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我还不如吃水!”说着我开始找水喝。
他愣了两秒,忽而笑得很诡异:“哦,你是说我们家宝宝啊,你知道了?小道消息挺灵通啊,阳子告诉你的吧,怎么,你吃醋?”
又是一阵浪荡的大笑:“老实说,是不是现在心里酸了吧唧的特不是滋味啊?悔恨吧?现在知道离不开本公子了吧,以前干吗去了,欲擒故纵过头了吧。伤心自责是应该的,但是也别太伤心了,你们就等着祝福我吧,哪天小爷我一高兴收你们做侧福晋好了。”
“不是傍了个洋妞吗?哦,应该是黑雪。不是回来结婚的吗?”我又重复了一遍,有些气弱,“送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啊。”
“我还节哀顺变呢,一边去。”
“白雪公主?”他盯着我,仿佛我刚说的不是地球文。
“怎么这么晚才来?很不给面子啊。”他对等了我半个小时耿耿于怀。
“申明两点:第一,我从来就没有嫌弃过你,我是鄙视你。第二,他不是老男人,他是老爷爷级人物。再说了,你个花心大少什么时候少过女人啊,怎么,打算从良了?说吧,这次是定了哪家的白雪公主了啊?”
“我哪敢啊?我一接完电话就溜出来了,恨不得直接从28楼跳下去,顶着随时被公司开除的危险,最近查岗跟非常时期一样,我这算是顶风作案了。再说了,我就算是不给你面子,我也不能跟饭有仇啊。”
“是,颜子健那老男人熟透了吧。”他的表情还是跟从前一样不谙世事,像个赌气的小毛孩子。
“嘿嘿,”他笑,“想不到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气质倒还是之前那气质啊,难怪说三岁定终身呢。”我把自己十年如一日惨不忍睹的爆炸头拢了拢,我在他面前何时有过形象呢?地基已经歪斜,再糟蹋都无妨。
“你岂止是不够成熟,简直就是幼稚。”
小时候,电视机进入我们视野的年代,不似如今家庭必备之良药的普及,全村最开始也就几家有电视机。每次吃完晚饭后大家聚到有电视的亲戚家,人都排到了房间外,看广告都是稀奇的,看多了999饲料的大字报广告,后来电视上周润发的百年润发广告一出来就迷倒万千少女,电视下,春一航深情款款地要给我们洗头发。事实证明,懵懂少女是最善良纯真的,何况他说给我们留最好的座位,三个涉世未深的花季少女在水缸前一字排开,春一航张罗着茶缸、梳子,洗发精没找到,拿出来一块巨大的马头肥皂,在我们头上涂涂抹抹,手忙脚乱,偶尔还来个周润发式的深情凝视,也不知鼓捣了多久,反正我醒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微卷,他说是在给我们做吴倩莲的发型,出来后就成爆炸头了,三个人拉都没能拉直。我就顶着那一头海藻,梅超风般在村里飘荡了一个礼拜,直到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次输牌过后手起刀落。
“去,你不老嫌弃我不够成熟嘛!”他吹胡子瞪眼,我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生气还是演戏。
(二十五)
“干吗这么糟践自己呢?”
春一航这次回来完全改头换面,被家里安排在他爸爸战友的公司,他帮着捣乱,公关副总,但凡带上副的,基本上也跟阳子一样是属于没什么事的职位,更别说公关了,纯粹拿钱唠嗑的活儿。
他也不介意,也跟着笑,没脸没皮。
“你为什么不跟你爸一样从政?”我对春一航没有子承父业比较好奇,又是法律,又是国际政治关系,他爸可是一直把他当储备干部培养的,那架势是恨不能送到联合国、外太空去,为世界和平宇宙安全发挥他的光和热。
我托着下巴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回答:“老实说,挺性感的。”然后哈哈大笑。
“他们是想来着,但是那样的乌烟瘴气不是小爷我想去的。”
“怎么样?”他得意地问我。
乌烟瘴气?春一航居然说他爸爸待的、他以后要去的、无数人心驰神往的殿堂乌烟瘴气。
“嗯,真材实料。”
“改变不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蹚那摊浑水。”他一身董存瑞、方志敏的正气,这是我从死不正经的春一航嘴里听到的最正经的一句话了。
我摸了摸他的胡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小子天生一张娃娃脸,却特意蓄了一圈胡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同一片蓝天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千差万别,即使是与你喝同一口井水、共住一方土地、上一所学堂,小时候还看不出太多端倪,无非是方世玉你看黑白他看彩色,吃冰棍你吃一支他两支,再大的沟壑也还在同一平面。这种千差万别在步入社会后便开始迅速铺展开,离开校园那一方保护伞,所有人大踏步朝前走,有人移步跋涉,有人箭步飞行,没有可比性,没有任何道理,或者他甚至诸多不如你,成绩、勤奋、荣誉感,你花了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达到他的程度,松一口气,再抬头,他早已经更上无数台阶。别人天生就比你拥有更多资本,你一开始就被发配到生物链的最底端,这种待遇无论如何争取似乎都无力改变。如果不是多年的伙伴情谊,放在别人身上我怕是要极度不平衡的吧,但在他这儿,我没有羡慕嫉妒恨。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着正装的稚气男人,脸上还是笑笑的没有一丝腐气,多年以来自己扭曲的仇富心态和嫉妒像是突然得到了释放,送出去的那些大米也算是有个交代了。他还是从前那个善良正义的孩子,身上带着早期港片里周润发影子的大男孩,痞痞的小性感,虽玩世不恭,但不管是为大哥报仇还是对小商贩的照顾,从不缺乏血性和正气。他真的长大了吗?或者这是长大的表现吗?我还持怀疑态度。
“去你的。怎么样?成熟稳重吧。”他很得意,还原地转了一圈,也不管那么多人看着,瞬间现出原形。
他的办公室我去过,装潢那叫一骄奢淫逸、荒淫无度,与我的艰苦朴素形成了鲜明对比。全进口的羊驼毛纤维地毯、有机防弹玻璃、意大利布艺沙发,整个办公室比我看上的房子都要大,还分了办公、会客、休息与健身区,高科技现代办公用具、健身机械,一应俱全。连淋浴间、浴缸都有。我还想着,要浴缸干吗?又不是接客。
“刚一看,我还以为是你爸来了呢。”我继续说。
刚进去的时候我特没出息,都看呆了,整个一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嘴巴半天没合拢。春一航一边给我做导游,一边得意地问我:“怎么样?”
“那是。”他神气地朝后一甩头。
我整理了半天情绪,然后特高雅脱俗地说:“一个字,俗。”
“客气,客气啊。这一身打扮还不错啊。偷你哥的吧,一年没见,当刮目相看啊。”
他笑:“你就嫉妒吧。”
“这不是约你吃饭,以示隆重嘛,不然也见不到你这么隆重了。”他依旧嬉皮笑脸。
“你办公室都这水准了,那令兄来了不是得在里面整一别墅啊?”我说。
“干吗站在外面呢?我还当是站一迎宾呢。被赶出来啦?”
“这算什么,要我弄的话——”说着,他转了个圈。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说他哥的他当作没听见。小时候我知道他们兄弟俩并不亲近,但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安于现状,春一航的哥其实并非他的亲哥,是他爸跟前妻的孩子,比他大了好几岁。我们也算一起长大,只是小时候他哥从来都不跟我们玩,我们过家家的时候他就捧着本谁也看不懂的书看,可能是葵花宝典之类的武林秘籍,我们老鹰捉小鸡他也远远地冷眼看着,貌似在练内功,连话都很少说,年纪轻轻板起一张脸,特酷,跟大脑袋有一拼。
“你太隆重了。来,里边请,里边请。”春一航止不住笑地扭着腰肢在前面导航。
春一航继续指指点点:“我得把我的办公室全整成深绿色,弄得跟一原始森林似的,再整些狮子、老虎的雕像什么的,堆砌些假山,喷泉,弄两个帐篷、吊床……”他越说越离谱,充分发挥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然后养些乌龟、蜥蜴……”
“哈哈哈哈……”刚刚还一身英伦王子气质的春一航在门口笑得前仰后合,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你怎么不养鲨鱼或者野猪呢?”我打断他,“然后再请个售票员阿姨在门口收钱,整个就一动物园了。”
西堤岛,远远看过去,门口恭恭敬敬站着一位帅气男青年。快一年没见我差点儿没认出来,春一航完全颠覆以前开裆裤,进而牛仔裤的形象,西装革履,人面兽心。修身剪裁的西服一看就不是在地摊上买的,穿在身上倒也人模狗样,我很少见到有人能把蓝色穿得那样好看。正看得入神,哐当,我就摔了一个狗啃泥,这礼行得够大了。
“售票员阿姨找你怎么样?”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你长得跟个售票的似的。小爷我很民主的,你是同意,还是赞成,还是拥护,随你挑。”
扬城的四季异常分明,冬夏的气温忽上忽下,比过山车还威猛。那年的花季也比往年来得晚,四月中旬,含苞的桃树、李树才逐渐敞开怀抱,五月的大风一吹,粉色、白色的花瓣落满地,花开花落,犹如生命的凋零,又是一季。
“是吗,同志,我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握住他的手,感动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没说我长得像鲨鱼和野猪。”
(二十四)
我们就这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有时候想着,这么一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日后要掌控几百号人的公司,听着挺不可思议的。小时候跳皮筋、丢沙包、打游击我都不知道被他连累过多少次,一个玩东南西北总是抽到猪八戒、牛魔王,打陀螺总是被贴乌龟,切西瓜切得像挖地铁一样,在语文课本上批注“这里写得很好”,数学考试靠扔花生壳打卦决定选项,刚刚还在跟我抢鸡排的人,怎么可能游刃于硝烟弥漫的职场,而又全身而退。春一航这小子,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简单、快乐,没有任何心机,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
“小样,等着啊,姐姐马上就到。”
小时候玩坦克大战,游戏一开始他就横冲直撞,纯粹只以消灭对方的坦克为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左冲右突完全凭借当时心情,逮住一个是一个,消灭一个只为博得当时开怀大笑,甚至牺牲大本营也无所谓,那是何等李白式的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潇洒不羁。而不像我,脑袋里装着条条框框,一开始飞快地俯瞰整个局势,分析地形敌情后,不惜一切代价扼守最险要关键路口,瞻前顾后,身负重伤,一切努力只为这个目标前进,誓死保卫着大本营。为了这个目标,我可以忍辱负重,千般万般困难不放弃,即使发现最后的胜利也并非有那么多的喜悦,或者只是苦难过于沉重,所有的喜悦已经全用来承受它们了,还怎么能快乐。
“你就尽情摧残我吧。想死我了吧?”他说他现在在西堤岛,要我过去幽会,“小爷我很民主的,你是同意,还是赞成,还是拥护,随你挑。”我正想说要干活,出不去。想到上次阳子说的他这次回来结婚的事,我对能让他从良的洋妞备感好奇、尤为崇拜,正好会会,反正也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
孩子式的简单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你可以说他活得潇洒,他的人生字典中没有条条框框,完全只崇尚快乐,没有禁止、不允许的教条,不看从前也不问以后,活在当下的人生哲学,反而可以做到抛开所有繁文缛节,一切快乐至上,向日葵般向阳生长。
“你刚变声呢?刚一听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呢……”
(二十六)
“听到小爷我的声音激动吧?”
“秋小木小姐吗?你好。”手机上是一个陌生号码。
“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那位,春——一——航。”他隆重地报出自己的大名,我猜得一点儿不错。
“你好,你是?”电话已经接通。我以为是一般客户。
羞出来一身冷汗的同时我也终于听出来,看来阳子的数学和时间观念最终还是好过我,他真的现身了。那个放电影《小兵张嘎》带个红薯坐我后脑勺放屁连连、上课同一张三八线课桌被我拿钢笔甩了一身蓝墨水、做第七套广播体操站在我左侧跳到第三节我们就打架、领新书老插我队的小流氓现身了,消失数个月后横空出世。我稳定了下刚刚紧张过度的心绪。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杨永。”
“看过你裸体的,也被你看回去过的。”
“杨永——”我在脑海里搜罗。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我们见过两面,上次在餐厅,还有在你们公司办公室。”这话已经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资料撒了一地。黑衬衣,他打电话给我做什么?搁平时、搁一般人也就算了,也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回头,口水姚刚好从洗手间出来。
“哟,生意不错嘛。”
瞬间凝固的气氛,呼吸都变得吃力起来。其他人莫名其妙地看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叔你谁啊?我老相好那么多。”我也不示弱。
“啊……哦,不是。你打错电话了。”反应过来之后,我努力调控庞大的中枢神经系统和已然僵硬的四肢,极力镇定地举着电话。
听口气那小子似乎跟我很熟。
“哦,没关系。”也不管那头说什么,我直接把电话挂了,煞有介事的。
“你老相好啊。”那头的雄性动物乐呵呵的,可以想象到笑容溢于言表,似乎要从手机里跑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装得像不像,做完这一切我再看口水姚,“噔噔噔”踩着高跟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知道。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谁啊?杨永?”付心仪惊讶于我的表情。其实更惊讶的是她问完这个问题后我的表情。
“知道我是谁吗?”手机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清新悦耳。
“你怎么知道是杨永?”
“喂,你好。”我正洗手。
“你刚刚不是在电话里说了吗?”
“喏,你的电话。”快下班的时候,在洗手间里付心怡把手机给我。
“我说了吗,说了吗?”
(二十三)
“神经。”
——李丽芬《爱江山更爱美人》
天哪。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啊西边儿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