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沉默了一刻,放下报纸,悠悠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偷了你电脑里的文件?”
公公居高临下的审问态度像一把锥子直戳我脑门,我看了一眼吴浩惊讶的表情,心想既然你们已经沟通过了,那详情便不用我再多说。于是,我强作镇静地说道:“我仔细想了一下,不排除是我笔记本电脑里的文件被人盗取了。我想明天跟宏运集团沟通一下,先报警立案。”
吴浩在听见林颂的名字时,像被蛇蛰了一般,在凳子上坐立不安起来。我咬了咬牙,解释道:“如果信息确实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那就只有这种可能。上次我跟林颂因为另一个项目的事情,谈过一次。后来,我晕倒了。是他把我送去医院的,当时我的电脑正好带在身边,他有机会接触到,也有时间可以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四个人平静地吃完晚饭,我全程低着脑袋,不敢看公公的神情。吃完了饭,公公照例摊开一张报纸,我烧好开水,沏好茶,毕恭毕敬地再放茶几上。公公从老花镜中撇了我一眼,慢慢地说:“今天老杨给我来电话了,将情况大致讲了一下,你说说吧,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公公的双眼半阖着,期间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他可能是有窃密的条件,但并不能证明他当真这么干了。何况,”公公停了停,盯着我问道,“你的电脑没有密码吗?”
提到吴家,我心底竟有些发怵,我猜不到公公对这个事情会有怎样的态度,毕竟信息真的可能是在我手中弄丢的。我像考试没及格的小学生一般,局促不安地捱到下班,上了吴浩的车。一面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老爷子今天不知什么情况,竟然亲自打电话喊我们回家吃饭,一面将手指扭成了麻花状,仿佛晚上等待我赶赴的是一场家庭批判会。
我像被人将了一军,哑在了当场,我的电脑当然有密码,这个密码是我大学时的学生证号码,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我当做幸运数字在使用,吴浩知道、林颂知道。我方才的坦荡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我低声呢喃道:“有密码,这是我的过失。密码林颂也知道。”
我怒目瞪了瞪Aggie,她连忙改口,道:“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跟你公公商量一下,毕竟这也是件大事,无论是帮理还是帮亲,他总得护着你吧,你这还怀着孕呢。”
“唏!”吴浩在一旁冷冷地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十二分的嘲讽,道,“爸,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情,可听你们这么说来,是不是刘倩把杨伯伯他们公司的机密文件泄露给了林颂,现在被杨伯伯发现了,要追责?”
“啊,那就肯定是他干的了。”Aggie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还真做得出来,毕竟你们也曾相好一场。”
我死死地瞪着吴浩,声音尖锐地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刚才说过了,不排除我电脑文件被人窃取了,并不是我交给林颂的。”
“有。”我叹了一口气,“在等他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审M合金的销售合同。”
“这谁知道?”吴浩满脸的鄙夷,怒气在脸上隐隐摆动。
Aggie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急声问道:“那个时候,你的笔记本里有宏运的资料吗?”
公公敲了敲桌子,说道:“好了,这不是你们小两口争风吃醋的事,这个事情牵涉很大。真追究起来,谁也未必护得住。”公公转眼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忍了忍气,方才说道,“这个事情影响很恶劣。你跟林颂的关系,现在宏运集团还不太清楚,他们现在只盯着金士达,一旦逻辑链串起了,你是无法自证清白的。老杨还暗示了我好几次,说起来也算是我们吴家家门之辱。在目前的形势,我建议你先辞职,宏运水太深,没关系的都会淹死。你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清楚,我再跟老杨沟通一下,动用些关系,争取在内部消化掉这个事情。”
我喝了一口水,将事情发生的时间轴捋了一遍。我与林颂的接触屈指可数,我回忆了几份文件泄密的时间点,锁定了他唯一可能得手的机会,便是那次下午茶。我猛地惊起,对Aggie说道,“你记得我上次跟他在LaCafe谈话,接着昏倒,他送我去医院吗?从我昏倒再到医院的这段时间,我的意识是失控的,那时候我身边正好带着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
“辞职?”我吓了一跳,惊道,“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我为什么要辞职?更何况,我在这种情形下怎么交代情况,是要按照如果宏运集团要追究,我不正好成了替罪羊?让我承担全部责任吗?那即使律协不吊销我执照,我日后在这个圈子里也没法继续做事了。”
Aggie在我身旁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说道:“别急,别急,你慢慢地想一想,林颂是怎样从你这里拿到宏运信息的。”
公公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你还在想什么以后,把眼下这关过去再说。没法做事就没法做事,孩子出生以后,正好在家带孩子,也没时间折腾别的事情了。”
我摇摇头,示意她坐下。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反而能沉住气,头脑也跟着清晰起来。我不是个马虎的人,对待工作的事务尤其谨慎。林颂从我这里盗走了资料,目前只是一个猜测,一个对眼下情形最坏的估计。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做好应对这个问题的准备。一旦这个猜测被证实,怕是我自己也要承担不小的责任。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胸口的气息有些起伏不定,宝宝好像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别扭地在体内伸展四肢,翻腾滚动着。
我看着公公,这个原本我以为是这个家里少有的明事理的人,遇到这个问题,竟也是这般的霸道和急于摆脱责任。我支了支腰身,转向婆婆,急切地说道:“妈,这个事情我也想过了。按照那天的形势,林颂有机会打开电脑的机会只有两处,一是在咖啡馆,我们坐在露天的茶座上,我一晕倒,旁边立刻围了很多人上来,他未必有时间。二就是在医院里,医生去抢救我时,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带走我的东西。妈,我求求你,能不能找一下当天医院里的监控录像,只要找到了他偷看文件的录像,我就有很大可能可以免责。”
“这个混蛋!”Aggie气得跳了起来,站在我面前,气势磅礴地说道,“你有多少把握他这么干了?够告他了么?不够的话,咱们赶紧码些人,揍死他丫的!”
婆婆听我说完,后退了两步,又瞧了瞧公公的脸色,连连摆手道:“哎呀,监控录像这个东西我哪里有本事搞得到啊。这个没有院里领导签字,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么?”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抬头看了看天空,仍然是令人心醉的湛蓝色,“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向来是个做事没有底线的人,顺手牵羊也罢,蓄意谋划也好,盗走宏运的商业资料这样的事,他做也就是做了。”我看了看Aggie,接着分析道,“他在我面前提过几次宏运集团,我当时没太在意,真以为他是留意我的动向,从相识的朋友那里得知的。可他却从来没有透露半点他与金士达的关系,现在看来,我这防人之心还是防得太被动了。”
我逼近一步,继续求她:“妈,可不可以想想办法,找找领导。我要看的内容不多,就那一天那几个镜头。事情才过去两个多月,监控录像的档案应该还在的。”
Aggie被吓了一跳,惊道:“不至于吧。林颂竟有胆子敢做这样的事?”
婆婆脸色一甩,冷漠道:“这个我没有办法的。让我怎么跟人家说啊,要看什么,自己家媳妇被前男友送进医院的录像啊。到时候院里的同事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万一拍到了什么画面,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我心中凉凉,微弱地说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自己利益的人,除非能够获得更大的利益。”我沮丧无比地说,“我现在几乎自己都要相信了宏运集团的判断了,商务信息可能真的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唯一不同的是,不是我故意透露给林颂的,我想应该是盗取。”
吴浩听到这话,继续说道:“行了,你别逼妈了,你自己做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在帮你擦屁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就按爸说的做,明天就去辞职。”
Aggie的思路像被打开了一般,接着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天我跟朱虹一起去找他理论,咱们两个女流之辈,又是这么虚头八脑的事情,他居然老老实实地都交代了。我路上还说他的良心狗啃是啃了,却还剩了半截。”
我霍地一下站起身来,音量也高了几度,“我自己做了什么事?!宏运集团出了问题,现在要找人承担责任,我无话可说。是我的责任我背,电脑密码没改,这是我的疏忽大意,可是,让我承担泄露商业机密的责任,这个锅我不背,我也背不起。往轻了说,这是职业道德问题,往重了说,这已经涉嫌触犯法律了,且造成了宏远集团的实际损失,他们是可以追究我刑事责任的。我不知道杨总是怎么跟爸爸沟通的,也不知道你们是否达成了别的协议,但在我看来,依照目前这种情况,让我扛下所有责任,这绝对不是一个善意的建议,无论是对我个人还是对这个家庭。”
我苦笑了笑,自嘲道:“渣男?对于我来说,他还用不上这个词。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在尽调的项目上,他会这么轻易松口,其实当时他要咬死了往下闹,总归是能得到些好处的。”
公公看着我激动的脸,一向心思深沉的他还是隐晦地说了几句,“老杨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毕竟我的面子还在,犯不着去追究你的刑责。现在他们集团高层的情形也复杂,他们更注重技术泄密的事,这才是伤筋动骨的事,你退出,事情清晰明了地解决,是稳住局面的最好办法。你不要有别的顾虑。”
Aggie见我当真颓了,又很是不忍,便说道:"专业上的事情还得你自己把握,不过我整个听下来,就觉得林颂这家伙在里面没干什么好事,要不我帮你骂骂他,姐姐我修理渣男还是有一套的。"
稳定局面?我心中豁然开朗,只要有人承担责任就够了,至于事实真相是什么他们根本不在意。宏运集团这么想我不奇怪,可这一屋子的家里人。我看了看公公,在他看来,仅仅只是牺牲掉一个女人的事业前途,就能让我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继而换来他跟杨总合作关系的长久稳定,实在是一件划算极了的买卖;我看了看婆婆,或许在她自私的思路里,根本顾不上考虑我这个外来的媳妇会在这个事情里失去什么。凡事只要不牵涉到她,她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永远地谴责我与林颂所谓的不明不白,继而巩固她在家里的权威地位;我看了看吴浩,我的丈夫,我还曾真的以为在关键时候会相信我,会支持我,会与我一同面对困难的男人,此时像极了一只被激怒的斗鸡,坐在浅色的真皮沙发上,满脸涨红,那副抓耳挠腮的模样,便知道他的思路早已经陷入了对我和林颂各种不堪画面的幻想中。真是可笑,一个已婚的成年男人,竟这般的幼稚且脆弱,信不过妻子,更信不过自己。
我想想也是,这些年Aggie的心思全都花在情场了,职场平平,也没经历什么风浪,怕是很难给我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我心里实在憋屈,哪怕找个人吐吐槽,也是好的,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跟块破烂舢板一样,在风雨大作的海面上随波逐流,无所依靠,不见彼岸。
外间行路凶险,家里人心冷漠。我仰头看着屋顶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明晃的光线在曲折往复之间,让我产生了片刻晕眩的感觉。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对为难起女人来,虽与百年之前大不相同,可较其程度,又何曾减轻了多少。
现在仍是上班时间,Aggie一身干练的职业打扮,修身的衬衣敛进高腰的西裤里,显得又精明又干练,让人平添了几分信任感。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Aggie说了一遍,她对事情的细节虽然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兹事体大,一对细细的柳叶眉不由地微微蹙起,为难地说道:“我光听你说话便觉得既复杂又专业,消化掉这些信息就够呛了。”
我再看了一眼吴浩,愤怒和失望的情绪都不再有了,淡漠得像看一具陌生的人形躯体。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地捱着时间。世事真是讽刺,上午还在那煞有其事地分析案情,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到了下午,自己就成了嫌疑人。整个事情现在在我脑袋里就像一团乱麻一样,线索纷繁,夹杂着吴家与杨总的人情,就连林颂也莫名其妙被搅合了进来,我想不通也理不顺,只好向Aggie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