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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生活总是落井下石般的可怕

他一再地重复那句话,直到他眼泪再次流下来,我才听明白,他说:“莉香,我不想活了。”

猴子这才意识到我来了,他拿手擦擦脸上的泪,想说点儿什么,可他的发音很含糊,我听不清楚。

我瞬间明白猴子一定在樱桃出去找我的时间里,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自己的病,于是,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我调整好自己的声音,揽住猴子的肩膀,跟猴子说:“猴小子,是不是想我了啊?看你丑的。”

我抱着猴子,摇着他的双肩说:“猴小子,我不准你讲这样的话,我不准!”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我赶紧睁大眼,睁大眼,好让风吹干它们,我不能允许自己在猴子面前哭。

我的眼泪一下子飙出来,再也刹不住,我想这日子是怎么了,为什么老天爷变本加厉地折磨我不说,还要折磨我身边的朋友们,我真的是受够了,我恨不得拿着金箍棒打上天庭,问问玉皇大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猴子的眼睑因为这个病,下垂得跟加菲猫一样,我看到他的眼泪一颗颗地滴下来,可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咧嘴哭,他脸上的肌肉动不了了,只能颤抖着面部凝固的肌肉,任眼泪拼命流下。

猴子的嘴里依然嘟囔着什么,我很努力地去听才听得明白猴子是在说:“莉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可当我靠近猴子,看到他的脸,我愣住了,我的脚像生了根一般,一步也无法移动,酝酿了许久的开场俏皮话顿时烟消云散。

“不是还没确诊吗?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猴子,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你带着樱桃跟我一起去大海边隐居呢,你想想,海滩、阳光、大狗,我们两家的小孩子跑来跑去……”

跟他打打闹闹一番,制造下欢乐气氛。

我讲不下去了,我说着这些话看着猴子的眼泪跟喷泉一样流出来,我的心都碎了。

而后没心没肺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起当初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猴子,想起那个被我掐得花里胡哨鲤鱼打挺的猴子,想起那个跟我吵架跟我斗嘴的猴子,想起那个跟我一起走过北京大街小巷边逛街边讨论别人八卦的猴子……

我跟大叔和樱桃做个“嘘”的手势,像没事儿人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趁他不备,冷不丁地拍一下他的肩膀,吓他一跳。

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急速运转,快速得像要把一生都总结完。

我们一群人走进来,也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提及我们从未曾讲过的美好未来,那关于未来我们搭建的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可我试着伸手出去,却只看到迅速瓦解后的碎片。

而此时的他,正坐在床上,背着身,抽着烟,烟灰缸放在窗台上,身影很落寞。

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猴子真的会好起来吗?我努力想让自己变得坚定,可我止不住那无尽的崩溃,我知道自己不能当着猴子的面崩溃,我只能流着眼泪仿佛偶像剧女主角一样从病房跑了出去。

猴子的床位置很好,靠着窗,转身就可以看到医院花园的风景。

大叔赶紧跟上我。医院的走廊上,日光灯管的“嗡嗡”声,冷静得吓人。

我们提着几大袋热乎乎和凉冰冰的食物,来到了猴子的病房。

我颤抖着身体,头伏向他的肩,现在的我,是那么需要一个宽阔的肩膀,我再也不强大了。我的野火终于烧尽了,我的春风再也吹不起来了。

去新街口的吉野家买了猴子爱吃的双拼饭以及双倍绿茶的DQ冰激凌。

大叔使劲儿搂着我颤抖的肩膀,我整个人伏在他的怀中,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兔。

他处乱不惊的态度,平稳磁性的声音,无疑给遭到当头棒喝的我和樱桃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我们俩眼神交会,各自脸上硬生生地扯出一个微笑来,想说好赶紧回到医院面对猴子。

大叔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安慰我说:“莉香,不要这样,你要坚强一点儿。”

宝马大叔在一旁也微笑说:“被你们两个说得猴子跟死了一样,癌症还有救呢,更何况是一个重症肌无力,你们在这儿瞎紧张什么啊。”

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我真的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嗯!”我满怀希望地点头,给樱桃坚定信心,“一定能的。”

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都能挺过去,因为自从来到北京,我就一直反复告诫自己说,莉香,你要强大,你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

“可是希望很渺茫。”樱桃叹口气。不过,旋即她拍拍自己的头,然后强迫得仿佛自言自语,“对啊,还是有希望的,我干吗这么垂头丧气,对不对,莉香?”

可是猴子的事情让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强大下去了,在大叔怀中,我终于可以把这层坚强的壳通通卸去了。

“那就是有救了?”我眼前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抬起头来,看见大叔心疼的眼神,再次崩溃,眼泪又一次刷刷地流下来。

樱桃就那样痛苦地抽完了半根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根在烟灰缸里轻轻捻灭,缓缓说道:“这个病没有生命危险,可是,猴子以后可能连过上正常的生活都很困难,而且这个病根本没有一个好的治疗方法,只能通过不断地恢复治疗,来勉强恢复正常的身体状况。”

“大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觉得自己好无能,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平常老是觉得自己有多强大,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她毫无经验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被呛了一下,烟雾从她的口中飘出,萦绕在她的眉宇间,我看到她苍白的脸。

“谢天谢地,你终于哭出来了!”他舒口气,“这些天以来,我看你硬撑着,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虽然知道樱桃不会抽烟,可我没有阻止她,我知道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痛苦。

我心又是一颤,我老以为自己演绎坚强,发挥得多么出神入化,结果所有人都看出来那是做戏,只我一人在台上演得不知魏晋。

樱桃没回答,只是也拿起桌上的烟盒,手法笨拙地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莉香,你拯救不了全世界。”大叔缓缓说,“这一切都是命运,可你为什么老把一切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樱桃,猴子会死吗?”我用有些颤抖的手,点上一根中南海,问了一个傻问题。

大叔双手扶住我颤抖的双肩,眼神无比坚毅,看着我的眼睛,重复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樱桃虚弱得仿佛就要晕过去般回答:“还没,我没敢告诉他,我说我出来买点儿吃的,说他要住院观察几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这几个字,如同千斤重锤般一下下砸在了我的心上,他用手轻轻拭去我满脸的泪,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一杯热茶喝下去,看到我们两个镇定下来,各自陷入凝重又呆滞的沉默,大叔开口问樱桃说:“樱桃,猴子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莉香,别哭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不是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还是大叔,把我们俩拖到马路对面的上岛咖啡坐下来,点了一壶迷迭香茶。

是啊,我刚才不是也跟猴子这么说了吗?

我再也无力去安慰大哭的樱桃,我的头“嗡嗡”地响起来,我的脑子一片茫然,我忽然很想掐一下自己,来验证下这是不是一个梦,可是,我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信誓旦旦地对别人说一些连自己都没有信心会实现的话?我们总是告诉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但是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谁又知道呢?

我被“绝症”这两个字搞得有些腿软,一个站不稳,差点儿倒在地上,还好边儿上的大叔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扶住了我。

“大叔,我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从此就这么一个人了,猴子是我最亲的人,亲到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可是,我的一切,帮不上他的一分一毫。”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反正这是一种类似于绝症的病。今天他早上起来就觉得浑身没劲儿,我当时也没在意。可下午的时候他又觉得呼吸困难,我就带他来检查了,没想到是这个病……”说罢,樱桃再次大哭起来。

“我明白啊,傻姑娘。可我在你身边呢,让我做第二亲的人好不好?可以暂时做猴子的替补。”他脸上浮出淡然又温暖的笑,“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们一起等着猴子好起来,好不好?如果你现在撑不住了,那谁来做猴子的小太阳呢?”

我被这个冷门儿的病搞蒙了,连声说:“啊?这是什么病?猴子在哪儿呢?”

“我不是小太阳,我脆弱得像是块玻璃。”

这时,哭够了的樱桃,缓缓道:“莉香,猴子得了重症肌无力。”

“钻石也是玻璃啊,可那是全世界最坚硬的东西了。”

大叔递过来一条手绢,我爱怜地擦去樱桃脸上止不住的泪。

我看着大叔坚定而温柔的眼睛,从心底里感谢这个男人。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最困难的时候在我身边陪着我、鼓励我。尽管这一次他自己也面临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问题,可这个时候,他依然还是像从前一样,给我最温暖的陪伴。

樱桃哭了好一会儿,哭得我半个肩膀都湿了。

“谢谢你,大叔,真的。”我擦干眼泪说。

宝马大叔把车停好,轻声走到我俩的边儿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莉香,我们俩之间,是不言好坏,不说谢谢的。”大叔很温柔地对我笑着说,拍拍我的头,用手帮我理顺纷乱的头发。

我抱抱樱桃,轻拍她的背,也不讲什么,不问什么,只等她自己讲。

“不,有些话我一定要说完。我要谢谢你的无微不至,谢谢你所有毫不计较的陪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不是一个会煽情的人,可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即使它们听起来好肉麻好恶心,可我还是想说。”

刚到医院门口,就看到樱桃的身影,我跳下车来,快步走到樱桃面前,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樱桃的眼泪就“刷”地一下下来了。

“那我也要谢谢莉香小朋友,谢谢你给我这个陪伴你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在嘴角挤出一个惨烈的微笑,淡淡地点了点头。

“没人要陪我的,我脾气差,人也不漂亮还很自恋。”

这句在往日的我看来有些无厘头的话,此时听起来竟然如此温暖。

“想要陪你的人,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只是他们都没有我幸运。好了,你刚才哭着跑出来,樱桃一定担心了。现在一个猴子已经够让她不好过的了,我们得赶紧回去。记得,没什么好哭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要有治好的先例,那猴子就没问题。”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挂了电话,宝马大叔就开着车载着我向积水潭医院奔去。一路上,我都心神不宁,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大叔看我焦虑的样子,腾出手来,握握我的手,坚定地说:“别担心,有我呢。”

我点点头,然后大叔牵着我的手,一起回到猴子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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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的却是樱桃慌乱中带着哭腔的声音:“莉香,你赶紧来积水潭医院,出事儿了。”

刚踏进病房,就看到猴子把刚刚买的东西都丢到了地上,冰激凌和牛肉饭都打翻在地。樱桃正抱着猴子,哭着对猴子说:“猴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吃点儿东西成吗?求你了……”

我松口气儿接起来,大大咧咧地说:“樱桃宝贝儿,是不是想我啦?”

猴子却一把推开樱桃,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都走,都走吧。可以让我自己待会儿吗?我现在真的不想见到你们,求你们了。”

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手机,是樱桃。

我安静地走过去,蹲在地上把一盒没有弄脏的牛肉饭捡起来,拿着走到猴子面前,拿起勺子,把牛肉和米饭搅拌好,含着眼泪,送到猴子面前。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心惊肉跳起来。

“猴子,我知道你不会打翻我送的饭的对不对?你要是不吃,就没人跟我抢了,所有的食物被我一个人独占,那样你做梦都会梦到遗憾鬼的。”

我刚想说点儿什么,包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猴子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面无表情得让人心凉。

我下意识地环起双臂,大叔看看自己身上,笑笑说:“我就穿了一件衣服,没办法脱给你了,脱下来就成流氓了。”

看他那个样子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上去就给了猴子一个耳光。

又喝下一竹筒米酒,大叔抢先结了账,我们走出宝琴,秋风乍起,有些凉。

我打得不重,因为我下不了手打猴子。这个耳光让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凝固了。樱桃的哭声戛然而止,猴子眼睛里面的绝望也被我一下子打散了。他转过眼来看着我,眼泪慢慢地流下来,然后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声音那么小,可我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猴子是在说:“莉香,你弱爆了,你还是舍不得打我……”

“哈哈,”大叔笑起来,爱怜地拍拍我的头,连声说,“知己,知己啊。”

我一把抱住猴子,我们抱头痛哭的场面狗血得仿佛是琼瑶剧的直播。

“就是钱够花了就不想动弹了呗,等我赚够了钱我也不动弹,我要去个没有冬天却有大海的城市,每天吃木瓜、晒太阳、跟狗玩儿。”

“莉香,对不起……”猴子喃喃地讲。

“那你说说看?”

我拉樱桃过来,跟猴子说:“猴子,你对不起的是樱桃,樱桃不容易。”

“不,我明白。”

樱桃咬着嘴唇,努力忍住眼泪。

他笑,摇摇头说:“你不明白。”

“莉香,猴子没什么错,他挺坚强的。”樱桃粲然地逼自己微笑了一下,“换做我,说不定还没猴子坚强呢。”

我霎时间明白了,于是使劲儿点点头。

猴子一把拉过樱桃的手,没讲什么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莉香。”他打断我,“钱永远都挣不够的,可我现在觉得我够了。我够用了,也懒得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我累了,你能明白?”

我抬起头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大叔,正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眼眶也红了。

“可……”

我们四目相接,他向我肯定地点点头,我忽然觉得,不那么强大的人生,貌似感觉也不错。

大叔微笑着看着我,淡然说:“我已经决定了。”

猴子很乖地吃了点儿东西,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就睡了。

“不,林学姐没说什么。”我连忙说,“她只是讲了你要隐退的事情……她想让我劝劝你……”

樱桃看猴子睡了,就发话说:“莉香,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就行了。”

他脸色变了变,而后道:“我说呢,我刚刚还在想说是谁把这事儿告诉你的,原来是小爱啊。她没乱讲什么吧?你甭搭理她。”

我本来想坚持留下,可大叔说:“莉香,你不要硬撑了,你得休息好,明天来替樱桃。”

“那个……我今天下午见了你前妻。”我低下头来。

我想想也对,只能听话。樱桃送我跟大叔出门,临走之前我转头看了一眼樱桃,她的面色苍白得就跟一朵小白花一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两个眼睛凸出来,憔悴得一塌糊涂。

“嗯?”他满脸问号。

我转身折回去握住樱桃的手,想张嘴说点儿什么,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樱桃抿嘴向我笑笑,拍拍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

他笑笑:“解决得差不多了,这种事情,就是赔钱认错息事宁人。”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心疼,于是就轻轻地抱了抱她,拍拍她的肩膀。

说到这里,我迟疑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公司的事情,怎么样了?”

在她耳边轻声说:“樱桃,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姑娘。”

“好啊,等我没钱了就靠你罩了。”

樱桃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把我推出了病房的门。

“那有机会我带你去凤凰啊!我认识一个很棒的店主,他是我干哥哥,咱们去白吃白喝,还可以玩儿他的狗。”我很大姐大地说。

出了医院我就被一阵阵的小风儿吹得浑身发抖。北京的秋天,白天太阳跟夏天的比,嚣张不减,但是到了晚上却冷似月球。

他微笑着听我讲完,而后说:“我都好久没离开北京了。”

看见我抖,大叔赶紧把我拖上车。

“比如习惯每年都要离开北京去外面走走看看啊,习惯冬天的时候去看看大海啊,习惯用桃子味道的沐浴露啊,习惯睡觉的时候趴着啊……”我滔滔不绝起来。

上车后大叔说:“莉香,答应我,回家后什么都别再想,洗个热水澡就睡觉好吗?”

“比如?”

“我知道,我会乖乖的。可大叔你跟我讲实话,你那边的问题真的不大吗?”

“习惯了。”我吸一口烟,而后淡淡说,“我很容易就习惯了很多东西。”

“真的没什么问题。”他很认真地讲。

“以后少抽点儿烟,”他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对不起,我本来想安慰安慰你的,但是现在还要你反过来安慰我,真的是对不起。”

“好吧。”我脸红得都要讲不出话来了,可还是若无其事地抽出一根烟。他拿起火机,给我点上。

“莉香,你不要这么说……”我听见大叔的声音里有一点儿哽咽,可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脸无辜的表情:“跟你签的合同上有你的身份证号啊,我一看你的身份证号,就知道了呗。”

过了一会儿大叔又说:“猴子的病,我刚刚私下问过医生了……”

我红着脸,质问大叔说:“你,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医生怎么说?”

“呃?”我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串数字很熟悉,而后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医生说,猴子的这个病算是严重的,以后只能通过不断的恢复治疗,你是知道的,不幸的是,很可能遗传到后代……”

我一脸诡计得逞的狡黠:“那么,IC、IP、IQ卡,通通告诉我密码。”“890616。”他迅速答。

“遗传后代?那是说猴子以后就不能有孩子了吗?”

“好好好,都告诉你。”他哭笑不得。

“理论上是这样,但世事无绝对不是吗,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后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我们之间不能有秘密的。”我鼓着嘴,像只生气的小青蛙。

天知道猴子是一个多喜欢孩子的人,以前我们俩出去溜达的时候只要看见小孩儿,猴子就忍不住上去逗人家。我本人对小孩儿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每次都躲得远远地看着他。我觉得他爱心泛滥,猴子就说我没良心,他说他以后要有两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送去学钢琴,女的送去学跳舞……

“天哪!”他怪叫一声,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莉香,你难道要讲一辈子吗?”

每次说到孩子的话题猴子就滔滔不绝,直到我白眼儿都懒得翻他才算完。

“那个,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同甘共苦吗?”我翻刚刚的旧账,“怎么你跟我一起同甘,就不共苦了!”

如今因为这个病,猴子所有的梦想可能都会因此终结,可上天连一个健康的孩子都不能给他。

“啊?我又怎么了?”他笑眯眯地看我,一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

我瘫坐在坐椅上,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两桶米酒下肚,我们俩的脸都红扑扑的。我打了个饱嗝儿,冲大叔嚷说:“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到了家,我在大叔的监督下乖乖上床睡觉,直到我睡着,大叔才悄悄关门离开。

菜很快被端了上来,我们都饿了,没有说闲言碎语,而是喝着甘甜浓郁的竹筒米酒,大快朵颐起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不记得梦的内容了,可我知道那是一个很美好的梦。

这笑容,像一个小小的太阳,久违地,温暖了我的心房,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大叔吃过饭了。

我记得有人说过,如果你不能记起梦的内容就说明那个梦会成为现实,所以我让自己不记得了,我只是期待真的可以梦想成真。

“嘿嘿,那是,我命好。”他挠挠头,布满倦容的脸上,浮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6

我心里涌起一股股汹涌的难过来,但还是强撑着笑脸,没心没肺地跟他打趣说:“你倒是很会掐时间,来得正好。”

自从猴子出事儿,我大四不逃课的决心与意志就彻底粉碎了,我偶尔回学校一趟都只是为了必修的科目,其余的时间,我都待在医院。

刚好排到我的时候,我看到那辆熟悉的宝马缓缓地开来。大叔从车上下来,我望向他的脸,看到的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脸疲惫,他仿佛一夜间,老了。

每次我回学校晓林都很心疼地看着我说:“莉香,你怎么又瘦了一圈儿,你要好好对你自己才行,等我忙完了,我就去看猴子。”

我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到了,然后乖乖地开始排号。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照顾人这种工作,用不到你。”

我离得近,到的时候大叔还在路上。今天人不算多,可依旧要排号儿。

晓林又接了几个工作,顺利地签下了经纪公司,每天忙得要死,可是在学校的功课也一直都没有落下,晓林就是这样的人,拼到死。

菜馆很小,也就能容下十张左右的桌子,可因为味道正宗,价钱也公道,所以这里日日人满为患。

这一天刚下课,我又要飞速闪人,刚冲出教室,就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杨沫。

老板是个傣族老婆婆,很和气的样子,岁月虽然催人老,但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女。

杨沫一脸郑重:“莉香,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约吃饭的地方是民族大学西门的那家云南菜馆,叫“宝琴”。

“改天成吗?我现在得去医院。”

3

“我知道猴子的事情了……我想去看看他。”

也许我真的是个傻姑娘吧,想到这个,我微微地笑了起来,大步大步地走了起来。

我一愣,然后说:“杨沫,我替猴子谢谢你,不过以他现在的情况,我真心觉得你不太适合出现,过一阵子好吗?”

风轻云淡,月亮很圆。

杨沫抬起头来,眼睛却红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能给我二十分钟的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

难得的,今晚的北京竟然看得到几颗稀落的璀璨明星,不远不近地散落在银河里,很温暖的样子。

我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就二十分钟,我得去医院替樱桃。嗯……樱桃是猴子现在的女朋友,真是个好女孩,猴子出了这种事儿,她一直不离不弃的,他们真的很般配。”

挂了电话,我抬头望向天空。

我明显话中有话,聪明如杨沫,自然听得出来。她没接话,只是微微一笑,嘴角满是苍白。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约定了吃饭的地点。

在电影学院后门的卢米埃尔咖啡馆,我跟杨沫坐定。她看着我的眼睛满是难过地说:“莉香,你想知道去年夏天发生了什么吗?”

“一起吃饭啦!”我很有默契地接上他的话。

看着眼前的这个卸去浓妆素面朝天的杨沫,我忽然觉得当初的那个她又回来了。后来,我的确只给了杨沫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三分钟的时候,我就哭成了个泪人儿。

“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要不……”他拖长音。

杨沫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告诉我,去年夏天,她从自己老乡那里接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她用了所有的努力来准备这一份工作。可是她被骗了,她在京郊,被一群所谓的制片人轮奸了……

“呃……”说到这个,我沉默了下,“油漆质量问题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看着眼前哭得几近崩溃的我,杨沫伸手过来,拿起纸巾,为我擦泪。

“好吧,你可以去告我,反正最近很多人告,不缺你一个。”他语气轻松地讲。

“莉香,你觉得以这样的情况,我还能跟猴子在一起?我没办法当作那一切没发生过,也没办法接受平凡的生活。我为生活付出了这么惨烈的代价,那我也要得到,得到人上人的机会。”

“我很强大的好不好,简直是美貌和智慧的化身,你这是诽谤。”

“可你应该告诉我们的。”我满脸泪痕握住杨沫的手,“我们是朋友啊。”

“哈哈,”他又笑起来,“那你就做你的傻姑娘吧。”

杨沫笑了:“莉香,我很嫉妒你,你知道吗?你活得这么简单,可是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复杂得让人心寒。我也很想把朋友当作全世界,活得轻松自在,有伤容易好。可是,我没那个资本。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告诉过你,我爸从小就抛弃了我跟我妈,我妈一直以给人做保姆为生吗?”

但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能拖着无奈的尾音,跟大叔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我回答不上来,大叔俨然成功地岔拜了话题。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只留下了干涸的痕,我咬着嘴唇,思考着我要做什么的傻问题。

“可是我说这一切,不是要你可怜我的哦,我只是告诉你,我也有我的小苦衷。莉香,我本来只是想见猴子一面,告诉他我真的爱过他。可是,我早就不是一个有资格爱别人的人了。但这些话跟你讲了,我忽然就觉得没什么见他的必要了。对不起,我把你当树洞了,过去对你做的一切,也真心对不起。”

“那你要做什么?”我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的大叔嘴角漾出微微的笑。

我心忽然一紧:“杨沫,你想干吗?你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做傻姑娘。”我像个任性的小孩子,眼泪却停住了。

杨沫笑了:“你不会又要天真地以为我要轻生吧?”她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头,“莉香啊莉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了,你真是善良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傻姑娘。”他轻声道,声音有些颤抖,“其实,只要你每天开心地生活,让我在这个偌大的北京城里,累了倦了,但一闭眼就能想到城市的一端有个活蹦乱跳的你,就已然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你不要跟我故作轻松,我知道你跟我讲出这一切并不轻松。杨沫,你不要这样,我好难过……”

说罢,两行咸咸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路人们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我不管,再也不管。

“别难过啦,每个人命不一样的。”杨沫清清嗓子,“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嫁人了。”

“大叔……”我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知道吗?如果我哭了,也是因为每次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陪着我。可在你需要人陪的时候,我却跟个傻帽儿似的被蒙在鼓里。大叔,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好丢脸。”

“啊?!”

“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他大我十几岁,内蒙人,家里本来一贫如洗,可后来多亏了煤炭,现在钱多得花不完。”

我抹一抹脸上的泪,颤抖着倔强的声音说:“我没哭,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杨沫,你别这么做好不好?”

他慌神儿了,连声说:“莉香,你别哭,你别哭,我错了。”

杨沫伸手出来,给我看戒指:“我们已经订婚了,他待我很好,他是吃过苦的,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因为憨厚,我觉得踏实。莉香,我现在很幸福,一毕业,我们就正式结婚,移民去加拿大。”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语气中沾上了哭腔:“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你不幸福,幸福就是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杨沫,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你的人生。”

“……”

“莉香,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说教王了。”杨沫冲我眨眨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女孩儿,也许等你大一点儿,你会明白我的选择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沫笑起来,窗外有风吹过,她好美。

一会儿,他讲:“你都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被秋天午后的阳光洒得有些恍然,忽然想起过去的我们。几年前刚来北京的我们,那个抱着蒙奇奇的女孩,那个黄头发的猴子,那个吐在车上的杨沫。

“……”那头的他沉默了。

我们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被生活无情地推着走,身不由己却只能逆来顺受,在现实的洪流中,努力伸手,试图抓住哪怕一丝丝的暖。

“真的好吗?”

我跟杨沫没有聊到二十分钟,她的未婚夫来学校接她,一起去确定婚纱的样式,她接了电话就匆匆走了。

“哈哈,”他爽朗地笑,声音中没有丝毫的不自然,“我当然好啊,好得不得了,怎么?最近没联系你,不高兴了?”

我步出咖啡馆,远远地看着她小跑着消失在秋日下午的尽头,心中满是怅然,一时间太多的信息萦绕脑中。我晃了晃有些疼的脑袋,决定把杨沫的秘密烂在肚子中,永远不让猴子知道。

“大叔,你好吗?”我倚靠着栏杆,缓缓滑蹲下来,坐到地上。

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樱桃打来的,我赶紧接起来:“怎么了樱桃?是不是猴子出了什么事儿?”

他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对劲儿,说:“莉香,怎么了?”

樱桃说:“没事莉香,你不要担心。”

“嗯,是我。”我声音低落得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

我松了口气:“我现在一惊一炸的都跟我妈一样了。”

“喂?莉香吗?我刚刚在开会。”那么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樱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只是……莉香,猴子要跟我分手。”

这时,电话响起来,不用看,我知道会是大叔。

7

我手扶栏杆,俯下身去,深呼吸,心中忽然涌起伤悲。

几天后,猴子出院了,但是他的情况并没有太多好转。猴子出院的那天,他的父母来了北京,之前我们一直都没有勇气告诉他们猴子的情况,直到猴子出院。

天桥下,是被堵得结结实实的车流,车灯连成一条朦胧的线,很美。

猴子的父母一看见他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猴子的妈妈本来比我妈看起来还年轻漂亮,但是等她照顾了猴子几天,我再见到猴子妈妈的时候,感觉她整个人都老了十岁的样子。

华灯初上,我站在天桥上,清爽的微风吹来,拂乱了我的发。

那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那天樱桃跟我说的话,一想到我心里就针扎一般的难过。

北京的夜幕已然降临,秋末的北京,天黑得早了很多。

那天接到樱桃的电话后,我就急急忙忙赶去见樱桃。我们俩在樱桃家附近的星巴克里找了一个偏僻的位子坐下,樱桃看起来一脸的疲倦和苍白,见到我后她就对我说:“莉香,猴子不是开玩笑的,他认真得一塌糊涂。”

学院路开始堵车,我决定不打车,步行穿过两个天桥,去马路的那边坐公车。

我当时就有点儿傻了,我不知道这两个冤家又搞什么飞机,我忽然想起樱桃可能不知道猴子的病是可以遗传的情况。犹豫一下,最终我还是觉得,把这件事告诉樱桃比较好。“樱桃,有些话,作为猴子最好的朋友,本来不应该我说。你是个好女孩儿,可猴子他……”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拨通了大叔的电话,响过八声后,他没有接。

“我知道,我知道莉香,我什么都知道。”没等我说完,樱桃就打断了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猴子不想拖累我,我也已经知道猴子的病很有可能遗传给后代。可是我真的不在乎,我爱猴子,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我只想……我只想照顾他……两个人好好地生活,好好的……”

我挠挠头,虽然明知无人注意到我,却依旧一脸尴尬的表情。

听樱桃这么说,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樱桃竟然爱猴子爱得这么深。

当我像只鸵鸟一样踏出四季厅的门,就明白我成不了林学姐,然后我有些害羞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小时候偷穿妈妈衣服被发现的孩子。

同时我也真的替猴子高兴,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值得自己付出的人,可我还是想劝劝樱桃。

三根烟后,我起身,拿着我五道口买的便宜布包,想像林学姐那样吸引着众人目光,傲然地走出四季厅。

“樱桃,猴子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孩儿,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但是你要想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生一世的事儿。”

林学姐走后,我坐在四季厅,静静地抽烟。

“莉香,我在你面前讲出这些话,就是想往一辈子想的。”

2

“可是……”我词穷了,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猴子已经这样了,有一个樱桃这么好的女孩儿愿意照顾他一生一世自然是好。

我望着她的背影,脑袋里乱糟糟的,很有被驴踢了的感觉。

但如果我就这么为猴子高兴未免也太自私了,樱桃年轻漂亮,她可以找到更好的,而猴子,俨然已经不再是最好的那个。

四季厅里的所有人都被她的气场吸引了,有些人天生就是用来吸引别人目光的,这位林爱凡学姐俨然就是这样的女人。

“莉香,”看我沉默,樱桃说,“相信我好吗?有些感情是注定的,就好像你遇到大叔,就像我遇到猴子。我跟猴子交往的时间不长,可是,他让我想要把未来交给他,我请你帮帮我,就让我有这个赌一次的机会好吗?”

她起身走了,拿着她昂贵的HERMES(爱马仕),踏着轻盈的步伐,优雅地飘然而去。

“樱桃,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而是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你没必要赌这一次的。”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也回敬她一个微笑。

“如果我不赌,那猴子怎么办?莉香,你跟猴子都是好人,我相信你们都是为我着想。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我就这么走了,那猴子可能真的就这么完了。而我,也会遗憾一生。我真的宁可相信这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考验,渡过这一关,我们一定会柳暗花明。就算没有柳暗花明,我也想一路陪着猴子走下去。”

“好吧,那我走了,很高兴认识你,莉香。”她脸上挂着暖暖的笑。

樱桃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决绝而坚定,让我再也讲不出拒绝的话来。

“不了,我不是很饿。”

随即,樱桃的声音低下来,哽咽着说:“可现在猴子不肯见我,他铁了心要跟我分手。”

“嗯,一块儿吃个饭去?我请你。”

我长长地叹口气,真的只有两个善良的人才会让彼此痛苦。

“那我考虑考虑。”我有点儿诚惶诚恐。

于是我答应樱桃,我会去跟猴子谈谈的,尽我所能。

“你是他现在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真诚的笑,“不过,我今天来不是要强迫你去做什么事情的,这事儿,还得看你,你要是愿意去就去,不愿意的话,没人会勉强你的。”

猴子因为要办理休学的事情,他们一家三口暂时在知春路的皇冠假日酒店住着,住的还是倍儿豪华的套间。

“我,可我又算什么呢?”

我一边感慨有钱人的奢侈,一边按响了房间门铃,来开门的是猴子妈妈。

“我劝了他很久,他都不听,所以我想到了你,我想你应该去试试。”

她一见我,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莉香,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呢,匡明他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我……”我手足无措起来,手心开始冒汗。

我拉拉猴子妈妈的手,努力装出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来:“没事儿,阿姨,我去看看他,他就拿我一个人没办法。”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个性,现在谁都劝不住他,不过……也许你,可以试试。”

我去推猴子房间的门,门锁了。我敲门说:“猴子,是我,开门。”

“啊?!这怎么行!”

里面没有反应。

“放弃他现在的事业,他想要转手他的股份,退休。”

于是我捺着性子继续敲,可猴子在里面还是一直沉默。

“放弃?放弃什么?”

最后我急了,开始踹门,把猴子爸妈看得一愣一愣的。

“也就是说,他想放弃。”

刚踹了没几下,门开了,门后的猴子一脸虚弱又痛苦地看着我说:“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嗯?”

“不能。”我一脸严肃,闪身进门,顺手又把门关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点起一根烟。

“志安被最亲的人这样对待,现在心灰意懒,丝毫不想申辩什么。”

猴子没理我,缓步走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我能做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能做什么事情,难道去咬死许皓天和许志军吗?

“我听樱桃说你要跟她分手?”我明知故问。

“找你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想许氏企业落入许皓天和许志军的手里,许氏企业能有今天,完全是志安一手建立起来的,我不忍看到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猴子不搭腔。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匡明,你今天把这事儿给我说清楚了,你这样对樱桃不公平。”

学姐又燃起一根烟,抽一口,补充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来参加股东大会的。志安在我们离婚的时候,分了他手中的一点儿股份给我,为了让他心里好过,我没有拒绝。”

猴子长长地叹口气,眼睛依旧盯着窗外:“那你觉得我跟樱桃在一起就对她公平了?”

我一时间脑子不够用了,顿在那里讲不出话来。

“……”我沉默了,随即,我坚定地说,“如果你爱樱桃,而樱桃也爱着你,那就是公平。”

学姐用淡然的口气,条理明晰地讲完那在我看来无疑比连续剧还要情节化的一切。

“你不懂,莉香……”猴子满脸痛苦。

大叔一边要忙着处理安邦漆生产事故的善后问题,一边又要想办法在几日之后的董事会上洗脱自己莫须有的罪名,所以现在已是焦头烂额。

“不懂的是你!”我打断猴子,“也许我有好多事情不懂,可是,对于你们俩的事情,我无比懂得。猴子,你觉得你这样放手就很伟大吗?也许真的是有一种爱叫放手,可绝对放不在你们俩身上。你要真爱樱桃,就应该携手并肩地跟她一起迈过这道难关,而不是就这样放弃。”

这个爆炸性新闻一传出,无疑给大叔的形象抹上了一层灰。在许皓天和许志军的煽风点火下,管理层已然准备召开董事会,来讨论大叔的管理失误问题。

“我……”

许氏企业是一个控股集团,兄弟三人手上的股份加起来也只不过占到百分之五十多而已,公司的管理权虽然掌握在许志安手上,可是,如果董事会的其他股东们想要罢免许志安,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听我说完,”我叹口气,“猴子,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不是角色扮演游戏,也不是偶像剧,你现在放弃樱桃,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真不懂你现在在演什么别扭的戏码,折磨自己再折磨别人你觉得很好玩吗?”

他们把这个明明是生产事故的问题扩大化,然后买通一些媒体,把大叔塑造成一个迷恋小女生,把企业的日常管理置之一旁的不负责任之人。

“我,我也不想放弃……可我……”猴子别过脸去,言语已经带上了哽咽。

两人策划了许久,终于,在安邦漆出现问题的时候,他们想出来了一个损招儿。

“你不想放弃,那你现在是在闹什么别扭呢?”我也努力憋住自己的泪,我要再哭就太他妈像琼瑶小说了,“你想过樱桃的感受没有,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地把你们过去的感情通通推翻,即便你是为了樱桃好。可是,你把那些美好的回忆当什么了?”

许皓天气得要死,这时许志军乘机拉拢了许皓天,要跟他组成统一战线,一起处心积虑地想要从大叔手里把公司的管理权拿过来。

“我……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大叔把许皓天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番不说,作为惩罚,还缩减了许皓天的日常开支。

“去找樱桃,跟她讲清楚,告诉她你深爱着她,你要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猴子被许皓天打了之后,我打电话向大叔求助。

“莉香……别逼我。”

大叔是当家的人,但是作为老三的许志军,一直觉得自己比他的这个二哥强,所以处心积虑想要上位。

“猴子,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逼你自己,把自己推向痛苦的深渊,哪里有那么多讲不出口的爱。”

许氏企业跟许多家族企业一样,都存在着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的钩心斗角。

猴子不讲话了,我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猴子的手机响起来,猴子拿起来看一眼,又放下。看他犹豫的神色,我就知道是樱桃。于是我一个箭步上前,拿起电话一看,果然是樱桃。

终于,她说:“志安出事儿了,相信你也知道一点儿。这事情因你而起,看似与你无关,但其实你无意中成了别人的棋子。”

我把手机送到猴子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猴子,是个男人你就接。”

“刺啦”一声,烟头熄灭了,那一点儿火光倏忽而逝。

猴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只听他嗯嗯啊啊了几句,把电话挂掉了。

她比我先抽完手中的烟,她在烟灰缸中倒入一点儿水,然后轻轻地把烟头放入其中。

“樱桃说什么?”

她们如此忙碌,又毫无头绪,奔跑过后留下一场绝望又伤感的空白。

“她说她想见我。”

只有我们两个人,悠然地坐着,抽一根烟,时间在我们身边仿佛凝固。无人注意到坐在角落的两个女子,无人关心她们讨论的话题,她们永远有着比了解别人更重要的事情。

“你答应了吗?”

四季厅人很多,喧哗无比,人人都仿佛在谈论着无比重要的事情。

“嗯。”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透过四季厅的落地窗,洒了进来。

“在哪儿?”

于是,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在酒店大堂见,莉香,你扶我下去吧。”

“是啊,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要说些什么呢?”她仿佛自言自语,又话中有话。

樱桃出现在酒店大堂的时候,几乎吸引了酒店里所有生物的眼光。

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子,经历过了世事风雨,看一切也都云淡风轻,而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平淡之美,在我看来,便是风情万种了。

樱桃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穿着一身简洁得体的婚纱,高贵得像个公主,白玉般姣好的面容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彩,一时间,整个酒店大堂所有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她笑了,轻轻地把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这无心的举动,那么美。

我跟猴子都呆了,嘴巴不自觉地形成O字形。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呢?”我打破沉默的空气,淡淡地说。

樱桃迈着款款的步子,丝毫没有在意路人们或赞许,或吃惊,或吓到的眼神。

我也给自己点上,我们相对无言,默默地抽完半根烟。

她走到猴子面前,半跪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只蓝色小盒,“啪”一声打开,一枚简洁却不失风华的男款钻戒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拿起一根中南海,递给她,她犹豫了下,接了过去,熟练地点上。

樱桃看着猴子,眼睛里已然默默地升起了雾气,她缓缓说道:“匡明先生,我向你求婚,希望能跟你携手共看岁月静好,你愿意吗?”

我被她的大段叙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那么袒露她过往的一切。

猴子显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跟雕塑似的傻愣在那儿,还好我及时清醒了过来,一掌呼过去道:“你傻愣着干什么啊,是不是男人啊!”

随后,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我要谢谢你,莉香。”

这一掌,把猴子瞬间拍醒了,他眼中也有了泪。他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滑出眼眶。

学姐说到这里时,微微地笑了一下说:“志安说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见到你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如此痴迷,是你让他当初中断的爱情线,继续延伸了开来。”

“樱桃,你不需要这样的……”

大叔很痛苦,但他更爱我的这位学姐,所以,他放手了,他选择了让她去拥有自己的幸福。

樱桃抬起头来,眼泪也盈出:“你不要问我需不需要,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意吗?”

我的学姐犹豫再三,但在对方的一次次坚持的感动下,她同大叔摊牌了。

那眼神,坚定到可以让整个世界的残忍退却。

医生又回到了中国,找到我的这位学姐,要带她一起走。

猴子看着她,缓缓弯下身来,从樱桃手里接过了戒指,戴在了手上,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我愿意。”

两人痛苦又挣扎,但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

猴子讲出“我愿意”的刹那,整个酒店大厅响起一片欢呼声,所有人都被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感动了,自发地欢呼起来。

时间让两人明白了彼此间的思念,原来两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相爱。

再铁石心肠和不明就里的人,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流动的深情。

一开始两人,只是经常约出来一起聊天喝酒,后来医生回了美国,两人暂时分开了一段时间。

两人相拥而泣,我看着这对冤家,也不禁泪盈满眶。

两人一同喝了几杯,聊了一会儿,结果一聊之下,竟然甚为投契,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于是上去哽咽着拍两人说:“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这是高兴的事儿,都给我笑起来。”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下,她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刚刚从美国回来,是个医生,英俊潇洒,年纪轻轻就可以做难度最高的心脏搭桥手术。

经我提醒,两人又不哭了,互相看着傻乐起来,跟俩神经病一样。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的这位准贵妇学姐天天混迹于各种各样的Patry(聚会)上,夜夜笙歌。

猴子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开玩笑说:“你们这是逼婚,我稀里糊涂就上了贼船了。”

大叔忙于事业,忽略了在家中日日等待的妻子,他给她最好的物质,却忘记了女人最需要的不是物质,而是一颗可以天天陪伴她的心。

“我对天发誓,这事儿我可完全不知道,纯属樱桃姑娘一人策划的。”我确实不知道,真没想到樱桃姑娘竟然这么猛,跟人家一比,我是多懦弱一姑娘啊。

然后这场迅捷的婚姻,终究没有熬得过时间。

我用肩膀碰碰樱桃姑娘,赞叹道:“樱桃姑娘,我被你打败了。我装了这么久的女流氓,真没想到一个女流氓头子就一直潜伏在我身边。”

家族里的老人们,觉得让一个男人成熟起来的最佳方法,就是让他结婚,拥有一个家庭。所以,理所当然的,大叔跟我的这位学姐迅速地结婚了。

“彼此彼此,承让承让。”樱桃姑娘笑,眼睛弯成了幸福的月牙儿。

这也是他刚跟我认识时,能够如此熟悉我们学校的原因。不过,继承家族事业这个意外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后,他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势成熟起来。

猴子订婚的事情我没有跟学校的同学说,他们已经不需要再跟这个世界交代。

于是接管这个家族的,便是身为老二的许志安大叔。而那个时候的大叔仅仅是一个在北航读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正跟我眼前的这位学姐谈着一场浪漫的恋爱。他们每日骑自行车穿梭于这两所学院路上的学校,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夜半时分爬上金字塔,一起去马甸吃一碗老北京的卤煮火烧。

猴子回到了家乡,樱桃也辞职了,陪他一起离开了北京。猴子在家乡积极地配合治疗,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安邦公司是家族企业,许皓天的父亲是老大,本来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可在许皓天还很小的时候,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中间我抽空回了一趟山东,我的生活太像连续剧,我受不了了,我需要一段安静的生活。

然后,她把这看似偶然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摆到了我的面前。

我妈看见我抱着我就开始哭,边哭还边挠我:“你说你怎么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啊,你怎么对自己那么不好?”

她深深地吸一口烟,脸上依旧带着平淡的微笑,她说:“你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以为我妈是说那段时间我被传包养的事情,我当下就狠狠地耻笑了她,说她没水准,连网上乱说的话都相信,我是她名正言顺的女儿,根正苗红的,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找我什么事儿?”我点上烟,喝一口茶,问她说。

我妈就说:“我当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你妈我又不是傻子。我就是觉得你不应该委屈自己,你就应该撂摊子不干了,回来家里做点儿小买卖,都比在北京待着抛头露面强。”

“抽烟吗?”我们异口同声地问对方,然后都笑了。

“我回来站街上卖冰棍儿,您不会觉得脸上没光?”

我们回到位置上坐定,各自拿了烟出来。

“傻姑娘,只要你幸福,在街上卖鞋垫妈都觉得高兴。”

我走去前台要了一壶菊花茶,她走过来帮我拿茶杯,还捎带着拿了一个烟灰缸过来。

“我才不相信您哪,您就是贪慕虚荣的人,当时打电话让我嫁入豪门的是谁来着?”

“菊花茶好了。”她抿嘴微微笑,温暖得让我对她满是好感。

“肯定不是我!”

我们去了教学主楼的四季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你喝什么?”我问她。

“那必须得是您!我跟您说吧老太太,现在能洁身自爱又貌美如花的女子也就我这么一个了,您还不赶紧把我当熊猫一样好好养着,还一见面就挠我,不怕我离家出走啊。”

这让我对她的好感度大增。

“你敢!”我还没说完,我妈的毒手就又向我伸过来了,打得我没处躲没处藏的。我跟我妈就像两小孩儿一样在家里跑,笑着笑着眼睛又都湿了。

我刚要说点儿什么,她就很可爱地抢话说:“嗯,你叫莉香,我知道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告诉我妈说猴子生病了,但是也订婚了,我妈就叹气说:“哎,没事儿,吉人自有天相,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我叫林爱凡。”她朝我蔚然一笑,那笑容,真是颠倒众生。

我也跟着我妈叹气。

我吃了一惊,但还是很快地把手伸了出去,跟她握了一握:“当然有时间。”

叹气后,我妈竟然又来了一句:“哎,你说的猴子,是哪个?”

她手伸出来:“我是许志安的前妻,有时间聊聊吗?”

这一次,我没有拿眼横我妈,因为看着她的脸,我是真觉得,她老了。

我一脸问号地说:“你好,找我什么事儿?咱们认识吗?”

她不再是那个活力充沛,每日跟我斗智斗勇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中年妇女了,她脸上浮现出了慈祥的神色。

刚出教室门,就看到一个贵妇状陌生女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老了,我也大了。

我赶紧把头发用皮筋随便一扎,把衣服、水什么的往包里一塞,冲出了教室。

时光就这样无情地匆匆流去,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给。

就听到有人叫我说:“莉香,门外有人找。”

在家的那些天一直都很开心,我每天跟着我妈早起去晨跑,然后在街边买豆浆油条,晚上的时候就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玩猫逗狗,生活规律得不得了。

这日,刚上完形体课,我正一身疲惫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在北京的很多事情都像一场梦一样,在我离开之后,突然间就灰飞烟灭,仿佛一场空虚的轮回,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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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很多时候,我知道,就是这种仿佛虚幻的不存在,才是真正沉重而又无力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