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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梦谁先觉

唐其琛只问:“他在上海住哪?”

柯礼整理完数据,合上笔记本,说:“唐耀这两个月都会待在上海,看样子,这边的子公司迟早也是要建起来的。老爷子动用了不少关系,帮衬了他很多。”

“璞丽酒店,他秘书给订的。”

老余恳恳答:“都给您搁后备箱了,全是老爷子喜欢的。”

“你去安排一下,浦东那套房子给他住。”

唐其琛嗯了一声,问老余:“东西备好了?”

这是唐其琛私人名下的公寓之一,地段绝佳,装潢的档次都是极高的。唐其琛自己没住过,闲在那儿。柯礼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做给老爷子的面子功夫。他是兄长,是大哥,这点气度和周全,在外人眼里还是要演得滴水不漏。

唐老爷子亲自交待的,让他晚上回去吃个饭。

车子驶入内环桥,唐其琛忽问:“他还往我这儿跑?”

唐其琛此行是去考察工厂的,连轴转了好几个城市,中间胃还犯了一次病,现在脸色仍有倦容。他阖眼休憩,眉心浅浅的纹就没散开过。柯礼提醒说:“唐总,直接回芳甸路?”

柯礼手心冷了冷,斟酌着用词回:“是。以宁那儿,每天一束花没落下过。”

五月的上海开始慢慢升温,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比以往要早。唐其琛从北方的城市出差回来,一下飞机明显感觉到了热浪。老余接机早候着了,车里开了适宜的冷气,坐进去几分钟,燥热凉了下去。

自此一程,唐其琛沉默得再没有说过话。

小亮妈年前的时候在这边做了腰椎支架的手术,算算时间也是这个时候。温以宁还挺高兴的,正嘴馋呢,让李小亮多给自己带点儿特产。

到了别墅,保姆正把煲了一上午的鸽子汤往桌上放。唐书嵘正和唐耀相谈甚欢。唐其琛进门起就换上得体精神的笑脸,“你一来,门外都听见爷爷的笑声了。”

这种沉默无声的交会,更显得有内容,也更让温以宁心生忐忑。好在唐其琛工作确实忙,开会应酬出差,一周三五天是不在公司待着的。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这周二的时候,温以宁接到了李小亮的电话,说是过两天要带他妈来上海复查。

唐耀起身,叫了声:“大哥。”

总的来说,唐耀只是不痛不痒不难对付的一个意外,时间之下或许就凉了散了。相比唐其琛,这都不算什么。唐其琛在古镇的那次表白之后,也如他所承诺的,再没有对温以宁有所“打扰”,两人不在一层办公,平日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可但凡在某个场合碰上了,唐其琛的眼神还是定在她身上,或注视,或远观,你能感觉到那份很胶着的黏力。

唐其琛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忙着出差,没顾上你,这两天空下来了,晚上一起聚一聚 ,带你认识几位朋友。”

本来温以宁还挺烦心的,是不是在国外生活过的人,都有点想一出是一出。小心谨慎地过了几天,竟也还好。唐耀花没少送,但也只是送送花,那种上门献殷勤、接人上下班的烂俗桥段并没有发生。唐耀的公司也是很有名气,但做的不是传统行业,存在感便没那么高,后来温以宁顺手查了一下明耀科创,还微微感叹姓唐的是不是都这么厉害。

唐耀笑着应下来,顺着话又说开了,“朋友吗?能不能讨个方便,叫上以宁。我这除了每天送花,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唐耀很坚持,人是追定了。

老爷子耳力尖,问了句:“噢?小耀这是认识新的朋友了?”

华灯初上,初夏的风还混着辛香鲜辣的淡淡火锅味儿,人间地气,在这个时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唐耀又坐回沙发,笑呵着说:“人姑娘把我当朋友,我还想努努力当她男朋友呢。”

这话是挑明的拒绝了。唐耀只笑不语,径直绕到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了一捧玫瑰,“你放哪儿是你的事,我送的出手,就不叫浪费。给,明天份的当面结清。”

这话坦荡大气,真假难辨,他又扭过头对唐其琛说:“哥,你手下的人,你不介意的吧?”

温以宁也没忘了正事儿,她很果断的把人叫住,面对面地说:“唐先生,我觉得您是一个很好的人。以后来上海了,我可以请你吃火锅。但那花就算了吧,太浪费了,我也没地方放。”

当着老爷子的面,唐其琛自然不会多做表示,顺着这半个圈,把另外一半儿的弧给画成了圆,情绪很平和的说:“工作时间,注意影响。”

“我的经历你都懂,你的故事我也深有体会。那个成语叫什么同道中人,是不是这个意思?”两人边说边往车边走。

唐耀呵呵笑,“好。”

温以宁没明白。

唐老爷子问:“是亚汇的员工?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小耀竟然有心,其琛你这个做大哥的,也留留意。”

唐耀把烟掐了,又剥了粒含片放嘴里,薄荷香赶走了烟味,他挑眉说:“这顿火锅是不是吃得物有所值?”

“没那么快,我不想吓着她。我先慢慢追,送送花,聊聊天,等以后有需要大哥帮忙的地方,一定不客气。”

“好了!走吧!”温以宁付完钱出来,脸被火锅店的热气熏得微红。

这个话性是很投老爷子心意的,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唐书嵘满面笑意,心情颇好地指了指唐其琛,“在你大哥面前谦虚一点,万一他不答应呢。”

买单的时候,唐耀也不拦着温以宁,出于尊重和照顾,她付钱时也不和她争抢,自己走到了外面抽烟。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难道他也要一起追?”唐耀挑着眉,扭头看唐其琛,“是吗,哥,你也要追念念吗?”

找到一个共情点,是打开心扉的关键。他也身居高位,却不高高在上,他引导着话题,和温以宁相谈甚欢。

唐其琛方才全部的克制平和,都被唐耀这一声“念念”摧枯拉朽般的给推没了。这是温以宁的小名儿,只有关系亲近、不同一般的人才能这么熟稔地叫她。就像是汽水瓶盖,拧开了,里头的气浪就汹涌澎湃地往外冒了。

唐耀是吃过苦的人,也很坦然地面对这些经历。他在温以宁面前不需要包装,光明磊落也心心相惜。平铺直叙地说着自己的成长过去,那些阴暗和不平,并不妨碍他的优秀和成功。

很多时候,尤其是重逢之后的大多数时候,连唐其琛都很少叫她的小名儿。他没理会唐耀玩笑般的询问,大有甩下脸子的架势,用冷淡漠然的眼神冰冰冷冷地割他一刀后,转身就走了。

这话是打心底的真。拜他那个不争气的爹所赐,当初风流债却踢到了铁板,强|奸了一小姐。原本是用钱摆平了,但那小姐一看对方财大气粗,歪了心思,非得要交待,妄想嫁入豪门当个便宜少奶奶。唐老爷子一气之下,打发他俩滚去了美国结婚。在老爷子眼里,唐耀的父亲就是丧家犬,是家丑,没断绝关系已算仁至义尽。加上有唐其琛这么个优秀的孙儿在前,唐耀的出生成长老爷子也从不问津。上梁不正下梁歪,估计也是个草包孽种。

中途,陈飒给他发了条短信,唐其琛之前交待她准备的客户资料和一些工商原件,是明天开会要用的。但陈飒临时有事儿,明天大早就要飞台湾。她问唐其琛现在在哪,派人直接送过来。唐其琛的这个情绪过程也就一两秒的事,他低头回个地址的时间,再抬头时又以笑示人,共进了一顿安然无恙的晚餐。

唐耀面色平静着,“我和他,同人不同命。”

吃完饭,总这么待在屋里也没趣,唐其琛和唐耀两人沿着湖边散步。唐耀是个来话的,什么都能说上几句,谈谈国内外经济形势,唐其琛和他的观点也有碰撞统一的时候,还算聊得畅快。

温以宁还是不信,“你不是我老板的弟弟么?”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篮球场,这个篮球场是在别墅外区,半开放的,但也没几个人玩。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就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不远处。温以宁从车上下来,夜色余晖里,她一身白色小西装,高跟鞋把腰和腿的线条拉得匀称高挑,一肩的长发微卷,被夜风吹遮了脸。

“我在美国的时候,给华人开的火锅店打工,在后厨做帮手。”唐耀看见她眼神,乐了,“不相信?我没骗你。”

唐耀眼前一亮,“perfect!”

温以宁本来还想吃口小白菜呢,这下都有点膈应了。她问:“你怎么知道?”

陈飒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好还在公司加班,领了任务就匆匆往这边来了。她走近,先是对唐耀轻轻颔首,然后把文件袋递给唐其琛,“陈经理让我送来的。”

“这火锅的底料都是用一个大缸熬的,你看它介绍得很讲究,什么十五味中药材吃出健康。这不是糊弄人么,追求健康的,谁还能来吃火锅?”唐耀握着筷子点了点,“这些菜叶,其实都没洗的,端上来的时候淋点水做个样式。”

唐其琛接了,低声说:“谢谢。”

反差有点大,温以宁自个儿笑了起来。看他坦坦荡荡的样子,心里的包袱也卸了一半。两人在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大快朵颐,唐耀脱了外套,随便搭在椅子靠背上,他里面穿了件短袖,勾得身材挺紧实。

打开纸袋,抽了几页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温以宁看他验收满意,正准备走。

能把一个原本很尴尬的场景调和得舒舒服服,这是唐耀很博好感的一个点。温以宁带他去吃火锅,这也有她自己的心思。看唐耀这范儿,估计也不是能吃辣的人,不动声色的给两人之间划出条界限。但没想到的是,他吃起火锅来一点也不含糊,辣椒油两大勺往自己碗里搁,还振振有词地评价,“你这个放太少了。”

唐其琛:“待会儿我送你。”

唐耀笑得眉目生风,神清气爽,“我也没带钱。”

唐耀:“我送你回家。”

不是不忍心,人都这么说了,姿态放得低,无异于央求。温以宁想着也好,趁吃饭把话说开,便答应了,“行,但这顿饭我来请。”

两人异口同声之后,对视一眼,便都沉默了。温以宁背都僵了,站在他俩的对立面,浑身都尴尬。

“别拒绝好吗,我刚下飞机,饿昏了。”唐耀边开边看导航,“上海我也不太熟,这么晚了,你忍心让我一个人?”

唐耀笑着看唐其琛,笑意却不抵眼底。唐其琛也敛着一双眸子,不让分毫。最后还是唐耀先松了口,他悠悠转过头,眯缝着眼睛说:“哥,打篮球么?”

唐耀说话很直接,但他语气拿捏恰当,又不会彰显得很刻意。温以宁起先还拒绝,“我不太方便。”

唐其琛笑了笑,眼角眉梢勾出的弧度也透着闲适,“行。”

温以宁只得坐上去。唐耀的车是黑色的卡宴,跟上次开的不是一辆。出路口的时候有点堵,前后来车夹着他,等过了这段堵路,他轻轻呼了口气,“那哥们儿往左边挪个两公分,就不用这么费劲儿了。好久不见,晚饭你陪我吃?”

“以宁你别走了,站这消消食。”唐耀说完就往场上跑。

温以宁踟蹰着没动,后面又有车跟上来,催了几声。唐耀说:“我车堵着道儿了,以宁,上来。”

唐其琛下了飞机就往这边来了,西装也没来得及换,这会一脱,隔着距离抛给了温以宁,“拿着。”

温以宁坐电梯下去,虽然下了班,但停车坪还是很满,她举目四望,一时没有目标。唐耀摁了下喇叭,然后慢慢把车开了过来,车窗里男人的笑脸很和煦:“上车。”

烘着体温的衣服扑了她一脸,入鼻所闻,还有他身上的男士淡香。

“我在你公司楼下。”

球场的篓子里就有篮球,唐耀拿了一个掂了掂,那架势很是熟练。他运球,步伐移动灵敏,以侧身挡着唐其琛的抢断。

温以宁愣了愣,“嗯?什么?”

唐其琛弯着腰,手与脚配合协调,盯着唐耀的手随时准备。他的防守太严密,两人一进一退实力相当。

“下来吧。”唐耀说。

篮下得分是困难了,唐耀一个转身,往后一大步,然后跳起来想出手三分。球已经从掌心划了小道弧直冲而去,唐其琛同时起跳,扬手一挥,一个盖帽直接把唐耀的三分给夭折掉了。

“唐先生,我有话……”

球回到唐其琛手里,他往右边一闪,假动作躲过了唐耀的防守,然后原地起跳,单手一抛。

他接起电话,语气明媚温和:“正好,刚要打给你。咱俩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哐当”!

被追求很正常,但没那个想法,就实在没必要吊着。她挑了个时间,很郑重地给唐耀打去电话。中心主旨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本该脱口成章的话,就被唐耀先发制人的给打断了。

就见一条漂亮的抛物线,进球得分。

温以宁这才觉得,唐耀可能不是闹着玩的。

平心而论,唐其琛打球的样子还是很帅的。男人穿着白衬衫,领口松了两粒扣,平日沉稳淡薄的唐总,偶尔以破欲的一面示人,是很有魅力的。唐耀看起来比唐其琛似是要勤于锻炼,但真上场了,也是举步维艰,无论防守还是进攻都十分困难。

空运而来的香槟玫瑰新鲜欲滴,品质色泽没得挑。这阿姨也蛮有经济头脑,拿去附近的花店给旧物回收了。唐耀的花一天一送,早上九点特别准时。温以宁这几天跟陈飒去杭州出差了,没空管这些。等她回来的时候,保洁阿姨美滋滋地送了她一碗炖得香喷喷的土鸡。同事告诉她,“人家靠着卖你的花,发了一笔小财呢。”

两人是玩儿的,但一招一式又透着劲儿。

温以宁没不舍,爽快地说:“您用得着就拿去吧。”

在一个抢篮板的过程中,唐耀和唐其琛同时起跳,唐耀先伸手,球身从他指尖滑过,又被唐其琛一掌拍到了地上。两人挨得太近,唐耀的手肘不知怎的就磕到了唐其琛的腹上。这个动作温以宁看得一清二楚,很重的一下,实打实的往皮肉上招呼。

这么大一束花留在办公室也不是个办法,温以宁就把它放到了楼梯间的角落里。后来保洁阿姨来问她:“小美女,这花你还要吗?不要的话,我能收走吗?”

唐其琛刹时皱了眉头,但他撑住了,稳稳的站着。

温以宁心想,不对啊,我又没欠你什么。于是昂首站直了,风轻云淡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我输了。”唐耀笑着摆手,“哥,你赢了。”

唐耀绅士,从不咄咄逼人,聊了两句就把视频挂了。温以宁心里装了事儿,转身就被人给吓着了。唐其琛站在电梯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眼神一直留在她身上。温以宁跟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学生一样,心跳咯噔咯噔。感觉两道目光把她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唐其琛双手搭着腰,气息也微喘,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被光一照,显得脸色更白了。他又恢复了让人挑不出刺的温和表情,拍了拍唐耀的肩,“好久没打球了,下回换身衣服,叫上你我的朋友一起打个全场。”

温以宁七上八下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老余早就把车开到了旁边,见他们完事,把宾利徐徐驶近。

唐耀的颜值还是很能打的,在没有任何修饰效果的镜头里依然俊朗耀眼。他笑意深了些,“别这么客气,生分了。”

唐其琛以眼神示意,老余就下车来,手里提着几瓶水,笑眯眯地递给唐耀,这动作也算是含蓄地把人拦住了。唐其琛就走到温以宁身边,落了四个字:“送你回家。”

温以宁心里没底,这事儿也来得太突然,只能斟酌着语气说:“是,收到了,谢谢唐先生。”

唐其琛坐去驾驶座,温以宁半慢不快的站在车外,她的犹豫和迟疑,几乎让唐其琛瞬间失了耐心,他又下车,绕到这边,亲自把人给推上了副驾。

含蓄而幽默,但心意明明白白的亮了出来,是唐耀的风格了。适时,手机响,唐耀的视频电话在屏幕上闪。温以宁拿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走出去接了。唐耀的手机应该是立在桌子上的,他坐在办公室里,手上还拿着文件,见着她便笑着说:“收到了?”

车门关紧,隔绝了外面的虫鸣鸟语,隔绝了篮球场上炽热明亮的光照。两人之间,渐渐浮出了顽固的沉闷。

落名:Yao。

唐其琛甚至没给外面的唐耀一句话,就这么载着人走了。开了不远,他又把车给停在了路边。方向打得满,刹车也点的急,细枝末节都是耐心全失。

温以宁从会议室出来是一小时后,看着这一大捧花也愣住了。同事无不惊羡,说耀总真是大手笔。又问她是怎么跟耀总认识的。温以宁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赔着笑脸,挺尴尬的。玫瑰里还塞了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句英文:In love folly is always sweet。

唐其琛熄了火,抬手往自己的眉心上狠狠揉了揉。

低头看报表的唐其琛手指一怔,瞬间点错了一个数据。

他深叹一口气,转过脸看向温以宁,“我是答应过,不在公司范围内对你有过多的干扰。我是尊重你,是爱惜你,是想给你空间和时间,是不想把我在你心里的模样弄得更糟。”

秘书无不羡慕,“送给以宁的呀。还是耀总送的呢,两百多朵,把她桌子都占满了!”

唐其琛说这话时,目光如深渊,恨不得吸着她让她和自己一同跌坠。

“玫瑰?”陈飒微微皱眉,“谁的?”

“你要明白,不打扰,不代表我放弃,不代表我愿意让你被别的男人追。你喜欢玫瑰,喜欢花,喜欢人陪你聊天吃饭,你喜欢的,我都可以。但你任别人来这些事儿,那我告诉你,我答应你的‘不打扰’,从现在起——

唐其琛正用手机看刚收到的邮件,没什么反应。

作废。”温以宁眼眶都被他说热了。

秘书顿时喜笑颜开,“啊,送花儿的。好大一捧香槟玫瑰。”

男人的承诺字字入耳,句句动心,黑暗里,安静中,这一瞬间,唐其琛赋予的存在感是强烈的。她耳朵烧着了,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倒流进心脏,沸腾了。但这种强烈的感知不是因为感动,不是因为感情,也没有丝毫快|感。矛盾的碰撞中,温以宁心底忽然理出了头绪。

陈飒头也没抬,随口问了句:“闹什么呢外面?”

是一种对过去的释然。

这时,陈飒的秘书敲门进来,叫了声:“唐总。”然后把发票拿给陈飒签字。门没合紧,能听到办公区域传来的阵阵声音。

她看向唐其琛,轻声说:“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呀。”

陈飒道谢,她知道唐其琛作为朋友,那也是极其靠谱的。

唐其琛的脸色刹那苍白。

唐其琛坐下后,见她沉默安静,便也不再说什么,“人走了,昨天最晚班回北京。傅总应该会长期留在国内了。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跟我开口。”

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起了这个头,温以宁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了。纵使她心里原本有很多条藤蔓缠绕纠结,但这个答案已先冲锋陷阵,强势地压下了其它的懵懂迷茫,它就是此刻的立场。

陈飒一看,忘记开机了。

温以宁上唇碰下唇,跟自我说服一样,又喃喃念了一遍,“我不喜欢你了。”

“手机怎么回事儿?”他走进来,西装松了扣,今天没穿衬衣,就一件纯色短衫打底。唐其琛还握着手机,略为不悦,“打了两个都没接。”

几个字像一把钝刀,不锋利,却摩擦着唐其琛的血和肉,几刀下去之后,他自己都觉得疼了。

新的一周上午温,以宁与陈飒参加工作例会,流程比较长,估计一上午都待会议室了。陈飒在办公室审阅方案,敲门声响,她一看,竟是唐其琛。

唐其琛喉结微滚,再开口,声音都是哑的,“那你就喜欢唐耀?”

立夏一过,这天气以可见的速度在回暖。早上能穿个外套,到了中午,阳光蒸腾腾的,搁室外穿个短袖也扛得住。温以宁这个周末把冬天的衣服都给收了进去,季节更替,总能让人有从新开始、翻篇般的喜悦。

温以宁沉默下去。

黄浦江上游轮低鸣,长音回荡旷远入耳,十里洋场的流动盛宴从古跨今,从来都是繁盛而华美的。唐其琛的背影陷在其中,他低头又抬头,单手抄进裤袋,沉稳而清晰地回了句:“改不掉就不改了。”

“我看也不是很喜欢。”唐其琛又冷下来了。

傅西平乐呵一笑,“我发现你这毛病是改不掉了——太长情。”

温以宁说:“我管不着他要做的事。”

唐其琛平淡地说:“我需要你闭嘴。”

“管不着他,就能管我?”唐其琛语气不轻不重。

“需不需要哥们儿帮你做点什么?”

温以宁愤意聚在眉心,转过头瞪着他。唐其琛别开脸,他侧颜的线条甚少有这么紧绷的时候,两人之间连搭建在一块儿的桥梁都砖瓦零散。除了沉默便再无其它。

唐其琛皱眉,一脸“你想死是吗”的厌弃表情。

唐其琛心烦地把车重新发动,他开车的风格还是很凶猛的,路口被一辆逆行调头的奥迪给堵住了,他就一直鸣笛催促,最后只差没直接撞上去。温以宁忍无可忍了,挺冷地说:“你要赶时间,就把我放下。”

傅西平一声暴吼:“不是吧!唐其琛你没性魅力了啊!表白失败?这词儿搁你身上我怎么这么想笑呢!”

唐其琛握着方向盘的指腹都快掐成了青紫,他绷着声音,“你不要跟我讲话。”

唐其琛搭在栏杆上的手虚虚握成拳,下意识地动了动,敛默几秒,他说:“拒绝了。”

温以宁怒了:“唐其琛!”

唐其琛没说话,傅西平幽幽一叹,“好事,总算有心了。”

她扭头的一瞬,话已经出口,同时也看出了他脸色的不对劲。唐其琛的额头上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整个人都绷成了一个很硬的状态,唇瓣紧抿,高鼻梁一撑,就更加严肃怖人。

傅西平点点烟灰,都是明白人,点到即止就行了。他叹了口气,“你悠着点吧,毕竟从小玩到大的,安安那边,反正你尽量顺着她吧,发脾气也好,跟你闹也好,你别把话说得太伤人。”

温以宁心里渐渐意识到,是不是他胃又难受了。但心软不过半秒,就被他冷冰冰的话给泼灭,“在我面前,你就从不给我一句好话。”

唐其琛不以为然,“他拿的好处,该给的一分也没少。”

温以宁心里也憋,索性把身子侧向车门,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老爷子是把你当准女婿来待的,不然他那一毛不拔的性子,能这样帮你?”傅西平把话亮得明白,“这些道理你比我懂。”

送她到小区,两人这一程再没有交流。温以宁下车后,唐其琛就把车窗给按了上去。她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徐徐升起的车窗里,唐其琛已经趴在了方向盘上,弯着腰,弓着背,捂着腹部微微颤抖。

当时集团董事会内部不算融洽,分帮拉派各有各的利益。唐其琛能够这么顺稳的把CEO位子坐住,多亏了生态园那个项目的红利。安蓝父亲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帮唐其琛疏通了政府方面的阻碍。这几年两家利益往来一直牵牵扯扯,就没断过。

车窗完全关闭,再看不到里头的人影。温以宁压下心头微动,迈步踏进夜色里。

“她对你的感情,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安家可都是认准了你这个女婿啊。”傅西平很严肃地说:“你前几年回亚汇的时候,覆海生态园那个项目,安老爷子没少帮你。”

第二天的上午原本有个专项会议,但一早上班的时候通知,会议临时取消了。听同事说,唐其琛今天没有来公司。

唐其琛睨他一眼。“我有什么要交代的?”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李小亮给她打来电话,说他到了上海,他妈妈是下午的门诊,复诊完了就没事了。温以宁自昨夜起就一直笼罩在心口的坏心情总算见了阳光,晚上,两人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走的时候,李小亮提醒她件事儿:“对了,你妈妈这次也托我从这儿带点药给她。”

傅西平又点了根烟,问他:“那安安呢?安安那边你怎么交代?”

温以宁抬起头。

唐其琛就是后者,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傅西平知道的,也就他的那个六年单恋。后边儿那些相亲对象不作数,都是家里给安排的。于他自己,都个过场就不了了之。他一主动,就是真动了心思了。

“就是挺普通的消炎药,只不过她指定要这个牌子。”

他对唐其琛太了解,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飘飘的一句“我跟人表白了”,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了。他能坦白,就是心里头有了主意,下了决心。有的人喜欢轰轰烈烈,有的人内敛沉稳,有什么了也不刻意宣扬,但分量是不言而喻的。

“哦,你方便就带吧,她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唐其琛别过头,换了个姿势靠着栏杆。背对风口,他头发卷了几缕往前,遮住了眉眼轮廓,一时看不清表情。傅西平的烟抽完了,挺自然地把烟头收于掌心,食指碾熄了火,浑然不觉得烫。

李小亮这次只在上海待了两天,学校那么多课也走不开。他也是很够意思了,自己行李没带几样,倒是给温以宁提了两大袋的特产,这是湘西那边的特色,熏肉火腿都给切成了一小片用保鲜袋分装好,一袋就是一顿。里头还有一个保鲜碗,是小亮老师切好的姜蒜,整整齐齐地码在碗里。

傅西平啊了声,“你别扣他工资啊。”

李小亮说:“有时间就自己做饭呗,我都给你切好了。注意身体啊小宁儿,回来了咱们再聚。家里头你也放心吧,江姨我帮你看着,有事打我电话就是了。”

唐其琛顿时不悦,“柯礼告诉你的?”

一米九的高个男人,心思细细腻腻,能看出里面全是闪着光的温柔。小亮老师潇潇洒洒的走了,背着酷酷的双肩包,一手扶着自己的妈妈进站,背影就像是一座安稳的大山。人送走后,温以宁给江连雪打电话,本来是想问问近况,但江连雪成日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嚷叫着让她别打扰自己赢钱。

傅西平磕了下,还是不太服气的,“是,是闹了误会。但你要是没对人小姑娘犹犹豫豫的,至于闹那样吗?还巴巴地做了顿饭去高铁站追人?完了还没追着。”

温以宁喂了半天,那头信号断断续续就给挂了。刚挂,又有电话进来,温以宁看见名字本来想不接的,但她肩膀被赶车的路人碰了一下,手指跟着往下一戳,正好按了接听。

唐其琛远眺于江面,侧脸陷在明暗搭界的光影里,轮廓极尽完美。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对傅西平说:“我俩当初还不算怎么样?”他冷哼一声,“也是。拜你所赐,要是你这张嘴少说两句话,今天我也不会这样了。”

唐耀说:“我看见你了。”

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他傅西平虽不算阅人无数,但也是过尽千帆,男男女女之间又不是有点纠缠就非得过目不忘了,甭管男人女人,谁还没点过去呢。但像唐其琛这种的,他也是八辈子开了眼界。有着最好的资源,往人堆里也是俊俏出众的皮囊,怎么看都是老天爷厚爱的那一款,却偏偏情路不顺,跟个苦行僧似的。

温以宁如芒在背,顿时四下张望。

傅西平收敛神情,反倒沉默起来。江边的风往这儿送,城市的灯影也融在了这渺渺水雾里,舒爽宜人也悦目。他琢磨了番,轻描淡写地问:“都多少年的事儿了,我记得你俩当初也没怎么样吧。”

“回头,你左边。”

唐其琛笑了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唐耀的车停在出站口的临时停靠区,这次他不是自己开车,坐在副驾,一辆奔驰S600横在那儿,车窗滑下,他偏着头对温以宁笑,“美女,第一次出来跑出租,你照顾一下生意行么。”

安静半刻,傅西平把烟又摘了下来,皱眉道:“可以啊我的大少爷!”

温以宁的手机还举在耳畔,杵在原地也笑了起来。

“嗯。”

唐耀从不让女生感到半点为难,总是能用自己的方式化解尴尬,这是他让人舒服的地方。明目张胆的追人,也给予你充分的尊重和自由。温以宁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唐耀从车门储物格里拿了瓶水,拧开盖再递给她。

“以宁?”

“我今天运气好,心想事成了,也省了一趟去接你,走吧以宁,我请你吃火锅。”这人还真直接,每次见面从不浪费时间,直奔主题,“别拒绝啊,上次你请我,这次我还回来,我从不欠女人的。”

唐其琛手肘撑着扶栏,背脊微微弯着,看起来还是很放松的。他说:“就你听到的意思。”

温以宁哭笑不得,“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他这屋的阳台也大,据说是这个楼盘位置最好的一户,往这儿一站,就能看到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傅西平叼着剩下的咽,眯缝着眼睛打量唐其琛,“什么意思呢,嗯?”

唐耀也笑,“你看我现在连花都不送了,给你省心了吧?再拒绝吃饭,那我明天可就继续送了。”

“走,咱俩外头过过风。”傅西平对唐其琛说。

“怕你了。”温以宁点头说,“那还是老地方?”

八风静止,落针可闻。傅西平掐了掐抽了一半的烟,回头嚷了声:“行了行了,玩儿你们的。”气氛又重新躁了起来。

“行。”

语毕,热闹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动作、笑脸统统暂停。

司机把他俩送到,就被唐耀打发走了。这司机也跟了他很多年,跟着从美国一块儿回来的。他问唐耀:“不用车吗?”

唐其琛坐在沙发上,人是往后仰的,叠着腿,整个人漫不经心的。听到这里,他抬起眼睛,眼神安宁而深沉,对傅西平说:“没干什么,就是跟人表白了。”

唐耀挥挥手,“不用,回去的时候打车。”

傅西平想起刚才柯礼说的,于是慢八拍地重提,“哦,对了,你这两天去哪儿了?苏州?你跑苏州干什么去了?”

温以宁蛮想笑的,他回头就捕捉到了这个表情,挑眉问:“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总裁?”

闹成一团,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儿。

“是是是。”温以宁心情不错道。

蹦出一个闹腾的,直接往电视屏幕前窜,张开手做话筒状,对着画面上的安蓝夸张尖叫:“安安!其琛哥哥在这里!”

“还不是想创造能跟你独处的机会。”唐耀又出其不意的给你一句认真,就这么张弛有度的拿捏着分寸。

“卧槽别!人家在参加活动呢。”

提醒她,我还是要追你的。

“谁让你剧透了,打,现在打电话给安安,她抽不死你!”

两人点完菜,坐在位置上等,唐耀正低头收邮件,温以宁仰头喝水,就听他忽然问了一句:“我哥带你来吃过火锅吗?”

“贺什么礼啊,滚一边儿去,我哥没那么老。”

温以宁被呛得直咳嗽,捂着嘴,半天也没消停。

“哥,先跟你露个底啊,你不是下个月生日嘛,做好准备啊,安安忙活着给你准备个大型贺礼呢。”

唐耀凝着她,语气很有深意,“追女生,不按着她的喜好来,怎么追的上?不过也是,我哥他胃不好,吃个西餐还行。”

大伙儿都爱调侃,这会子又把话题往安蓝身上扯了。

他这么一说,温以宁心里还是略有不适的。

一种惯性思维吧,谁都觉得这两人迟早得在一起。

“昨天打篮球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身上那股劲儿全是冲我来的。他这样的性格,很少会有这么冲动的时候。”唐耀又给她把水倒满,意料之中的问:“你和他是有过一段的。”

说是玩笑,其实也半真半假半试探。玩不到一块的,就不会出现在这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一圈人,安蓝对唐其琛的心思那是步步清风,明白人一看就能感受到。好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安蓝也是男孩儿个性,对谁都没个正经,但一到唐其琛跟前,看他的眼神都是要命的。

温以宁眼神诧异,慌乱一闪而逝。

傅西平丢了个龙虾壳到那人头上,“开你安姐的玩笑,胆儿很肥嘛。”

唐耀说:“你没看出来吗,他就没打算瞒着我。他太能忍了,也太稳了,想藏一件事的时候就能做到滴水不漏。我知道这样打听你的私生活不太礼貌,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哥。”

一阵笑。

温以宁看着他,原本是想表现的不在意,想用轻蔑不屑的姿态告诉他,你猜的全是错的。但唐耀凝神专注望着她的神色,太有包容力了,温柔又慈悲,安静而有力量,甚至某一瞬间,某一个眼波流转,竟然能看到唐其琛的影子。

友人在旁搭腔:“安姐都成望夫石了。”

温以宁恍然低下头,经年月久的往事以及活在当下的困惑,掺杂搅拌在一起。她从无人说起,也不敢说起。但凡一个人给了她几分信任的错觉,内心的堤坝就小心翼翼地槽开一个豁口,即时微小,也足够人流露心声,卸下防备。

“那你也抽空给她回个电话。”

她垂眸凝视着桌面,声音缓而平:“我和他很早就认识了,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可能会有误会,或许误会也解释清楚了,但不是所有感情都得有个结果。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别人对你好一点,就死心塌地追随的小女孩儿了。”

唐其琛嗯了声,“事多。”

温以宁的平静极了,两句话就把这段过去给概括,公正客观,是说给唐耀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视线挪上来,坦荡的和唐耀的目光接轨,说:“总之这几年,我跟他没有缘。”

“这身造型不错。”傅西平感叹:“那时候还是跟在我们后头跑的小丫头片子,一会儿都这么大了。诶,前天晚上她还跟我发微信,问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唐耀被这个眼神罩住了,有那么几秒的分神。

正放着东亚台的一个慈善活动,这几天微博讨论也热烈,国内一线明星都有出席。正好是走红毯的环节,安蓝和今年的新晋影帝走在一起,微博话题后面瞬间就跟了一个“爆”。

他嘴角轻轻扯了扯,淡笑着问:“那你还爱他吗?”

“看,安安呢!”一人指着说。

温以宁果断的摇头。

傅西平这房子大,近一百平的客厅宽敞亮堂。他是正儿八经的设计系毕业,房子装修得很有个人风格,最醒目的就是墙上那个100寸的电视屏,傅西平多数时候用来玩儿游戏和看电影。今天人多,就放了电视直播。

“喜欢呢?”

柯礼点头:“放心,我会的。”

“有区别吗?”

“自个儿的身子得当心,咱们这年龄卡在中间,都是为以后打底子,现在还能扛,四十往后,病痛可就都来了。”傅西平劝得也叫一个真情实意,“小柯你是他身边的人,平时多提醒。”

“当然有。”

唐其琛淡淡的:“不是。”

唐耀说:“就像做生意,大订单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得努力,得争取,得无数个饭局,无数场谈判,最后取得的一个最好结果。”

“怎么了又?”傅西平抬起头,酒瓶刚刚倾斜就给停住,“老毛病啊?”

温以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还有喜欢,就依然会留有余地的去努力、去争取、去谈判。

唐其琛对生鱼片没太多兴趣,或者说,他对吃的都不太感兴趣。傅西平要给他倒清酒,柯礼给拦了下来,“别让他喝了,他病还没好呢。”

唐耀看她迟疑而迷惘的表情,笑了笑,换了个问题:“以宁,你怕唐其琛吗?”

傅西平没在意,只冲厨房喊了声:“行吧,齐活了。”

这回,她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怕。”

柯礼笑着帮答:“唐总去了两天苏州,今天回来的,一堆事要处理。”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愣。心底那些压抑许久的藤蔓枝结,缠缠绕绕的织成了一张乱七八糟又严不透风的网,枝枝丫丫又不清不楚的扎进她血肉,她以为那是过去的经历给她造成的伤害和阴影。

傅西平晚上请唐其琛吃饭。他不知从哪儿挖来的一个做日料的厨子,据说是做过国宴的那种。唐其琛到时,该来的都到齐了。能到家里聚着的,都是交情过硬的,彼此都熟,两个年龄稍小的纷纷叫他哥。傅西平盘腿儿坐地上玩游戏,回头见着人直嚷嚷:“你什么情况啊,加班连饭都不吃了是吧?”

却从没想过,自己其实是因为害怕。

电梯门划开,外头的空气钻了进来,混淡了里面的浓稠气氛。唐其琛步履生风地跨了出去,面色冷峻,又恢复了他一向的骄矜气质。温以宁看着男人的背影,他走的那一瞬,自己心里的石头哐里当啷地胡乱落了地。

怕一腔孤勇依旧落空,怕自己的托付之心又被摔成了稀巴烂。

他说:“辞职信撕了,你别走。”

人怕什么,就会躲什么。

唐其琛侧头看了一眼温以宁,看她站在那儿背脊笔直,看她眉清目秀却一脸坚韧无悔,看她目视前方,连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懒得给。唐其琛喉结微滚,慢慢点了点头,“好,公司里,我不做任何对你有影响的事。”

那么心底的声音和本质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柯礼挨了一顿无辜咒骂还懵着,电话就被挂断。

温以宁垂眉敛眸,坐在那儿陡然陷入落寞。唐耀是个很擅长分析、观察的猎狩者,也喜欢用一针见血的方式挑破对手内心最软弱的那部分。

但还没来得及汇报,就被唐其琛冷着调子打断:“我他妈在电梯里了,催命吗!”

但这一刻,他忽然就不忍心了。

电梯楼层继续往上,指示箭头一遍一遍地循环反复。直到唐其琛手机响,是柯礼又打了过来。十一点的会议人都到齐,他不过是提醒一下唐其琛,会议室改到另一间。

好在服务生端着热气腾腾的汤底上桌,又把配菜一碟碟的摆好,服务周到的还给送了两瓶可乐。唐耀伸手把她的那瓶放在了自己这边,理所当然地说:“嗯,你不许喝可乐。来,我给你烫点羊肉。”

温以宁很坦然地承认:“你说是就是吧。”

这次约会气氛不佳,温以宁只顾沉默,连食量都比往常小的多。结完账,唐耀很自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调侃了句:“走吧姑娘,今天没让你尽兴,我的错,明天晚上带你吃西餐,将功补过的机会给不给呀?”

最后,他语气也夹了雪粒,哑声说:“你拿这个威胁我。”

这人,识人眼色,也有智慧,再困难的局面,也不会断了自己的希望。

空气里像是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胶水,粘稠静止,黏住唐其琛的五感,重拳捶在最软的肋骨上,闷得他压根没法儿喘气。

他真陪温以宁坐出租,明明也是骄矜贵气的公子哥,却一点也不摆谱,没有矫情的臭毛病。坐车里也能跟司机师傅聊上几句。

这封辞职信,就是一把冷情的利刃,挥刀斩断过往,没想和他有未来。

后半程安静了,他转过头看着温以宁,没怎么犹豫的就把左手掌心覆在了她的右手手背上。指间的触感细腻温热,他说:“以宁,我喜欢你,就这么追了。你跟我试试吧,能处的来,我就跟你好好过。处不来,你想走,我也不阻拦。”

所谓后路,就是退无可退,不给彼此任何一种可能。

他握着她的手,并且试图与之十指相扣。车窗全都滑下来了,外头的风呼呼的往里灌,唐耀额前的头发被吹开,眉眼被高鼻梁一撑,就更显神采奕奕。

她说得坚决果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在山庄时,霍礼鸣问她是不是也一晚没睡。是,她整晚清醒失眠,不是心有蠢动,不是被暧昧温情搅乱心池。而是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的给自己安置了后路。

静了两秒,温以宁转过头,轻轻把手抽了出来。

“电梯门一开,我就去陈经理办公室。”

次日是周五,柯礼来公司很早,把这两天积压的文件大致梳理了一遍,需要紧急批复的拎出来,剩下不是十万火急的,他都给压了下去。唐其琛在老陈那儿吊了两天水,柯礼没敢让他太操劳。

“我知道我对亚汇来说可有可无。这话说起来也不自量力。现在是没什么,一旦有什么了,我一定辞职,走得远远的。昨晚说过的,我再说一遍。一次两次,我都不试。唐总,话我说清楚了,你就当我不懂事儿吧。如果惹你不痛快了。”温以宁低下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唐其琛看到“辞职信”三个字脸都僵了。

唐其琛准时进入办公室,深色西装压不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但精神尚可,很快投入工作。

唐其琛顿时哑口。

柯礼交待秘书把他要吃的药按剂量冲好,九点的时候拿进来,也能让他休息会儿。老陈这次开了五副中药,拧开盖儿苦味儿就跑了出来。柯礼仍站在一旁给他批复过的文件做收尾,低声汇报说:“消息传来了,是让我们手上的这个智能项目与明耀科创达成技术合作。”

唐其琛呼吸渐深,开口说:“昨天晚上的事,我是……”认真的三个字还没成型,就被温以宁冷冰冰地打断:“我会辞职。”

唐其琛眸色一冷,“可靠?”

唐其琛也用不着再说什么,一句话就能戳穿她心思。他走进电梯,转过身。温以宁便默然地跟了进来。唐其琛按了楼层,按完了,手还停在按键上没有收回。这个姿势维持了两三秒,向上的箭头开始缓缓跳跃。

“老爷子的意思。这两天您病着,估计他很快会找您谈话。”柯礼说。

周遭的尘埃都落了地,沉默无波。

唐其琛把药碗往桌上重重一磕,怒气跃于眉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下一步就直接上董事会了。”

这个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唐其琛脸色极静,目光笔直投向她,“你准备躲着我到什么时候?”

柯礼说:“诶,唐总。”

温以宁面不改色,“这是专用,我等下一趟。”

唐其琛缓了缓,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忙吧。”

从下车起,温以宁就跟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之前还能礼貌客套地叫他一声老板,现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温和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电梯到了,唐其琛走进去,拧头看着原地不动的温以宁,“你不用上班?”

“那唐耀。”

还在路上的时候,柯礼就已经打来电话确定时间。这两天虽然在外边儿,但悠闲放松的小型假期,怎么都比工作舒服。短暂休憩,又得恢复高压忙碌的状态了。这倒不是重点,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唐其琛恼的是另一件事。

“他真要进入亚汇,也不是没有可能。老爷子年纪大了,糊涂了,看人越发随自己心意了。”唐其琛有自己的考量,没谈太久,他吩咐柯礼:“对了,你去帮我订束花。”

唐其琛站在旁边,估摸是听得云山雾罩,他看向霍礼鸣,这小子一对上视线,就很自觉地闭了嘴,飞快地开车溜掉了。

“花?”柯礼迟疑,“什么花?”

文身的事还记着呢。温以宁了然,“好。”

“玫瑰。”

十点半,把两人送到亚汇。霍礼鸣走的时候,跟温以宁吹了声挺酷的口哨,“这周六一块儿去啊。”

柯礼心领神会,“好,我马上去办。”

坐回原位,系好安全带,温以宁觉得刚才被他拽过的手都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等等。”唐其琛把人叫住,“要粉色。”

直到车子重归平稳,唐其琛才把温以宁的手放开,语气微微不悦,“好好开。”

柯礼出去没多久,秘书的内线接了进来,请示问:“唐总,耀总来了。”

“靠,路中间一个大轮胎!”霍礼鸣转了把方向,有惊无险地躲过,“你没事儿吧?”

唐其琛敛眉,沉声说:“请他进来。”

就在这时,车子一个点刹,她人跟着惯性就要往后面栽。手臂一紧,是被唐其琛牢牢抓住了。

他坐直了身子,扣上了西装,把桌面上摊开的文件全部合上,敲门声响,唐耀推门而入,颔首微笑:“大哥。”

温以宁心里咯噔一跳,纯粹被吓的。

唐其琛指了指沙发,“来,这边坐。”

一动就醒。唐其琛睁开了眼睛,毫无征兆地看着她。

唐耀过来他一点也不意外,为什么而来也一清二楚。

温以宁捏紧了手里的毯子,压下这复杂的情绪,然后解开安全带,转过去伸长手,把毯子勉强地盖在了唐其琛身上。

唐其琛一直致力推进的那个智能交通向导系统的项目本就举步维艰,在董事会上数次审议都没有通过。唐老爷子却在这时发了话,大有让唐耀的明耀科创联手红利的意思。

她心里有恐惧,有害怕,有逃避,也有理性的克制。

这件事,唐耀看似片叶不沾身,领了个风轻云淡的好人角色。但唐其琛明白,这弟弟有才,有能,也有城府,交手几次,都是江湖红尘里的人上人,各自风光霁月,拎得清清楚楚。

他的样子不像浅眠,双手轻轻环着胸,头往车窗偏。那么刚才温以宁所感知到的一切不适,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

唐耀说的都是体己话,一派兄弟和睦的美好场面。但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了项目上。他话里颇露锋芒,意指唐其琛在这个领域仍是门外汉,术业有专攻,遇到短板也情有可原。还说,承蒙爷爷看得起,都是唐家一份子,他十分乐意为大哥排忧解难。

温以宁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发现后座的唐其琛靠在那儿睡着了。

话里带刀,就是对准唐其琛心窝上戳的。

直到霍礼鸣说:“右边儿有个毯子,你给他盖一下。”

唐其琛这段时间工作已够繁忙,和温以宁的相处也磕磕碰碰,再加之两天窝在老陈那儿吊水忍受胃痛,心情实在算不上好。他的脸色尚算正常,但眼角眉梢已经透着冰冷的不耐。

不过他上车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跟方才与唐耀谈笑风生的模样判若两人。温以宁坐副驾,背脊挺得直直,好像有枪口从背后对准了她,浑身不自在,她没敢轻举妄动。坐久了,她甚至觉得腰酸背疼,四月芳菲尽,背上竟冒出了层层冷汗。

唐耀看了看时间,又笑着说:“哥,其实我不是来看你的。”

唐其琛往车里一坐,气氛就压了下来。

唐其琛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进入上海界,在服务区的时候,唐其琛就坐回了自己的车。唐耀从这直接上机场高速,中午的航班回北京。走前,他对温以宁晃了晃手机,“以宁,微信联系。”然后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便分道扬镳了。

“我是来接女朋友一起吃午饭的。”唐耀神情愉悦,“现在追女孩儿也很容易啊,陪她吃几顿火锅,送送花就答应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跟今天上海城的天气一样,风和日丽透着光。

她答应了,“行。”

唐其琛目光直视至他的眼睛里,打断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别招她。”

“约个时间一块儿去吧。”

音轻,上唇碰下唇,很干脆的一句话,或者说,是一次警告。唐耀几乎一瞬间百分百的确定了唐其琛软肋的位置。

温以宁笑了笑。

安静几秒,他笑容淡淡,“已经招了,怎么办?”

“不疼。”霍礼鸣看她一眼,“你想文?”

唐其琛叠着的腿已经慢慢放了下来,他站起身,慢条斯理的。

温以宁仔细看了看他左边的花臂,“你不疼么?”

“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你我各凭本事,谁都不必为了谁手下留情。”唐耀也徐徐起身,在这越发粘稠的气氛里,语气也含了暗劲,他说:“哥,不好意思,我赢了。不过说起来,以宁租的那房子还是太小,都放不下一张大床,两个人睡……”

霍礼鸣说:“还行,年轻时候弄的。这两年琛哥不让了,他之前还打算送我去当兵,不过后来出了点事儿就没去成。我看他最近也没说了,改天再把右手也给文了算了。”

那个“睡”字一出口,唐其琛的拳头直接砸了过来。

温以宁问:“你很喜欢文身?”

唐耀挨了一记闷拳,反抗是本能反应,他抓着唐其琛的手腕,制止他的二次施暴。其实唐其琛的手劲已经松了,就是虚握了一个拳头,但被唐耀这么一抓,反倒不能收回去。

霍礼鸣穿了件纯白色的短袖,上车的时候,衣摆跟着撩了撩,露出了腰侧的一个匕首图案。

就在这时——“唐总。”

现在也才六点多,但唐其琛十一点还有个会议,所以得早早出发。老许把他们送到渡口,招呼周到,跟每个人告了别。温以宁还坐霍礼鸣的车,待了两天也混熟了,回程就不像来时那么沉闷。

办公室的门打开,柯礼正要进来,抬头一看,顿时愣住。唐其琛寻着动静看过来,这一眼也怔然了。

“对,他没喝酒,去酒吧就凑桌玩桥牌去了。跟我哥一样的爱好。”霍礼鸣又恢复了结实酷哥的形象,外套甩在右肩,噔噔上楼,“我看琛哥起床了没有。”

温以宁站在柯礼旁边,目光又惊又惧,不可置信。就在这一瞬间,唐耀顺势倒下,踉踉跄跄的蹲在了地上,捂着肚子一脸痛状。

温以宁嗯了声,没答,而是转移话题,“耀总跟你一起吗?”

温以宁看着唐其琛,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笔直冷冽的目光把二人之间切出了千沟万壑。而岸对面站着的,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恶魔。

“我哥没事儿吧?”霍礼鸣从沙发上站起来,抡了抡胳膊,“昨晚他吃药了没?”

两个一米八多的成年男人,虽然你来我往没几下,但动静是不小的。唐耀最后那一摔,推倒了桌上的水杯,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唐其琛的手背。外头的秘书尽职尽责的赶紧跑过来,人还没挨近,柯礼抬手一拦,维持着沉稳如常,说:“没事。”然后对温以宁低声道:“以宁,你先回去吧。”

她转过身不想让他多看,随口敷衍,“看了两部电影。”

柯礼踏入办公室,把门给上了锁。

“昨儿回来的晚,我房卡落唐总那儿了,不想打扰他,随便凑合。”霍礼鸣坐直了些,捏了捏眉心醒瞌睡,瞄她一眼,“你怎么黑眼圈也这么重?昨晚没睡啊?”

温以宁站在原地,人还是愣愣的,方才那一幕的冲击感还是不小的。

温以宁嗯了声,“你怎么不回房间睡?”

办公室里,柯礼望着这一烂摊子心里发紧。他走到唐其琛身边,“您还好?”

第二天早上,温以宁一出门就看见霍礼鸣窝在沙发上睡觉。身上搭了件外套,衣领遮住了下巴,高挺的鼻梁撑着眉目,眼睫垂着,能看到眼眶下一层淡淡的黑青。听见动静,霍礼鸣醒的倒快,“诶,你就起来了?”

唐其琛气还没喘匀,看着地上的唐耀。

这茬意外到此方歇,人都走了好久,唐其琛还站在原处。后来头疼实在难受,他才换了个姿势,从抽屉里摸出药,囫囵吞了两颗退烧。

柯礼又走过去,抱歉道,“耀总,我送您去医院。”

说完又转身跑了,跑到门口,温以宁脚步慢下来,估计这个时候人已经完全缓过劲儿,理智全清醒,她平声提醒:“老板,您烧糊涂了,回上海之后记得去医院看看。”

唐耀的嘴角被那一拳磕出了血,他抬手一抹,散开的血印映在偏白的皮肤上,倒显得很有邪劲儿了。他站了起来,唇齿间有很浓的血腥味。人一站直,衣裳齐齐整整,唐耀笑了笑,“没事,不用去医院。”

唐其琛的表情短暂措愣,温以宁跑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盯住他,跟交待遗言似的坚决道:“我不跟你试。一次两次我都不跟你试。”

他看向唐其琛,目光转了几转,人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是我自己不小心绊倒的,一点点小伤。那个,哥,我还有约呢,下回再请你吃饭。”

没多久,门板“砰”的一响,温以宁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唐耀笑了笑,人就往外面走了。

唐其琛视线收回来,他心里早就预料到时这结果,谈不上失望,整个人静的离奇。

柯礼略为担心的看向唐其琛,“唐总,您别忍着,有不舒服就说,我让陈医生过来一趟。”

温以宁手肘往后,掌心抠着桌沿,垂着脑袋,唇瓣抿得紧紧。安静了几秒,唐其琛刚想说话,她就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溜了出去。人走了,门都没给他关。走道上的光亮把这门变成了一个明晃晃的伤口,房间幽幽暗暗,没了半点生气。

唐其琛默着脸,坐回了皮椅里,他摊开方才看了一半的文件,重新拿起笔批阅。身后的落地窗被百叶帘调低了密度,光线不甚明亮。柯礼只得自己动手把地上的残骸收拾干净。碎掉的瓷片刚捡起两片个,就听见“哐!”的一重响,是唐其琛把手上的笔给摔在了桌面上。

他主动松开了她的手。

他脸上阴云环绕,眉间也是风暴腹地。虽一字未言,但柯礼停止了一切动作,不敢再发出丁点声响。

温以宁抵住他的胸口,力道一分一分地加重。不用言辞锋利地把拒绝二字说出口,唐其琛能感受到她的抗拒。

半晌,唐其琛开口:“你让老余把车开过来,送他回去。”

温以宁的半边脸枕在他胸口,男人身上的香味很淡,混着湿漉漉的水汽,被他体温一蒸腾,就变成了迷魂药。她有一刹的茫然,甚至待在他怀里忘记了挣扎。唐其琛的语气太静了,你能听出他不是临时起意,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更找不到半点纨绔公子哥的风流秉性。就这么去繁从简的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耳膜。

冲动这种情绪,这些年在唐其琛身上愈发无迹可寻。他对外示人的行为举止都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喜怒无常是大忌讳。更何况对方还是这么个豺狼虎豹的亲弟弟。他以顾全大局为原则,一时的失控足够任人大造文章。这份关系、脸面、长久的思虑,还是要顾全。能屈能伸,能方能圆,唐其琛更多的是给自己下台阶。

他说:“念念,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柯礼微微松气,幸好,不是理性全无,他点头,“我马上去办。”走时又想起了件事,他迟疑许久,还是斟酌的问出口:“唐总,花还要订吗?”

静了几秒,唐其琛抬起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在这幽幽温柔的光影里,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唐其琛沉下去的情绪又涌上了心烦意燥,躁意的后续,就是隐隐的挫败与无奈。他忍了又忍,深叹一口气,说:“不订了。”

温以宁呼吸都屏住了,心里某种猜侧愈发清晰,勾着人的记忆往回倒带。

之后的一段日子,唐耀倒是没怎么出现了。但追人的攻势不减,粉色的香槟玫瑰换成了正红色的黑美人,一束束跟火把似的往她办公室里送。唐耀也是好耐性,反正不催不逼的,就是一个痴心汉的形象。放开了手脚这么一追,同事都以为两人有什么了。

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有山回路转不见君的缺憾,有无计留春住的遗恨,有历尽千帆又重归安详的丁点希望。

“恭喜啊以宁!”

温以宁下意识地往后退,抵着桌子,退无可退,一颗心笔直下沉。

“你和耀总早就认识了吧?藏的可真够深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站在了她后面。眸色漆黑而亮,凝视着,专注着,这样的眼神很烫人。

“你还上什么班儿呢,回去当少奶奶好了。”

“你让柯礼给你准备点退热贴吧,没事还能应应急……哎,没看到体温计啊。”温以宁转过身,就和唐其琛碰了个正着。

温以宁被这些或善意或意味深长的流言搅得心力交瘁。这才几天,人都快成神经质了。陈飒从台湾出差回来,这天把人叫到办公室,看她黑眼圈都深了几度的样子,皱了皱眉头问:“需不需要休病假?”

温以宁边找边念叨,也没别的想法。她小时候,江连雪最爱拿发烧来吓唬人,说什么发烧上了40度,就一定会烧成脑膜炎。虽然是悖论,但小时候这些言论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长大了,温以宁对这些东西异常敏感。

温以宁说:“不需要,我没事儿的。”

温以宁顺着他指的方向去找,第一层没见着,又蹲下来找柜子里,“你经常这样发烧么?如果烧的反复,回上海去医院检查检查。胃不好的人还是多注意,我一个高中同学,三十不到,胃癌去世了。你也不年轻了,自个儿注意身体。”

陈飒对情况倒是一清二楚,她本来就是很直接的人,她说:“如果你觉得耀总不错,可以试试。女人被追求不是很正常吗?互有好感的话,接触了解也没什么。你也不用顾忌办公室恋情,亚汇一向开明,没有这方面的限定。”

“嗯。”唐其琛靠着桌沿,站得不算直,背脊微微弯着,看起来状态似乎又不对。他指了指右边,“体温计。”

温以宁愣愣然。

气氛步入了正轨,温以宁走进来,“反复烧啊?”

“找个依靠,也挺好。”陈飒莞尔一笑,对她抬抬头,“唐总和柯礼去欧洲验收新的生产线了,这周的例会取消,你手上应该暂时没有太多事。平日要早点下班都可以,不用跟我说了,我批准。”

“行,那就进来坐坐。”他把门敞开了些,见她站门口没动,唐其琛说:“你帮我把药分一下,我量个体温。”

陈飒的人生准则就是“及时行乐”四个字。换句话说,她压根就不相信,也不屑于什么破镜重圆的剧情。破了的镜子,怎么重圆?就算能圆起来,那也是横七竖八贴了难看的胶布,膈应人。都是红尘男女,谁还没有几个爱上一匹野马,但家里没有草原的故事呢。

温以宁本能反应地摇头:“不了。”

朋友归朋友,但陈飒心底里,还是希望她的爱徒有一段崭新的感情。

“小霍让我提醒你吃药。”温以宁说完想走,但他拉着她手腕也没松,男人指间湿漉的热气顺着皮肤一路攀爬,空气都变粘稠安静了。好几秒,唐其琛才垂下手,问:“出去走走?”

温以宁不知是听进了她的话,还是对唐耀亮了什么牌,反正在一次下班,破天荒的跟唐耀一起坐车离开公司后,第二天起,唐耀便再没有来送过花儿、开车跑车接人的殷勤了。

唐其琛蹙着眉头,眼神沉了沉,“嗯,洗澡。”

大家翘首以盼,喜闻乐见,总是能自己编写出故事的续集。都说,温以宁和唐耀是达成共识,低调的在一起了。

温以宁懵了下,“你在啊?”

周五晚,唐其琛抵达机场,老余候了许久,见老板一上车就闭眼似是熟睡,心里还感慨,再有钱有权,也不是钢筋铁骨啊。就这一个月,都不知道送他往返机场多少次了。

门唰的一下从里拉开,她拳头举着已经往下砸了,收不住动作,唐其琛站在门前也没躲,直接抓着她的手腕给定住,语气淡淡不悦,“你刚叫我什么?”

柯礼坐副驾,轻声对老余说:“冷气开小一点,唐总这几天在国外一直是带病工作的。”

铃声这么响着,但一直没人接。温以宁又拨了一次,还是没接。她皱了皱眉,不是吧,又倒里头了?没敢耽误,温以宁直接去敲门,起先还挺矜持的咚咚咚,咚了半天没人应,她提高声音:“喂!病号!”

老余照做,心里也是无奈,“唐总这胃病,不休息个一年半载,是养不好的。”

霍礼鸣的这个要求也不算什么,一块出来的,说到底唐其琛这次折腾也是因为她。抛开别的不谈,刻意冷漠回避,倒显得自个儿不懂人情世故了。到了点,温以宁很平静地用房间座机给打了过去。唐其琛房间号1288,都在一层楼。她特意把门给打开了,铃声大,她这里也能听见。

都是老熟人了,柯礼和老余之间也能说上几句体己话,“还一年半载,半个月的假期都空不出来。集团前两年是运行体系的优化改革,这两年,又在创新产品的生产线,从上到下,从政到商,四面八方的关系要打点,怎么少的了唐总。”

温以宁望着他的背影失笑,这人还真挺潇洒的呵。

老余哎的一声叹气,“也不年轻了,成个家,有夫人照顾也会好的多。”

这小子忙着去蹦迪,说完就转身走了,“有什么事儿打我电话。谢了啊,中国好员工。”

柯礼笑了下,“也许快了吧。”

他把温以宁叫到一旁,“我哥从水库回来就进房间了,这会儿也没见人出来。我看他路上咳了好几次,我怕他睡过去了,又不按点吃药。”霍礼鸣看了看时间,“八点半的时候你提醒一下他,房间都有内线,你拨他的房间号就行。”

老余把温度调到二十八,红灯停车时问:“那要不送唐总去陈医生那儿看看?”

“那行,正好,你待会儿帮个忙。”

“去不了。”柯礼亦无奈,“明天中午还得回老爷子那吃饭,才一上午时间就别折腾他了,送他回浦东吧,让他休息倒倒时差。”

“我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儿。”

都说上好一会的话了,后座的唐其琛倦色满面一直都没醒。回公寓后,唐其琛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十点。他的工作手机被柯礼关了,真要有急事,一般就联系那只私人电话。唐其琛太久没这么好好睡上一觉了,醒来后,头疼也减轻不少。

霍礼鸣挺酷的,“行,我请你。诶,你去吗?”他又问温以宁。

老爷子最近让他回去吃饭的频率增多,每回去唐耀也都在。可能老爷子心里,还美滋滋的维系着兄友弟恭的面子工程。

晚饭后,一行人离开水库,回山庄里休息。他们第二天就要回上海,老许把早就备好的礼物放进了唐其琛和唐耀的后备箱,都是纯生态的健康农产品。这边忙完,霍礼鸣想去镇上转转,找个酒吧蹦蹦迪。唐耀也随意,笑着说:“捎我一起,体验体验乡村民谣。”

这是两人拳脚相向后的第一次见面。

她昨天最爱的一道菜。温以宁面颊微热,不知是空调温度太高,还是被这缭缭香味给熏的。

唐其琛见着人,拍肩寒暄,唐耀顺着话,开朗健谈。彼此避而不谈那次的不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鱼汤摆在温以宁面前,一样的味道,汤面上依旧一层薄薄的胶质层。

唐老爷子年龄大了,也没那么多正事儿要谈,偶尔提点两句,唐其琛都谦逊的应着。轮到唐耀这儿,他的满意之情更甚,时不时的念叨:“要是你们能携手为亚汇效力就好了。”

服务生端着盘儿,刚要过来,唐其琛说:“放她那儿。”很轻的一句话,说完又跟唐耀继续聊天了。

唐耀笑着说:“有大哥在,亚汇已经是顶级了。”

晚饭换了口味,清淡素雅的农家菜,唐其琛吃的少,筷子时不时地动一下。没多久上来一道鱼汤,是他们昨天吃过野生鲫鱼。老许指着说:“你特意要的,来,就放你面前。”

“其琛很好,但就是太辛苦。你呀,能帮衬帮衬,他也没那么累。”老爷子长叹短调。

唐其琛没说话,只一眼看向老许。老许挑了挑眉,颇有深意地把目光还给他。

唐耀说:“大哥做事从来都是游刃有余,怎么会辛苦?”

“你老回头看什么?”老许点了一叠钱丢桌子上,“找小霍啊,放心,他跟小温待一块呢。人丢不了。”

唐其琛视线停在他脸上半秒,然后看向老爷子,淡笑着答:“在其位,谋其事。比起爷爷那时候,我这不算辛苦。”

老许照顾周到,行程安排合理用心,上午钓鱼,想着唐其琛昨晚还发着烧,就把下午去航滑的计划取消,陪他玩玩扑克。唐其琛手气顺,唐耀与他旗鼓相当,就老许输的最多。

老爷子老话重提,“可也要对自己的事上点心,老大不小了,就没一个合你心意的姑娘?啊?这点你就比不上你弟弟,小耀,你上回说喜欢的那姑娘,谈到什么程度了?”

霍礼鸣把那根狗尾巴草串了个简单的指环,对准她的食指,往上面一套。然后笑得跟孩子一样,“付个定金呗。”

唐耀挺坦然的一笑,“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温以宁还木着,条件反射的摊开掌心。

唐其琛猛地一瞥眼,眉目间的暗潮涌动。

“我哥这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他们家家大业大,但压力和责任也成正比。这几年是好过了些,他风光,人人仰望,那是你没见过也为此付出了什么努力。和政府官员应酬的时候,真是不要命地喝,胃就是那时候喝坏的。其实我特别希望有个人能陪着他,知冷知热的。”霍礼鸣站起身,顺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几下折腾,对她说:“来,伸个手。”

“快了,我倒也想。”唐耀避开他的视线,话里留有余地,“我再努把劲。”

不用说话,霍礼鸣看她这表情就明白了。

保姆适时过来,说菜已备齐。走去餐厅时,唐其琛在最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唐耀的肩,沉声说:“你,过来。”

温以宁久久没有说话。

唐耀脚步渐慢,两人就停在原地。

他语气平铺直叙,最后一个字落音,耳边静得离奇。四目望去,是离离原上草,阳光和煦温暖。

身高体魄都相当,但唐其琛肃着脸色时,还是显得深沉许多。他负手环搭在胸口,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眼神是冷透又洞察的,每一秒,都像是在审阅对方,要把唐耀的心思一根一根掰扯清楚。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后来,他做了一顿饭赶去了高铁站拦人。不过最后他还是一个人回来了。”霍礼鸣继续说着,然后回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问:“那个视频里的女孩儿,其实是你吧。”

就这么几秒,唐耀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有微湿的战栗。

当时的唐其琛三十而立,没说话,只嘴角勾出一个很小的弧,温润和煦的像是春风过境,哪哪儿都是好看的。纵使这些年,很多片段差不多忘记,唯独那个笑容,会像天黑时的路灯一样,一盏盏地亮起。

唐其琛:“你是不是要把她逼走才甘心。”

旁人三言两语勾起了往事的序幕,如同基石一样打了个底,剩下的回忆,万丈高楼平地起,温以宁自然也记起来了。那个视频的后续,是她打心眼地不信,说:“切!你要会做饭,我跟你姓啊!”

唐耀在他的对立面,没说话。

“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应酬上喝酒喝的昏天暗地,胃部大出血,养了好久才出院。柯礼就是那时候在他手机上看到了一个录好的视频。一个女生在厨房做饭,回头发现我哥在拍她,我哥说,以后他也能照着视频学做饭。”

“你这事儿弄得人尽皆知,不管不顾她的意愿。怎么,是要当土匪还是当强盗?”唐其琛平静的语气里裹着针,并没有太给唐耀脸面。

温以宁愣了愣,心里想到了什么,但一团团的拎不出头绪。

唐耀被他说得脸色微变,但还是保持着得体,“说了,我们之间各凭本事。”

“其实我知道你。四年多前,我就听柯礼提起过你的名字。我哥这几年变得愈发寡言,看着对谁都客气,其实也就是做生意的时候,真要私下对人了,我觉得他身上血液都是凉的。他下个月就三十五了。这个岁数,感情生活都是空白。”霍礼鸣自顾自地笑了下,“我知道他喜欢过一个女人,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以为就那么一个。但后来,柯礼告诉我,那是没见过他为了一个女孩儿洗手作羹汤的样子。”

“你让她身陷舆论,让公司共事的员工都对她另眼相待,背后任人说三道四,惹了一身是非。这就是你所谓的本事?”唐其琛步步紧逼,直视着他:“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不管你出于什么意思,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把她架在一个最尴尬的位置。她不是你,她在亚汇工作,领一份薪水,是维持生计,是衣食住行的保障。你不能这么为难她。我从来都认可你的观点,是,追女人,各凭本事。但唐耀——

温以宁心里一紧,看向他。

你追人,就要有追人的样子。”

霍礼鸣眼神悠远而平静,轻描淡写道:“如果你要走,你提前跟我哥说一声儿。我觉得他对你是不一样的。”

唐其琛的神色,就像是四季更迭交替之时,最捉摸不定的那种天气。保姆已将饭盛好,唐老爷子望着他们,目光也渐生困惑。

温以宁想了想,低着头说:“我哪种都不是。”

“她没有伤害过你,你别断她的后路。”

“我看过很多人,在大城市打拼个几年,最后都回去了故乡。能留下来的,都是有牵绊的。要么舍不得钱,要么,对梦想还有希望。你呢,你现在是哪一种?”

语毕,唐其琛与他擦肩而过,身上冷冽清傲的男士淡香,像穿肠毒药,把唐耀扎扎实实的放倒了。

“不知道。”

午饭后,老余的车按点来接唐其琛,下午三点还有会议要召开。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会一直在上海待着吗?”

入夏已久,午后的气温眼见着就往三十度飙。唐其琛穿着薄风衣从绿荫环绕的别墅群里走出来,蓝天白云之下,真真的玉树临风。但人一上车,就仰头靠着椅背,眉头轻轻拧起来。

听到这里,温以宁渐渐悟了意。唐其琛走到这个位置,不可能事事都平顺见光,那些不能以正道去摆平的,总会有人去帮他打点。霍礼鸣年龄不大,但沉稳老练,不输忠心。而且唐其琛对他确实有恩,这份过命的交情,足以成为坚韧不催的信仰和跟随。

老余见他脸色不对,“唐总,您没事?”

霍礼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眼神太坚毅平静。始终不听她吭声,霍礼鸣转过头,“不用怕,你是唐总的人,以后如果在上海碰到什么麻烦了,可以找我。”

唐其琛呼吸都发了紧,他从衣兜里摸出小瓶药,倒了两粒直接干吞了下去。老余一看要坏事儿,“唐总,你……”

“收保护费的时候差点被人砍死,他救了我一命,我这条命以后就是他的。”

“开完这个会再去老陈那。”唐其琛直接打断说。

“那你跟唐总怎么认识的?”

老余面有愁容,可他都这么说了,也只能听命。

“我学历不够,进不了。”霍礼鸣叠着腿,扯了根狗尾巴草咬在嘴里,双手枕着后脑勺仰了仰,“我也不习惯朝九晚五的生活。”

唐其琛一周不在公司,事情积压太多,下午的会相当于是把办公例会挪后了。几个平时不对付的董事都有参加,唐其琛有所顾虑,自然缺席不得。药见效,下车时,他还能勉强维持正常。

温以宁低了低头,说:“我之前以为你也是亚汇的员工。”

这会一开就是三个小时,唐其琛发言的时候居少,大部分都是柯礼代为主持。每个部门都有两人参会,陈飒带着温以宁坐右边。柯礼中途停了两次,说是会议短暂的休息,让秘书进来添水以及让各位上洗手间。唐其琛就趁这时候回办公室休息,柯礼无不担心,一度建议让会议提早结束。

“不玩,赢不了的。”霍礼鸣卷了卷自己的衣袖,露出小手臂上一截纹身,风轻云淡地说:“里头的人,都赢不了他。”

唐其琛说:“后面的项目是赵总提的,不能终止会议。”

“没。”温以宁笑笑,“你不玩牌吗?”

层层叠叠的关系都是这么盘根错杂的结在那儿,牵一发动全身,柯礼明白他的立场和苦心,只得坚持开完。

“吓着你了?”霍礼鸣坐她边上。

唐其琛的忍耐力是极佳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表现得沉稳冷静,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终于散会,陈飒突然说:“唐总,我还有事跟您汇报。”

温以宁听见声儿,如梦初醒一般抖了下。

她抢了个头,另外几个也有事想商议的部门只得作罢,先行离开。

“想事情?”

偌大的办公室终于只剩几个熟人,门一关,唐其琛挺直的脊梁一下子就垮了,他手肘撑着桌面,手指抠着桌沿,一下一下的,指尖都是青白色。柯礼扶了把他的胳膊,“唐总!”

吃完饭后,老许支了个牌局,三个人也有三个人的玩法。霍礼鸣走出来时,看见温以宁一个人在外头坐着。

陈飒其实是看出来他是不舒服的,所以故意说有事汇报,帮他挡开别的人。只是没想到,唐其琛这么能刚,脸色白成了纸,鬓角上也有细密的汗。柯礼说:“不能再耽搁了,我给老陈打电话。”

这鱼本来就是用来吃的,没再放生,中午直接给炖了汤。吃午饭的时候,老许也有眼力见,直接把温以宁安在了唐其琛边上。两人都挺沉默,一顿饭吃了十来分钟,谁都没说一句话。

陈飒也问,“能走么?”

唐其琛站在岸边对她笑,眉间清风畅意,说:“你赢了。”然后对懵在水里的霍礼鸣抬了抬下巴:“她不用请你吃饭了。”

从会议室过去要经过办公区,那么多员工看着,肯定还得把这一程撑过去。唐其琛点点头,缓缓从位置上站起。陈飒对身后的温以宁说:“齐总十分钟后到公司,我走不开。你和柯礼去吧,也好帮帮忙。”

“扑通”一响,水花溅开,温以宁侧头躲了躲还是被溅得满脸水花。一条鱼在空中抛了条漂亮的弧形,鱼尾还左右打挺,最后精准落入她桶里。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多想,温以宁答应下来。

就见唐其琛双手提着桶把,桶口向她这边倾斜。其实他什么也没说,但温以宁很快会意,端着自个儿手里的塑料桶往前一伸——

就这样,唐其琛走出会议室,背脊挺直,眉间八风不动。时不时的碰见员工叫他,“唐总。”

温以宁正准备往岸上走,抬起头一脸懵懂,“嗯?”

唐其琛颔首回应,一路相安无事。

“以宁。”他突然大声。

到了电梯里,门合上。唐其琛手握成拳,一松一紧地掐了自己几下,到底没忍住,腹部的疼痛跟海藻蔓延似的遍布了他全身,脚下似有钢铁浇灌,疼得他一下没站稳,晕乎乎的栽了下去。

老许和唐耀在岸边朗声开怀,唐其琛嘴角也噙着淡淡笑意。他没说话,往钓鱼的那地方走去,再回来时,手里提了个桶子。

“挂完这瓶,再用两支消炎,注意量体温,尽量避免发烧。”

温以宁一看,气得往水里一跺脚,“笨鱼,你就不能游快点儿吗?”

汤臣一品的公寓里,老陈和柯礼低声交谈,“半小时后再量一次,药我也分装好了,四个小时后再吃。先吃胶囊,再喝冲剂。”

“哟,好大一条。”老许笑着大声:“这饭得小温请了。”

柯礼数了数,记下来。老陈转过身,回到床边看着唐其琛,“胃溃疡复发有一阵了吧?”

刚说完,“有了!”霍礼鸣一声大嚷,然后水花四溅,他抬起鱼叉,掐住尖尖上还在奋力挣扎的鱼,还真让他给捞着了。

柯礼帮答:“我劝不动,这一个月都在连轴转,没有好好休息。”

温以宁笑着说:“你输了啊,这顿饭欠下了。”

老陈皱皱眉,“那怎么行。我可给你提个醒儿,虽然这次用了药就没什么事儿了,但你自个儿要当心,什么身子还不清楚啊?钱赚不完的,真出了大毛病,什么都不是你的了。”

估计这边鱼也没那么快钓上来,就把鱼竿搁地上,三人走去他们那边。温以宁的桶里乱七八糟的一些小鱼田螺什么的,反倒是架大势的霍礼鸣,扑腾了半天什么都没捞着。

唐其琛半躺在床上,手上缠着纱布,针管细细尖尖的埋在里头,脸色仍然虚,但疼痛减半,人还是舒服不少。他笑了笑,“谢了,老陈。”

唐其琛微微皱眉,“猴着呢。”

“谢什么谢,把我话听进去就行了。我不留了,诊所还有病人。有事再给我打电话。”老陈起身,再三交代,“记得半小时后量体温。”

这动静让老许他们都看了过来。老许乐呵着说:“小霍还挺会玩儿的啊。”

柯礼也跟着起身,“我去送送。”

温以宁也没推辞,挺大方地换了鞋,拿着水桶就往水里去。这儿水清,能看见鹅卵石和沙粒。太靠近岸边,只有小鱼苗,霍礼鸣往深点的地方去了,低头看鱼,拿着鱼叉蓄势待发。

唐其琛点了下头。

霍礼鸣真是个不怕冷的,本就只穿短袖,裤管一卷,鞋袜一脱,三两下地就踩到了水里。他侧头说:“还是有点凉。你把那个雨鞋穿上。”

“以宁。”温以宁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被柯礼一叫,她走过来,“嗯?”

“那边水浅,我去找两把鱼叉,他们一钓鱼就是一上午,我们也找点事做。”霍礼鸣还是很有玩心的,说做就做,没多久还真找来了两把叉子。

“我下去送陈医生,你帮忙看着行吗?”

温以宁愣了愣,“这儿?”

温以宁点点头,“好,半小时我让他测体温。”

霍礼鸣顿时来了兴趣,“那咱们下去试试?”

柯礼和老陈离开了,屋里顿时静得离奇。

温以宁说:“我老家也有一条河,比这里小一点,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一放学就往水里跑,脱了鞋袜,往水里踩的噗噗响,那种大扫除用的小红桶你知道吗?我们就拿它往里捞,能捞着好多小蝌蚪。”

唐其琛还维持着半躺的姿势闭目静养,墙上的石英钟分秒走着,跟吊瓶滴下来的节奏几乎一致。温以宁走到边上把药的流速调慢了一点。

“琛哥他每次钓了鱼,最后还给放了。”霍礼鸣特不理解,满不在乎道:“还不如下去摸鱼来得痛快。”

房间里就开了一盏暖黄的床头灯,光晕一圈渐渐变淡,墙上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唐其琛这间居室铺着浅灰色的地毯,陈设也简单,右手边一整面的木质书柜,最上面的一层放了几个复古摆件。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心生安宁祥和之感,闲愁本不该有。

温以宁坐他旁边,听了也笑起来,“我也一样。”

温以宁目光转了一圈,就回到床上。唐其琛已经睁开了眼,很安静地看着她。

霍礼鸣蹲着,一层短短的头发贴着头皮,干干脆脆的小板寸,这种发型很挑人,但安在他身上就能来神。他接过水,不感兴趣地摇摇头,“我体会不到这种乐趣。拿根杆子坐几十分钟,还不一定能钓着。”

这个目光太突然,温以宁来不及收回伪装,一瞬的反应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两人浅浅对视,所有的喧嚣至此才有所方歇。唐其琛轻声问:“吓着了没?”

“你不钓鱼么?”温以宁拿了两瓶水,递了一瓶给霍礼鸣。

温以宁眼睫眨了眨,反问他:“你身体都这样了,自己没被吓住?”

到了水库,吊杆早就准备好,唐耀是能钓鱼的人,一招一式熟悉的很。他跟老许比赛,看谁先钓上来。唐其琛在一旁看着,偶尔笑一笑。水面来风,涟漪一圈圈地漾开,也吹散了他额前的头发,露出男人饱满好看的额头。

唐其琛微微皱眉,“你对我能不能有一句好话?”

坐船离开山庄,又换了电瓶车沿着山路盘旋,江南特有的山水之美展现得淋漓极致,一夜春雨,到了早上,阳光又变得雀跃。路边一茬茬开了的花儿,也在酝酿着初夏的到来。

“我说再多好话,自己不爱惜身体,怎么也好不了。”

这些东西看着普通,其实特烧钱。老许这人其貌不扬,找不着一丝资本家的气质,但他说话朴实大气,是个有家底和见过风雨的人。唐其琛已经过了广结善缘的阶段,能留在身边儿的,都是在时间之中大浪淘沙后的珍珠。

唐其琛抿着唇,半晌没吭声。

庄园附近几公里的地方是老许的私人水库,很大的一块地儿,年初时已设计完工,跟他这农庄连在一起,打造生态休闲一条龙,现在高档一点的商务接待都不爱去餐厅酒店,挑个风水宜人的地方更好谈事。老许准备下半年正式营业,他人脉广阔,现在订单都接到年底了。

温以宁回味一遍,发现刚才的态度确实带着刺,心想,何必和病人计较呢。于是软了态度,以一种在唐其琛听来,算得上是天籁的语气问:“陈医生说你可以吃点面条和粥,你要不要吃?”

老许便点点头,“那行,小霍,你给他多拿件外套。”

唐其琛很配合的摇了摇头,“我不吃外面的粥。”

“去吧。本来就是来玩的。”唐其琛对唐耀说:“你难得来一次,不扫这个兴。我没事了,天气好,出去透透气。”

温以宁冷言,“都快饿死了,也要守着你这少爷作风是吧?”

“钓鱼?”温以宁下意识地看了眼唐其琛。

唐其琛也不说话,眼神跟深渊似的望着她。一秒,两秒,三秒,温以宁被他活生生的望没了气焰。

温以宁走过来,霍礼鸣给她挪了个位,告诉她说:“本来准备今天去钓鱼的。”

唐其琛这个年龄,虽和时下流行的小鲜肉无法比拟,但男人该有的成熟气质,都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病了,也是极其英俊的。眸子如一潭深水,悠悠吸着你,摆明了考验人的定力。

唐耀也劝:“要不就别去了,我们今天就回上海。”

温以宁认输地挪开目光,按下心里的潮涌后,她又转回来,问他:“那天在办公室,你和唐耀……”

“身体真没事儿?”老许问了他一句,“可别勉强啊,到时候我可没法跟你家里交待。”

唐其琛顿时不悦:“怎么,兴师问罪?”

霍礼鸣先见着人,抬手示意了一下。唐其琛顺着回过头,他精神看起来不错,一晚的修整,脸上已不见倦容。温以宁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唐其琛对她轻轻点了下头,便又转了回去。

温以宁很平静的说完:“你们动了手,但最后,耀总重重摔在地上,其实是他自己拽着你的手往身上推。”

那该是昨晚打针时忘记揭掉的。

唐其琛愠色消散,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次日,温以宁起床下楼,就看见霍礼鸣他们起得更早,已经坐在那儿喝早茶了。唐耀坐左边,聊着天儿笑得很恣意,老许跟他一块儿,也是合不拢嘴。唐其琛背对着,今天穿了件淡灰色的线衫,他靠着椅背,左手搭在扶手上,远远的,能看清手背上有一块四方形的白纱布。

温以宁也沉默的站起身,“你休息吧,我去给你弄点面条。”

“跟你没关系,没事儿啊。快休息,明早再看情况吧。”霍礼鸣推了推手,示意她进屋去。

“我不吃外卖。”

温以宁愧疚感更甚,杵在原地表情挺尴尬的。

“我煮。”

“老许让他晚上在这儿待一夜,怕人又烧起来。”霍礼鸣说:“现在不烧了,出了一身冷汗,给他换了衣服又睡着了。”

温以宁转过身,留下两个字刚要迈步,手腕一紧,唐其琛突然倾身向前把她拉住。温以宁根本没料到,防备不及,直接被他拽了过去。唐其琛还打着针,她本能反应的用手死命撑在床侧,但两人的距离还是非常近的。

温以宁问:“医生走了么?”

脸对脸,眼睛对眼睛,再近一点点,鼻尖都能轻轻碰出一个吻。

“还没睡呢?”霍礼鸣侧头看她一眼。

温以宁连气都不敢喘,懵了两秒,她抓着手边的毯子就往唐其琛脸上盖。羊绒毯很宽,把人遮了个严实。温以宁手忙脚乱的要从他身上站起,唐其琛不仅手没松,反而更用力的把人往下拉。忽然,眼前一黑,那块原本盖在唐其琛脸上的毯子,竟也罩住了她。

医生来了后,温以宁就回自己房间了。过了两小时,听见外头脚步声,她拉开门,霍礼鸣刚从唐其琛房里出来。

世界瞬黑。

老陈很快回了信息:“可以用。但我之前给他开的白色药瓶就暂时别吃了,他要是反复烧,明天赶紧回上海,到我这儿来。”

人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唐其琛在黑暗里和她面对面,太近了,太烫了,也太温柔了。

那医生用药前,霍礼鸣拦着没让,挺礼貌地问医生要用什么药。他又把这几种药给拍了个照片,直接微信发给了老陈。唐其琛的身体一直在老陈那儿调,最了解不过。

“我不吃面。”唐其琛顺势搂住了她,脸埋在女孩温热细腻的颈窝里,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闻着馨香,声音低低哑哑,“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什么都好了。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你再等等我,等过了这几天,我会好好追的。”

唐其琛说完这句话便又闭上了眼睛。钳住她手腕的力气渐松,温以宁慢慢把手抽了回来。她去找了老许,老许又连夜从镇上接了个医生过来。一量体温,三十九度多,额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