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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至死不渝

傅绍白:“纪以南,你觉得是我毁了你的人生是吗?我若像你这样遭遇一点失败就逃避自虐的话,早死了八百回,别说我看不起你,你就是孬种!”

纪以南打累了。傅绍白受重创。纪以南放松警惕,停下来喘口气。就是在这喘口气的工夫,傅绍白迅猛地勒住纪以南的脖子,随身带的瑞士军刀已经刃血。纪以南感觉脖子上传来细微的疼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纪泽鹏惊得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傅绍白,你放开他!”

程知谨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画面,只能听见一声一声的痛响,什么都做不了。

傅绍白吐出一口口腔里的血:“现在,我有资格谈条件了吗?”

傅绍白被掐着命脉,放弃了抵抗。纪以南卷土重来,每一次都打在肉体上发出骇人沉闷的响声。傅绍白只是拼命地护住头,手臂已经痛得麻木。

蒋锦业举起打火机:“这仓库一见火星是会爆炸的,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可是傅绍白,你舍得让你心爱的女人和孩子为我们陪葬吗?”

“傅绍白,你再多浪费点时间,受苦的是程知谨,她这么挣扎,手腕会被勒断的。”纪泽鹏提醒他。

傅绍白的手臂勒紧,扯动了伤口,钻心地疼。

纪以南把指节捏得泛白,抄了一根铁杵,疯了般朝傅绍白砍打起来。傅绍白不还手,只是不断躲避。

纪泽鹏接着刺激他:“你想程知谨也像你妈妈一样葬身火海吗?你们的儿子可没你那么好运。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爸妈是怎么出事的吗?好,我告诉你。我只是亏空了公司两百万,两百万对你们傅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爸爸傅恒就是不肯放过我,一定要送我去坐牢。我亲眼看见他随身带着我亏空的证据去森林别墅,于是我雇了两个小偷。那一晚,刚好停电,那两个笨蛋东西没偷成被发现了,情急之中碰倒了烛台,火就那样烧起来了。我以为你们一家三口早就葬身火海,哪里想到你还会回来!”

“真让她走,你就没这么听话了。”纪泽鹏喘着粗气开口,转头看向纪以南,“他把我害成残废,把你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今天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傅绍白冷笑着看向蒋锦业:“你当然想不到,后面的事,你的好伙伴一定没告诉你。”纪泽鹏也跟着他望向蒋锦业:“后面的什么事?”

程知谨疯狂地冲他摇头,眼泪都急出来了。

“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在玩离间计,你看不出来吗?”蒋锦业开始有点儿慌了。

傅绍白举起手里的U盘:“按照你说的,资料清除,U盘送来。剩下的是我和纪家父子的恩怨,不关程知谨的事,让她走。”

傅绍白:“纪泽鹏,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你的这位好伙伴就是策划我回傅家的幕后推手。他不想带你玩了,因为你们父子太弱。但是你知道他太多秘密,所以他玩了招借刀杀人。”

蒋锦业笑:“现在,你还有提条件的资格吗?”

纪泽鹏脸色大变:“蒋锦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来了,男人之间的事没必要牵扯上女人,让她走。”

蒋锦业想开口辩解,傅绍白抢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妈妈当时受到惊吓开始出现阵痛,生下了我,其中一个小偷良心未泯,带我从火场里逃出来。他偷了我妈妈的首饰盒,辗转到国外避难,在黑市上出售赃物的时候遇到蒋锦业。蒋锦业通过我妈妈的日记,逼那小偷说出我的下落,然后策划让我取代你们父子,继续替他卖命。”他盯着蒋锦业,“我猜得对不对?”

傅绍白握紧手里的U盘,扫了眼四周,仓库只有一个出口,机油味虽重,却掩不住汽油的味道,随便一点火星都有可能引发爆炸。

蒋锦业张大嘴,哑口无言,他居然全部猜对了。

没有那三人预料中的暴躁和狼狈,傅绍白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因为比死更可怕的,是守护不了心爱的人。程知谨被禁锢在角落,手脚被束,没有明显的外伤,说不了话,一个劲地冲他摇头。

纪泽鹏艰难地摇着轮椅过去,揪住了蒋锦业的衣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傅绍白单枪匹马,明知是深渊还是跳进来。身后的闸门被放下,将仓库关得严严实实。

蒋锦业一把推开纪泽鹏,拉起程知谨当护身符:“你们这群笨蛋,全都被我玩弄在股掌之中。现在,我没心情跟你们玩了,把U盘丢过来!”

车库外,引擎声由远及近,蒋锦业笑着望向程知谨:“别着急,他来了。”

“你……蒋锦业!原来是你,是你……”纪泽鹏愤怒地从轮椅上摔了下去。

程知谨挣扎得更厉害,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傅绍白消失?他们要……杀了他?

傅绍白放开纪以南,将U盘扔了过去。

纪泽鹏握一握纪以南的手臂,安抚道:“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今天过后,傅绍白消失,纪家、傅家都会回归正轨。爸爸老了,以后一切都是你的。”

蒋锦业收好U盘,一手拖着程知谨,一手举着打火机:“全部往里边去,让出道!”他慢慢往闸门边挪动,想跑。

纪泽鹏单手艰难地摇着轮椅进来,他不是全身瘫痪,右手还能动。纪以南终于平静下来:“爸。”

纪以南将纪泽鹏抱上轮椅,傅绍白给他递了个眼神,他眨一眨眼睛。就在蒋锦业扭身开闸门的时候,两人一左一右冲上去,傅绍白抢回程知谨,纪以南夺走打火机。一时间,纪以南和蒋锦业交缠在一起。

“以南。”苍老厚重的声音响起,程知谨瞪大眼睛。

傅绍白割开绳子,扯掉程知谨嘴上的胶布,她哭出声:“你有没有事?”

程知谨怎么挣扎也发不出声音了。

“傻瓜,别哭,我这不好好的嘛?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里。”他用力打开闸门,手臂太疼使不上劲,才打开一条缝,闸门就被卡住了。

蒋锦业见情势不对,怕她再这样说下去纪以南真的会动摇,扯了胶布封住程知谨的嘴。

蒋锦业将手上的打火机砰地摔在地上,顿时火星迸射,仓库不知是从哪里烧起来的,火苗沿着堆积的破轮胎一直烧上房梁。

纪以南捂住耳朵大吼:“闭嘴,闭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纪以南和蒋锦业都吓傻了,蒋锦业脱下外套妄图灭火,完全是徒劳。纪以南推父亲到门口,与傅绍白一起拉闸门。两人合力,闸门终于打开了一点,刚好够一个人侧着身子滚出去,但是不能放手,一放手,闸门就会掉下来。

程知谨挣扎,手腕被勒出血也不知道疼:“纪以南,你们是兄弟,是有血缘的亲人,你不能这样。你还能回头,只要你愿意。你妈妈还在医院,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窗口,她在等你,等你回去。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纪以南,你听见没有?”

傅绍白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程知谨……你先走!”

“回头?”纪以南像笑又像是哭,他撸起衬衫的袖子,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针孔触目惊心,“你告诉我怎么回头?我的人生已经毁了,被傅绍白毁了。他毁了我的人生,我要他的命!”

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仓库随时都会爆炸。程知谨摸出他的手机,从缝隙滚出去,在外面帮他们抬住闸门:“你快出来。”一手拨119。

程知谨一心想弄清楚他们到底要怎么对付傅绍白,沉声劝他:“你帮过我,你不是坏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蒋锦业瞅准时机要往外冲,被纪泽鹏拖住,他拼命抱住蒋锦业的腿,蒋锦业使劲踢他。纪以南松手去帮父亲,只剩傅绍白一个人在撑着门闸。火势越烧越大,油罐传出爆破声。

“你也闭嘴!”他一转身,暴躁地指向程知谨。

傅绍白已经撑不住,他趴在地上看外面的程知谨:“程知谨,你听我说……”

“纪以南。”程知谨仔细看才发现他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衬衫满是褶皱,满脸憔悴,整个人瘦得快脱形了。

“你快出来,我抬住!”她一个人的力气根本不可能。

纪以南一把揪住蒋锦业的衣领:“我叫你闭嘴!”

“程知谨,你听我说……”傅绍白的手臂开始颤抖,“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一分一秒都没有,别再做白日梦……”他单手撑住闸门,另一手猛地推开程知谨,“忘了我!”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闸门掉下来,关闭了。

蒋锦业摇头:“虎父生了个犬子,你成不了大事。”

仓库大爆炸,程知谨被气流震开,晕了过去。

纪以南发怒地将矿泉水瓶扔出去:“你闭嘴!”

“傅绍白,不要!不要!”程知谨在黑暗中手足无措地想要抓紧他,可是什么也抓不住,她恐惧地大喊,“傅绍白!傅绍白!”有人按住她的手,力道很大,她动弹不了。

蒋锦业讽刺地笑出声:“纪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义凛然了?那么,明知道她无辜还把她掳来的是谁呢?”

“老师,老师!”是蒋晴的声音,她同医生一起按住程知谨。蒋晴不知道她醒来会怎么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她做傻事。

纪以南伸手拿起桌上的水灌了一口:“我们的目标只是傅绍白一个人,不要伤害无辜。”

蒋晴努力叫醒她。她像是在做噩梦,双手挥舞着,嘴里一直在喊傅绍白。蒋晴的眼泪掉下来,她赶紧擦掉:“程知谨,你醒醒!”

蒋锦业松手:“你别告诉我,你也看上她了。”

她终于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眨眨眼睛,焦距才慢慢集中。素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第一知觉是痛,手腕、膝盖、额头都在痛,整个人仿佛已经散架。

程知谨惊愕,竟然是纪以南!她猜谁都猜不到是纪以南。

她挣扎着要起来,护士还牢牢地按着她。

“别碰她。”纪以南抽完一支烟回来——仓库里抽烟很容易发生火灾。

“老师,你伤得不轻,现在不能动。”蒋晴的眼睛肿得厉害,一看就知道哭了很久,她牢牢按着程知谨扎针的手臂。

蒋锦业蛮横地掐住她的脸颊,不让她躲:“你也认识,都是傅绍白的老熟人。”

“放开!他在等我!谁拦我,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不是我的朋友!”程知谨眼中闪着偏执的冷光,好似眼前这些阻止她的人都是她的仇敌。

她别开脸:“还有谁?你们要做什么?”

蒋晴的鼻子酸得厉害,声音哽咽:“程知谨你冷静一点,你不光是傅绍白的妻子,你还是一个母亲。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不爱惜孩子,傅绍白也不会走得安宁。”

“真聪明,所以我喜欢。”蒋锦业的手抚上她的脸。

程知谨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十指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肉:“你说什么?”

程知谨不敢猜,恐惧漫上心尖:“你……你们的目标是傅绍白。”

蒋晴垂下眼睛,比伤心更多的是愧疚:“傅哥走的时候……说是纪以南绑架了你,我很想相信,甚至祈祷这跟我爸爸无关,可我还是跟着去了。傅哥大概知道我跟踪他,所以绕了个圈把我甩掉了。我求吴奔,求他带我去,说不定能帮上忙。吴奔被我说动,可是我们赶到的时候,仓库已经发生爆炸。我们在仓库外发现昏迷的你,吴奔抱起你上车,让我马上把你送到医院,他自己往着火的仓库冲去,我喊不住他,也不敢耽搁。警察很快就赶来医院,说大火已经被扑灭,但……里面的人无一生还,连吴奔都受了伤。”她小心翼翼地说完。程知谨变得很平静,平静得让她心慌。

蒋锦业:“你那么聪明,猜猜看。”

程知谨缓缓松开蒋晴的手:“我要去现场,现在就要去。”

程知谨盯着他:“什么意思?”

蒋晴摇头:“别去,不要去。”现场太过骇人,看过的人只怕这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蒋锦业蹲下身与她平视:“今天结束后,你说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所有的事都会重回正轨。”

程知谨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们放开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亲自去看一眼。”

程知谨摇头:“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你在做这些事之前有没有想过蒋晴?背负着一个作奸犯科的父亲,她将来要怎么生活?遭人歧视,工作受阻,就连喜欢一个人也不敢放开胆子去争取。”

蒋晴一直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

蒋锦业不为所动:“拿蒋晴当挡箭牌,傅绍白已经用过,没用了。”

程知谨望着她,眼神如三月冰霜,让蒋晴心颤。

见到绑匪的真面目,程知谨倒是不怕了,脸上的表情渐渐松缓下来:“蒋晴是个好女孩,终究还是被你拖累了。”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就可以去了,是吗?”她这样问蒋晴。

“眼睛睁这么大会疼。”蒋锦业已经近身,伪善的笑容浮在脸上。

蒋晴惊恐地张大嘴:“你、你一定要冷静,不要做傻事!”

蒋锦业!程知谨使劲睁大眼睛辨认。

“是,还是不是?”此时的程知谨让人害怕。

“看样子是清醒了。”

医生给蒋晴递了个眼色,程知谨已然在崩溃边缘,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们现在要尽量安抚她,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开解。

幽暗的空间伴着铁闸门的巨响突然变得敞亮,进来的男人背着光,她看不真切。

“如果医生说你的身体没问题,我就陪你去。”蒋晴顺势把“球”抛给医生。

这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破旧轮胎,还有几辆报废的汽车。整个仓库没有窗户,只有从破瓦照进的光线。离她三米处有四个轮胎搭起的简易桌,上面有水、烟,不止一个人的量。她没有被蒙住眼睛,说明绑匪根本就不怕暴露身份,她猜很有可能就是她认识的人。

程知谨:“好。”

浓烈的机油味刺激着程知谨清醒过来,她最先感知的是疼痛,手臂被反扭着绑在身后,动一动,粗绳就勒进皮肉。从石棉瓦透下的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她撑着冰冷的地面,身子往后挪了挪,终于能看清屋里的环境。

医生松开程知谨。蒋晴要求一名护士同行。那护士随身带着镇定剂,以防万一。

蒋晴明显松了口气。傅绍白嘱咐她:“看着吴奔,让他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蒋晴的心里忐忑不安,一路上,程知谨都表现得太过平静,她不出声,谁也不敢说话。

傅绍白沉默片刻,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不是。是纪以南。”

距离仓库很远就能闻到空气里的硝烟和浓重的烧焦气味,程知谨忍不住干呕。蒋晴连忙让司机停车,程知谨下车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本来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蒋晴递了一瓶水给她,她接过漱口。蒋晴刚张嘴,她已经回到车上,让司机开车。

他走到院子里碰到蒋晴。她看上去非常紧张,颤着嘴唇问他:“是不是我爸?”

远远就能看见消防车,大火已经被扑灭,消防员正在配合警察搜检尸体。外围拉了一圈封锁线,程知谨被拦下。警察面无表情地说道:“警察办案,禁止靠近。”

“你会。我交代的事,没有哪一件你做不到。”傅绍白说完,已经推门出去。

“我姓程,是这件爆炸案的涉案人,我要见你们的领导。”程知谨直接要求。

吴奔一下甩开他的手:“你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自己出来照看,我不会答应你。”

警察皱着眉看她。

“你听我说完。”傅绍白的表情很郑重,“我不是什么好人,没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商场上耍手段和阴谋倒做过不少,很多人都诅咒我会有报应。如果这一劫我逃不过,我希望程知谨和孩子能平安。这U盘里的东西是程知谨的父母用命保住的,我没那么大情怀,至少要对得起程明声这个忘年之交。”他拍拍吴奔,“我们五兄弟,你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万一我出不来,帮我照顾程知谨。”

蒋晴也开口道:“我叫蒋晴,蒋锦业是我父亲,也是这件爆炸案的涉案人,我要见你们领导。”

吴奔瞪大眼睛:“哥……”

“什么情况?”一位中年便衣警察探着头问了一句。

傅绍白看着他,很平静:“你以为蒋锦业和纪泽鹏搞这么大事真的只是要这个U盘?”他转身,双手握住吴奔的肩膀,“我会用自己换回程知谨。你半个小时后再出发,城郊五百米废弃汽车厂,一看见程知谨出来,你就马上报警。”

拦路的警察赶紧回答:“江队,她们两个都说是涉案人,要见你。”

他拿起桌上的U盘就走。吴奔一把拉住他:“哥,你拿的那个根本不是蒋锦业要的U盘,你疯了?”

中年便衣过来,打量了程知谨一眼:“让她们进来。”

“怎么样,是他们发来的消息吗?”吴奔紧张地问傅绍白。

程知谨和蒋晴跟着中年便衣警察进去。地上盖着三张白布,程知谨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衣角却已经被她抠破。

手机终于有消息进来:城郊五百米废弃汽车厂,带好东西,一个人来。

法医从临时搭建的帐篷出来,然后摘下口罩,面色十分愁苦。

吴奔张了张嘴,放弃了劝说。他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蒋锦业现在已经疯了,什么都做得出来,程知谨还怀着孩子。

中年便衣警察问他:“怎么样?”

“嘘——别说话,我会听不见来电铃声。”傅绍白的样子很吓人。

法医:“目前为止,还不能确定死者的人数。”

吴奔将牛奶放到他的手边:“好歹吃点东西,你现在不能垮。”

中年便衣警察一惊:“什么意思?”

傅绍白:“替我跟小五说辛苦了。”

程知谨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不能确定死者人数,是不是说还有人逃离了大火,还活着?”

吴奔蹙眉:“小五打电话来说网上的资料已经清理干净,服务器上也一点儿痕迹都不会有。”

法医也不知该怎么说,皱眉道:“这个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是几率太小。因为爆炸面积实在太大,根据残骸,根本无法确定死亡人数。”

“出去,谁也别来打扰我。”傅绍白的眼都没抬。

程知谨的手心都是冷汗:“不能确定就表示有存活的几率,我要报失踪!傅绍白,男,28岁,身高185,稍后我会把他的血型、相片以及详细资料送去警局。”

吴奔端了牛奶推门进来。

中年便衣警察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其实大家都觉得仓库这样的环境,想从爆炸中逃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程知谨那样执着,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

傅绍白在新房坐了一夜,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鲜红欲滴,床上铺的玫瑰经过一夜渐渐枯萎,失去了光泽。傅绍白一直盯着手机,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蒋晴又大哭了一场,警察拉着她让她节哀。不管蒋锦业做过什么,她可以站在法律和道德上批判他,但他终究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

“地点我会发给你。提醒你,报警的话,大不了同归于尽,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电话被挂断。

两人被警察送回医院。程知谨去看吴奔,听说他冲进火里去救人,也受了伤。蒋晴哭过一场,打起精神,陪着程知谨去看吴奔。

“地点,地点在哪里?”傅绍白追问。

刚到病房门口就碰到护士从里边出来:“请问你们找谁?”

蒋锦业在电话里笑出声来:“你鼓动蒋晴把我的财产全部捐掉让我变成穷光蛋,又给我一个假U盘,还把文物的资料上传到固定的网站,断我财路。你想我死,想得太容易了。现在,马上把网站上的资料全部撤销,拿真U盘来。”

“这个病房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吴奔的伤者?”程知谨问。

“你别碰她!”傅绍白对着手机吼道。

护士点头:“是的,不过,他已经出院了。”

蒋锦业在那头笑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那么爱她。”

程知谨和蒋晴都怔了一下,蒋晴紧张地拉着护士的手问:“他什么时候走的?伤得重不重?”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警告你,别伤害程知谨。”

护士:“他……伤得不算重,医生让他留院观察,他执意要走,谁也拦不住。”

傅绍白捏紧手机回到自己的车上,中控落锁。蒋晴在外面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

“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是信件?”程知谨问。

“嘘——我知道蒋晴在你身边,别让她知道是我。”

护士摇头:“他走得挺急,谁也没见,什么话也没留。”

“蒋……”

“谢谢。”程知谨不再追问,护士走开了。

“听上去,你很着急、很担心?”蒋锦业的声音毫不掩饰得意。

蒋晴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不想见我……也对,我父亲害得傅哥生死不明,他应该恨我。”她抬头看程知谨,眼里都是泪,“老师,你也应该恨我,你恨我吧,最好打我一顿……我心里可能会舒服一点。”

他刚理清思路,电话就响了。他看都没看就接起:“喂!”

程知谨逼回眼泪:“说什么傻话。傅绍白不会死,他答应过我。”掌心坚定地贴上小腹,“我会和孩子一起等他回来,不管等多久,我都要等他回来。”

傅绍白一拳打在车窗上,玻璃立刻出现裂纹。他真蠢,纪泽鹏要见他,根本就是一早就设计好的,他们的目标是程知谨。车队、伴娘团事先就被他们混进了人,他们知道只要想方设法抓到他的软肋就能反败为胜。

“邻居一场认识下,我叫傅绍白。”

傅绍白看一眼蒋晴……蒋锦业!如果有蒋锦业参与……难道今天的事根本就是他们三个人联手策划的?

“非礼勿视都不懂吗,程老师?”

纪以南?他没这么大本事。

“多久没去火了?”

纪泽鹏?他现在跟废人没什么两样,他安排不了这些。

“算命的说我的姻缘在这个方位,这里能找到老婆。”

自己的手机怎么会打不通?傅绍白一下陷入混乱,完全理不清问题出在哪里。

“你愿意嫁给我吗?”

蒋晴摇头,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她应该在车里的。”

“我从来不占女人的便宜,要占也是在床上。”

傅绍白握紧她的手臂,握得她生疼:“程知谨呢?”

“我对你一见钟情。嫁给我,我保证背叛你的人会后悔地跪在你脚下求你原谅。”

蒋晴的头发还在滴水,嘴唇打着哆嗦:“一上午程老师都心神不宁的样子,手镯又莫名地摔断了。她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打给吴奔,他说你不见了。她怕你出事,我就陪她出来找你。司机说大路太堵,抄近路走,我们也没起疑。谁知走到这儿的时候被两辆大货车堵在中间,我下去看是什么情况,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怕黑。”

傅绍白的心沉到底,压制着焦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只有你相信我怕黑。”

她终于睁开眼睛:“傅绍白?”脑子空白了足足一分钟,她突然抓着傅绍白大喊,“程老师!程老师!”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一分一秒都没有,别再做白日梦……忘了我!”

“蒋晴……”

轰——

“蒋晴,醒醒,蒋晴,能不能听到我说话?”傅绍白拍她,去就近的超市买了一瓶冰矿泉水从蒋晴头顶淋下,她打了个激灵。

程知谨惊醒,出了一身冷汗。闹钟不停地叫唤,窗外阳光明媚,一切安详静寂。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到她的脸上,柔柔地替她擦干眼泪:“妈妈又哭了。”

车上晕倒的是蒋晴,她无明显外伤。这个路段是监控死角,被两辆大货车一堵,行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她翻开日历,距离那场爆炸已经四年了,她做了四年噩梦。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可以重新来过。

赶到事发地,他一眼认出婚车。路人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一见着傅绍白便絮絮叨叨地开始澄清。傅绍白什么也没说,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

“盼盼,起床去刷牙,上课要迟到了。”她和傅绍白的女儿三岁了,取名傅盼,盼人归。

路人一听重谢,立刻发了详细地址过来。傅绍白油门一脚踩到底,惊险地在车流的缝隙中穿行,也不知闯了多少个红灯。

锅里注水,放入两个鸡蛋,盖上盖子。从厨房狭小的窗户望出去,到处写着“拆”字。老城区的居民搬得差不多了,二楼的房东太太都被女儿接走了,这栋楼里连她一起,还零散地住着四五户人家,其他人也都在忙着找房子。

傅绍白:“把地理位置发给我,见面重谢!”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翻着水花,她捞起煮熟的鸡蛋,用冷水凉着。

“大哥,我真的是路人,就是好奇,什么都没干,你千万别冤枉我。”

小家伙刷完牙,走到厨房门口,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今天可以带糖果去学校吗?”

傅绍白着急地踩下刹车,差点追尾:“你那里的地理位置是什么?别挂电话,我马上过去。”

程知谨换水煮面,头都没抬:“老师不是说不能带零食去学校吗?”

“我就是个过路的,看见路边停了辆车,车门大开,里面有个姑娘像是晕倒了,手机一直在响,我好奇就接起来看看。”

小家伙眼睛亮闪闪的:“老师又说可以了,要分享。”

傅绍白从耳边拿下手机看一眼,确定是蒋晴的电话号码:“你是谁?”

“好。”

“谁是蒋晴?你谁啊?”陌生人的声音。

“我想带酸奶味的。”

“蒋晴,你们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他直接问。

“好。”

蒋晴的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来:“喂……”

“我想和三个小朋友分享。”

重启成功的手机不停震动,几十个未接来电提醒,他单手握着方向盘,拿起手机看一眼,吴奔、吴奔、吴奔……继续往下翻,傅太太、傅太太……下面的十几通电话全都是程知谨打来的。他赶紧回过去,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然后自动挂断。也许她现在接电话不方便,拨蒋晴的电话是一样的。

“好。”

傅绍白回到车上,靠着座椅平复心绪。今天这样的日子不该因为这些事破坏心情,吴奔他们一定到处找他。他拿出手机看一眼,一个电话也没有,连信号都不显示,按下重启键,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然后,他发动车,开出了医院。

“我今天想吃两颗。”

傅绍白觉得和他对话是在浪费时间。护工已经找来钥匙开门,看见病房内的情形吓坏了:“这位先生,请你马上离开,不然我们要报警了。”

“好”字差点儿就出口,程知谨及时反应过来:“不行。”

“我是人渣,你也会和你父亲一样输在我这个人渣手里,一败涂地。”

小家伙有点泄气:“妈妈,你比聪明的狐狸还聪明。”刚听完“聪明的狐狸”这个故事,小家伙正是乱用知识的时候。

纪泽鹏想大笑,却只能发出嘤嘤的声音,趴在地上不能动,扭着头望向床头柜,那里面放着的一闪一闪的机器正是手机信号屏蔽器,他想,这会儿以南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

程知谨笑一笑:“小小年纪就学会蒙混过关了。”

傅绍白居高临下地望着趴在地上如蝼蚁的纪泽鹏:“你这种人渣提到我妈妈都是对她的亵渎。”

糖果就是有这么大魔力,让孩子和父母斗智斗勇。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纪先生,您在里面吗?快开门。”

简单而丰富的早餐,忙碌的早上。四年如一日,程知谨送完孩子必定去警察局,全警局没人不认识她。

傅绍白一甩手,纪泽鹏从轮椅上摔了下来,砰的一声巨响引来了护工。

“今天有消息吗?”四年如一日的开场白。

纪泽鹏笑:“你妈妈真的很漂亮,傅恒命真好,我喜欢的,他都拥有。”

警官给她倒杯水,叹口气:“没有。”

傅绍白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半拎起来:“我再问你一遍,我爸妈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程知谨起身:“那我明天再来。”

纪泽鹏眼睛猩红,胸口起伏,真正被刺到了痛处:“那么,被人渣夺走一切,是什么感觉呢?哦,对了,你没感觉,人死了哪还会有感觉。”

“程女士。”警察实在于心不忍,喊住她,“四年了,如果你丈夫还活着,早就回来了。”

“我爸爸说得没错,你就是人渣,一直在骗我姑姑。”傅绍白一字一句道,就是要激怒他,让他说出真相。

程知谨握紧左手手腕上戴着的水晶手链,腕上的伤痕刚好被手链遮住。圆滑的珠子碾进肉里,还是会感觉到痛,那痛触发心上努力压制的伤口。她颤抖着嘴唇,问他:“那你们能明确地告诉我,四年前在仓库发现的是三具尸体还是四具吗?”伤口重新撕开,痛彻心扉。

傅绍白过去推他离开窗边,他才能慢慢地睁开眼睛:“从……一开始……你父亲就瞧不起我。”他盯着傅绍白的脸,愤恨怨怒,“不管我……多么努力,却一直……一直被他……踩在脚下。他还逼我和你姑姑离婚,说我这种靠骗女人感情上位的人渣,不死也没用。”

警官抱歉地说道:“对不起。”

纪泽鹏似乎说完刚才那句话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他喘着粗气:“我……就知道,提到你父母的事,你……一定……会来。”他的眼睛被强光照得睁不开,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

程知谨执着地相信傅绍白还活着,就因为这个信念,她撑着生下女儿,独自一人带大,独自守着属于他们的四十平方米的小屋,独自等候未归人。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做好了等一辈子的准备。

傅绍白面无表情:“我爸妈当初是怎么出事的?跟你有没有关系?”

程知谨平复情绪,保持微笑:“我明天再来,麻烦了。”

纪泽鹏的面部肌肉抽搐着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好说……你来……见我,干什么?”

警官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叹息,心酸不已。

傅绍白淡淡地看着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警局门口,程知谨看见蒋晴,她的头发剪短了,戴着头盔,骑着肯德基的外卖小电动车,比任何时候都意气风发。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护工大概早上推他到窗户边晒太阳,这会儿太阳烈起来,没人管他,他的脸被晒得通红。中风引发的瘫痪致使纪泽鹏的语言功能受损,别说喊人了,一句话都要费好大劲才能说完整。

“老师!”她还是喊她老师。大学四年她都是这样半工半读,有时候要打几份工。

满世界都在找的傅绍白这会儿在医院,纪泽鹏治疗的医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纪泽鹏。

程知谨:“怎么还在送外卖,不用上班吗?”

程知谨瞒过父母和蒋晴上了车,连婚纱都没来得及换。司机看着眼生,不过都是傅绍白安排的人,她们没起疑。

“工作太累,出来放松一下。”蒋晴已经在银行就职,银行的工作节奏快、压力大。

“我陪你去。”

“你的解压方法还真特别。”

蒋晴的心也跟着揪起来,莫名地害怕。吴奔知道她担心父亲,之前跟她透露过蒋锦业的消息,她害怕爸爸继续做错事,到最后回不了头。

蒋晴笑,笑容渐渐淡下去,问她:“傅哥还没消息吗?”

程知谨不安地摇头:“他的电话打不通,吴奔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担心他出事。”

程知谨摇摇头,依旧是充满希望的样子:“今天没有,也许明天就有了,明天没有,也许后天……总有一天会有。”

蒋晴一头雾水:“不是马上就能见着了?”

“对不起。”蒋晴吸吸鼻子。

“我现在要去找傅绍白,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程知谨笑:“怎么今天所有人都在跟我说对不起。”

“老师,出什么事了?”蒋晴忙拎起她的裙摆,怕她被绊倒。

蒋晴:“要不是我爸……”

程知谨霍然起身往外走,蒋晴吓了一跳,一众人都拦不及:“小心,程小姐,您现在不能出去。”

“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你不需要跟我道歉。说到底,你也是受害者。”她亲自揭发父亲和纪泽鹏贩卖文物的恶劣行为,蒋氏、纪氏被查封,蒋家大院和傅宅也被没收,充抵赃款。变成穷光蛋的日子是蒋晴一个人扛过来的。

“……我们也都在找他,昨晚还一起喝酒,早上,他人就不见了。”

“跟吴奔还有联系吗?”程知谨问她。

程知谨的心一紧:“他在哪里?”

“偶尔发下邮件,很少联系。”爆炸案之后,蒋晴就再也没见过吴奔,大概他还是怪她的,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大哥他……没和我在一起。”吴奔吞吞吐吐。

“你呢?”蒋晴问程知谨。

程知谨抓紧手机:“傅绍白跟你在一起吗?让他接电话。”

“他每个月会给我打一次电话,问问盼盼,问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困难;每个月会定期往我的户头存钱,存了多少,我没去看过。”

“喂。”吴奔的电话通了。

蒋晴抬头看一下天空:“难得,现在这种钩心斗角的社会,还有这样深厚纯粹的兄弟情。”

程知谨扯掉头纱,改为拨打吴奔的电话。

程知谨笑一笑:“你特地来找我,有事吗?”

她起身抓起手机就拨打傅绍白的电话:“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不管拨多少遍都是无法接通,她跌坐回椅子:“傅绍白,你敢出事,我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蒋晴抿抿唇:“嗯……傅宅挂牌拍卖了很久,已经有买主了。”

程知谨怔怔地看着地上断成两半的镯子,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她从不信鬼神之说,可不好的预感翻江倒海地袭来。

程知谨的手握紧了一下:“是吗?迟早是要卖出去的。知道买主是什么人吗?”

“对不起,我……我看见你拿住了才松的手,对不起。”蒋晴要哭了。

蒋晴摇头:“只听说是个外国人。哦,还有这个,一直说给你,一直太忙。”她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警察打开我爸爸的保险箱时搜到的日记本和一把钥匙,没什么价值,他们作为遗物转交给我,我看了几页才发现,这是傅哥妈妈的日记本。”

程知谨点头。蒋晴打开盒子,将手镯递给她。程知谨没接实,镯子从她指尖滑下去,摔成了两半。

程知谨接过:“谢谢。”

蒋晴找出盒子:“是这个吗?”

蒋晴看一眼表:“我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

程知谨:“床头柜的抽屉里。”

“骑车小心。”程知谨挥挥手。蒋晴走远,她低头打开包裹,日记本已经泛黄,边缘都已经卷起,一把年代感久远的铜钥匙。她随便翻开日记本一页,字迹娟秀:

蒋晴:“你坐着别动,裙摆刚铺好,我去拿,在哪里?”

孕期第149天,今天宝宝的情绪似乎特别高,尤其是晚上的胎动非常厉害,都怀疑小家伙是不是在妈妈肚子里“沙场点兵”。

程知谨就是觉得镯子太贵重,所以一直收着没戴,今天结婚应该戴上。她起身要去拿。

孕期第167天,今天孩子爸请老工匠配了一把铜钥匙,那是傅家世代相传的地下保险箱的钥匙,专门用来作为宝宝出生的礼物,寓意“含着金钥匙出生”,幼稚。

“啊,对!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忘了,那可是傅家儿媳妇的象征。”

看到这儿,程知谨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蒋锦业那么有把握能证明傅绍白的身份,这把钥匙就是继承人的象征。

程知谨低头看一眼:“手镯。”

程知谨下午才有课,上午去了趟养老院。傅清玲精神还好,就是人消瘦得厉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住。

蒋晴左看右看:“怎么感觉好像少了样东西。”

秋天日头暖,护工推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她远远瞧见程知谨就招手。

程知谨笑一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程知谨走近,轻声问她。

蒋晴作为首席伴娘一直陪着程知谨:“老师,你真的好漂亮,傅哥真是有眼光。”

傅清玲笑着点点头:“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程知谨从早上起来就心绪不宁,院子本就不大,人一多更显狭窄。专门的化妆师、礼服管理员、首饰管理员,还有庞大的伴娘团,进进出出,看得人眼花缭乱。

程知谨见她身上换了新衣服:“纪蔓来过?”

婚礼那天,车队从程知谨的家门口一直排到大马路,整个小区的居民都出来围观,当真是风光大嫁。

“她快结婚了,来告诉我一声。”她停了停,继续道,“男方不知道她还有我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妈,以后估计没什么机会来看我了。”她自己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她幸福就好。”

程知谨弯一弯腰抱住他:“傅绍白,我也很幸福。”她低头吻他,“因为你,我很幸福。”

程知谨握一握她的手,干瘦冰凉:“我以后当你的女儿,你就把我当女儿。”

傅绍白继续讲:“妈妈最喜欢这葡萄架下的秋千,爸爸喜欢枕在她的腿上,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彼此不说话都觉得很幸福。”

傅清玲笑出声:“这怎么行。这么些年,多亏你时常来看我,缺什么东西也是你偷偷补上的,我都知道。”

程知谨的脑海里浮现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情侣的画面:“好美。他们的爱情,好美。”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程知谨低下头,“傅家的宅子卖出去了。”

傅绍白仰面笑:“妈妈在日记里特别写过藏在蔷薇藤后的小门,那是爸爸的秘密通道,每次都是偷偷从那里出去和妈妈约会。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他们一直都是在同一个学校,到后来妈妈才知道,爸爸费了好大劲,放弃了许多机会,才能一直跟她同校,一直守候着她。”

傅清玲张着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是吗。”眼眶潮湿,叹口气,“我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它会易主。都是我的错,引狼入室,害人害己。”

程知谨:“难怪连纪家人都不知道的小门你也知道。”

程知谨拿出钥匙:“还有这个,蒋晴交给我的。”

傅绍白:“蒋锦业为了让我相信他手里有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让我看过一次妈妈的日记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跟我交易的人就是蒋锦业。”

傅清玲颤抖着手接过:“这是傅家保险箱的钥匙,纪泽鹏做梦都想要。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把钥匙交还给程知谨,“你拿着,给盼盼,当是个传承。”

程知谨:“你怎么会有日记本?”

程知谨点点头,把钥匙收了起来。

傅绍白翻了个身枕在她的腿上,拉过她的手,抚弄她腕上的手镯:“我妈的日记本里也提到过这个镯子,一直准备着要送给未来儿媳。”

傅清玲的眼睛看向院子外,放空:“一天比一天凉,感觉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冬雪一过又是一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三句不离流氓本性,程知谨推他:“滚。”

程知谨:“盼盼明年想学钢琴,我得出去找份兼职,小姑娘大了,开销也大。从明年开始,我不当班主任了,时间就宽裕了。我爸妈暂时身体还不错,就是有点小病小痛,昐昐一去,他们的病痛全消失了。”

傅绍白乐出声:“是啊,我是受虐狂,老婆,你快来虐待我吧。”

“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傅清玲转头看向她。

“傅绍白你是不是受虐狂啊,对你笑不受用,非要瞪你,你才爽。”

程知谨微笑着对上她的眼睛:“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我等他。”

程知谨又瞪他,傅绍白乐了:“还是生气的样子漂亮。”

劝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全咽回去,傅清玲羡慕她,有几个人能像她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与被爱过?

傅绍白:“不接受!”

幼儿园、学校、警察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程知谨:“当然是夸。”

没有消息。

傅绍白的表情哭笑不得:“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

没有消息。

程知谨拉住他的领子,一本正经道:“傅绍白,我突然发现……你很可爱。”

没有消息。

她被他的样子逗乐,咯咯地笑。他终于知道被骗了,捉住她按在秋千上,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知不知道男人的下巴也是敏感点,惹火是吧,嗯?”

她每问一次就失望一次,然后建设起十倍的信心继续等。

他严肃地开口:“别闹。沙子进了眼睛不弄出来,可不是小事情。”

今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一直到大年三十都没化。团圆的日子,程知谨带盼盼去爸妈家吃完年夜饭后,执意要回来。妈妈擦着眼泪送她上车,爸爸喝着闷酒不作声。

“坐那儿去,我给你吹吹。”傅绍白拉她去花园的葡萄架下的藤编秋千椅。风暖暖地吹来,花香萦绕,阳光从葡萄叶的间隙漏下一地银碎,他离得太近,她的鼻尖都能碰到他的下巴。他认真找那粒胆大包天地钻进她眼晴的沙子,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恶作剧似的张嘴用牙齿咬他的下巴。

车上,盼盼歪着脑袋问她:“妈妈,姥姥为什么哭呀?”

程知谨使劲眨眼睛:“哪里就哭了,沙子迷了眼睛。”

程知谨将孩子抱进怀里:“因为姥姥舍不得盼盼。”

傅绍白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盼盼也舍不得姥姥。”

程知谨笑着低一低头,鼻子酸涩得厉害:“你确定要貌美如花?”鼻音很重。

“妈妈也舍不得。”

傅绍白的眼睛被光照得透明澄澈:“等呗,还能怎么办。一辈子遇不见就等一辈子。下辈子我们约好了,还要遇见,一遇见就爱上,然后生一个小小白、一个小小谨,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带盼盼走?”

程知谨心底一圈一圈涌着酸涩的小气泡:“人和人的相遇需要累积五百年的缘分,如果我们的缘不够,你这辈子怎么办?”

“妈妈怕……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们。”

“不需要他们承认,我也不需要亲人。”他扳正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只要有你就够了。”

小家伙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可是爸爸要多久才回来啊?”

“你……”程知谨仰头望他,“傅家的人承认你了吗?”

多久?她也想知道。

“送给你的,喜欢吗?”傅绍白伸手搂过她。

车窗外,大红灯笼映得白茫茫的天地一片火红,烟花簇簇在天空绽放,五光十色。小家伙拍着手叫道:“烟花烟花,好漂亮……”金色的光亮映在程知谨的脸上,她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满脸泪痕。

房子重新翻修过,院子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百合,各式各样的品种都有。这让程知谨想起那个古堡的玻璃书房。

老城区车进不去,长长的巷子两边都挂满了红灯笼,虽然是拆迁区,还是很有新年的气氛。

她还记得傅绍白问过她喜不喜欢这里、想不想住这里,还让她大胆地想,说不定就实现了。她当时觉得他一定是疯了,哪承想真有实现的一天。人生真的很奇妙,很多事情就在不可思议中发生了。

盼盼不要她抱,喜欢穿着小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小孩子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

这是程知谨第三次来纪宅,现在已经改名为傅宅。

走过无数遍的小巷,每一步都是回忆,窘迫的、伤心的、绝望的、快乐的,每一种感觉都刻骨铭心。

傅绍白:“回我们的家。”

她那幢单元楼下聚了许多人,不用看也知道是拆迁办的,还有居委会余阿姨。

程知谨:“这条路不是回我家的路。”

“程老师啊,你可终于回来了。”余阿姨是个热心人,知道她的情况,每每都要劝她一番。

傅绍白:“回家。”

盼盼有点儿怕生,程知谨将孩子抱在怀里:“余阿姨。”

从医院出来,车开的方向不是回家的方向,她扭头问他:“我们还要去哪儿?”

余阿姨将她拉到一边:“拆迁办的人说,这一区明儿开春就要动工,你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程知谨抿一抿唇,不再说什么。

“我还没找。”程知谨照实说。

傅绍白:“你愿意,她也不会愿意,每天面对着我在自责中度过余生比进养老院更惨。”

“还没找?那是打算去孩子姥爷家住?”

程知谨:“没有别的选择吗?”

程知谨摇摇头。

傅绍白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如果纪以南和纪蔓都不愿赡养她,她可能会进养老院。”

余阿姨着急:“程老师啊,你是有知识讲道理的人,可千万不能学钉子户。拆迁办的机器一动工,那可不得了。”

程知谨没动:“她以后会怎么样?”

“麻烦您再跟他们说说,我不是要当钉子户,也不是要特殊赔偿,我只是想在这儿待到拆迁的最后一天,我孩子的爸爸还没回来,我怕搬新家,他不认得路。”程知谨恳求。

傅绍白靠着门口的墙壁,偏头一眼就看见她腕上的镯子,心里明了:“走吧。”

“你……”余阿姨唉声叹气,“你真是……太倔了。”她一面数落程知谨,一面应付着拆迁办的人。

傅清玲也不过是为丈夫为孩子的可怜女人,程知谨很想跟她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来。

程知谨松口气,也许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年。雪又下起来,飘飘洒洒。

傅清玲赶紧擦干眼泪:“你看我年纪大了还不懂事,你怀着孩子不能招你哭,妈妈要开开心心,宝宝才能漂亮。好了,我也累了,你们走吧。你们的婚礼我可能参加不了了,你们一定要幸福。”

“傅绍白,你还不回家吗?”

傅清玲拉过她的手,直接给她戴上,欣慰地笑起来:“这是……我能为大哥大嫂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握紧程知谨的手,“我把绍白交给你,请你好好陪伴他。二十多年来,一直是他一个人努力孤独艰难地生活着,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他拥有得再多,终究是一个流浪人。是你让他逃离孤独,让他有了家,让他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谢谢你,我替大哥大嫂衷心地感激你。你们一定要幸福,白头到老。”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程知谨也忍不住心酸,红了眼眶。

初七,拆迁办的人又来了一次,老城区就剩几家没有搬了。

程知谨忙摆手:“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接受。”

说了开春动工,一直拖到六月还没落实,程知谨也就一直住到六月。

“这镯子是傅家世代传下来的,虽然不值什么钱,到底是个传承。原本是一对,一只给了我,一只给了大嫂,照理应该大嫂那只传给你才是正理。可惜……”她抬头看向程知谨,“你来。”

像往常一样叫小家伙起床,她去厨房煮鸡蛋,突然想起什么,跑出来看一眼日历。

傅清玲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只翠绿欲滴的手镯,光看水头就知道价值连城。

“宝宝,今天是你生日,妈妈差点都忙忘了。”

程知谨忙过去翻开枕头,拿出一个漆金雕花檀木的首饰盒,目不斜视地递了过去。

小家伙噘着小嘴:“又不能吃糖。”

“程小姐,麻烦你帮我把枕头下的盒子拿过来,谢谢。”傅清玲微笑着开口。

程知谨抱起小家伙亲一亲:“宝贝,生日快乐。不能吃糖,可以吃蛋糕啊。”

护士同傅绍白一起退出去,顺便带上了病房的门。程知谨感觉很局促,和不熟的人这样相对确实尴尬。

“真的吗?”小家伙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非常兴奋。

他犹豫了片刻,握一握程知谨的手:“我就在门外。”

程知谨:“妈妈先送你上学,然后去订蛋糕,等你放学,咱们一起去取。”

“我想跟程小姐单独聊聊。”傅清玲突然对傅绍白说。

“好耶好耶,妈妈万岁!”小家伙兴奋地拍手,“妈妈,我可以先许个愿望吗?”

傅清玲点头:“好。”她的眼睛往程知谨肚子上瞄了一眼,程知谨浑身不自在。

程知谨:“吹蜡烛的时候才能许愿。”

傅绍白径直进去,还牢牢地牵着程知谨的手:“今天还好吗?”

“我现在就想许一个。”小家伙拉着她的衣摆。

听到推门声,傅清玲回头。程知谨微微惊讶,曾经珠光宝气、趾高气扬的豪门太太这会儿已是皱纹深刻、鬓角斑白的老太太了。她看见程知谨和傅绍白,空洞的眼睛里一下有了神采:“你们来了。”

程知谨:“好吧好吧,那你想许什么愿?”

没多久,车开进住院部。傅绍白牵着她上楼,护士引他们去傅清玲的病房。今天天气不错,傅清玲已经能够下床,她一个人坐在窗户边,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仿佛在期盼亲人的到来。纪以南远在国外,纪蔓一次都没来看过她,苏铭就更别提了。

小家伙双手合十,表情郑重:“我希望今年的生日,爸爸能出现,陪我一起过。”她仰着脸问程知谨,“妈妈,你说爸爸会不会突然出现?”

“到了就知道了,别想那么多,有我在。”傅绍白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肩上,“眯会儿,到了,我叫你。”

程知谨抱抱孩子:“妈妈和宝贝一起许愿,说不定就成真了。”偶尔大人也需要小孩子的童话,说不定就成真了呢。

“你姑姑到底为什么要见我?”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实在想不出原因。

这一年的6月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紧张的备考,校门口送营养餐的望眼欲穿的父母,毕业生换了一拨又一拨。

程知谨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任他抱着。

程知谨下了公交车,站在站牌边久久不动,那里是她遇见傅绍白的地方,她上了他的车,落入他的网,一辈子都逃不了。眼前变得模糊,她眨一眨眼睛,再不上车,就要迟到了。

傅绍白笑容一滞,伸手搂过她:“合谋怎么把你娶回家。”

刚转身,蓝色出租车从她身边经过,车窗半降,里面有客。她突然僵直着背,整个人怔在原地:车里的人,车里的人是……她猛地回身,出租车停在距离她几米处。她想过去,想飞奔过去,打开车门看清楚里面的人,腿却像钉在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程知谨瞪他:“昨晚你和吴奔又在合谋什么?”

出租车的门开了,颀长的身影像是从阳光里拓出来的,墨镜几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侧脸的线条分明。

一路上她都有点儿紧张,傅绍白笑起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别担心。”

程知谨迎着阳光看他,眼泪汹涌而出:“傅绍白……”她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太多止不住。很努力才恢复知觉,她迈开腿,一步一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生怕这是个梦,她稍稍用力就会踩碎,然后消失不见。

服务员送来干洗好的衣服,程知谨也不再无谓地瞎猜,进浴室洗漱,换好衣服。

她伸手摘下他的墨镜,指间的触感有真实的温度,不是梦,他是傅绍白!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傅绍白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我也不清楚,医院一早就给我打电话,特别嘱咐让我带你去。”

“傅绍白……你浑蛋!”她哽咽着骂他,暗含着多少思念、多少委屈和多少伤心。

“傅清玲要见我?”程知谨有点儿意外,“有什么事?”

他眼波平静,静静地望着她:“小姐,我们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