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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梦醒时见你

江连雪开口就是:“二十多万的铂金包是哪个牌子啊?”

温以宁去厨房倒水了,唐其琛单枪匹马也没觉得难应付,见招拆招地答:“是我疏忽了,伯母您要喜欢,我让柜员把今年的新款发给您,您看上哪个就让她寄来。”

温以宁倒了温水一出来就听见这句话,“什么铂金包啊?”

江连雪视线垂扫,一眼掠过,展露笑颜,“哟,这次没买包了呀。”

江连雪继续嗑瓜子儿,翘着腿,又跟唐其琛讨论起电影来了,“这个女主演很漂亮啊,叫安什么来着?”

唐其琛倒也从容,把礼物放在桌面上,“伯母,每次过来多有打扰,抱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谅解。这次给您带了些小礼物,希望您喜欢。”

唐其琛不避讳,平静说:“安蓝。”

江连雪瓜子磕得清脆响,随手一指,“坐吧。”

江连雪始终看着他,笑嘻嘻的说:“你是她粉丝的吧?连杨国正都喜欢这种长相的。”

温以宁不懂她这又作什么妖,暗含警告的瞪了她一眼。

再听不出故意刁难的意图也不可能了。触碰这个话题,搁温以宁心里,仍旧是个不大不小的磕绊。她不是介意,但多少有点不自在。就好比是她与唐其琛之间的一个灰色界限,虽不至于有什么实质的内容,但到底也是她不曾参与过的、只属于唐其琛和安蓝的几十年情分。

江连雪目光这才轻飘飘的挪到他身上,“哦,唐先生来了啊。”

这种时间的积累是恢弘而又牢固的,世间的联结、境遇,又有多少种感情,多少个人,是能在你的生活中铺设出这么深远的轨迹呢?

唐其琛恭敬叫她:“伯母。”

温以宁近乡情怯,怯的不是对唐其琛的不信任,而是先来后到、不管何种身份的这种旧时感情。

江连雪实在是不像会看这类片子的受众,估摸着开头就看不懂。但电影在六十寸的屏幕上敞敞亮亮的放着,别有用心。

她沉默的时候,江连雪的脸色已然更加不悦,护犊子的本能自然而然的愈发浓烈。刚要继续奚落,唐其琛主动说:“我和安蓝是旧识,她在这个领域确实有不错的发展,伯母,您和您的朋友如果喜欢,我助理可以帮你联系相关的活动,下次新电影的首映礼,帮您拿观影券。”

是安蓝。

没有巧言令色,没有左顾言它,唐其琛从不否认这层关系,一个人实话实说,光明磊落的时候,是不畏惧任何言语以及目光的审视。

进了门,屋子是收拾过的,桌上还摆了果盘,但江连雪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听见动静也不为所动。电视上放的是一部电影,唐其琛看了眼,心里顿时往下沉了沉。那是一部去年上映的权谋片,票房超了十个亿,张秦导演就是影片质量的保证,里面的女主角他熟的不能再熟。

江连雪反倒无话可说了。

唐其琛也失笑,到底只在她唇瓣上轻轻啄了啄,“是我忘记了。”

唐其琛更进一步的,把梗在彼此心里的这个疙瘩切开了,剥筋抽骨的拿出来,直言不讳道:“不止是安蓝,包括我的家人,对以宁和您都造成过不少的困扰和伤害。伯母,是我愧欠你们,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一层的关系。如果以宁介意,我答应她,以后我和安蓝,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哪怕是朋友。”

温以宁笑出了声儿,“你以为这是亚汇呢?”

温以宁心里咯噔一跳,茫然的望着他。

唐其琛捧着她的脸,粗声道:“让保安关掉。”

她明白,这种程度的话搁唐其琛这儿,就是一个很郑重的承诺了。意思也很明确,他会断掉和安蓝之间任何一类交情。以前有的,以后都不会再有。唐其琛用这么直白的方式,无疑是想给她一粒定心丸。

温以宁急急推他,“喂!有监控。”

江连雪这次有备而来,藏着的刀刃磨得锋利,这一刻却没了攻击的方向。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唐其琛,试图从他神色中找出破绽。唐其琛坦然接受她目光的巡礼,眉宇似有千钧。

这哪是“带了点”礼物,那么大的空间从车底到车顶都装得满满当当,香水丝巾大衣,温以宁甚至隐约看到了几盒人参。随便挑了两样不至于空手,两人乘电梯上楼。电梯门一关,唐其琛就把人揽在怀里,低头落了吻。

良久,江连雪眸色微软,冲那一堆礼物抬了抬下巴,“那是人参啊?”

锁摁开,温以宁吓了一跳。

唐其琛说:“我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伯母您煲汤喝,很养人。”

唐其琛不再逗她,牵着手把人领到后备箱,“你妈妈在家吗?前几次来都很冒昧,是我失礼了。这次给她带了点礼物,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每样看着挑了些。”

江连雪嗤笑,“我看这个你比较合适。”

温以宁的耳朵挨了烫,烫出了乱迸的火苗星子。

唐其琛微微一愣。就听她继续说:“唐先生多大啊?”

说罢,他稍稍侧过头,浑厚的嗓音在她耳边低语:“任凭念念小妖精处置。”

“三十六。”

唐其琛忍着笑,挑眉说:“不辛苦,晚上等我洗干净一点儿,你再烧锅水,就能吃唐僧肉了。”

江连雪笑着脸问:”你猜我多大?”

停好车后,温以宁主动替他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俏皮地说:“唐长老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唐其琛这下有些不自然了,但仍维持着体面的礼貌,“伯母看起来很年轻。”

唐其琛隔着车窗,车速慢下来,这幕场景像是一帧一帧切换的电影镜头,看得他心里软出一处低洼。

江连雪扬眉,“我不止看起来年轻,我本来就年轻!就比你大九岁!别叫伯母了,叫姐姐都行。是吧,温以宁?”

唐其琛自己开了一辆保时捷的新款SUV,车尾箱后装满了中老年人的审美礼物。温以宁在小区门口接的他,姑娘站在绿芽抽枝的柳树下,穿着白色的短款呢子衣,一双腿笔直修长,远远儿的就冲他笑。

她为难唐其琛这么久,温以宁早就不乐意了,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姐啊,叫你一声江妹妹敢答应吗?”

背头精精神神的梳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五官之中最好看的眼睛精气十足,眼角上挑,剑眉斜飞,魄力凛然的模样全回来了。

江连雪跟她大眼瞪小眼,“怎么不敢了,倒是让他叫啊!”

就这样,再看到唐其琛时,他比上一回见,气色好得不止一点点。

唐其琛无辜中枪,敛了敛情绪,依旧毕恭毕敬:“……伯母。”

距那次手术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的身体经由家里的仔细照看,恢复了八九成。一个月的时候,他就开始循序渐进的处理起工作上的事,虽没去公司,但柯礼每天都会将需要他定夺的重要事项带到唐宅汇报,每周的办公例会也由电话视频的形式召开。唐其琛保持住了一个相对健康的作息,身体复健期间,柯礼给他排的工作量绝不超过六个小时。家里的保姆也督促得紧,按时按点吃饭吃药,就差没精确到分秒了。

江连雪嗤声乐了起来,情绪说变就变,顿时又殷勤无比了,热热情情地唤人:“小唐呀,吃点水果吧,咱们家没人参,人参果还是有的啊,吃吧吃吧,吃个人参果,胃病就会躲。”然后又把电影调了台,调到狗血豪门家庭剧,全情投入的追起剧来。

唐其琛在周六这天从上海过来。

温以宁拿她没办法,对唐其琛无奈地耸耸肩。唐其琛包容地笑了笑,倒是耐心十足的陪江连雪看起了电视。

三月底,乍暖还寒,湿绵的雨水不停下着,春雷苏醒登场,一夜雨后天晴,小区桂花树的树尖尖上不知不觉抽出一层淡淡的新绿,悄悄捎来了一院春风意。

晚饭过后,江连雪如往常一样出去散步,唐其琛还问了句:“伯母,要我陪您么?”

男人朗声大笑,笑声烧着温以宁的耳朵,继而蔓延到她双颊。笑够了,电话里的声音温柔了,说:“快了。”

江连雪显然被吓着了,稍一设想,几十岁的大妈们聊着柴米油盐,一个这么玉树临风的男人跟在后头,气场就压人三分。那画面太诡异,江连雪当即拒绝,“不用不用,让温以宁陪你吧。”

温以宁脑子突然转过弯来,“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咱妈?不是,唐其琛,谁跟你一个妈呢!”

人走后,温以宁没忍住笑了,摇着头说:“真能折腾。”

唐其琛低低笑了起来,“嗯?野男人?”

她正在水池边洗碗,腰间一紧,就被唐其琛从后面圈住了。男人高挺的鼻子故意蹭着她的颈窝,温以宁那处痒,笑着躲他,“别闹,洗碗呢。”

温以宁捏着鼻子,模仿江连雪的语气,“唐其琛!有钱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呸!哪里来的野男人!”

唐其琛便换了边儿,继续用鼻子蹭她的右肩窝。

唐其琛的电话会在晚上九点准时打来,温以宁受了一肚子委屈,总要有个发泄的地方。唐其琛耐心的听着,问她:“咱妈怎么说我的?”

温以宁擦干手,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然后伸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唐其琛,你无赖。”

温以宁回H市之后,也没少挨江连雪的臭骂。江连雪骂人的功力不减当年,什么撒泼难听的词儿都能骂出口。温以宁理亏,平日一张伶牙俐齿收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敢顶撞。当脸上的唾沫星子碰了足足一尺厚的时候,她忽生感慨,难怪那时父母关系不和睦。就这个嘴皮子,是个人都受不了。

无赖低头就吮住了她的唇。

年初集团的事情安排妥当后,柯礼还是被老爷子降了级。老爷子是怪罪的。柯礼在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上,唐其琛的身体染恙,他的确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柯礼无条件接受惩罚,他与唐其琛默契多年,权衡利弊,唐其琛自然也不会去与爷爷再谈判。

一个珍而重之的缠绵亲吻,用尽了唐其琛全部的温柔。

元宵节这天,唐其琛出院回唐宅休养。家里的医生这段时间也跟着一起二十四小时照看。这次手术伤了元气,景安阳不敢大意,这段时间都自己下厨给儿子做吃的。南京的外公亲自来过一趟上海,唐其琛的二舅,调令发文正式晋升,在三月的全国两会上就会开始换届流程,会议召开前夕,也秘行来看过这个外甥。足以见景安阳母家对这个孙儿的疼惜重视。

分开时,温以宁搂着他的脖颈,鼻尖抵鼻尖,低头笑了起来。

唐其琛轻声说:“这次,我正式一点。”

唐其琛侧过头,含着她的耳垂用力一啜,像好好的电路上强加的一道电流,温以宁听到身体里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温以宁不以为意,“你们也见过好几次了啊。”

但顾着场合,火花还是偃旗息鼓,没敢真的当场爆炸。江连雪一般散个半小时步就会回家,温以宁领着唐其琛到自己房间休息。她倒好热水回来,唐其琛正在书柜前看一本原文《圣经》。

唐其琛亲了亲她的脸,“下个月,我去见你母亲。”

温以宁说:“我看得少,偶尔翻一翻。”

温以宁心里一酸,反手轻轻搂住他的腰,“你个骗子。答应我会照顾好自己,倒好,就照顾到手术台上去了。我早就想说你了,出尔反尔,不值得信任。”连日的委屈和惊惧一股脑的发泄出来,但到这份上了,她还是没舍得说重话,最后眼睛都涩了,哑声说:“老板,不准有下次。”

唐其琛看她还会做笔记,书柜上大多数都是英文原版的书籍,可见她以前的专业功底还是相当强的。他心里有顾虑,但有些事情不能急在这一时,以后找机会再慢慢劝。

“没关系,不疼。”唐其琛的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心,忽然说:“念念,对不起。”

“你该吃药了,药放哪儿了?我帮你拿。”温以宁问。

“你家那么多人还不够照顾啊?我出来这么多天了,我妈昨儿还打电话冲我发脾气。”温以宁想想也是歉疚,“新房子呢,留她一个人过年。”她把热毛巾递过去,唐其琛没接,而是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将人带进了怀里。怕碰着伤口,温以宁急急往后退,“别压着你。”

唐其琛站在书桌前没动,指了指行李箱,“里面,密码1943。”

唐其琛抬起头,语气平平:“回公寓清净,你不去照顾我么?”

温以宁打开箱子,宛如发现了新大陆。唐其琛箱子里有一个单独的隔离袋,透明的,能看见里面装的都是各种男士护肤品。从水到乳液,还有两张黑色的面膜。这个牌子温以宁认识,是挪威一个很小众的奢牌,贵得离谱。

“对了,你明天就能出院了,回你家里休养吧,别一个人住公寓了。你家里人多,来医院也方便,总归有个照顾。”温以宁把毛巾浸湿,拧干水。

这些水和乳液都用了有一定的分量,她拧开盖儿闻了闻,“老板,你活得这么精致呢。”

她对景安阳还是有点忌讳的,看得出来,景安阳也是一样。

唐其琛无奈道:“不敢不精致,你母亲一整天都在提醒我的岁数,我真有点怕她了。”

温以宁摇摇头。

温以宁笑着说,“抱歉啊,她就是这样的人,嘴硬心软,人还是没坏心的。”

温以宁脑子木木的,实在体会不到这话里的意思,她打了水走进病房,唐其琛看她一眼,“想什么?”

唐其琛嗯了声,“她是心疼你。”

景安阳略一点头算是招呼,然后什么交流都没有,径自走了。只是两人在医院的最后一次照面,景安阳忽然对她说了声:“辛苦。”

温以宁督促他把药吃了,又让他多喝点温水。想到江连雪总拿他年龄说事儿,他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到底是疼惜的。唐其琛虽未明说,但似乎也介意了这一点,那一套保养品备得齐齐整整,可见很久之前就上了心。

住院期间,景安阳又来过几次,每一次,温以宁都很自觉的出去,把时间单独留给母子俩。但景安阳都没有待太久,走时的脸色说不上差,失望和低落掺混在一起,看起来也让人恻隐。温以宁站在门口,跟她面对面的撞上也难免尴尬。景安阳见着人,情绪很快收敛回去,又是高贵从容的面孔。几次下来,都是温以宁主动喊:“伯母。”

温以宁蹲在地上,握紧了他的双手,唐其琛垂眸敛眉,视线低低的和她对望。

唐其琛的所有检查报告出来后,齐教授认真评估了番,然后告诉他,明天可以出院。

她脸上光影各半,漾着水的眸子如秋波,她抬起手,顺着唐其琛的眉眼开始细细描绘,鼻子、薄唇、最后指腹按在了男人的喉结处。温以宁听到了吞咽的声音,微滚的喉结在她指腹上轻轻颤动。

霍礼鸣被唾沫呛了一下,没忍住地咳嗽,咳得脸都涨红了。傅西平又误以为了,啧了一声,“你怎么也这么纯情,左青龙右白虎都白纹了。”

她笑容温情而专注,响亮的一声:“唐其琛!”

霍礼鸣与他一同离开,去取车的路上,傅西平越想越有意思,挑眉问身边的小霍爷,“该不会是他还没跟念念在一块过呢?”

唐其琛也笑了起来,那日场景仿佛重现,他问:“下一句是要说‘我爱你’吗?”

傅西平一听就听出了门道,这是不乐意了。时间差不多,反正就过来摸个底,知道他没事儿也就放了心。傅西平很自觉的走人,“行吧,你好好休息,康复后我们再聚。”

温以宁仔细想了想,突然又站起身,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她抚摸着唐其琛的背,心意深重的说:“我不止爱你,也能承担‘你’字之后的一切。”

唐其琛冷着脸,直接吩咐霍礼鸣,“把他弄走。”

唐其琛蹭了蹭她的头发,“嗯?”

温以宁下意识的扭过头看了一眼唐其琛,唐其琛嘴角颤了颤,被她这一不可置信的眼神给看虚了。

“我爱三十岁的你,也爱三十六岁的你,九十六岁了我也爱你,我爱你的克制,爱你的坏脾气,爱你的眉目,也能承受你的孤独。唐其琛,我二十二岁的时候爱上你,时至今日,从无悔意,依然全心全意。”

傅西平没打住。其实这话是对霍礼鸣说的,男人之间谁没点乐子,早习惯了。“别人都只看胸,看腿,看腰。知道你其琛哥对哪个部位情有独钟么?大腿根。那眼神跟开了光似的,你说奇不奇特,诶,其琛,你是不是有点什么特殊嗜好啊。”

唐其琛愣了愣,回过味来,“……念念,这是宣誓么?”

唐其琛一听他说起这茬,就知道不对味了。声音提高了些,“傅西平。”

温以宁大大方方道:“行吧,那再来个宣誓人——宣誓人——”

“录下来录下来,早想看他吃瘪了。舒坦!”傅西平性子开朗,总能把气氛弄得热烘烘,他跟温以宁说:“你以后给哥好好治治他!唐总太嚣张了,打牌没少赢我的钱,现在还要吃苹果醋。以前咱们在一起看片儿的时候,他的兴趣爱好就异于常人了。”

“温以宁”三个字还未说出口。

傅西平朗声笑,肩膀愉悦地颤抖,就连一旁的霍礼鸣都忍不住弯了嘴角。

唐其琛抢先一步替她答:“宣誓人。唐太太。”

温以宁脸颊微红,小声对唐其琛说:“别闹。”而后对傅西平抱歉的笑了下,“他中午忘记吃药了,西平哥,我再给你削一个。”

温以宁被这声“唐太太”逗笑,很奇异的感觉,谈不上感动,一个很陌生的称呼。温以宁手臂上好像过了一层电,鸡皮疙瘩泛了好几层,最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嘴张了半圈,唐其琛打着针,手不方便,但脚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就这么伸出被子,用劲儿踹了一下他的腰,脸上写着,“就算浪费也不给你吃。”

唐其琛无奈道:“怎么了这是?”

傅西平不以为意,“你现在还不能吃生冷的吧,别浪费。”

温以宁实话实说:“就,有点老。”

“放下。”唐其琛冷不丁的打断。

温馨的气氛到这里正式收尾。唐其琛的嘴角很细微的收了一个弧度,他喜怒很少显色于脸,但温以宁知道,这是不高兴了。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牙齿磕住唇瓣,稍稍往外一扯然后松开,故作讶异道:“你的唇好薄啊,咬都咬不肿呢!”

“太乖了。”傅西平接过刚要往嘴里塞。

唐其琛眼神晦暗不明,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低声说:“别来事儿。”

他们聊天,温以宁就默默在旁把刚才那只苹果给削了皮。眼下注意力又到她身上,索性大大方方的递过去,“西平哥吃苹果。”

温以宁听懂了,从他怀里退出来,一瞬怯了胆,她摸了摸脑袋,就跑出去给他切水果了。端了一碟苹果从厨房出来,就看到唐其琛在餐厅处,仰头看着墙上的照片。温以安的照片。

扰人的公事傅西平也不会多说,他反倒高兴,“你早该休假了。”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温以宁,呵呵笑道:“念念,苹果是给西平哥削的吗?”

“吃苹果。”温以宁放下果盘,没多说。

唐其琛能在这个位置做这么多年,自身的影响力不容置疑。

唐其琛视线从照片上挪回她的脸,“妹妹很像你。”

军心不稳,诚惶诚恐。

温以宁没接这茬,把果叉一根一根的摆好。唐其琛从桌边抽出三根香点燃,插在了香炉里。除了给唐家先祖叩首,唐其琛不太信这些,行了个注目礼便算尽了心意。

唐其琛这身体十天半月也好不了,短期内不见得能回公司。瞒太久也瞒不住,干脆公布了实情,但病情还是藏了个底,只说是做了个小手术,需静养。亚汇是上市企业,董事会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消息一发出,亚汇当天的股价就跌了四个多点。

他走到温以宁身边,两个人安静了很久,他才说:“妹妹的事,不用总一个人藏在心里,想说了,就跟我说。”

“柯礼在,不至于。”

温以宁没应声,低着头,长发挡了大半侧颜,挺翘的鼻尖勾出漂亮的脸型,唐其琛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然后食指微屈,刮了刮她的脸。

“集团那边没出乱子吧?”

温以宁抬头冲他笑了一下,状似轻松无碍,隐忍在眼里一闪而匿。

唐其琛底子还虚着,声线薄,“老爷子压着消息,你不知道也正常。”

唐其琛便不再继续,他说起自己,“我是在香港出生的,那时候家里的生意还在那边,我小时候基本就在香港和广州两地转。上小学的时候,才回的上海。”

“过年我在南美度假,昨儿回来才听到了风声。”傅西平还是后怕的,“哥们儿,以后不带这么玩啊。”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说起家事,这些私隐在这种家族里几乎是秘而不宣的事情。温以宁还是上回听陈飒提起过,隐约知道他南京外公家的情况,唐其琛身家丰厚,亚汇集团也是业内翘楚,这些年他却甚少见报,连百度百科都没有,社交媒体上几乎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隐私。现在他主动提及,温以宁是怔然的。

傅西平总觉得他迟早有天要出点事儿,这不,兑现了。

“我爷爷一生信奉的人生准则就是铁血,他对我要求很严,三岁就带我去马术,山庄里最小的一匹马,也有这么高。”唐其琛比划了一下到腰的位置,接着说:“有一次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左腿和左手都摔断了,好了以后,我母亲对此颇有微词,但爷爷还是坚持让我继续。我的童年记忆很贫瘠,除了傅西平那一圈儿玩伴,基本不与外人接触。我小学读的是国际班,一年级就寄宿,几乎没有玩儿的时间。”

现在自然是顺遂安康,老友之间的几句调侃话,但搁傅西平心里他还是明白的。唐其琛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他这人性子太能压了,用俗语说就是老谋深算,心思深不见底的。人又很长情,能数的上的男女之情就两段,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一场就是现在。说好听点是长情,其实并不是什么长不长的,他在感情这件事上,几乎薄如蝉翼。这么些年,多少女人接近他,对他示好,但花花世界也焐不热这一副心肠。

温以宁听着都觉得压抑,忍常人所不能忍,风光背后的苦楚和努力常常被看客忽视。

傅西平笑骂,“丫的,这哪儿有病,还是这么损。”

“我爷爷书房里,至今还摆着小时候揍我的戒条,说是忆苦思甜,长大了也不能忘性。”唐其琛平淡从容的笑了笑,“那真是阴影了,我手板都被他打出过血泡。”

唐其琛呵的一声,“不演变态杀手可惜了。”

温以宁忍不住皱眉,“你都这么出色了,还能打你啊?”

“不错,还有力气说话,可见没真废。”调侃两句,傅西平挨着他床边坐下,翘着腿儿,笑眯眯地望着他。

“字儿没练好,沾了一滴墨在纸上。”唐其琛回忆起来,仍是温和平静的,“老爷子常说的一句话,横折竖弯钩,就像为人处世,落笔成书,不能反悔,所以每一步都不准出错。”

“你空手来拜年,还有脸说这么多?”唐其琛语气凉飕飕的尽是嫌弃。

温以宁渐渐懂了,他性格中内敛沉稳的部分,是怎么沉淀而来了。

傅西平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念念,刚才急着了,差点撞着你。”说完就换了表情,对病床上的唐其琛横眉冷对:“哥们儿,够时髦的啊,让人上医院来给你拜年,让不让人省心?”

“我母亲。”唐其琛看了她一眼,短暂的停顿,既是试探,也是征询。毕竟景安阳做过的事,搁谁心里都是过不去的一道坎儿。见温以宁目光闪烁,但到底还是沉了下去,唐其琛得到默许,才继续道:“我母亲是南京人,家里最小的女儿。她从北外毕业后就嫁给了我父亲,从此之后放弃了工作的机会,操持着这一大家子的琐碎事。她很辛苦,性格也强硬偏激。以宁,上一次是我大意,让你和你妈妈平白受了委屈。歉意弥补不了,以后我一定保护好你。”

温以宁稍显局促的把路让出来,“西平哥,进来坐吧。”

温以宁记得,这都是他第三次为这件事自责了。或许当时是有记恨,但时至今日,温以宁忽然愿意往宽阔的方向去化解,身为人母,爱子心切,道义上她理解。但一想到江连雪那日瞬间苍老的伤心面孔,温以宁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霍礼鸣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用叉子挑着苹果,一下一下的,心不在焉。

傅西平被这哥俩一前一后的夹击,心里郁闷得不行,“你真是他的官方发言人,唐其琛说什么你都无条件拥护的是吧。”

唐其琛的手心覆上她的手背握住,然后顺着把那块苹果挑起,带着手一起往他嘴里送。温以宁被他这个动作逗笑,神情缓了缓,阴霾悄然退散。唐其琛跟她说这么多家里的事,用意她是明白的。唐其琛是想让她知道,世上的无奈和悲欢都是公平存在的,哪怕是他这样的家庭,也有不为人知的艰辛。她的家庭所发生的一切不幸,不是个例,更不是低人一等的证明。

他身后的霍礼鸣闪出身影,平静道:“西平哥你做错了,差点打到她了。”

他希望她坦然一点,开心一点,至少如今,她不是退无可退。

傅西平莫名挨了一顿训,挺稀奇的:“嚯,我来看你,你这是对客人该有的态度吗?”

唐其琛愿意做她的后路。

温以宁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去开门,手还没碰着门把,门板就从外面推开。猝不及防的,温以宁往后赶紧退了一步,差一点点就砸中她了。唐其琛皱眉不悦,目光嫌弃的落到傅西平身上,“会不会敲门了?”

正说着,江连雪散完步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很小的塑料袋,双手环在胸前,背稍稍弓着,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唐其琛礼貌的叫了声:“伯母。”

唐其琛半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留置针长长的针头还扎在手背里,最后一瓶药水还剩小半没吊完。他睁开眼睛,瞄了眼门口,“最吵的那个来了。”

江连雪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匆匆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下午的时候,傅西平来探望唐其琛。人还没进来,在走廊上就能听到他大呼小叫的动静,“小护士,你们这层最帅的那位病号住哪床呢?”

温以宁看到她的背影,皱了皱眉,走过去敲门,“你怎么啦?跳广场舞扭到腰了?”

隔着两米的距离,温以宁手上捧着一个苹果,就这么笑了起来。

没回音。

那是人一生中最真挚的情感,也是最炙热的表达。

“你别忍着啊,趁着还早,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唐其琛说:“我爱你。”男人的病态还未消失殆尽,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头发软趴趴地垂在额前。褪去一身铅尘返璞归真,他眼里有着干净的情愫,这一瞬间,依稀可在这个三十六岁的成熟男人身上,看到轻狂如初的少年模样。

江连雪暴躁的吼声隔着门板也冒着火:“别吵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温以宁下意识的抬起头,“啊?”

温以宁莫名其妙,“不是,这才几点?”

直呼全名,还是有点郑重的。

“哐!”的一声巨响,是东西砸在门上的声音。温以宁也来了脾气,“不管就不管!”

唐其琛失笑,不再逗弄,叫她的名儿:“温以宁。”

母女两总能来一场突然的争吵,见怪不怪。

唐其琛往病床上一坐,双手懒懒地环在胸口,微微侧着头,吊着眼梢望着她,就这样的眼神炙烤,活生生的将三分熟变成了九分熟。

唐其琛拦了温以宁一把,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不要跟你母亲争。”

温以宁的脸颊瞬间烫成三分熟。

温以宁静了片刻,也没放在心里,毕竟二十多年这么过下来,习以为常了。半小时后,江连雪又从卧室走出来,容光焕发,笑脸盈盈的哼着曲儿。唐其琛愣了愣,大概也被她变脸比变天还快的状况震住了。

唐其琛挑眉,“是谁哭着说,只要我好起来,就再追我一次的?”

江连雪擦了口红,头发也是风情万种的卷波,身材清瘦,穿衣服还是好看的。她拎出一个工具箱,笑着对唐其琛说:“会不会换水龙头?”

“我说什么了?”

温以宁看她一眼,“水龙头坏了?我来吧。”

唐其琛食指指着她,在半空虚虚一点,“你那日跟柯礼说过的话忘记了?”

她刚要起身,被唐其琛抢了先,“给我吧。”

唐其琛这两下的呼吸都有点急了,温以宁撩完就跑,仗着身体健康,很快就从他怀里起了身,蹦蹦跳跳的离得老远,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温以宁乐了,小声问:“老板,你分得清扳手和起子吗?”

温以宁依言更进一步,嘴唇直接碰了碰他的耳垂。

唐其琛笑着说,“分不清。”神情分明是轻松的。

温以宁愣了愣,反应过来,眼睛酸的厉害,整张脸都贴在他的侧颈。唐其琛伸手捏了捏她的腰,玩笑道:“蹭这么紧做什么?”

他边走边挽起衣袖,“伯母,哪里需要换?”

“但尊重不代表我同意。”唐其琛话锋一转,语气也变了调,“最多让你野完这个年,我就会去找你,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江连雪指了指厨房,“热水那边。”

温以宁听见了心底潮起潮落的回音。

后来温以宁不放心,还跑过去准备救场。但没想到的是,唐其琛应对自如,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她只见过唐其琛握着金笔签名时的俊逸姿态,却不料到,浸润在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里,也是这么融合好看。唐其琛换螺丝,拧水管,最后再用密封胶把接头缠了两圈。江连雪也是没想到,搁谁都会认为,这样的男人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是活在云端不品人间烟火气的。

沉默片刻,唐其琛说:“念儿,老天爷给我什么,我没得选。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理解,那是我应该受的罪,不是你的错。无论何时,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唐其琛洗完手,手指尖滴着水,“还有什么需要换的?”

别人不明白,但唐其琛一听就懂。这声对不起,是她对那次诀别的懊悔。

江连雪嘴巴张了张,淡淡道:“没有了。”

温以宁的头埋在他颈间,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她想了想,又换上笑脸,忽然说了一句:“那个,小唐啊,待会儿让以宁送你去酒店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可一定要来家里吃早饭啊。”

唐其琛闻着她的味道,心中山海丘壑都成平原,甚至有了劫后余生的错觉。

话说得平平无奇,细想一下也合情合理。但唐其琛还是不尴不尬的僵了一下。僵的不是这话逆了他的心思,而是江连雪的态度。他这次过来也算正儿八经的见家长,江连雪的种种表现来看,对他的态度不甚明朗。

两人在冬日暖阳里静静拥抱了两分钟。

唐其琛这么游刃有余的一个人,这一刻心里也没了底。

温以宁笑了起来,没敢推开他,病号一个,伺候起来就是大爷。

温以宁在一旁自然是不会发表太多意见,表情平平的,看不出是失望还是乐意。

唐其琛还真赖上她了,“反正你要养我的。”

唐其琛应了江连雪的话,从从容容的站起身,“怪我没有顾上时间,伯母,那我先走了,您也早点休息。”

温以宁咿咿呀呀的不满:“无赖!”

江连雪白牙一露,爽快应:“好。”

唐其琛反手就把人抱得更紧,理直气壮道:“不能。”

唐其琛又看了眼温以宁,“送我么?”

今天太阳好,两人在小花园里走了一圈,太久不被阳光照耀,唐其琛一时不适应,整个人都靠在温以宁身上。回到病房,温以宁挺无语地问:“这儿可没太阳了啊,还能不能直立行走了?”

温以宁点点头,跟着起身,“走吧。”

术后第七天,唐其琛已经能下床走动。从第四天的十分钟,到现在的一小时,他的身体在康复,精气神也日渐复原。家里派了人来照顾,唐其琛没让,就留温以宁在身边。景安阳虽然担心,但她实在不想与儿子的关系弄得更僵,便也默默同意。

拎着行李箱下楼,上了车后,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手背还扎着针,温以宁也不敢动。被他滚烫的眼神注视得受不了了,她抿了抿唇,索性依到他身边,轻声说:“老板,念念养你。”

唐其琛还是挺无奈的,“早知道不把行李箱拖上去了。”

唐其琛勾住了她的小手指,没松。

温以宁笑得肩膀直颤,“你当时怎么想的啊,看到你光顾着高兴,我也没留意。”

温以宁左顾言它,“我再去给你量一次体温。”

“你就笑。”哪有不憋屈的,唐其琛越过中控台,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然后狠狠吻了上去。温以宁化被动为主动,跟他接了一个情意绵长的吻。稍一透气,又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齐教授走后,温以宁差点虚脱,唐其琛笑容淡淡,望着她,不怎么正经的问了句:“还记得中午说过的话吗?”

唐其琛沉沉喘着呼吸,眼神在暗淡的光线里闪着幽幽冥火,温以宁被他凝望得低下了头,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安静中逐步沸腾。她是紧张了,手指下意识地扯了扯裙摆,轻声说:“开车吧,住上次的酒店?”

万幸,有惊无险。

唐其琛淡淡收回目光,按了启停键,“新装修的,味太重。”

三点不到,齐教授亲自过来了病房,告诉他,结果良好,没有发现癌细胞。但也警示他,这次手术以后,以后烟酒是万万沾不得了。齐教授还给他检查了刀口的愈合情况,并看了同时出来的几个化验报告。

温以宁便带他去了另一家经济型的,远一点的地方有档次更高的,但唐其琛说这里离她近,凑合住着吧。办手续,拿房卡,再把人送去房间,期间江连雪的电话催了三遍。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久违的笑脸终于在这张俊俏的脸上重现,温以宁看得眼眶都红了。

唐其琛的房间门刚打开,江连雪的电话又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问:“你怎么还不回来?回来帮我弄网线,我看得正起劲呢。”

唐其琛一颗心像浸泡在蜜糖罐子里,就这么笑了起来。

温以宁挺无语的,唐其琛弯了弯嘴角,嘴型说着:“回吧。”

温以宁手腕一颤,粥都快洒出来了。她低着头,倔强地说:“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养你。”

这个丈母娘,比商业难题还难搞定。

唐其琛问:“是怕下午的病理结果?怕我得癌症?”

温以宁也不知道江连雪今天是中了什么魔,一切行为极其反常,回家后,果不其然的,江连雪正优哉哉的看着电视剧。

温以宁故作镇定,“没抖啊。”

“你不是说没网吗?”温以宁也坐了过来,就是挺郁闷的。

几口之后,他忽然出声:“念儿,你手抖什么?”

“哟,失望了?”江连雪笑着说:“坏你好事儿了?”

整个上午,唐家的几个至亲陆陆续续过来了一趟,唐其琛精神好了很多,除了脸色依旧苍白。到了中午,温以宁给他喂粥,一口一口的极尽耐心。瓷勺压着软糯的米粒,青菜丝儿撒了一点点,唐其琛还不能坐起,只头部稍微垫高了一点。

“边儿去。”温以宁不满道,但情绪也还平稳,默了默,她问:“你怎么了?”

景安阳在病房没有留太久,他与唐其琛的母子关系仍在一个临界点上,彼此都有介怀的情绪。

江连雪手指猛地蜷了蜷,意识到她的意思,很快又平静下来,说:“能怎么,试试他呗。”

她来时,除了给儿子弄了营养的吃食,还多带了一个纸袋,里面是件崭新的羽绒服。温以宁顺应地走过来,她脚腕没好,一瘸一拐的,低声道了谢。

温以宁调侃道:“有钱就是大爷,这话是说过的来着?”

景安阳默了片刻,说:“衣服脏了,去换一身。”

江连雪白她一眼,“别贫。”

两人都有不自在的尴尬。

安静片刻,温以宁问:“妈,你对他不满意吗?”

温以宁几乎一瞬就醒了,她黑眼圈又深了,一脸疲惫担忧。看到唐其琛忍痛的样子,下意识的起身要去叫医生。结果一转身,就与景安阳撞了个正着。

一天的尘嚣总算切入正题,电视中家庭伦理剧的聒噪台词一句接一句,江连雪目光定在上头,但神思不统一,她心里装了事的时候,侧颜祥和宁静,某一瞬间,温以宁甚至感受到了几分空洞的寂寥。

周姨跟在后头,心酸的直擦眼泪。

她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遥控器还握在手心。然后抓过头,眼神平视女儿,“他待你很好,但你跟着他,就要面对他那个家庭。他妈妈太厉害了,我真了解这种人,金字塔尖尖的上层人家,做什么都讲究脸面。”

早上七点多,景安阳就带着周姨过来。她推开病房门,就看见了这一幕。

温以宁抿了抿唇,也不想太让她忧心,往乐观的一面引:“很多事急不得,以后慢慢来吧。”

牵一发动全身,就这一个动作让他刀口跟裂开似的,疼得他冷汗直冒。

江连雪认可地点了下头,“你定了决心,跟着这个男人,也只能慢慢来了。”语毕,她笑了笑,忽生感叹:“其实咱仨母女的命途都不顺。以安就不提了,去的早,我呢,年轻时候跟你外公对着干,断绝父女关系都要一意孤行的嫁给温孟良,温孟良这种老畜生,能让我给他生儿育女是他天大的福分。死了就死了,至少我还给他留了个种。至于你,呵,最犟的就是你了。”

凌晨一点的时候,唐其琛又发了一次烧,三十九度多,术后的正常反应。但温以宁还是守了他一夜,天亮了,退了烧,她才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唐其琛元气没恢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挣扎着用没打针的那只手,扯了自己身上的被子一角,轻轻盖在了温以宁的身上。

江连雪的语气异常宁静,这是她身上少有的一种情绪,像一张若有若无的网,看不清摸不着,但那份压抑来得悄无声息、确确实实。温以宁心里不是滋味,轻声问:“既然过得不好,当年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柯礼给唐宅报了平安,时间太晚,家里人白天再过来探望。

江连雪轻飘飘的睨她一眼,“离了你和以安就真成孤儿了。温孟良这种人渣,把你俩卖去红灯区他都做得出来。要不是我,你能名牌大学毕业?你能顺顺利利的长大?做梦!”

柯礼打完电话走进病房,见人醒来,肩上的重担瞬间松了大半。后来医生护士给他做检查,量体温,再根据情况调整用药。唐其琛腹上的刀口是横切,很细的一道,掩在他微凸的腹肌肌理里,缝合术漂亮,痊愈后应该不碍美观。走前,护士给他换了一次药,术后二十四小时,能吃点流食了。

温以宁默声。

唐其琛挨了烫,手指下意识的蜷了蜷。他说话时,气若游丝,极低的一声:“念念,新年快乐。”

“我不怕得罪人,现在是给他唐其琛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欺负的。记住了,以后是你和唐其琛过日子,遇到再大的问题两个人有商有量的,千万别吵架冷战,感情这种东西,初始时靠的是感觉和缘分,再往下走,就得好好经营了。他那个像巫婆的妈,以后指不定怎么刁难你,反正能让的就让让吧,以后我不在了,就真挨欺负了也别怕,这房子的户名还是你,再不济也是你的一个落脚点。”

温以宁眼前一片模糊,肩膀颤抖,泪水就砸在了他手背。

这么一本正经的谈话从来就没有过,温以宁想笑,“什么叫你不在了啊,哦,我懂了,你要跟杨叔叔结婚啦?”

两人静静对望,沧海桑田,生死无边。

江连雪的面色如常,斜睨她一眼,“老娘游山玩水不行啊?!”

唐其琛人太虚弱,本就偏白的皮肤下都能看见青紫的毛细血管,他眼神一刹的迷惘,意识过来后,目光像是有小火把在燃烧。

得了,这句话倒又有了她本色了。

温以宁声音微颤,说:“老板,新年快乐。”

温以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瞧见江连雪头顶心上有几根明显的白头发,便顺手帮她拨了拨,这一拨却拨了一小把头发下来,她啧了一声,“你也脱头发啊,我最近也掉的好厉害,你可以试试我那个洗发水。”

温以宁揪紧了床单,想过无数个他醒来的场景,但真到了这一刻,反倒沉静了下来。她没有哭,也没有夸张的惊喜。只凑近了些,让他看得更清楚。

江连雪嫌弃的别开头,推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挡,“别弄我发型。”

温以宁坐在病床旁边,静静看着,看着他某一时刻眼睫忽然动了动,眼皮缓缓抬了起来。腹上的伤口还是很疼的,清醒之后,就能感受到那股尖锐刺痛顺着血脉往上,让他不适的皱了皱眉。等看清床边的小人儿时,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温以宁嗤笑一声,准备去卧室洗澡。

温以宁守着人,VIP病房环境优雅,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门口的花儿都是沁人心脾的空谷百合。体征监控器平稳跳动,吊瓶的流速缓慢。唐其琛的样子像是睡着了而已,他甚至没有皱眉头。

刚转身,江连雪又把她叫住,“温以宁。”

唐其琛这事出得太不顺,这么一看,过年之后也不能马上工作。董事会那边是个什么态度,柯礼拿不定主意,进进出出的,他的电话也多,怕影响唐其琛,索性就没在病房待着。

“嗯?”她侧过头。

一句话说到温以宁的心坎里,她还是顺从的吃了几口。

“上回我给你的房本收哪了?”

“你自己也受了伤,一天一夜没睡觉,身体熬不住。”柯礼劝她:“唐总醒后还要人照顾,你这样怎么行?”

“柜子里啊。”

十二个小时后,唐其琛术后情况良好,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在这之前麻醉药效退去,他醒来过一次。医生给他用了药,便又昏睡过去。柯礼和温以宁被准进入病房,傍晚了,唐家送来的饭菜搁在那儿,温以宁的那份几乎没怎么动。

“都收好了?”

柯礼便没再劝。

“锁着呢。”

温以宁摇头拒绝,坚定道:“我要在这守着他。”

“那张邮政储蓄卡的密码给我背一遍。”

形势逐渐稳定,一宿没休息的都被安排回了家。柯礼仍留在这儿,最后他对温以宁说:“我让老余送你去酒店,人醒了我再告诉你好吗?”

温以宁服了,“干什么啊?”

齐教授不建议,“术后二十四小时仍需重点观察,保险起见,还是留在ICU。”

江连雪笑意招摇,“你不是名校毕业的么,秀秀你智商呗。”

唐家人问:“现在能不能去看看他?”

温以宁气笑了,“什么破理由啊。”

“快的话,下午三点半。”

“背不背?”江连雪还执拗上了。

老爷子冷静许多,与齐教授聊着情况,“明天几点能出结果?”

温以宁不想再被她念叨,边往卧室去边伸长左手隔空摇了摇,“866521,招商的那张是反过来的。”

景安阳人没站住,眼见着就要往地上倒,被丈夫赶紧搀住,“都过去了,其琛没事了。”

她答对了,江连雪就安静了。

悬在众人心里的那块巨石顿时松了一半。

偌大的客厅只剩她一个人,电视屏幕透出的光忽明忽暗,这部电视剧有一百多集,江连雪追到了七十五集,剧情正在放着男女主的生离死别。她目光冷下来,眼神渐渐变得浅薄,戏里的人生跌宕起伏,到了她这里,就只剩下悯默无言。

主刀医生是齐教授,难为七十多岁的老人费心半宿,他摘下口罩,对老爷子说道:“手术顺利,等明天的病理活检结果出来,再调整后续的治疗方案。”

清晨醒来,温以宁开车去酒店接唐其琛。这人昨天也是轴劲儿上来,非要她把车开回去,第二天再来接他。男人心思挺难猜的,温以宁问他为什么,唐其琛说:“车在你那儿,你人就不会走。”

唐其琛被推出手术室,身上盖着薄被扎着针,一张脸苍白沉眠。

温以宁寻思着这是什么理由,无能理解。

天光从黑渐白,新年第一天到来。

唐其琛没事人一样的演了个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这不是在芬兰呢。”

而换药室的门口,景安阳站了很久,她听到了温以宁的话之后,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她止步门外,然后默默的转身离开。

温以宁当时被梗的无言以对,谁说男人不记仇,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全沉在心里头了,逮着机会就往你身上刺一下。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老板,幼稚了啊。”

温以宁崩溃失声,鼻子眼泪糊的满脸都是。柯礼安静的听着,最后把头别向一侧,心里跟着一块难受起来。

到了酒店,唐其琛已经起床了,他换了身浅杏色的风衣,里面搭了件深蓝色的高领羊绒衫。倒春寒,H市临江,温以宁怕他出去吹着风,便从他的行李箱里拿出一条薄薄的围巾挂他脖子上。

这个“死”字也触动了情绪的开关,撕开了数月来的所有安宁假象。若不是深深爱着,谁又愿意承受这些悲欢离合。温以宁忍不住了,掩面开始痛哭,她哭得声嘶力竭,眼泪一泼一泼的往外涌,抽泣的连字都说不囫囵,“我离开他,是不想他和家里闹得太僵,我离开他,是因为知道他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唐其琛,我离开他,是不想他为难……可还是让他为难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应该好好照顾他的,生老病死,我都认了……他要是好起来,我再追他一次,这一次我再也不放手了。”

她开车带他去市六中附近吃了个早餐。吃完之后,唐其琛在学校门口看了一圈,看到右面墙壁的光荣榜上,至今还留着温以宁的名字。

柯礼怔了怔,她说得太平静了,语气薄的像是一张纸。

第一列,第二个,复旦大学。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那种彻骨的压抑在空气中弥漫,把她的感官缠得死死,连气都透不过来。半晌,她哑着声音问:“会死吗?”

照片是她高中时期的毕业照,红色底,她穿着六中校服,长发别在耳朵后,露出精巧白皙的一张脸。笑得特别开心,眼里像住了星星。唐其琛看着看着,忽然弯了嘴角。像是隔着时空,和他的小姑娘见了面。

温以宁低着头,疼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如今,小姑娘变成了他爱人,唐其琛周身都被一种奇妙的温暖所环绕。

温以宁和周姨第一次见,柯礼怕她不自在,便自己陪她去了。这么细心的一个男人方才竟也没留意,可见心里头装了多大的事儿。医生给温以宁的脚腕照了个片子,伤了筋骨,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所以肿胀的厉害。柯礼自知有愧,心里也是一团乱,低声说:“以宁,抱歉。”

温以宁手里握着热热的豆浆,咬着吸管小口抿,和他肩并肩,俏皮问:“想对这个小美女说点儿什么?”

周姨这一举动,显然是景安阳的授意。温以宁一出现她就看到了姑娘膝盖上破了的裤子,外头已经渗了不少鲜红的血迹。温以宁走路的姿势也不太对,她脚腕扭着了,一路过来没处理,沾着地儿疼,但疼不过心,便也这么麻木的承受着。

唐其琛笑容深了些,目光还停在那张照片上,他说:“遇见你很高兴,以后的日子,也请承蒙关照了。”

温以宁紧着心,那一扇紧闭的手术门她压根不敢看。柯礼带她到一旁的长凳上休息。长长的走廊上,死一般的压抑静寂。直到几分钟后,跟在景安阳身边的周姨走过来,温声慈语地说:“温小姐,你腿伤了,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

温以宁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唐其琛便把她的手完全包裹进掌心,握得紧紧的。

景安阳心情虽复杂,但这一刻也顾不上长辈身份,别过头,就这么落了泪。

两人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今天阳光好,下午的时候又去西郊公园转了转,温以宁带他看幕府山,带他游横江水,带他走进人群里,感受这座南方小城的春日光景。这儿鲜有高楼,也没有错综交叠的城市立交桥,它简简单单的,心间多晴空。

温以宁扯了扯嘴角,“伯父。”她目光转到景安阳身上,有那么一刻的退缩,但顾着礼貌,还是主动开口,小声喊了句:“伯母。”

四点多的时候,李小亮打来了电话,特没正经的侃:“宁儿,把你那男朋友带出来见见娘家人,别藏着掖着,是不是男人啊。”

柯礼轻声告诉:“唐总父亲。”

顾着她和李小亮的种种交情,接听的时候,温以宁就按了免提,唐其琛全听到了。

她一出现,唐家人都望了过来,老爷子还是那副端正严肃的脸面,只微微颔首算是会面。唐父迎上前,十分愧疚的道了歉,“温小姐,辛苦。”

她侧头挑眉,问唐其琛的意思。唐其琛略一沉吟,拍了拍她的手背。

温以宁是风雪夜归人。

温以宁顿时眉开眼笑,神气劲儿藏不住,“来就来,事先说好,拿出你们娘家人的礼貌啊。”

柯礼的手机适时响起,景安阳猛地抬起头,目光藏不住的希冀。柯礼见着名字,立刻往外走,边走边接:“到了是吗,好,门口等着,我来接你。”

又聊了几句,温以宁和李小亮讲话的这种熟悉热络太过自然,听得出是真真切切的交情。电话挂断后,唐其琛冷不防的来了句:“他还敢约我见面,看来是上次手腕没掰够。”

景安阳悲从中来,摇了摇头。

温以宁气乐了,“老板,你真的是清华毕业啊?”

老爷子年事已高,身子骨虽硬健,但心脏早些年做过搭桥,也经不住这样的熬夜。唐家小辈劝了他很多次先回家休息,但老爷子都不答应。七十多岁的人了,就坐在手术室外背脊挺得笔直。柯礼吩咐家里的保姆做了点吃的,差人送了过来。热腾腾的米粥用保温壶热着,他端了一份给景安阳,低声劝着:“您守了一晚上,当心身子。”

唐其琛睨她一眼,冷冷淡淡的,“买的假证,上海育x国际连锁双语学校毕业。”

凌晨四点,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

温以宁愣了愣,“嗯?”

老余自然不敢耽误,他继续往前开了五公里,从最近的高速口下去后走国道,绕开堵车的那一段路后再重新走的沪昆高速。宾利的车速飙到了一百七,像一头黑夜飞驰的巨兽,带着一车惴惴心事离上海越来越近。

唐其琛说:“幼稚园。”

她白色的羽绒服摔了一身黑漆漆的泥,裤子的膝盖也磨破了,模样着实狼狈。温以宁钻进车里,“没关系,余师傅,麻烦您开车吧。”

温以宁笑得直不起腰,蹲在地上肩膀颤抖,唐其琛也忍着笑,走过来朝她伸出手,温以宁握是握住了,但耍赖不肯站起来,歪着头冲他笑:“我要玩滑滑板。”

从两个服务区之间的天桥过去,终于与老余会和。老余见着人的时候惊了一跳,“温小姐,你,你没事儿吧?”

唐其琛手劲一紧,直接拖着她在地上滑。

这个路段周围都是荒山,凌晨气温更低,瑟瑟西风一吹,能吹进人的骨头里。温以宁沿着应急车道一路狂跑,但还是有不守交规的车辆占用应急道,车速快,鸣笛响,大晚上的视线又不好,好几次都是擦着她的身体危险绕过去的。温以宁跑到后面实在没力气了,脚下一崴踩虚了一个坑洼,直接摔在了地上。脚腕疼得厉害也顾不上,大冬天的愣是跑湿了打底的薄衫。

温以宁笑得神采飞扬,这种简单的小乐趣随着阳光一起,悄然并入了彼此的生命里。

“小温!哎!小温!”杨国正反应过来,白色的身影已经飞快跑进了车海。

到了吃饭的地方,温以宁几个玩的好的早到齐了。李小亮一见着人,倒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情绪,平心而论,他对温以宁某种程度上也超过了一般的情侣恋人,一个要好的挚友能得到幸福,掂量一下,还是欣慰比遗憾多。

但前面发生了五车严重追尾,一时半刻还动不了。温以宁把围巾戴好,拿起包和手机,推开车门就这样下了车。

唐其琛坐了几分钟就看出来了,饭局友好,不是鸿门宴。

杨国正看了导航,说:“两公里。”

他对这种场合的处理游刃有余,人情世故修炼得通透超然,哪怕真有什么为难也能轻松应对。温以宁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回老家了,在外打拼的这几年,也很少能交到什么真心朋友。唐其琛看得出来,她与这些旧友的关系是真的好。那个小名儿叫六六的男同学特能调动气氛,拿着酒晃晃悠悠的就冲唐其琛来了,“哥们儿,好本事,追到咱们班的班花,我现在正式宣布,你就是我们三班全体男生的公敌了!”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火急火燎的关头,在G1230路段竟然堵起了车。而老余的电话也打了过来,他们方向相反,他那边已顺畅到达了约定的服务区。这车堵得遥遥不见尽头,温以宁急着问:“杨叔叔,离新侨还有多远?”

温以宁护着他,伸手一拦,笑着说:“他不能喝,我陪你喝。”

“还在手术室,你别担心,他家里人都在,不会没人照应。”柯礼尽量语气平和,但到最后还是没忍住,他不想给温以宁太大压力,只隐晦克制的说了声:“以宁,拜托了。”

六六便做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割了一刀,有模有样的对旁边的李小亮临终留言:“女、女大不中留,小亮老师,再见。”

柯礼一遍遍的催问她到哪里了。温以宁颤着声音问:“他怎么样了?”

温以宁上去踹了他一脚,又朝他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biu!我宣布你活过来。”

杨国正才下了夜班,二话不说,开着车就来接人了。温以宁一路都在接电话,柯礼鲜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医院,气氛太压人,唐家的事能由老爷子坐镇打点,内部不至于太慌乱。他是唐其琛的机要秘书,这么多年的人事关系和各方局势的维系,柯礼是最了解的。他在场,一是老爷子放心,其次,万一真有个什么变数,集团内免不得一场巨震。

六六瞬间弹坐起,敬了个少先队礼,“遵命!”

江连雪没多问,马上拿自己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那边响了好久才接听。江连雪正色道:“老杨,这回你可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气氛像被小太阳微微炙烤,唐其琛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地坐着。看着他们热闹,看着温以宁敞开心扉的另一面,她是能喝酒的,今儿也喝了不少,酒劲上脸,白皙的面容染了晚霞,看着很迷人。每上一道菜,他都很自然的夹了些在她碗里。唐其琛话不多,只在温以宁喝酒忘事儿的时候用手微微搂了下她的腰,提醒她垫垫肚子。

他一下飞机就得到指示,其实不用景夫人开口,哪怕是绑,他也会把温以宁绑到上海。老余这个年终究是没能好好过,当即就开车往南下的高速飞赶。

李小亮也没有苦情配角的自觉,反正也挺能嗨的,跟一群朋友有说有笑,喝酒也豪迈。

柯礼听懂了,这是最节省时间的方式。

他一晚上都没敬温以宁的酒,他把这个仪式留到了最后。

温以宁嗓子咽了咽,再出声时带着微微的哭腔,“我往北赶,跟余师傅在新侨服务区会和。”

李小亮给自己倒满了,杯底叩了叩桌面,“宁儿,咱俩于公于私都要喝一个。”

十几秒的时间,江连雪眼见着她的神情变得虚无空茫,连着呼吸都变得短促。柯礼始终听不到她的回应,急急追问:“以宁?以宁?”

温以宁笑意淡淡,“行啊。”

“出什么事儿了?”温以宁忙问。

两人隔桌相望,彼此眼里都发着光。

温以宁赶紧打给柯礼,很快接听,柯礼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低沉,“以宁!”

李小亮举着酒杯,隔空对她一点,“第一杯,希望宁儿一生平安,开开心心的!”

这个时间柯礼亲自打来电话,那情况一定是很糟糕。

然后仰头一口入喉,紧接着斟满了第二杯,“第二杯,祝宁儿一生不缺钱花,长命百岁!”

“姓柯,他说,他说唐其琛在手术室。”江连雪没敢把后面那句“生死不明”讲出口。但温以宁的脸色已经不对劲了。

温以宁听乐了,还转过头对唐其琛念了句:“这个祝福我喜欢。”

温以宁神色一怔。

唐其琛的左手搭在椅背上,翘着腿,手指有下没下的轻轻敲着,他没说什么,纵容着她喝下第二杯。

江连雪话都说不利索了,指着手机哆哆嗦嗦的说:“快,你快回个电话,上海来的。”

李小亮喝的是五粮液,四两下肚面色不改,眼神越发明亮,他倒了第三杯,然后站了起来。身子一晃,到底是醉意上头,赶紧扶了扶桌角。目光明热赤诚的落在她身上,声音被酒精泡哑了,“最后一杯,宁儿,祝你一生幸福。必须给我幸福起来。”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江连雪慌慌张张的从她卧室出来,手里拿着她的手机,手机的充电线也没拔,长长一条拖到了地上。温以宁莫名其妙,“怎么了?又想用我支付宝偷偷网购啊?”

温以宁嗓子堵了一样,酒杯握在手里都微微倾斜。刚要回应,手心一空,就被唐其琛拿走了。

温以宁笑他老封建,把围巾往脖子上一搭,道了别,心情愉悦的上了楼。

唐其琛站了起来,一八七的个头撑着很有气场,室内开了空调,他外套一早便脱了,羊绒打底衫包裹着腰线,衬的人精神利落。他声音淡,对李小亮说:“那这杯你得敬我。”

放完烟花,两人又去跟老同学聚了聚。大伙儿玩疯脱了,但温以宁今儿不在状态,一晚上都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心里烧的慌。李小亮把人送回去的时候,还蛮不放心的嘱咐:“你真没事儿啊?要不要吃点药?啊呸呸呸!过年不准吃药的。”

语毕,酒都入了他的口。

她不是骗他的,她的手机昨晚看美剧的时候电量耗了大半,白天忙了一天也没来得及充电,出来不知道要玩这么久,所以就一直搁家里放着。

气氛还是微妙的变了变调,大家人醉心不醉,很自然的盖过这个插曲,继续鸡飞狗跳起来。

温以宁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说:“真不用啦。”

吃完饭后又去唱歌,温以宁到了包厢还不放心唐其琛,那杯酒把她吓着了,毕竟刚做过手术。唐其琛说:“放心,你那是红酒,就一个杯底的量,不碍事儿。”

“喏,我的手机给你。”李小亮从衣兜里递过来。

温以宁仍然埋怨了他好久。唐其琛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掐着她的下巴给了个吻,“再说一句,就接一次吻。我不介意的,正好给你这些男同学看看。”

烟花暗下去,空气里是薄薄的硝烟味,温以宁蹲在地上,从纸盒里选了个一模一样的,低声说:“不打了,我没带手机。”

温以宁脸颊烧热,挣开他就逃走了,欲盖弥彰的留了句:“我点的歌到了!”

他沉默了半刻,还是劝着说:“宁儿,你要真想他了,就给他打个电话呗。”

唐其琛挑着眉,恣意闲适的看她落荒的身影。

温以宁并不意外。对方这么做,不就是想让她辞职么。只不过顺着想起某个人,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的轻轻痛了一下。烟花在地上被点燃,银光柳条一层比一层闪,映亮了温以宁的眼睛。李小亮转过头时,分明在她的双眸里,看出了思念的踪影。

她也没说谎,下一首真的是她的歌。

玩的时候,李小亮告诉她,“我学校那事解决了,以后正常上班儿,下学期还让我兼校篮球队的教练工作,明年夏天参加省里的大学生篮球联赛。”

这是唐其琛第一次听她唱歌。

温以宁是真兴奋,这种儿时的乐趣,多少年都不曾有过。

前奏响起的时候,包厢都安静了,一个朋友跟他说:“以宁唱的很好听的。”

李小亮是九点多过来的,在路上就打电话让她下楼等着,温以宁等了没多久,李小亮的车就停在了路边,他从车里抱出两大箱子的烟花,笑眯眯的对她勾手,“宁儿!带你去江边放花炮!”

第一句开口,唐其琛便明白是哪种好听了。

这些都是瞒着她妈妈的,但她躲在卧室讲电话时,还是被路过的江连雪听到。江连雪也没出声,转过背的时候,眼睛就红了。

温以宁是语言类的专业,声音条件本身就不错,这歌也适合她,清浅婉转的曲调,平实温暖的填词,MV的画面一帧一帧镜头切换,也是很有意境的江南水乡。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来拜年的就多了。江连雪混迹赌坛数十年,狐朋麻友一大堆,来家叨叨嗑,讨几句吉祥话便走了。杨正国今天还要跑出租,没办法,公司一直就这么排班下来的,轮着谁就是谁。温以宁很有心,给他打了个电话拜年,还说给他留了八宝饭和饺子,交班的时候可以顺路过来拿。

刚才吻了你一下你也喜欢对吗

江连雪坐下来,神色安然宁静,笑着说:“吃吧。”

不然怎么一直牵我的手不放

温以宁不疑有他,纠正她的说法:“什么叫没准儿啊?咒我是吧。”

你说你好想带我回去你的家乡

江连雪笑嘻嘻道:“成啊,你快点找对象吧,没准儿我还能看到你结婚呢。”

绿瓦红砖,柳树和青苔

温以宁把最后一道蒸扣肉端上桌,“大过年的,说点儿好的。”

过去和现在都一个样

“思甜。”江连雪嚼着这两个字,自顾自地一笑,“哪儿有什么甜呢。”

你说你也会这样

温以宁斜她一眼,“哟,忆苦思甜呢。”

慢慢喜欢你

江连雪难得的没有和她对杠,人至中年,对红尘往事的缅怀多少有了忏悔之意。她幽幽感慨:“眼睛瞎了,选了你爸。可见人不能太早谈情说爱,年轻时候以为遇到的是真命天子,其实还是不懂事。”

慢慢的亲密

温以宁忍不住递了个白眼,“要都指望你,我和以安读小学的时候就饿死了。”

慢慢聊自己

江连雪当时都震惊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什么时候饭做的这么好了?”

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温家今年是过了个热闹的除夕夜。新家的第一个年,按这边的风俗得热热闹闹。时间倒拨数小时之前,江连雪与温以宁母女俩搞了一桌温馨的年夜饭。

慢慢我想配合你

H市。

慢慢把我给你

唐父替妻子挨的这一教训,堪堪受了下来。年过半百的男人,这一刻也眼眶微红。

后来每唱一次“慢慢”,温以宁的目光便都投给了唐其琛。隔着距离,隔着光影,隔着他们之间足足七年的缘分牵绊,到最后,温以宁感觉到自己眼眶微热,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没有你,但梦醒时,你竟然就在身边了。

话里有话,巴掌也是打给景安阳看的。老爷子断然不会朝她开刀,但也是实打实的给她了个下马威。

聚会结束已是晚上十一点。唐其琛沉默的开着车,两人一路都没说话。他把车开回酒店,然后沉默的牵着她上楼,进房间。

唐老爷子目光淬了火,拐杖拄着地板咚咚响,“其琛的身体这么差,你是怎么当他父亲的!失职,失责!”

关门时一声闷响,像是开关的拨动,彼此心照不宣。

“着急”两个字还没说完,唐老爷子抬手就朝他脸上扬了一巴掌。全场惊骇,几个亲眷赶忙拦人,景安阳浑身一颤,紧紧拽着丈夫。

唐其琛呼吸在升温,把她推到门板上,他沉着声音,只发出一个炙热的单音节:“嗯?”

唐父走过来,“爸,您别……”

温以宁抿唇微微笑了起来,抬眸看着他,明知故问,“嗯什么?”

不多时,老爷子在医生的陪同下出来,他面色同样沉重,眉眼间煞气阵阵。

唐其琛语气认真,把她压得更紧,“晚上给我唱的歌里,那句歌词还算数吗?”

这些道理,作为丈夫,唐凛已与景安阳说了几十年,奈何人的执拗并不容易轻易改变,总要触到生死的时候,方知悔意。

温以宁搂上他的脖子,目光狡黠,“哪句呀?”

景安阳恸哭,早已不顾素日端庄的仪态。唐父道:“罢了,你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出于好意,但方式欠妥。我们是夫妻一体,这辈子,我总会包容你。但儿子不一样,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该是独立的。”

“你说,慢慢喜欢我,慢慢……把你给我。”唐其琛扶住她的腰,指间小范围的轻轻挑弄。

唐父不当即反驳,等妻子平复些了,才神情凝重的说:“我跟你提过很多次,其琛的私生活不要过多干预,他是你的孩子,但不是你的附属品。他从小到大做得已经够优秀了。你就不能让他歇歇气吗?”

温以宁别开脸,笑意温淡,“歌词不是这样的,不是‘把你给我’。”

老爷子在医生那儿了解情况,唐父面色深沉,睨了妻子几眼,这个关头说再多也于事无补。可景安阳惊惧之余格外敏感,好像心头的情绪和委屈要有一个爆发点。她对丈夫哭着说:“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想让琛儿这样吗?我做错什么了我,我不就是为这个家好吗!”

小狐狸故意的。

唐老爷子痛心疾首,这个孙儿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唐其琛的父亲是大学汉语教授,一生儒雅翩翩,待人温和心善。唐其琛性格之中情义深重的那一部分,大抵是遗传自父亲了。

唐其琛眼神黯了黯,遂了她的意,“嗯,是‘把我给你’。”

除夕夜晚,唐家的男人都是不在家的,老爷子去西山与老友喝茶,唐其琛的父亲是随着教育部的领导进行基层慰问。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等他们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唐其琛正在做手术前的必要检查。人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护士给他最新量的一次体温是四十二度,一张脸惨白如纸,连薄唇都没了血色。

温以宁笑意收敛,然后吻住了他的唇,含糊应道:“好,老板,我要你。”

可事情最后还是没能遂了景安阳的愿。电话再打给柯礼的时候,三亚的飞机已经起飞了。

之后的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

景安阳嘴唇发抖,“让他去H市,去H市,把她带来,带过来。”情绪的堤口彻底崩溃,她失声痛哭:“请她来,不,是求她,是求她过来啊!”

两人动情动心,终于以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让彼此坦诚相见。温以宁怕疼,好几次掐着他的肩膀抗拒,唐其琛忍的额头都是汗,佯装痛苦的说:“乖,别乱动,我刀口有点疼。”

“刚打过电话,在凤凰机场准备登机,大概三小时后到浦东机场。”

温以宁眼里含着委屈巴巴的泪水,到底还是舍不得的松了手。

景安阳腿一软,被周围的亲眷扶住,她脸色惨白,目光也失去了焦点。几秒之后,她颤着声音问:“柯礼到哪里了?”

以至于到了后半夜,泪水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这才有了些许觉悟,唐其琛是不是用了苦肉计啊。

头发花白的医者面色沉重,一锤定音:“初步诊断,他胃里的息肉溃烂化脓,出血点虽然不算多,都压在胃里炎症太高引起大面积感染,必须马上手术,以及取息肉组织进行病理活检,夫人……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一晚旖旎,到最后,温以宁腿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上海最好的内科大夫从诊室出来,景安阳迎向前,“齐教授,其琛情况怎么样?”

凌晨三点,唐其琛却迟迟没有入睡的心思。床上一片凌乱,床头开着一盏小灯,灯光调到最低。温以宁头发一团乱,衬的脸更小了。姑娘累惨了,眼角还挂着湿润的泪迹。

零点至,全世界都在欢呼新年快乐。

唐其琛就这么看了她很久,低头在额上落了个吻。

景安阳强打精神,吩咐不许消息外露媒体,只唐家几个近亲在医院守候。

然后拿出手机,万年不发私生活的男人,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发了一条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

唐家一夜大乱,宛若失去了主心骨。

只四个字——

数个教授专家连夜会诊,唐其琛历年的所有病例都有保存,老陈得到消息,飞车赶了过来,他这边的检验报告,才是近期唐其琛身体的真实状况。

“一生值得。”

除夕之夜,上海华x医院。

清晨,微风从开了小半的窗户外探进来,卷起纱帘漾开微微的弧。春日光景明媚,在白墙上能看见轻晃的阴影,房间内的空气都变得温润宁静。

唐其琛冷汗一颗一颗下坠,他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幕记忆,是景安阳的失声尖叫,是保姆周姨的崩溃痛哭。

唐其琛晨起的习惯一直维持得很好,哪怕前一日工作再晚,次日也固定的六点半起床。但今天放任着自己,睁眼醒来时,已是八点多。天将亮的时候没忍住又做了一次,温以宁人都被吓醒了,一个要一个不要,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撕扯,枕头飞了,被子也落了大半在地上,鸡飞狗跳的,最后两人扭着压着又都笑了。

他脚步踉跄,人晃了几晃,胃好像一个充满血的气球随时要爆炸,连着他的脊柱往上,刺激着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现在回过味来都是腻腻乎乎的情趣,温以宁是真虚脱了,趴在他身下迷迷糊糊的问:“老板,你真的是快奔四的人了吗?”

唐其琛麻木了,脸上的伤感觉不到疼,腹部的坠胀也感受不到,心脏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木着脸,转身要走。可刚迈出一步,腹部就跟金刚钻往里捣鼓似的,疼得他一口气没缓上来。

夸人都不忘顺带着往你心里扎一根刺,唐其琛体会着这声奔四,笑得无可奈何。

景安阳慌乱,“你,你怎么不躲啊。”

除了腰有点酸,腹上的刀口倒是不太疼。温以宁自然是没醒的,她睡姿不太好,整个人贴着床边边,被子蒙住脑袋,鼻孔都不给露出来。唐其琛原本是想抱着她睡,但这姑娘似乎并不热衷于这个温情的姿势,哼哼唧唧的愣是不让他碰。唐其琛怕她给闷坏了,就把被子往下扯开,让她透点气。

唐其琛的右脸豁开一条口子,温热的血慢慢渗透,红的触目惊心。

温以宁怕光,一没了遮挡,眼睛就死死眯着,皱巴着一张脸表示不满,然后翻了个身趴着,头又埋进了枕头里。

这句话一下子忤逆了景安阳的逆鳞,她抄起桌上的珐琅彩瓷杯盖,失手就朝唐其琛砸去。气归气,但景安阳真舍不得伤着儿子。可唐其琛直挺挺的站在那,一点都不躲。杯盖蹭着他的脸唰的一下飞落,然后滚落到地上碎成了四瓣。

唐其琛冲她笑了笑,然后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温以宁在他的心口蹭了蹭,哑着声音说:“老板早上好。”

到最后半句,唐其琛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压抑着,嗓音堵着一块石头似的,说一个字都疼。“轮不着您看不上她,是我们家配不上人姑娘。”

唐其琛吻着她的头发,“早。”

他又自嘲一笑,“您真以为人家姑娘稀罕你的钱?合着只要没您有钱有权的,接近您儿子就都是图谋不轨?您要门当户对,那是您的脸面,并不是我要的。我对您妥协,不是我怕您,是……我舍不得念念受苦。”

温以宁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剩余的瞌睡都醒了,“真不早了,我带你去吃早餐。”还顾忌着他的胃,昨晚那一折腾,也不知有事没事。

景安阳满目创痛,泪水一颗一颗坠了下来。

唐其琛是从不赖床的,醒了就起。所以动作很利索的翻身下了床。温以宁瞬间捂住了眼睛,虽说非礼勿视,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分开一条指缝,偷偷的欣赏好光景。

唐其琛喉结微滚,“所以,就该您狠心对我?”

唐其琛一件一件的穿衣服,白色V领短袖打底,然后是羊绒衫,上头齐齐整整了,下面还光着。他的腿型是很好看的,笔直匀称,没有喷张的肌肉,也没有过于夸张的腿毛,皮肤白的像瓷器,从肌理到线条看着是色气的,但悦心悦目。

这些字就是往景安阳心尖尖上戳,这么刚硬的一个女主人,竟然掩面啜泣,“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能这么狠心对父母。”

外裤耷在温以宁这边,唐其琛单膝跪在床上,伸手越过去捞了过来。顺手把她脸上欲盖弥彰的被单给扯掉,“又不是不给你看。”

唐其琛神情孤傲又冷情,“亚汇我不要,董事我也不当,手里的股份谁爱要就尽管拿去,您以为我放不下这一切?妈,我就大逆不道一回,您信不信,谁也拦不住!”

温以宁被他抓了正着,脸颊泛红,抿着嘴偷笑。

景安阳怔住,脸色瞬间惨白,“其琛,不许任性。”

唐其琛边往浴室走边套裤子,臀卡了一下,他稍稍挺了挺腰给提了上去。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竟然撩得温以宁面红耳赤。她闻着被子里某种特殊的气味,谈不上香,但很有侵略性,那是唐其琛的味道。温以宁心头恍然,像是淌过春日的暖阳,绿芽生枝,万物新生。

“为我好?”唐其琛森然一笑,笑得眼纹斜飞,笑得神情悲怆。他目光定住,整个人又瞬间沉了下来,“妈,您真以为我稀罕这些东西?”

洗手间里,唐其琛在刮胡子,声音传来:“你陪我回上海。”

她嘴唇微张,胸口也不停的喘,看着面前的儿子几近失控崩溃的模样,既无力又愤懑,撑着底气大声回了句:“我是为你好!”

温以宁:“为什么?”

最后那声怒吼,惊的景安阳肩膀狠狠一颤。

“你说为什么?”他走出来,焕然一新的精神,“不想跟我在一块儿待着?”

“她已经跟我分手了,您还不满意?您怕什么?怕她来找我,来缠我,怕她和我藕断丝连。所以您宁愿用这样的方式,拿她身边的人威胁她。错的明明是您,到现在您竟然还把帽子扣在她头上。怎么?合计着欺负她听不见,看不见是吗?仗着我对您的尊重和妥协,得寸进尺了是吗?是吗?!”

温以宁真还认认真真的作思考状,迟疑了不到三秒,就被唐其琛眼神警告:“这你也要想?”

唐其琛浑身一颤,心跟裂了缝的冰面一样,伤口四分五裂,骨头都被拆散了一样,时至今日,他母亲仍对温以宁怀有如此偏见,他心疼的不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温以宁朝他做了个鬼脸。

景安阳讽刺的一笑,“所以,是憋不住的上你这儿告状来了?”

唐其琛又去抹了抹脸,把护肤霜的盖儿掉在了地上,边捡边说:“我明天回公司上班了,休的太久也不合适。”

唐其琛冷声,“您希望我有什么态度?”

温以宁倒是能理解,亚汇集团的业务太多告假太久诸多层面都有牵绊。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两个多月了,昨晚上她就留意了唐其琛做过手术的刀口,当时缝合技术好,现下甚至看不太明显了。

景安阳愣了下,但很快恢复长辈的威严,“其琛,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问:“你不回家里住?”

唐其琛脸色差到极致,没有任何委婉的铺垫,当着面直接质问景安阳:“李小亮是被您弄走的吧?”

唐其琛平声说:“家里远,不方便,我住公寓。”

回到唐宅,景安阳正在安排家里的阿姨摆着果盘,奢华的别墅灯火通明,大门口的喜庆对联泛着暗暗的金光,她看到唐其琛这么早回来时,又意外又开心,“呀,今年这么早啊,周姨,给其琛煮点饺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以宁还是有这个自觉,他忙起来的时候基本就是连轴转,以前不懂,以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身份来评判别人的所作所为,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你要改。但相处到现在,温以宁越发懂得唐其琛的苦楚所在。唐其琛三个字背后,有太多责任和压力,不是他不想,而是坐在这个位置,他有他的力不从心。

唐其琛的脸色陷在幽暗的光影里,尖锐的怒意毫不克制地收拢于眉间,见过火山爆发前的地壳震动吗?积蓄多年的力量一点一点的释放、崩裂。只等着下一刻的彻底爆发。

中午两个人吃完饭后,温以宁一个人回了一趟家。

傅西平纳闷的回头看了一眼,心瞬间就揪了起来。

江连雪在家里看电视,还是那部家庭伦理剧,温以宁不怎么看这些,但江连雪天天追剧,她也大概了解了其中的爱恨情仇。一进门,她就乐了,指着电视说:“怎么女主跟男配结婚了?”

傅西平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后座的唐其琛始终没有动静。

江连雪看得很投入,桌上的面纸都揉了几团,“你能别吵么,男主就要来抢新娘了。”

“他过年休假回上海,跟我提过一句。那个老师很年轻,按理说也不会和我们这边扯上联系。是不是他身边的人得罪了谁。”

温以宁听了话,走过来也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陪她看完了这一集。片尾曲响起,江连雪才扭头看着她,“昨晚他戴套了没有?”

“前阵子,你妈妈那边的人找过他。”傅西平把事情都告诉了他:“说是让解决一个人。取消他的编制,是当地一个大学的体育老师,教篮球的。”

温以宁差点被她这话急出心肌梗塞,脸都热的能摊煎饼了,“你,你。”

唐其琛神色动了动,但也没有太多诧异。既然选择从政,基层的锻炼不是几年就能磨出来的,几年换一个地方,等日后履历完善再择机往上升。

江连雪神色自若,“我教你的事儿,你能不能长点记性?”

“去年分到地方教育局,管这一块。”傅西平把车速降下来,“没跟你说过,他就在H市。”

温以宁现在身上还烧得不自在,再亲密的母女,谈这种关系难免尴尬。江连雪的性格她再了解不过,惊天地的事儿做过不少,泣鬼神的话说出来也不觉得奇怪。

唐其琛淡淡的应:“嗯。他在教育系统工作。”

这个插曲不了了之,温以宁把去上海的事说了一下。

从这过去很近,二十分钟不到,转两个红绿灯就到了。傅西平安静了一路,最后还是跟他提了一件事:“你还记得我那个表弟傅明吗?”

江连雪问:“去了还回来么?”

傅西平把车往唐家开,“送你回去好好歇着,什么都别想,睡一觉过年。”

温以宁点头,“回,他才做了手术,要去上班了。”

唐其琛按着眉心使劲掐了把,他没说话,整个人倦态难掩。

江连雪又问:“那你要跟他妈妈生活在一起?”

“我他妈服了你了,大过年的,出点事怎么办!我怎么向你家里交待!”傅西平又气又急,“回头你别再开车了,出门必须带司机!”

“不用,他有自己的公寓。”温以宁说:“待两周我就回来,我那出租房也到期了,顺便把房退了。”

晚上这一闹,直接把傅西平闹趴下了,他把人从车里扶出来,塞到自己车上,愣是没敢让他再开。

江连雪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她去卧室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有备无患。”

唐其琛再睁眼时,薄薄的湿意浸润眼角眉梢,而打底衫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湿透。

名片是市三中教导主任的联系方式,温以宁拈在手里看了看,“嗯?”

人生易老梦偏痴。

“如果你还想回来当老师,可以让杨正国带你去找他,他们是战友,关系很好,能帮你打点打点。”江连雪说着说着又没了兴趣,微微叹了气,“算了,我看你是不会再到这小村头来了。”

唐其琛闭目后仰,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还在发抖。临近新年钟声,好远的地方烟花渐生,一朵一朵炸开,重叠的光影剃着他的脸,明了,暗了,犹如凉水过心头。想起方才那一首没人唱的歌,一个字一个字,跟锥子似的往他心里扎——

温以宁笑了笑,还是把名片工工整整的收进了钱包里,调侃着说:“江连雪女士,你这一段时间对我的关心比过去二十七年都要多啊。”

黑色路虎在五米近的地方堪堪停住,车身急抖,像是濒死之人一口大气喘了出来,血液静了,理智回来了,续上命了。

江连雪弯了弯嘴角,很淡。

交警的阻止手势越来越频繁,严阵以待甚至拔枪示警,傅西平他们开车紧随其后,电话一遍一遍的打都没有接,最后干脆敞开车窗大吼:“其琛!!”

“我发现你最近好少出去打牌了。”温以宁早奇怪上了,但最近事情一出接一出的,她也没太放在心上。起身去收拾行李时,突然走到沙发后边,双手给江连雪揉了揉肩,好意劝着:“别成天想太多,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家里的钱也够你用了。还有,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放心,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年三十的马路好走,他疾驰不停,疯了似的往外滩去,春晚分会场南北两路交通管制,警示灯和路障远远发光,唐其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一脚油门愈发沉重。

说完,温以宁就去卧室了。

“其琛你干嘛!你哪儿去!”傅西平吓得追着人跑出门,“快!都跟着去!别出事儿!”

江连雪愣坐在原处,下意识的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温以宁揉过的地方,很软,很烫,那种血脉相连的天然情感被催发得浓郁热烈,江连雪转过头,往她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莫名的,眼眶发了热。

傅西平正喝水,衣袋一空,他反应过来,唐其琛已拿了车钥匙只留背影。

回上海前,唐其琛礼貌的跟江连雪道别,一车厢的礼物全卸了下来,把玄关占了半边,江连雪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一只她提过的铂金包的包装礼盒。

再后来,谁点的歌没人唱,放的是原音,唐其琛什么都听不清,唯独一句歌词听得他浑身痛点都醒了。

唐其琛这人办事体体面面,是很招长辈喜欢的,一席话说得恭恭敬敬,江连雪悦色拂面,知道他对温以宁是真的有心。走前,她找了个理由将温以宁支使开,唐其琛知道,她有话要交待。

这个画面一秒而过,唐其琛捏着烟身的手指垂了下来,时间太短,甚至那个女孩儿可能并不是温以宁。但不重要了,他的记忆已被勾醒了。

江连雪没了平日的飒爽利落,神情温和,甚至连称呼都正式了,她说:“唐先生。”

唐其琛正低头点烟,一根火柴划燃,眼角余光刚抬起,所有动作便按了暂停。镜头里,万千人群里,一个女孩儿穿着白色羽绒服,嘴角微弯,目光逐着屏幕温和平静。

唐其琛从容的应答:“伯母。”

每个人都是笑的,每道光都是抹了蜜的。

江连雪笑起来时眼纹上扬,嘴角也能看出细细纹路,大概是谈到了温以宁的缘故,在唐其琛听来,声音都变软了很多,“以宁呢,其实吃了很多苦。我和她爸都不太管她们姐妹俩,这是我的失职吧,但她很乖,竟然给我考了个那么好的大学。”说到这里,江连雪笑意更深了,“后来她毕业,工作,我都没替她操过心。这丫头有时候很犟,但我明白,她不犟一点,就活不出现在的样子。”

外滩江月初生,明珠塔下群众人头攒动,烟花一朵朵好似杨柳逢春。

唐其琛说:“以宁很好。”

主持人不遗余力的调动气氛:“让我们听到现场观众的热情欢呼声!”

江连雪低了低头,再抬眸时,神情分明是寄含托付之心了。“唐先生,以后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多包容,姑娘家难免有做得不好的时候,但不是她不懂事儿,是很多很多东西我并没有教会她。她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我都没有注意过,还是她自己把存钱罐打烂,拿着一把硬币零钱去买的卫生棉。”

听到主持人用上海话说新年快乐时,唐其琛下意识的看了看屏幕。傅西平也跟着转头看过去,乐了:“哟!这不是六六的那个主播女朋友吗?”

江连雪声音都哽咽了,寥寥数语再说起,是幡然醒悟,是后悔莫及。缺失过的责任在日后的岁月里,都会化作绵绵细针,扎出的全是遗憾悔意。

屏幕的系统给切换掉了,换成了电视直播。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十点左右,一串的主持人正在念台词,听了几句,好像是今年还设了北京之外的几个分会场。一帧一帧的切换下来,深圳,贵州,成都。最后,镜头掠过上海。

唐其琛坦然如常,包容着江连雪的一时失态,他整个气质就很能震住场面,郑重其事时,更显得一诺千金,他诚恳道:“伯母,我会照顾好以宁,您放心。”

这边打着牌,那边唱着歌,环境不安静,但图的就是这份热闹。他们这帮人做生意是没得说,但唱歌真不太能听,鬼哭狼嚎了一阵子过完瘾,就都兴致怏怏了。

江连雪把眼泪忍回去,几秒的平复,又变回了潇洒恣意的模样。

两小时下来,输赢都有,还算和气。

温以宁买了三瓶水走过来,递了一瓶给江连雪。江连雪发飙道:“你毛病啊,我走十分钟就到家了,浪费钱是不是。”

唐其琛没说话,侧过脸朝着他,把那一嘴的烟雾慢慢散了出来。他眼神跟外面的天气一样,挺没人气儿的。傅西平洗了牌,说:“玩儿吧。”

“两块钱浪费什么啊,你不喝就倒掉!”温以宁也气晕了,“下次再给你买东西我就是猪。”

傅西平接着就把烟盒收走了,不太乐意的说:“你够了啊,什么时候又吸上烟了?身体还要不要了?”

江连雪冷声一笑,“滚蛋吧你!”然后拨了拨头发,扬着下巴就走了。

唐其琛坐下后,顺了他手边的一根烟咬在嘴里,火柴一亮,低头吸燃。

江连雪的背影清减消瘦,远远看着,那条裙子似乎都大了半号,温以宁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很挠神的感觉,就这么几秒,压着呼吸都有点闷。

大过年的不忌嘴,也就傅西平身上有点匪气。

她下意识的开口:“妈!”

包厢里,傅西平他们早玩开了。最骚的那几个都回来了,快奔四的男人跟顽童一样折腾,简直没眼看。傅西平让他来打牌,冲那边喊了一嗓:“谁他妈穿着白色内裤啊,娘们兮兮的我草。”

江连雪脚步渐慢,但依然没回头。

雪片静静贴在路虎的挡风玻璃上,一片化了,另一片又吻了过来。唐其琛停好车,下车的时候驻足抬头看了看天,夜空并不全黑,带着一抹深邃的藏蓝,像是谁的眼睛在凝望人间。

温以宁大声说:“好好吃饭,别减肥!”

年三十儿的上海路路通畅,路过育才中学的时候,竟然下起了雪。

回到上海,唐其琛在汤臣一品的那套公寓已经收拾一新,老余把他的衣服电脑都从老宅送了过来。四点多,唐其琛没再去公司,他主卧的衣柜空出一半,然后把温以宁的衣服都挂着了。

“不了。”唐其琛换好鞋,披上大衣,拉开门踏入了寒风中。

左边是他的衬衫,从深到浅的排列,每一件都熨得工工整整,再往右是他的领带,一个长方形的丝绒盒装着,又分成几十个小格子,什么式样的领带都有。温以宁看了半天,唐其琛就从后面搂住她,低声问:“喜欢?”

唐其琛拎着车钥匙,换鞋的时候,景安阳过来门口,“让家里司机开车。”

温以宁笑意微弯,“嗯,你打领带很好看。”

景安阳不想承认,但她看得出来,儿子跟她是隔着距离了。

唐其琛双手扣着她的腰,咬了咬她的耳垂,“那晚上用来绑你,更好看。”

傅西平在老地方支了个局,他们兄弟圈子年尾都有这么一个聚会。这事景安阳是知道的,每年他都会在零点前回来。今年景安阳却没了底。这几个月,他们母子关系一直就这么不愠不火,唐其琛脾气好,对长辈不说一句重话,也闭口不谈那些不愉快的事。该回家的时候,从不借口推辞,该尽的礼数,从来都是周到的。

温以宁赤着脸推了他一把,“讨厌!”

除夕夜的晚上,唐其琛要出门。

唐其琛眼角弯出一个小勾,怎么看都不太正经。

当时坐在他身旁的景安阳,看了儿子许久,然后默着一张脸,抿了一口红酒。

晚些时候,柯礼过来汇报工作,看到温以宁时笑得很开心,“以宁,好久不见。”

美梦一场空,醒来却不见了梦里的人。

温以宁说:“来的正好,一块吃晚饭吧。”

但唐其琛只淡淡说了句:“收着吧。”

柯礼没当即答应,而是看了眼老板。

既然唐其琛愿意接这一茬话题,那一定是有迹象的。大家都自觉安静了些,期盼着他给点明示。

唐其琛说:“吃吧。”

妹妹把头直点,“好了好了,只要有嫂嫂,我一定给个最大的!”

他才欣然,“那就辛苦你了以宁。”

唐其琛笑得温淡,“你红包备好了没有?”

两人就在客厅谈事,柯礼这次带的文件多了一些,三月见了底,一个季度又过去了。各种财务报表都得让唐其琛过目,数据都是没问题的,最重要的是二季度的一些项目计划,唐其琛对这部分看得更仔细,他没开电脑,就用笔在纸上删减修改。他和柯礼之间的工作默契太足了,不用长篇大论,有时候就一条线划下来,或者圈个关键词,柯礼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气氛浓时,一个胆儿大的堂妹说了句大伙儿的心声:“其琛哥哥什么时候领个嫂嫂回来呀!”

“昨天的例会上,陈总和秦总为了银行的那个案子起了争执,早上我见着秦总,那气儿看来一时半会也消不了。唐耀就在年初的时候来参加过一次董事会,之后再没有现身。他人在北京,听说是对一个航天飞行的项目感兴趣。”柯礼事无巨细地汇报,公司的人事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今年的年夜饭安排在中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唯独少了唐耀。听说是回美国办事,唐老爷子也没细谈。唐家的旁支小辈还是很多的,什么行业都有涉足,气氛是真热闹,但都不太敢跟唐其琛闹腾。

唐其琛说:“老秦是老爷子的人,他那脾气尽得真传。你知会陈总,就按着这个分寸和他抬,收拾不了的时候,老秦自然会来找我。”

唐家重规矩,唐其琛作为长子长孙,过年一定是要在家不让外出的。唐氏故土在香港,很多礼仪从老祖宗起就一直这么传下来。家里吃年夜饭的时辰年年不尽相同,都是由法堂大师算过的。唐家顺风顺水几十年,不说迷信,但老爷子对这些太有讲究。

内部洗牌,柯礼深谙其道。

一切安置妥当,又是一岁年月到了头。

“至于唐耀。”唐其琛忽就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去打听他感兴趣的那个项目情况。”

次日,公司开始放假。陈飒带着陈子渝去美国夏威夷。柯礼的母亲一直有呼吸道的疾病,今年上海的冬天阴寒湿冷,看天气预报,春节期间也是连日低温雨雪。柯礼在深圳和三亚都有房产,索性一家人都去三亚过春节。唐其琛早早的知会了老余,让他好好过年,期间不需要用车。

柯礼一一应着。

一个人要走,不是突然发生,而是钝刀割肉,一点一点的抽离出你的生活,斩断彼此之间的任何一丝温情的希望。

不多时,温以宁把煲好的汤端上桌,响亮的一声:“唐其琛,吃饭!”

唐其琛的表情一刹落寞,这种安慰对他来说并不是强心针,因为他似乎早已看透,当初说好的“暂时分开”,怕是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

柯礼被这称呼惊了一跳,直呼其名搁老板这也是很少见的。他又留意了番唐其琛的表情,然后低头笑了笑。

陈飒的本意,还是安抚的那一层面,告诉他,现在虽然不来,但年后还是会过来的。可话一出口,就觉得适得其反了。

唐其琛睨他一眼,“有事?”

除夕夜前三天的高管层聚餐上,陈飒席间跟他提过一句,“以宁的私人物品都让瑶瑶打包给她寄回了老家,估计年前人是不会回上海了。我打听过,她租的那个房子三月份到期,不知道还会不会过来续租。”

柯礼不敢,只含蓄的说了声:“唐总,恭喜。”

这种鼓励制度行之有效,唐其琛向来是爱才惜才的领导。今年亚汇旗下各子公司的年会,他一个都没有参加,只出席了上海总部的年会,做个简短发言便离席。

菜很素雅,基本是按着唐其琛的口味来的,但桌上多了两道川菜,温以宁摆着筷子,对柯礼眨眨眼,“礼哥,咱们是能吃辣的。”

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周,财务核发奖金全部到位,除去薪酬方案内的分配原则,每位亚汇主管级别以下的普通员工,均额外得到了五千元的董事嘉奖。个个喜不自胜,只盼来年再接再厉。

那句“哥”和“咱们”实在刺耳,唐其琛坐下后,很淡的一句,“柯礼不吃辣。”

唐其琛一生之中的软肋,全都交待在这儿了。

温以宁不满道:“哪有,我们明明一起去川菜馆吃过饭。”

柯礼除了服从,眼下也说不上什么有作用的话。唐其琛这是伤心了,不想把脆弱的那一面示人。这些年他多内敛克制的一个人啊,但此刻,连柯礼都不忍心。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出口,唐其琛的神色更寡淡了,他重复一遍,“柯礼不吃辣。”

唐其琛低声说:“你出去,这一个小时不安排工作,我休息一会儿。”

温以宁不搭理,直接望向柯礼。

柯礼知道这个关头劝不住人,他心里一阵寒,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柯礼稍稍低头,坐在老板身边压力有点大,清了清嗓子,说:“好的唐总,柯礼不吃辣。”

虽然也是白色瓶身,但没这个大。

饭后他们继续在客厅谈事,温以宁懒在沙发里玩手机。她跟江连雪在发微信,一小时前问她吃饭了没有,现在才给回复说吃了。江连雪一直就这样,对关心的回应总是有延迟。温以宁联想到昨天那个背影,心说大概是自己多思了。

这不是老陈给他配的药。

半小时后,公事谈完。

唐其琛手指一直在抖,一个白色药瓶拽在掌心。柯礼看到那个瓶子后,寒气从脚底升腾至天灵盖。

温以宁掐着时间的把药和保温杯递给唐其琛。都是一些钙片和鱼油之类的保健品,手术之后便没再吃过止疼药。柯礼三番几次欲言又止,他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温以宁还是注意到了。

唐其琛扔下笔,一手捂着胃,背脊往右边倾斜,他拉开抽屉,整条胳膊都在发颤。柯礼顿时心惊:“唐总!”

她自觉的要回避,却被唐其琛扯住了衣袖,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琛”字的最后那一笔,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铜版纸都被划破一道裂口。

柯礼明了,也不再顾忌,说:“东皇娱乐的程总昨天特意问过我,张齐导演有一部新剧明年要开拍,剧本很好,制作团队也不错。程总让我问问您有没有投资意向,如果有的话,他可以让安蓝去试镜女主角。”

然后在批复意见那一栏,写了同意二字,并签上自己的姓名。

柯礼没把话说得很直白,但意思还是透了。唐其琛不太涉及文娱行业,他产业下的一家与亚汇集团无关的个人公司却有这方面的涉足。这几年帮衬了安蓝不少,争取过很多的好剧本。

唐其琛的脸色发了白,语调也硬的像是含了一块石头。他说:“不用了。”

听到这里,温以宁也猜到了意思。其实她心里对这些事儿并不太介意,感情不是自私占有,她也没想过让唐其琛为了自己放弃任何。她心如止水,然后就听见唐其琛说:“回给程总,这一次我不参与,以后我也不会参与。如果他需要帮助,我可以为他介绍意向投资人。”

唐其琛太久没反应,柯礼有些担心,只说:“早上发给陈飒的,陈飒让我请示您,需不需要她亲自过来办理手续。”

柯礼面色无异,依旧平静。但他心里还是沉了几沉。

每一个字都认识,又好像每一个字都是陌生的。签字栏从下往上,已经签到了高级经理陈飒。这种级别的员工辞职,一般都不会特意过问唐其琛。大都是一个时间段内,人事统一交表给他过目。再者,从亚汇主动离职的人本就极少,这项工作几乎是没什么存在感的。

唐其琛做决定的时候,从不会把话说得棱角锋利,平铺直叙的阐明立场,很简单也很残忍。安蓝这层关系,唐其琛在一层一层的剥离,并且用了一种最伤情分的方式。

申请人:温以宁”

晚上十点,浴室的门打开,唐其琛裹着一身热腾腾的水汽洗完澡走出来,温以宁盘腿坐在床上拿他的ipad看电影,看的蓝光原版不带字幕。她按了暂停,然后抬起头问他:“你晚上怎么回事儿啊,柯礼明明是能吃辣的。”

此时辞呈,敬请海涵。去年入司,承蒙收容,至今心怀感恩,自身受益匪浅,本应尽一己之力,以图报恩。但事与愿违,时至今日,因自身原因,无奈请辞。感恩提携,感谢栽培,定当铭记于心。祝公司鸿运齐顺,裕业有孚。

唐其琛擦着头发,上身裸着,腰间系了条深蓝色的浴巾,说得天理昭昭,“你单独给他做了菜,他不能吃。”

“尊敬的公司领导:

温以宁气笑了,冲他挑眉,“这种醋你也吃?”

唐其琛眉头微蹙,很快意识过来。他垂下眼眸,伸手掀开上面几份别的文件,然后看见了那张纸。亚汇集团人事专用的格式纸页,字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唐其琛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过来压着她的后脑勺就往自己身上带,“不吃醋,吃你。”

柯礼斟酌了一番,语气不自觉的都绷紧了,“最后那张是,辞职信。”

室内很快升了温,温以宁被他压在身下,稀里糊涂的看到他关了灯,再转身时,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纯黑色的领带。

唐其琛笔尖暂停,抬起头。

唐其琛是个很能收的男人,自青春期起,就有很多很多女生对他有过各种暗示,但他这人天生冷情克制,感情不浓烈,对性的追求也并不热衷。当然也不是没有过宣泄奔放的时候,和傅西平那一兜哥们儿聚在一起,成熟男人哪能没嗜好,傅西平总能找到各种资源。解了一时的渴,但总的来说,唐其琛还是相当性冷的,加之唐家家风严苛,绝不允许以花边新闻的形式上报,唐其琛收的住心,稳的了欲望。

签完字的文件放在左手边,一本一本即将见底时,柯礼忍不住出声:“唐总。”

但在温以宁身上,他找到了久违的乐趣。

中间还有几份欧洲那边投资公司的函件,这是唐其琛的个人产业之一,他这样的身家,早已不限于亚汇集团内的股份占比。景安阳太疼爱独子,他外公也是宠外孙的,打小就给他置办了不少资产。这一部分的内容,唐其琛都交由顶级的风投公司管理,规范工整的运营,每年红利数额相当可观。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天然性魅力,原来只要找对了伴侣,竟是那样迷人。

柯礼走到办公桌面前,隔着桌面,把那一叠文件轻轻放在唐其琛那边。都是惯例的签发,唐其琛拧开金笔,粗略翻了几页,轻车熟路地签上名字。

周二晚上,唐其琛回了一趟家。

唐其琛目光这才落向柯礼,“有事?”

他半个月没有露面,这次还是老爷子生病了才让他肯回来。进了屋,家里的保姆仔仔细细的照顾,端茶递水盛汤,一会儿说少爷瘦了,一会说他脸色不好。其实都是心疼的,什么都好,可就是要找点理由好让他常回家看看。

十一点,薪酬奖金的方案最终敲定,两个经理离开。

唐其琛对保姆周姨一直都很尊敬,从不仗着身份摆主人气势,温和的听着她的唠叨,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说到最后,周姨抹起了眼泪,小声说:“夫人也很可怜的,您就不要再怪她了。”

没多久,柯礼走出了办公室,再回来时,他手里拿了一叠待签字的文件。

只是说到这里,唐其琛的脸色才循序渐进的降了温。眉间清冷寡情,拒人千里的模样。

议事的时候,柯礼就在一旁。唐其琛的手机偶尔响,都由他代为接听。十点多的时候,柯礼接到陈飒的电话,听了几句,他表情瞬间僵住。电话挂断,他小心翼翼的往唐其琛的方向看了一眼,慌的厉害。

景安阳自楼上下来,看到儿子心里到底是不舍得,一边怪责唐其琛这倔强性子,一边又懊恼自己当初的处理方式是该寻个更好的。也不至于把母子和气伤到这样的地步。这几个月,唐其琛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礼数还是周全,不像亲人,更像普通的客户。

天气不见转晴,冷空气是一拨一拨的接力赛,整个一月,上海就没个囫囵的好天气。这种下着冻雨的湿寒对唐其琛没益处。柯礼格外当心,连换药都让老陈亲自过来。

景安阳坐在沙发上。唐其琛正慢条斯理的喝着鸡汤。周姨这汤煲得用心,乌鸡骨头都炖得入口即化,除了些许盐调味,别的什么都没放。一碗下肚,暖烘烘的。

唐其琛对年终奖金的分配方案做最后的微调。他手背上的水泡还没完全好,怕感染,一直用纱布缠着。

景安阳也没刻意找话题,只吩咐周姨,“那一份晚点打包。”

周三上午,唐其琛的时间都留在了办公室,企管部和财务部的负责人也在。

唐其琛喝完了,轻轻搁下碗勺,接过面纸拭了拭嘴,“炖多了?”

话到最后,李小亮声音渐小,其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景安阳平静说:“你那儿不是还有一个吗?”

李小亮被她这反应吓着了,赶忙道:“没那么严重,还没开除,就是待岗呢,反正也要放寒假了,就当提前休假了。”

唐其琛看了她一眼,没接这茬话。

温以宁打断他的话,眼圈忍红,“你不当老师你干吗?”

温以宁在上海照顾了他已有一个多月,景安阳自然是知道的。到了如今,她肯定不会也不敢再插太多事儿,她低估了这姑娘在儿子心中的分量。那么一闹,她也怕了,悔了,骄傲如她,低声下气的再三道歉那也绝不可能。但态度上明显是在迎合默认,这已是这位飒气女主人的最大转圜。

他早就是她的亲人了,是踽踽独行的人世间里,为数不多的那点萤火之光。

可唐其琛心比任何人都冷,逆了他的鳞,那种执拗的坚持除非他自己松口,否则任何人都焐不热,化不开。

温以宁的心不可抑制的泛出苦涩。这些年,两人从朋友到恋人,又从恋人回归朋友,小亮老师对她的照顾和包容甚至比江连雪还要多。

景安阳也是头疼,儿子现在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多的一句话都不再谈,她能不忧心么。

这话连温以宁都听得于心不忍。这样体面稳定的工作,还是正儿八经带编制的,说没就没了,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李小亮无非就是安慰她,可,受到伤害的明明是他啊。

定了定,景安阳开口:“抽个时间,带人回家吃个饭,你总这么藏着护着也不像话。有想法有计划,那也得走个正式的礼仪。”

李小亮笑容较方才僵硬了些,但还是一副和气宽容的模样,“没关系的,老师去哪儿都能当,也不是非要在体校。”

唐其琛不慌不乱,平平静静道:“再说。”

他们十五岁同桌,交情这么多年,太了解彼此。有时候甚至不用说一个字,比如此刻,就这短暂的沉默凝望里,温以宁便知道,她的猜侧对号入了座。

景安阳说:“什么再不再说的,你那房子买了多少年了,真要两个人过日子,还不得换个新的,地方敞亮一点,你们生活起来也舒服不是?”

两人眼神对视,只要一眼,李小亮就明白她的心思了。

这话已经很明朗了,但唐其琛的注意力却偏了轨。这么一说,他那公寓似乎是小了一点,抱着人从客厅沙发上到卧室,也就几十步,几十下这么弄着,温以宁好几次直接就厥了。唐其琛心里骚着,浮想联翩,不太自然的颤了颤嘴角。

温以宁没上他的道,心里门儿清,但就是要得他一句证实。她平静极了,问:“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你?”

这个表情在景安阳看来就是不耐烦。她被堵得哑口无言,心里也憋屈,欲言又止了好几番,终于还是默声叹气,“随你随你。”

李小亮怪朋友在温以宁面前多嘴,狠狠把人削了一顿,然后笑嘻嘻的反倒安慰起以宁:“没事的,工作调配嘛,很正常。这跟你没关系啊,苦大仇深的表情可不漂亮了啊。”

唐其琛回到汤臣已是晚上十点,进屋就看到温以宁在收拾东西,行李箱敞开在地上,是她带来的那个。

小亮老师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立刻皱眉,换了鞋走过去,“怎么了?”

这个不可能。温以宁马上上网找了相关文件,都没有这一项硬性规定。李小亮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当地的公务员干部,虽不是权势滔天,但体系内的关系还是够的。温以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温以宁的头发盘成了一个丸子头,用他的一支金笔插着,几缕垂在脸畔,人穿着宽松的卫衣,看着就像年轻大学生。她说:“我明天要回去一趟。”

“有两个礼拜了,这事儿也太邪乎了,亮亮平时工作表现多好啊,可招学生喜欢。可突然就被辞退了,理由还巨他妈搞笑,说是明年体制改革,得服从安排。”

唐其琛神色是不太愿意的,“回去啊。”

温以宁猛怔,手机都差点摔地上。

“嗯。”温以宁把衣服一件一件收进箱子,“我妈最近好少回我信息,电话也打不通。”

“亮亮被学校开除了。”

“不用担心,你不是说她喜欢打牌么,可能忙着就顾不上。”

“知道什么?”

的确有这个可能,并且以前也没少发生。但温以宁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一次的感觉太奇异了,莫名奇妙的像是一脚踩空楼梯,不够踏实。

朋友惊讶:“你竟然不知道?”

“我回一趟吧,来了一个半月了,都怪你。”说起这个就不高兴,本来说好只照顾半个月,但唐老板太会来事儿,总有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绊住她。四月了,再过十来天就是立夏。

这句话看得温以宁云山雾罩,“什么?”

温以宁说:“我买了明天的票,早上八点半的。”

过了两天,他们一块玩得好的一个同学在微信里敲她:“以宁,亮亮那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唐其琛舍不得,坐在床上勾住了她的手指头,“再陪陪我。”

温以宁当时也觉得没什么反常,这个理由乍一听倒是解释得通。不过她印象中是从上礼拜开始,李小亮的作息时间就变得很随意了。

温以宁摇头。

“下周放假,我的事儿都做完了。”李小亮掂了掂纸箱,“宁儿,按下电梯。”

“那你多久过来?”

“那你不用上班的?期末不是最忙的时候吗?”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把温以宁稀奇的,笑着问:“我为什么要过来啊?这又不是我的家。”

正跨进楼道间的李小亮没回头看她,搬着苹果往电梯口走,“没放。”

唐其琛竟然无法反驳,被小狐狸钻了空子,男女朋友关系,你情我愿处处对象,是不欠他什么。唐其琛眸色深了深,心里都快开出食人花了。

李小亮的热心肠真是没话说。其实江连雪麻烦他的次数并不多,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但架不住小亮老师的热情,给自家买什么,都会给她们捎带一份。好几次了,温以宁有天觉得奇怪,趁他搬一箱糖心苹果的时候,跟在后头问:“李小亮,体校就放寒假了?”

温以宁不再逗人,捧着他的脸叭叭叭的吻了五六下,“盖个戳,不要太想我。”

自这以后,江连雪便不再提这事儿了。

唐其琛失笑,摇了摇头,还是拿她没办法。

温以宁想了很久,然后坦然回答:“我不耽误他。”

次日,唐其琛开车送她去高铁站,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早晨。这种安稳平静的幸福,慢慢渗透进他的生活,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幸福的模样那么多,每一面都有让人升华惊喜的功力和魄力。

江连雪瞧她一眼,语气平平静静的,“亮亮也不是找不着女朋友的人,你说他为什么一直单身?”

他很早就说过,温以宁无论做什么都是自由的。他也不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男人,只要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是安然无恙的,那么一切随她高兴。高铁站不好停车,温以宁没让他送进站,拎着行李轻轻松松的一个人下了车。

每次轮到这个话题,温以宁都不说话。

唐其琛隔着车窗,老远还喊了她一声,“念念。”

江连雪不以为意,“麻烦什么,以后说不定还是什么关系呢。”

温以宁回过头,“诶!”

温以宁还是顾忌的,经常提醒她:“你别总麻烦人家小亮老师。”

他笑,“到了报平安。”

温以宁诧异地发现,往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对柴米油盐丝毫不上心的江连雪,今年竟然变得格外积极主动。家里的冰箱装得满满当当,瓜果零食也样样齐全,这天她起床,听到江连雪给李小亮打电话:“亮!待会搭你顺风车啊,我去水果市场买两袋沙田柚!”

“给你发短信。”她扬了扬手机。

春节将至,办年货的人也多了起来。

目送背影进去,唐其琛才开车往公司赶。

老余心里忧愁,看来又要通宵工作了,这两个月来,大半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是个铁人也耐不住这样的熬法啊。

上午九点他有会议要开,董事高层以及国外子公司的负责人都来参会,这种战略决策层面的会议还是相当重要的。唐其琛的手机调的静音,由柯礼代管,不那么重要的电话一概不接。

唐其琛过了好久才开口:“公司。”

十点多,柯礼悄声退出会议室,手里的电话一直亮着屏。

老余问:“唐总,您回公寓?”

两分钟后,就看到他走了进来,神色慌慌张张,快步到唐其琛跟前,弯着腰低声说了两句。

他伤了手,开不得车,老余一直在车里候着,等唐其琛上车,空调已经暖了。从别墅出来的一小截路,他的肩头已染了寒霜,被暖气一蒸,瞬间化成了水汽渗进了大衣里。

唐其琛猛地一怔。

保姆劝他留下,说这是他的家,怎么反倒越来越陌生了。景安阳站在一旁,没劝他留,也没让他走。但神情还是暗藏期许的。唐其琛视而不见,依然坚持不在家留宿。

会议随即中断,所有董事看着他步履匆匆的往外走。柯礼帮他拿着外套,车钥匙,又快步按电梯。唐其琛边走边问:“哪个医院?”

已经深夜了,唐其琛在沙发上休息了会儿,起身要走。

“人晕倒的时候,列车员就近送去了最近的一个小医院,后来又转去了妇幼保健院。”柯礼说:“电话挂的急,暂时只知道这些。”

景安阳赞同地点了点头,微微叹气,“快到春节了,让他好好休个假。”

进了电梯,唐其琛深吸一口气,那种狂热的喜悦和复杂的纠结搅和在一起,几乎要冲破他的五脏。

钟医生忧心忡忡,“得空还是劝他做个检查,您和老爷子也放心,工作不要那么拼,身体还是自个儿的。”

电梯从五十多层降到八层的时候,他才慢慢缓过神来,吩咐柯礼:“你给我母亲打个电话,让她联系傅姨。”

景安阳想了想,“没听到他起过,身边跟着人呢,也都没提过。”

傅姨是景安阳的挚友,也是国内有名的妇产科专家。柯礼表示明白,他笑着说:“唐总,这次是真的恭喜您了。”

“您可得多劝劝其琛了,这回看到他,比上次瘦的厉害,眼睑下都有眼圈了。这个样子啊,是不是胃又闹的厉害了?”

而十五分钟后的唐家。

景安阳在小厅,这边忙完,钟医生特意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不怪他多心,是因为唐其琛的模样看起来确实不太精神,方才要把脉,唐其琛拦着手愣是没有让。

景安阳在接到电话后,心也跟着颤了起来。浑身像是过了一层电,她极力维持镇定,但握着电话的手依旧克制不住的颤抖,声音还算稳重:“好,我来联系。”

唐其琛把脸转过来,扯出一个很淡的笑,然后又闭上了眼。

柯礼刚要挂电话。景安阳忍不住出声:“哎!柯礼!”

十来分钟,钟医生就赶来了,也是跟了唐老爷子半辈子的人,对唐其琛的身体也了解。手上的水泡也就是外伤,消毒抹药最后包了层薄薄的纱布。医生嘱咐这两天不要沾水,吃东西也要注意。一旁的保姆便心疼的劝:“其琛呐,这几天就回来吃饭吧,姨做你爱吃的。”

“嗯?夫人?”

景安阳神色难辨,一身青缎袍子披身,把她衬得宛如陈年美玉。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了好几番,还是沉默下去。

景安阳郑重交待:“其琛开车太快,不稳妥。你告诉他,家里的司机也往那边赶,务必让他慢一点。”

唐其琛是真伤了心,他喉结滚了滚,把脸偏向一边,一个很抗拒的姿势,什么都不再说了。

柯礼隐隐含笑,应道:“您放心。”

拿着医药箱匆匆跑来的保姆,在听到唐其琛说完这句话后,都杵在原地不敢动了。周姨伺候了唐家几十年,对唐其琛更是疼爱有加,五十岁的人了,硬是心疼的偷偷抹起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