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陆衡,是名门望族?”
接戏?桑盈脑子里又蹦出几个相关的名词:配角,龙套,经纪人。
她在脑海里搜索陆衡这个名字,只得到一个答案,有钱。
刘佳蓉见她表情冷了下来,担心她又像以前一样不耐烦自己说教,摔碗摔筷子转身就走,忙说:“妈不说了,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就不要接戏了吧?”
刘佳蓉说:“之前我听你说过,陆家在K城是名门望族,国内势力也不小。”
一边消化刘佳蓉的话,一边还要把这些话翻译成自己能够理解的内容,桑盈面无表情,内心交加,脑袋高速运转。
有名望?那就是富贾士绅了。
她差点忘了,在这个时代,女子也能进国子监念书了,不过居然还有戏子表演专业?果然是时移世易。
桑盈了解地点点头,继续问:“您刚才说我配不上他,但现在不是已经没有皇帝,也没有高门阀第了吗,书上不是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阶级之分了吗?”
就是类似国子监的地方。
刘佳蓉傻眼,没想到女儿失忆之后会问这么高深的问题,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半天才说:“皇帝是没有了,但还是有贫富差距的,咱们是平民百姓,当然不能跟那些有钱的,当官的人比。”
什么叫大学?
哦,也就是说还是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只不过是表面的平等而已。
抢了陆衡的人就是她以前同校比她大几届的师姐陈沁,如今也在娱乐圈混。
桑盈若有所悟:“那么之前我是因为陆衡家里有钱,才想和他交往的?”
就是男女之间,一方抛弃另一方。
刘佳蓉苦笑,知女莫若母,要说是,怕打击了女儿的自尊心,要说不是,她又不会说谎。
什么叫甩了?
“妈之前怎么劝你都不听,结果人家要分手,你不肯,就去跟人家闹,还天天晚上跑出去,很晚才回来,你出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你当时还酗酒了的。”她见桑盈老提起陆衡,不由担心,“盈盈啊,你不会是还想去找他吧?”
喔,之前跟她交往过,然后自己被甩了。
桑盈已经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闻言嫣然一笑:“您多虑了,此等男子,怎配我多看一眼!”
桑盈微微皱眉,调出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以前的桑盈贪慕虚荣,还以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能攀上富二代,现在桑盈看来只有可笑,大唐女子豪放多情,却也骄傲自信,何须凭借一个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
陆衡?
刘佳蓉听她说话古里古怪,正想细问,电话响起,忙起身去接。
刘佳蓉叹了口气:“盈盈啊,不是妈罗嗦,陆衡那种家境,不是咱们小家小户配得起的,妈知道你一直在努力赚钱,但做人也要脚踏实地,安分守己。”
“喂,请问哪位?……诶,是小贾啊,好好,我叫她来听。”刘佳蓉转头,“盈盈,你的电话,是小贾。”
“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谁?”
刘佳蓉点点头,欲言又止,桑盈见状,又想起她一直以来给自己的怪异感觉。
“你这孩子,连小贾都忘了,贾春荣啊,现在是你的经纪人来着。”
“我之前的工作,是演员?”
桑盈拿起电话:“贾春荣,您好。”
“咋了?”刘佳蓉见她说得郑重,忙问。
那边的声音气急败坏:“春你妹啊,叫我英文名,阿SAM,阿SAM!”
桑盈摇头:“已经感觉好很多,妈,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好好的中国名字不用,干嘛去用番邦异族的名字?桑盈没有说话。
“盈盈,你感觉怎么样,这几天头还疼吗,要不要去医院复查一下?”刘佳蓉夹了块红烧肉给她,一边关切道。
见她沉默,电话那头又吼了起来:“桑盈,你是不是不想干了!老子辛辛苦苦帮你争取到的角色,你倒好,跑去争风吃醋,还酗酒进医院!三流演员怒掴陆少新欢,很光荣,很有面子是不是?!老子受够你了,要不是你妈跟我妈的交情,我早就把你撂在一边了,让你喝西北风去!”
但在李茜看来,她以后就要顶着桑盈的身份活下去,从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她也知道无论这个世界与大唐有多么不同,借尸还魂一类的怪力乱神,也是不为世人接受了,弄不好还会被当成疯子,所以她绝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刘氏既然是桑盈的母亲,从今之后也就是她的母亲,孝顺父母乃天经地义,何况是刘氏这样的慈母,像之前桑盈的所作所为,才是大不孝。
“稍安勿躁,有话慢说,怒火伤肝。”对方在那边咆哮,桑盈倒还不疾不徐,丝毫没有受影响。
就像以前,即便偶尔回家吃饭,看到母亲端饭菜上来,也还是坐在一边,绝对不会动手帮忙,而现在却会主动帮忙盛饭,让刘佳蓉意外又欣慰。
叫骂戛然而止,粗重的呼吸声响起,阿SAM运气几次,才能压制自己丢下电话跑过去捏死她的欲望。“……好,你仔细听着,之前帮你争取到的那个角色,被你自己搞砸了,现在又有一个角色,戏份很少,大概只有一两集的镜头,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这是我看在长辈交情上最后一次帮你,否则直到你合约到期之前,我,包括公司,都不会再让你有机会出镜。”
“失忆”之后的桑盈,对读书呈现出一种偏执的热爱,更有种本质上的变化。
阿SAM咬牙切齿说得很慢,桑盈一边消化他那些话的意思,一边问:“是什么角色?”
刘佳蓉只当帮女儿锻炼记忆早日康复,也都一一照做,如果她知道李茜已经把这两叠书都通读一遍,里面十有八九的内容了然于心,估计会吓一大跳,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女儿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对方显然不想跟她罗嗦。“一部古装戏,你爱去不去,给我个准信!”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堆了厚厚两叠书,一叠是从初高中课本到专门的历史学术研究典籍,另一叠则是当前的时尚流行杂志,李茜让刘佳蓉把家里所有的书都翻出来,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选读,看完之后意犹未尽,又让刘佳蓉到书店买了一些更深入的书籍。
古装戏,就是穿上前朝的服饰,演绎前朝的故事,桑盈脑海里飞快掠过一行信息,那是来自前身留下的记忆。
刘佳蓉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女儿坐在那里沉思,安静的模样极为少见,不再浓妆艳抹的面容显得很清丽,谈不上多么惊艳,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气质,与之前判若两人。
在属于李茜的前世,唐代还没有戏剧的产生,却有传自商周的乐舞,从汉代开始的百戏,以及西域的歌舞戏,最多也就是在歌舞中加入一些断断续续的情节,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舞台剧。
“盈盈,吃饭了。”
“我去,何时何地?”这些天在电视和书籍报刊的轰炸下,已经足够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原本残留在脑海的原主记忆,像是一段模糊的影像,只能看,却摸不着,现在则不同了,桑盈的学习模仿能力不可谓不强,短短十几天,她从一个茫然懵懂的异乡人,渐渐生存下来,并且颇为适应,只不过语法习惯一时半会是改不掉了。
李茜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有点萧索惆怅,也说不清是为自己伤心,还是替这些已经风流云散的历史惋惜。
阿SAM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一下:“三天后,你到……算了算了,这三天你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到时候我过去接你!”
自古兴衰起伏,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多谢你帮我如此尽心安排。”桑盈莞尔。
可惜大唐空前绝后的盛世,竟在两百多年间化为灰烬,可叹堂堂华夏曾经万国来朝,往来番邦无不崇敬之至,连西域小国也不惜千里迢迢前来拜见,到头来竟被那些个八国联军烧杀抢掠,差点一蹶不振。
电话那头被她噎了一下,阿SAM满肚子狐疑,换了之前的桑盈,早就因为不想演配角而唧唧歪歪了,什么时候会用这样的语气来道谢,这是出车祸脑震荡,撞出第二人格了?
上下几千年的中华历史,在短短的几天内,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
“你别给我惹麻烦,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原来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放下电话,瞅见刘佳蓉担忧的表情。
她的父母,兄弟,家国。
“妈,你别担心,小贾帮我争取到一个角色,三天后他来接我。”
原来唐朝早就没了,现在是唐灭亡一千多年后的世界。
刘佳蓉点点头,叹了口气:“其实妈觉得你不大适合吃这行饭,听人家说,演艺圈里复杂得很……唉,但是你既然坚持,那就好好做下去,小贾这孩子不错,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李茜合上书,闭上眼。
桑盈抿唇一笑,眼角余光瞥见嵌在墙上的落地镜,神情变得有点古怪。
再之后……
镜子中的桑盈,身高一米六三,虽然不是顶尖的美人胚子,但胜在肤色白皙,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桃花眼,给容貌增色不少,也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唐代历两百八十九年而亡,之后经宋、元、明、清等朝,直到民国成立,推翻帝制。
有些演员五官漂亮,也不吝于在圈子里适应各种潜规则,但却多年没能大红,究根结底,长相没有特色,没法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高宗驾崩,武后称帝。
原先的身体全身上下十足符合当代人的流行趋势,不仅成天浓妆艳抹,还拼了命地减肥,甚至有时候到了一天只吃一根黄瓜的地步,在她的不懈努力下,身材成功地离竹竿又前进了一大步。
“好,就要课本。”
但是现在换了个芯子的桑盈看着这副仙风道骨的身材,却皱起眉头。
课本?李茜一喜,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太瘦了。
刘佳蓉听她说想锻炼记忆,更觉心疼:“要不妈回家把你以前的课本拿过来?”
她的颧骨本来就有点儿凸出,瘦下来之后就更加明显,原来的桑盈、还想过去削骨,还没等削成,灵魂就换了个人。
“经史,就是,历史,还有地理那些,都给我买,我有些事情忘了,要看一看,想一想。”李茜皱眉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她在努力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虽然有桑盈的记忆,不至于连冰箱电视这些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可这份记忆又太过残缺和贫瘠,很多东西她不得不从头开始学起。
在桑盈看来,这副身体如果能更丰腴一点,一旦两颊的肉饱满一些,加上原本就白皙的皮肤,那将是一个更加风姿绰约的美人,一味地追求不适合自己的方法,只会让缺点更加暴露,却掩盖了本身的优点。
“你还没好,看书会不会伤神?”刘佳蓉见她皱眉,忙道,“好好,我帮你买来,你要看什么?”
唐朝以丰腴为美,后世误解,以为唐代人瞅见肥胖女就是美,桑盈来了之后,阅读相关书籍时,看见今人大都抱持着这种观点,不由觉得好笑。
“母亲,妈,我,想先休息一阵。”李茜按照桑盈的记忆,模仿现代人说话的语气,一字一顿,难免别扭。“不工作,我想看书,您帮我买些来。”
要知道在她那个时代,最受追捧的美人,应该肤色雪白,明艳动人的万种风情,而有时候女人稍微丰满一点,又可以把肤色衬得越发透亮晶莹一些。
李茜给自己现在的身份下了一个注脚,顿时觉得前途茫茫,出头很难。
女子可以骑马嬉戏追逐,像男人那样踢蹴鞠,打马球,又可以在婚姻上面获得很大的自主权,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自信活泼的气息,所以大多数人自然不会是那种病恹恹的瘦美人模样,这也就成了当时审美的主流,可笑现代人大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竟然以为唐朝的女人就是以肥胖为美。
敢情这副躯壳的主人,只是个虚荣爱钱的戏子。
“妈,你有没有觉得我太瘦了点?”
至于唐朝距离现在到底有多少年,又为什么会成为历史,不好意思,任李茜搜遍桑盈的记忆,也找不到清晰的答案,这说明这些内容从来就不是这位前身的关注重点。
“可不,你就是太瘦了,还总说要减肥!”刘母心疼地捏捏她的胳膊,几乎一只手就可以圈住。“你个儿不算矮,太瘦就不好看了,吃胖点才好。”
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里甚至残留着一股浓浓的怨气,强烈得让李茜无法忽视,这股怨气来自于对家庭的不满,对生活的不满,所以原来的桑盈迫切想往上爬,想要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人。
英雄所见略同。
从戏剧学院毕业之后,同班的同学各谋出路,还有几个已经功成名就,俨然娱乐圈小有名气的二线明星,而桑盈还在三流演员的边缘徘徊,别说成名,连戏份都很少,有也大都是龙套配角。
桑盈眯起一双桃花眼,对着镜中的自己浅笑。
然而桑盈的记忆告诉她,在这个世界里,唐朝已经成为历史,也不会有皇帝后妃这些存在,女人同样需要出去工作赚钱,维持生活。当然,如果家境很好的另当别论——但是显然,桑盈的家境并不怎么样。
“嗯,从今天起,我要增肥。”
当时大唐风气日益开放,公主贵妇蓄养面首更不稀奇,李茜在丈夫病亡之后,也曾于府里豢养过几个美少年。这种事情实在稀松寻常,以至于成为上流社会的一种风尚,加之李茜本人风华绝代,长袖善舞,乃是京城名媛歆羡有加的人物,若不是染病,也不会因此香消玉殒,从而离奇地来到这里。
三天之后,桑盈被经纪人阿SAM带着,来到片场。
李茜的祖父,道王李元庆曾任卫州刺史,所以举家跟着迁到卫州,后来她得蒙皇恩,在京城定居,帝后为其指婚,她与皇宫来往就更加密切,跟当今武皇后的关系也不错,尤其是在她皇伯父执政后期,因头风缘故经常缺席朝政,武后执掌大权,连带着与她关系不错的李茜也跟着水涨船高。
上回虽然阿SAM说得狠绝,可事到临头,毕竟还是给了她一份资料,上面写着她这一次需要扮演的角色。
在她前世的印象里,处于下层的妇女如果迫于生计,可以出外从事劳动来换取金钱,那些大家小姐们根本不需要为了生计而奔波,生活基本就是娱乐,无非宴会、马球、踏青一类,也有些人热衷于政治,参与到男人们的博弈中去。
曾经叱咤一时,被女皇引以为臂膀的上官婉儿。
工作?
这个女人的一生之精彩,足以单独拍摄成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不过这部戏的主角并不是她,而是唐玄宗李隆基的一生,从宗室子弟少年磨难,到最后开创盛世,又因沉湎美色而不得善终的故事。
“喔。”桑盈淡淡应着,一边在脑海里消化刘佳蓉说的新名词。
李隆基是因为宫廷政变,诛杀韦皇后与太平公主等人,才成就了地位,当时上官婉儿依附韦后,为其出谋划策,也在政变中被杀掉,所以在电视剧前半部分,桑盈要演的上官婉儿得以出现几个镜头,分到几句台词。
“没事就好,医生说过几天再作一次检查,就可以出院了,你听妈的话,以后别再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了,咱们老老实实找份工作,好好做着,能过日子就行了,啊?”
但也仅此而已。
桑盈习惯了这种与大唐截然不同的腔调,却还不大能改变原先说话的习惯,所以显得古怪,幸而刘佳蓉也没怎么注意。
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一个配角,所以也不需要试镜,直接就可以上镜。
“嗯,尚可,还,还好。”
在这部戏里,上官婉儿这个角色只出现了两集。
“盈盈,你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集是在给韦皇后出主意,让她先下手为强,杀掉临淄王李隆基,不过韦皇后没有采纳。
医生很快被刘佳蓉半喊半求地带过来,看了看桑盈的病历,又嘱咐几句,就走了,眼里明显写着不耐烦,嫌她大惊小怪。
另一集是在政变里,李隆基杀进宫,上官婉儿带着宫人迎接,为自己辩解求情,但李隆基觉得这个女人是祸水,一定不能留,于是就把她杀掉。
李茜忽然有种感觉,她只怕再也无法回到属于自己的大唐盛世,而要顶着桑盈的身份,在这一千多年后的陌生世界生存下去。
在那之后,就没有桑盈的事儿了。
她无数次闭上眼又睁开眼睛,眼前依旧还是白花花的一片病号被子,而不是自己熟悉的芙蓉细绸被子和紫檀雕花嵌玉屏风床。
片场是D市郊区一处影视基地,国内很多古装戏都在这里取景。
或者说,属于桑盈的身体,潜意识里并不想去记得这些东西。
他们到的时候,导演已经坐在那里了,副导演指挥着工作人员先把布景摆设摆好,一些演配角的演员坐在旁边对台词,还有一些龙套群演扎堆坐在另一边,泾渭分明。
但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刘氏瞧着她的时候,为什么也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则模模糊糊,不大记得了。
许多一线大牌为了表现自己的平易近人,常常会请剧组里的人吃饭,或者买来一些吃食,给组里的人分享,但这种“福利”仅仅只限于剧组里的正式人员,也就是说群众演员是没份的,有时候甚至连普通龙套演员也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这就是为什么圈子里许多人都拼了命要往上爬,有时候一点点细节,也能让你五味杂陈,感受到人情冷暖,现实无比。
只不过,属于桑盈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有些事情清晰了然,有些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说她第一次看到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就知道是在一个叫医院的地方;见到刘佳蓉的那一刻,也立刻明白这是桑盈的母亲。
桑盈的戏份被安排在今天拍,如果顺利的话,这几个镜头,半天就可以拍完了。
更何况她脑海里还有一份与时代相符的记忆。
“哟,阿SAM,你们来了!”
整整十天,她从一开始的大惊失色,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慢慢适应了自己的处境。李茜前世性子强悍,外柔内刚,且自小受祖父亲手教导,熟读经史,堪比男儿,出嫁之后又周旋于皇帝武后这等天潢贵胄之间,见的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听的都是经国纬政的计谋,心智与承受力非寻常人能比,一旦缓过神来,自然就不会再浑浑噩噩,沉浸于过去。
她跟阿SAM一进片场,副导演眼尖,向他们打招呼,冲的是阿SAM的面子而不是桑盈的。阿SAM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手下带过不少艺人,不过行为最极品的要数桑盈,的前身。
庄周梦蝶,不知人化蝶,还是蝶化人,她现在也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李茜,还是桑盈?
伴随着副导演话音刚落,片场里齐刷刷一片目光对桑盈两人行注目礼。
大唐李氏崇尚道教,举国道观林立,她也跟着读过一些道家典籍志异,听过借尸还魂,魂游太虚一类的典故,却万万没想到,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实说,娱乐圈里像桑盈这样沉浮几年都不得志的三流演员实在太多了,能出头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又有那么多人想往上爬,过程必然是曲折艰辛的,无数人被踩下去,又有无数人爬到一半跌下去。
桑盈,就是现在这具躯壳的主人。
权色交易,潜规则,在娱乐圈从来就不是新鲜事,不过除了那些用尽各种手段往上爬的人之外,也不是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端看你的运气、机遇,和背景。
就算再不想承认,脑海里依旧保留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叫桑盈的女子的记忆。
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唾手可得,而有些人要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上天本来就不是公平的。
刺痛稍缓,李茜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背影,慢慢地叹了口气,终于接受现实,自己所处的地方,既非做梦,也不是幻境,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不过桑盈已经算是不幸中比较幸运的了,她碰到贾春荣这个经纪人,起码还会给她安排一些配角和龙套演演,之前又攀上陆衡这棵大树,也风光了一阵。
另外三张病床上的人并没有朝这边看,各自睡觉的睡觉,看电视的看电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漠然,在这里只是一个缩影。
可惜她不懂得珍惜,仗着陆衡恃宠而骄,非主角不演,结果一朝被弃,从云端跌落泥地,摔了个粉碎,居然还不醒悟,跑去打了人家陆大少的新欢,上了娱乐版头条——当然大家关心的不是她,而是这件事里的另外两个主角,陆大少和那个被打了耳光的某一线女星。
“盈盈,你到底怎么了,可别吓妈啊!”刘佳蓉见她这副呆呆出神的模样,更是急得六神无主,转身又出去喊医生。
拜这段绯闻所赐,桑盈的脸在短时间内不会被人遗忘了,在片场里,大家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诡异和讥笑,不少人眼里甚至明白写着“不自量力”四个字。
然而就在二十八岁那一年,她染上风寒,一开始只是小恙,后来日渐沉疴,病得几乎连床都下不了,以致于最后一觉昏睡过去,本以为魂归地府,谁知再次醒来,竟已颠倒了乾坤,置换了日月。
阿SAM咳了一声,走过去和导演、副导演等人寒暄,桑盈跟在他后面,脸上带着浅笑,淡定自若,仿佛别人看的不是她。
然而好景不长,三载之后,丈夫病亡,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日子,后来皇帝与武后二圣执政,武后重新将她召回京城,又赐下府邸让她在京城长居,除了进宫陪伴武后的时光之外,于是她与其他同时代的所有大唐贵女一般,纵马游乐,赏花看舞,纵然单身,却也自在。
他打完招呼,把桑盈拉到一边。
十五岁时,这位皇伯父为她赐了婚,嫁的是清河崔氏在京城的嫡系分支,丈夫正四品御史中丞,官职不高,却是清贵,两人也过了好一段诗词唱和的日子。
“之前你已经试过镜了,照理说没什么问题,但现在出了那件事,你自己也知道,人家不放心,重点提到你,如果你还珍惜这个最后的机会,就给我老实点,别惹事,否则立马就从这里出去,以后也不用去找我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随着家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因为得皇伯父喜欢,所以特地在京城住下,一住就是许多年。
解释连带恫吓,可见他对桑盈是真绝望了,这种龙套配角角色不比群众演员好多少,薪酬稍微多一点罢了——虽然她今天看起来还算比较安份。
这些过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一丝一毫,不曾忘怀。
桑盈点点头:“我晓得,你放心吧。”
她所在的时代,离太宗皇帝驾崩尚未久远,继位的晋王李治将父亲的才人武氏带入宫,还执意要封为皇后,引起朝野好一阵动荡,最后武氏得偿所愿,与皇帝并称二圣,共同执政,时下卫道士和太宗旧臣常以此诟病。可无论如何,大唐在她这位伯父和伯母的治下,将贞观的成就推向顶峰,海纳百川,兼容并包,帝国正朝着日益繁华的道路上前进,身为一个大唐人,一名李氏皇族,她为自己身处于那样一个盛世而感到深深的自豪。
他就是不放心才要说这么多!
李茜,高祖皇帝十六子,道王李元庆的嫡长孙女,受封黎阳县主,陇西李氏之后,大唐皇族一员,堂堂高门贵女,又怎么会一觉醒来,就成了什么盈盈?
阿SAM揉了揉额角,指着化妆间,“你现在先过去化妆,换衣服,赶紧,一会就轮到你的戏份了!台词都背熟了没?一会儿看导演指示,别跟以前那样瞎折腾了!”
她明明叫李茜……
布景很快弄好,导演喊着大家各就各位。
脑袋一阵阵刺痛,李茜忍不住皱起眉头,抱着头,慢慢地弯下腰。
这部戏投资不少,导演也是国内拍历史剧出了名的,请的男女主演自然不是什么二三线演员,男主角李隆基的扮演者叫方乐阳,曾经拿过影帝,是圈中大腕,女主角杨贵妃则由陈沁扮演,后者就是前几天陪伴桑盈一起上了头条的另一个主角,只不过人家是一线女星,又因是桑盈先动手,舆论自然一面倒。
“盈盈,你先躺下休息,有什么想吃的,妈出去买。”中年女人从外面进来,见她呆呆坐着,忙过来道。
自从李茜入驻桑盈这个躯壳之后,还没有上过网,自然也不知道网络上,陈沁的粉丝们对她的骂声已经铺天盖地。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当阿SAM知道这部戏的女主演是陈沁的时候,桑盈的角色已经定下来了,这几乎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搞砸,就彻底没有翻身的余地了,所以虽然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阿SAM还是硬着头皮让桑盈上阵,只希望她不要发疯。
李茜的病床在最里边的窗口处,光线充足,阳光透过外头斑驳树叶照射进来,有种初春的暖意,但她却没有心情去看,眼睛径自盯着手腕上被针刺得有些浮肿的经脉,表情一如之前,茫然之中带了点疏离,疏离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与她无关。
还好她的戏份跟陈沁压根就不是同一天排的,两人基本也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这间病房共有四个床位,且都满了,最靠门边的那张床上睡着个老人,中间两张则是中年女人,家属来探望的时候也不多,所以并不吵。
但对于这部戏的投资方来说,兴许这样的安排还带了点故意的成分,绯闻中争风吃醋的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一部戏里,更有利于这部戏的宣传炒作。
旁边的中年女人见状,只当她没有好转,眼眶瞬间红了,对着医生千恩万谢,又跟着对方出去,在走廊外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到配角们化好妆出来的时候,男主角方乐阳才在助理的陪伴下姗姗来迟,离规定时间迟到了半个小时,导演虽然有点不愉,也没摆什么脸色,副导演等人更是热情地迎上去嘘寒问暖。
她低头看着自己插着吊针的左手,没有说话。
不止演艺圈,各行各业都是如此现实,有权有势有背景有地位的人,总可以不需要遵守规则的。
伴随着耳边响起的医嘱,李茜的脸色越发茫然。
阿SAM始终对桑盈放不下心,于是特地在这里盯着,免得又出现什么突发状况,所以一边和旁人说话,一边等着,听到导演喊了声各就各位,他转过头,看到站在镜头边缘的桑盈,不由愣了一下。
“初步诊断是由于脑震荡引发的逆行性遗忘,从CT的图像上看并没有什么问题,建议多休息,按时吃药,你们家人也要多和她交流沟通,以便刺激她的记忆,这样有助于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