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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梦绕胡沙

两败俱伤,闹得太难收场,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多。

傅西平怕她自个儿烧着了,还要抖落唐其琛一身灰。

总归是不好看的。

傅西平这人还是聪明的,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提醒着安蓝,唐其琛不一样了。玩在一起的,谁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唐其琛这人的性子换句话说就是性冷淡,别指望他懂得循序渐进的做铺垫。但安蓝不一样,说是飞蛾扑火还称不上,但有情饮水饱,这几年的心意她是越发藏不住。

安蓝没听懂傅西平话里的深意,颇有仗势撑腰的意味,还往唐其琛的方向故意靠了靠,下巴一抬,“怎么就不乐意了?难不成交女朋友了?”

傅西平啧了声,“刚跟你说的就忘了啊,现在你其琛哥哥可不一定乐意按你说的做了。”

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打这张,不许打顺子。”

牌桌上的人,上回都去了傅西平家里吃那顿日料,也就是那一次,唐其琛坐在沙发上,坦诚大度的承认了他在追人。

习惯成自然,甚至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安蓝勾了条椅子,就这么挨着唐其琛坐下,又开始胡乱骄纵的指点江山了。

大家心知肚明,但又闭口不提。哪边都不能反目,谁也不敢去安蓝那儿触这个雷点。

安蓝从小就喜欢跟在唐其琛身后,别人说她是小尾巴,这么骄傲吃不得一点亏的性子,愣是没不高兴,还美滋滋的凶回去,“尾巴怎么了,我也是最漂亮的那根小尾巴。”

眼下安蓝自己误打误撞的把话题引了过来,太敏感,个个噤若寒蝉,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的留意唐其琛的反应。

傅西平抬眼,目光意味深长的投过来,“以前乐意,现在就不一定了啊。”

唐其琛丢了对子在桌面,然后把剩余的牌往桌上一扣,转过头看向安蓝,他的目光没有遮拦,深沉而笔直,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安蓝娇娇俏俏的瞪眼,“他乐意,管得着么你。”

他说:“对。”

“哎呦喂,你这声音能不能正常点。”傅西平在旁边坐着,边码牌边嫌弃,“也是他不好意思说你而已,照顾一下旁人的感受好吗?”

安蓝的表情就这么僵着了,挂着笑意的嘴角甚至忘了收回。她的眼睫先动,眨了两眨,像是触动了开关,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清醒了。她把唐其琛的那个“对”字反反复复体会了一遍,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什么都不敢求证。

安蓝又说:“那你刚才还骗我。”

等她反应过来,伸手抓着桌上的鸭舌帽狠狠往地板一扔,起身就往K歌那边儿走了。

唐其琛嗯了声,“好,黑了。”

傅西平脑仁儿疼,但还是故作轻松的唱和,“行行行,唱歌唱歌啊,轮到谁出牌了?”

“哪有,人家就明明就黑了。”

唐其琛把这一盘打完,便也推桌起身,交待柯礼:“你招呼。”他自己有事要走,走时,都没有分一个目光给沙发上的安蓝。

“没有。”

夏日夜风拂面,灯红酒绿之下,也有了些许温情。

安蓝问:“我黑了吗?”

唐其琛走出会所,透了透风,心里也没什么多余的杂念。既然明确了心意,有些东西他确实不想一拖再拖。

唐其琛笑了笑,摘下那顶鸭舌帽放在桌面,“谢谢。”

“哥!”车灯微闪,霍礼鸣开着他的车转弯过来,从驾驶座露出脸,笑得挺有内涵,“你吩咐的事我都办好了,现在走吗?”

“边儿去,我来给这屋里最帅的那个送礼物的。”安蓝款款而来,一身休闲打扮,白T恤短热裤,腿笔直匀称,走来就把戴着的鸭舌帽往唐其琛头上轻轻一放,两手搭在他肩膀上,探过头笑意盈盈,“其琛哥哥生日快乐!”

唐其琛走过来,问:“都好了?”

大家吆喝声渐起,“哟,咱们的大明星回来啦。”

“好了,全在后备箱了。”霍礼鸣拉下手刹,把车停稳,“她那边我也打了电话,在公司加班呢,我们过去正好差不多。”

安蓝进来的时候,嗓音清清亮亮在门口就传来了,“谁唱的那么难听啊。我就知道是小七,一猜一个准。”

唐其琛拉开车门坐上副驾,淡声说:“走吧。”

饭吃完是两个小时后,热了身,酒也暖了胃,夜场生活开始得就很沸腾了。最大的包厢里一切准备就绪,歌也都点好。一进去,哪个角落都玩嗨了。唐其琛坐上牌桌,翘着腿,偶尔笑,偶尔低骂,神采飞扬,人是真的好看。

霍礼鸣发动车子,平平稳稳地开上主路,他嘿嘿笑,故意问:“您今天生日呢,抛下傅哥他们合适吗?”

唐其琛看了眼标志,轻轻笑了起来。

唐其琛没理。

唐其琛放手里掂了掂,然后压在桌上,把自己的钱夹盖在上头,他没什么过于热情的回应,但表情温和带笑,心情是极好的。傅西平直接丢了把车钥匙给他,“拿去开吧。”

霍礼鸣瞄了瞄,欠儿欠儿地嬉皮笑脸:“哥,你紧张吗?”

生日宴也没什么特别,熟的不能再熟的哥们一起吃个饭,天南地北的聊,气氛是轻松惬意的。唐其琛坐主位,他是不喝酒的人,柯礼能喝一点,回回敬酒都由他代劳。饭吃到后半程,就陆陆续续开始上礼物了。只不过唐其琛的兴趣喜好实在贫瘠,别的他也都不缺,哥们几个商量了一通,早半年前就找工匠定制,给他用金箔打了一副真金白银的扑克牌。一副牌55张,就是五十五张黄金片。

唐其琛没转头,就伸过手,往他后脑勺上一拍,“好好开车。”

唐其琛起身,整了整压得微褶的裤腿,显然不太想继续跟他扯谈,径直往别处去了。

语气沉稳,但他别过头看窗外时,嘴角的弧度明显是上扬的。

傅西平反应过来,赶紧偃旗息鼓,“是我说错话。不过待会儿安安来了,你,你。”

到了亚汇,霍礼鸣提早给温以宁打了电话,挺好编的一个理由,说自己正好顺路,捎她回去。温以宁和他还是挺投缘的,也没那么多扭捏矫情,加了一晚上班儿谁不累,屁颠颠的就下来了。远远见着车,却是一愣。

这话有点往他痛处刺,唐其琛不太乐意了,平铺直叙的反驳:“跟我比耐心?”

唐其琛就倚靠在车门边低头看手机,一会儿他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正巧与她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傅西平倒吸一口气,“怎么了这是,唐哥哥,这不是你风格啊。这么久没追上,您还有耐心呢?”

他轻轻颔首,然后站直了些。

唐其琛眼皮都没掀,“在追。”

而后座的车窗滑下来,霍礼鸣冲她出了声口哨,挑眉道:“愣着干嘛,老板的专车接送,上来啊。”

“就那个什么悬疑片,徐导要求高,戏都很难磨,还封闭训练呢,走了两个月了吧,我昨儿听她经纪人说杀青了。”傅西平左顾言它,说完静了静,看着唐其琛欲言又止了几次,估计这话也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纠结了一通,只意味深长的点了点,“那个,你和念念。”

就这么十几步的距离,温以宁觉得脚跟灌了铅一样。走到面前,她和唐其琛谁都不说话,颇有“大眼瞪大眼”的滑稽意思。霍礼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又看了看唐其琛,心里一百二十个确定——我哥紧张了。

唐其琛记得,“她是在国外拍电影。”

“那个,我坐后面吧。”温以宁先打破的沉默,总这么站着也尴尬。

傅西平笑了笑,“生日才更长记性。对了,安安还没下飞机,赶不过来吃饭了,待会儿唱歌的时候来。”

唐其琛拦了她一把,“等等,你过来。”

唐其琛睨他一眼,“今天我生日。”

然后,他顺着这个拦人的动作,索性拽着了她的胳膊,不轻不重的,但也让人没法儿逃开。温以宁懵懵懂懂的跟他绕到车后面,唐其琛按了解锁开关,对她说:“打开看看。”

傅西平啧了声,“你可别有钱挣没命花啊。”

温以宁一愣,这个状况太突然,也有点反常,她自个儿脑子转不过弯,基本就是言听计从的反应。

柯礼有点热,站在冷风出口纳凉,提起这个也是忧心忡忡,“能不瘦吗,胃病复发了两次,回回吊水消炎才好。你是知道的,病一次,身体也得要时间恢复。”

她打开了后备箱。

下午的飞机到上海,手头工作暂告一段落,唐其琛直接去了霍西平订的地方。来的人已经很齐了,这个私人饭宴也没外人,不需要奉承应酬,两句招呼就都各玩各的还蛮有气氛。傅西平说:“好久没见你了,你是不是又瘦了点?”

满满一车香槟玫瑰,这个浅粉色很高级,大团大团的簇满车厢,有一种壮丽的温情。

这些年,也多亏了这些知冷知热,说一不二的人。

路虎太能装东西了,唐其琛可能也被这阵仗惊了一跳,但还是淡定自若的问:“你喜不喜欢?”

唐其琛是不太爱过生日的,他的精力在年轻时都匀给了事业,就这几年似乎都是在飞机上度过,忙了一天精疲力尽回到酒店,那都什么点了。柯礼还是有心的,应酬局上喝得跟孙子似的,还是没忘给唐其琛扒来一个小蛋糕,两个大男人就在异乡异地,把这只可怜巴巴的蛋糕给吃了,顺便缓解一下满肚酒水的不适。

温以宁差点忘了“不”这个字的发音。但也绝对说不出“喜欢”两个字。

傅西平电话里是这样说的:“生日过一年少一年,你工作再忙也别不当回事,哥们儿几个都记着呢,我给你安排好了,你人来就行。”

唐其琛已经沉定下来,估摸着她的表情可能不太妙,想着给自己造势,便自然而然的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也能把花送到你办公室。”

唐其琛这几天又出差了,和柯礼跑了一趟江苏去那边的子公司例行视察。他周三回来,周一的时候傅西平就特地约了他的局。他们这帮发小之间,相处从不讲究那么多客气和套路,有空了就聚一聚,绝对不会这么大费周章的像外人一样,见个面还得预约。但这一次不同,因为周三是唐其琛的生日。

花儿都跟开疯了似的,把他们这小半圈的天地都染成了霓虹艳光。

纹身这事儿过去了好几天,刚纹完那会的痛痒症状逐渐减轻,那只小狐狸颜色浅浅的,和她白皙的皮肤很相称,安静待在手腕处。初夏谢幕,盛夏光临,气温慢慢稳定了,公司的运行也进入一年之中最顺滑畅快的时候。

唐其琛说这话的意思是出自真心。但在温以宁听来,怎么就有几分威胁人的意味了。后座车窗还趴着一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脑袋,霍礼鸣真想拿手机录个小视频群发。圣人动凡心,其实也挺接地气的。

霍礼鸣反应过来,也挺不好意思的拽了把自己的小寸头,“吃吧,鸡腿儿都凉了。”

温以宁反应过来,第一个举动就是去关后备箱。这个点不算太晚,从大厦进进出出的人时而有之,她不想被围观。一个动作就表明了她对方才那句话的回应:介意。

温以宁都快翻白眼了,呸呸呸了好几下,“晦气,有你这么举例的吗。”

“砰”的一声响,后备箱被关了个扎扎实实,还惊动了几片花瓣可怜兮兮的坠了地。温以宁迅速坐进后座,霍礼鸣故意占着地方不肯挪,吊着眼梢坏透了,“干嘛呢这是,坐前边儿去。”

霍礼鸣对唐其琛就是迷弟一般的情谊,跟喊口号似的来了句:“就好比我们仨坐在一辆车里,出了车祸,我肯定是护着他,他肯定是护着你。”

温以宁敢怒不敢言,就这么看着他。霍礼鸣的怜香惜玉品质基本为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躺了下去,把后座都给占满了。这事儿他做得极致,狼狈为奸么这不是。再僵着也没意思,温以宁只得坐去了副驾驶。

“我也是很讲道理的好不好。再说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跟我哥是有过旧情的,独此一份,很特别的存在了。”霍礼鸣说得理所当然,划燃火柴点亮烟头,他微微低头时,就能看到短短寸头往上立着,发质好得能扎人。

唐其琛上车后,侧头对霍礼鸣说:“别惹事。”然后也没再有多余的话,把车开出了停车坪。

温以宁叹了口气,“算了,刚才的天白聊了。”

一尾箱的花,熏得车里都是香的,花本身的味道还是好闻,但这么多弄在一块儿,还是挺熏人的。唐其琛不太能忍这个味儿,眉头皱了好几次,又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些。温以宁早就察觉到了,也没吭声,只是把车窗降了一半,让外头的自然风透了透车里。

霍礼鸣特干脆:“当然。”

她刚想说什么,转过头一刹那就觉得不对劲了——

“是不是唐其琛说什么,你都无条件拥护他?”

他们的车刚驶出写字楼,还在匝道上不快不慢的时候,左边直行路口突然冲出一辆小皮卡,没按交通信号灯行驶,而是跟失控似的直接往他们这个方向横冲直撞而来。唐其琛早就鸣了喇叭,一声比一声急,但对方已经不长眼睛了,速度不减蹭着车身过来。剧烈的撞击声很是怖人,唐其琛的方向已经把握不住,这一撞,撞得人五脏六腑都裂开一样。

“问。”

温以宁啊的一声尖叫,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就在撞击的那一刻,唐其琛迅速解开安全带,倾身护盖在了她身上。而也是同一时间,后座的霍礼鸣伸出手挡住了唐其琛的脸。破碎的车窗玻璃碴横飞,尖锐地扎进了手背和后颈。

霍礼鸣说话太直白了,温以宁皱了皱眉,“霍爷,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唐其琛眉间有痛色,但护住温以宁的动作始终维持着。

霍礼鸣不喝啤酒了,从烟盒里抖出根烟叼在嘴里,微微眯缝了眼睛看着她,“听我的,你要觉得还能接受,就跟他再试一试呗,试了还觉得痿,就分手呗。我哥就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就是对自己的目标比较有耐心。信不信,只要你没结婚,他就能把你抢回来。”

想起前几日和霍礼鸣在大排档聊天的内容:“就好比我们仨坐在一辆车里,出了车祸,我肯定是护着他,他肯定是护着你。”

“不是一路人,你能这么拐弯抹角的套我话?不是一路人,你会对我哥做过的事儿,说过的话这么念念不忘?”

温以宁心想,现下可真是一语成谶了。

温以宁笑了笑,“还一路人。”

柯礼赶到医院时,最先看见在大厅坐着的温以宁。他走过来,脸有焦色,“还好?”

“其实多大点事儿呢?就这么一个坎,你能想通,就自然而然的跨过去了。再简单点说,喜欢一个人,是爷们儿就追。我看我哥就追得挺含蓄精致的。你和他某一部分都很像,就是,就是。”霍礼鸣不太懂那么多文人用词的婉转,他的词汇量不算多,想了半天才勉强形容出来,“就是都挺克制的,哎,反正就这意思吧。按理说,你俩应该是一路人,应该更能体会对方的想法才对啊。”

温以宁起身,“我没事,唐总和小霍还在里面包扎,应该也快出来了。”

温以宁眼角有点热。

清创室关着门,柯礼看了几眼,眉头深皱,“这么严重?”

温以宁的情绪崩盘得太厉害,忽高忽低,就这么几秒钟,她又自我怀疑无比低落。霍礼鸣混了这么多年,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看穿了温以宁的心思,但又顾全女孩儿的自尊,所以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看得出来,我哥对你是放了心思的。”

“应该没大碍,小霍的手背严重一点,不过照了片子,没有伤筋动骨。”

毕竟,“遇见你以后,我喜欢的每一个人都像你”这句话,看起来缠绵悱恻,但按头在自己身上,就变得可悲可怆了。

正说着,门开了,医生护士先走了出来,唐其琛跟在后面,拦着时还没看清,等人到面前了,柯礼倒吸一口气,温以宁也惊了一跳。唐其琛右侧的脖颈上,绷着一块厚厚的纱布,是被玻璃碴给划的。医生把碎片取了出来,一根细细尖尖埋得很深,再偏一点就往动脉上招呼了。

温以宁这会才算清醒了几分,愣了片刻,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垂下头,笑得心里泛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道理,怕是温以宁一生都很难过去的一个坎了。她对过去心有芥蒂,对未来惶恐无知,她不自信,不确定,不能释怀。哪怕唐其琛已经跟她解释了无数遍,但她仍旧心有余悸,只能在理性与感性之间自我拉扯,在信与不信之间大动干戈。

柯礼跟医生询问仔细,再三确定是否没事。

霍礼鸣被这个问题震惊住了,“你,你就长这个样子啊,不是,你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不多时,霍礼鸣也龇牙咧嘴的走了出来,他手背上的细碎伤口比较多,小手臂上也豁了道小口,鲜血糊开在他的花臂上,把黑白青的翅膀图腾染出了妖冶感。温以宁问:“还好么?”

温以宁神使鬼差的,又问:“那你觉得,我长得什么样?”

“没事儿。”霍礼鸣转头看向唐其琛,“哥,我皮糙肉厚习惯了,但您真得上点心,您那脖子别乱拧,待会伤口又裂开。”

霍礼鸣说的是陈飒,御姐范儿。

柯礼走了过来,听完医生的话更觉后怕,眉头深深皱着就没松开过。柯礼身处这个位置多少年了,遇到再大的难处都是荣辱不惊,从容温和的。但跟唐其琛相关的事情上,他就没办法掉以轻心。

“挺漂亮,我也就见过一两次吧,还是那时他们来上海出差的时候。跟你那个女领导是一个类型。”

“我给老陈打个电话,要不您去他那儿再看看吧。”柯礼越想越不放心,“您这儿缝了四针呢。”

温以宁敛了敛眸,“嗯,她长什么样儿?”

唐其琛抬手轻轻摸了摸伤口的位置,“不用。”他又看了眼温以宁,低声问:“没伤着?”

终于,霍礼鸣吱声了,特别平静自然的提起:“哦,你说晨姐啊。琛哥从国外读书回来后在一家国企待了几年,他家的情况当时很复杂,就没马上回来接管公司。他是挺喜欢晨姐的,他都三十六岁了,有过几段感情也很正常对不对?不过晨姐都结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几岁了。”

温以宁点点头,也是蹙眉盯着他的伤口。

几秒的留白等待,她心里忐忑不安,也有懊悔之意。她假意平静的继续吃花生米,一颗一颗在唇齿留香,吞咽下肚,却又苦涩不堪。

这么一说,柯礼就都明白了。

问完,情绪潮起潮落,澎湃汹涌的直往心口撞。也就是这个时刻,温以宁才发现,自己仍是在意的,介意的。那个活在“听说”里素未谋面的假想敌,是她的意难平。哪怕尘埃落定,过了这么多年,温以宁还是有迫切的,想要了解的欲望与不服。

肇事的皮卡车是从右边蹭过来的,按理说,副驾驶的人才最危险。柯礼来的路上已从交警队了解了大概,得知副驾坐着的是温以宁。可伤全都在唐其琛和霍礼鸣身上。

温以宁到底没忍住,就这么问出了口:“他以前,喜欢过一个人很久。”

柯礼心里是暗暗跳动的。唐其琛什么人?说白了,身居要位,阴谋狡诈里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早就冷了心肠。他身上有大义,却不拘于小情。除开这副精致皮囊和荣耀光环的加持,他的心是很难焐热的。世事道理活得清透明白,又怎会为了别人而折损自己呢。

关于过去的,关于某个人的。

柯礼算是看出来了,搁他老板心里,温以宁已经不是外人了。

温以宁吃着碟子里的凉菜,酸萝卜下去,牙齿都颤了颤。触碰唐其琛的感情历史是一件很敏感的事。对她而言也是矛盾的,一边本能反应的回避,一边又忍不住的想知道。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拉扯拔河,僵持碰撞出火花的一瞬,意识形态又忽然变得清晰了,矛盾纠结全部化成了蠢蠢欲动。

唐其琛问:“车在外面了?”

“他就是特别谨慎,也不太容易相信别人。你敢相信么,这几年,我就没见他带过什么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出来过。”霍礼鸣给自己倒了一扎啤酒,把车钥匙隔着桌面丢过来,“待会儿你开车吧。刚说到哪了?啊,女朋友。哦,不对,他也不是没交过,就去年吧,家里介绍了一个老师,就在逸夫小学教语文的。我哥还愿意去相相亲,不过后来也不了了之。就再也没有过了。”

“在。老余候着。”柯礼明白他的意思,便对温以宁说:“老余送你和小霍先回去,再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温以宁随口问:“为什么?”

温以宁走前,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唐其琛,那句“谢谢你”在这个氛围下,显得轻而又轻。但除了谢谢,她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个男人了。霍礼鸣喊她,“以宁,我们先走吧。”她这才迈步,把一腔心思活生生的按压下去。

“不过他这样也挺好,至少有了点活人味儿。”霍礼鸣还挺感慨的,“我十七岁就跟在他身边做事了,我哥他什么都好,就是爱工作,把自己整的跟机器人一样。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和傅哥他们打牌,而且固定一拨人,外面人的牌,他从来不玩儿的。”

这时,唐其琛撇下柯礼,快步跟上,轻轻拉了拉温以宁的胳膊,他像是知她所想,把人拉到一边,声音压了压,语调是平静的,“不要有压力,你没事就好。还有,我给你时间。”

温以宁笑了下,挑着花生米吃。

也没多的了,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没给,说完就回去了柯礼那儿。

说到唐其琛,霍礼鸣又忍不住想笑了,“你知道吗。我哥真的很少为这种小事儿为难。刚才我就该给他录下来的,回头给他刻个碟一生收藏。”

温以宁方才的欲言又止,顷刻间化成了甜苦参半的药水,过往种种的抗拒迟疑,也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唐其琛无疑是深沉而有力量的,他说的话、注视人时的眼神那么匹配,跟一把试着插进锁孔的钥匙一样,耐心磨,温柔拧。就这股劲儿,让人于心不忍,差一点就要主动为他敞开大门了。

温以宁心想,胃不好的人,还情迷夜宵摊,能好才怪。

温以宁的矛盾苦楚,都变成了一步三回头。她走得慢,也不畏惧与唐其琛眼神的对视。最后走时,唐其琛隔着距离对她淡淡笑了一下,上唇碰下唇,嘴型说着:“听话。”

“嗯。”霍礼鸣给她倒了水,茶杯满出来了,洒了几滴在桌面上,“你这几天就别吃辣了,我给你点个粥,琛哥来这儿的时候,每次都点。”

人走后,柯礼还是不太放心,“唐总,要不我让老陈去你公寓再看看吧。”

“你常来?”温以宁坐下后,看了看四周。

唐其琛随他走到车里,颈上的疼痛还是很刺人的,他说:“这两天对外说我出差了,公司一些急着审批的文件你带过来。你跟小霍也交待一声,不要对我家里说这事儿。你再给老陈去个电话,让他明天到我这儿来换药,医院我就不去了。”

“哟什么哟,边儿去。”霍礼鸣脚尖踹了把对方的小腿,拉过一条木板凳给温以宁,“别理他们,你坐。”

柯礼应着,斟酌了番,问:“唐总,是意外吗?”

两人找了家大排档,这老板跟霍礼鸣熟,一见面就叫小霍爷,又盯着温以宁,笑眯眯道:“哟。”

唐其琛枕着椅背,阖眼累极,说:“我不知道。”

霍礼鸣也是个夜间动物,没客气地说:“行,地方我挑。”

柯礼说:“那辆皮卡车的司机是酒驾,不是本地人。我印象里也是个生面孔。可出事的地方路况良好,不至于隔着那么远跟长了眼睛一样专往您那车上撞。需不需要我再去查查这个司机?”

刚纹身的手腕处还有点疼,温以宁撩开衣袖吹了吹,说:“你忙吗?不忙的话我请你吃宵夜。”

柯礼心思缜密,他能看出的疑点,唐其琛不可能不清楚。

霍礼鸣单手抄进裤兜,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这么早,你就回去?”

但,“不要查了。”唐其琛平静道:“就是意外。”

说完,就披着一肩月色离开了。

柯礼默了默,应道:“好。”

唐其琛上车前,对霍礼鸣说:“开车慢一点,把人送回家。”

唐其琛的伤口还是比较深的,后面这两天老陈来给他换药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又摇了摇头。家里开了冷气,唐其琛难得一天都穿着家居服,发型不用过于打理,软趴在他额前,褪去了几分精英感,人倒显得可亲可近了。

唐其琛也没说什么,他还要去南边办点事。老余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唐总,您可能得快一点儿了,陈秘书的电话又打我这儿了。”

老陈说:“你当时就该来我诊所的。这个缝合处理不够好,当心留疤。”

问的是温以宁,她也不太想上唐其琛的车,于是往霍礼鸣那边站,“我坐你的车吧。”

唐其琛笑了笑,“没伤脸上,没关系。”

宾利就在马路边,老余是个老烟枪,没人的时候就下车过过烟瘾。霍礼鸣丢给他两包和天下,又对唐其琛说:“我开车来的。你呢,你跟谁走?”

老陈动作娴熟,纱布绷带都备齐了,给他消毒再敷药,挺无奈地说:“我见过那么多病人,你可真不算省心了。胃不好,今年我都给你吊了四次水了吧。下半年这才刚开始,你自己先来预交点医药费。”

完了,好不容易暂停的笑穴,又要止不住了。霍礼鸣只得低着头,憋得肩膀直抖,唐其琛无奈归无奈,但也不会怎么样,他说:“走吧,把你们送回去。”

唐其琛偏着头任他摆弄,听着听着就弯了嘴角。

唐其琛又看了看他的花臂,盘根错杂的线条一根根搭着,看得他头晕。平心而论,霍礼鸣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是兴趣爱好有点过。好好纹个身也没什么,但他跟上瘾一样,一纹还是整只胳膊整条腿的。唐其琛冷冷剜了霍礼鸣一眼,说:“你再敢多弄,我明天就送你进马戏团。”

“又是出车祸又是被玻璃扎,就你这伤口,看着不厉害,但只要再偏那么一厘米,就够你受的了。”老陈又想起来:“还有你那胳膊,也是柯礼他们都在,我给你留面子,什么不小心磕的?我是医生,你糊弄我呢?就是跟人掰手腕弄的。”

“哥,我没纹。得脱裤子呢,空调还坏了。”霍礼鸣就是实诚,有什么说什么。

说到这,唐其琛还是略有心虚的别开了眼。

大概是方才的气氛太过惬意放松,等温以宁反应过来后,才察觉自己大意了。伸在半空的手顿时没了底气,颤了颤,逃也似的垂在腿侧。手腕向内,做贼心虚地掩盖住了那只小狐狸。

“认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嗜好。”老陈数落人的时候也是温润和气的,药已换好,他单手摘下口罩,轻轻呼了口气,“不说了,说这么多我都觉得自己嘴碎。当心身子,多保重。”

笑够了,霍礼鸣从地上站起,弯着腰,撑着膝盖还没缓过笑意。唐其琛一眼警告,他立刻给面子的闭紧嘴角。

唐其琛坐直了些,轻轻动了动脖子,嗯了声,问:“拆线后有印儿吗?”

唐其琛一愣,然后略为僵硬地点了点头,“好看。”据霍礼鸣回忆,当时唐其琛的表情可以说是百年难遇。他也算是他身边亲近的人,这么多年跟下来,他就没见过唐其琛还有这种翻脸比翻书快的时候。

“我给你抹了药,三天后就不会太明显。”老陈开玩笑道:“你公司人问,就说是媳妇儿挠的。”

温以宁看着唐其琛微窘的模样,忽然就不忍心了,她也轻声回:“嗯,不疼。”然后又轻轻把手伸到他面前,“好看吗?”

唐其琛这么一品味,四舍五入也差不多是这个真相。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很浅的一个弧度。老陈简单收拾好工具,嘱咐了一句:“反正你这几天有时间,抽空去我那儿把体检做了吧。”

地上的霍礼鸣一个爆笑,就差没握着拳头捅天捶地。

他答应下来:“我就不送你了。”

温以宁侧过头,鲜眉亮眼的望着他,盈盈笑意看得唐其琛心头一暖,他垂下视线,轻声问:“疼么?疼的话带你去老陈那儿吊水。”

一旁的柯礼起身送老陈,人走后,他把刚才整理的一些报表递给唐其琛,“下个月几个新项目的成本支出计划预算,有两个数据我让林部再去核实,半小时后再给您反馈。”

霍礼鸣大笑出声,蹲在地上撑着下巴。唐其琛无语至极,看看地上的,又看看站着的,然后走到站着的那只“小狐狸”身边,低声无奈道:“你还笑,我不要面子的啊。”

唐其琛过目一遍,着重看了时间节点,又批改了几处。很快,夕阳西落,外头的日光渐淡了。两个白天柯礼都在这里陪他工作,时间也差不多该吃晚饭。

温以宁的笑也绷不住了,别过脸,假装看别处。

“唐总,今天您想吃什么?我打电话给老余去取。”

唐其琛微微皱眉,目光顺着往下,停在温以宁的手上。她左边的衣袖还挽了几卷,露出手臂内侧泛红的皮肤,靠近手腕的位置,她纹了一只翘着尾巴的小狐狸。

唐其琛合上电脑,放下后站起身说:“不用,你回吧,我晚上有点事。”

“不是,哥。”霍礼鸣终于忍不住了,把温以宁往前一推,“你自己看。”

柯礼也起身,“好,您用车么?还是我开车送您去?”

“你还笑?”唐其琛起了怒意,“为难人还有理了?”

唐其琛从衣柜里挑了件条纹式样的polo衫搁床上,说:“我自己开车。”

霍礼鸣憋着笑,忍得下颚都在微微颤抖。

这边散了,柯礼带着批阅好的文件回了趟公司。明天有个技术专项会他要代替唐其琛出席,一些资料都备着。天光尚早,亚汇仍有不少加班的同事。柯礼在中间楼层打了个转儿,刚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就被人叫住。

唐其琛生起气来,用词也挺不客气的。心情不妙,是因为纹身也罢,还把温以宁拖过来。他的下巴对她轻轻抬了抬,话还是对霍礼鸣说的:“别欺负她好说话。她也坐了一天车,让她回去休息,谁想来看你扎针。”

“柯助。”

“你是嫌自己不够酷,还是嫌自己黄皮肤不够炫彩?老余,下次给他扎两条彩灯,让他闪亮整条黄浦江。”

他回头一看,“嗯?以宁,怎么了?”

唐其琛这人是接受过正统教育的,对这种行为可以理解,可以尊重,但自己并不是很喜欢。霍礼鸣跟他的关系也是不言而喻的,那么多年的恩情,明里不说,但心里仍然把他当自己人当弟弟。霍礼鸣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在人鱼线的位置纹了把匕首,前两年,又扎了花臂,每回都是先斩后奏,把唐其琛气得不轻。

温以宁小跑着过来,方才柯礼一露面,她就欲言又止了好几番。顾忌还有同事在,有些话不方便问。现在没什么人了,她心里又有了犹豫,最后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出口:“唐总他好些了吗?”

小霍爷多酷的一个小哥啊,在唐其琛面前就老老实实了,双手背在身后,跟没交作业的小学生似的。

柯礼了然,微笑着说:“还行吧。”

等他俩从电梯出来,唐其琛站在车边透风。见人走近,他眉间轻皱,语气和眼神都是极不耐的,“一只手还没纹够?你是想纹成斑马?”

这不是柯礼说话的风格。他向来都给人稳重靠谱的印象,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加个“吧”字是什么意思?

晚上的宴会,唐其琛就是出席一下露个脸,后面是拍卖环节,他交待柯礼坐镇,自己就先走了。老余接到他,顺口提了句霍礼鸣要纹身的事儿。唐其琛当即就不悦了,吩咐他开车过来。

温以宁被他这讳莫如深的表情弄得七上八下。凭一己想象猜着其中真相,越想越忐忑,最后表情也不自觉苦大仇深起来。她皱着眉问:“不太好吗?”

“下楼吧。唐总来了。”

“没大事儿,伤口有点发炎,我刚从他那儿过来的时候,好像还有点低烧。”柯礼语气平平道:“估计人也不太想吃饭,我这边忙完了再给打包个外卖送去。”

温以宁气还没喘匀呢,“怎么了?”

温以宁的神情明显被吊起来了,她嘴唇张了张,但一对上柯礼探究的目光,又硬生生的把神情给拉拽平坦了。

纹身是件很耗心力和时间的事,这还没弄出太多图案,就已经过了两小时了。温以宁刚往凳子上一坐准备休息休息,霍礼鸣接了个电话走进来,皱眉说:“我就知道老余不靠谱,他那张嘴就该上把指纹锁。”

柯礼没敢把谎言说得太逼真,笑了笑,给她找了个台阶:“我这边还不知道要忙到几点呢。”

两人边说边坐电梯上楼。霍礼鸣是老熟人了,路也熟的很。

天将黑时的城市缱绻而温柔。余晖金灿灿的一层洒在西边,衬着半圆的落日,延伸出两条长而饱满的云带,酝酿着夏夜的登场。唐其琛开车上高架桥,滑了半边窗户过风,日升月落之时,抵达目的地。

温以宁真是被他绕晕了,好好聊着天,这也能扯到唐其琛身上去。霍礼鸣睨她一眼,“这个师傅手艺很扎实,他画图特别漂亮,设计了很多小图案适合女生,你也可以挑一挑。”

安蓝在卢湾区的住处。

“那你问过琛哥为什么喜欢打牌没?”

这个楼盘开发得很早,搭乘了房价飞涨的第一波红利,早已成了口碑之作,有价无市,一幢幢欧式复古风的小洋楼矗立于法租界,成了游客必访之地,却也只能在外观赏而不能踏入一睹真容。

“不是,你为什么情迷纹身啊?”

安蓝在这儿的房子,是她父亲馈赠的。她自上部电影杀青,有一周的假期自由支配。唐其琛的车停在稍远,步行过去时,安蓝正在花园里浇水。她今天穿了一条碎花长裙,上身搭了条披肩,哪怕是休息,她也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精致妆容。

“不疼,再说了,可以休息的。”

见到人,安蓝招了招手,把花洒放在地方,小跑过来:“阿姨做好饭了,都是你爱吃的。”

“你不怕疼啊?”

她笑得面若桃花,眼神清清亮亮,满是期盼。目光一偏,注意到唐其琛脖颈上被领子隐隐遮住的纱布时,顿时失色,“你这儿怎么了?别动,我看看。”

“嗯。”

安蓝踮起脚,歪着头就往他右边倾,一脸纯粹的关心和紧张。

温以宁皱眉:“纹满啊?”

唐其琛没避,也没附和,而是一把拽起了她的手腕。

霍礼鸣是那种很带劲儿的帅,眉眼幽深,面部的线条也偏硬朗。他不苟言笑的时候,还挺有邪气劲儿的。人虽然有点社会,但穿衣风格却很简洁,要么白要么黑,他喜欢穿纯色的。从地上站起来,霍礼鸣高了温以宁一个脑袋,他说:“我想把大腿纹一下。就纹个满腿,从腿根一直到脚踝吧。”

这力道不算轻,挺沉的一下。男人指腹是温暖的,但此刻却让人怯了胆,凉了心。安蓝忍了忍,一脸无知的望着他,“嗯?”

他顶着一头清爽利落的小板寸,蹲在没亮灯的角落拔草玩儿呢。温以宁走过去,“你今天打算纹哪儿呢?你身上还有地方扎吗?”

“进屋。”唐其琛说。

霍礼鸣选的这个纹身馆位置很低调,在一个不起眼的居民小区里。老余把人送到就走了,温以宁找了半天人,就听霍礼鸣喊了声:“这儿。”

这地方虽然私密性极佳,但他还是保险谨慎。门合上。唐其琛对还在厨房忙碌晚餐的阿姨说:“麻烦您帮我去买包烟。”

老余啧了声,“把我当什么人了,放心,肯定不说。”

他是不抽烟的,安蓝一听这话,心下便了然了。

霍礼鸣在电话里唉声叹气,“你别泄密啊。老余是唐总的人好吗——诶,余老,您帮个忙,回头别跟唐总说啊。”

打发走阿姨,唐其琛终于说到正题,他问:“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温以宁也没想那么多,就这么说出来了,“他要去纹身呢。”

安蓝极力维持懵懂,扯了扯嘴角,“什么事儿啊?我不明白。”

老余笑眯眯凑了凑脑袋,“小霍这是拐带温小姐去哪儿呢?”

“对我还这样,有意思吗?”唐其琛直言打断,方才的目光或许还能称得上是淡然从容,这一刻,却是完全丢了温度。他说:“那辆皮卡车的司机,是你工作室一个造型师的远房亲戚。我见过他一次。”

“对。”温以宁干脆开了外音,“小霍爷,你跟余师傅说下具体位置呗。”

安蓝霎时变了脸色。

霍礼鸣报了地址,温以宁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问旁边的老余。老余是个活地图:“知道啊,在静安寺那块。诶,这是小霍的声音吧。”

唐其琛的唇薄,微抿时就更显寡情了,“为什么这么做?”

回家也没什么事儿,温以宁想了想,答应,“好,你在哪儿?”

安蓝把头偏向一边,神色之间又起了那股倔强之意。

“你现在有空没?”霍礼鸣说:“上次约你纹身,你忙的几周都不见人。今天呢?反正还早。”

唐其琛闭了闭眼,也罢,她这份性子,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拾人台阶,和气说话这个技能了。内心一声叹息,唐其琛决定把话捋直了说。他握着安蓝手腕,力气紧了几分。

“我大学就是正儿八经的英语专业好吗?”温以宁挺轻松的,这么一回顾,这一天的心情似乎都还不错,“怎么了,有事儿吗?”

“你从小到大,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起,我就没有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我把你当亲人,跟西平、小霍他们一样,你在我这儿,再难磕的性情,我都会担待。但是安安,你不能剑走偏锋,不能连基本的道义都不要。”

霍礼鸣给听乐了,“你怎么也拽洋文啊?”

每一个字都像染了毒的刺,多说一句,安蓝的心里就多扎一排窟窿。她生来倔强,也有万人追捧的光芒,她是闪亮而又骄傲的。唐其琛这话太正,太重,他甚少有如此严肃待她的时候,无疑就像五十大板噼里啪啦的往她身上打。

温以宁接了,“Hello。”

偏偏他说得句句在理,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错处。

号码还是上回在古镇的时候互存的。这哥们儿就是酷酷的,上次给她打电话,是问她那家新开的川菜馆味道如何。

安蓝对他心动,此刻又对他理亏。情与理都不占面,这种被揭穿的羞愧和心底的嫉妒愤懑,把她搅得血肉模糊,漂亮的指甲死命掐住自己的掌心,忍无可忍地反驳:“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稀奇,是霍礼鸣来电。

唐其琛愈发冷静,“撞右边,撞副驾,因为副驾上坐的人是她。”

温以宁被老余说的一声都不敢吭,耳朵尖儿都起了鸡皮疙瘩。好在没多久,她手机就响了。

安蓝大声:“你以前从不会为了别人这样凶我!”

老余是个温厚来话的,对温以宁说:“唐总七点有个晚会不能缺席,我还真担心他票晚点呢。本来我还纳闷儿,怎么要开两辆车来,得了,这下全明白了。”他拉开车门,“走吧,你告诉我地址。”

唐其琛:“那也要看看你干的什么事。”

宾利后头,还有一辆S级的奔驰。这车温以宁眼生,搜刮了一下记忆,似乎没见唐其琛开过。要事在身,唐其琛很干脆的走了。老余笑着说:“这车是唐总上个月才买的,他的爱好除了打牌,就是买车。你见过他在云双庄园的车库吗?有好几辆都是绝版的古董了。”

安蓝顿时失神,表情凝固住,慢慢的,眼睫上蓄满了湿意。她不死心的,哽着嗓子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是真的喜欢她。”

老余帮着说:“唐总坐后面那辆。”

唐其琛没避开她刨根究底一般的目光,安静几秒,说:“我不否认,确认心意需要时间,但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一次‘确认’,现在我已是奔着4字去的人了,不想再错一次。但一码归一码,你这个行为,太伤我心了。你这是把人往死里撞,那玻璃是扎在我身上,没能如你的愿。但你想过没有,要是如了你的愿,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

温以宁下意识的问:“那你呢?”

安蓝人都静止了,惶恐不安,又打心底的不服。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偏偏最后半句话,就跟寒冬腊月再往头上浇一桶冰水似的,把她的咄咄逼人都给浇没了。

他对温以宁说:“让老余绕绕路,你坐他的车回去。”

唐其琛给予很肯定的答案:“我不会。”

宾利的后排空间再大,但换起衣服来还是略有束缚。四五分钟后,唐其琛才推门下车,那件穿了两天的白衬衫搁在椅背上,褪去休闲装的慵懒闲适,正装上身,唐其琛又变得精神奕奕了。

如果你有害人之心,我不会原谅你。

“去了去了。西装领带都给您带过来了,这个时候最堵,我怕再回趟公寓来不及。您将就一下,在车里换换衣服。”老余拉开车门,又回头对温以宁笑呵呵道:“温小姐,麻烦你等一下。唐总之前就交待了,要我把你送回去。”

话已经到这个份上,唐其琛的态度立得标标准准。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宽慰和温情的铺垫,面对面的,活生生的,断了你不正确的骄纵和任性。

唐其琛往车里走,“他去了?”

安蓝无计可施,也惊惧害怕。这样的唐其琛太陌生了,他用男人很刚硬的一面,第一次这么对她。安蓝口不择言,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朝他威胁:“唐家和安家分不开的!”

高铁抵达上海是五点一刻。老余已经侯了多时,接着人总算松了口气,“小柯打了我三个电话,问我你下车了没有。”

唐其琛面色深邃又平静,对这莽撞却确实赋有杀伤力的喊话仔仔细细思考了片刻。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安蓝身上,如同深渊一样,淡声说:“你也说了,分不开。”

温以宁愣了愣,硬是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里开出了一朵滚烫滚烫的烟花。

唐家离不开安家。

一旁的唐其琛给听笑了,很自然的揽了下她的后脑勺,一触就松,怎么看都是宠溺亲近的本能动作,力气也轻,只掌心贴了贴她头发丝儿。手放下后,他已经转过背跟钟秘道别了。

安家就能离开唐家了么?

这无疑是官方发言了,温以宁受宠若惊,好消息总是能让人心情迅速快乐起来的。她也很懂事地点了点头,“我不会四处乱说的。”

唐其琛不动声色的将这份威胁还了回去。然后没再停留,转身就离开了。

温以宁说了小区名。他笑了笑,悄声透露,“你们那块已经划分了建设用地,规划拆迁最迟就是明年的事。”

出了门,夏风扑面,室内外的温差之大让他打了个颤。

走时,钟秘很懂人情地问温以宁:“你家是住哪儿的?”

开车回家时,正是夜晚的交通高峰期,到了汤臣一品,已过八点。无可否认,安蓝在他的交际圈里,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位。从小到大的情分刻在那儿,刚才这番对峙与谈判,是伤筋动骨,很挫精气的。

唐其琛眉梢勾着,表情是和煦愉悦的,他拍了拍钟秘的肩,客气道:“托您吉言。”

唐其琛在路上堵着时,胃就开始隐有不适。停好车,他步行从园子里抄小路穿过去,这里是低密度的小高层,灯光隐淡,很安静。出来得有点久,脖颈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唐其琛右手在腹上揉了揉,没什么精神的往公寓走。

他这话说得也不算深,敷衍的掩了掩,钟秘一听就明白。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温以宁,试探地问:“哟,唐总这是好事将近了。”

快到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掠向前面,然后彻底愣住。

钟秘说要送他们去高铁站。唐其琛给回绝了,“您这车是公车,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再说了,我跟朋友一起,姑娘不适应。”

花园和入户大堂的连接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台阶上,正低着头,估计是等了太久,正百无聊赖的扯了根草在指间缠缠绕绕。

温以宁眼皮眨了眨,心里一口大气自此慢慢续了上来。她压了压自己的心跳,摇摇头表示没事。唐其琛只用更低的声音说:“等我很久了是吗,我去打个招呼就走。”

温以宁加完班回去后,是换了一身衣裳才出来的。下半身是条民族风情的淡色长裙,上身穿了件汉服改良样式的短衫,头发挽了一半,另一半柔顺地垂在耳后。

“怎么了?”他低声。

温以宁侧过头来,和唐其琛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连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半尴不尬的杵在原地。唐其琛的视线往下挪,瞧见了地上的保温饭盒。

等她回过神,唐其琛已经站在那儿看了她很久。钟秘书仍在说着事情,等她视线对上焦了,唐其琛直接打断,“抱歉。”然后朝着温以宁走来。

“来了。”他走过去,很平常的反应。

温以宁微微恍然,她才察觉,自己竟然会想当年了。她目光痴痴茫然,跟点了穴似的钉在唐其琛身上。一时分神一时迷惘,在他身上读出了些许前世今生的味道。

温以宁心里松了口气,人也不那么紧张了,嗯了声,“就,路过嘛,柯礼说你没吃饭,顺便买了点。你吃吧,那我先……”

那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少女心吗?遇见你之后,我就有了。”是她五年前的真心不假,是惶惶岁月长河中生硬的一个疮疤,也是带给过她绚烂纯粹的一抹光。

“走了”两个字被唐其琛抢先一步堵死,没准她说出口,直接打断:“进来吧。”

温以宁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就这么细细打量唐其琛。看他谈吐游刃有余,看他每一个表情的切换都拿捏精准,看他背脊挺直,闲谈时的姿容夺目光辉。温以宁目光悠远而绵长,看着这个男人,好像就看到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温以宁默默然,弯腰把东西拎起,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电梯。

温以宁心有疑虑,唐其琛的根基在香港和上海,怎么会与这种小城市的官员如此熟识。不过后来一想,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厚薄有别。他们唐家,这个家族,几代人为之努力攒下的成绩背后,早就结了一张密实不透风的关系网。任凭嶙峋暗礁如何怖人,这个圈层,总是官商相通,八面来风。

唐其琛的胃又有些疼了,不过不明显,一阵一阵的,进屋后,他也没什么大喜的情绪,语调平平缓缓:“厨房有碗,把吃的装碗里吧,再用微波炉热热,我胃有点疼。”

两人顺着姿势,就往前面走,后头的人很自觉的没有跟上去。温以宁立在原地,看唐其琛和那位秘书相谈甚欢,偶尔低语,偶尔展眉,多数时候是对方说,唐其琛聆听。最后,钟秘一脸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看起来心情愉悦。

说完就走去沙发坐着了。

唐其琛拍了拍钟秘书的肩,“代我向李书记问好,有机会再聚。”

温以宁便也无声的走去厨房,把保温瓶里的鸡汤给倒了出来。

温以宁点点头,然后走到他身后站着。

屋里是安静的,客厅也没亮大灯,这份安静却并不让人喘不过气,甚至有了些许安宁祥和之感。

“不必了,我今天就要赶回上海。”唐其琛侧头,“以宁,两点的票是吗?”

正胡思乱想,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唐总客气。中午陪您吃个饭,您要用车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

温以宁一刹屏息。

唐其琛说:“这次过来是私事,不便打扰。”

腰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肩上也变得一沉。唐其琛抱着她,“嘘。”

“李书记也是上午十点才知道您过来H市了,他还在参加九县三区的扶贫工作会议,走不开身,所以委派我过来。”这位政府官员的气质很正派,但与唐其琛说话时,语气还是放低的。

他的左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疲倦而深沉,闭了闭眼,沉吟道:“真的累了。让我抱抱你,一会,一会就好。”

唐其琛与之握手,简短有力,“钟秘。”

唐其琛大半的重量都交付在她身上。从他搂着的腰部开始发散,沉重感顺着经脉一路上攀,直至他紧贴的背脊,温以宁整个人劈成两半,靠近他的一半,是粘稠火热的,另一半也在疯狂搅拌,搅得她心脏狂蹦,一下一下猛如重锤。

唐其琛没多久就下来了,电梯划开,他一个人。温以宁刚要起身,就看到那两辆奥迪车里也下来了人,三位穿着制服样式的长袖衬衫。他们走到唐其琛面前,伸手相握,“唐总您好,我是市委秘书办的钟横。”

温以宁没再动。

温以宁没直接从家门口打车,反正离酒店近,她走到那儿才给唐其琛发微信,说自己到了,然后就在大厅等着。这个酒店标价还是挺高,所以散客的入住不算火爆,更多的是企业政府的协议入住地。温以宁正对着旋转门,看到两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停于门口,好几分钟了也没离开。

唐其琛抱了一会就真的把手松开,往后挪了小半步,看着她刚倒出来的鸡汤,说:“我自己来吧。”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无论来去,她都不是孤家寡人了。

他端起碗就要一口喝光,温以宁挡了挡他的手,“你慢点。”

温以宁轻车简行而来,两手空空而回。

唐其琛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被她一提醒,便不太适应地皱了皱眉。温以宁也没说话,放了个勺子进去,“你喝这么急,对胃也是个负担。坐那儿去吧,慢点喝。”

反复强调的两个一起上下左右的排着,温以宁就觉得有点喜感。她嘴角淡淡勾着,面色从容温和。回来时没拎行李,江连雪也没有一般父母的爱子之心,她从不张罗那些特产,也不表达多余的温情。她在麻将桌上昼伏夜出,绝大多数时候,连温以宁是几点的火车票都不知道。

这还真是唐其琛一个不太好的习惯。这些年的时间都是掰碎了用的,开不完的会和转不完的飞机,中间的余留时间极少,应酬饭局虽多,但那也是费心费力的酒桌文化。久而久之,唐其琛的胃口也变得刁钻。他挑食太厉害,食量也小,很难改了,每回都是囫囵吞枣,迅速敷衍了事,跟完成任务似的。毕竟单身久了,有些事情搁自己这里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你打车过酒店停一下,一起。”

唐其琛坐在客厅喝汤,小瓷勺偶尔碰着碗沿,声音和着汤香让他通体舒畅。温以宁再从厨房出来时,给他倒了杯温水,“你需不需要吃药?”

唐其琛很快回了消息:“一起。”

唐其琛说:“吃完了。”

回程的票是下午两点。温以宁中午的时候给唐其琛发了条微信,问他是不是也回上海。还是那个意思,人都跟着来了,也没藏着掩着就是为她而来的,人家都明明白白的表示清楚了,再在这些小事上装聋作哑当空气,也实在没必要。

温以宁还记得上回在这儿,陈医生给他开的剂量不算小,这才多久就吃完了。她忍不住皱眉,“你到底有没有去仔细检查过?”

从这个角度看,江连雪的腮骨薄薄一条线下来,连着下巴小巧一块。温以宁转完账,还想着,这次回来她是不是瘦了一点。

鸡汤喝完了,碗勺轻轻放回桌面,唐其琛拿纸巾拭了拭嘴,不冷不热地说:“胃溃疡,不复发的时候就还好。”

“这不是晚上输完了嘛。”江连雪抬起头,嘿嘿笑,“快点儿啊,我等着充币呢。”

他这种不当回事儿的态度让温以宁渐生恼火,没轻没重地顶了句:“那你一年下来也好不了几天呵。”

温以宁真服了,“你白天不是还赢了吗?”

然后两人之间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随着沉默的延长,气氛也慢慢变了调。唐其琛注视她的目光是有热度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算近。却能被他的注视给烫没了距离。

江连雪含糊地嗯了声,“那什么,你再给我转一千块钱。”

唐其琛微微翘着嘴角,低声说:“好,念念的话,我听。”

温以宁皱皱眉,又摇摇头,笑得很无奈,“我明天就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儿,少打点牌。”

温以宁的心就这么轻轻扯了一下。

江连雪低头玩手机棋牌,恰逢对家胡了把大的,气得她大声骂娘。

唐其琛又指了指右边的矮柜,“那里有药,你帮我看看吧。”

温以宁也不是为了几句过分点的话就翻脸的人,她当然明白江连雪的用心。母女俩人之间静了静,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说:“我没和他在一起。”

这么一说,就是真的不舒服了。温以宁把柜子拉开,里面就放着几个小瓶子。这些都是老陈给唐其琛配的,消炎止痛为主,出差的时候他都会带上以防万一。四个瓶子已经空了三,另外一瓶也已吃了大半。温以宁把瓶身拽在掌心,低沉了好了一会,又把它给放回原处关上了柜门。

江连雪话糙理不糙,仔细掂量一下是这么个道理。她本就是市井底层的大多数,一辈子过了一半,红尘滚了又滚,美人虽迟暮,但吃过的苦,见过的人,浓缩成世间百态,男人和女人,就算携手成婚,还不一定能好合百年呢。她就是戳戳温以宁热了的心肠,女生懂得保护自己,比男人天花乱坠的口头承诺都实在。

她站起来,声儿都有点紧了,说:“药别吃了,你坐着吧。”

“那有个屁用。大着肚子你就去手术台上哭吧。”

她走去卫生间,把水温调到很热,手伸进去烫人的那一种。唐其琛的洗护用品倒是收拾得齐齐整整,雾霭蓝的毛巾叠得方方正正,她提高音量问:“你洗脸的是哪一块?”

温以宁原本还一肚子的郁火,现在全给这句话弄没了,她哭笑不得,“您能不能说点儿好的,要真是我男朋友,好歹我也是你亲生的,就不能给点祝福?”

客厅里的唐其琛:“白色。”

“上床让他戴套,别意外怀孕。”

温以宁把毛巾浸透热水,又泡了一会才拧成半干。太烫了,只能指甲尖儿一点点的搓,料是如此,手还是烫得通红。温以宁走出去把毛巾递给唐其琛,“你如果疼的不厉害,就用热毛巾敷敷吧。”

温以宁打断她粗糙的歪理:“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其琛看着她。

江连雪弹弹烟灰,语气总算心平气和下来,说:“你也该找找男人了,找个好的也行,玩在一起,你开心就好。太长远的事情你也别考虑太多。那没意义。”

“别总吃药,有依赖性,这法子我见我妈常用。”温以宁双手捂着毛巾,怕热气儿散了温度,“我妈她胃也不太好,但她没你这么严重,就是容易呕吐。她不吃药的,反正每回就用热毛巾敷敷肚子,一会儿就好了。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你试试。”

温以宁背过身,评价两个字:“神经。”

唐其琛的视线落在红萝卜一样的手指上,顿时皱了眉。接过毛巾后,就这么撩开衣摆,直接盖在了胃部。他的腰身长,瘦薄有劲的那一类,唐其琛也是打小养尊处优的人,在男人里算是保养很好的了。就那一截露出来的皮肤,跟白瓷似的,腹部往下没有半点赘肉,两条很淡的弧线延伸往下,被皮带遮住。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就给你提个醒。别和有家室的人不清不楚。他要是没成家,你就当我放屁。你要给人当小三,回头我给你转发几个朋友圈的视频,看看那些三是怎么被原配扒光了按在地上打的。”

温以宁不太自然的移开眼,然后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着。

温以宁停下手中动作,真挺无语的。

唐其琛看了一眼,也没说别的,仰着头,闭着眼,感受腹部渐渐升起暖意。温以宁始终留意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好些了没,心里还是不放心,说:“欸,算了,你还是吃药吧,你那药吃多少粒?”

吸了两口,江连雪眯缝双眼,“年龄不算小,他结婚了没有?”

她又从矮柜里把药拿出来,唐其琛也随她,这热毛巾也是隔靴搔痒,胃病疼起来的滋味是真难受。她拿药的功夫,唐其琛自己把毛巾放回了远处,再出来时,就看到温以宁蹲在地上仔细看说明。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江连雪翘着腿往沙发上一坐,顺手抄起烟盒抖了一支出来。打火机咔哒点燃,最外层的光圈映出了她眼角那颗淡淡的泪痣。

“红色的三颗,白色的丸子吃两粒,还有一板胶囊,按体重吃的。”唐其琛轻车熟路道。

温以宁懒搭理。

“你多重?”

江连雪冷笑又笑,“我女儿上班的地方,我了解一下不行啊。你过分紧张了啊,怎么,猜中了?”

唐其琛报了个数。

温以宁眉间阴雨,挺不耐烦的撇下她,“你就胡说八道。”顿了顿,她压下怒火,“你查我公司。”

温以宁算了一下,帮他把药分好递了过来。唐其琛就着温水吞下,然后靠着沙发椅背缓了缓。温以宁其实挺无语的,“你家人不管你么?”

“还有上次在高铁站接我,那可是工作日,大老板能不忙吗,还有闲心来接我这个陌生人?他又不傻。”江连雪分析得头头是道,早把细枝末节对号入座了。

“嗯?”

“你老板那公司什么规模,出行都不配车?你糊弄我呢,他就是跟着你过来的。”江连雪是明白人,两句话就把温以宁堵的无话可说。

“你身体这么不好,他们不说你吗?也不照顾你吗?还有柯礼,他,他。”

温以宁唇线紧抿,梗着一口气把另只鞋换掉。

他就算了,温以宁是见过柯礼应酬时的模样,那也是一狠角色,看着光鲜,可推杯换盏之间的难处也很多。尤其陪政府官员时,基本只有挨喝的份儿。挺不容易的。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江连雪满不在乎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喽。”

温以宁看着这些药瓶,还认认真真跟他掰扯起来,“一次吃九粒,一天三次就是二十七粒。那你一年就要吃,就要吃……”

温以宁正换鞋,差点没摔在地上。她扶着凳角,拧过头提高音量:“你胡说什么呢。”

她卡了壳,反应也慢了慢,数字还没扯清楚,唐其琛就淡声答:“810。”

温以宁如芒在背,赶紧让师傅开车。到家之后,江连雪合上门就问:“你在跟你那个男老板搞对象?”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微微偏着头,慵懒而惬意。温以宁气不打一处来,冷呵:“您还挺厉害呵。”

唐其琛也没让司机开车,隔着距离对江连雪微微颔首。江连雪对他有印象,上次去上海在高铁站见过。她眼力精,人也精,很快就能把当下一幕对号入座。唐其琛穿得简单,又是坐着,其实不太能满足只敬罗裳不敬认的先决条件。但他的容貌气度是很有辨识度的,像是浓墨重彩勾勒清晰的山水画,或许看不懂,但你能领会它的高阶。江连雪的几个牌友在这方面也是无师自通,笑眯眯的往里打量,就差没问:是男朋友啊?

“清华毕业的就是不一样。”

江连雪也看清了人,“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晚?”她目光落在温以宁身后的出租车上,从车窗里又瞥见了后座的唐其琛。

“当然,毕竟我清华毕业。”

一人眼尖儿,指着她就走近来了,“是宁宁呢。”

两人异口同声,说了句八九不离十的话。

说完,温以宁转身要走,结果和迎面而来的江连雪撞了个正着。刚才话说得有点多,温以宁还微微懊恼得不偿失。她的确不太想被江连雪撞见,尤其她身边还跟着三大姑七大婆的牌友。

温以宁和唐其琛就这么默契的视线搭上视线。一个愣愣然,一个眸色微深。那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她芳菲正浓,缠着唐其琛像只家养的小猫,稚嫩鲜活虽有不懂事的时候,但仍是嘴硬心软,对唐其琛是上了心的。也是一次这样的场景,唐其琛胃疾在家,温以宁单方面冷战了几天,终于没忍住,还是巴巴的上门探病。那时她也为了生活费四处折腾,各种兼职都熟,还跟上大队伍的弄起了微商。

她语重心长地看了唐其琛一眼,“所以,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别不拿身体当回事。”

后来唐其琛让自己的表妹假装路人,在她那儿买了十几份东西。温以宁不知情,也在这间厨房给他做了一顿饭,当即又蹦又跳的跑出来跟他分享。

“虽然我不是上班时间,可退一万步,你也是我老板。再说句不好听的,你真要在我这出点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挺怕麻烦的。所以你。”温以宁一鼓作气说完,找着一个点,就能出口成章,把那份尴尬还给了对方。

她笑得那么好看,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唐其琛没舍得挪眼,配合地问:“那你能赚多少钱?”

唐其琛眼神挑了挑,想把那点不自在给掩藏掉。

“一盒赚四十五,十五盒就是。”

唐其琛嘴角扬了扬,笑得淡。就听温以宁说:“怎么说,你人也是跟着我过来的。虽然非我主观意愿,但你人已经在这儿了。还有,你的胳膊受伤了,回头飒姐或者柯礼问我,我说是掰手腕伤的,估计他们也不会信。”

他说:“675。”

“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他沉沉的声线往温以宁脸上烧了一把火。看着她渐生火苗,微微泛红。然后答案不言而喻。

小以宁顿时眉开眼笑,“你算的好快啊!”

温以宁问:“怎么了?”

唐其琛半卧在沙发上,腹部搭了一条软软的羊绒毯,倦容散了大半,挑眉沉声:“那当然,毕竟我清华毕业。”

唐其琛坐在车里,一直看着她。

唐其琛的本科是清华,大四那年直接去了英国深造金融专业。他的专业储备是国内外顶级学院殿堂中积累出来的。当时温以宁就觉得,他怎么狂拽酷炫都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这个药你记得擦,最后再喷云南白药。”温以宁下车的时候,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如果很疼或者没消肿,你可以打我电话,我再送你去医院。”

年纪轻轻,特别容易发现世界的闪光点。生活虽有苦楚,但那都是浮于表面,并未接触到人性真正的阴暗面。她对唐其琛的迷恋是纯粹又热烈,是执迷而忘我。

两人坐一辆车。酒店地址和温以宁的家很近,但唐其琛还是坚持先把她送回去。上回来,小区附近还在修路,这次已经通畅了。车停在温以宁家楼下,唐其琛记性很好,抬眼就看到四楼。

现在回头看看那样的自己,温以宁都觉得难能可贵并且恍若隔世。

医生又把温以宁叫去,是落了病历本没拿。等她出来,唐其琛就站在门口,说:“不早了,回去吧。”

记忆重叠的契机很微妙,就这么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就能触动开关,然后听见命运齿轮“嘎吱”转动的沉重声响,它承上启下,由古鉴今,让有心人听见自己内心某一处溃烂之地又重生骨骼血肉的沸腾声。

遗憾已经那么多了,他也不再年轻。生命沉下去的部分,让他活得理智而明白。

温以宁和唐其琛对视的这几秒,活生生的望出了几分恍若隔世的意味。唐其琛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微微偏着头,没有任何过激和突兀的举动。

说完,他又将头枕靠着冰凉的墙,目光淡而沉,是他一贯的骄矜沉稳。做什么决定,决定怎么做,从来都是他一个人思考的事情。在他的精力和能力范围内,把能做的都做了。至于温以宁是否给他热情的回应,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唐其琛垂眸,又缓缓闭上眼,“没事,欠你的,我慢慢赔。”

一个眼神便够了。

——你看见的,才算数。我不为自己辩解,不邀功论赏,维系着我们之间的小心翼翼。

久久无言,他轻声开口:“念念,明天跟我约会吧。”

“不敢说太多。”唐其琛调子慢,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像是珠玉落盘,“以前,我跟你解释了那么多,但你不信我。现在,我也怕你烦我。我想给你一个好结果,我想把你追回来,我知道不会太容易。但,念念,就像今天,是被你看出来的。如果你没看出来,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会跟你说。”

温以宁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她有点迷惘,也有些费解,唐其琛不再说话,这时候的任何一句干扰都足以逼退她好不容易试探出来的点点希冀。温以宁对上唐其琛的眼神,像深海静湖那般的宽广包容,沉默却有力量。

温以宁别过头,看着他。

就是这样一种无声的示意,渐渐抚化了温以宁的矛盾。

唐其琛亦平静,“我如果说,是不敢,你信么?”

她站起身,很轻的一声:“嗯。”

“上次和唐耀,你不说。这次都快脱臼了,还是不说。”手里的塑料袋被她拎得发出细碎声响,缠在手指上绕紧,又松开。

唐其琛嘴角的笑意依旧很淡,点了点头,“好,那明天下班,我们一起。”

唐其琛睁开眼,视线挪到她脸上。

温以宁拎着包,表情尚算自然,她没再应,就指了指桌上的药:“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

温以宁低了低头,捏紧手里装药的袋子,平声问:“为什么不说。”

唐其琛跟着站起身,那句“我送你”还在舌尖,温以宁跟有先见之明似的直接把话截了胡,说:“你别送,我打车。”

唐其琛拧头看了看她,又把头转回去。他的后脑勺枕着冰凉的瓷砖墙壁,安安静静的。

唐其琛看了看时间,九点不到。想了想,他说:“好。”

唐其琛照了个片,没脱臼,但医生看了他的手,还是给开了两支消肿止痛的药膏。温以宁给他拿完药回来,一路郁气到这里也消散的差不多了。两人并肩坐在急诊走道的座位上,谁都无言。

门一关,温以宁觉得自个儿腿都要折了,踩的不是地板,而是软软糯糯的棉花糖。每走一步就有点找不着东南西北,最后呆在电梯前,跟点穴似的忘记要按键。

H市的人民医院急诊。

出了大厅,夜风吹在脸上,灯亮照着路,听见马路上汽笛鸣叫,温以宁才缓缓喘上气,人又活过来了。唐其琛住的这个公寓配套设施以及服务都是一流,温以宁进来时是压了身份证做过登记的,去取时,执勤的门卫说:“温小姐,请您稍等一会。”

根本不需要猜,也不会信他的鬼话,温以宁冷冷道:“去医院。”

温以宁不明所以。

温以宁目光落在他右手,绷着脸走近,不由分说的就要去拽他的胳膊。唐其琛侧身一躲,还是那样的笑容,“别弄。”

“唐先生帮您叫了车。”对方礼貌答。

走廊上,唐其琛转过身看着她。看她总是不说话,自个儿便笑了起来,“怎么了?”

就在这时,她手机响,唐其琛给她发的短信:“老余来接你,你等等他,别自己走。”

“唐其琛。”

自此,方才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九九归一都给落到实处了。唐其琛又发了一条过来,温以宁一看就笑了起来。

温以宁没犹豫,他前脚走,后脚便跟上去。

他说:“终于能加个微信了,通过一下。”

唐其琛坐在原处,往后仰,也没什么表情,坐了一会,他独自走去了外面。

加完微信就没有后续。唐其琛就不是成天把时间泡在网上的人,他要说什么,要表达什么,都明明白白当着面儿讲。加个微信纯粹是因为别人都躺在她好友列表里,以前也罢,名不正言不顺,四舍五入一番还是恨透怨透的角色。

流于表面的恭维可见也不是真心,李小亮心里头明白的很,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直到被友人拉去一旁喝酒唱歌。

但现在不一样了。虽然还没把名分落实,但总归是往好方向发展。

然后两人同时松劲,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满不在意。唐其琛对他笑了下,“你厉害。”

唐其琛的微信挺简单,头像竟是他的一张生活照。穿着衬衫,衣袖挽上去两卷,正低头倒水。这是一个侧身角度的抓拍,把他的五官线条突出得十分完美。他神色是轻松带笑的,看起来惬意又洒脱。

哪怕有了结果,唐其琛和李小亮也谁都没松手。几秒较劲,四目对视之间,全是暗暗叫嚣的沸腾敌意。

点进去朋友圈,很意外,还是有几条动态。最新的一条五月,一张风景照的配图。温以宁眼熟,就是他们去同里古镇的那次。

“最后十秒。9、8……2、1,平手!”

温以宁被老余送回了家,她洗完澡后盘腿儿往床上一坐,神使鬼差地打开了天气预报。

唐其琛眉间微蹙,下颚紧绷,嘴唇也薄成了一条线。两人手臂相绕的交界处,他白皙的皮肤都磕成了青紫色。顺着上下发散,经脉一根根地凸起,看起来很有力量感。

明天,周五,多云转晴。

常年的锻炼让小亮老师的手臂肌肉扎实硬邦,相比之下,唐其琛确实稍逊一筹。但这人的耐力出乎温以宁的想象。僵持了五分钟,李小亮很多次试图把他掰倒,甚至歪到了一半,又被唐其琛给生生掰了回去。

黄历又写:宜出行。

温以宁对这两个手臂没有丝毫兴趣,她只看着唐其琛的脸色。这人时差还没倒过来,距上次生病也才好不到半个月,李小亮是体校老师,身体素质就胜人一筹。而且今天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劲儿劲儿的。

但最后这个“宜出行”还是没有出成。大概是一小时后,温以宁接到了一个座机号,区号显示是H市,她老家。温以宁原先估摸着是卖保险的骚扰电话,便直接掐了。但这个号锲而不舍的又打了过来,一接听,一道隐隐不耐的男声:“怎么回事啊,打你电话也不接,你是江连雪的家属吗?”

指令一下,李小亮的手劲就狠狠用上了。他的反应力快,看这架势是进攻的一方。唐其琛稳稳托住,面不改色的。两人暗力胶着,小手臂在桌子中央微微发颤。

温以宁眨了眼,“我是她女儿。”

“3,2,1——开始!”

“我们是H市人民医院急诊,她欠了医药费没人交,你过来把它结一下啊。”

唐其琛边说边挽衣袖,白衬衫的袖口清清爽爽,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手肘往桌面一立,就和李小亮的五指缠成了拳头。也不知谁切了歌,变成了嗨爆的舞曲。

温以宁愣住,“她什么病?”

没等她反应,就把人轻轻推开,对李小亮说:“坐着还是站着?”

电话挂断,她跳下床开始整理东西,一只拖鞋东倒西歪在门边也懒得去穿,光着脚丫子也不嫌凉。从上海回H的高铁票还有最后一趟十点多的,二等座没票了,温以宁订了商务座。订完她马上给李小亮打了个电话,小亮老师接的很快,“哟!宁儿。”

唐其琛看她一眼,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低下头,像是擦过她的脸,在耳畔沉声:“我胃不好,但别的地方还是挺好的。”

“小亮老师。”温以宁一开口,声音是紧张的,“你能帮我个忙吗?”

温以宁皱了眉,心说,你跟着发什么疯。她走到唐其琛身边,低声劝:“你干吗?”

江连雪腹痛难忍,直接疼晕在了麻将桌上,吓得那帮牌友手忙脚乱的把人给抬去了医院。腹痛原因是肾结石犯了,急诊科给她做了碎石的理疗,一千来块钱。这个不能治本,但缓解痛苦是很快的。江连雪又跟没事人一样了,医生让她去把费用缴了,结果这姐们儿直接不见了人。挂号时留的是温以宁的电话,医生就是这么找上来的。

温以宁心里是不认可的,这是什么意思,合计着欺负人了?她刚要说话,就见唐其琛从从容容的站起,没辜负盛情美意,一个字:“好。”

当然这都是后话,温以宁一路风驰电掣的打车去高铁站,再风尘仆仆的到H市,都快零点。

绝大多数关系里,都是帮亲不帮理,一瞬的工夫,所有对唐其琛好奇的注目礼,都变成了虎视眈眈。

小亮老师开车在出站口接她,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他也不放心。温以宁这才知道了原因后果。

唐其琛一晚上已经在扮演隐形人的角色了,这会被指名道姓,万道追光都落在了他头上。小亮老师从来都是温和开朗的,也不会故意为难人,就刚才几句话,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小亮老师心里装了事。

眼见她脸有怒气,李小亮赶紧道:“别怪江姨,她没走,后来自个儿又回来了。说是回家拿钱过来交的。不过也是你下车前十五分钟,我才找到她的。反正也晚了,我就没有马上告诉你。”

嘈闹的房间渐渐安静,就剩一首未唱完的歌靡靡哼唱。

温以宁太阳穴突突地跳,真是无奈又无语。

这是他们之间的老把戏,李小亮走到沙发边,两下就把桌子腾出了片地方。然后一坐,手腕一立,转头对唐其琛说:“掰手腕,来吗?”

李小亮接过她手里的包,宽慰她:“人没事儿就行,闹了个乌龙,你就当跑一趟买个安心。”

齐齐响应号召:“我!我我我!”

温以宁问:“她人呢?”

十来秒后,李小亮忽然吆喝了一句:“都停一下,老三样,谁玩儿啊?”

“急诊挂水消炎,走吧,我送你过去。”小亮老师笑得和煦温暖,一直很让人信任。

温以宁说得太自然了,就像已经成了习惯,她的语气听起来是关心而又亲近的。

温以宁喊住他,“小亮。”

李小亮的手就这么抖了下。

“嗯?怎么?”

顶灯摇曳,光圈重重叠叠地满屋子耀,李小亮的脸沉在这光影里,也看不出个喜怒哀乐。他没再说话,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起身。温以宁抓住他的衣摆,“你别给他喝,他胃不好,喝不了。”

她歉疚道:“不好意思啊。”

温以宁听迷糊了,“不是你让他来的吗?”

李小亮抬手就往她眉心一弹,不轻不重的,长记性,“见外了啊,小亮哥不爱听这话。上车吧,我来的时候还给买了一屉灌汤包,你垫垫肚子。”

李小亮凑到她耳边,大声:“他跟你来干什么?!”

从高铁站到人民医院不算远,二十来分钟就到了。急诊今晚病人多,床位都给占了,江连雪就在那间有十几张简易床的抢救室里吊水。右手闲不住,还在手机上玩棋牌。温以宁看到人,差不多也要气死了,一把夺了她的手机,“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唱歌的声音太大,温以宁没听清。

江连雪这脾气,也经不住几句顶,当即来了火,“不会出声儿啊!吓死我了!”

点的歌差不多都轮到了,慢慢的,就只剩李小亮和温以宁单独待着。李小亮给她起了一瓶菠萝啤,问:“我没记错的话,是你老板吧?”

温以宁懒得说,唇线紧抿,把她手机上的棋牌游戏通通卸载了,然后手机往她身上一扔,“还你!”

李小亮拉着温以宁在一旁说话,几个人各说几句,也没法儿脱身。她偶尔往沙发处望,就见唐其琛坐在沙发边角,一个人自得其乐。

缓冲了这几分钟,江连雪也服了软,看到温以宁这架势,就大概知道是个什么焦急情景,她没底气,只小声嘀咕:“以为我不会下载啊。”

温以宁跟这帮同学都是旧识,不至于说,看见人就鬼哭狼嚎跟什么似的。没那么夸张,见着面了,兴高采烈的叫上名儿,顶多调侃几句,就能很快融入其中。男男女女都有,六六身材中等,趴在点歌台那儿使劲按。赵明和沈黛在一旁已经把骰子摇起来了。都是朋友带朋友,一个包厢也有十来个人。

温以宁气笑了,双手环在胸前,想想算了。转过身对李小亮说:“你先回家休息吧,够晚了。”

一路上,温以宁对唐其琛的态度仍是不得解。心里忐忑,但又无计可施,这不是她做的局,总不能硬拉着人不让去。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很快到了目的地。河边这一条街是娱乐活动的中心,店招上的彩灯一个比一个闪。李小亮有他们自己的根据地,性价比很高,玩啊唱啊也能尽兴。

“没事儿,我刚问过了,江姨这是最后一瓶药了,我送你们回去。”李小亮乐呵道:“你陪陪她,别生气,我去外面抽根烟。”

李小亮嘴角动了动,又咧开,“不打扰,都是朋友。上车吧。”

最后把人送到家,都凌晨一点多了。

“会不会太打扰了?”唐其琛亦温和。

李小亮走时,江连雪从厨房拎了两块腊肉让他带回去。小亮接了,估摸也是不想让温以宁觉得欠他什么,图一份她的心安。

温以宁心想,小亮老师就是客套礼貌,唐其琛肯定会拒绝。

江连雪一副明白人的态度,很肯定的说:“小亮对你还有感情的。”

男人之间的某种气场是很接近的,对存在威胁的人或事都异常敏锐。李小亮还是笑脸待人,但眼神一交汇,反正都不太对味儿。他客气道:“没事啊,你也一块儿来呗。”

温以宁瞥她一眼,“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刚才光顾着高兴,李小亮现在也反应过来,看到了她身边的大活人。

“你又不信,瞎子才看不出来。”江连雪不疼了,飞扬跋扈的像只骄傲的孔雀,“你是不是打电话给他了?后来我拿钱再过去的时候,医生说我的账已经结清了,小亮给付的。大热天的,他可是跑的满头汗哟。”

六六是小名儿,也是温以宁和李小亮的高中同班同学,以前玩的到一块,现在感情也没淡,都是很好的朋友。温以宁倒是无所谓,多久没见了,想聚聚的心思也能理解。但今天还真不能,唐其琛在这儿呢,总不能半路撒了人就跑吧。

温以宁抄起沙发上的抱枕就扔过去,“还不是拜你所赐。”

李小亮推门下车,绕到她跟前,大高个儿往那一杵,帅帅气气的,“那正好,六六他们在KTV呢,我这也要过去,你也一起。”

江连雪伸手接住,不介意,还挺认真地说:“你和他再复合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凑一起有什么不好的,非得留在上海。”

温以宁就像角斗场被人出手相救的困兽,如获大赦,微微弯腰,对李小亮笑道:“小亮老师好。我也是今天回来的,明天就走呢。”

温以宁没吭声,这种话听太多,她也倦了。

一声响亮男音,黑色大众停在两人身侧,车窗滑下,李小亮浓眉大眼的一脸惊喜,“你回来啦!啧,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啊!”

“还有,你知道亮亮的右胳膊脱臼了吗?”

“宁儿!”

温以宁抬起头,愣了。

他的指尖很热,蹭到她手腕,火苗星子煽风点火,温以宁被烫着了,只得兵荒马乱地收回。唐其琛目光变深,变沉,他向前一步,刚要再开口。

“我上礼拜看见他,手上还缠着夹板呢,他说脱臼了,我问他怎么搞的,这小子还糊弄我,竟然说是掰手腕折的。”江连雪至今还不相信,“不打草稿呢。”

唐其琛走近,拂开她的手,声音淡:“嗯,牌子很大,那里是招商银行。”

温以宁迅速想到是唐其琛和他掰手腕那一次。

温以宁迅速转过身,没事人一样指了指右边,“那里是,那里是……”

不是,当时李小亮挺正常的啊!

不想浪费跟你在一起的现在。

温以宁拿出手机就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伤了手怎么没跟人说。李小亮开着车,回复是半小时之后,他发了个笑脸的表情,说:“不想在你老板面前丢脸。”

唐其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又看回来,目光停在她脸上,说:“晚点买吧,不想浪费现在。”

温以宁哭笑不得,想着说些什么。调侃的话都已打出了两句,但指间动作越来越慢,她联想到江连雪刚才那通乱七八糟的话,忽然的,就把文字删掉,只回了个“敲脑袋”的系统自带表情过去了。

顿了下,温以宁想起唐其琛空手而来,什么都没带。她问:“你要不要去买点东西?”

今晚这场闹剧是个意外,再赶回去也得要明天了。温以宁清早给陈飒打了电话请假,陈飒听说她妈妈生病,很大度的宽限了她两天假期。江连雪今天还要去吊水,温以宁看她脸色是不太好,心里也不放心,还是决定再留两天吧。

两人出了酒店,沿着街道慢悠悠的散步。温以宁手背在身后,走马观花的给他介绍,“从这过去有家博物馆,平x起义你知道吗?发起人的祖籍就是我们这里。还有那边,那边过去是个商场,东西有点贵。”

其实温以宁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再给唐其琛打个电话。

十里洋场的繁华还未看够吗,小城之景又何以媲美呢。温以宁心里明白,但还是点头答应,“好。”

可万一他昨晚只是随便说说,万一他已经忘记了那句“一起下班”。就在这时,有电话进来,手机震动一响,温以宁差点没握住。

唐其琛笑了下,没说什么。一碗热汤下肚,精气神都舒展了。他说:“不忙的话,带我看看夜景吧。”

低头一看,是唐其琛。

温以宁应着,“嗯,我妈过生日,带她在外面吃饭。她多点了一份这个汤,反正顺路,我就打包了。”说完,她又欲盖弥彰的加一句:“别浪费嘛。”

接通后,唐其琛直接问:“家里需要帮忙吗?陈飒说你请假了,抱歉我才知道。”

他对温以宁说:“谢谢,舒服多了。”

温以宁无声地扬起唇角,“你抱歉什么?”

场面还是挺尴尬的,临时送汤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挺让人遐想。好在唐其琛并不多提,接过来,安安静静地吃,没有油油腻腻的调侃试探和夸张的欣喜若狂。他把汤喝的一干二净,用纸巾拭了拭嘴,动作都是精致好看的。

那头顿了下,估计被问着了。温以宁笑容更甚,不再为难人,握着手机走到窗边,“是我不好意思,家里出了急事。”

温以宁看到他的时候,汤又被她自个儿拎着了。

其实她是想把话说完的,但“约会”两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唐其琛像是知道了什么,也学着她方才的语气,低声把问题抛了回来,“为什么对我说不好意思?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唐其琛睡了一下午,确实醒来没多久。这酒店新建的,开业不到半年,陈设很新,但一股装修味没散,熏得他头更疼了。唐其琛睡觉时没脱衣服,这些年他出差的地方基本都已固定,国内国外,下榻的酒店都有他的喜好记录,房间永远是固定一间,用的洗浴用品、被褥床单也是私人的。陌生的地方,他有点小洁癖。

温以宁脸颊微热,抿着唇,手心似乎都出汗了。

“唐先生说他马上下来。”

唐其琛也笑了,动静很小,但你能感觉电话里他的呼吸在轻轻发颤,半晌,他轻声:“我没忘。”

温以宁脚步顿住,“嗯?”

温以宁捏紧了手机。

到了酒店,温以宁本想给唐其琛打个电话,手机都握在掌心了,又给收了回去。她把汤放在了前台,请他们帮忙送去房间,然后没多留,刚走到门口,前台忽然叫住她:“女士,麻烦您等一下。”

他声音更低:“什么时候回上海?我来接你。”停了片刻,他说:“上回送的花喜不喜欢?我再带一束来好不好?”

温以宁没搭理,等了几分钟,拎着汤走人,“你自己回吧,我还有点事。”

温以宁低着头,手机贴着脸,盛夏的阳光是炙烈而又热忱的,它们从窗户外跳跃而进,不遗余力的展现壮丽和温情。温以宁置身光线里,周身都回了暖。她嘴角抿着笑,弧度很淡,但眉眼里的温柔是充实饱满的。

江连雪顿时气嚷嚷:“作什么死啊!我吃饱了,不用你打包!”

她没回答唐其琛的问题,只是问:“你带了花,那我要带什么?”

温以宁顺着她的话,叫来服务生,“买单吧,再麻烦你帮我打包一份这个汤。”

彼时的唐其琛站在亚汇集团的高层百平办公室,看着窗外高楼耸立,看着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宏伟而又明亮,他心里一片安宁静谧,那些陈年旧事、破碎温柔、遗憾与失去,都连成了一串风光霁月的珍珠。

江连雪还在唠唠叨叨,说牛排没熟,说面条软趴趴的粘牙齿,吹毛求疵的一番点评:“也就这个玉米浓汤能吃了。”

自此,照亮心间情愫,也吹暖岁月冰雪。

初夏的傍晚,余晖一层一层的渐暗,天黑的过程也跟细水长流似的了。温以宁分了神,这个点了,也不知道酒店里的某人睡醒了没。

他沉沉笑,低声答:“带上你自己,回来见老板。”

温以宁一看表,都已经六点半了。

这边电话还没挂,“江连雪的家属。”护士在走道上喊。

江连雪风云残卷地吃完后,就一个劲的催她,“你能不能吃快点,我七点约了人打牌呢!”

温以宁回头应了声:“在。”

心里忽然就这么酸了。她想,罢了,变猪就变猪吧。

唐其琛也听见了,说:“那你去忙,有事情就打给我。”

江连雪四十五岁生日,五官风情摇曳,仍是美丽的。温以宁看她一边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数落,一边又万分不舍的将盘里的碎渣食吃得干干净净。

挺简单质朴的一句话,他这性格就是这样,从不多余的安慰点缀,许的是什么承诺,那就能实实在在的办到。

这种誓言已经发了无数遍,反正谁也没改正。

温以宁转身去护士那儿。护士给了她两张处方药,“去交费,再拿药,她打完针了,按医嘱吃药,不适随诊。”

温以宁就知道,好心当成驴肝肺,心里暗暗发誓,再帮你办事儿我就是猪。

江连雪已经拔了针走出来,精神奕奕又能当雀后了,“开的什么药啊?那个消炎的给我划去,家里还有,别浪费钱。”

毕竟是生日,温以宁一早就在市里比较好的餐厅订了位置。她带江连雪去吃西餐,牛扒意面还有什么玉米浓汤,做得倒是挺有架势的,餐厅里的灯也不亮,云山雾罩的烘托暧昧气氛。桌上一支玫瑰花喷了香水,江连雪鼻炎过敏,喷嚏没少打。一不如意又开骂,还不如在美团上吃三十八一位的转转火锅呢。

护士挺忙的,“那你跟医生说。”

温以宁也是习惯了她这鹤顶红似的毒嘴,没吱声,点了两只香,对着温以安的遗像拜了拜。黑白照上,少女眉眼鲜活,笑得跟花儿一样。

温以宁说:“医生是对症下药,你别什么药都乱吃好吗?回头吃出毛病来了,还不是我的事儿?”

江连雪叭叭叭的说一堆,“你钱多没地方花啊,净给我在网上买东西,网上的质量能好吗!一看就是地摊货。”拆开包裹,是一件水墨风的连衣裙。江连雪眉开眼笑,拎在身前比划,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早忘记了刚才的数落。

针孔不出血了,江连雪丢掉棉签,从她手里把单子拿了过来,“行行行,听你的,我自己去交费。你一个月在上海能挣几个钱,这么不知道持家呢怎么。”

温以宁把人按住,“别做了,你今天不是过生日嘛,咱们出去吃吧。”她把回来前取的快递递给她:“喏,生日礼物。”

温以宁一言难尽,“持家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怎么这么想笑呢。”

“七八百吧。”江连雪笑得跟风铃晃似的,“最后那把我杠上花加小七对,赢了把大的。你歇歇啊,我去买点菜。”

江连雪瞪她一眼,瞪完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赢多少钱?”温以宁换鞋。

温以宁又把缴费单拿回手里,微叹口气,“我去吧。我也没别的意思,你玩牌我不拦着,但你得有个度,总那么坐着身体吃不消。”前面这些话还很中听,江连雪难得的没跟她杠。顿了下,温以宁又一本正经说:“本来就一把年纪了,身体再不好,你还怎么二婚,怎么傍大款?”

看这样子,肯定是赢钱了。温以宁面无表情的下楼,再回来时,牌友都走了。江连雪哼着歌儿扫地,手脚麻溜地把橘子皮给清理干净。温以宁买了十个打火机放柜子里,江连雪丢三落四惯了,这屋子里就没她不找的东西。

江连雪气得当场嚎叫:“姓温的你找死呢!”

温以宁无语,怨念的目光被江连雪的笑脸挡了回来。她咪咪笑着说:“听话听话,待会儿我给你做饭啊。”

温以宁快步下楼梯溜得飞快,心情挺好的还插了把刀:“实话还不让人说了。”

温以宁回到家,家里门半掩着,一年不关都是常态。里头传来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一拉开门,缭绕熏人的二手烟扑了满面。温以宁呛的不行,江连雪听见咳嗽声才从牌桌上探出脑袋,“等等等等,你先别换鞋,下去帮我买个打火机。”

这母女俩就是这样,三句好话说不上就得翻脸,这么些年互相折腾嫌弃也不是一朝两日,江连雪都这个岁数了,对什么都看得淡,唯一能鹤立鸡群一点的就是自己这张风韵犹存的脸。她着实吃了个憋屈,当着满楼道的人嚷:“呸!死丫头真不是亲生的!”

唐其琛没再说什么,接过房卡,和她道别就去乘电梯了。

两人吵吵闹闹地从医院回了家,在出租车上也互怼成章,江连雪骂起人来一溜溜,把司机大哥都给听乐了。下车的时候鼓起勇气说想加个微信,江连雪睨他一眼,“什么岁数了还想泡我女儿。”

他的职业嗅觉向来敏感,温以宁点了点头,“是有议论过拆迁,但也说了好几年,反正迟迟没动作。这种东西看不准的,可能十年八年没动静。”

司机大哥脸涨得通红,鼓起一百二十个勇气说:“不加她,加你。”

“年三十的时候送你回家,我有印象。”唐其琛的记忆力相当好,这是天生的。他也喜欢记数字,这份敏锐力让他读书时的数学成绩从未失过第一。他说:“这个片区很有发展力,看这些配套设施,政府是在加大投入的。你家离这近,应该也是迟早的。”

江连雪一脸憋闷,愤愤然的把车门给踹上。进了门温以宁还在笑,被她用力往手臂上一拧,“有完没完了!”

温以宁起疑,自己好像并未与他说起过。

是真狠了劲儿,温以宁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再看江连雪铁青的脸色,估摸是真生了气,她揉揉手,诶了一声,也肯好好说话了,“你也别太挑,找个合适的伴儿过日子,我不反对。”

确实也是顺路,她家附近就有个城市商区,政府去年大力促成投资发展,是H市参评省优秀县市的标杆工程之一。那里有个四星酒店,已是这边最好的了。等候办手续时,唐其琛说:“你家那个小区是不是沿着这条路左转?”

“我真要找,还管你同不同意?”江连雪冷哼。

“你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车站附近也没什么好酒店。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说罢,温以宁上车,门没关。

这句话倒是很符合她性格了。

唐其琛微微挑眉。

“你还是先顾上自己吧,真成老处女了,你就去当尼姑得了。”江连雪瞥她一眼,“这么看我干什么,我是说错老处女了?呵,别跟我提李小亮,你俩谈恋爱那会,你就没在外头过过夜。”

出租车停妥,后面还有排队的乘客。温以宁拉开后车门,转过头说:“一起走。”

温以宁真服了,“非得过夜?白天开房不行啊?”

“车来了,你先上吧。”唐其琛把路让出了点。

江连雪嘁了声,“开你个头,亮亮也是个死心眼,护你跟护鸡崽子似的,你俩还好着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谈的不是女朋友,是在养女儿。跟你白天开房?乱伦么?”

唐其琛自小的成长环境便是独立而清醒的,是克制而坚持的。他身上有着成熟男性的体面,也有求同存异的悲悯之心。他身上散发不出你侬我侬的劲儿,也做不出黏黏糊糊的事儿。温以宁有她自己的生活,在未经允许前,唐其琛从不擅作主张。

温以宁不和她扯,恋爱是谈了,也做了一般恋人之间要做的事儿。小亮老师是贴心温柔的,有时间就带她去看看电影逛逛街,当老师的工资不算高,但小亮家里条件小康,又是独子,所以手头宽裕,带学生去外省参加比赛的时候,都会给她带贵一点的礼物,有次非要给她买个LV,被温以宁死活拦下来了。就在天虹商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众家暴呢。

三十六岁的男人,也不屑将智慧摊在俗套的追人情节上。他大可殷勤相陪,强势占有,用一些霸道总裁范儿十足的手段表现出自己的心意。那是人人称赞的美梦一场,但生活现实,却往往能切出无数条丑陋的千沟万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世人看客的期望。然而大部分的红尘情事,都以“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而告终。

这个恋爱谈的平淡如水,却充实温暖。因为小亮老师太好了,让人周身都暖洋洋的。虽然分了手,但温以宁还是不习惯别人说李小亮的坏话。就江连雪这乱七八糟的表述,听得她忒不乐意。

当初他与温以宁分开时,高铁站算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句号。如今心意重现,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提醒,那些遗憾不再有,仍想完完整整的与你走一程。

“你别总拿小亮说事儿。”温以宁提醒道:“不尴尬吗?”

唐其琛的意图从未掩盖,目的也坦荡纯粹。告诉温以宁,我就是来陪你回家的,不需要你表态,也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心甘情愿的陪你来,再有始有终的接你回。他选了个异常敏感的地点。

江连雪不以为意,回归正题,“我有什么好尴尬的,我说的不对?忠言逆耳你懂不懂?我可给你提个醒,找男人,找个合适的。你懂合适的意思么?不止是人合适,其它方面也能对的上。没钱的不行,跟着受苦。太有钱的也别高攀,家里人基本都是事儿逼,够你看脸色的了。”

“好,那你回吧。我自己找地方住。”国内国外这么跑,也没个休息周转的余地,唐其琛太阳穴涨得厉害,“我开个房休息会儿,你忙你的,周日几点的车?到时候我来接你。”

这口气都到嘴边了,不止怎的,又给吞咽了下去。温以宁默了默,垂着眸,低着头,跟发呆似的。江连雪气不打一处来,食指往她脑门儿上一戳,“脑子忘记上油,都锈傻了。”

右前方就是出租车上客区,温以宁说:“打车很方便。”

温以宁也没躲,戳疼了也不反抗,忽然问:“那我要是找了呢?”

温以宁不打自招,心里发了毛,挠得她坐立不安,倒成心虚的贼了。两人出了站,今天温度高,炽烈明亮的阳光刺人眼。唐其琛眼缝微眯,被刺得有点晕,他问:“这边有车打吗?”

江连雪双手环在胸前,懒洋洋的斜眼,“那就狠狠敲他一笔钱,玩完了就散,再拿这钱回来包个小白脸。”

而唐其琛,只是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揣进裤袋里,压根没有给秘书打电话的意思。

得了,浪费刚才那通真情实感的反思了。

“你不忙吗?”每逢周一,都是唐其琛事情最多的时候。温以宁见他已经拿出了手机,架势真真的要订票,只得改口道:“我周日回。”

温以宁订了第二天下午的高铁票,她走的时候,给江连雪留了两千块钱,大清早的还去菜市场买了几斤肉和排骨塞冰箱。下楼的时候,李小亮的黑色大众正好在倒车,探出脑袋,“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唐其琛点点头,“好,我让秘书订票。”

李小亮非要接她去高铁站,明明自己还有急事儿,非得仗义一把。把人送到检票亭又猴急猴急地走了。

话到嘴边,又神使鬼差的改了主意,温以宁故意说:“我请了两天假的,周二再回。”

温以宁进了站,上了车,才看到手机上有几条新微信。

“这条线的票不好买。”唐其琛问:“周日走吗?”

一个是李小亮:“宁儿,到了报个平安。”

温以宁看着他。

一个是唐其琛:“上车了?”

下车后,唐其琛主动说:“你什么时候走?”

两人都是掐着点发的。一前一后躺在她列表上面,看得温以宁心情复杂,这两天发生的事就跟注定了似的,往她心头按了个暂停,甚至生出了几分“我是不是该重新反思”的念头。

温以宁也没行李,回来就待两天,换洗的衣服家里也有,她就背了只邮差包,清清爽爽的打扮。这两人今天都是浅系的衣服。唐其琛的休闲白衬衫,温以宁的白T恤往他身边一站,还是很招眼的。

温以宁把手机按熄,两个人的消息都没有回。过了五分钟,唐其琛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响了好多下,温以宁才接,敛情收心的喊了一声,“唐总。”

到H市只要两个多小时,到站后,两人位置在正中间,也没急着起身,人流走了大半,唐其琛才说:“下车吧,你行李在哪儿?我帮你拿。”

电话那头的唐其琛刚散会,这会儿还坐在会议室没有走,这个称呼让他眉头轻轻皱了皱,“上车了?”

唐其琛愣了愣,然后扬起了眉梢。

温以宁心不在焉的:“嗯。”

“说我嘴唇漂不漂亮,是不是很红,因为我刚吃过一个小孩儿。”

唐其琛心里敏感,一根线也扯得很紧,他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某种不确定的犹豫,也能猜出她下一句的推辞。几乎出于本能的,唐其琛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直接道:“四点半到站,我三点在出站口等你。”

唐其琛问:“跟他说什么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就不可能再让两人之间出纰漏。唐其琛很快挂了电话,拿了车钥匙就走,柯礼低头看个数据的功夫,老板就不见了身影。

唐其琛头枕着椅背,没怎么动。视线往她那边一挪,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这无声的凝视似乎比言语更有杀伤力,温以宁慢慢转开脑袋,盯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假意平静。

就这样,温以宁出站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唐其琛。

温以宁对唐其琛淡定道:“我们换个位吧。”

唐其琛是机场和高铁站的常客,但特地抛下工作上这儿来等一姑娘,是头一遭。两人隔着距离,一对上视线,便都有了各自想法。唐其琛不再是平日那位西装革履的唐总,他竟然换了行头,一件纯色的T恤简简单单,发型也变了,精英利落难打理的背头软下来,显得人柔和了不少。

小屁孩惊恐万状的盯着她,然后脑袋一偏,埋进妈妈的怀里再也不敢吭声了。

他看起来年轻又耀眼。

温以宁倏地转过头,对那孩子说:“小帅哥,看阿姨。看到阿姨的嘴唇了吗,红红的好看吗?”她微笑着凑近,说着悄悄话。

唐其琛来之前回公寓特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还在浦东大道那儿给她买了一束花,他手里的白玫瑰和温以宁捧着的红色玫瑰对比明显,唐其琛目光下沉,温以宁也觉得尴尬。这花一路上没丢,就被她带下了车。

唐其琛亦无言的递了个眼神给她,怎么看都有点可怜的意味。

唐其琛在原地等她,三十多岁的男人,这场面还是挺喜感的。

温以宁目光从他脸上挪回,憋着笑。

等温以宁走近,他低声笑了笑,“就该来H市接你的,送个花都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唐其琛面色不自然。他长年累月的出差过程里,就算坐高铁也都是商务座。是不太适应这热气沸腾的人间烟火气。年轻妈妈的凶骂和孩子的嚎啕无疑像是一枚大炮,气势汹汹的攻击唐其琛的耳朵。他表情僵硬,却又无可奈何。

温以宁也笑了下,唐其琛能从她的神情里读出极力克制的不适应。他说:“我拿着吧,这么多人看,也不合适。”说罢,就把李小亮那束红玫瑰给拿了过来,把他买的放回了温以宁手中。然后转过身,“我车在停车场。”

小孩儿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唐其琛今天开的是辆白色卡宴,也没别的,就是觉得和他这身衣服比较搭配,上车后,他问:“饿不饿,去吃饭?”

那妈妈赶紧道歉,又把熊孩子狠狠拉到身边,凶巴巴的警告:“你要再调皮,我把你扔下去!”

温以宁看了看时间,说:“时间还早。”

“能管管你孩子吗?”对方没客气,温以宁也犯不着跟她客气,“踢了七脚了。我觉得你可以给他报个跆拳道兴趣班。”

唐其琛点点头,“那我们逛逛,你想去哪儿?”

唐其琛起先还看他两眼,后来也懒得看了。那孩子踹得重,他妈妈在跟人聊微信语音,身子偏向走道,看见儿子的举动,也就随便拉了拉,然后又投入了聊天队伍中去。温以宁看不下去了,微微弯腰,伸手越过唐其琛,往那位年轻妈妈的腿上一拍。

两人最后去了南京路的步行街。主意是温以宁提的,其实没什么要买。从见着面起,她心里慌,换个词就是有些无所适从,她想找个热闹点的地方松松气。待在车里的时候,电台放的是一档搞笑脱口秀,但她和唐其琛谁都没有笑。

小孩子手脚没轻没重,好几次踢到了唐其琛。唐其琛看了一眼,还算包容的笑了下,便又靠着座椅闭目养神。但这孩子上了瘾,觉得很有意思。原本真是不小心,后面就变成有意为之了。脏兮兮的鞋底往唐其琛笔挺的西装裤上甩了过去,深色裤子上就留了个小脚印。

夏日的余热犹存,昼日长,黄昏傍晚的时候,火烧云染红了一片天。温以宁跟着人流慢慢走,心不在焉的看着两旁的商铺,唐其琛和她并排,回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凡她停留稍微久,他便问:“喜欢吗?”

不过这孩子从上车起就在脸上写了三字:熊孩子。在走道上跟猴儿似的乱窜,他妈妈扯着嗓子叫了半天,最后抓住他胳膊狠狠往屁股上收拾了一顿。熊孩子安静不过三秒钟,很快转移注意力,在座位上蹦蹦跳跳了。

温以宁摇了摇头,“我随便看看。”

还没发车,旅客在走道上挺闹腾,他们后面两排的人为了座位号掰扯不清,右边一排旅游团的就玩起了斗地主。还有一上车就要泡方便面的,一闻味道,还是老坛酸菜。唐其琛旁边的位置也坐了人,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一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儿。

唐其琛嗯了声,不再说别的。

很寻常的一句交待,也没有刻意为之的献殷勤,他就那么一说,也没非要你给个态度。唐其琛是真累了,在飞机上时差没倒过来,虽然这次行程不算特别累,但缺觉的状态仍是十分难受的。

正是商家大力促销夏季服装的时候,随处可见打折的标语,行人扎堆的在店里挑选。温以宁忽然想到什么,她问唐其琛:“你来这儿逛过吗?”

温以宁还想说什么,唐其琛微微叹了口气,“我休息一会,我下了飞机就往这边赶了。”

“这几年没有过。”唐其琛诚实说。

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好好追你。

“你不用买衣服的么?”找了个话题突破口,顺着下来总算不那么冷场了。

你再等等我。

唐其琛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西装这些都是柯礼去订的。就那几家店,每一季的系列新款都会按时送过来。有时候出国,时间允许的话,我也会自己去挑——诶,小心。”

唐其琛把票给她看,然后拽在了掌心。温以宁心里冒出了一百种情绪齐齐叫嚣、乱成一团。最后缠绕在一起,变成一股韧劲十足的绳,把她心脏的边边角角系得紧紧。她想起唐其琛那晚说过的话。

迎面的行人光顾着看热闹,没注意到前面有人。唐其琛的手搭着温以宁的肩膀,稍用力的把人护到了自己身边。

温以宁一言难尽,“不是,那你这是去哪?”

两人前胸贴后背,体温都很热。

“上哪儿都得带着他?”唐其琛说:“那边还有工作要处理,他下周回。”

唐其琛扶着她肩膀,手指动了动,似乎没有放下去的打算。掌心贴合的温度渐渐升高,跟烫了一个窟窿似的,温以宁脸颊微热,不怎么坚决地挣了挣。

“你,那个,柯礼没有跟你一起吗?”温以宁问得磕磕巴巴,心里何止五味杂陈。

唐其琛很快放手,还是沉着冷静的样子。

温以宁一脸惊愕忘了收回,两小时前陈飒还告诉她,唐其琛不是在南美么。

两人之间透着那股小心翼翼,战胜了心头的悸动不安,成为了这次约会的主旋律。对视一眼,都能体会其中的不自然,然后很有默契的同时笑了起来。

用商务座换二等座,大叔立刻喜笑颜开,拾掇拾掇就走人了。唐其琛空手而来,什么行李也没见着提。撩开外套的下摆轻轻压了压,人就坐了下去。

温以宁低着头,嘴角微弯,说:“估计你对这些也不感兴趣,走吧,我请你吃东西。”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店,“糕点要么?”

他说这话时,目光缓缓移到温以宁脸上,视线一碰,唐其琛就温柔地笑了起来。

唐其琛还真仔细想了想,温以宁擅自做主道:“吃吧,也就这个清淡点了。”

唐其琛把票伸过来,客气从容道:“我的是商务座,就在前面的车厢。师傅,帮个忙,我这正追人呢。”

她买了半斤桂花糕,唐其琛自然不会让女生付钱,从钱夹抽出一张整的递过去,半斤才十块不到,估摸着老板也不太想找这么多零钱,笑眯眯地说:“帅哥,微信付一下呗。”

半根辣条还叼在嘴角,大叔一脸不耐烦,显然不是很想换。

唐其琛说:“您收钱吧,我微信没开通支付功能。”

温以宁上唇碰下唇,那声“唐总”还来不及叫出口。唐其琛忽然对那位大叔说:“您好,我能跟您换个座位吗?”

这话一出,后头排队的学生笑了,调侃道:“那你落伍啦。”

温以宁愣了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转过头,隔着中间那位吃辣条的大叔,靠走道的座位上,唐其琛跟从天而降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了。

另个大胆的说:“咱们互加个微信,我帮你付钱好不好?”

一盘消消乐的时间,她抬头活动了一下脖颈。头就这么一摇一扭的工夫,余光瞥见右边的旅客。

唐其琛这样貌气度搁哪儿都是出众的,他身上有一种很冷情的劲儿,这种光芒是低调却富含着厚重的质感。男人的魅力分很多种,讳莫如深的最有吸引力。唐其琛一米八往上,穿什么都能撑得住,早被这群小女生看上好多眼了。

这一车旅游团估计又都是亲朋好友,反正就没消停过。又笑又叫的,她旁边的大叔已经把辣条给拆开吃了。温以宁不是太喜欢这个味儿,敛敛眉,低头玩起了手机。

唐其琛倒没说什么,清清冷冷的拒人千里,温以宁赶紧拿出手机,手忙脚乱的扫码付款,拽着人的胳膊就离开。

车厢里人声嘈杂。

她摇头嘀咕:“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大胆了吗,什么人的微信也敢加,万一是变态怪叔叔呢。”

因为是周末,这条线客源一直很满,高铁票便更显紧张了。温以宁的座位靠窗,是三座那一排最里面的位置。这节车厢估计是被旅游团给包了,人挤人的,行李还特别多。她在走道上堵了半天,才磕磕挤挤的找到座位。这趟回去也没的,就是江连雪周六过生日。她嘴上常常豪迈潇洒,其实心眼儿小,通俗点说就是作。温以宁懒得听她日后的冷嘲热讽,早早在网上买了礼物,估计明天正好能到。

唐其琛听得笑出了声。

“我让司机送你。”

温以宁这才反应,飞快松开手,“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说你。”

“五点半。”

唐其琛看着她,唇角弧度淡淡的。

陈飒答应,又从身后的柜子里拎了个锦盒出来,里面装的是人参。推到她面前说:“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拿回去给你父母吧。你几点的高铁票?”

温以宁视线对上来,“虽然你很少自己买东西,但现在基本都是电子支付了,你开一个吧,以防万一。”

这也是温以宁来找她的正事儿,“啊。对。我买了高铁票,想跟你请个假,提早一小时下班。”

唐其琛把手机递给她,“你来。”

陈飒签完了,拧上笔帽,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问:“你下午是不是要回家?”

手机一直放在他裤子口袋,这会还有体温热度,温以宁握在手里,然后在路边的石板凳上坐了下来。唐其琛陪她一起,“是不是要银行卡?”

唐耀做人面面俱到,从最初认识到现在,言行举止也是没得挑。他被唐其琛打了的那一次,温以宁其实看得一清二楚。一拳头下去手劲儿再重,也不至于那么大阵仗的倒地不起。唐耀抓着唐其琛的手不松,力道是他自己使出来的。这场戏演给谁看已经不重要了,或许有手足相争,或许有利益牵扯,她惊异的,只是唐其琛从头至尾,都没有多余的解释和争论。

“嗯。”

这是真心话。

唐其琛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并且没什么避讳的报出密码。

温以宁诚实道:“因为不喜欢。”

温以宁听到那串数字后,手不自觉的抖了抖。但很快维持住,极力克制着平静帮他弄好,然后手机还过去。

陈飒跟唐其琛太熟,没那么多恭维。秘书送来了一叠报账单,她边签边说:“你为什么拒绝了唐耀?”

唐其琛说:“我订了电影票。”

陈飒弯了弯嘴,也不知是安慰还是讽刺。她说:“他们唐家的男人,情路都不顺。这是遗传的么?一个混迹国外,发家史也算吃尽了苦头,另一个就更不用说了,都快薄如蝉翼了,还在这飘飘荡荡。”

温以宁愣了下,“嗯?”

“嗯。”温以宁平静道。

他笑,“怎么了?”

陈飒偶尔也跟她聊聊工作之外的事,那天提了一句:“耀总没再送花儿了?”

没怎么,就觉得画风实在不搭。绝大部分时候,温以宁都只看到他正派严谨时的样子,唐其琛话不多,但就像平静汪洋,水底依旧埋藏着暗礁、酝酿着海啸。他这个人太有分寸,或者说太寡情。甚至在这种烟火气稍浓的氛围里,都能看出他的格格不入。

自这一晚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还是那样,淡淡的,不着痕迹。集团里,一个楼层碰见也只互相点个头。当然,这种碰面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听陈飒说,好像是国外的生产线出了技术问题。唐其琛顺着这条行程线,又去了一趟南美,地球绕了大半圈回来,又是半个月后。

偏偏他说,“我提早订好了电影票。”

“我打车。”温以宁说完就开门离开。

许是见温以宁迟迟没回应,唐其琛又说:“挑了部喜剧,你要不喜欢,我们再换。”

唐其琛坚持道:“那你开我的车回去,明天帮我开去公司就行。”

他语气里的小心试探和温柔包含让人触动。温以宁就这么听软了心,那些不适与尴尬,防备和动摇,迟疑与矛盾,通通退避三舍。温以宁弯了弯唇,欣然说:“我想吃爆米花。”

“你休息吧。”温以宁直接拒绝。

到了电影院,唐其琛就并入大队伍中,心甘情愿的在柜台前,排着长龙为他心爱的女孩儿买爆米花。

唐其琛跟着起身,“我送你。”

温以宁站在不远处等,目光一直跟着他动。

温以宁轻呼一口气,看了看时间说:“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吃药。这些过期的,我就帮你拎出去丢掉了。”

唐其琛背脊挺直,始终跟前面排队的女生保持礼貌的距离。女生买好转过身,唐其琛侧过来把路让开,抬头看见了温以宁,便指了指汽水,意思问她需不需要。温以宁嘴角扬起,轻轻摇了摇头。

他默了默,然后点头,“好,我答应你。”

再后来,唐其琛现学现用,也会拿微信付款了。

“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对它负点责。活着,比什么都好。”温以宁看着他,有那么一刹,唐其琛觉得她神情是带着隐忍痛色的。

温以宁就这么笑了起来,心头涌起暖洋洋的潮水。

就那个什么八字命理,柯礼说他和唐其琛八字相冲的言论。这个利益追逐的社会,能留下来的,都是大浪淘沙。柯礼对唐其琛是真诚且臣服的。这个世界,唯有忠心最难收买。

“走吧。”唐其琛走过来,把米花递给她。他自己买了瓶水,带着人排队进场。这片儿口碑不错,观影的很多,他们前面是一对学生小情侣,男生高高帅帅,女孩儿娇小可人,正撒着娇,拉着男朋友的手摇啊摇,“我不管,我就要你喂我。”

温以宁听得确实有些沉迷,直到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才记起自己的初衷。这么一转场,气氛自然就松了。她低了低头,自顾自的笑了笑。再抬起时,心意是真诚的:“唐其琛,你还是爱惜自己的身体吧。每回你生病,你身边的人都很着急。柯礼跟你日夜不分,忙完工作还得照顾你,他上回跟我吃饭,还开玩笑的说了句,如果你不结婚,他也没法儿先结。”

男生看着就很酷,一张脸冷清清的也没多余的表情,估计快被摇晕了,才抓了一手心的爆米花伸到女朋友嘴边,凶巴巴道:“张嘴。”

“你要喜欢他,我跟秦董说说,有机会让你去见见本人。”唐其琛说得大度,语气绵远悠长,四两拨千斤的就把她的主题给换掉了。

女生乖乖巧巧的吃了,又跟只餍足的小猫一样抱着男朋友,她脸是朝着唐其琛和温以宁的,视线对上他俩,特调皮地眨了眨。

言下之意,你男神的身体还不一定有我好。

唐其琛脸色不太自然,温以宁也别过头,仿佛手上抱着的不是爆米花,而是飞天炸弹。

温以宁只觉窘迫。暗暗咬牙,自己多管什么闲事儿。就听见唐其琛染着笑意,人慵慵懒懒地往椅背上靠,偏着头看她,很温和的说:“前年东皇娱乐的庆典,我有去参加。很多明星都在,秦董安排了合影,他就站在我后面。”唐其琛稍稍回忆了番,说:“个子跟我差不多,仪态也很好,是个体面人。不过我听秦董说,他在香港拍电影,武戏都是真身上阵,肋骨断过,也有病痛旧疾,不见得万事顺意。”

过了一会,唐其琛站过来,还真的捏了两颗爆米花放到她嘴边,无奈道:“被小姑娘挑衅了。”

唐其琛眉心微蹙,静了两秒忽然释然,吊着眼梢的笑意问:“是吴彦祖。”

温以宁忍着笑,这么多人看着。

温以宁一时语噎,估计也没料到他还这么淡然。脑子一打结,脱口而出:“就,就那个Daniel啊。”

唐其琛低声说:“来,给老板个面子。”

唐其琛皱眉,反问她:“哪个同龄男人?”

温以宁头一低。就着他的手把爆米花吃掉了。女生的舌尖温热,避免不了的刮过他的指腹,那点湿润的热气被无限放大,唐其琛心跟着颤了颤,收回的手垂在腿侧,又细细的捻了捻,捻出了一地璀璨烟花。

“就我来亚汇这一年不到,见你生病也有五六回了,你看看跟你同龄的男人,哪个不是身强体健?”

放映厅里座无虚席,唐其琛和温以宁在中间的位置,爆米花就放在扶手上。电影讲的是爱情喜剧,很讨巧的商业片。也不知是电影太好看,还是两人太入迷,总之那桶爆米花安安静静的搁在那儿,谁都没有再吃过。

唐其琛半晌才反应,自己这是在挨训?

放映结束,唐其琛和温以宁走到商场外,天已完全黑下来,店招的五彩灯亮映红了半边天。夜晚的人流量似乎更大了,唐其琛怕她被人撞着,手一直虚虚挡住她的肩膀。

温以宁把袋子就往他面前一放,“能不多吗,2015年到现在的应有尽有。你就不怕瞎吃吃,拿错药吃出毛病?”

两人无目的地逛,谁都不忍多说一句别的。中央广场的前坪围了很多人,手机商家每到周末都会做各种活动。今晚这边搭了个舞台,镁光灯和摄影器材一应俱全,不知从哪儿招来的商演团队,正在又唱又跳。

客厅里,唐其琛吃饱喝足,无比惬意。见着她提了满满一大袋出来,还疑惑道:“嗯?老陈开了这么多?”

温以宁就这么停下来,看着新上台的一位年轻歌手。

不疼了,就不再吃,几次下来,瓶瓶罐罐也是很壮观。温以宁仔细看了看,还有过期的。

他抱着吉他,很闲适的往高脚凳上翘腿坐下,琴弦一拨,音乐的前奏便响起。

温以宁进去卧室,把柜子上的空药瓶顺便给收走,四五个塑料袋里,每一个都有药。之前一直是柯礼在跟老陈说情况,温以宁一时弄不清到底是哪一袋。于是每一个都拿出来看了看。应该是以前就开了一些,被唐其琛随便丢桌上了。

是一首老歌,原唱粗野狂放,但被他改编唱出来,又是另一番浓情滋味。

唐其琛点点头,“谢谢。”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温以宁还是遵循他的同意,“那我进去拿吧。”

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唐其琛对卧室抬了抬下巴,“就在柜子里头。”

鼎沸的人声渐渐安静,就剩纯情温和的嗓音徐徐道来。

就他吃面的这会功夫,温以宁问:“陈医生给你开的药放哪儿了?你待会记得吃。”

“为什么明明相爱

一碗鸡蛋面,吃的通体舒畅。

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温以宁说:“是挺浪费的。”她语气略带讽刺,不太好听。唐其琛立在一旁,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因为他看见温以宁言不由衷,到底还是按着他的意思,多下了一撮面条进去。

是否我们总是徘徊在心门之外”

热饭热汤好像把唐其琛的胃都给熏暖了,他看着碗里的西红柿鸡蛋,忍不住说:“面条多下一点。”他又看了看那些刀具和碗筷,“原来我这儿还有这些东西。”

台上的歌手台风稳健,闭眼,沉吟,每一个动作都配合着在诉衷肠。温以宁看着,听着,心也跟着节奏一起,忽上忽下,潮起潮落。

温以宁避开他的目光,专注手中的事,“从你家走出去真的很远,我就去买了点面条。”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

唐其琛看着她,然后走过来,病态未消,嗓音也是干涸低沉的,他说:“谢谢。”

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

还是温以宁察觉有人,她转过身,愣了愣,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不出声。

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唐其琛倚在门口,心里一片无声的潮涌。

唐其琛沉了沉眸,转过头,视线落向温以宁。这个注目温柔而有力量,无声胜有声。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过去的永失我爱,也是此刻的失而复得。温以宁侧颜安静,眼睫轻轻煽眨,察觉到目光,她也转过头,和唐其琛无声对望。

厨房开着灯,隔了一块磨砂落地玻璃,把灯光晕染开来,橙黄温暖的就像开了柔光美化的场景。温以宁背对他站着,低着头,正在案板上切葱姜蒜。她脱了外套,里头是一件衬衣式样的连衣裙,腰带系了个结,柔柔顺顺的垂在腰窝。灶上开了火,锅里烧的水已经在沸腾翻滚。温以宁捏了一小撮面条放进水里,忙完这一切,她就安静的站在灶边,把盛汤的碗给洗干净。

歌曲渐入高潮,人群里也自发响起了合唱。

唐其琛以为温以宁早就走了,却没想她竟然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他把纱布揭开,然后眼都不眨的就把针管给拔了出来。按压了一会,他起身下床,拉开卧室门后却是一怔。

当懂得珍惜以后会来,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他放下手机,看了眼药瓶,差不多吊完了。这两年胃疾的确反复发作,自己的身体他当然清楚,反正还能扛,还只在那个临界点徘徊,那就扛吧。忙起来的时候,确实也顾不太上。只每回发病时疼得五脏六腑都皱皱巴巴了,才有些许后悔之意。但用药一旦奏效,便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唐其琛只要人在上海,回回输液都是去老陈那儿。有时候忙得脱不开身,渐渐的,也学会了自己拔针的技能。

唐其琛喉结微滚,心底像有尘埃落地,亦伴有曙光升起。他伸出手,慢而坚定的握住了温以宁。他能感受到白皙冰冷的手在掌心微微颤动,也能感觉出她内心浩瀚汪洋一般的迷惘和波动。此刻无需多言,唐其琛只是更用劲的,不让她逃。

唐其琛回了句,不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柯礼五分钟前给他发的微信,问需不需要他再来。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柯礼说是去送老陈,但他是有眼力劲儿的,走时连车钥匙都揣兜里了,估计再晚些时候找个借口也不会来了。唐其琛小憩二十分钟,依稀听见关门的声音。等他醒来,卧室安安静静,只有手机提示灯在闪。

引吭高歌,到此方歇。

温以宁垫着他的后脑勺,把人轻轻地放了下去。唐其琛只眉头皱了皱,大概也懒得睁眼,翻了个身,侧卧着也没再醒。空气又顺畅了,温以宁现在才回过魂,坐在床边半天没动弹。她侧头看了一眼,男人背朝着她,衬衫勾出肩胛骨的弧度,薄薄一条连向宽阔的背。温以宁站起身,犹豫了下,还是帮他把被子往上盖了些。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温以宁慢慢把毯子掀了下来,当光明一点一点重现,视线一分一分往自己颈窝处挪,才发现,唐其琛睡着了。

温以宁眼角微湿,指间微抖,然后顺着唐其琛的掌心捋进他的手指缝隙——

唐其琛就用这么一小块毯子,轻易解开了温以宁心里封存已久的锁,它在经久年月里变得锈迹斑斑,无人问津。它是深刻的芥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温以宁不要再犯错。这一刻,她听见“咔哒”一声,钥匙入孔的声音。

紧紧相牵,十指相扣。

唐其琛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的掌心轻抚着温以宁的腰。就保持着这个力道没有再动。绒毯罩着两个人,隔出方寸天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呼吸是热的,心跳是清晰的,很容易让人想到,什么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