从心,她要用医生教的方法和鹿鹿沟通,还要应付村里无济于事的善意,一遍遍解释,鹿鹿不是傻子,他是自闭症,从骨子里,她不承认儿子是傻子。

妈妈又恢复和颜悦色,还嘘寒问暖,也不再追究昨天偷偷去游泳的事。林夕落受宠若惊,察觉到生病的好处,恨不得不时来一场。但在床上躺了半天,她就按捺不住,真无聊,许小虎有没有挨打。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连林夕落也不得不面对有同学莫名跑来问。

第二天烧退了,林妈妈不放心,带女儿到诊所看病。

“林夕落,听说你弟弟是傻子?我见过街上的傻子,脏兮兮的,捡垃圾吃,都是大人了还流口水,你弟弟流口水吗?”

这孩子真乖巧,就是太静了,说话也迟,林妈妈想。

你才流口水,你全家都流口水!

也不知道他听懂没,缩在角落,静静地躺下去。

林夕落暗暗地骂了一通,她觉得这帮人才是傻子,比鹿鹿还傻。

抬头,鹿鹿还醒着,她折腾了一晚上,鹿鹿也跟着没睡,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此时,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妈妈的动作,也学着她,对着林夕落的伤轻轻吹气。林妈妈心一软,轻声说:“鹿鹿乖,睡吧,姐姐没事了,放心。”

林夕落第一次觉得,小学生真可怜,自以为是的聪明。

就这样,又是热水又是酒精,过了一会儿,药效出来,温度终于降下来。林妈妈还是不放心,隔半小时测温度,对着伤痕,轻轻吹气。她叹了口气,你是妈妈生的,妈妈怎么会不要你?

“鹿鹿不是傻,是自闭症,自、闭、症!”

林妈妈手一滞,继续擦酒精,只是眼圈慢慢红了。

林夕落又对许小虎解释了一遍,这几天,她已经跟N多人解释了,林鹿鹿得的是自闭症,也叫孤独症,他不是傻子,他智商没有任何问题,他不会说话,不和人接触,总是重复性做某种事……他各种奇怪的行为,都是因为他病了,他有自闭症。

“妈妈,你是不是有弟弟,就不要我了?”

其实自闭症到底是什么?林夕落也解释不清,不过对上同龄人那种“胡扯,你弟弟明明是傻子”的眼神,她还要在心里腹诽一句,没文化真可怕!连自闭症都不懂,难怪鹿鹿宁愿自闭着也不说话,他这是不屑与地球人为伍,她太为地球人羞愧了!

这一声叫得林妈妈心都要碎了,隐约又听到女儿在问。

可惜无知的地球人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们以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姿态,用一种我是高富帅的心态,集体围观等在田梗旁的林鹿鹿,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高年级的低年级的,用一种研究新奇特种的眼光巡回了一遍,得出——

“妈妈,我错了,别打了。”林夕落还在说糊话。

“傻子!”

在水里泡了半天,又挨了打受了惊吓。林妈妈半夜被鹿鹿摇醒,迷迷糊糊地打开灯,看到女儿小脸红通通的,皱着眉不舒服地呢喃着什么。一摸,烫得吓人,她慌忙找了退烧药喂下去,又找了米酒一遍遍地擦。酒精蒸发带走少许热气,林夕落眉头舒展了下,但碰到伤,又蹙了起来。

傻子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总蹲在地上看蚂蚁,还不停地捏泡膜,这不是傻子是什么?但傻子竟然不流口水,傻子竟然穿得很干净,傻子竟然一点都不矮穷挫,地球人很失望。重点是,傻子还完全无视他们,他就安静地站在田梗旁,不管他们,一看到他姐姐放学了,就把手伸给她牵,高高兴兴回家,整个过程,反而是围观的他们像群大马猴。

当晚,林夕落发起高烧。

地球人很失落,几天后,恼羞成怒的地球人逆袭了!

她心疼地碰了碰伤,林夕落马上瑟缩了下,刚才真是气坏了,没轻没重。她把女儿抱上床,轻轻给她抹药,力道很小,生怕弄疼她,神情懊丧又无奈。如果林夕落醒来,看到妈妈,一定不会觉得妈妈不疼她,可她睡了,带着满腔不满和怨念。

那是星期五,林夕落值日,比平时晚回家,就让许小虎先回去。

林妈妈走进来,掀开被子,女儿枕着手臂,皱着眉睡着了。傻孩子,也不怕闷。

等她打扫完教室回去,就看到林鹿鹿被几个大孩子围着,有人抢了他的泡膜,举得高高的让他来拿,他被围在中间,几个孩子把泡膜传来传去,逗猴般把他当皮球推来推去,推倒了就等他站起来,再故意推倒,边推边喊:“傻子,来抢,在我这儿!”

哭着哭着,又变成“妈妈,妈妈”,最后哭着睡过去。

鹿鹿任他们推着,手费力举高,要去拿他的泡膜,那是他的。

自己一定不是妈妈亲生的,不然她怎么这么狠心,为一个捡来的孩子打自己?林夕落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哭又不敢让妈妈听到,趴在床沿,把头蒙在被子里大声哭起来:“爸爸!爸爸!妈妈打我!”

一看到这情形,林夕落血全冲脑袋上去,她甩掉书包冲过去,一把扑倒抢泡膜的王胖子:“你干吗欺负我弟弟?

想到这儿,她鼻子一酸,眼泪又哗啦啦往外涌。

“叫你欺负我弟弟!叫你欺负我弟弟!”

用树枝打就是这样,不会受伤,但充血起来一道道很吓人的,没消肿前碰到就疼。这一脱一穿就把林夕落本来就遍体鳞伤的心磨出满腔的委屈,她固然有错,但妈妈也太偏心了。她又没推林鹿鹿下水,是他太笨掉下去的。

她抢过泡膜,和王胖子滚在地上扭打起来,王胖子要推开她,推不开就去揪她的头发。这一揪可疼了,林夕落眼一红,对着能下口的地方直接咬下去,这一口她压根就没留情,咬着就不放,边咬边亮爪子,胡乱抓着。

林夕落不敢说什么,把湿衣服脱下来,碰到伤,又是一阵揪心的疼。

等两人被分开,都是十分狼狈,浑身粘满泥土。王胖子捂着脸,已经哭了。林夕落太狠了,圆圆的牙印都在渗血了,脸上全是抓痕。她还瞪他,抓着块石头护身:“死胖子,你给我听着,再欺负我弟弟,我咬死你!”

林夕落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脖子,林妈妈看她还傻站着:“站着干吗?去换衣服,都多大了,还要我给你换衣服吗?”

“林夕落就是疯子”、“神经病”,男孩们骂了几句,吓得跑了。林夕落等他们都走了,才扔下石头,她发夹掉了,披头散发,看起来真像个疯子。她去捡书包,许小虎把捡到的发夹递给她。

妈妈给鹿鹿换完衣服,又把他抱在怀里,柔声说:“鹿鹿吓坏了吧,不怕,妈妈打姐姐,帮你出气。”

林夕落看也没看就扔掉,她抬起头,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哽咽着:“许小虎,你为什么看着他们欺负我弟弟?”

回到家,妈妈抱鹿鹿去换衣服,林夕落战战兢兢站着,小声抽泣。她真的被吓坏了,鹿鹿落水,妈妈打她。从小到大,她不是没挨过打,但妈妈就是举着扫把吓唬她,哪有今天这样结结实实地打,好疼。

让她难过的不是这帮大孩子欺负林鹿鹿,而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在旁边看着。

“小兔崽子,天天就知道闯祸,看我不打死你!”

许小虎嗫嚅:“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许小虎被他爸爸揪着耳朵往他家里走,也在挨骂。

这个他,自然是鹿鹿,林夕落眼圈红了:“我是不喜欢他,可他是我弟弟。”

林夕落嗓子哭哑了,抽泣着跟上,她被打的地方都肿起来了。一道道红痕布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一抽泣带着肩膀一抽一抽,看得怪可怜。妈妈走得快,她有些跟不上,也不敢叫,小跑着,回头找许小虎。

最后一句已带着哭腔,林夕落捡起书包,她拉起被推倒的鹿鹿。她刚才跟人打架,他还知道跑过来帮忙,被踢了几脚,她帮鹿鹿拍掉灰尘,检查了一下,手磨破皮了。她用清水冲,水碰到伤口,鹿鹿就皱了下眉头,他的疼痛神经好像比常人粗一点。

林妈妈又狠狠瞪了林夕落一眼,抱起鹿鹿,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不过洗完,他仍固执地把手伸到面前,张开手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林夕落。

“是啊,先回家,压压惊!”周围的人都劝着。

林夕落不解,想了半天,对着伤轻轻吹了口气,很轻,很温柔:“鹿鹿,不痛!”

说着,林妈妈眼泪又掉下来,她都不敢想,鹿鹿要出事,她要怎么跟人交代。有人趁机抢走树枝:“看你把孩子吓得,先回家换身衣服,孩子还小,打也不是办法!”

林鹿鹿眼一弯,抿着嘴笑了,似乎很高兴,他牵起林夕落的手,望向回家的方向,林夕落把泡膜还给他,背起书包回去。

“不打不行,我说了多少次,待在家里,不要乱跑!鹿鹿要出了事,我要怎么办?”

许小虎站在原地,他在后面小声叫:“夕落!”

有人过来拉住林妈妈:“还好没出事,别打了,孩子要慢慢教。”

林夕落没有回头,她不会原谅许小虎的,绝不!许小虎说和她做一辈子好朋友,仿佛就在昨天,可现在,她再也不想见到他,她想起许妈妈嫌弃的眼神,他是不是和他妈妈一样,其实也是瞧不起鹿鹿的?

林夕落这次是真的太不懂事,围观的大人说了几句。

眼泪顺着林夕落的脸颊滑下,和人打架,她没哭,被打疼了,她没哭,现在她哭了。

林夕落大哭:“妈妈,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好疼……”

许小虎这个叛徒!

夏天本来就穿得薄,树枝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林夕落不敢哭,也不敢躲,咬着牙忍了几下,眼泪就掉下来了。林妈妈是真的气疯了,这几下是使了全力,打下去,胳膊腿马上浮出一道道的红痕。

许小虎捡起发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帮忙。大概,从始至终,林鹿鹿没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林鹿鹿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不值得夕落对他这么好,许小虎紧紧握着发夹。

林夕落如芒在背,林妈妈怒气冲冲走过来,随手折了根树枝就往她身上招呼:“叫你出去玩水,你差点害死你弟弟,你知道吗?”

7

早有人去通知林妈妈,她哭天喊地地赶过来,一看到鹿鹿,就抱着他号啕大哭。鹿鹿不舒服地任她抱着,忍耐一会儿,开始挣扎,他一向不让任何人碰。林妈妈放开他,看着他解脱般保持几步距离,又举起帽子,仿若什么都比不上它重要,那是林夕落的帽子。

林夕落回到家,等她的是另一场战役。

可就在刚刚,她看到鹿鹿软软小小的身体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血色,她真的怕了。

王胖子带着他妈妈来了,王妈妈是出了名的悍妇,护短耍泼不讲理。此时,她拉着儿子,指着他脸上的咬痕,破口大骂:“你是养女儿还是养狗?把我儿子咬成这样,血淋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儿子被狗咬了!

她看过葬礼,村里的老人去世了,跳大神糊纸房子还会请几支乐队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她跟着一堆小孩子跑着看乐队,只觉得好玩,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人没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小孩子皮肤嫩,要留疤了,你承担得起吗?你儿子是傻,女儿也傻的吗?”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八岁的孩子对死亡还完全迷茫。

邻居都劝着“小孩子不懂事,总会打打闹闹”,王妈妈更横了:“这是打闹吗,这是要人命!”

鹿鹿要醒不过来怎么办?鹿鹿要……死了怎么办?

林妈妈站着不断赔不是,极度忍耐。林夕落远远就看到母亲被围在中央,躬着腰,像做错事的孩子。林夕落跑过去,看到王胖子嚣张地冲她扬眉头,脸被夸张地涂上红药水,像个小丑,他妈妈则是演技精湛的影后。

听得林夕落一阵心悸,脚还在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夕落,你怎么把哥哥咬成这样,快同哥哥道歉,说对不起!”

“这么小的孩子,家人也不好好看着,这要晚一会儿,可危险了!”

妈妈都没问发生什么事,林夕落打量围观的人,他们对事情的真相并不关心,他们急于要一个和平的结果。林夕落抬头,小小的脸显得特别倔强:“我没错,是他先欺负我弟弟的!”

他说,要下田时,看到有小孩坐在这儿就多留了个心眼,果然,没一会儿,就看到小孩跑到溪里追帽子,大概是帽子被风吹走了。

她拒绝认错,王妈妈还在不依不饶,林妈妈的扫把落下来,边打边骂:“和人打架你还有理了,你还不知错?”

救他上来的大人拍着胸膛:“真是吓死人了,要不是刚好路过,要出事的。”

林夕落沉默地任妈妈打着,一动不动,连吭一声都没有。

好不容易,他咳嗽完,平缓了呼吸,茫然地看着四周,有些怕,手支着草地往后退一步。看到林夕落,他眼睛亮了,举起手里的花边帽子。大人才发现,他手里一直抓着帽子不放。

电视里的武侠片,总有一个要站出来牺牲成全大家的,林夕落咬牙,不哭不闹,想象她就是那个壮士断腕的英雄。妈妈要做人,没办法,她不能让妈妈难看,她得挺着,可她没错,是他先欺负鹿鹿的!

许小虎也吓到了,他跑过去,有人喊着送医院,有人蹲着用手压鹿鹿的胸口。折腾了几下,鹿鹿终于一口水吐出来,趴着不断咳嗽,脸青白青白,头发粘着额头,衣服也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几道口子,皱巴巴的,显得特别狼狈。

“你知不知错?你知不知错?

林夕落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想走过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脚。

“快向哥哥道歉,林夕落,说一声对不起,你会怎样?

3

“你是要气死我吗?”

岸边围满大人,鹿鹿浑身是水地躺在地上,脸色铁青,昏迷不醒。

打着打着,林妈妈的嗓音已经带着哭腔,手像灌了铅分外重。林夕落还是不认错,妈妈又要举起手,林鹿鹿跑过来,捂着耳朵,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在抗议母亲的怒气。

两人急忙赶过去,一看,心都要跳出来了。

“鹿鹿?”林夕落不敢置信,她眨了眨眼,没错,真的是林鹿鹿。

“啊!鹿鹿!”林夕落猛然意识到,她的弟弟好像被她遗忘了很久。

他也不是全无感觉,有什么从冰面破土而出,那或许是颗种子,带着微弱的希望。林妈妈打不下去了,大人就像看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林夕落不示弱,傻子被吓到了,就小孩子打闹,别太欺负人。

“好。”许小虎也重重点头。他们拉了钩,冲彼此笑,心里甜甜的。

“好了,好了,”王妈妈讪讪地说了句,“瞧你这性子急得,也没叫你打孩子。”

林夕落用力点头:“最好的,比林鹿鹿还好!”

说完就拉着王胖子走了,人群也散了,林妈妈颓废地扔下扫把,神色灰暗。

“最好的那种?”

林夕落努力站起来,抱住鹿鹿,轻声安抚:“鹿鹿,别叫了。”

“啊?”还没等许小虎反应,林夕落已从圆木跳下,朝他扑过来。他伸手去接,两人一起掉进浅浅的水里,水花四溅,两人咯咯笑起来。林夕落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小虎,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她疼得龇牙咧嘴,刚才她一直忍着,现在人走了,她从英雄的神坛走下来,变成凡人了。林妈妈无措地看着她,泪在眼珠里打转,她不想打她的,这孩子怎么这么气人,不服软。对上母亲自责的眼神,林夕落勉强笑了笑。

“小虎!”林夕落大叫一声。

“妈妈,没事,不疼。”

“真的?”溪面横着一条圆木,林夕落跳上去,摇摇晃晃地走着。许小虎把手递给她,让她保持平衡,林夕落握着他的手,心里暖暖的。她停下来,仔细看小伙伴。许小虎比她高,没鹿鹿好看,但他很好,就像初生的牛犊子,眼睛温润,总对她笑,从不冲她生气,他是她的好朋友。

“真的!”

“才不会!”许小虎急了,他刚被溪水带走的热气又涌上来,小脸涨得通红,“我就喜欢跟你玩,只跟你玩!”

林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她抱着林夕落泣不成声,她的心太苦了。

林夕落笑得眉眼弯弯:“妈妈说上学会交到很多新朋友,到时你就不喜欢和我玩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脖子流下,林夕落的心暖暖的,她一点也不怨恨妈妈打她。真的,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妈妈不是万能的。妈妈就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丈夫不在身边,儿子有病,她瘦弱的肩膀担不起太多。

“肯定能,我还要和你同桌。”

妈妈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逃不了世俗的眼光和苛责,她懦弱胆小,她一辈子没跟人大声说过话,别人吵上门,她想保护家人,可她做不到,她只能为了还别人所谓的公道打自己的女儿,至于女儿的公道,她只能装作看不到。

“小虎,咱们能同班吗?”

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她没办法,她不是孩子,不能像林夕落这样任性,肆无忌惮。她只能抱着女儿抹眼泪,悲伤又无奈,林夕落扎进母亲怀里,她知道妈妈被欺负了,她抬起头,轻轻说:“妈妈,我没错,是他先打鹿鹿的!”

咕咕鸡的叫声就像在耳边响,但总找不着,林夕落和许小虎也不在乎,边找边聊天。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要上小学。两人都没上过幼儿园,那年头不兴上幼儿园,孩子都放养,许小虎是不想上,“夕落不上,我也不上”,家人也拿他没办法。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一只小狼犬:“下次他再欺负鹿鹿,我还咬他!

“咕咕——咕咕——”

“要是他们敢欺负妈妈,我也咬他们!”

乡下夏天还是很有意思的,忙农活吃水煮花生,抓四脚蛇摘野果,还有掏咕咕鸡的蛋。咕咕鸡是一种不知名的鸟,总把蛋下在草茂盛的地方。两人顺着叫声去找蛋,对缺乏零食的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美味。

林妈妈听得又感动又酸涩,她要怎么告诉女儿,世道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不是你打了我,我就能打回来。有时候,是铜墙铁壁,咬不动还会被磕掉一颗牙,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她觉得女儿长大了,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的速度在成长。

“是咕咕鸡!”两人眼睛亮了。

十岁的林夕落确实在成长,她不再懵懂,她懂是观察大人的神色,去看他们的眼睛,她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张牙舞爪,小心翼翼。这种蜕变是痛苦的,因为她还没长出坚固的保护壳,在她表面的坚强下,是颗柔软的心。

林夕落泡在水里,觉得快变成一条鱼了。这里水浅,清澈,可以看到摇曳的水草,还有小鱼儿。一开始她还记得不时盯一盯河岸,看鹿鹿有没有乖乖坐着。后面她和许小虎越游越远,已经完全忘了鹿鹿,尤其听到“咕咕”的叫声后。

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先是许小虎的背叛,又是妈妈的打。

没等到他点头,她和许小虎迫不及待跳进水里。乡下孩子野,林夕落更是从小跟男孩混大的假小子。此时两人是脱缰的野马,扑腾扑腾跳进冰凉的溪水,凉意顺着毛孔渗进去,太舒服了。

林夕落不疼,真的,她不疼,就是觉得难过。她趴在桌上,对着钟摆挂钟发呆。

“你要是敢下水,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知道吗?”

秒针慢慢走过,她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寻不到答案。鹿鹿搬了板凳,学着她,趴在桌上,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不断行走的挂钟,林夕落看着弟弟,轻声问:“鹿鹿,你为什么要不一样?”

“在这里待着不要动,好好看着帽子!

她在大部头书看到,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有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去的这一段离村有些远,但草长水清,容易隐蔽,大人不会发现,下河游泳这可是大罪。一到溪边,林夕落就觉得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把帽子扔岸旁,严肃地警告鹿鹿。

这个世界只属于他,别人是进不去的,就算最亲的亲人也一样,所以他们是星星的孩子,不属于任何人。

到底是清凉的溪水诱惑比较大,林夕落抓起爸爸买的花边帽子,又给鹿鹿戴了顶草帽,便往目的地出发。许小虎说的是村落的小溪,这时还没有工业污染,溪水干净又浅,村民也经常到溪边洗衣服。

星星的孩子,很美,但世人才不懂,他们就觉得他是傻子。傻子又怎样,他没打过人,没骂过谁,为什么要欺负鹿鹿?难道傻子就没有活着的权力?林夕落想不明白,这对她来说,太复杂了,但她预料得到,这只是个开始。

他趴在她耳边报了个地名,林夕落眼睛一亮,蹦起来要往外跑,衣角被抓住,又是林鹿鹿,他不会说话,但听得懂。林夕落迟疑了下,带弟弟去那里,被妈妈知道会被打死吧,可真的好热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鹿鹿会越来越落后,他会被时光抛弃,最后连尾巴都抓不住,停留在他的世界。那其他人?会长大,会成人,会世俗,会像今天一样,把林鹿鹿当笑话,他们不在乎,不就开一个傻子的玩笑。

这天,许小虎跑过来,七八月正热着,他出了一身汗:“夕落,热吗?咱们去玩水。”

“鹿鹿,你是傻子吗?”林夕落问,她很难过,又问,“我知道你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家看他可爱,想抱一抱,但他不让任何人抱,甚至连碰一下都不愿意。林夕落八岁,正是调皮爱撒野的年纪,她自认为是大孩子,老带着个小屁孩太没劲了。她无时无刻都想甩掉小跟屁虫,偏偏鹿鹿话不会说,小胳膊小短腿走得挺稳,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怎么都甩不掉。

鹿鹿不言不语,就静静地看着她。林夕落失笑,她怎么和那帮人一样,把他当傻子,他是星星的孩子,她歪着脑袋说:“鹿鹿,你知道吗?你是外星人,你是星星村的小王子,出来旅游,有天飞船坏了,停在地球,飞船修好了,粗心的仆人把你忘在地球了。

三岁的林鹿鹿越发粉嫩可爱,就算还不会说话,站在那儿,也惹人爱。

“所以,你不懂地球的语言,因为你是外星人。

妈妈也觉得孩子静了点,不过有些孩子说话比较晚,没往心里去。

“你不是傻子,知道吗,鹿鹿,你只是忘不了身上高贵的王子血统。”

他不会说话,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玩,就算叫他,也没反应。他还很奇怪,喜欢原地打转。林夕落光看着就觉得头晕,他还不晕,转起圈来没完没了,不转时就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林夕落越编越起劲:“鹿鹿,你是星星的孩子,怎么能跟我们邪恶的地球人同流合污?你是不同的,总有一天,你的仆人会开着飞船带你回去。

长大的林鹿鹿似乎比寻常孩子笨一点。

“哎呀,到时候你会忘了姐姐这个地球人吧。”

让人失望的是,他们始终没能自己玩,因为跟屁虫林鹿鹿。

咚——咚——

“好!就咱俩!”

整点钟声打断了林夕落的故事,她愣了下,好久没有认真听钟声了,还有和许小虎的快进游戏。她拿了钥匙,用力上紧发条,看着一脸好奇的鹿鹿,来了兴致:“鹿鹿,你还没玩过时间快进吧?”

想想,又加一句:“不带着他,就咱俩。”

当然没玩过,她热衷于这个游戏时,可讨厌他了,每次和许小虎玩都关着门。

她很宝贝地捧着罐子:“嗯,一起玩!”

林夕落用手把时针拨了一圈:“你看,一年过去了,星星村的王子鹿鹿学会了地球语,他会叫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懂得,这是他的地球亲人,所以,爸爸妈妈抱他,他不会挣扎,还张开手臂回抱了一下。”

林夕落点头,男孩神经直,哪懂她这起起伏伏的小心思。

时针又转了一圈:“哎呀,今天是鹿鹿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快气疯了,因为他太好看了,所有小学生都跑来看他,上课下课,没完没了。地球人太热情了,小王子有点烦,不过他记得姐姐的话,要有礼貌,不能乱发脾气。

“怎么会?”许小虎瞪大眼睛,“你要看着鹿鹿嘛,没事,等鹿鹿长大了,我们一起玩!”

“地球真是太邪恶了,竟然要考试,星星王子决定等他的飞船一到,就去母星上带一个军队,把万恶的考试制度废除掉,给孩子建一个大大的游乐园,天天放假,以后评判好孩子的标准就是他今天玩了几个游戏。”

她真怕许小虎也忘了他,就像爸爸妈妈,有了小包子,就忘了她。

……

“小蝌蚪!”林夕落叫了起来,罐里有小墨点欢快地游来游去。原来他去给自己抓蝌蚪了,林夕落暖暖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刚才还骂许小虎没义气。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不和我玩了。”

林夕落越说越起劲,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夹杂着厚重的钟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星星村的小王子也快乐地经历他的童年、青春,最后她说:“母星的飞船始终没有来带走王子,白发苍苍的鹿鹿王子也不再那么频繁地仰望星空,对他来说,能不能回去不重要了。他的一生快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一个地球人,地球人也不都是邪恶的,起码,鹿鹿是善良美好的地球人。”

林夕落抬头,看到许小虎拿着个玻璃罐,身上粘了不少泥,眼睛亮晶晶:“看,这是什么?”

故事讲完了,林夕落却从心底升起一丝悲伤。

“夕落!夕落!”

星星村的王子殿下经过一辈子的努力,最后才变成一个普通的地球人。

又强调似的加了期限显示决心,林夕落满足了,大概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笑了起来,踮起脚,轻轻亲了小包子一下,完全是无意识的亲昵。亲完之后,她坐着发呆,想水里的小蝌蚪,刚冒出头的花生苗……

那鹿鹿呢,他还要多久,他还要经受多少苦难,才能变成一个普通人?

“永远。”

林夕落看着时钟,如果时间真的能快进就好了,这样鹿鹿就能少受点苦,少被人欺负。他就随随便便,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他长成美少年的模样,笑容青涩,眼神温柔,走在校园里,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

“我才不喜欢你。

可惜,他们都不过是世俗中最寻常不过的凡人,她不能嗖地像电视里一个转场镜头就长大,他也不能拨拨时钟就能快进到未来,他们都得慢慢长大,一天一分一秒经历所有的欢喜悲伤,过去,现在,未来。

他很白,透着粉的白,眼睛很黑,毫无杂质的黑,睫毛又长又直,密密得像把小刷子……他可真好看,以后有这么个弟弟跟着,很威风吧,林夕落忍不住想,又意识到这样想不够坚定,她盯着小包子说。

林夕落失望地把时钟调回去,梦醒了,她依旧在简陋的卧室,对着有自闭症的弟弟。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小包子头一歪,嘴一咧,笑了。林夕落惊了,傻子,被骂了还乐。她又推了一下,小包子还乐,眼睛水水的,真傻。林夕落低下头,第一次仔细看他。

她关上摆钟的玻璃小门,沮丧地说:“睡觉了,鹿鹿。”

“都是你!”

她率先走向床,今天挨的打让她姿势有些怪,她走得很慢,直到听到一声微若可闻的叫声,胆怯地,试探地。

“哦!”许小虎失望地走了,林夕落看着他离开,许小虎真没义气,几只小蝌蚪就跑了,又觉得这弟弟麻烦得很。

“姐姐——”

这季节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小蝌蚪,林夕落眼睛亮了,又垂头丧气:“我妈叫我看着他!”

声音很怪,像结巴的人断断续续组织语言,他又说。

小包子不会反驳,眼睛仍黑透透的亮。林夕落觉得无趣,盼望着妈妈赶紧回家。春天啊,正好玩呢。许小虎在门口叫:“夕落,去抓蝌蚪。”

“姐姐,我、我想……当、当地球人?”

林夕落吓唬他:“你才不是我弟弟,你是捡来的!”

8

她叫他小包子,平时找着机会偷偷欺负他一下,他也奇怪,总睡着,要饿了,就哭几声,吃饱了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乖巧安静。

许多年后,林夕落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到这句。

鹿鹿,听着真亲昵,林夕落才不叫,她才不会告诉大家这名字蛮好听的。

五岁的鹿鹿说出的第一句话:姐姐,我想当地球人。

对了,小包子有名字了,叫林鹿鹿,爸爸取的,因为他身上有块鹿形玉饰,鹿伏卧着,闭着眼回头,角长枝繁,温顺柔和。妈妈觉得小孩穿金戴银不好,要拿下来,不过爸爸说玉养人,就放着,索性连名字都叫做鹿鹿。

听到了吗?他想当地球人,他愿意试着去亲近去拥抱邪恶的地球人,林夕落抱着被子,想哭却没有眼泪涌出来。那时,她已经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都能保持一副微笑的模样。

农村人忙,爸爸回来见小包子一面又外出打工,妈妈忙着春耕,就把小包子扔给她。

那时,她叫林微笑,她不会哭,她没有眼泪。

林夕落无声地拒绝有这个弟弟,她不跟他亲,不理他,还少吃了一点点饭表示不满。但这些小打小闹在林家后继有人的欢喜下,完全被忽视了,爸妈去忙,还总叫她要照顾好小包子。

她习惯性握拳,指甲深深地扎进手心,哪怕手心血肉模糊也不会哭。她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回荡着这句话,姐姐,我想当地球人。那时,星星村的王子不知所终,她只能在心底不断地念着,鹿鹿,鹿鹿。

他们全部被敌人的美色所诱!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守护国土。

林鹿鹿会说话了,他会叫姐姐,林夕落回头,清楚地看到鹿鹿身边鲜花绽放,星光璀璨。

林夕落期盼爸爸快点回家,把这个侵入者赶走,可让她失望的是,连爸爸都站在小包子那边。当她看到风尘仆仆的爸爸把小包子抱起来,仔细打量发出一声惊叹,“我儿子真漂亮”,她就知道,完了!连爸爸都沦陷了!

这一刻来得太美好,太突然。

林夕落不懂,无论小包子是捡的还是乞来的,都是不速之客。她真的真的不想让他住家里,睡她的床,穿她的旧衣服,占她的妈妈。这些本来都是她一个人的,现在要分给另外一个人。

林家像被中奖彩票砸中,老天爷真是太调皮了,当头一棒之后,又随手赏了甜头,不过这足够他们感激涕流,谢天谢地。鹿鹿不是无可救药,住在星星上的王子终于肯屈尊降纡,仙子下凡了!

这些乞来的孩子哪里来的?他们懵懵懂懂被扔进另一个家庭,顺着命运起伏,不幸或幸运,新家真的完全接纳他们吗?接受他的全部,包括病灾或苦难?

“鹿鹿叫我姐姐了!

长大以后,林夕落时常会想起这句话,尤其是经历过那么多事,就会想——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们吗?

“你知道吗,我弟弟会说话,他昨天叫我姐姐了!”

2

林夕落碰到谁,都要骄傲地跟人报喜,我弟弟会说话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许小虎糊涂了。说真的,他也不知道大人说话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他想了想,又想到一个问题,“夕落,你说,那些乞来的孩子都哪里来的?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们吗?”

她心情非常好,真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对谁都笑得特别甜,除了许小虎。她跟扫地的清洁工大爷说了,没有跟许小虎说,她跟最讨厌的王老师说了,没跟许小虎说,她甚至跑到王胖子面前得瑟了,也没跟许小虎说。

不过林夕落没想到小包子是“乞来的”,她瞪大眼睛:“妈妈说是捡的。”

她像从不认识许小虎,花蝴蝶般在教室飞来飞去,就是没看过许小虎一眼。

1993年的计划生育还是如火如荼进行着,国策要坚定不移地贯彻下去,养儿防老的老思想在这片小土地也是根深蒂固。村里时不时就能听到,谁谁谁逃到哪里去生儿子,至于那些被早早结扎的,只得另寻他法,乞孩子就是其中一种,到外地去抱一个或买一个儿子来收养。这一带自古有买儿子买童养媳的坏风俗,倒也见怪不怪,大家都习以为常。

第三节课,林夕落收到一张小字条,从后面传过来,许小虎歪歪斜斜的字。

林夕落长大之后,才明白“乞来的”就是臭名昭著的人口贩卖,不过这是后话。

夕落,你今天怎么没等我一起上学?

“乞来的”是土话,就是收养孩子的意思。

林夕落没回,她把字条揉成团,随手扔在课桌。

许小虎坐在身旁,他和林夕落同岁,大她两个月,不过他是独子,家里宠得很,所以总比夕落多几分娇气和天真。此时,他歪着脑袋,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听妈妈讲,小包子不是捡的,是乞来的。”

在后面观察的许小虎看到,心在滴血,过一会儿,又一张小字条传上来。

林夕落坐在石桥栏杆间,小短腿一晃一晃,气哼哼:“你说他哪里来的,怎么这么讨厌?”

夕落,鹿鹿会说话了?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看葫芦娃吧。

她以为没有管束,她会很开心,结果不是这样的。她讨厌妈妈总是抱着他,她讨厌大家眼里全是他,她讨厌所有人开口闭口“夕落,小弟弟怎样怎样”,他跟自己又没关系。她听大人说过了,他不是妈妈生的,算不得亲姐弟。

他们已经看了五遍的葫芦娃,越看越觉得葫芦兄弟太笨,况且林夕落最近比较喜欢魔神英雄坛,她一直想要有个像西米克那样的袋子,总能掏出神奇古怪的东西,而且一点都不占空间,林夕落正想得出神,许小虎的字条又来了。

但没人知道她很难过,所有人都沉浸在林家有儿子的喜悦中。爷爷奶奶亲戚朋友,几天后,所有人都来道过喜,他们觉得理所当然,除了林夕落。她很伤心,大家都忘了夕落,全部围着小包子。

夕落,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跟我说话。

“知道了。”林夕落闷闷回答,声音很难过。

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林妈妈还沉浸在快乐中:“夕落,听到了吗?”

求求你,和我说说话吧。

林夕落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可她没机会问,因为妈妈念叨着“夕落以后当姐姐,要乖,做好榜样”之类的话。林夕落没精打采地听着,看着神采飞扬的妈妈,突然觉得她很讨厌,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很讨厌。

明明是你先背叛我的,林夕落不想回,忍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忍住,她在字条后面问。

他是谁?为什么要来自己家里?她一点都不想当他姐姐……

如果我是傻子,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林夕落可高兴不起来,她又看了眼小包子,小包子确实好看,但他和她一点都不像,他长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他就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包子。

如果我是个傻子,无论你对我多好,我都不会回应你,无论我们多亲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是我,你是你,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在我的世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我,你还会和我做朋友?还会吗?

她说这话时,眉眼全是笑,年轻的脸庞洋溢着快乐的神采。林妈妈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农村人结婚得早,她二十二岁有了夕落,时隔五年,又添了儿子,显得特别开心。

同样的问题,林夕落问自己,她摇头,不会,她不会。

说罢,她又极其幸福地回答女儿的问题:“夕落,你有弟弟了,当姐姐了!”

她迁就林鹿鹿,因为他是她弟弟,但许小虎不需要。

妈妈抬头,她像突然意识到还有个大女儿,哎呀一声:“忙了一整天,都把夕落忘了,吃饭了没?快去盛。”

字条被传下去,林夕落忐忑地等答案,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字条,她忍不住回头,就看到老师大刀阔斧地向许小虎走去,揪着他的耳朵:“许小虎,我观察了你一节课,上课传字条,还影响别的同学学习,出去!”

她蹭蹭跑到妈妈身边,踮起脚尖问:“妈妈,这是谁呀?”

那张字条被撕掉,残酷无情地揉成团,准确无误地被投进教室后方的垃圾篓。许小虎垂头丧气地出去罚站。两人的眼神在空气遇见又错开,老师回来经过林夕落的桌子,手指意味深长地叩了两下。

林夕落看着这美好的画面,感觉一阵害怕,这么温柔的妈妈属于小包子。

林夕落紧张地摆正坐姿,可还是会想,许小虎的答案是什么?

妈妈呢,正忙着给小包子喂奶,也不知一天之间,家里怎么冒出这么多东西,奶瓶奶粉还有搭着小纹帐的摇篮。妈妈抱着小包子,把他搂在胸前,低着头,有发丝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脸颊,显得很温柔。

说不定撕了才好,也许是让人伤心的回答。

她竟被忽视了整整一天!一天!

下课,林夕落去帮老师搬作业本,等她回来,听到有人喊“许小虎打架了”。全班都跑出去了,林夕落赶紧跟过去。小学就是这样,芝麻大的事都能弄得惊天动地,等林夕落突破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围,许小虎和王胖子已扭打在一起。

她看大人们闹腾连晚饭都没吃,现在饿得饥肠辘辘,妈妈还是没发现!

许小虎骑在他身上,“叫你打小报告,叫你欺负人”,王胖子大声号叫“许小虎,你有种,敢打我”,“就打你”,两人旗鼓相当,许小虎略胜一畴,林夕落本来还担心,一看到王胖子的脸,扑哧笑了。

她玩得很脏又很晚回家,妈妈没发现!

他昨天被林夕落咬了,今天又被打了,五彩斑斓,咋一看,就像上了彩妆的猪头。

她把时钟拨快了,妈妈没发现!

也不知道许小虎是不是听到,抬头冲林夕落眨眨眼,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一个字。

夜深了,邻居们散去,小平房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这熟悉安静的氛围,林夕落却觉得有些不一样。小孩大多是敏感而任性,林夕落像只小奶猫,觉得有什么侵入她的地盘,对,就是这个小包子。

会。

当然,林夕落没敢咬下去,这是妈妈的宝贝,你看,抱了一晚上都舍不得放手呢。

如果你是个傻子,我们还会是朋友,因为你是林夕落,我们拉过勾的,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那种。

小脸圆圆的,像个蒸熟的大包子,膨膨的,松软松软,看着就好想咬一口。

林夕落呆住了,她被挤压着,推着,四周那么吵,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像电视被抽走声音,只有许小虎无声地对她说,我会。

只是睡着,就漂亮得让人动心,长睫毛,白皮肤,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

“老师来了!”有谁喊了一句,围观的学生一下子散开了,向各自的教室跑过去。

林夕落无知地相信了,她真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出门拐几个弯,就能捡到一个漂亮健康的男婴。待人群都散了,林夕落发现,真的是相当美貌的小包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包子都来得粉嫩可爱。

“夕落,上课了!”同学拉着她跑,林夕落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许小虎和王胖子被揪着耳朵,拖到办公室。注意到林夕落在看他,许小虎咧着嘴笑了,他的嘴角被打破了,一咧嘴眉头就皱起来,可他还是笑着,有点傻却隐隐有几分刚显露出来的帅气,很灿烂也很可爱,他已经是个阳光小少年了。

妈妈说,孩子是捡来的,说得很模糊,大家也没问,一个劲地夸她真是好运气。

“许小虎!”林夕落站定,冲他减,“放学一起回家吧!”

林夕落傻乎乎地看着大人欢聚一堂,七嘴八舌,无意识地看到墙壁上挂的台历。1993年2月21日,在俗气的美女背景台历上,多寻常的一天。凭白无故,她多了个弟弟,林家多了个人。

说罢,她回教室,脚步轻快,像只轻盈的小燕子。

林夕落震惊之余,还不忘注意妈妈的神情。她看到妈妈一脸温柔,欣喜地哄着怀中的小孩子,仿佛在她眼里,只有小宝宝。林夕落乱调摆钟玩得一身泥,平时这些罪大恶极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妈妈都没注意,夕落回来了。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树枝抽出绿芽,路边的桃花开了。许小虎爬树,摘了几枝给林夕落,林夕落拿着桃枝,教鹿鹿。

这就是林鹿鹿,初次见面,无辜得像闯进人类森林的小鹿,后面却像那只在美国引起一场龙卷风的南美洲蝴蝶,把林家推进那个名为命运的旋涡。

“这是桃花,粉红色,鹿鹿也是粉红色的。”

弟弟?她倒有个小堂弟,傻乎乎的,爱跟着她,正长牙老流口水,林夕落不怎么待见他,那个弟弟有什么稀奇。林夕落被抱着,看到人群中妈妈抱着个婴儿,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包子。第一眼,林夕落完全被震惊了,妈妈为什么要抱着别人的孩子?还这么亲密?

“粉红色是娘娘腔的颜色。”许小虎插了一句。

林夕落要挤进去,有邻居看到这小萝卜头,把她抱起来:“夕落怎么现在才回来,快来看看你弟弟!”

林夕落瞪了他一眼,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她声情并茂地背了一遍《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小河边,小溪欢快地流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田野上,草儿绿了,花儿开了……”

她又玩了一身泥,妈妈要骂的吧,她踟蹰着想怎么溜进去,到门口却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家里围着这么多人,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婆全部来了。大人们正围着什么,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人群中不时发出“真标志”、“这孩子长得真好看”的话。

许小虎笑得不行,林夕落也边背边笑,不过,春天真的来了。

林夕落玩到天黑,觉得再不回去会挨骂,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他们一起养蚕宝宝,白胖胖的蚕宝宝在文具盒里沙沙地啃着桑叶。许小虎去偷桑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勇于认错,就是坚决不改,不过拜他所赐,蚕宝宝吃得珠圆玉润,结出来的茧雪白光亮。

“不知道。”林夕落有些疑惑,不过她没在意,嘿嘿,妈妈什么都没发现,不用挨骂了,她蹦跳地走出去,“走,咱们去玩。”

林鹿鹿的新欢变成蚕宝宝,他长时间盯着进食的蚕宝宝,听沙沙声,那声音似乎让他很快乐,他的嘴角总会挂着一抹笑,单纯恬静。林夕落把蚕宝宝放在他手心,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它,生怕摔坏它。

许小虎目瞪口呆:“你妈急什么?”

她突然觉得,鹿鹿真的很像动物,那种有着大眼睛闪着温暖光芒的动物。

林妈妈却没注意到她,直直走到卧室,关上门,过一会儿,又拿着什么,匆匆走出去,整个过程完全忽视战战兢兢的两个小傻瓜。

也许他真的是一只鹿,不小心闯进了人类的大森林,又找不到回家的路。

“妈——”她小声叫了一声,做贼般站着。

林夕落望着他,在心底问,我们能给你一个家吗,鹿鹿?

“走吧,明天再来。”林夕落把钥匙藏在摆钟内,拉着许小虎出卧室。正心满意足,就看到妈妈急急忙忙走进来,她脸垮了,不是吧,妈妈来得这么巧。

清明节,爸爸回家扫墓,多住了几天。那几天他东奔西跑,拉着妈妈商量。林夕落听不懂,包石窟什么的,说有机会还是承包小石窟,他去看过几处,还不错。

挨打什么的,与能提前听到的整点钟声相比,一点都不可怕。

“听着挺好的,就是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对他们来说,快乐就是踩到狗屎还得再踩一脚,这样才够有趣。

“钱得借一些,这几天我找了朋友说起这事,都肯借。”

童年真是太美好了,因为每个孩子都是快乐的小傻逼。

“咱们过得不比别人好,但也用不着借钱,名声多不好听。”

“哇!”林夕落和许小虎大叫,像偷吃到油的小老鼠般开心得不得了。

“女人就是见识短,要赚钱哪有不投资的道理,又不是不还,”林爸爸看了鹿鹿一眼,“你看这一天拖一天的,总要凑一笔钱,鹿鹿要再大了,就不好医。”

“当——当——当”,整点钟声来得美妙又悦耳。

林妈妈顺着他的视线,咬了咬牙,没再反对。

两人同时叫了起来,他们争着把分针调向12点最中央的位置,一起屏着呼吸,七、八、九、十、十一……

这都是大人的事,林夕落不懂,她的生活很简单,上学,放学,教鹿鹿。她发现鹿鹿没大家说的那么傻,她教的他都会记住,他会数一到十,还会写几个字,林夕落舍不得写字簿,都是在地上写给他看。

“让我来!”

刚开始他写得惨不忍睹,像火星人入侵地球,后来,越来越端庄秀气了,一撇一捺,一勾一点都非常劲道。林夕落有时想,她这个年纪还在跟许小虎玩泥巴,林鹿鹿都会识字,也算聪明。

“让我来!”

不过比起文字,鹿鹿更喜欢鲜艳的颜色,美丽的图案,连课本的插图都看得目不转睛。

许小虎讪讪地放下手,他趴在桌上,等时钟整点报时。唉,时钟走得好慢,他真的好想拨一拨,听听整点的钟声。他亮晶晶地望向林夕落,林夕落也亮晶晶地看着他。

林夕落没有零花钱给他买画册,也不敢找妈妈要,妈妈够累的,她用压岁钱买了本笔记本,把她觉得颜色美丽的东西粘在上面,有时是一张亮色的糖纸,有时是一张报纸上的插图。

“要是再把时钟弄不准,我妈会打我的!”林夕落看出他的心思,老气横秋地警告他。

粘了大半册送给鹿鹿,许小虎贡献了他的彩色水笔,有十二种颜色。林夕落画给他看,十二种颜色十二条弧线,就像一条美丽的彩虹,鹿鹿接过画笔,涂上蓝色的天,绿色的草,还有向前奔跑的三个小人。

拨一圈,一整天过去,再拨一圈,又一天过去,他迫不及待要摆弄这个玩意。

他们就这样一直奔跑,鹿鹿六岁,得到人生的第一件礼物,姐姐送的手工画册,七岁,他画得有模有样,八岁,被学校拒绝入校,理由是他不是正常孩子,不能因为他影响其他学生的学习。

许小虎呢,瞪大眼睛,蠢蠢欲动,真想拨一下时钟。

林妈妈带着鹿鹿在校长室说了半天,苦苦哀求:“他真的很乖,很安静,不会吵到其他人,你看看他,校长,你相信我。”她不擅言辞,来来去去就这几句,校长有些不耐烦,最后,是鹿鹿拉着她的手离开。

命运在某些方面无疑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有幻想的权力。五岁的林夕落和许小虎每日趴在摆钟面前,勾勒他们美好的未来。他们从小玩到大,林夕落坚定不移地相信,长大后会嫁给许小虎,因为玩过家家,他们就是爸爸妈妈。

他这几年还是跟家人不亲近,但偶尔会说话,模仿别人,重复最后几个字。

就像所有孩子都盼望着长大,她也憧憬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林妈妈还是不甘心,在校门口徘徊,对着“普及九年义务教育 提高民族文化素质”的宣传标语发愣。林鹿鹿看了一眼,向前走,走得很快,他不喜欢陌生的环境,边走边喃喃自语。

1993年时,林夕落还没看过《哆啦A梦》,当然也不知道有时光机这种东西。她懵懵懂懂地感觉,这就是时间,一针是现在,一针是过去,还有下一针是未来。

“姐姐说,外星人不用上学。

她用钥匙打开摆钟的玻璃门,就像打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时光机,它能带她穿越到未来。

“林鹿鹿是外星人。”

每天,她搬着小板凳,给挂钟上发条,看着秒针一针一针地走过,太美妙了。

林妈妈哭笑不得。

林家有个钟摆挂钟,这种挂钟在90年代很常见,只要定期上紧发条,指针就会不断走动,钟摆永不停歇。挂钟原理非常简单,林夕落上初中后就知道是单摆定律,不过对于只有五岁又缺乏玩具的乡下小孩,这无疑是个神奇的玩具。

此时的林夕落已光荣地升为初中生,她跟许小虎去采购文具,看到一本书,只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那是以深蓝色星空为背景的书,上面画着一个戴着小王冠的小人,站在他的星球上,守着一朵花。

林夕落却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她和许小虎在玩一个百玩不厌的时间快进游戏。

《小王子》,林夕落想也没想就买下它,她还做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给星星村的小王子鹿鹿,还有很俗气的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2月21日,毫无纪念意义的一天。

就算鹿鹿不能上学,也不妨碍他对这本书的喜欢,他视若生命般珍藏这本书,后面这本书在颠沛流离中,又加了好几句话。比如,林鹿鹿要努力做地球人,姐姐喜欢看落日,是不是因为她也悲伤……还有,我恨林夕落,不过这是后话。

爸爸给她取名“夕落”,黑夜之前极致的美,代表光与亮,她和所有新生命一样,被寄寓美好的希望。所有的父母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不一般的,但其实大多数人都很寻常。林夕落就是个寻常的小女孩,她很寻常地长大,寻常地快乐,寻常地幸福。

也是在同一年,林爸爸终于承包到了一个石窟。

她叫林夕落,一个出生在落日前的小女孩,出生那日落霞满天,瑰丽极了。

签好合同,林爸爸带着一家老小去看。是离村不远的一座小山,处于半开发状态,被凿了一半的石山,上面还可以看到植被,下面是光秃秃的石头,前几天刚下了雨,底下坑坑洼洼都是积水。

1993年的2月21日,那时,林微笑还不叫林微笑。

景色一点都不动人,林爸爸却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军:“看到没,这都是咱们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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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落看到的是石头,林爸爸看到的却是希望,不过他的兴奋还是感染到林夕落。这一年,什么都很顺利,林夕落考上了中学的尖子班,鹿鹿虽然没能上学,但也不惹事。风吹在脸上很舒服,鹿鹿拉着林夕落要回家,他在陌生的环境待久了,会发怒,林夕落牵着弟弟走在前面,回头问。

你们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他闯进你的森林,说他迷路了。你要怎么办,你的星球不是他的星,也无法帮他找到回家的路。我最最亲爱的你,鹿鹿,我们相遇了。

“妈妈,一切会越来越好,对吗?”

这世上有一种动物,有大大的眼睛和最最漂亮的鹿角,美得就像一场梦。

林妈妈自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用力点头,她从不怀疑她的男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谁能料到,就是这小小的石窟,埋葬了林家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