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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明月最相思

江连雪扫她一眼,又想抽烟了,但烟盒空了,她只得作罢。“我呢,从小也没太管过你,现在大了,自然犯不着说什么‘不希望你受苦’的虚伪话。我就是把我这一生走过来的路讲给你听,有时候吧,人就是一刹那的鬼迷心窍,跟他分开一段时间试试看,也许,你以为的那些浓情蜜意,其实并没什么了不起了。当然了,你要觉得开心,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开心需要代价来交换,千金难买你愿意。”江连雪忽又嘻嘻笑了起来,“哎呀呀,不愧是我生的,都是情种呢。”

温以宁眼睫微眨,垂在腿间的手指不停的揪着沙发垫上的流苏。

她叠着的腿又放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拨了拨微卷的头发,风情就这么勾了出来。

“但你要问我真实想法,我并不认为,他适合你。”江连雪淡淡的说:“你们之间,差距太大。他那个老巫婆的妈今天有句话是在理的,如果你相信有情饮水饱,那么未来,你会受苦的。”

温以宁忽然说:“妈,对不起。”

江连雪笑得花枝乱颤,眼纹也深刻了几道,笑意收敛之后,她幽幽道:“他对你好,我看得出来。男人是不是诚实靠谱,你们没有识人的慧眼。只有经历过人渣和被生活折磨过的人,才有这个本事。”她自嘲一笑,“再也没有比老娘更有本事的了。”

江连雪背影一顿,侧过头,说:“我这一辈子,就活一张脸,但今天被人把脸撕的干干净净。”她声音微颤,白天那一幕幕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温以宁鼻子有点堵,声音也极力绷着,像是感冒的那种沙哑,“你说他好,在你心里,有钱的就是大爷。”

“但我不需要你这声道歉,我白天忍着不发飚,就因为你是我女儿,我可以不要脸面,但我不能让别人戳你的脊梁。以安没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江连雪叹了口气,垂下手,把东西都往茶几上一丢,负手环着胸,侧头看着她,“你昨天不是问我,觉得唐其琛好不好吗?”

客厅的顶灯炽热雪亮,从上至下的罩着江连雪。这个四十多岁,命途多舛的女人,命运待她有失公允,却也让她一身傲骨重塑金身。

“这些卡和存折的密码都是一个,你生日的年和月。以后要用了,别慌,都是你的。”江连雪掂了掂手中的文件袋,自嘲一笑,“东西也够多了啊,可惜啊,人家看不上这陪嫁。也是,他那样的家庭,缺的哪是陪嫁。哦不,他们什么都不缺,只是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能够相配的。”

温以宁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双手掩住了眼睛。

温以宁心口发涩,却也无力解释和安慰。

过了没多久,江连雪又从卧室走了出来,伸过手,手机捏在掌心,平静道:“他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抱怨过后,安静半晌,江连雪深吸一口气,说:“我恨那个城市。”

温以宁的手机在高铁站就没电关了机,回来后忘了这茬,搁在包里也没有充电。唐其琛十多个电话打不通,便打给了江连雪。他在电话里对江连雪致歉,那种心酸与无力从语气里便能听出是真心实意。江连雪嬉皮笑脸,大度着没当回事,“没关系的,不提不提了啊,下回吃饭呐,你就上我们家来吧,吃的没那么贵,但一定让你吃饱。”

“房本儿,户主写的是你的名字。本来呢,我还想把这拆迁款给你,让你去上海买个房子,但估计也买不了一个厕所了。”江连雪冷哼,“上海有什么好啊,每回都是惹了幺蛾子回来老家。我服了,温以宁,你是瘟疫吧,自个儿受着就算了,还传染给了我。”

唐其琛说他就在H市,在楼下。

温以宁愣然,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温以宁接到电话后,披着外套坐电梯下楼,走在楼道口,就看见唐其琛形单影只的站在路灯下。深秋风寒,连西天的月亮都盛满了冷情,细如镰刀的挂在夜空。路灯的灯泡处,偶有飞蛾扑腾。

“这个卡,你去上海待了三年,这三年给我寄的钱,微信上转的账,乱七八糟的,反正你给我的都在里面了,四万多,我一分没有动。”

这么冷的天,唐其琛就穿了一件单薄的打底衫。黑色的那件,白色外套都不见了。

江连雪把两本存折“啪”的一声丢在了温以宁胸上。

两人隔着楼梯口,就这么望着。

“呐,这个邮政的存折里,是你爸死的时候赔的保险费用,一共七万八,你上大学的时候用了两万交学费,里面还有五万八。这一张工行的,是咱们的拆迁款,这套新房花了一百零五万,还剩六十三万搁里面,我存了个定期,两年的,利息高一点。”

人在眼前,目光却遥远。

温以宁看到她手里的一叠东西,第一个就是房本。

唐其琛手里还夹着抽了一半的烟,烟头星火点点,烟雾缕缕都被冻住一样,像是倒叙的镜头,竟恍然之间有了深冬的萧条之感。

“过去点,挪个位置给我。”江连雪走出来,换了身睡衣,妆也卸了,才做的头发也给扎了上去。她素面朝天,精气神似又恢复了大半。

温以宁心里一下子刺痛了,唐其琛这么多年都不曾抽过烟,现在却破了戒。

到了家,江连雪就进去卧室了,她没关门,在里面忙活着。温以宁把电视开了,然后坐在沙发上,半天也没见调一个台。

唐其琛把烟就放在指间碾熄,丝毫感觉不到灼痛。温以宁眼睛微发酸,走向他,“怎么没有穿外套?”

但杨师傅是个老实人,寡言少语,这种时候,更不会多问。

唐其琛说:“走的太急,落下了。”

深秋了,天色转眼就彻底黑下去。杨正国开着出租车在站口接到母女俩,怎么来的又怎么将人送回了家。他也看出了两人状态的不对劲,气氛有些丧,与早上真是天壤之别。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秋风在中间穿堂而过。

高铁到站H市,已是晚上七点。

唐其琛沉声打破僵局,说:“刚刚跟你母亲打电话,她让我下次来家里吃饭。”

唐其琛驻足片刻,背影像是暴雪初来的天色里,最锋利的那道光影,他的眉眼之间全是彻骨的冷,声音压抑痛苦的近乎哽咽,“呵,您都这样了,我还有的选择么,我还能选择么?谁他妈还敢要你儿子啊!”

温以宁抬起头,目光落向他。

门再次从里打开,唐其琛喘着粗气,满目刺痛和悲凉。而身后的景夫人亦声嘶力竭:“其琛,你当真为了那个女孩儿什么都不要了吗!”

这一停顿,再开口时,他声音都有些哑:“以宁,还有下次吗?”

之后的事,温以宁自然无从知晓。但据这家餐厅的服务生说,她们离开没多久,那件包厢就传来激烈的争吵。杯子跌落于地,破碎的声音刺耳怖人。

温以宁鼻尖一酸,串联了眼底的暗涌,瞬间分崩离析,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唐其琛心疼得不行,把人搂进了怀里。

唐其琛能感受出某种东西在两人之间做着无声的分割,他眼下莫名其妙,但直觉不能撒开温以宁的手。这种掌心交叠滋生出的力量和温度,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但这一次,温以宁没再回应他的坚持,冰冷柔软的手像鱼儿一样从中滑脱,然后挽着江连雪的手,背脊挺直的离开了。

骤然合体的温度稍稍抬高,劈开了寒风。唐其琛心里空虚踩不着底,他下意识的把她抱的更紧。

让她们知道,人与人之间三六九等,贵在自知之明。

他不敢松手。

“我们要回家,现在,立刻,马上。”江连雪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谢谢你家里人的热情招待。”

他怕生命之中好不容易捎来的春风,到此止歇,有去无回。

唐其琛语气缓了些,“伯母。”

直到下一秒,温以宁的手轻轻的、主动的环上了他的腰,唐其琛冷汗湿透后背,一颗心重重砸地,虽疼。他阖上眼睛。

江连雪整个人都沉静了,淡声说:“真的有事情,要回家。”

但好歹是踏实了。

一语双关,这话意味不明,但在这敏感的时刻,就像一把重锤砸在了唐其琛的气门。

温以宁把唐其琛领回了家,江连雪并不感到意外。她又换下了睡衣,穿了套能见人的。笑眯眯的开门,对唐其琛很热情。

直到江连雪出声,“老板,放过她吧。”

“看看我这新家,三个大房间呢,次卧也很大的对吧。还有洗手间,这个浴缸我新装的,还带按摩效果呢。”江连雪把新房来回介绍了个遍,看得出来,她对新生活是充满欣慰和期待的。

温以宁的眸子清清亮亮,跟他对视时也没有半分波澜。一个不肯泄露情绪,一个不肯放开她的手,两人之间诡异盘踞,是暗暗较劲的对峙。

唐其琛跟在她身后也很耐心。

唐其琛皱眉,“念念。”

江连雪把人带回客厅,笑着说:“你什么样的好房子没见过啊,坐吧坐吧。”

温以宁强打精神,冲他笑了下,“老家出了事儿,要赶回去。”

“房子很好,这个地段也会升值,伯母您眼光很好。”唐其琛说得真心实意,倒没有半点敷衍和不耐烦。他仍心有愧欠,“伯母,今天是我家里对不住您。”

踏出包厢,铺着厚厚地毯的走道上贯入风,唐其琛的脚步匆忙跑近,拉了拉温以宁的胳膊,“怎么了?”

江连雪大度的摆摆手,“嗨,不提不提了,为人父母,我也能理解。真没多大的事儿,现在你是不了解我,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一句话结束,然后伸手揽了把江连雪,把她从座位上扶起,顿了顿,声音极力克制着平缓,对景安阳说:“伯母,您慢吃。”

温以宁低头笑了下,真把缺点当优点了。

温以宁却不看他,眼神垂着,整个人虚浮的像是没有焦点。她说:“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们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可见是真不想再回顾这些难堪的事儿。当时包厢里的对话,唐其琛不在场,不能悉数了解。但也能想象是个什么艰难场面了。江连雪今天的待客礼数格外周全,客客气气的,没让人有一点不自在。

他抬头看她,“嗯?”

她说:“你今晚就住我们家吧,大晚上的,也难的去外面找酒店了。温以宁,你的人你就自己照顾了啊。”

“您存了酒么?托人找了好久。他们不敢来问您,罢了,我挑了一瓶新的,伯母,您先尝尝,若不喜欢再换别的。”说着,唐其琛刚坐下,温以宁就站了起来。

说完,江连雪就进房间睡觉了。

这时,唐其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对过去几分钟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唐其琛看着温以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温以宁只觉得他指尖冰凉,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温以宁把他的手拿下,然后小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食指。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听着电视机的新闻,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景安阳表情平静,没有沾沾自喜的快感,也没有耀武扬威的得意。她端起茶杯,揭开盖,从从容容的品了品。茶香隐隐,热气缭绕,是上好的铁观音。

插播广告的时间,温以宁转过头,看到唐其琛时,她眉头蹙了蹙。

她丧失了活人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这一身用心的装扮,新做的发型,新做的指甲,都成了供人围观的笑话。温以宁掌心冰凉,眼眶红透了。她心痛又无力的望着江连雪,那种从肉体到灵魂的愧疚感,几乎将她击得粉碎。

唐其琛闭着眼睛,呼吸有点沉,脸色很差劲,一只手和她勾着,另只手搭在自己腹部,五指偶尔发颤,用力按着胃。温以宁顿时紧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是江连雪最隐秘,最难以言说,最极力掩藏的失败。

唐其琛睁开眼,摇了摇头。

她骄傲一生,潦草一生,爱恨一生,她从小自恃清高,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就连选男人这件事上,都轰轰烈烈,潇洒自我。却偏偏不如人意,温以宁的父亲空有皮囊,败絮其中,打闹一辈子,最后还落了个年轻寡妇的结局。这场婚姻的失败,是江连雪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如今被另一个女人三言两语的挑破,那把剑笔直下坠,活生生的将她劈成了两半。

温以宁直接问:“带药了吗?”

江连雪猛打了个寒颤,就被被瞬间封印了一样,灵魂都抽走了。

“走的急,没带。”

“有情饮水饱,这个道理您体会的很透彻,不过从您身上,也证明了一个道理,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你丈夫待你不好,打骂是家常便饭,你能一己之力拿菜刀剁了丈夫的一个手指,实在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您这样性格教育出的儿女,自然不会低人一等。”景安阳微扬下巴,冷漠的像在说着最无关紧要的故事。

也是,深秋了,他连外套都没穿,又怎么会记得带别的呢。温以宁从房里搬出一床厚毯子给他盖着,又倒了杯热水,她把客厅空调开了,“你忍忍啊,我下去给你买胃药。”

江连雪怔然,嘴唇上下相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唐其琛抓住她手腕,“不去了,我的药都是老陈单独配的。”

景安阳闻言一笑,“我从未这么想过任何人。我只知道,尊严是自己挣的。江女士,您当年未成年就怀孕生子,为了一个男人,您年纪轻轻就能与家里反目成仇,与父母断绝关系,这种魄力真不是谁都有的。”

言下之意,别的也起不了作用。

听懵了的江连雪最先回过血,但这样的疾言厉色也打压了她的情绪,平日的张扬泼辣都不见踪影,她看向景安阳,声音有些发抖,“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的儿子是宝贝,我女儿就低人一等啊?”

温以宁心酸又心疼,“那你还到处乱跑什么?天气冷不知道么,衣服也不知道加一件儿么?”

室内的空气变得粘稠腥辣,沉默之中不留一丝转圜余地。温以宁渐渐低下了头,但她的眼睛却干涸的无比疼痛。

唐其琛说:“我怕来的再晚一点,你就真不要我了。”

温以宁耳畔都是嗡嗡声,甚至一刹目眩,下意识的去抓桌角。她咬牙入肉入血,才堪堪不至失态。一个有气场的长辈,若真要与人争锋相对时,谁都扛不住。景安阳的话很凌厉,偏又有条不紊,显然是有备而来,拿着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挑破对手的承受底线。

温以宁哑着声音,“老板你这是苦肉计么?”

景安阳说:“飞蛾扑火的道理不难懂,但结果都是自取灭亡。温小姐,你是聪明人。作为母亲,我感谢你对我儿子的青睐。但你的这份青睐已经对他,对我们家造成了困扰,我不希望这样的不和谐影响这个家庭。”

唐其琛嗯了声,拽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疲惫道:“让老板抱一抱。”

温以宁的脸色,以可见的变化,一秒一个样。她今天穿了条淡青色的裙子,长发垂在肩头,肩膀瘦削,白净的脸庞此刻没有半分血色。但依旧端正坐着,维持着该有的姿态。

他双手搂住她的腰,半边脸都枕在她柔软的腹间,呼吸渐渐平缓,鼻间都是女孩儿的馨香。温以宁一低头,就能看见他露出的后颈像白玉一样。她将手轻轻放在头发上,细细腻腻的抚摸着。两人动心动情,也无比沉默宁静。仿佛这种幸福的时刻,拥有一刻,便少一刻。

“其琛是我唯一的儿子,整个唐家,都对他寄予了多深的厚望,你不会了解。当然,你也不需要了解。温小姐,你很优秀,你在复旦的专业老师,毕业这么多年还记得你。他说你天生是学语言的璞玉,我与她相识数十年,能得她一句夸赞的学生并不多。”景安阳温言好语的说着,她语速慢,每一个字都像暴风雨前的霹雷闪电,“温小姐,我不否认你的优秀,也请你不要耗时耗力,把大好的青春年岁花在其琛身上。”

唐其琛犯起病来特别难受,一张俊脸白的都不能看了,双鬓里细密的汗一层又一层的往外涌。温以宁害怕的说:“去医院吧。”

这个转折近乎残忍,仿佛能做戏到现在,已是景安阳最大的让步。不顾人情冷面,不忌这个场景的初衷,景安阳残酷的撕开和平表象,杀的温以宁措手不及。

唐其琛也没再坚持,说:“附近有药店么?”

气氛瞬间淬了火。

“有的,小区外面五十米就有一个药房。”

景安阳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面容方才还能勉强称之为和气,现在一瞬收敛,已是八风不动。她看着温以宁,目光疏淡冷傲,平静道:“温小姐,你和其琛不合适。”

“止疼药,按效果最好的买。”

江连雪觉得不太自在,若有所思的望了眼温以宁。温以宁也觉得有些尴尬,想挑个开场白,但视线一对上景安阳,嗓眼就封堵住了。

眼下也顾不住那么多了,温以宁换好鞋刚要出门,江连雪从卧室走出来,打着长长的呵欠,“干吗去啊大晚上的?”

门关,人走,包厢里陡然陷入沉寂。

温以宁示意她小点声音,唐其琛在沙发上休息着。“他胃疼,我去给他买止疼药。”

唐其琛放下喝了半碗的汤,应声去了。

“疼的厉害?”

景安阳便对唐其琛说:“我在这里存了几瓶,其琛,你去拿吧。”

“嗯。”

盛情难却,江连雪爽快道:“好啊!”

“别去了,小区那个药店卖假药的。”

景安阳端坐着,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问江连雪:“要不要喝点酒?”

江连雪径直走去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吃这个吧,这个管用。愣着干嘛,去啊!”

唐其琛笑着说:“您要是喜欢,下次陪您常来。”

温以宁犹豫了片刻,把药拿给唐其琛,唐其琛看了药名,说:“能吃。”

鱼子酱手卷、海芦笋香柑味泡沫生蚝、蜗牛泡芙,这几样江连雪哪里吃过,人对新鲜事物的兴趣总是会很直观的表现出来,江连雪也不是个能藏事儿的细腻性子,大大咧咧的赞叹之词跟顺口溜似的说出来了。

一粒就水吞服,半小时后,唐其琛觉得自己半条命又捡回来了。温以宁把药还给江连雪时,顺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也有止疼药?”

江连雪热情应答:“好吃的,好吃的。”

江连雪凶她,“我怎么就不能有啊,痛经不可以啊,照顾好你的老男人吧!”

四人落座,江连雪坐在景安阳的旁边的位置。平心而论,江连雪的五官相貌更为出众,但景安阳的气场太厚重,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偶尔轻晃。她客客气气的说:“都是这里的特色菜,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砰!

温以宁略觉紧张,她竟然还记得。又迅速回忆一遍,是不是当时自己的表现很差劲。不得不承认,景安阳这种长辈太有距离感,从骨子里散发的气质锋利又有质感。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唐其琛握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就是这一握,让她游离无底的心又迅速缩小,脚踏实地的感觉瞬间充实全身。

门关紧,震了温以宁一嘴灰。

唐其琛顺势牵住温以宁,把人领到面前。景安阳不动声色:“我对你有印象了。我们不是第一回见面,上次的慈善晚会,陈子渝旁边的就是你。”

唐其琛这晚就在她家住着,也没让人铺床,睡在了沙发上。一天耗下来,他的手机早就没了电,温以宁把充电器给他,一开机,未接来电和短信的提醒震个不停。

景安阳嘴角动了动,表情温和依旧,但也再没有别的内容了,她目光一掠,问:“你就是以宁?久闻不如见面,是个美人胚子。”

家里的,公司的,柯礼的,傅西平的,南京外祖家的,还有他爷爷的。唐其琛看了几条,就把手机屏幕朝下,盖在了桌面上。温以宁正给他拿枕头,瞧见他独坐的模样,酝酿了几秒,还是低声劝:“事情多的话,早点回上海。”

江连雪也是一副笑脸,“小唐像妈妈,难怪生的这么俊。”

唐其琛甚至不用多说一个字,她也能猜到上海那边是个什么局势了。他既然知道了景安阳为难她们的事,那一定是大动干戈过的。以前与母亲顶多只算冷战,但这次之后,就是把情绪都摆在明面了。

温以宁按下心头紧张,落落大方道:“伯母您好。”

唐其琛深深看了温以宁一眼,眼眸里装的是轻云薄雾,掩盖住一堆烦心扰眠的烂摊子,和气与温存仍然只留给她。他说:“没事,陪你两天。”

景安阳浅浅扬笑,倒是起身迎了一把,肩上搭着的披肩慵懒华贵,“坐吧。”

温以宁没再劝,浅浅笑了下,“好啊。我们这个小地方没什么景点,但郊区有一些古庙寺院还算出名。明天带你去转转。”

景安阳坐在主位,只身一人,但她一眼望过来,目光像是一顶发光的罩子,能将人从头到脚都审视个彻底。她今天的穿着格外华丽,正儿八经的旗袍装扮,衣襟上的丝线花纹精致泛光。衣领遮住一半脖颈,但丝毫不折损颈部的线条,连着往上,一张脸保养得宜,岁月从不败美人。

次日阴天,连续几日的晴朗天气终于退场,看天气预报说,晚上开始就要降温了。

这种场合的气势是很能震人的,一句唐先生,江连雪就知道唐其琛的身家地位比她想象中更丰盈。最隐秘的那间小厅在山水阁的后面,侍者在门口便止步,礼节退下。唐其琛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妈。”然后让出后背,露出了江连雪和温以宁的身影。

两人出门的时候江连雪还没起床,温以宁给她留了一屉小笼包在锅里,然后便带着唐其琛去公交站。那个地方叫夜阑寺,是当地的一个景区。说是景区,但政府这几年也没规划推广,就这么不愠不火的,来玩儿的多半是本市人。

江连雪下意识的压了压裙摆,微扬下巴,看起来从容又自然。但温以宁看见她背在身后的右手手指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温以宁便明白,她还是紧张了。

暑假的时候闭寺翻修,前两日才重新开寺。温以宁有个高中同学是施工方,在群里提过一句。所以他们去的时候,恰恰好的避开了高峰。

唐其琛亦颔首,侧身将路让出来,让江连雪走前面,“伯母,您请。”

寺庙在半山腰,两百来米也不算很高,温以宁带着唐其琛从小道上山,秋高气爽,林间草木正是四季之中最温柔的时候。两人沿着台阶走,好风景总教人心情放松,温以宁跑的快,一步想窜上三级阶梯,结果跨的太远,没使上劲儿,一膝盖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吃饭的地方在中山路,这家餐厅唐其琛来过一次,装潢定位极尽奢华,其实与景安阳素日的偏好并不相符。但换个想法,兴许是景安阳尽地主之谊,特意彰显隆重之举。到了地方,有专人泊车,引路的侍者对唐其琛恭敬道:“唐先生,夫人已经在包厢里了。”

唐其琛扶她起来,“摔疼了吧,走路能起飞了。”

温以宁侧过头,目光恰好撞进他视线,两人无声对望,嘴角弯起一道浅弧,交叠的手便又自觉的松开了。

温以宁往地上一坐,右脚往前伸,耍起赖来,“老板吹吹才会好。”

唐其琛顾着礼貌,一路与江连雪攀谈更多。他与温以宁也有很久没见面,但长辈在场,两人也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后半程,江连雪顾着去看窗外的街景,话题暂停。唐其琛的掌心才安静的覆上温以宁的手背,指腹轻轻摩挲,然后紧紧握了握。

唐其琛半蹲着,望向她的眸子里阳光细细碎碎,然后弯腰低头,在她的膝盖上亲了亲。温以宁霎时红了脸,把脚收回,“好多灰,老板你不讲卫生。”

“应该的。”

唐其琛就凑过来,直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有灰?”

江连雪笑眯眯道:“等很久了吧。”

温以宁抿紧嘴,点头。

“伯母您好,一路辛苦。”唐其琛接过行李,态度和气恭敬。

他又亲了上来,“还有?”

四点一刻到站上海,下了站台就见着了唐其琛。他今天的着装风格也闲适,黑衣打底,套了件白色的风衣,两个简单的颜色搭着,把人也衬的利落精神。温以宁很少看到能把白色穿得这么恰当的男人,多一分嫌油腻,少一分又有装嫩之疑。唐其琛立在那儿,远远对她笑,就像雪山月光照亮黑夜,矜贵极了。

温以宁笑着推他一把,“别闹,山上有神仙的。”

江连雪年轻时是小妖精,现在便是老妖精,坐在副驾驶也不老实,逗的杨国正磕磕巴巴的舌头都捋不直了。温以宁在后排,抿着嘴偷笑。唐其琛的电话早上就打了好几个过来,路上又发微信,说自己在站内接她。

唐其琛索性压着她的后脑勺,两人接了一个柔情绵长的吻,“那正好,做对神仙眷侣了。”

江连雪人本就漂亮,如此用心打扮,更是夺人眼目。出发那天,杨国正开着出租车来接她们,见着江连雪穿着风衣高跟鞋,五十好几的北方爷们儿愣是脸红心跳,起步时档位都给挂错。

就这样,一路跟秋游似的到了夜阑寺,寺院前坪有年轻的僧侣在清扫落叶,细竹条扎成的扫帚轻磕地面,簌簌声像雪落下来的声音。跨过高高的门槛,能看到天井正中央立着的古钟。

温以宁看着她张扬跋扈,风风火火,但心底的一洼软地,仍是有所触动的。江连雪话不好听,但那份心思敞亮剔透,红尘之大,于她们母女二人已是相依为命,她只是想尽可能的为这个女儿撑腰。

温以宁拿了三柱功德香,在香炉中的红烛火焰上点燃,然后跪在菩垫上,对着正前方的菩萨三跪九叩。她阖上眼睛,举着香,整个人安宁又祥和。

“呸!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江连雪昂着头,脖颈修长白皙,皮肤状态在同辈里简直是逆生长,她挑眉得意道:“他们那样的人家,肯定是精精神神的,我也不能太输给未来的亲家,丢人。”

唐其琛不信这个,只在外面看着。

温以宁跟不倒翁似的,戳下去又弹回来,“还有衣柜里那两条新裙子,上回我逛街看到可是不打折的啊。”

他喜欢的女孩儿,正在虔诚祈愿,不管愿望里有没有他,这一刻的温柔足矣让他回味好多年。等人出来,唐其琛问:“那边的偏殿是新修的?”

江连雪才做过的指甲又尖又细,手不留情的就往她脑门儿上招呼,“死丫头!”

朱漆都是新鲜的,这是罗汉堂,供奉了五百罗汉。雕塑金身傍体,千姿百态,传神动人。唐其琛站在中间,正在翻着佛台上的功德名册。

她的头发不久前才做过,发质和色调都保持的很有型,但她还是重新去做了个发型,把之前稍显浮夸的酒红色,换成了更显稳重大气的淡栗色。她做完回来后,人没什么精神,傍晚就进房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温以宁没少笑她,“啧,是谁说的,穿个破铜烂铁都不带怵的?”

温以宁走过来,说:“很多人会随缘捐一些香火钱,住持会做记录,每个月供一次佛灯。功德越大,供奉的时间就越长。”

江连雪看着不怎么靠谱,但其实对这次见面是上了心的。

唐其琛合上名册,掏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都塞进了功德箱。此行来的匆忙,他本就没带太多钱,但也有五千来块。殿内的住持走来,向唐其琛行了个礼,唐其琛颔首回应。

饭局定在这周六。

师傅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功德留名,庇佑施主福泽绵长。”

好半会儿,江连雪才来敲她的房门,懒洋洋的倚在门边,拨了拨耳边的头发,嗤笑的望着她:“开他两句玩笑还生上气了。你这么宝贝这个男的,我能不去吃这个饭么,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的。什么时候啊,高铁票你报销啊。”

他摊开名册,毛笔搁在砚台上。

温以宁气的拂袖而去,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唐其琛说:“我自己来吧。”

江连雪换上笑脸,飞舞着眉毛喜不自胜:“吃饭能不能谈一谈嫁妆了?我心里是有数字的啊,低于可不行。房子他负责,我送你一辆代步的车呗。”

师傅谦让,帮他磨好了墨。唐其琛还是少年时代跟着南京的外公学的书法,外公戎马一生,薪尽火传,总对后辈有所寄望。练字能养心,但外公没让唐其琛多练,因为当时的唐其琛不过十五出头,但心智敏锐沉稳,早已超脱了很多成年人。

温以宁愣了一下,连白眼都不想翻,就知道从她嘴里套不出正经话。

唐其琛执笔蘸墨,手腕轻动,笔锋韧利,在名册上留的是——温以宁。

江连雪神色平坦,语调亦平静,“能不好吗,礼金出手就是十万,别人送钱,他送银行卡,我是没见过这么骚的。上回来接他的那车,我认识,宾利。就我们这个小地方,都找不出一辆一样的。这么有钱,能不好吗?”

搁下笔,唐其琛转过头对她微笑,目光装满了慈悲,他温声说:“念念一生平安喜乐。”

母女之间难得的心平静气,温以宁抿了抿唇,“一直没问过你,你觉得他好不好?”

温以宁的心狠狠一揪,平生所求,这一刻都实现了。

到底是母女,虽然从小到大她与江连雪的关系不尽人意,但彼此都是世上唯一的血肉至亲。在这个赐予她血脉的女人面前,如同世间每一个小女儿,在步入某个新阶段时,羞怯疑虑,也想问问母亲,此人是不是良人。

山上秋寒露重,温以宁怕他才好的身体又受凉,转了一会儿就下了山。回程的公交车没几个乘客,两人坐在后排的位置,午后阴云散开了些,阳光跟着露了脸。温以宁靠着他的肩,两人十指相扣。但握的再久,她的掌心热了,指尖还是冰凉的。

一支烟的时间,江连雪斜睨她一眼,“这点出息。”又缓声问:“你真想好了?跟着这个男人了?”

到了城南公园站,温以宁就带着他下车。唐其琛记得这不是她家附近,正不解,温以宁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她笑着说:“我们打车吧。”

温以宁无法反驳。

这个时间过度太快,基本没给唐其琛反应的时间。上车后,温以宁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去高铁站。”

江连雪吃惊:“这还不叫见家长?”

唐其琛愣了愣。

温以宁脸颊微窘,“哪里快了,你别多想好不好,这不是见家长,就一起吃个饭。”

温以宁看他一眼,然后从包里把早就买好的票拿了出来,她说:“我昨晚就给你订好了,早上我起得早,就去代售点取了票。你回上海吧,别为了我耽误事儿。你电话昨晚上就一直在响,我都知道的。”

回头跟江连雪一说这事,江连雪大感意外,“我天,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进展的这么快了?这,这都要家长了?”

她声音平稳,说到这里,仍是不可抑制的颤了颤,用轻松的语调说:“老板,不要消极怠工,不要偷懒哦。”

温以宁虽然有隐忧和莫名的畏惧,但抵不过他这番真情实意。她酣畅愉悦的答应,声音像是蝴蝶在阳光下微颤的双翅,轻声说:“好的呀。”

唐其琛看着那张车票,半小时后发车。他这一走,走伤了多少人的心,他这一回,又将面临多大的难。很多人都明白,却没有人比温以宁更能体谅了。

但在境地两难的现在,他宁愿去相信这是母亲恻隐之心下的善意信号。唐其琛先是在电话里跟温以宁说了这件事,他的语气是有期待和渴望的,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藏不住的微喜,在这个情绪克制的男人身上,竟然就这么轻易泄露了。

唐其琛嗓子疼的难受,刚想说话,温以宁抢先一步,她眼神俏皮,藏不住期盼的光亮,挽过他的手摇了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景安阳的多余的意思未再表达,唐其琛也无从知晓她的本真意图。

答应,要什么都答应。唐其琛不做他想的点头,“好。”

景安阳竟然主动求和,平声静气道:“让两家人见个面吧。”

温以宁乐了,“我都没说什么事呢,答应的这么快,不怕我敲诈你啊。”

对方声音似有无奈,唐其琛听了几句,顿时愣住。

“只要你开口,什么都给你。”唐其琛语气郑重。

唐其琛沉默了数秒,接过,举在耳畔。

温以宁敛了敛笑意,轻声说:“老板,我想去看极光。”

唐其琛眼神遥望,落寞而疏淡。手机搁桌面已经响了两次,但他瞥见屏幕后,却是故意不接。再后来,景安阳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柯礼那儿。柯礼权衡轻重,还是劝唐其琛,“唐总,夫人找您。”

唐其琛意外的是她的要求竟然这么简朴,唯一的难处大概就是他的时间安排。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好,我带你去。”

唐其琛站在落地窗前,双手并入裤袋,室内温度适宜,他脱了外套,纯黑衬衫外是同色的马甲,勾的他宽肩窄腰,腿的线条笔直匀称。窗外的东方明珠塔光芒闪烁,黄浦江面静的像是一匹黑色绸带。

这次之别,两人就有半个月没见过面。

唐其琛连续通宵工作了两夜,人形都瘦了半圈。这么多年为了亚汇的发展,胃是在酒桌上熬坏的,他没有烟瘾,这几年下来,也从未再抽过。但就是这段时间,柯礼竟然发现,他办公桌上,有拆开的烟盒和火柴。

去北欧需要办理签证,他走后,温以宁就去交了手续申请。虽未见面,但唐其琛的电话至少每天一个保持着联系。有时候会议时间拉长,他就给她发信息,总之,让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的。至于其它的事,温以宁一直没有过问。

公司近期也不太平,数次传闻,唐老爷子有意将手中股份转让给唐耀,也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赞扬这个孙儿,称他进退有度,是成大事的人。

她不问,不代表不知道。

唐其琛和家族的抗争,最直接的战场,就是与他母亲景安阳的冷战。

她和几个同事的关系特别好,很久之前就建了个小群,气氛一直不错。请假的这些日子,另几个也没少聊公司的事儿。上周,瑶瑶告诉她,集团董事会成员变动,唐耀持有亚汇7%的股份,正式入驻董事局了。还说,唐老爷子退居幕后这么多年,最近竟也频繁出入公司,决策会都参与了好几个。以及,那天她随陈飒参加办公例会,唐其琛竟然缺席。

有一次陪唐其琛回唐宅,景安阳和他争执终于升级。最后,景安阳那么贵气自持的人,都忍不住流出泪来,呵斥唐其琛不孝。唐其琛脸色亦难看,拂袖离开,当晚胃病又复发,挺严重的,却强打精神,硬是拦下柯礼,死活不让告诉温以宁。

温以宁是清楚的,他这人的责任心极强,公司党派斗争从来都是暗潮汹涌,他绝不会无故不到场。温以宁没忍住,就给柯礼了个电话。

景安阳雷厉风行,态度明确,数次施压。作为晚辈,身为人子,唐其琛自然不会与之顶撞,他的漠视和无声坚持,与家里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温以宁休假半月有余,陈飒一直没让她回归岗位。这也是唐其琛的授意,至少让人远离风暴中心,至少还她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

她问的很直接,问是不是他胃病又犯了。

柯礼知道,唐其琛这段时间的压力有多大。

柯礼欲言又止,声音状态是极其克制压抑的。只告诉她,唐总没事,是他家里出了点事。

与温以宁的电话一结束,唐其琛的脸色又肃穆起来。仰着头,靠着椅背闭目,半天都没动弹。柯礼的视线落向他的手背,上一次打针没有按压好,针孔周围还留有淡色淤青,旁边的新针孔又添了两个。

温以宁没吭声,电话也不挂,沉默的僵持着。

已过零点,柯礼起身走过来,低声问:“唐总,今晚您就别通宵了,我送您回公寓早点休息吧。”

柯礼才无奈透露:“他母亲病了。”

彼时的亚汇集团总裁办公室里,灯光尽数熄灭,只留一盏顶灯,柯礼坐在沙发上,从冗长的报告里抬起头,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后的唐其琛,即使倦色难掩,但面容依旧沉静而温柔,而那双狭长冷淡的眼里,竟然有了暖春般的诗意。

滚滚红尘,人生苦短,上一秒还走着阳关大道,下一刻可能就坠入深渊。命运的安排,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唐其琛明白,他当然明白,他的念念是在给他定心丸。两个人谁都不提一个字,挨的苦,受的难,都一己之力承揽,他们站在对方的角度,疼惜着,努力着。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两轮降温之后,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与她如约见面,十八号这天,温以宁重回阔别两月有余的上海,两人乘机飞往芬兰。

温以宁握紧手机,嘴唇都快贴着屏幕,“老板,我从小就招长辈喜欢,老少通吃,从没失手,不会给你丢人的。”

温以宁不似平时,约会吃个饭都害怕耽误了他的时间。这一次,她只字不提、不问。唐其琛能感觉到她这种暗暗坚持的劲儿。他尝试猜了一下,抱着她说:“不用怕我耽误工作,行程都空出来了,有柯礼,这几天陪你好好玩。”

唐其琛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半月不见,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点。脸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体了。两人坐的商务舱,飞机起时,他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和我宝贝儿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

温以宁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嗯字,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我们家你也来过,是那种老式的家属楼,楼上楼下串门很方便。小时候,我其实有点胖,脸肥嘟嘟的,长身体那会特别容易饿,但我爸妈不太管家里,放学回来饿的实在受不了,我就挨家挨户敲门,我嘴儿甜,胆子也大,叔叔阿姨都好喜欢我,经常留我吃饭。你看我现在长这么好看,多亏那时候百家饭吃的好哦!”

温以宁笑了笑,“嗯。”

良久,唐其琛说:“念念乖,不多想。”

近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于当地时间下午两点半抵达赫尔辛基机场。

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温以宁没忍住,捂住嘴,不让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严寒,两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侣装。去拉普兰德的车已经等候在机场外。亚汇在北欧的业务区域不广,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这边置业的。其实他几年前就来过一次,可惜当时的天气并不好,云层太厚,没有看到极光。

温以宁后知后觉说错话了,但已晚了。

去拉普兰德的路程一小时有余,温以宁看着车窗外越来越厚的冰雪,好像时空转换,有一种虚浮的不真实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维玻璃屋,每一间都像是一个独立的玻璃罩,没有遮挡,四面剔透,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飘雪。

这回轮到唐其琛沉默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通电话里,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声音。

两个人。一间房。

温以宁忍住鼻酸,扯了个笑,“没事儿啊,我妈刚才叫我呢。”

放好行李后,温以宁戴着帽子,兴奋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厚重的羽绒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儿,也跟了出来,“你慢一点儿,别乱跑。”

这个想法瞬间霸占她的思绪,温以宁心都揪起来了。她太久没回话,唐其琛:“怎么了?”

温以宁踩着雪,又蹦又跳的好开心。踩了一圈,她面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声冲他喊:“看!”

温以宁很快联想到,是不是唐其琛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故意说的相安无事。其实他与家里的关系早已水火不容,分庭抗礼,举步维艰。

唐其琛这才注意到雪地里,她的脚印踩出了一颗巨大的爱心。她就站在爱心的中间,心无旁骛的傻笑。

可一开始,他说他在家,正准备睡觉。

唐其琛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眼眶都热了。

这时,温以宁听到里面传来几声电话铃,但很快又被按掉。她怔了怔,这个铃声太熟悉了,是唐其琛办公室的内线座机。

“晚上温度更低,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手套围巾都要戴好,还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顶,口罩在我包里。”他们出发前,唐其琛事无巨细的交待,又掂了掂温以宁的外套,觉得不够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给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仍在笑,“谢谢啊,今晚老板能睡个好觉了。”

唐其琛还安排了一辆雪橇,从酒店出发两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温以宁站在他身边,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广阔无边,森林与河流宛如静止,哪怕戴着耳罩,也能听到旷野的风从耳边掠过,呼啸声森森然然。

温以宁恍然如梦,“是啊,可还是好帅呢。”

这片毫无遮拦的视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处景色都无法与之比拟。

女人的声线低吟婉转,盛满了月光。唐其琛在电话那端沉沉一笑,“怎么会没有老呢?过完年我就三十七了。念念,嫌弃么?”

俗世课业,万物生长,都在这一刻悄然静止。

温以宁眼角发酸,莫名有了微微的湿意,她说:“老板,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常常会想到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帅,瘦瘦高高的,穿着黑色的衬衫,那个包厢灯光很暗,你就像融进了黑夜里,我当时就看傻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跟那时候一模一样,没有老,没有变,连头发丝也是想象中的触感。你就像一部我喜欢的电影,是里面永远不会厌倦和陌生的剧情。这种感觉好神奇啊,似曾相识,好像上辈子就见过你呢。”

唐其琛牵着温以宁的手,手套太厚,感觉不到彼此的体温,但两人依偎的姿势依旧亲密无间。

这种静宁的美好,哪怕人不在身边,都能在彼此心中百味回甘。

他说:“念念,看。”

很安静,话筒里,只有他浅浅的呼吸,温以宁能想象出唐其琛现在的姿势,或许是站在窗户边,推开一角窗,有风淌过他的侧脸,头发便漾开一小圈的弧。他长身玉立,脱了外套,只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衬衫,袖口挽上两截,小手臂紧实修长。

天空被光晕亮,微红与淡绿慢慢交织,光辉轻盈的飘荡,像是画板上被晕开的水粉,颜色从深到浅,偶尔变幻。目光所及之处,黑夜被极光云带横切,构建出另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在家,准备睡了。”唐其琛声音温柔。

他们置身其中,整个人都散发出荡然的光影。

“刚收拾完屋子。”温以宁躺在床上,滚了一圈,抱着毛茸茸的枕头,垫着下巴问:“你呢?”

唐其琛侧过脸,无声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凉,激的温以宁哆嗦。她绽开笑颜,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弯的眼睛里,是一种极致的沉静。

唐其琛嗯了声,“你在干吗?”

她在唐其琛怀里,隔着那么厚重的棉服,却一样能感知到他真诚的心跳。

温以宁抿嘴浅扬,“她没有不喜欢你,她是有点怕你吧。我妈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遇到真场合了,挺怂的。”

这场极光五分钟就渐渐散去,万星涌现,垂挂于夜空,好像电影镜头,这一秒,它们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极光落幕后没多久,两人坐着雪橇车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严清寂,某一瞬间,竟让温以宁心里升腾起气数将近的悲凉错觉。

能听见唐其琛隐隐的笑声,“人不能到场,心意自然要重一点,没别的意思,你母亲高兴就好。她好像,有点躲我,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我敢不尽力吗,印象不好,影响我今后的发展晋级啊。”

她回过头看着唐其琛,却发现他也一样在看着自己。

温以宁一颗心又舍不得了,声音放软:“老板你不乖啊,送这么多钱干什么?”

五官遮掩,只留双目,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无声的慰藉。

温以宁没立刻跟她较劲,想着以后偷也要偷回来。她走去卧室给唐其琛打电话,那头很快接了,低沉的一声,“念儿。”

回到酒店,室内有暖气,唐其琛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深绿色的羊绒衣,身材的线条一下子勾勒了出来。围巾才摘到一半,腰间一紧,就被温以宁从身后环住了。

“我女儿跟他谈恋爱,多什么多,我还嫌他老呢。”江连雪一脸鬼迷心窍,“反正以后都要留给你的,不急于这一时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

温以宁无语,“太多了。”

唐其琛停下动作,手覆盖在她的手背,笑着侧头:“嗯?”

温以宁要去抢卡,江连雪藏在身后,“他给我的,你抢什么抢。”

温以宁心里一片寂静,眨了眨眼,轻声说:“老板。”

十万整。

两个字的开场白,她嗓子哽咽住,好长时间没能再开口。而就是这个沉默的空隙,唐其琛察觉出了不对,她虽是抱着她,但人好像在千山万水之外。

江连雪眼睛都亮了,这人见钱眼开的习性永远改不了。她飞快掏出手机,登陆网上银行,轻车熟路的输入了原始密码,还真登上去了。金额让她傻眼,“这、这么多。”

温以宁再说话时,情绪已经没有活人气息了。她说:“其琛,我们……”

看着信封很薄,打开,里面没有钱,只一张银行卡。

唐其琛心脏跟着下坠,一记重锤砸下来,他下意识的打断,“念念。”

江连雪这才优哉哉的告诉她:“这是你男朋友给的,还是拆迁办的那个人转交给我的。噢哟,他人脉很广啊,这边政府他都认识人?”

温以宁闭了闭眼,“我们暂时分开吧,不要再见面了。”

温以宁收拾完卫生,端了杯热水坐在沙发扶手上看她记账,牌友们都给的四百,她同学都是八百,杨国正给了两千,还有一些街坊邻里。红包拆了大半,温以宁看到最后一个,红色信封。名字也没写。

唐其琛一愣,反应过来后,听见自己灵魂四分五裂的撕扯声。

中午在饭店吃了道喜饭,下午接着打牌,晚上又陪他们K歌,十一点多把客人都送走,这才清闲下来。江连雪坐在客厅拆红包,李小亮包了五千,太多了,江连雪都说,“这可不行,待会我给他发微信退回去。”

他提声,“不要。”

温以宁笑着说:“他工作忙。”

“你听我说。”

同学们面面相觑,无不可惜道:“宁儿交男朋友了啊,怎么没来呢?带出来跟哥们儿喝喝酒,怎么说也是娘家人嘛。”

“不要。”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大伙儿都知道,也都不遗余力的撮合这一对。李小亮笑嘻嘻的,“别闹别闹了,咱们的小宁儿有对象了。别欺负人不在这儿啊,以后当着面可不许乱说话了。”

“你家里不……“

众人起哄:“噢哟哟!亮亮你这什么心思啊,啊?还藏着呐?”

“我说不要,我不同意,我不答应。”

添茶水的时候,李小亮帮她接过水壶,“我来我来,小心烫。”

男人近乎暴吼,破了他的金身,一遍一遍的反复,思维凝固,只会执拗粗暴的说着不要。

“啊,对,还送了一个入户的小花园,放杂物什么的很方便。”温以宁给空了的盘子里添满糖果花生,与老友们谈天说地,笑声不断。

温以宁安静了片刻,仍然贴着他的背,感受到他急喘的呼吸平复了些,她把话继续下去,“我跟你说过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没有老,没有变,我大学毕业后离开上海的那两年,很多很多次做梦,我都会梦见你的眼睛,你似曾相识,好像上辈子就见过你一样。”温以宁轻轻笑了下,“我以为我梦想成真了。但我却忘记了。”

“好事儿,该炫的。”李小亮坐在沙发上嗑瓜子,沙发坐了好几个朋友,一个说:“小宁儿,你们这房子真还挺不错。一百三十多平吧?”

唐其琛哑声:“忘记什么?”

温以宁忍不住勾起嘴,摇了摇头对一旁的李小亮说:“别介意啊,她就喜欢炫。”

“忘记了,你不止是我喜欢的唐其琛,你还是亚汇的唐其琛,是你父母的唐其琛,是你们家族的唐其琛,是商场上的唐其琛,是……不属于我的唐其琛。”说着说着,温以宁反倒透澈了,她喃喃自语一般,既是劝着他,也是劝着自己,“我知道你的压力,也知道你的无可奈何。”

江连雪的狐朋牌友有三四车,加上温以宁的同学朋友,真还挺有人气的。江连雪打扮的花枝招展,浓妆上脸也很有韵味,她精神抖擞,倍儿有面,“那个假山,见着没,很讲究的,这叫背有靠山哈哈。再看看那个大池子,几百条锦鲤可壮观了,这你们就不懂了吧,遇水则发,以后打牌都悠着点啊。”

唐其琛抠紧了她的手,“我没有压力。”

搬家这天,李小亮带着一帮老同学来给他们帮忙。其实也没什么要帮的了,老家的东西太旧,江连雪看不上,全都换了新的。衣服被褥也都提前搬了进去,今天黄道吉日,也就过个火,走个搬家的仪式。

“可是我有呀。”温以宁吸了吸鼻子,嗓音又僵了些,“我不能看着你跟你家里反目成仇,不能看着你承受一些不必要的干扰,那是你的亲人。”

江连雪冲照片挑了下眉,“差不多了,带你住新房子了。”

温以宁说不下去了,这些日子,唐其琛为了她承受了多少,他从未透露过,抱怨过,肩上的重担从未、也不可能卸下。为爱走天涯,或许血气方刚的十六七岁能轻易说出口。但唐其琛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轻衣少年郎,他三十六岁了,身前与背后,太多牵扯,不容许他有所失误。

江连雪把烟头按熄,拂了拂腿上的灰,望了一圈屋里,目光最后落在柜子上的那张遗照,温以安永远十八岁,顾盼生辉的眉眼,与江连雪如出一辙。这一双女儿,最像她的还是这个小的。

就算此时的唐其琛做得到不顾一切,她也不忍心,不愿意。

温以宁没接这茬。

“我们暂时分开,你也没有那么辛苦。你去好好照顾你妈妈,好好把公司的事儿解决,唐其琛……你自己好好的。”

江连雪吐出薄薄的烟雾,丹凤眼上挑,呵了一声,“我当不了,这不是都指望你了吗。”

她说的这些话,像是一把斧头,一点一点槽开他的血肉,挑断经脉,却又让人反抗不得。唐其琛知道,她不辞辛苦,千山万水,就是来赴这一场告别。

“看起来是个老实人,搬家的事儿也没少帮你跑腿。合适就过日子吧,你还真想嫁入豪门当个阔太太啊?”温以宁情绪显然不高,玩笑话也说的低迷消沉。

良久,唐其琛问:“暂时,是多久?”

江连雪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低头点燃后用力吸了两口,她没说话。

温以宁侧贴着的脸,突然换了姿势,完全埋在了他背上。额头重重抵着他的脊梁,渐渐的,啜泣声便忍不住了。

温以宁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杨国正这个名字。后来才恍悟是开出租车的杨叔。虽然她现在都没搞明白,两人是怎么勾到一块儿去的。她左顾言它,问:“你和杨叔叔定下来了?”

唐其琛便不再追着要答案了,他转过身,沉默的将她搂入怀里,一下一下安抚着,吻了吻她的头发,低声说:“答应你,多久我都等。”

“去三中当英语老师。杨正国一个朋友在教育局管这事儿,体制内的不行,但能让你先进去,以后有机会慢慢转。”江连雪鲜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这一夜,两人相拥在床上,盖着一床被子,从透明的玻璃看出去,雪花慢慢飞舞,宛如时空转换的童话王国。

“回来能干什么。”

“我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总是打架,你看我妈很瘦,但她力气真的很大,可以拿刀砍下我爸一根手指头。我带着我妹妹,去邻居家混饭吃,我妹妹胆子小,饭都不敢多吃,我脸皮厚,会趁着伯伯阿姨们不注意,把饭倒进自己的书包里,回去再拿给妹妹吃。啊,好蠢啊……”

江连雪把文件袋系好,放手里掂了掂,看她一眼,老生常谈语气平静道:“上海不好,你辞职回来吧。”

温以宁躺在唐其琛怀里,漫无目的的说着小时候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广告行业,我喜欢英语,每次大声朗读时,我都觉得酣畅淋漓。如果以后可以,我想开一个英语培训班。”

温以宁忍不住白目。

唐其琛卷着她的头发,缠在食指松开又绕紧,“教小朋友们么?”

江连雪冷哼,“我看啊,你就不适合上海。每次回家都没好事儿。干嘛,把这儿当避难所了?你给我小心点,迟早有天不让你进家门。”

“教大人,小朋友太烦啦,我怕老的快。”

温以宁兴致怏怏,“哦。”

唐其琛低低笑起来,“老快一点才好。”

“房本我昨天下午拿到了,手续什么的也都在这个文件袋里。到时候买个保险柜,都收里头。”江连雪喋喋不休,发现没回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温以宁你死人啊,从回来起就魂不守舍的,中邪了是吧,能不能专点心。”

老的快一点,我们就能近一点了。

她精挑细选了一个H市经济新区去年交房的中档楼盘,虽然买的是二手,但原来的户主急于用钱,所以价格谈的很合适,装修也漂亮大气,性价比很高。江连雪还看了日子,农历二十八搬家。

后半夜,温以宁主动求吻,跟做了决定一样,整个人热情又投入。

H市的拆迁户要于本月底全部搬离规划区,周围邻里都搬的差不多了,人去楼空,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老旧居民区即将成为岁月长河中一段永不重生的历史。江连雪这种咋咋呼呼的性子,这回倒是心细起来,在找新房子的问题上,她有自己的主意,不随波逐流跟着一群大妈们去一窝蜂的抢夺什么内部特价房。

这一按,迷幻的夜突然刺入阳光,梦境醒来。

温以宁不作半刻停留,出了咖啡馆,深秋快至,秋风还是割着耳朵疼了呢。

两人对视,一个迷惘,一个压抑着痛苦。唐其琛坐直了,然后把她狠狠搂入怀里,他稍稍低头,在她左边的锁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齿磕进皮肤,唐其琛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闭上眼,狠心继续,松开后,温以宁靠近心脏的位置,一个深刻的印记。

安蓝如遭雷轰,把她的三魂六魄都给轰碎,怔然数秒,对着温以宁的背影大声:“你是自私的,你让他为难,你逼他与自己的亲人反目成仇,你要真的爱他,就不会让他陷入两难,这一点,你永远不如我。”

温以宁听到男人的声音自上而下,“念念,你是自由的。”

说罢,她站起身就要走。

二十二号,两人返程,飞机于傍晚降落浦东国际机场。

温以宁绽开笑容,柔和而甜美,她看向安蓝的目光里竟有了惋惜之意。她慢慢把手抽出来,说:“安小姐,您真可怜。”

踏出舱门的一刹那,温以宁竟然有了晕眩的不真实感。唐其琛牵着她,始终没有松开过。

安蓝脸色瞬白,指甲又掐进她皮肤几分,冷血而绝情道:“我们这样的家庭,爱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相敬如宾过一生就够了。”

他们穿过廊桥,跟着指示牌往大厅走去,T2航站楼的出口,唐其琛再熟悉不过,但这一刻,他故意绕着路,恨不得这一截距离没有尽头。直到温以宁出声:“错了,是右边。”

温以宁灵台清明,很肯定的又重复一遍,“我不能把他让给你,也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你有与他一块长大的情分,但你真的了解他吗?他这个人慢热,但不是故意拿腔作势,也不是摆什么商业精英的脸子,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他对感情很谨慎,总是要花更多的时间去确认。他不是敷衍随便,他的感情观有一种高级的克制感。你信么,如果不是他愿意,哪怕你做再多的牺牲,这一生,他也不会爱你半分。”

唐其琛握着她的手,瞬间更紧。

温以宁心里涌起无声的潮,在静夜里潮涨潮退,把一颗心打的湿漉漉,自然而然的就沉淀了,落地了,所有虚浮瘆人的猜疑和不安,此刻都有了答案和出口。

老余开车早在外面等候,隔着远远的距离,感应门时不时的开合,黑色宾利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唐其琛的脚步越来越慢,连握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温以宁看他一眼,忽然就不动了。

她看着安蓝,轻声说:“你喜欢他好多年,可是,我也好喜欢他啊。我让不得你,我舍不得。”

她把手抽了出来,笑了笑,“唐总,我就陪您到这儿了。”

两人之间这个姿势维持了半分钟,温以宁始终垂眸凝神,目光盯着桌面的某一处,虚虚飘荡,神形俱散。等她回过味,视线聚在安蓝身上时,双眸寂静,越发清冷寡淡。

唐其琛望着她,眼里像是涌出两面暗沉的深湖。

两双手缠在一起,都是冰凉没有温度的。温以宁也不作反抗,任凭安蓝握着,感受她深入骨髓的力气,每一个指关节都掐紧,仿佛掐的不是皮肤血肉,而是温以宁的最痛处。

温以宁目光清澈,轻松的说:“我打车走,我买了高铁票回老家。”

安蓝神色凄美,眼眶湿润,但倔强的不肯让泪水滑落。她的手越过桌面,竟然死死握住了温以宁的手,似怨似求,当真是低到了尘埃里,“温小姐,我性格不好,脾气骄纵,当时也是昏了头才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现在就发微博跟你道歉好不好?你把其琛哥哥让给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唐其琛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我送你去。”

她说:“我从懂事起,就喜欢唐其琛了,我比他小十岁,可他从小就愿意带我玩儿,说我是小小跟屁虫,比男生的胆子还大。其实我胆子不大,我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赞许。当年我进娱乐圈,我问过他,他如果他不喜欢,我可以放弃。其琛哥哥告诉我,做我喜欢的,他会为我保驾护航。我和景姨,比我对我自己的母亲还要亲近。我的爱比你多,我能为他事业、生活带来的帮助也一定比你多。或许,他是你的全部,但你,不可能是他的全部啊。”

温以宁低下头,摇了摇,轻声说:“不了,不是一路人。”

她与安蓝都是有备而来,上下半场的烽火风向却悄然移转。安蓝以锋利的刀刃先行刺破她的金钟罩,随后又收刀如鞘,动之以情。这么光华闪耀的一个女人,悲从中来,眼底竟然泛起微红。

春尽冬来,朝阳成夕阳,原来人世间,很多美景就不能站在对立面,那才是最大的残忍。

温以宁的脸色白了几分。安蓝的话有理有据,事实陈述,才是最冷酷而凶残的治人之道。温以宁脑子一片混乱,来时准备妥当的盔甲盾牌悉数沦陷失守。

唐其琛松开手,胳膊无力的垂落于腿侧。

门当户对,即是这样的家庭之中,永恒不变的原则。

温以宁又抬起头,冲他清清爽爽的一笑,“好好照顾自己,在忙也要记得吃饭,多吃点,把身体养好。陈医生给你开的药,你按时吃。还有,再大的事,好好说,不要吵,不要闹,不要伤着自己。”

安蓝渐生胜利的快感,终于找到能击溃她的利器,不遗余力的继续:“他为了你,是对我发过脾气,但那又怎样,几十年的情分,也不是发这一次火啊。我习惯了,也无所谓,我跟你不一样,我们两家本就是世家之交,过去,现在,哪怕是未来,你可以去问问他,这层关系他断不断的了。”

唐其琛目光沉静下来,最后,点了点头。

温以宁如坠深渊,心头冰凉,他父母知道了?还跟他们闹翻了?可这些,唐其琛从未跟他说过一个字啊。

温以宁从他手中拿过行李,就那么一瞬,唐其琛下意识的又收紧了手劲。温以宁比他更坚决,没给他挽留的机会。

安蓝这一段话,字字铿锵,也是致命一击。

自此,唐其琛一双手都落了空,扯着他的心脏一块跌入深渊。

安蓝恼火,就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你死心吧,他同意,他的家庭也不会接受你的。你知不知道,其琛哥为了你,已经跟他母亲闹翻了。还有他爷爷,对他也失望了。亚汇集团内部的斗争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少了唐家的支持,你知道他会过的多累吗?你们这种人 ,除了在他需要的时候陪他聊天解闷儿,为他做顿饭,还能起到什么帮助?他是唐其琛,但他不止是唐其琛。他是亚汇的唐总,是唐家的少爷,是他父母的儿子!”

“念儿。”他唤她的小名。

温以宁平静道:“我从未把自己当角色,反倒是你,似乎对我特别上心。”

温以宁看着他。

“你真的了解唐其琛吗?这么说吧,我跟他们那个圈子玩了二十多年,他们身边的女伴从来就没少过。你没有那么特别,实在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唐其琛神情落寞,声音紧绷的近乎哽咽:“是我配不上你,我们家配不上你。”

安蓝扬嘴,敏锐的看穿了她表情一刹的细微变化,该是戳着她的痛处了。温以宁对陈飒是师徒之情,有崇拜有敬意,被人这样说,她心里仍是介意的。

温以宁扯了扯嘴角,没再多留,转过身,朝着他的反方向大步出去,没有回头。

温以宁不置可否,反倒笑着说:“如果这样想能让您心里舒坦些,您请自便。”

入夜,上海城的繁荣夜景拉开序幕。

安蓝冷呵,“偌大的上海,金子遍地,能力出众的比比皆是,凭什么就她能出头?温小姐,您想得也太简单了。但是我很理解你师傅,想要做人上人,自然要给自己找一个靠山。你们都挺有眼光的,一挑就挑中最好的。”

宾利在城市之中穿梭,像一头沉闷的困兽。老余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吱声,后座的唐其琛不像一个活人,而是抽离了魂魄的某件陈设。

温以宁冷言,“陈经理的业务能力很强,有目共睹。”

下了高架,唐其琛出声:“停车。”

“陈飒真是什么都肯教你,尽得她的真传哦。”安蓝的双目是她五官中的点睛之笔,笑时,顾盼生姿真真的美。她说:“陈飒当年就是个外地小城市来的,她的事业能爬的这么快,还不是当年攀上了东皇娱乐肖总这棵大树。太子爷一掷千金,帮她铺路搭桥,陈飒才得以顺风顺水。”

老余靠边停车。

温以宁抬眸,怎又扯到了陈飒。

唐其琛推开车门,独自走去江边。他手肘撑着栏杆,整个人伏腰弯了下去,他的头埋的很低,肩和颈连成一道锐利的弧。

安蓝暗忖,忽又轻藐一笑,“温小姐伶牙俐齿,不愧是陈飒的得意徒弟。”

飒飒秋风里,男人的脊梁一点一点在垮塌。

温以宁看着温顺和气,但她身上有一股劲儿,能拿的住场子,也不惧怕任何对峙与威吓。不卑不亢,这种品质在她身上一直兼备。她沉得下气,也不会轻易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唐其琛垂眸江面,再闭眼时,眼泪便跟着砸了下来。

骄傲如她,不服,不解,也不甘。

今年南方的冬天来的早,降温也比往年更厉害。

为什么,凭什么。

十二月才开端,江连雪就扛不住冻,将家里的烤火炉开了起来。温以宁自上次从上海再回来,生活一如往常。她早起的习惯很好,江连雪都受她影响,不再日上三竿才起床,九点从卧室出来,桌上都有一份给她留着的早餐。

眼前的这个女人,顶多就是清秀可人,亦不是倾国倾城的姿容。

温以宁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人愈发沉静了。她在家很少说话,经常捧着一本书一看一整天。书柜最上面那层的外籍原版书闲置两年积了灰,某天也都被她搬了下来。连着两周,江连雪没跟她好好聊过。这天,江连雪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点了一根烟,悠悠问她:“你不回去上班儿了?”

安蓝凝望着她,眼神怔然,无奈与哀戚浮现其中。她二十余年过得鲜衣怒马,众星捧月,事业和生活,想要的从来都是轻而易举。唯独一个唐其琛,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幻月。

温以宁眼睛看着书,头没抬,“休息。”

温以宁清淡淡的看她一眼,“谁没个好朋友,他朋友那么多,我为什么要单独知道你这一位?”

江连雪呵笑,“你们公司待遇挺好啊。”

安蓝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和无畏,以强者的姿态毫不怯场,她内心的不甘和愤懑一下子掀起了浪海,怒道:“难道说错了吗?我和唐其琛认识多少年,你和他才多久?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感情不是你一个外人能体会的!”

温以宁嗯了一声,没搭腔。

温以宁来时就做好了准备,并不意外,只是可笑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兴师问罪。她没遂愿,而是反问:“您是不是应该先聊一下网上的事,聊一下你对我造成的困扰和伤害?”

她坐在窗户边,头发顺着脸颊垂落而下,遮住了大半侧脸。阳光浸润着,让她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几近透明。温以宁瘦了,家居服套在身上都大了半圈。

安蓝抿了抿唇,“我们聊聊唐其琛。”

江连雪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掐熄烟起了身,平静地说了句:“三中的英语老师名额还空着,你要想去的话,我跟杨正国说。”

温以宁坦然的接纳她的视线,“所以呢?”

温以宁翻了一页书,淡淡答:“再看吧。”

安蓝的目光毫不掩藏的在她脸上巡视打量,她的气场很有侵略性,似要在一开始就震住人一样。半晌,她才说:“我是第一次见你。”

过了一会,江连雪幽幽叹了一口气,“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是不是?既然做了决定,就别再患得患失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明白,唯有钱才能让你安身傍命。那个,你待会出去买点菜,待在家里都长毛了,中午杨正国来吃饭。”

两个人坐在对立面,温以宁不露怯色的看着她。

温以宁这才把目光从书里拔出来,看向她:“你真的喜欢杨叔叔么?”

她面前什么饮品都没有,温以宁说:“不用,我赶时间。”

江连雪嗤声一笑,好似听到了个大笑话,“都这岁数了还谈什么喜欢,你情我愿不就得了。况且,我还有事儿求他帮忙呢,能不殷勤点吗。”

“来了啊。”安蓝看到她上楼,稍稍抬起下巴,“坐吧,想喝什么?”

温以宁又冷冷垂下眼,论煞风景,江连雪总是胜人一筹。

竟然有一天,能让大明星纡尊降贵的配合自己,温以宁都觉好笑。

周五这天,江连雪又接到李小亮的电话。小亮老师永远温暖体贴,对长辈嘘寒问暖唠唠家常,江连雪被他逗得满面春风,挂电话前,她把人叫住,“亮亮有空来我家玩儿啊,以宁还在家呢!”

整个二楼都已被她包下,温以宁进来前,也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亮红色的保时捷911。这么招眼的车,一猜就是安蓝的座驾。而一层靠近楼梯口的那一坐处,是几个便装的强壮男士。料是如此,安蓝就这么踏入闹市街头,仍是十分冒险的。

李小亮愣住,“啊?宁儿还没回上海啊?”

这家咖啡馆有两层,一楼人多,二楼却空空如也,安蓝坐在最里面的卡座,戴着一顶鸭舌帽,黑色的宽松风衣罩下来,只留着脖颈间一抹白皙的肤色,她的帽檐压的很低,妆容清淡,一点点的唇彩提气色。她的脸部线条太精美,人间尤物,搁哪儿都是璀璨明珠。

江连雪大咧道:“不回了不回了,你没事儿的时候多带她出去转转,这姑娘分个手,人都闷傻了。”

温以宁到时,人已经等候在那了。

温以宁从卧室跑出来,“你乱说什么啊?”

但安蓝主动更改了见面的地点,就在高铁站附近的一间咖啡馆里。

电话挂了,江连雪把手机按向桌面,轻飘道:“我哪个字乱说了?”

上海南一点半发车,还有一小时左右。

温以宁白着一张脸,不甘与负气拢在眉眼间,她暗压着的怒意克制不住的要发泄,江连雪一反问,她竟无言以对。

温以宁听完电话里的人所说的之后,很长时间的静默和考虑,最后果断的拒绝:“对不起,我的车票时间到了,您说的地方我赶不过去。”

客厅的窗帘被拉开,唰的一下,屋外的阳光争先恐后的往温以宁眼里钻。她下意识的抬起手,偏开头,阳光在她眼里乱撞,刺痛的她要流出泪来。

温以宁接了,那头的声音似曾相识,平静而克制,说:“温小姐,我能不能跟你见个面。”

江连雪把窗帘扎起,背对她,语气冷静之中夹杂着些许无奈,“阴天过去,不就是晴天了,去见见阳光吧。”

就在她用软件叫车时,一个电话先行进来,是个陌生的手机号。

下午,李小亮就带着温以宁去城南公园走了走。

温以宁是回来拿证件的,江连雪还在老家等着,耽误不得,她回程的票是下午。唐其琛公司事多,把她顺路送回住处就走了。温以宁把东西找齐,也没多余的时间耽误,准备打车去高铁站。

初冬的景致也别有韵味,连着十来天的降温降雨,好不容易轮个晴日,公园里游客不少。温以宁双手搁在大衣口袋,毛绒的衣领把她的脸衬的很小。她不怎么说话,李小亮便不遗余力的跟她说着好玩儿的新闻。

老陈在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唐其琛上扬的眼纹里都透着幸福的光亮。

走到湖边,温以宁便驻足不动了。

唐其琛平声说:“那你关门吧。”

李小亮挺紧张的站在她身前,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后来手机在衣袋里响,老陈打来的,他声音带着善意的调侃:“唐老板你变了啊,骚起来能不能注意点影响。我这门诊还要营业呢。”

温以宁白他一眼,“干什么,以为我要跳湖啊。”

唐其琛抱着她,胸腔相近,心跳相依,那一下一下的搏动,像是宿命天定的回音。

李小亮肩膀松下来,舒了气,依旧一副好笑脸,“你要真跳了,我也能把你救上岸。”

这一段时间的所有压力和郁火,都化作这一刻的承诺。发泄也好,自我暗示也罢,都是唐其琛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高山深海,烈焰冰雪,山回路转的尽头,要见的,想见的,愿意见的,仍是这个女孩。

温以宁闷声说:“我要真想死,肯定不让你们知道。”

来往行人络绎,频频回头打量,脚步匆匆掠过他们。唐其琛吻的毫不敷衍,仍旧紧紧抱着她,他说:“你不敢,我敢。人山人海,我也要吻你。”

李小亮顿时急红了脸。

话未落音,唐其琛按着她的后脑勺,把人用力带进怀里,温软热烈的唇就贴了下来。

她望着他,最后灿然一笑,“不死不死。小亮老师,陪我坐坐吧。”

唐其琛也没说什么,只是牵起她的手,走出大楼,走过前坪,出了安保亭,就是熙熙攘攘的街头。温以宁还奇怪,“你不取车吗?车还停在——唔。”

两人坐在湖畔的石头凳上。日光充足,湖面泛着游艇,偶尔传来欢声笑语。岸畔本是一排柳树,冬日叶落,只剩萧条的枝丫随风轻晃。温以宁拢了拢外套,目光落向远方。

温以宁歪着头,冲他狡黠地笑。

但李小亮知道,这目光是茫然无措,没有焦点的。

唐其琛冷呵一声:“四下无人的时候就要亲我,有人了,就不亲了?”

他斟酌半晌,犹豫了数套说辞,还是决定用最简单直白的那一种。李小亮说:“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呗。大不了肩膀借你一用。”

唐其琛忍着笑,刚要遂她的愿,大厅里渐渐走来了好多人,有说有笑的。温以宁立刻怂了,踮起的脚又放了下来,仰着的头也低低的垂落,柔顺的头发遮住她的脸。

没有回应,李小亮转过头,却看见温以宁淡然平静的神态。她的情绪沉淀了下来,说:“我跟他分手了。”

温以宁急了,掐了掐他的手,然后踮脚嘴唇微撅,“老板,老板老板~~”

李小亮扯了个笑,“分手很正常的嘛,好多理由的。你看我们俩当时不也分过手吗?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啊。换一种关系继续感情,也是很好的。”

他的眼神深邃迷人,却不做任何表示,也不配合。站得依旧笔直,不肯把脸凑过来。

温以宁低了低头,眼睫轻轻一眨,“没有另种关系了。”

唐其琛挑了一边眼梢,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李小亮哑口。

温以宁略为紧张的看了看四周,攀着他的手臂,微微仰起头:“趁现在没有人,我要亲你。”

面前的女孩儿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诉说,但那种苍凉的落寞却犹如千钧笼罩着她。她沉浸在这个世界里,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嗯?”他侧过头。

李小亮便什么都不再说,沉默地揽过她的肩,让她的头靠着自己。

从诊所出来,坐电梯走出大楼,温以宁突然扯了扯唐其琛的衣袖。

碧空如洗,这样天蓝的午后,静宁的近乎不真实。

温以宁听的很认真,有几处不明白的,还跟老陈再三确认。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心,从细节处就能感受到。老陈医者仁心,看过太多生死经历,对世上亲情与爱情有着自己独特的感悟。

“宁儿,不管你以后做什么决定,哪怕别人都说你做的不对,我也会支持你。生活里的遗憾太多了,‘开心’两个字已是最大的奢望。只要你认为是对的,那你就坚持吧,我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从容面对一切困难。”

温以宁把药拿了回来,满满一大袋,她面露忧色,看着老陈。老陈猜中她想法,笑着说:“别吓着,看着多,其实都是营养保健,一个疗程的剂量,每天就吃一次。你来吧,我跟你说一遍。”

李小亮的声线清亮爽朗,朴实的话里,让你能看到广阔的天空,感受到善意的温暖。温以宁枕着他的肩,连日的压抑和痛苦,被涓涓细流轻抚、带动,那些酸楚被稀释,被包容。

这个念头一冒出,唐其琛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竟也有了这样的多愁善感。

她慢慢闭上眼,两行泪便无声落了下来。

老陈是个严谨的人,医生都爱把问题往严重里说。唐其琛已经大她那么多岁,再被老陈诋毁一下健康状况,唐其琛心想,他要有女儿,也不愿意将闺女嫁给这样的男人。

十二月下旬,圣诞前夕,亚汇集团发生了一件大事。

唐其琛眼神平静,“不用。”

筹备数年的交通导航运行系统正式投入生产线,作为集团产业转型的重要一步,是唐其琛坚持多年的初步胜果。这两年里,从项目筛选到市场调研,再到从零起步的技术研发团队组建,以及最后董事会上艰难的表决,唐其琛付出的心血太多。

“恭喜,不容易。”老陈说:”那我是不是可以交代家属,督促你好好养胃呢?”

月末,亚汇集团竞标成功铁广局西南高铁枢纽项目的导航分体安装部分,合同金额庞大,为来年的企业盈利目标打下了优良基础。靠着这个大标案,亚汇集团同比去年的业绩占比提高了十五个点,也是唐其琛出任执行董事七年以来,集团连续第七年净利润破九位数。

“嗯。”

年底行政财务以及法事部最为忙碌,一年的丰功伟绩,最终都将以邮件的形式,传达至亚汇国内各地区子公司以及海外各投资分公司的每一位高层、中管以及员工的邮箱中。而农历新年前夕,这位年轻低调的集团少帅,又将获得各个组织机构的盛情邀请,斩下各种殊荣。

“定下来了?”

差不多时间段,唐其琛二舅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传言将从正部级往国副级晋升,各派系局势紧张,他南京外祖家亦是风声鹤唳,各种小道消息在圈内散传。

唐其琛很受用,眉间和煦,“对我很好。”

柯礼作为唐其琛的近身心腹,对他年底的行程安排慎之又重,今年他更不敢怠慢。唐其琛月初的时候胃疾又犯,连止疼药都扛不住,整个人都垮了。他在老陈那里住了几天院,不准任何人告诉家里。老陈最开始还不愿意接,不敢拿他身体当玩笑,坚决道:“必须让他家里人知道。”

老陈扶了扶眼睛,冲唐其琛挑了挑眉,“对你挺用心的。”

别人不清楚事情缘由,柯礼是知情的。唐其琛这一次的病,多半是心火烧出来的。

她去护士那拿药。

他劝住了老陈,“你别跟他提家里。”

唐其琛上午带她去了一趟老陈那儿,老陈给他配了养胃的药,他是顺便去拿的。温以宁还记得陈医生,只不过这次见面,身份不一样了。温以宁还有些局促,迎接老陈善意的目光时,脸红羞怯。

老陈是个通透的人,唐其琛最近发生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试探着问:“唐总和那姑娘。”

温以宁乐不可支,夹了块鸡蛋越过桌面,喂进了唐其琛的嘴里,“吃吧,唐长老!”

柯礼只按了按他的肩,没让他把话说完。递过来的这个眼神,即是肯定的答案。

唐其琛笑意更深,感叹道:“想不到我这个岁数了还能享受小白脸的待遇啊。”

纵然刻意瞒着,还是走露了风声,景安阳带着家庭医生来看过他。当时谁也没让进来,病房里只有母子俩。很长一段时间的独处,没人知晓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只看到景夫人从病房出来时,表情如释重负,而病床上的唐其琛,脸色暗涩的没有半分血气。

温以宁满心欢喜,“那你退休呗,我养你啊。”

集团一切运行重归正常,蒸蒸日上,江山添色。

唐其琛笑,“不想上班儿了,只想在家吃念念做的饭。”

周五这天,恰逢平安夜。

“我妈看了日子搬家,有点忙。我的几张工作证明放在租的房子里,那边登记要用,我回来拿,顺便看看你。”温以宁歪着头,眼里亮如星星,“有没有很感动?”

唐其琛出院后的第二个周末,他依旧留在公司加班。老板不走,柯礼自然也不会先走。唐其琛这段时间的状态是不对劲的,上班,开会,各种工作都不耽误,连轴运转的结果,就是柯礼发现他越来越多次数的吃止疼药。

唐其琛坐下,等她讲完才问:“家里忙么?”

唐其琛周身带着冰霜,神色也封闭消沉。他的话越来越少,寡言的不似一个活人。这种气场无疑是压人的。有一次,柯礼忍不住提醒了句:“唐总,您注意身体,止疼药还是少吃,我帮您把明天的行程空出来,安排给您做个体检。”

唐其琛洗漱完从内卧走出来,温以宁摆好了一切,正靠着桌沿对着手机讲语音。“你注意看合同啊,房本也收好,搬家公司的电话就在墙上,有事儿提前联系,好,我知道了,我会回来的。”

唐其琛当时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签完的文件给砸到了地上。

“不会,我给你加一点白胡椒。”温以宁用脑袋碰了碰他的脸,“快去洗脸,趁热吃。”

自此,柯礼是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唐其琛瞅了瞅碗里,把鼻子埋在她颈间更深,闹情绪一般的议了句:“好腥。”

节日里的城市缤纷绚烂,从金融中心五十多层的总裁办公室望下去,行人车辆穿梭交织,构成了一张发着光的巨网。

“我坐最晚的高铁,到这儿都快十点啦。”温以宁熟练的搅鸡蛋,筷子捧着碗清脆悦耳,“我早点过来给你做早餐。”

七点刚过,坐在办公桌前伏案工作的唐其琛头也未抬,直接吩咐柯礼:“你下班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唐其琛皱眉,刚醒的样子慵慵懒懒,他走过去,顺着她的腰肢搂上去,低头蹭了蹭她的脖颈,“我好来接你。”

柯礼坐在他对面,开着笔记本整理数据,闻言愣了下,随即说:“唐总我没事。”

温以宁说:“我昨晚就到了上海。”

“你母亲生病,你回去陪陪家人。”唐其琛看他一眼,然后稍稍推开椅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过来,“空手回去不像话,拿这个送给她。”

唐其琛动容,始料未及,“你怎么回来了?”

柯礼心里是有触动的。

“呀,你起来啦。”温以宁转过头看见人,立刻绽开笑颜,“老板早上好!”

唐其琛是天生的领袖,他的才情以及魄力让人心悦诚服的跟随。坐到这个位置,性格一定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的克制、内敛以及谨慎,都是他背后无法言说的重压与责任。而与温以宁分手后,他变得愈发沉默,像是风霜磨炼之后,被岁月经久封存的一颗琥珀。

唐其琛心头一热,竟然不忍打扰。

柯礼怕他出事。

身心清净,这世上,仿佛原本就不该有什么万丈深渊和俗尘烦扰。

但唐其琛很坚持,再次吩咐时,语气已然不悦,“我让你下班。”

唐其琛倚在门口,痴痴的望着厨房,好像那是贺岁影片的播放窗口,而窗口里,是片中最温情慈悲的一幕剧情。

柯礼应声,收拾好电脑就走了。

十月金秋的晨雾里,仿佛盛满了清风。

独占大厦三层最佳位置的亚汇总部,就他办公室亮着一盏幽暗的灯,与外面绚丽热闹的节日气氛格格不入,唐其琛伏案工作,桌面上还有空了一半的烟盒,青白相间的火柴散在旁边,依稀还能闻见没散干净的烟味。窗外的明珠塔应景节日气氛,零点的时候,变幻出各种炫彩的灯光效果。一刹的闪耀,光亮从办公室的落地窗里透进来,瞬间照亮了唐其琛的脸。几秒之后,灯影骤然熄灭,整个人又陷入了黑暗里。

沙发上搭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外套,一只小挎包横在垫子上,餐桌已经摆了热乎乎的小米粥,厨房里,一道纤细的背影正在忙碌。温以宁扎了把马尾,心情颇好的哼着曲儿,正在煎鸡蛋。

唐其琛坐在皮椅里,叠着腿,手指夹着的半截烟半天没有动,猩红色的烟头摇摇欲坠。他肃着一张脸,像是一个孤魂野鬼。手机搁在桌面上,只有呼吸灯发着冷情的微光。唐其琛看了好几眼,然后拿在手里点开了通讯录。手指抬在半空又忽然顿住,最后还是无力的放下了。

次日,唐其琛醒的早,他睡觉的时候门窗都是关紧的。窗帘遮光,房间里黑压压,他揉了揉眼睛,依稀听到有动静。唐其琛拉开卧室门一看,却陡然愣住。

周末过后,周一上午例行召开办公会。唐其琛的工作效率向来都是很高的,汇报问题,解决问题,从不在会议上浪费时间。十点半散会,唐其琛刚要走,留在最后的陈飒忽然把人叫住,“唐总。”

老陈确实也是为了这桩提醒。柯礼看他实在疲倦,多的也不再说,“好,您早点休息。”

唐其琛侧过头,“有事?”

唐其琛神色平淡,“你跟他说吧,我记得吊水。”

参会人员都已离开,宽敞的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回到他自己的公寓,下车前,柯礼不放心的说:“老陈打您电话没有接,他打给了我。唐总,您胃病又犯了?”

陈飒抿了抿唇,先是看了他身旁的柯礼一眼,犹豫了番,还是说出了口,“前期的一项工作一直是由温以宁负责,一些流程和数据都在她那里,我让她过来移交给另外的同事。”

几分钟后,唐其琛鼻间一声沉重叹息,“开车。”

唐其琛立在原地,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柯礼不敢再说,觉得说多了也无力。

陈飒说:“她现在就在楼下办公室。”

唐其琛周身的气压太低,肃着一张脸,不辨情绪。

广宣部年底的事情最多,年头年尾的很多合同执行项都积压在了一个时间段。温以宁当初请假时,大概也没想到后续。陈飒这边只对外宣称,温以宁是被派出去盯项目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真实情况几乎成了亚汇内部的禁忌。

柯礼忙道:“唐总,我没关系,但您得注意身体,夫人和老爷子是不了解情况,您们两家交好,于情于理,肯定是偏袒的。他们没有见过以宁,自然有偏见。您别太急心,慢慢来。”

“预付款的凭证和电子汇票你记得一并带过去,这是主合同,这是之后针对第十八条款做的补充说明协议。”温以宁微微弯腰,把所有的资料都装进文件夹,与瑶瑶做着交接。

上车后,唐其琛憋了一晚上的气这才急急喘了过来。他皱着眉,呼吸啰音很重,西装外套里是件深色衬衫,能看见他胸口起伏的弧度很大。稳了稳,唐其琛才平静下来,他哑声对柯礼说:“连累你了。”

瑶瑶与她关系好,正事忙完后,她无声的拍了拍温以宁的手背,小声说:“以宁加油哦,早点回来上班,都会过去的啦。”

景安阳愣在原地,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秋风宛如薄浪,从外涌入屋内,吹的她心头发凉,像是坠入了冰窟里。

温以宁便冲她浅浅笑了笑。

说完,他就带着柯礼走人了。

瑶瑶的目光却掠过她的肩膀,顿时紧张起来。温以宁不明所以,直到瑶瑶勾了勾她的衣袖。

唐其琛郑重道:“以宁特别好。”

她抬起头,愣住。

他未明说,但景安阳一听就知道是安蓝。拿她的话来堵她的嘴,唐其琛真是不留一点情面余地。景安阳吃了这个憋,偏偏又反驳不得。

唐其琛就站在进门的位置,没有向前一步,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这么站着。两人眼神对视,那么一瞬,生生看出了天涯海角的距离。

唐其琛沉默了一晚上,终于抬眸,锐利的目光凝聚成两把锋利的刃,隔空都能伤人一般。他声音冷冽,像是极寒之地的夜,“什么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会恶语中伤无辜之人的女孩儿?会挑拨离间,不明是非的女孩儿?这就是您所谓的好女孩儿?”

温以宁的心脏狠狠扯了一下,她迅速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资料,只有挨得近的瑶瑶能察觉,她的手是在发抖的。

景安阳看儿子脸色已然不对,还是很识时务的停止念叨,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憎都转移到了温以宁身上,她冷声:“如果是好人家教出来的女孩子,一定是识大体的。”

唐其琛的情绪在目光里轻微翻涌,但尘埃落地,最终也没有上前一步。柯礼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很快,两人便乘电梯走了。

老爷子让他们出去,从书房下楼,一直焦急守在大厅的景安阳又难掩焦虑,“爷爷也是为你好,为集团的发展好。我们也不是不开明的家长,但其琛,你自己也要有分寸,也要顾大局。不小了,三十六了,你跟那些轻浮的小年轻可不许一样。”

温以宁这边的事情忙完也到了下午,在陈飒办公室坐了一会,末了,陈飒说:“我们一起吃个饭。”

这话重了,连柯礼都听的于心不忍。好几次要为唐其琛辩解,都被唐其琛一记眼神给劝退。

温以宁拒绝了,她说:“不了师傅,下班人多。”

唐其琛那儿就更不用说了,唐书嵘对他自幼就严加管教,发起火来更不分轻重,就连楼下都能听见唐书嵘的大骂。最后,他对唐其琛说:“你身为长子长孙,身为集团的执行董事,做事不能这么任性,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的小心翼翼被陈飒看在眼里,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与唐其琛的关系,是以一种极其不友好的方式曝光出来的。这种情况下,女生总是吃亏的那一方。流言蜚语不敢落到唐其琛身上,但所有的猜疑、嫉妒、憎恶、同情,都会对准温以宁。

柯礼垂着头,脸色严峻,一概接受。

都在人间,凭什么你能上天堂。

果不其然,唐书嵘在书房发了一通好大的脾气,连柯礼都挨了骂。他说柯礼身为亚汇CEO的第一行政秘书,不尽职,不尽责,没有很好的劝谏上级,实在失职。

大众的心理总会在特定条件下,流露出阴暗的那一面。

“你爷爷也是受不了气的,火肯定得往你身上发。该你的。”景安阳愤愤郁闷,又心疼又生气。

陈飒不再劝,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唐总前阵子病了一场。”

“他白天和你安伯父碰过面,估计没少听受气话,那个安明阳就跟土匪一样,咄咄逼人的。”景安阳话里有不满,难免抱怨。虽说有理不在声高,但她觉得,在安蓝这件事上,唐其琛做的太绝了。

温以宁本能的抬起头,唇瓣张了张,还是闭声不问。

唐其琛目光探究。

“放心,康复了。”陈飒把话说得圆润,换她一个舒坦,然后微微叹了气,“他南京外祖家里的局势最近也很敏感,唐总出门的时候,家里都是派车跟着的。以宁,好好照顾自己,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回来,我这里的职位会为你保留。”

景安阳迅速低声提醒唐其琛:“爷爷今儿有气,说什么你都别顶嘴,听见没有?”

温以宁从陈飒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楼。

一般这种时候,柯礼都是避讳的。但今晚老爷子神色凝重的看他一眼,声音洪亮:“柯礼,你也来。”

电梯门关闭,指示灯一层一层下降。也是奇怪,虽没到下班时间,但平时也不会像现在,五十多层下去,竟然一层都没有停。

唐老爷子在书房,唤他上去。

很快到一楼,电梯门徐徐划开,但将将开到一个人的宽度时,外面迅速站进来一个人影。温以宁差点失声尖叫,但看清人后,整个人都怔住了。唐其琛抓着她的手臂往电梯里面带了一把,他手上的力气特别大,像要掐进骨头里一样,然后反手迅速按了关闭键,电梯门又合上了。

唐其琛和柯礼一起回的宅子,秋夜起露水,园子里的芭蕉叶都裹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窄小空间里,只剩两人急喘的呼吸声。

散宴后,唐老爷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让唐其琛晚上回家。

唐其琛按了负三层,电梯徐徐下降。直到温以宁稍稍挣了一下,唐其琛才不怎么坚决的松开了拽着她胳膊的手。

安明阳是国内实体产业的标杆人物,这个人非常硬气,有个性,也有匪气,身家百亿,受不得半点亏。他扬长而去,唐其琛转过身,脸色就暗了暗,柯礼没敢跟他搭腔,只让侍者给他倒了一杯热白水。

沉默两秒,她先说的话,“我不往那儿走。”

唐其琛自然顺着话恭维,把老人家心里的那些疙瘩褶皱都给安抚平顺。

唐其琛嗯了声,“我知道。”

言下之意,也不是非你不可了。

温以宁便没再吭声。

“其琛啊,安安呢,有时候是刁蛮任性了一些,但我这个小女儿啊,对你那是没有二心的。你的为人,安伯伯是知道的,我一直很看好你,我也不止一次跟你爷爷提过,关系再进一步就更好了。”安明阳有着领导的气派,又不失商人的气魄,一席话说的分寸恰好,严与厉都在每个短句的尾字里,他把话要绕回安蓝身上,“我们安安有缺点,但优点也是很多的嘛,啊,是吧其琛。”

负三层到,唐其琛再也克制不住了,嗓子哑道:“念儿,陪我吃晚饭吧。”

唐其琛面色不改,恭敬道:“安伯父言重了。”

温以宁眼角颤了颤,差一点落下泪来。

就连柯礼都听出了话里有话。

两人沉默走出电梯,一个前,一个后,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负三层只停了少量的车,唐其琛的黑色路虎在D1区。他按开车锁,绕到副驾把门拉开。温以宁迟疑在原地,低着头说:“我打车吧,你说个地址。”

安明阳朗声笑,“我一个老家伙就不用浪费你们年轻人的时间喽。”

唐其琛心比胃更痛,一字一字的,跟牙齿里咬出来似的,苦着道:“念念。”

唐其琛跟他碰了碰杯,主动喝完这杯酒,说:“那天听西平说起,您新得了一副高尔夫球杆,改日陪您去打两杆? ”

平日这么矜贵冷傲的男人,硬是从这声里听出了哀求的意味。温以宁忍不下心,顺从的坐上了副驾。唐其琛上车后,关闭了所有车窗,然后一路往上开,负二,负一,驶出地下停车场。

安明阳笑意和善,“其琛啊,是有好久未见了。”

冬天的夜降临的格外迅速,五点刚过,天光已成了雾霭蓝色。并入主干道后,温以宁轻声:“别吃饭了,看场电影吧。”

“酒杯给我。”唐其琛拿过柯礼手里的红酒,从从容容的走向前,“安伯父,好久不见。”

下班高峰期,也是用餐的高峰期,电影院这个点的观影场次相对就冷清些。唐其琛听明白了,她是不想再与他走进人潮中了。

唐其琛看过去,安明阳在他几米远的地方,与人相谈甚欢。

唐其琛沉沉一声呼吸,极淡的应了声,“好。”

“唐总,安董。”柯礼忽然小声提醒,“您右前方。”

开过外滩,转上内环线,堵车,走走停停了半小时。就是这个缓慢的节奏里,连温以宁都发现了,他们的车后一直有辆奔驰在跟着的。温以宁移开眼,默默的拿手机订电影票。

华灯璀璨下,满城衣冠尽风流。如非必要,唐其琛向来滴酒不沾,柯礼替他举杯,一直跟在他身后。

最近的场次是六点十分,一部票房很高的搞笑剧情片。

唐其琛晚上要参加一个圈内的交流会,这种小型商圈的聚会,多是利益相关的公司企业。这种活动免不得,柯礼陪同他赴宴。唐其琛在车上状态怏怏,但一下车,就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他与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看不出一丝疲倦之态。

温以宁鼻子跟堵住似的,声音腔调微变,问他:“这部看么?”

“上海饭店。”柯礼说:“您的西服领带我让老余去店里拿,下午的会议三点召开,您中午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唐其琛嗯了声,“你订。”

到他办公室来的时候,柯礼就注意到,唐其琛的左手手背贴着棉片,那是他从老陈那吊完水忘记揭下的。察觉到他目光,唐其琛垂下视线,然后随手把棉片撕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说:“晚上的宴请安排在哪里?”

APP上可以自主选位,观影的人已有五六成了,但空位还是不少的。多数都是挨在一起,中间偶尔隔开一个散座。温以宁说:“分开坐吧,五排和七排。”

柯礼听明白了,唐其琛这是刻意让温以宁离开这个地方。不难联想,网上那么一闹,他家里怕也是知道了。上周唐其琛提前从澳洲回国,本以为他是回了唐家,没想到景安阳竟联系不上他,电话都打到了自己这里。柯礼当时就隐约觉得不太对劲,景夫人永远体面周到,唐家的规矩也是有板有眼,唐其琛虽年少出国,但唐家的祖籍是香港,家风一向秉持传统,他自小接受熏陶培育,对父母长辈举止有礼,极少有过不接景安阳电话的时候。

唐其琛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都掐成了青紫色。

唐其琛倒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近期不太平。”

温以宁边订票边说:“后面那辆车。”

柯礼了然:“您是让她休长假?”

她能看到,唐其琛肯定是早就看到了。他们家这段时间的局势太复杂,二舅虽在南京,但只要没有正式发文,一切就存在变数。政坛就是泥潭深沼,所谓的变数,一不留神就是抽筋拔骨的那种。跟着的车是家里的,明为保护,其实也藏了他母亲的私心。他住院的那次,在病房,与母亲的谈判并不顺心。景安阳虽松口,让两人分开一年,一年之后,唐其琛如果依旧执意,那她会重新考虑。但在这期间,两人不允许再有任何联系。

唐其琛说:“你告诉她,让以宁多休息几天,暂时不要安排工作。”

“你爷爷这个人,匪气一生,你应该明白,他从不是顾全感情的人。你要真跟他对着干,其琛,我敢保证,最后受伤害的绝不会是你,而是那个女孩儿。”

“还有,陈飒来探您的口风,以宁那边需不需要做安排?”柯礼把他签好的文件又盖上,齐齐整整的放在桌面。

正是景安阳这句话,让唐其琛心都跟着发颤。

唐其琛自然明白。他虽不太喜欢唐耀绵里藏针的阴险个性,但从能力和业务上没得挑。唐耀在美国华尔街白手起家,那样的环境和氛围,能把明耀科创做成今时今日的规模,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偌大的一个城市,要让一个人消失的悄无声息,他爷爷是办得到的。

“林工参与其中具体的设计,主要负责信息传导那一块,他说明耀科创很专业,很多实验数据的分析都极为精准。”柯礼实事求是道:“唐耀还是很重视的,这个方案他也亲力亲为。”

出了环线,交通状况其实还算顺畅,但唐其琛开得格外慢,到时,他把车故意绕停在了很偏的巷子里,这么七扭八拐了一通,暂时甩掉了跟着的奔驰。

柯礼一项一项简洁汇报,他已经过了一遍,把其中重要的节点和内容给唐其琛指了出来。几项常规工作唐其琛直接签字,与明耀科创合作的项目方案,他看的稍仔细,“林总工是怎么说的?”

两人先后下车,温以宁没跟他走在一起。

回到集团,柯礼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待签字的文件,一本一本摊开在他桌子上,“工程部与明耀科创技术小组共同确定下来的方案。这是这个月的薪酬分配细则。还有几笔尾款的支出和往来询证函。最后这个是人事部下个月的人员调动情况。”

坐扶梯时,商场人多,唐其琛本能的拨过她的肩,把人护在靠近自己身体的一边。温以宁头发丝上有淡淡的馨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取票,检票,进入放映厅,电影已经开始了。

唐其琛有点怵家里的规矩,没别的,就是嫌唠叨麻烦。他答应老陈,这三天一定按时来打针。

温以宁在过道处等了等他,低声问:“你想坐哪一排?”

唐其琛上午在老陈那吊水,开了三天的药,老陈怕他不来,拉下脸威胁他,直接给他家里打电话。家里总是对他分外上心,一旦知道他生病,那肯定没有安生日子过。他母亲景安阳那性格,操持家事多年,是个能拿主意的。她能让保姆熬好药,带着家庭医生浩浩荡荡的送去亚汇总裁办公室,还非要亲自看着他喝下。

唐其琛把7排的票拿在了手里。

温以宁又想起昨晚那个血淋淋的娃娃,心里顿感不适,嗯了声,“谢谢。”

位置高一点,他就能看清她一点。

与她对视许久,李小亮移开目光,声音绷的紧了些,他的视线有一刹的游离,很快又恢复如常,“这几天你如果还有快递,自己别去拿了,信息发给我,我去帮你拿。”

巨幕投射的光亮色彩清晰,一帧一帧的镜头将黑暗的大厅衬托的像是充满幻境的四方纸盒。

温以宁从容的点了点头,“小亮老师,我会加油的。”

到最后,唐其琛没有记住电影的任何内容,但他记住了,在十八分钟的时候,温以宁低头看了看手机,在三十五分钟的时候,她的目光定在屏幕上,一动不动却像是失去了焦距。在六十分钟时,她侧过头,两个人的目光在低空相碰。

李小亮无奈的看她一眼,真诚道:“以宁,我希望你幸福。”

唐其琛还记住了,在电影笑点集中的高潮片段,全场笑声此起彼伏,但温以宁,木着一张脸,什么表情也没有。

温以宁笑了下,“小亮老师训起学生来,好凶的啊。”

影片放到快要结局的时候,温以宁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去洗手间。”

“今天你跟任何别的男人在一块,我也一定会祝福你。但这个人,我不看好,我也不喜欢。他是有钱,可有钱人臭毛病多,靠不住。”

她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头稍低,长发遮住了脸。她的身影在屏幕前被勾出一道温柔的剪影。

“他要真对你好,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折腾,就不会把你带进风暴里。这是他的生活,不是你该承受的。宁儿,你说你开心,但以后,这种开心会越来越少,你觉得值吗?”李小亮一席话压在心里,开了个头,就跟洪水溃堤一样收不住了。

唐其琛看着她走出去。

温以宁说:“他对我很好。”

最后直到字幕结束,灯光亮起,也没有再回来。

李小亮看到这个笑,含着几分无奈和温和,病容苍白,被折腾的流失了大半元气。他忽然就心酸了,执拗而又沉闷的说:“宁儿,他对你不好。”

元旦一过,年度的收尾工作便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农历春节前,只等人事部核算奖金薪酬交由唐其琛审批。这是他一年之中相对清闲的时候。但必要的应酬和政府组织的一些活动也不能悉数拒绝。

温以宁露出浅浅的笑,自己倒是分外平静。

唐其琛变得异常忙碌,整天周旋于各大会场。老余的车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听命,参会的各式西装都经人打点妥当,从领结到皮鞋,白金袖扣装在丝绒盒子里就是十多对。这一身行头精神精致,唐其琛对外场合之下从不出错。

李小亮爷们儿性子很刚,又护温以宁的短,一腔怒火早就烧着了。

周五晚上,卫视直播了第十七届上海优秀青年代表的颁奖典礼。组委会本是属意唐其琛作为代表发言,但他婉拒了,一直坐在台下。柯礼提早与电视台打过招呼,所以在直播现场,摄影镜头也很知趣,极少让唐其琛入镜。但机器走位的时候难免,两个小时的晚会下来,网友们火眼金睛,偏就记住了这张出镜不过五秒,但俊俏得宛若冰山绿洲一般的脸。

“粉丝曝光了你的信息,那也不难知道你老家的地址。这群脑残想干吗呢!懂不懂这是犯法的!还有那个明星,靠,亏我以前还买票去电影院看过她的电影,真够不要脸的,手滑点赞,滑她妈呢!”

近年底,学生放假,各种活动也多,网上对八卦的传递速度跟坐火箭一样。唐其琛这三秒的镜头被单独截成了动态图片,在一个营销号的发帖下,转载量超过了五位数。大多数是舔屏感叹,帅气多金简直了。也有少数曝出陈年旧料,暗搓搓的指他与安蓝的爱恨情仇。

温以宁眼睫动了动,“也许吧。”

微博发送不到两小时,就被亚汇的公关团队咔掉了。连带这个惹事的营销号,也被注销了账号。

李小亮恍悟,看着她,迟疑的皱了皱眉,随即肯定:“昨晚那个快递,是脑残粉寄的吧。”

唐其琛深居简出,低调的只差没改名换姓。

眼下这个情景,显然是没有被照顾好。

他精神不说完全恢复,但状态较之前那段时间已是好太多。与人谈事时,偶尔也会露出笑脸。柯礼一直跟着他,心里还是明白的,老板在这个位置,有他的苦楚,意志不能消沉太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哪一步都不能出错。可每每四下无人的时候,唐其琛身上那种压抑的孤独感,又迸裂开来,他心里装着事,也装着人。

照顾这个词一出口,他和温以宁都陷入了沉默。

离春节还有半月不到。

“你别这样看我,搞得我失恋一样。”李小亮稳住了心情,深吸一口气,这个结果他其实早已预料,有了这么久的心理陈设,其实也不算太难过。他说:“你觉得开心就行,一个女孩儿在外面不容易,是该有个人好好照顾你。”

这周六,唐其琛应邀出席一个经济论坛会,实则是业内的年底交流会,囊括了上海本地的各大中型企业。唐其琛自然是全场的焦点,觥筹交错之间,他谈笑风生,举着酒杯与人畅饮,真真的写意风流。后来在晚宴饭局上,一共有七八桌,陪唐其琛入席的,以政府官员居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今儿还碰到一个久未谋面的熟人。高明朗作为义千传媒的代表也列席其中,只不过与唐其琛是分开坐的。媒体那一圈子里,高明朗也有分量,业界称他是高风流。这人酒品一向不好,几杯酒下肚,仗着一桌都是自己人,语言便开始有失分寸。到最后,俨然成了大谈女人经。

温以宁看得出来,小亮老师在强颜欢笑,高大帅气的男人,气质阳光,现在看还跟大学生一样。浓眉目秀,不懂情绪的掩藏,失落和遗憾都写在了脸上。

有好事者插了一嘴,提了温以宁的名字。

李小亮也很平静,低了低头,嘴角扯了扯,终于扯出一个言不由衷的微笑,“好快啊,上回我跟他掰手腕的时候,他还没追上你吧。”

高明朗便大言不惭地说:“这个女人很有本事的。”

温以宁承认:“嗯,在一起了。”

人问:“哪种本事?”

李小亮眼神落寞又有些许不甘,笑容里也有几分不死心,“你和他在一起了是真的吧。”

高明朗笑嘻道:“你说哪种本事,太子爷都能上她的道儿,本事能不大吗?”

温以宁坦然道:“上面说的一半真一半假。”

这话猥琐得有些过分了。

温以宁的眸色因为病态而显得格外淡,她愣了一下,印象里,李小亮不怎么刷娱乐新闻和微博的。但她也觉得没什么,陈飒那边的公关再快,也比不过网络传播的速度。

柯礼陪着唐其琛从他们这桌的后面经过,听到这,唐其琛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他说:“网上的那些事,我也看到了。”

“高总领悟很深啊,看来也是很有经验了。”同行继续插科打诨,恭维起高明朗来,“我看过温小姐经手的几个案子,很有创意,内容也有宽度,高总这个启蒙师傅教得可好啊。”

李小亮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的犹豫后,还是决定跟她谈谈。

高明朗扬眉,“有没有宽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深度。”

这些年工作忙,噩梦很少再做。但她的睡眠质量从那时起就变得非常差,半夜惊醒,心脏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睡衣都被冷汗浸透。

笑声阵阵。

江连雪不知道,但李小亮是清楚昨晚发生的事,那个娃娃太瘆人,就是往温以宁的心口戳,她这烧多半是吓出来的。当年她妹妹从六层高的废旧水塔上跳下来,就死在了温以宁两米远的地方。温以宁始终走不出来,还接受了数次心理治疗,后来离开了H市,去了上海,换个环境才终于能够正常生活了。

连柯礼都皱起了眉,刚要向前,唐其琛已经先迈出脚步,他走的慢,从从容容的。

温以宁嗯了声,又说了句:“谢谢啊。”

时不时的有人起身招呼:“唐总。”

“谢什么,不用。”李小亮说:“我让江姨回去给你炖点粥,你这几天吃清淡一点。”

高明朗的座位是背对着的,脑袋转了转,酒精让人的反应也慢三拍,“嗯?嗯?”

温以宁很虚弱,“谢谢你啊,小亮老师。”

脖子往右边还没完全拧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死死的掐住了。

医生给她量了个体温,烧退下来了,又给加了两瓶药,嘱咐家属多注意。李小亮听得认真,又问了检查结果,得知没事才真放了心。他挨着床边坐下,告诉她:“你烧得好厉害,叫都叫不应,江姨都吓坏了。”

唐其琛背脊挺直,眉眼冷如霜降,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按死了高明朗的脖颈,然后顺势往上,五指尖锐的把他头发狠狠拽起。高明朗的头皮都快被撕开,疼的他发出嚎吼。

“醒了啊?”李小亮走过来,松了一口气,“我去叫医生。”

唐其琛面不改色,另只手把桌宴上的玻璃转盘捋了半圈,一份刚上来的鲜汤用酒精灯细细炙烤加热,汤面微滚,冒着热乎的气泡。这碗汤就停在了高明朗正面。

等再醒来,就是医院急诊了,手上扎着吊瓶,手指上还夹着监测心率的。

下一秒,唐其琛拽着高明朗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按向了汤锅里。高明朗痛苦尖叫,疯狂扭动。唐其琛死死压着,愣是没让他挣脱。滚汤四溅,有不少都泼在了唐其琛手背上。他眼都不眨,整个人气势如寒风呼啸。

温以宁闭眼昏昏入睡,人的意识也不太清楚了。

高明朗挨烫了整整一分钟,唐其琛才松手让他起来,平静的语气之下,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残酷,他说:“再敢说她一句是非,你试试看。”

江连雪没好气道:“不知道多叫两遍吗?你能不能动,你这得退烧啊,不然真成脑膜炎了。”

这一出动静不小,搁在唐其琛身上,也没人敢说是不顾场合不顾分寸。背景够强悍的人,做什么都少几句闲语。从宴会离开,唐其琛回了一趟芳甸路的别墅。老爷子找他有事要谈,谈完从书房下来,已是两小时后。

温以宁幽幽睁开眼,视线昏花,她气若游丝的说:“叫了,你睡的跟猪一样。”

景安阳这才发现了他手背上烫出的水泡都渗血了。景安阳关心儿子,也顾不上那些较劲,焦急道:“伤着了都不知道啊?柯礼怎么干事儿的!”

江连雪手背一探,惊了跳,“温以宁你是烧傻了吗,这么高的温度不知道叫我啊!烫的都能煮鸡蛋了!”

家里的保姆慌慌张张的拿来医药箱,又手忙脚乱的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你听没听见我的话,说你呢!”江连雪逐渐不耐烦,走过来就要掀被子。但近了就发现不对劲,温以宁的半张脸露在外面,眼皮上方都有点肿和红。

唐其琛累了,靠着沙发阖上眼睛,淡声说:“不怪他。”

温以宁盖着被子,整个头都蒙在里面,一动不动。

景安阳心疼得不行:“你也是,这么多血泡,感受不到疼啊?”

她连门都没敲,推开门就嚷:“你也学会睡懒觉了啊,十一点了,你起不起啊,中午我可是要去别人家吃饭的,我不管你了啊。”

唐其琛缓缓睁开眼,眸子映向母亲时,这一刹的情绪,到底是脆弱了。他嗓子嘶哑,低声:“妈……您还记得问我疼不疼啊。”

第二天,江连雪都起来了,温以宁竟然还没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