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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风停了

她清楚他说“我去西宁接你”,不来上海,因为,他有他的骄傲和原则,她朝他踏出一步,他才会风雨兼程。

想着,便想到从格尔木到西宁有七小时车程。她猜测彭野什么时候起程?估计是夜里。

一时心有所想,她塞上耳机,搜出一首叫《风雨无阻》的歌。八音盒的旋律让她心静。

她脚踩着一双玫红底的黑色高跟鞋,手握着登机箱拖杆,背脊笔直地坐着。

周华健的声音出现时,她微微蹙眉,这过时的歌,是彭野那老男人年代的产物。曲风温柔,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应该也不是彭野喜欢的类型。

现在也不用。

可她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循环上了。

程迦拿出手机,看一眼凌晨和彭野的通讯记录。那通电话后,他们没再通话。

“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旅客们在候机厅吵嚷,闹事。

几小时后,广播终于通知登机。

几小时后,上海雨停,飞往各地的飞机陆续起飞,但西宁那边仍是暴雨。

程迦上了飞机,关掉手机戴上眼罩,平静地睡了。

人望着玻璃窗外水洗般的大雨,像望着春暖花开。

又是几个小时,飞机开始降低高度时,程迦醒了,洗了脸,敷了面膜,但没化妆。

程迦还是准点到了机场,坐在候机厅里等。

飞机终于降落曹家堡机场。

程迦动身去机场时,上海下暴雨。她查看天气预报,青海全省范围也出现罕见的雷电大暴雨。手机通知飞机会延误。

程迦在窗边看到了黄色沙土的高原。

一瞬间,夜风停了。

夜幕已开始降临,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慢慢归位。程迦是第一个走出飞机的,才踏上移动通道,豆大的雨滴就打在玻璃窗上,转瞬间越下越大。

风雨无阻。

身后有人议论:“天哪,太幸运了。再迟一会儿就得迫降去兰州。”

那头,男人忽然低了声音,说:“我去西宁接你。”

程迦想,如果迫降去兰州,彭野也会赶去那里接她。

冷风涌动,程迦深吸一口气,想说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

出去后,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格外高的彭野,他插着兜,立在围栏边一群举牌的人群背后。

“……”

他头发是湿的,黑色的眼睛盯着她,笔直而又沉默。

程迦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

程迦骨子里一阵战栗。她远远望他一眼,转弯往走廊的出口走,他也转身走。两人隔着围栏和涌动的接机人群。

彭野说:“说话。”

到了走廊尽头,他停下等她,她走过去他身边。

“……”程迦捧着手机在高楼的夜风里打战。

彭野微微俯身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他手上是湿的,沾着雨水,却有暖意。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哑,是睡梦中被吵醒。

程迦跟在他身边,他拖着她的箱子,她没有牵他的手,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句话没说。

电话接通,不到三声,那边接了起来。

他们穿过忙碌的机场大厅,走出去停车的地方。

半夜两点半。

天黑了,电闪雷鸣,下着大雨。

她在光亮的屏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红了。

彭野没说话,顺手就把她揽到身边,拿外套遮住她的头和身子,搂着她往车边走。暴雨冲刷着两人的身体,有股子沉默而奇异的兴奋,并不冷。程迦牙齿打战得咯咯响,腿快站不稳了,他的身体也隐忍在颤。

她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终于到了。

程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狭窄的栏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双腿发颤,小心翼翼地蹲下来。

他拉开车门送她上副驾驶。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着。”

程迦还是被雨水淋了个湿透,缩在座位上轻轻发颤。

她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他把箱子放到后座,开门上车。

狂风涌来,展开她的裙子,她往后仰了仰,毫无预兆的,就听见彭野说:“你以后好好的。”

雨太大,他有些狼狈地躲进车里关上门,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程迦就扑了上来,跨坐到他腿上,捧住他被雨水打湿的脸颊,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他吞下去。

程迦在夜空中伸长手臂,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他身上熟悉的皂荚清香,混杂着暴风雨的气息,让她疯狂。

“有时候,我希望那场车祸死的不是你爸爸。”

原本枪伤的地方留了一只展翅的鹰。

“迦迦,我放弃了。住院接受治疗吧。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妈妈了。”

程迦垂下眼睛,轻声问:“喜欢吗?”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脱离自己深陷的这个队伍。她拼命往上爬,可他们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窗外闪电阵阵。

她缓缓张开双臂。

外头仍是电闪雷鸣,车厢里边安静而宁谧,谁也没说话。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程迦的身体有些摇晃。她裸露的小腿在发颤。

过了不知多久,程迦淡淡地问:“今天等很久了?”

“我不原谅你。你是杀人犯。”

“比我预想的久。”彭野说,“……但总归是来了。”

“一直没向您道歉,对不起。”

驱车离开机场,闪电照亮前方的道路。

“程迦……你太可怕了。”

程迦点燃一支烟,夹在手里,烟头的光亮随着她的呼吸明明灭灭。

“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没关系。”

她看着窗外,电闪雷鸣,黑暗叵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程迦,王姗死了,是因为我们。你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认为我们还能在一起?”

车厢里是属于她的淡淡烟草味,她呼出一口烟,“彭野。”

“那你去死啊。”

“嗯?”雨夜开车,他很认真注意路况,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程迦,我比你爱他,我能为他去死。”

程迦望着外边的瓢泼大雨,问:“你爱我?”

程迦站在高处,俯瞰脚下的城市。黑暗像一双眼,一个洞。

雨还在下,彭野沉默着。

“都一样。钱钟书说了,看两个人合不合适,就得一起旅行。程迦,发现没,你有一个月忘了关心徐老头的消息。”

不爱,为什么冒着风雨来接你?

“是你拉我出来的。”

程迦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问:“今天回格尔木吗?”

“我陪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从非洲到美洲,没功劳有苦劳吧。”

彭野说:“在西宁住。”

“不觉得。”

程迦哦了一声。

“程迦,你不觉得我挺适合你吗?”

她一路都没闭眼睛,却一点儿都不累。

“有病。”

机场离市区不远,很快到了黄河路上一个像模像样的酒店,不是招待所客栈之流,程迦稍稍严肃地说:“住这儿?”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头哪里好?等过个十几年你三十岁时,他都满足不了你。”

彭野道:“嗯。”

她脱了鞋子,爬上栏杆。她垂眼看着脚底的深渊,慢慢站起来。

程迦没多说。下车进大厅,金碧辉煌。到前台登记时,程迦看一眼房费,手摸进包里想拿钱包,想想又没拿。

程迦拉开落地窗,上了阳台,面前是万家灯火。

进电梯了,彭野看着她湿漉漉的衣服,斟酌着要说什么,手机响了,电梯里信号不太好,但通话也不长,他讲几句就挂了。

“你有病吧?”

程迦无意瞟一眼,是国际电话。她看到了他的通话记录,凌晨那通电话没有她的名字,只有手机号。

“黄毛小丫头喜欢徐卿老师那种老男人,你什么眼光?”

程迦问:“你删我号码了?”

“什么?”

彭野答:“嗯。”

“啧啧,你叫程迦吧?长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

“变态,变态!”

程迦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是。”

彭野没答。电梯门开,他一手拉了行李箱出去,一手扶着门,让她走出去。

“你亲口说。你昨晚和她睡了?说啊!”

进房间后,彭野说:“把湿衣服脱了,先洗个澡。”

“就是我在短信里说的。”

程迦便开始脱。

“你和我妈妈什么关系?”

彭野把箱子放在桌上,看见镜子里她落了长裙,一双腿笔直修长,白得跟奶油一样。

“你还太小。你应该找更好的,和你同龄的男孩。”

裙子掉在地上,高跟鞋踩出去,露出脚踝边黑色的小蛇。她边脱衬衣边往浴室走,彭野收回目光,看一眼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不经意地吸了口气。

“不能和我在一起,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程迦走进浴室,意外地发现有浴缸,干净得一尘不染。

“迦迦,我不能。”

程迦把衬衫扔在洗手台上,给浴缸放水。龙头边两个旋转钮,她试了好一会儿,水还是冷的。

“好。”

程迦朝外边说:“彭野。这龙头是坏的。”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哪儿坏了?”彭野声音先来,然后是人。

“我知道你。”

程迦从浴缸边站起身给他让位置,微皱着眉,“怎么拧都没有热水。”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彭野俯身拧那龙头,解释道:“这边是热水,顺时针拧;这边是冷水,也得顺时针拧。”

“我……我……是一个朋友。”

很快,水柱冒出热气。

“我是摄影师,程迦……你又是谁?”

程迦:“……”

“你是谁?”

彭野调好水温,说:“试试。”

“程迦。”

程迦摸了一把,“有点烫。”

“你叫什么名字?”

“手对温度比较敏感。”彭野定定地道,“就这水温。过会儿得着凉。”

“妈妈最扫兴了。”

程迦任他。

“我不去!”

他坐在浴缸边,程迦看了他一会儿,上前去脱他衣服,他也任她。

“不是答应了迦迦可我忘记了吗?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去。”

沉进温暖的水下,一身的凄风冷雨被洗去,前所未有的惬意将程迦包围,她忽而明白了他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住。

“这么晚了去什么?能这么宠孩子吗?你工作一天也该休息了。”

他在水下抚着她身体的曲线,她闭上眼睛,双腿无意识地摩挲他的腿。身体没有别的渴望,只剩最原始单纯的肌肤之亲。

“好呀!”

彭野问:“累了?”

“那我们去店里吃,据说去店里能送日历铅笔。”

“不累。”她睁开眼睛,“……你等久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激凌。”

“不久。”他说。

“噢,抱歉,爸爸忘记给迦迦买冰激凌了。”

“准点应该中午到。”程迦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步伐摇晃,走向卧室——

“知道你一定会来。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过了很久,程迦撑起自己,站起来,单薄的身体晃了晃,像一面即将要破碎的玻璃。

“知道你一定会等。”

程母走了,客厅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后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华的夜景。

温暖的水里,两人各自无声。

程母把烟扔进烟灰缸,起身道:“有时候,我希望那场车祸死的不是你爸爸。”

彭野问:“饿没?”

程迦说:“好。”

“在飞机上吃过。”她说,“你呢?”

寂静和凉风吹进客厅。

“在机场吃过。”他答。

程母手中的烟燃尽,“迦迦,我放弃了。住院接受治疗吧。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妈妈了。”

程迦淡淡地嗯一声。

程迦双手握成拳头,可身体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半秒钟就无力地松开。

洗了澡出来,彭野说:“一年不再用浴缸。”

“你不说让她去死的话,她会自杀吗?”

程迦抬头,“怎么?”

“别说了……”程迦有气无力。

彭野说:“节约用水。”

“王姗说她爱江凯爱到愿意为他死,她想和江凯一起时,你怎么回答她的?”

程迦道:“好。”

程迦埋着脑袋,脸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么,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程迦立在床头,拿浴巾搓头发,等头发不滴水了,用吹风机吹。彭野看了她一会儿,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她顺势坐上床边。

“你别把她变成下一个王姗。”

外边还在下暴雨,程迦穿着宽大的白浴袍,仰着脑袋,看他洗过澡后干净的脸颊和湿漉漉的头发。暖风在吹,他的手指在她头皮上摩挲。

程迦手指动了动,“我知道,我……”

隔一会儿,程迦手机响了。彭野关了吹风机,给她拿来。

程母吸了几口烟,隐忍良久,终是缓了语气,“方妍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会说好听的,为人处世也差了点,但她没什么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是经纪人。“亲爱的你在哪儿呢?”

她的母亲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里浮着血丝。

“我不在上海。”程迦淡淡地说。她歪着头拨弄头发,浴袍袖口的香味清新干净。

程迦伏在吧台上,如死了一般。

“周五教育频道想对你做个采访。你不是想宣传动物保护嘛,这个机会可别错过。”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负责任又轻而易举取得所有人的关心和原谅,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这种病!”

“嗯,我会准时回来。”

程迦声音微弱,几不可闻,“高嘉远知道我的病,他引诱我,但我没有……”

“拜拜亲爱的。”

“……我尽力了。”

程迦挂了。

“迦迦。”程母呼出一口烟,语调冷静,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线了。”

彭野抓抓她的头发,问:“继续吹?”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程迦说:“晾干。”

她开始怀疑,所谓的躁郁症不过是她不负责任伤害折磨他人并获取关心和宠爱的借口。

彭野收着吹风机的线,问:“什么时候回去?”

她不想关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时间和方妍沟通,给她请医生,可她拒不配合。

“大后天,”程迦说完加一句,“有很多工作。”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毁得粉碎。

彭野说:“那正好。”

后来,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爱,继女王姗也乖巧体贴,是每个妈妈都想要的完美女儿,她仿佛获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从未有过的母女情谊。

“嗯?”

女儿彻底放手,与她原本就恶劣的关系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我这两天休息,带你去个地方。”

徐卿最终同意。

程迦道:“哪儿?”

徐卿很震惊,她告诉他:“迦迦现在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她会后悔,会怨恨你这个老男人占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机。”

“到时再说。”他手指抓着她头发,渐渐,目光落到她脸上,再次看到她的素颜,眉目淡淡,有浅浅的黑眼圈。机场第一眼,他就看到她瘦了。

女儿爱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为阻止女儿犯错,她找到徐卿,让他谎称他们俩有关系,让女儿死心。

“最近没休息好?”他无意识地抚摸她脸庞。

照顾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几乎崩溃,她厌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她收拾烂摊子。

“失眠。”她歪头,脸颊枕在他手掌心,眼瞳清淡,平静地望着他。

可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彭野心里没了声音。

直到发现女儿患有躁郁症,情绪不稳,追求刺激,滥用烟酒药品,抑郁,有自杀倾向,她才意识到要关心她。

两人对视着,心知肚明,程迦说:“来啊。”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继续,她很快站起来,终究还是负责任地给女儿最好的物质生活。她那么抱歉丈夫死前几年她总找他争吵,为了伤害而违心地攻击他的梦想。

彭野欺身去吻她。

她记得那晚,已经深夜,她不让他们出去,可女儿太任性!

程迦的手勾住他脖子,吻到半路,她摩挲着他的发根,比以往扎手,她模糊地问:“你剪头发了?”

直到一场车祸带走她最深爱的男人,她的内心彻底坍塌。

“嗯。”他含糊应着,刚把她压倒在蓬松的大床上,程迦手机又响了。

女儿一天天长大,青春如花,丈夫对女儿的宠溺无以复加,她与女儿脾气都太硬,冲突不断堆积,与丈夫的矛盾也随之加剧。

两人顿住,鼻息交融间,无奈轻笑。

她记不清多少年了,她习惯一呼百应,不会为人屈就;她不愿做母亲,直到遇上真爱加之体虚可能绝育才留了后。她因此退出演艺圈,葬送事业。或许女儿代表桎梏,她对她始终有芥蒂。

程迦摸着手机,手指却还在他脑后的发根上挑逗。

结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给她脸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拿来一看,这次是方妍。她顿了顿,平静地接起。

这么久了,她尽心尽力和方妍沟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程迦,你在哪儿呢?”方妍声音挺轻,不像平时。

打了女儿一巴掌后,她一直后悔,意外听到方妍和女儿的对话,方妍说她语气不好,要来家里等她,她一起来了。

程迦说:“西宁。”

她望着几米开外自己的女儿,那孩子仍趴着,一小束圆锥形的暖光打在她头上。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程母从茶几上拿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靠进沙发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大后天。”

偌大的空间只剩母女两人。她在光明的吊灯下,她在昏暗的吧台边。

“回来后咱们见一面吧,我请你吃饭。”

方妍说服不了她,自己都顾不了,转身出门。

“嗯。”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对了,你带药没?”

方妍含泪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于心不忍,“阿姨,我们一起走吧,都冷静冷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带了。”

程母道:“方妍你先回去,我和迦迦说几句话。”

“记得吃……但别数错了。”

方妍咬紧嘴唇,什么也没说,直掉眼泪。

“……好。”

程迦道:“那时我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

“程迦……”

方妍道:“这么说,你之前和他……”

“嗯?”

“……我一直避着他,今天没和他睡……”

她欲言又止。程迦也不催,平静等着。

“我在问你话。”

“我不在乎高嘉远了,你不用考虑我。”

程迦伏在桌上,没动静。

“……”程迦说,“我也一样。”

程母面色镇定,“迦迦,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方妍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早点睡。”

方妍泣不成声,“程迦采风回来,我跟她说过高嘉远,她知道的。”

“嗯。”

光明的客厅这边,方妍蜷在沙发上哭,“……我从初中就喜欢他……十多年了……我们最近很好……我前天还去过他家……”

程迦挂了电话。彭野始终伏在她身上,电话里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程迦说:“你去拿。”

程迦趴在吧台上,一动不动,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彭野起身下床,打开箱子找出七七八八的药瓶,一粒粒数清楚了递给她,又去调了杯温水。程迦就着水把药吃了。

高嘉远走了。

他那态度仿佛她只是得了个小感冒。

可……和方妍一起来的还有程母。

彭野把玻璃杯放回去,回来重新覆在她身上,说:“继续?”

高嘉远则把程迦连日来的冷漠归咎于方妍,叫她滚出去。

程迦说:“继续。”

方妍见到高嘉远,失声痛哭。

程迦听着外边的风雨声,皱眉问:“这么大雨,明天能出去?”

餐厅却漆黑一片,只有吧台上方开了盏圆锥灯。程迦坐在高脚凳上,双手伸长平放在台面上,头枕着手臂,看不清表情。

彭野在她耳边,沉声说:“明天会是好天气。”

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开了,光华灿烂晃人眼。

这一夜程迦睡得安稳,雷打风吹没影响。

上海。

第二天,和彭野说的一样,是个好天气。

彭野低头抽烟,没说话了。

出发前彭野带程迦去菜市场买菜,程迦抽着烟跟在他身后,淡淡地问:“去野炊?”

十六收敛了,看了彭野一会儿,道:“其实程迦挺好的。外头看着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这些天了她也没消息。”

彭野说:“沾点儿边。”

彭野道:“越说越不靠谱了。”

驾车一路过了格尔木,第三天,上了高原,一月不见,原野上青草丛生,辽阔又充满生机。

十六仗着自己带伤,彭野不能拿他怎么样,道:“那韩玉我听尼玛说了,看着外柔内凶,不好对付。这个不错,柔顺,年纪小。你一出手,绝对拿下。”

经过保护站,程迦回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平房,没说什么。

彭野看了他一眼。

过保护站不久,越野车下了青藏公路,绕进曲折的山林。绿树遮天,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洒下来,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已出院的十六摸过来,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缘不错啊。”

下过暴雨,山里空气特别清新。不久,视野渐渐开阔,程迦看见了雪山冰峰。

彭野站在门边抽烟,思索着是让警察查安安的账户,还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钱交出来。

待到无垠的草地和冰川在面前铺开,蓝天下,一片冰晶晶的世界。

安安坐在桌边啃馒头。

彭野停了车,说:“到了。”

彭野说:“去食堂给你找点儿吃的。”

程迦下车,跟上彭野,两人踩着细碎的冰碴往前走。

彭野挑着眉回头,她窘迫道:“晚上没吃下饭。”

清凉的风从四处落过来,程迦望着远处的雪峰,问:“这是什么山脉?”

安安又笑了,走两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说:“唐古拉。”

“是,队里有个熊猫。”

程迦蹙眉,“这是……”

“你们这儿还有女人住的地方?”

“长江源。”

彭野这才站起身,说:“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碧色的江水在她眼前展开,雪峰,蓝天,白云,一股脑儿映在清澈的江面上。

安安破涕为笑。

风声伴着水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奏鸣。风从雪山上吹来,裹挟着江面的水汽扑到程迦面前。

彭野看她还在揪草,说:“别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程迦深呼吸,没有缘由,心里就轻松了。她喜欢这个地方。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来找你是没错的。”

他和她,站在长江的源头,风在吹,草在长,他和她什么话都没讲,也没有牵手,就那样站着,就觉得很好。

安安一愣,豁然开朗。

到了傍晚,夕阳下的雪山江水更加瑰丽。

彭野看一眼头顶的星空,不知在说谁:“既然做了决定,就没必要忐忑,干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结果。”

程迦在大好的自然风光里和彭野一起搭帐篷。

安安抿着唇,低头。

没一会儿,程迦意识到自己对彭野并无多大帮助,于是说:“我去捡柴火。”

彭野极淡地笑了声,“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彭野回头,表情很认真,问:“饿了?”

“让哥哥把钱还给别人,看能不能从轻。我以后好好工作,养他。”安安擦干眼泪。

“没。”程迦也挺认真的,道,“分工能节约时间。”

彭野没逼问她,转问:“如果是那样,你怎么办?”

彭野有些好笑,“节约时间了干什么?”

安安微紧张地揪一下膝盖,没逃过彭野眼睛。

程迦:“……”

彭野看着她表情,问:“你知道他赚了很多钱?”

彭野道:“这么等不及?”

安安反而静下来了,慢慢开口:“他赚那么多钱,或许……犯了经济诈骗之类的事。”

程迦道:“下流。”

彭野说:“当我没问。”

彭野说:“你好意思说我。”

安安脸一白。

程迦给他白眼,转身望长江源。想一想,在这里她不需要急匆匆干什么,她可以不做任何事。

“你认为你哥出了什么事?”

彭野见太阳落山,想程迦会冷,于是放下手里的帐篷,道:“先去找柴火。”

安安拿开手,露出红红的眼睛,“什么怎么想?”

程迦道:“需要两个人?”

彭野问:“你怎么想?”

“别出危险。”

“我哥好些天没联系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

“荒郊野外,也没别人。”程迦说。

彭野没搭话。

彭野没解释,说:“走吧。”

安安捂住眼睛,颤颤地抽气,“前些天,有警察找我,问我哥的事,什么都问。从那之后,我哥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两人找了一堆木柴回来,天已经黑了。

他也蹲下来,“怎么说?”

彭野在一旁生火,程迦从车上把袋子提下来,打开看,他买了苞谷、红薯、牛肉干。

彭野垂首,她埋着头,肩膀发颤,人却没哭出声音。

程迦想起那晚和达瓦的对话,说:“你不喜欢吃土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紧自己的腿。

彭野正在打火,自然道:“你不喜欢吃。”

“怎么了?”

程迦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过了不知多久,安安低下头,哽咽道:“我不知道跟谁讲,只能来找你。”

彭野弓低了腰,吹燃树叶和枯草,说:“雪山驿站还有露营那晚,你挑的土豆都是最小的,吃得也慢,不像吃玉米和红薯。”

彭野没劝慰,同样仰望。

他寻常地说着,程迦盯着他被火映红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哼一声:“闷骚。”

安安于是抬头,望着夏季灿烂的星河,一瞬间,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

彭野不搭理,她走过去蹲在火堆旁看他。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头顶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头看看。”

彭野抬眸瞥她一眼,“怎么?”

安安一脸委屈,不吭声。

“彭野。”她语气正式。

“我搭了医院一个病人家属的车。”安安语气还算镇定,眼眶是红的。

“嗯?”

他几步慢跑过去,皱眉道:“这时候过来,太危险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心?”

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站在深夜的高原上。

彭野:“没注意。”说完起身去搭帐篷。

“我现在在你们保护站对面的公路上。”

他不说,她也不追问。以后他自然会自己讲。

彭野心里有数,但还是问:“出什么事了?”

程迦蹲在原地拾掇篝火,中途听到风吹帆布的声音,呼啦啦。

“彭野大哥……”安安一开口就哽咽。

她扭头看彭野。粗大繁重的帆布和绳子在他手下规矩又服帖。他看到他卷着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臂。他右手小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刀伤;程迦还知道,他腰背后有一道更长的疤痕。

彭野准备睡觉时,接到安安电话。

她抚摸过无数次。她喜欢那不平坦的触感。

青海。

程迦盯着他手上的疤,看着看着,摸出一支烟来抽。抽完了,她起身走过去,从后边抱住他的腰身。

“程迦你没……”方妍站在门口,傻了眼。

彭野正在拉线,没怎么分心,漫不经心地问:“怎么?”

卧室门突然被推开。

程迦缓缓摩挲他小手臂上的疤,说:“上次露营就想。”

程迦踢他,“滚。”

彭野顿了一下,淡笑出一声,“我知道。”

“我会给你刺激,让你不累。”他跪坐起身。

她身后是漫天繁星。

高嘉远俯身吻她的眼睛,程迦别过头不让,“你走吧,我累了,想睡觉。”

那一瞬自此定格在彭野的记忆里。

程迦睁开眼睛了,看着他,“你怎么还没走?”

良久,程迦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彭野,目光笔直而又柔软。

高嘉远看着照片里程迦的眼睛,平静的、空洞的。他回头,海蓝色的被单上,程迦双腿白皙,像雪一样。

彭野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她伏下去趴在他身上,脑袋枕在他脖颈间。待呼吸渐匀了,她说:“我不会。”

落地窗没拉窗帘,天光朦胧。

彭野说:“我知道。”

他把程迦放在大圆床上,程迦筋疲力尽,沾着床就闭了眼。

无厘头的一句,他却懂了。

进了卧室,高嘉远看到床头墙上巨幅的程迦照,黑白色,她趴在丝绸上,手撑着头,撩拨头发。

我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

屋里没开灯也很亮堂。

程迦平静下来,道:“还有些事。”

高嘉远捏住她的手,轻易把她收回怀里。他把她打横抱起,一脚踹开门。

她讲了徐卿和江凯,也讲了她的母亲和王姗。事到如今,她已淡然,如同诉说他人的故事。

程迦拦在门廊里,抓着门板,声音很低,气息不稳地道:“我家不进外人。”

彭野自始至终没插话,心底隐隐不平。原来相见恨晚,不能回去她最无助的时刻。但又庆幸相见时晚,他已走过最荒诞的年华。

开门进去。

待她讲完,彭野寻常地问:“怎么突然说这些?”

程迦扶着门板,推他胸膛一把,可手上没半点力道。

程迦说:“给你一个交代。”

高嘉远搂着程迦的腰,从她包里摸出钥匙。

彭野说:“你的过去,不需要给我交代;你的未来,我给你交代。”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