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话还没说完，一直在厨房切水果偷听的婆婆一个箭步便冲了出来，沥水的果篮滴答着水珠，落在她一向珍视的毡毛地毯上，“什么好机会呀。你可别被你们领导骗了，去出差这么久，他有没有明确说升职加薪的问题呀？一两年在外地，哪个单位不得有明文政策，提了再去或者回来必提啊。”婆婆在行政岗位上做了二十多年，对这一套手段倒是异常敏感。
吴浩半晌没有反应，求助的目光看了公公一眼。公公放下手里的《深圳特区报》，思索了片刻，缓言道：“难道你们单位这样看重你，是个难得的机会。”
“妈，你那是体制内的规矩。倩倩是企业，两者不一样的。”吴浩见我尴尬，帮忙解围道。
吴浩家里的夜晚，总是弥漫着一股安逸的味道。婆婆常年在医院工作，极重视养生。虽是江苏人，一手老火靓汤煲得堪比广东婆子。公公年轻时得过一场重病，病愈仍以养病为借口，推了所有的宴请活动，成为同辈公务员中的一股清流，却在竞争对手们各个因作风问题、健康问题倒下时，一路顺遂地走到了正处级的实权岗位。我和吴浩坐在沙发上，详详细细地将今天包主任的话复述了一遍。
“什么不一样，只要是打工赚钱吃饭的地方，这套规矩哪里有一样。”婆婆见儿子反驳自己，语气有些着急了，“而且夫妻俩个异地这么久，还怎么生孩子。”
况且，若是盘问初心，我是很想去的。
见她终于说到重点上了，我只好闷不做声，随手拿了一个刚洗好的车厘子，塞进嘴里。
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了，不愧是纵横职场数十年的铁嘴皮，不动声色地就将压力全部释放到了你身上。若选择不去，既是辜负了领导个人的信任，又是在工作和家庭的平衡中，牺牲掉了工作。更可怕的是，刚结婚，便推辞了出长差的机会，对于一个女职工来说，这基本暗示着自己即将要投身家庭经营和生儿育女的重任中。在现代职场里，这个信号一旦被放出，其危险程度不弱于你上班时间投简历被老板逮个正着。
这下连吴浩也不出声了。婆婆坐下来，好声好气地说，“倩倩，妈不是催着你们要孩子，我懂你们年轻人想顺其自然的心态，可顺其自然并不是意味着先放这么一两年什么也不干呀。你跟浩浩，现在正是生育的黄金年龄，这个年龄上要孩子，对小孩的健康，对你自己身体的恢复都是最好的。我在医院干了一辈子，见多了大龄的妈妈，要不是怀不上，要不就是怀上了难产生不下的。更不要说那些什么唐氏儿、妊高症呀，大个两三岁，发病的几率蹭蹭地往上涨个百分之十几。女人三十岁，是具有医学意义上的槛，二十几岁生孩子和三十几岁生孩子差别是看得见的。”
高主任看出了我心中的喜悦和犹豫，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个大决定，你别先忙着答应或是拒绝。毕竟生活当中，除了工作，还有很多别的因素需要考虑和权衡。你若是破釜沉舟，下定决心要接下这个项目，我相信将是你职业发展上一次重要的机会，我个人乐于见到你做这个选择，也相信你一定能完成得很好。但如果你或者你的家人有别的打算，所里也能够理解，并且尊重你的。毕竟5000个工作小时在内蒙，换一般的男同志都很难吃得消。”
见她说的越来越骇闻，我解释道：“妈，我这不也还没到三十嘛，等这个案子做完，满打满算，也才29岁嘛。”
我心里一阵一阵的澎湃，能全程跟进一个破产重组项目，这几乎是每一个商法律师梦寐以求的大好事，现在竟然跟天上落馅饼一般砸在了自己脑袋上。我迅速评估了一下整件事情，律所规模不算太大，全所注册的律师大概二十名左右，能够接到这样的案子，单凭所里的力量是做不下来的，应该还与其它大所有合作，甚至只是打个下手、分杯羹的角色，因此所里的老人们不愿去，这才选中了我这么个后补力量。但这对我来说仍算是一件大好事，全程跟下来，即便最终落在手里的剩不了几个枣核儿，也一次难得的学习过程。我唯一担心的倒是它的时间。5000小时的工作量，意味着至少一年半以上的出差，项目地在内蒙，与深圳南北相隔，飞机时长四个多小时。作为律师团队里的小喽啰，我必然没有异地工作的特权，大概率是个全程驻守、间歇性回深开会报告的节奏。若是刚刚毕业独身青年自然不是大问题，可如今身份已改写成了已婚，吴浩的意见就不能完全不管，他会支持新婚妻子长时间的异地而居吗？
“那备孕也要时间呀，谁能保证马上就要得上。怀孕还有9个多月呢。而且这还只是第一个，现在大家都要二胎了。万一第一胎是剖腹产，第二胎怎么着也得缓个二三年才能要，那时候可就过35了。35的孕产妇，那直接属于高危产妇，没副主任级别的医生都不敢接生。”婆婆不愧是行政老手，一番道理说得有头有尾。
“这也是嘛，你这么好的专业背景，要是当真回家歇着，那就太浪费了。”包主任笑脸上闪露出一丝怡然的神采，“你也知道这两年律所发展的还算不错，正是你们年轻人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年前，所里的一个老客户，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了，是做融资整合业务的金融机构，跟我谈了一个项目，他们刚好接了一个破产重组的项目，是深圳这边的一个上市国企打算收购内蒙的一家风能发电企业。客户负责资产清算和重组后的融资，我们担任破产重组委员会的法律服务方，主要就重组计划向资金方提供法律服务。后期也可能会介入别的法律服务。我知道你硕士主修方向就是企业破产重组，正儿八经地科班出身，这几年在所里，接触的大多是商事案件，破产重组这样的大机会可不容易遇到。我意向由你全程跟进这事，全案目前预估了5000小时的工作量，是块不容易啃的大骨头呀。”
我转眼看了吴浩一眼，皱皱眉头，让他帮忙说个话。吴浩放下手机，笑嘻嘻地玩笑道：“妈，你还说你不催着要孩子，这第一个都还没有，就想着二胎了。你还这么年轻，着什么急要做奶奶呀。”
我来不及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只好凭着直觉赶忙表态，“谢谢包老师夸奖，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您的指点。结婚了，我没有半点做全职太太的想法，反而觉得压力更大，要好好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幸好家里人也很支持我的工作。”
“你个臭小子懂个什么。”婆婆斥责了一句，又继续说道，“倩倩，现在年轻人要拼事业，女人也不该只一味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妈支持你的工作，也支持你们在职场上实现自己的价值。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两年恰好是一个关口，工作的机会，错过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可年纪是不等人的，我们每一天都在衰老，趁着年轻生孩子，这可不是什么陈腐的老思想。你想想看，这么一个大项目，又在内地，前前后后现在说是出差个一年半，可万一事情出现个僵局，没有两年做不完。内蒙那个地方我去过，风大又干燥，你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吃的肯定不好，没有家里汤水滋养着，身体也是受不住的。真等做完了，回来再调养个大半年身体，那时候可不就光我一个人着急了。你自己也该急了。可那时候急又有什么用，青春可是谁也补不回来的。更何况，你们领导跟你光谈些虚的，升不升职呀，加多少薪水呀，一点准信都没有。当然，我也明白做领导的心思，很可能是会在你回来之后，觉得你经过大场面的历练了，到时间可以提拔了，你又说自己要去生孩子，你让领导怎么想。接着就是怀孕、产假，一下又是两年过去了。那你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资历，可不就白瞎了嘛。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行政工作，深深知道女人在职场上混，比男人难得那不是一星半点儿。其中最难熬的，不是你怎么做，而是你怎么选，选择在什么时机做什么事情。倩倩，你相信妈妈一句话，这时候去拼事业，不是好的时机。就该趁着年轻，把该做的事弄完了，然后再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去实现自我价值。”
“来，别站着，坐下吧。”包主任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笑盈盈地说道，“这么快就结婚了，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你一向做事积极认真，业务能力也强，在律师行业，浑水摸鱼的人很多，但最后能做出一定成绩的，都是那些踏实靠谱的人。”
婆婆一下子说了很多，不得不承认，即便她的出发点是希望我能早点给吴家添个孙辈，但她所说的仍然是有道理的。我低下头，默不作声。
“包老师的祝福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当真收了您的贺礼，别的同事可得把我嫉妒死了。”我谄媚地回答道，心想，我跟吴浩又不是闪婚，所里谁不知道。清明多请了两天假，写明了是去拍婚纱照，也是你亲自批的。这糊涂装的，真是无趣。但女性结婚本身便是职场上敏感的话题，我自然得提着精神管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
一旁的公公见状，制止了婆婆的滔滔不绝：“这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你在旁边添什么乱，有人问你的意见了吗？”
包主任脸上微微搐了一下，随即便被浓厚的笑意掩饰了过去，“哎，我们律所第一美女刘倩就这么嫁人了，这么大的好事，今天才来汇报，搞得我连个礼物都没准备，该批评。”
我赶忙说：“妈妈说的很对，今天领导跟我谈话时，我也想到了这个薪酬的问题。按照所里的规定，跟项目是有一定比例的提成的，出差也有补助的。我现在正在往独立办案律师发展的关口上，哪怕就是跟去打个杂，这个机会对我都是很难得的。但是妈刚才给我的提醒也很及时，我现在的年纪的确有些尴尬，即便现在不着急要孩子，真的等项目做完，就得赶紧了。可那时候，所里肯定希望我能够趁着熟悉流程，再做几个类似的案子。我那时候却要去怀孕。从一定程度上说，的确不是什么好时机。”
我恭恭敬敬地将喜糖放在宽阔的办公桌上，一面陪着笑容，一面小心翼翼地道：“包老师，我结婚了，请您吃喜糖。”
公公点点头，说道：“你能够听进长辈的话，这个很好，也证明了你对这个事情不是一时盲目的冲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干涉你们最后的决定，对于这个事情，我的意见很简单。深圳现在的发展势头，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机会也要比内地很多城市多很多。你看着去内蒙是个好机会，同时也需要考虑，你毕竟是要去一个内地欠的发达地区，离开深圳两年，你错过的机会中有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比这个更有助于你未来发展的，这些应该是你需要考虑的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而且我也有些担心，那里的做事方式很可能会让你这样一个法务工作者感到不适应。投资方派律师团队过去，主要是想盯着整个事不要出什么法律纰漏，但真正能够把整个事情运作起来，恐怕不是你们这些深圳的专业律师，而是当地由破产企业聘请的在当地有很深关系网的二流子律师。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从中真正能学到、积累到的经验又还剩下多少了呢。”
办完喜宴回来，我带着一大包包装精美的喜糖分发给律所同事。律所的同事大多都是长辈，客客气气地收了喜糖，一面打趣道，明年的新年利是又省下一个咯。我笑盈盈地接受了每个人良好的祝福，又堆起满脸笑容，敲开了包主任的大门。包主任今年四十多数，是律所合伙人。年轻时做诉讼律师，大大小小赢的官司不少被写进了教材里。积累了不菲的名声和财富之后，开始以顾问的身份参与各类商务谈判，据说一年的代理费在八位数以上。是全律所偶像级的存在。为人确实低调且勤勉，律所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永远是最上心的那一个。
公公简略深刻的分析让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看来我之前真是将事情看浅了。职场上，没资没历的人从来就不该相信天上忽然掉下来的馅饼，如果有一天，当真被砸中了。首先应该想想，这个饼，是不是被其他人挑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