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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找人麻烦这种事,向来需要趁热打铁。

小邱被她的气场一慑,懵了会,先靠了声:“对对对,温医生收拾人之前也是这种眼神!”

否则等心中郁气一散,别说战意,恐怕心里只会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

她倏然抬起的眼眸,有利光闪过,虽不刺人,却绝不温和。

若是往常,应如约应该属于后者。

应如约拿纸巾掖了掖唇角,用暗着的手机屏幕当镜子,旋出口红慢条斯理地补了补唇妆,随即轻轻一抿,问:“在哪?”

没伤着她的皮毛,也没给她带去恶劣影响,她多半置之不理,淡若清风。

小邱点头,视线毫无目标的在食堂里梭巡了一圈,未果:“我刚才还看见她在食堂的,应该吃好了。”

可现在不同,往后她会在这家医院工作数年,数十年。而严筱,从年少时期就横亘在她的记忆里,虽算不上纠缠不休,但这种放冷箭的阴毒方式实在有些太过恶心人。

“她今天上班了没?”

她收起口红,从把口红旋进管子里,到扣上小羊皮,面目沉静,慢条斯理。

小邱“咦”了声,都忘记用纸巾挡眼睛了:“你知道啊?”

本是赏心悦目的一幕,因她微扬的眉角,微蹙的眉心,以及眼里能透过平静的表象看到的暴风骤雨,横加了张扬的气场。

她皱眉,从脑海中搜索出一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你是说严筱?”

沈灵芝从未见过应如约有这种表情,她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说话轻柔,话不多却亲和温善的人。偶有几次事急,她也仅是皱皱眉头,抿抿唇角,先处理再有情绪。

本已经被她抛之脑后,并未放在心上的事此时和小邱所说的一起联系起来,渐渐就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眼看着应如约已经站起来,沈灵芝放下筷子,紧跟着她起身:“如约。”

应如约忽的想起昨天第一台儿外手术时,其中一个医护人员忽然就把矛头指向了她。

“我跟严筱有旧仇。”应如约回过头,给沈灵芝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我有分寸。”

她受了气,满腹委屈,又是生气应如约两耳不闻窗外事又是生气那些嚼舌根的人,矛盾了一整天,直到这会才撒出气来。

她还不如不说她和严筱有旧仇这回事!

她撅起嘴,发泄了坏脾气后,终于也开始不好意思,用纸巾挡着眼睛哼哼唧唧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沈灵芝知道护士站新来的那个叫严筱的护士,因工作态度懒散,她对严筱印象极深。不过平时接触也少,只听谁说起过她是夜场的熟客,混社会的朋友居多,并不好招惹。

“没有。”小邱抽过纸巾遮住眼睛,缓了缓,才道:“护士站人多嘴杂,一有机会就说你坏话,还总带着麻醉科,一说就是麻醉科的应医生。那些坏话一听就是瞎编乱造的,但大家看你和温医生在一起,不少存了坏心故意抹黑你。我就好生气!”

经常出入夜场的人,能有几个是简单的?

应如约和沈灵芝对视一眼,还是如约先递了纸巾给她,柔声问道:“那她们欺负你了还是为难你了?”

沈灵芝一想到平时抽个药都能划伤手的应如约,再一想严筱,脑补了一幕她手提碎酒瓶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一急,转头轻拧了小邱手臂一记:“做事不知道过脑子啊。”

小邱别开眼,错开她的视线,还泛着水光的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的空餐桌,半晌,才一揉眼睛,带着几分哭腔,说:“她们说你坏话,说你不好。”

话落,她匆忙跟上,生怕应如约要在严筱手里吃了亏。

她放下筷子,唇角的笑意微敛,也渐渐严肃起来:“怎么了?”

此时终于察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的小邱捂着被沈灵芝拧疼的手臂,委屈的“唔”了声,慌忙扒了几口饭,紧跟着追上去。

应如约这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太对。

严筱没走远。

往常,三个人插科打诨几句,再怎么有分歧也能立刻翻篇。今日气氛却有些异常,小邱瞬间红了眼,噘嘴盯着应如约,半句话也没说。

前两天在某网站公开售票的演唱会门票被一抢而空,护士站那群人一个个哭天抢地跟死了老公一样,实在惹她心烦。

应如约显然也没料到小邱会有这个反应,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立刻打圆场:“怎么了,还急上了?怪我怪我,抢了你的温医生。”

这些天,因为应如约的事,她刚和护士站的几个人站在了统一战线,建立起了革命友谊,感情正好,便也不嫌麻烦地找朋友托内部关系弄了几张演唱会的门票。

沈灵芝眉头一皱,下意识去看应如约。

严筱是个爱面子的人,这种给人恩惠受人崇拜,让人感恩戴德的事情最让她觉得享受。一路被簇拥着到停车场取了门票,正准备挨个发过去,一转身,倚着车身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几步外的应如约。

话没说完,小邱把筷子一横,有些赌气地瞪了眼应如约:“这些话我就是说给她听的怎么了?”

她唇角的笑意一淡,眼神轻蔑,在周围三两催促声中把门票发了个一干二净后,见应如约仍旧站在原地,确认她是来找自己的,这才挑眉问道:“有事?”

沈灵芝没察觉小邱的异样,补充道:“温医生现在是如约的男朋友了,当初单身时你开开玩笑无伤大雅,但现在情况不同,我们相互都是朋友所以知道你只是随口说说开开玩笑而已,但别人不知道,有些人要是给你添油加醋的……”

“有。”应如约的视线滑过几个人手里的演唱会门票,往前走了两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反问:“我最近听到不少造谣,你干的?”

她忽然用这么正经严肃的语气强调,小邱怔了怔,原本还带了几分玩笑的表情瞬间变了。她握着筷子,低头开始数盘子里的米粒,没吭声。

严筱冷笑一声,眉目间的冷意更甚:“说话可是要负责的,你听说什么了,就怀疑是我干的?”

沈灵芝是很好相处的人,性格温柔,平日里有大小事也从不和底下的医生大小声,更别提红过脸。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太过明显,以至于严筱身边和应如约都有过往来的几个护士面面相觑后,都屏息凝神,不作声。

沈灵芝先听不下去,停了筷子敲碗沿:“小邱,注意下措辞啊。”

应如约还真没听说到什么,她行事低调,性格内敛,每天不是在手术室就是在去手术室的路上,来来回回打交道的都是那几个医护人员。

她剜一眼安静吃饭的应如约,继续:“怎么能让我温医生感冒!”

忙成这样,谁有闲心八卦?

小邱盼了一星期温医生,得知温医生继续请假后,遗憾失落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吃午饭时还在絮叨:“还想趁温医生不是有妇之夫的时候多看几眼……”

三言两语,这算盘上的算珠就被拨了个七七八八。

吹了一夜海风,温景然隔日便着了凉,继续请假休息。

应如约沉得住气,面色不变,那双眼盯着她,眼底的漆黑像旋转的漩涡,不停的吸卷着范围内所有能够被捕捉的东西,深不可测。

他无条件去包容支持她,哪有什么原则什么底线?就算有原则有底线,那它只能是应如约。

“我要是真听到了你说我闲话,你觉得你还能站着跟我讲话?”

如果和她发生分歧,首先妥协的,也一定是他。

她话音刚落,身后脚步声追至。

如果应如约遇到困难,他首先想的,是替她解决。

沈灵芝追错了路,食堂到停车场的路上设了数个花坛路口,她在里面兜转了一会才和小邱结伴同来。

他想不出来,他会因为什么事需要和她吵架。

一来就听到应如约这句话,到嘴边的准备拉偏架的话尽数吞回去,静观事态。

他松口,声音低低柔柔的,并不刻意:“如果我们会吵架,那只可能是增加夫妻情趣。”

严筱自从那日在离苍山山顶看到应如约,心里梗了多年的刺又重新扎得她心口疼起来。

回答她的,是温景然忽然低头咬在她耳垂上的痛感。

高三那年,她叫了朋友在校外堵截应如约,虽存了让她难堪恐惧的心思,但并未真的想对她做什么。顶多推搡她几下,撞撞她,吓唬得她一改镇定花容失色便就算了。

“沈灵芝说她和许医生吵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架是她想买茉莉香的沐浴露,许医生想买柠檬清香的……”

她见不得应如约这么好,她想让应如约知道,她严筱,惹不起。

应如约也没想从他那听到回答,自顾自地又问道:“会不会因为我想吃火锅,你想吃粤菜,我们就吵一架?”

以后在路上看见她,要绕着走。以后听到她的名字,也会闻风丧胆,阴影连连。

这么赖在他怀里,被他拥抱着,又刚结束一场意乱情迷的亲密,她有些疲倦,困困得打了个哈欠,小声问他:“温先生啊,结婚以后,我们还是都很忙怎么办?”

只可惜,她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被应如约搬来的救兵一击击溃。不止如此,那天晚上,向来不管她的父亲直接踢开门,二话不说对她一顿打骂。

哪里哪里都不一样。

骂她不知廉耻,骂她不好好学习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甚至怒喝她再敢找应如约的麻烦就打断她的腿。

“哪里不一样?”

直到那时候她才知道,下午的事情不过是前奏。那个应如约找来的男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联系了她的父母给她施压,让她再不能找应如约的麻烦。

应如约歪头轻蹭了蹭他的耳根,嘀咕:“你现在不一样了。”

一想到这些往事,严筱就像被点了引信的火药桶,立刻爆炸:“闲话?你敢做还怕人说,我今天还就要当面问问你,高三那年,你是不是就跟社会上已经工作的男人鬼混了?自己不清不楚,别人还说不得了?”

温景然微怔之后,又低低地笑起来:“这么不怕我?”

应如约皱眉,下意识想到的,就是温景然。

月光下的海面,柔和得像是盘踞在山弯的溪流,不见半点海面的凶悍。

她一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严筱顿时觉得自己踩中了她的痛点,越发得意:“你忙着装好学生,拍老师马屁,当然不知道同学怎么说你的。经常有个已经工作的男人接送你上下学,送你到家后一连数个小时都没出来,你还要不要脸呐?”

但一轮清月,一袭海风,天高辽阔,海面澎湃,愣是能让人生出天荒地老的感觉。

难得的,应如约此时有些想笑。

没有遮挡,也不私密。

她高三那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当真不知道有同学对她和温景然有这么深的误解……

这种地方,明明远处有人烟,有喧嚣。

她甚至还分神想,她这些年总推脱不去同学会,不知那些老同学会不会误会她是羞于见人啊?

海浪一潮一潮拍向礁石。

她不说话,身后的小邱听得两眼直愣。

除了他脸上的凉意,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受,就被他困在怀里,低头吻了下来。

她听说的版本虽然也是应如约从高中时期就跟别人鬼混,但……那是总结版本的啊,哪有这么详细的!

应如约被他推进怀里,嘴唇因为这出乎意料的举动,顺着他的唇角滑至他的脸侧,飞快的一记触碰。

严筱身旁站着的几个同事本还有些事不关己的态度,此时见应如约被严筱质问的哑口无言,眼神里不由流露出几分不屑,看着应如约的神情都渐渐变了。

尔后,微微用力,揽着她的腰身压向自己。

应如约一沉默,严筱就越发起劲,她借力站直身体,走到应如约面前,上扬的眼尾就如同亮着尾针的蝎子,随时都能扑上来咬她一口:“以前可以说不懂事,那一个多月以前呢?你跟一个男人在离苍山过了一夜,我亲眼看见你和那个男人在后座待了一晚上,清晨才下的山。”

他的双手,从薄毯边沿两侧伸进去,紧贴着她敞开的外套,摸索到腰间柔软的毛衣,滑进去,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贴身的衣料覆在她的腰上。

应如约的表情更古怪了……

他喉结上下一滚。

刚才憋着一股劲,想和严筱对质的战意此时化了三三两两,只剩下满腹唏嘘。被一个对自己并没有善意的人如此关注,真有些一言难尽。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他守到花开,守到云散,守到心里喜欢的女孩正正好向他敞开。

她不着急,身后旁听的小邱着急了,她推了一把毫无反应的应如约,急得直跺脚:“你倒是说话呀!”

耐心等待是种什么感觉?

说什么?

他眼里能看到的,是她渐渐低了眉眼的脸,应该是在笑,眼尾微微上扬,不知是否在等他说些什么,眼睫眨了眨,又抬起眼来飞快地扫他一眼。

承认严筱说的全是事实?

和上次隔着手机听不同,不是断断续续的,也没有电流杂音,更重要的,是她说给他听的。

她还真的挺有职业道德,并没有瞎编乱造?

她的声音就那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

应如约低着头,忽然就笑了起来。

海风也忽然安静了。

她一笑,不止小邱莫名,甚至比刚才她一脸肃杀,完全挑事模样地站在那还要让严筱觉得发憷。

她弯起眉眼,眼里的星辰悉数随着她微笑的弧度弯折,她抬眼看着温景然,声音娇软,缓慢又清楚地咬字道:“我好喜欢你,真的,真的,好喜欢。”

她拧眉,不解:“你笑什么?”

她的手指环得更深,在他颈后交叠相扣,她跪坐在他腿上,柔软精致一如初见时,还不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

“所以你就跟别人说这些?”应如约沉吟片刻,努力地想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例如我行为不检点,作风不端正?”

微微的凉,触感却清晰。

严筱顿了顿,嗤笑:“难道不是?”

她抬起下巴,鼻尖轻抵着他的。

她站得离应如约很近,近到她眼里有一丝情绪变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原本想看到应如约被拆穿后的惊慌失措,被揭露后的羞愧欲死,唯独没想到,她话说到这份上了,应如约仍旧淡若清风,丝毫不受影响。

应如约闭着眼,双手沿着大衣外领攀至他的颈后,毛呢外衣被他的体温熨得格外温暖,她在他怀中抬起头,那双眼星辉璀璨,像同时亮起了无数颗星辰。

应如约比严筱还要高一些,身高优势下,她站直双腿,用居高临下的视野低了眉眼俯视她:“你要是讨厌我,挑我错处我没话说,那时候我如果来找你对质找你吵架我就是那个没道理还受不起批评毫无心理承受能力的失败者。”

远处,隐约传来堤坝那端,大嘈的音响声。

她逼近一步,气势汹汹:“但背后嚼人舌根,故意败坏我清白的名声,这事,真的下作了。”

夜色把整座城市从灯河那端分割成了两端,堤坝没有灯,唯有月光,平静却柔和。即使海浪疯长拍岸卷石,浪声风声充盈了满耳,也依旧让应如约觉得这个地方,安静得只属于他们。

她想起当年,把她挡在身后的温景然。想起他挺拔的身影在夕阳下的投影,心就像鼓胀的帆,柔柔的,被风吹得满心满眼全是他。

这座海,寂静得只有海风呼啸。

严筱被她的气场压得止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她面上几变,顿觉有些难堪,咬了咬唇,依旧没松口:“我可没瞎说,那些事那件不是你做过的?再说了,我用得着针对你,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这么看得起自己。”

应如约像没了骨头一样,窝回他的怀里。

应如约没直接回答她,她冷了眉眼,半分不退让:“你怎么说出去的话怎么给我收回来,做不到,我就不止像今天这样站在这好声好气地跟你讲道理了。”

“我自己听见的,信不信?”他把随着她起身而滑落的薄毯重新披回她的肩膀,那柔软的毛边贴着她的脖颈,有些痒。

她逼得近,周身如自结气场,压的人喘不过气。

温景然反手握住她的手扣在手心里,他的掌心温暖,任凭此刻堤坝上凛冽寒风侵袭,他的臂弯仍旧宽厚又温暖。

严筱被她堵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所有反辩的话在她强硬的气势下都犹如蚂蚁撼石,丝毫没有一点力度。

她坐起来,声音有些干,微凉的手指攥贴着他的腕骨,微微动了动:“爷爷跟你说的?”

她气急,反手推她,再也维持不了云淡风轻的表象,气急败坏地骂道:“什么东西。”

应如约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奇怪。

应如约被她推了的措手不及,后退了一步才稳住,眉心刚拧起,又听严筱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就说我刚才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然后她忽然就想起盛远顶楼那如同装着整片星空的走廊,想起她站在落地窗前,看他离开时那种他要走出她世界的恐慌和无助。

比应如约先一步回答的,是一道低沉的男声:“是真的。”

只是这句话……真的很熟悉,熟悉到她光是听到都觉得心底有处柔软在发酸发涩。

突然出现的声音,引得众人皆侧目看去。

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以及藏在海风夜色中的眉眼,都没有一处能和记忆中的重合。

停在数辆车后,被堵在角落里的白色路虎车车门被关上,温景然挽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信步走来。

应如约起初没想起来。

应该是和衣躺了一会,衬衫领口有些皱,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翻好衣领,又正了正袖口,站到应如约身侧,漆黑深邃的那双眼落在眼前有些眼熟的女人身上,停留了几秒:“你说的,高中起就有已经工作的男人经常接送她上下学,送她回家后数个小时都不出来的,还有一个月前和她在离苍山山顶过夜的男人,都是我。”

生怕她回忆不起来,他故意咬字:“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沉沉的,语气又压得格外严肃,听着像是纪录片里的旁白,有种无端的正经。

“那晚……”他渐渐低了声音:“我好喜欢他。”

说了这些,温景然觉得还是不够,慢悠悠的又补充道:“作风不检点行为不端正的人,应该也是我。”

应如约“嗯?”了声,疑惑地抬起头看他:“哪句?”

他低声笑起来,声音慵懒:“我和她认识十年才准备结婚,算不算?”

温景然被她的呼吸撩得心不在焉,他低头,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廓,问:“那句话再说给我听一遍。”

他的眼神……

她的呼吸平缓又温热,一下下吹拂在他的颈边,微微发痒。

他这种眼神,让严筱立刻想起了当年挡在应如约身前,让她去找一个和他年龄相当,就算打伤了也方便赔偿医药费的年轻男人。

任何一件事从心底经过,好像都会变得格外柔软。

明明五官,轮廓,气质都和当年的那个男人不那么相似了,偏就这么一个眼神,光是看着你仿佛就能把你所有恐惧都勾出来的眼神,让她瞬间把眼前的人和她曾经的噩梦重合。

很不对劲。

严筱惶然白了脸色,下意识地被震慑到后退了两步,撞上车旁的后视镜。

她今晚不对劲……

周围忽的,一片寂静。

她本是想学着最近流行的那种称呼方式称呼他,话一出口,却发现这类其实适用在陌生人初次见面的称呼其实也能缱绻又温柔。

不知是都在消化温景然刚才的那番话,还是错愕……刚传出恋情没几天的两个人说结婚就要结婚了。

应如约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鼻尖抵着他的颈侧,低声嘟囔:“温先生。”

反正……应如约难得主动挑事一次,才刚刚开始,就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完全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必要。

应如约从堤坝上跪坐起,她忽然一动,吓得温景然眉心一跳,赶紧伸手扶住她:“别乱动,下面就是海面了。”

应如约意外了几秒后,先回过神。

他微带了笑意,眼角眉梢都格外的放松,显然是心情很好。

中午和严筱的这场对台戏,因她火从心起,没有任何策划也没做任何准备更没考虑任何后果就这么直接开场。

温景然低头看她:“你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遗憾。”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停车场,还恰好让他撞到。也不知道温景然在这里多久,又看到了多少,一时说不清是尴尬多一些还是难为情多一些。

“我都做好准备了,从A市回来,会开始承受爷爷和华姨催婚的压力。我甚至想好了对策,结果一个也没用上……”

但即使他此刻是维护姿态,也没对她表现出任何的不赞许,应如约依旧有那么几分做坏事被他抓到的局促感。

结果遇见你。

于是,沉吟数秒后,应如约清了清嗓子,表明立场地悄悄挽住他的手,小意询问:“你怎么在这?”

远处是月光,大海,她在满海面呼啸的海风声中,拨开拂至鼻尖的发丝,低笑着说:“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被海风吹到感冒的人,就算此时不在家里好好躺着休养,也不应该出现在医院的停车场啊……尤其看上去,好像还在车里将就着睡了一会。

记不起有多久没有逛街买衣服,也记不起有多久没有为了一部很想看的电视剧熬夜至天明,唯一能记得的,是无数个夜晚值夜结束后的疲惫和孤独。

温景然不答,他把挽在手弯处的大衣换到另一只手,空出来的手牵起她虚挽着他臂弯的手握进手心,反手露出贴了医用胶布的手背示意,他来医院挂针。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过星空,看过大海了,生活节奏里永远是医院和家里,再装不下别的。

“有点烧。”和刚才的中气十足相比,他的语气多了几分随性。

海水已经涨了不少,月光下,能看见近岸处的礁石被海浪拍打冲刷,露出那一片沿海的白礁石,在夜色下,像孤独的岛屿。

早在刚才他握住她时,应如约就发现他比寻常偏高的体温,听他确认后,眉心蹙起,哪还有兴致再和严筱纠缠。

温景然替她披上薄毯,把她抱上堤坝坐着,随即,他一手撑在她身侧的水泥地上,翻越上来,就坐在她的身旁。

女人间的事,无论是口舌之争,还是出于各种原因的矛盾纠纷,她都不想他屈尊参与。

今晚月色的确很好,月亮刚从海面彼端的山头上升起,澄黄的一片,月光就洒在海面上,把那一湾海面映照得如同江南春水,波光粼粼。

但此时,也不适合真的一走了之。

她挽起长发,扎在脑后。

严筱这个人,应如约很了解,她可以对任何人义气,唯独对她就像是结了血海深仇一样,处处针对,没有缘由。

应如约跟着他下车,站在堤坝前,入耳就是一潮一潮翻涌逼近的海浪。冬夜的海边,寒冷瑟凉,海风如同割面。

她思考着,想找一种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温景然先下车,去后座拎了薄毯。

像是能猜到她此刻在想什么,温景然主动松开她的手,指了指后排的路虎:“我在车里等你。”

海面一片漆黑,只远远看得到还在施工的跨海大桥的灯河,缠绵着,蜿蜒着,连成一道光线。

温景然一走,本已经凝滞的气氛又开始微妙起来。

一路直到第二个堤坝,温景然停下车。

应如约垂眸,目光落在面色发白,咬唇不语的严筱身上片刻,用不算客气但也礼貌的语气,平和道:“我们之间的陈年旧怨说起来不过是年少时的意气用事,没必要这么多年了还耿耿于怀。你到处抹黑我,是想同事听到这些排挤我让我日子过得不舒心还是什么目的?”

但随着车的前进,笔直的车灯下,依旧是平坦却不算太宽阔的水泥路面。

“如果你今天觉得不服气,尽管可以和高三那年一样,叫一堆你混社会的朋友来医院门口堵我。但我不是几年前只会搬救兵的应如约了,我有一百种方式教你怎么做人。”

长长的堤坝像是没有尽头,车一路向前,没有灯光的黑暗道路里,前方永远像是下一刻就遇绝路。

最后那句话,她加重了语气,忽然凛冽起来的威胁,让身后看不见她表情的小邱都听得汗毛一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温景然没做停留,他驱车,驶过凹凸不平的泥路,进入堤坝后,水泥地面平坦,已能听到呼啸的海风和正在涨潮的海浪声。

她和沈灵芝对视了一眼,压不住眼里的笑意,无声地用口型表示:“如约好横!”

火光把堤坝映得如同白昼。

简直就是社会我应姐,人帅路子野……

堤坝入口停着几辆越野,后车厢大开,其中一辆后备箱里放着一台音响,正低低哼着夜半小乐曲。而车旁,组了七八个人,在石地上燃了篝火,架了烤架,正在烧烤。

明明不会吵架,就连放狠话都带不出一个脏字。好好的一段警告,心灵鸡汤所占的比例都快有十分之八了,结果最后那句话意外的掷地有声。

S市的海湾并不算正经意义上的旅游地,架了座还在施工中的跨海大桥,只有堤坝开放。

这要是放别人身上也就算了,尤其是应如约,她寻常时候少言寡语,说话时表情和眉眼都温温和和的格外亲和。更多时候,都是手术时,专心致志的清冷模样,但没想到耍起狠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夜晚的海边,出乎意料的热闹。

不过经验实在不足。

应如约笑着笑着,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她捧住脸,目光落在他的侧颜上,一双眼,似落满了星辉,闪闪发亮:“所以,我们真的要结婚了?”

她那些话,太没有重量感,要不是气势满分……

他的声音低沉时,分外有质感,平滑又磁性。

啊,还是有些想笑。

温景然却忽然低了嗓音,回答得格外认真:“嗯,真的。”

小邱黑溜溜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眼看着严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来。

应如约懵了懵,随即想明白,“噗嗤”一声笑起来:“真的?”

温医生要和如约结婚了,那……灵芝姐的婚礼,他们是分开包两个红包还是打算合在一起包一个大红包啊?

“他担心你会被哪个臭小子哄骗,偷了户口本出去偷偷登记领证,你十八岁以后,户口本就一直放在保险柜里。”

温景然在车里,等了大概十分钟。

温景然绕过车头坐上车,等车从院子里驶出去,他低低笑起来,说:“保险柜。”

透过车窗,看见她和严筱说完话,转身和沈灵芝低语了几句,随即很快地往他这个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应如约摇头:“我一般需要的时候都直接跟爷爷拿……还真不知道他放在哪。”

应如约坐上副驾,一言不发地跪坐在副驾的座椅上,抬起手,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丈量温度。

具体一些?

挂完水,又小睡了片刻,热度已经退下去了。

他打开副驾的车门,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车:“具体一些呢?”

温景然捉住她的手,拉下来:“三十九度,现在退烧了。”

反正家里重要的东西都是由老爷子保管的,不是在书房就是在他的卧室里。

他把外套抛至后座:“想等你一起吃午饭,睡过了头。”

应如约认真地想了想:“书房吧……”

应如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下意识去摸手机,外套两个口袋都摸了一遍,才想起手机在进手术室前就锁在了柜子里。

温景然没有直接回答,他弯腰,替她换好鞋,边开门出去边问她:“户口本放哪你知不知道?”

原本想埋怨他怎么也不知道打个电话给她的话立刻被她咽回去,她的神情看上去倒比他这个病号还要委屈些:“对不起,我手机没带在身边……”

温景然顺着她牵拉的力量站起,低头蹭着她的鼻尖吻上来,那温软的嘴唇,瞬间就磨平了她全部的脾气,她手臂酥软,搭着他的手弯,开口时哪还有半分刚才开口叫他的凶煞气势,软绵绵的倒像是在撒娇:“到底……什么情况?”

温景然有些走神,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目光从车窗外人已散尽的地方停留数秒,手指自然地捻着她的耳垂轻轻摩挲,低声问她:“我不在的这几天,发生什么了?”

应如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温景然一路牵到玄关换鞋,她倚着鞋架,看他从鞋柜上替她取了保暖靴,借着拉住他臂弯的动作拉起他:“温景然……”

隔着车窗,良好的隔音,断断续续的,其实并没有听清多少。

华姨也跟着笑道:“华姨等会给你做点糕点放你房间,回来吃。”

只不过那明显对峙的场面,让他知道,应如约和那个有几分眼熟的女人绝不是在友好交流。

应如约犹豫着回头去看老爷子,应老爷子正吹着茶水热气,挥挥手,眉目慈祥:“去吧,早点回来。”

应如约被他揉捏着耳垂,有些分神。

等等,事情就这么谈完了?

他最近好像特别喜欢捏她的耳朵,不论是耳廓,还是耳垂,爱不释手。

不料,后者眉眼慵懒,噙着笑意,起身牵起她的手,就要告辞离开。

她努力抛开耳朵上被他摩挲揉捏的异样感觉,尽量简单的把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

她压着裙摆坐下,无声的用眼神向温景然询问。

这种女人间最原始最幼稚的过招,她其实并不那么想告诉他,所以整件事说完,格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等她烧好水,再给老爷子泡好茶端回餐厅时。气氛已经和她刚才离开那会,完全不一样了。

“她那个问题反复问了你几遍,为什么不回答?”温景然捏着她耳垂的手指一顿,微微倾身,靠近她。

餐厅和厨房离得不远,若是往常安静的时候,就是打个哈欠也能听到。但煮了水,水壶咕噜作响的声音里,餐厅里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听得并不清晰。

他慵懒的时候,声线也变得低沉迷离,他却不自知,仍旧懒洋洋的,把那特别的一面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也知道老爷子是有话要单独跟温景然说,乖乖地接过杯子,去厨房煮茶。

“她对你的形容……不算友善。”

应如约“哦”了声,满腹腹稿被老爷子一句话轻而易举打了回来。

应如约斟酌着,告诉他她的打算:“我想和她说清楚的只有她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事,和我以前现在和哪些男人纠缠不清没有什么关系。”她不是去澄清事实的,哪有义务给严筱答疑解惑。

老爷子的茶水饮尽,他垂眸看着杯中软在杯底的碧绿色茶叶,递给她:“去,给我再倒一杯水。”

温景然了然,但他的重点显然和她的不一样,他继续捏着她圆润精致的耳垂,慢悠悠道:“哪些?除了我,你还有别的男人?”

“爷爷。”

应如约被他问得脸颊顿时涨红:“这不是重点……”她一句话那么多字,他怎么偏偏关心这个!

她斟酌着,试图想再说些什么,毕竟老爷子连续两个提问看着都对温景然颇有偏见……

“这怎么会不是重点?”他低笑着,丝毫没有调戏她的罪恶感:“我不该在乎我未来太太心里到底有过多少男人?”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茶水味苦他仿佛也丝毫不觉,这不作声的沉默姿态看的应如约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明知他是故意逗她的,可应如约还是忍不住认真,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看着他的眼睛里有些许羞赫,躲躲藏藏:“只有你,没有别人。”

应老爷子觉得心口一痛,嘴唇翳合了半天,仍旧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她声若蚊蝇,说完也不打算负责,拙劣地转移话题:“没有别的事,我回去上班了。”

他忍不住勾唇,无声地笑起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嚣张。

“有。”

温景然却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晰。

温景然往后靠着椅背,指尖从她泛红的耳朵尖移到她散下来的几缕发丝上,修长的手指勾缠着那缕头发缠了好几圈。

最后半句话,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几不可闻。

指尖偶尔刮碰到她的耳朵,若有若无的触碰比刚才直接揉捏她耳朵还要更加的暧昧。

她摇摇头,那张脸又红了红,在润泽的灯光下,犹如煮熟的虾球,她含糊地否认:“没……我心甘情愿想嫁给他。”

应如约有些坐立不安,可现在两个人已经算未婚夫妻了,比男女朋友的关系还要更亲密一些,她不想露怯,就装作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的模样,看着他。

“咳。”她轻咳了一声,头也不敢抬,总觉得往常这么严肃板正的老爷子和她谈论这个话题让她格外害羞。

“电视台的栏目策划通过医院找到我,想约采访。”他抬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笑意流转,轻轻的,锁住她:“是有关薛晓这件事引发的医闹,院方觉得机会不错,我没直接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应如约:“……”

温景然一顿,卖了个关子。

老爷子拿起茶杯的动作一顿,目光微深,颇有深意地瞪了温景然几眼,语气加重:“他没逼你吓唬你吧?”

等她殷切地开始催他继续说下去,他低头,毫不客气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道:“我说回去问问女朋友,出场费怎么收。”

应如约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目光在老爷子和温景然身上来回转悠了两圈,涨红了脸,语速飞快:“我已经答应了。”

应如约脸上刚退下去的红潮又从耳根一路蔓延上来,她支吾着问道:“你你你……你原话就这么跟领导说的?”

应老爷子低头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转头把问题抛给了应如约:“你呢,怎么想?”

温景然反问:“不然呢?”

这往事啊……

应如约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总觉得他现在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各有深意。

从温景然第一次叫他老师起,他就知道,他的这个学生,会是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徽章。

她支着下巴,还真的很认真地替他想了想:“你是当事人,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或者不排斥的话,好像可以试一试?”

应老爷子对这位学生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对任何事都仿佛很有把握,势在必得。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从不存在什么能够难倒他的问题。

医患关系这种摆在任何一家医院都是格外令人头疼的课题,如果有一种方式,可以让医生作为主角,去传递宣扬甚至缓解这种关系,好像是很不错的一种渠道。

十年前,应荣臻在邮箱里收到一封温景然的邮件,他想选择他为导师,在复试之前,先发了一封附着他个人简历的邮件和他认识。

应如约丝毫没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温景然铺好的陷阱里,直到他抬手,把修长的手指放在她面前,她还茫然不解的“嗯?”了声。

眼前一身白色衬衫的人,音容都和十年前他初识的那个温景然重叠起来。

他眉眼间,有温润笑意。

温景然颔首,他的目光清澈,仍旧如同少年时那样,满怀初心:“我要娶她。”

那只手手指舒展,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照顾如约这么多年,早算我们自家人了,这种时候何必见外?”老爷子目光落在温景然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我想你是有话要跟我说。”

温景然问:“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华姨端起了碗,复又放下。

应如约迟钝,仍旧没有听懂他想说什么,顺着他的话重复:“少了什么?”

华姨见老爷子有话要说,正要避开,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应老爷子打断:“你就坐在这。”

“S台在卫视频道里的流量排前三,访谈节目又是黄金档高收视的节目。你不觉得我手上应该戴个戒指,表明下我已婚的身份?”他顺势曲指,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一下:“为了避免节目播出后我门诊数量暴增,你委屈些?”

本该热热闹闹的一顿晚饭,老爷子吃的心事重重,七分饱就放了筷子。

委屈些?

应如约的心忽然静下来,她点点头,“嗯”了声。

委屈什么?

他一句话,轻而易举抚平了她心底弯弯绕绕,不可言说的诸多情绪。

她答应了他的求婚,也做好了和他共度一生的准备。

“我知道。”他曲指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压低声音,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晚月色好,等会带你去看海。”

应家又只有应老爷子一位长辈,十年相伴,对温景然,别说阻拦,几乎是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对他行了最大程度的方便。

她抿了抿唇,有些抱歉:“我……有点担心。”

那他说的“委屈些”,只能是一个意思——

他的触碰就像是有魔力一般,指尖刚点在她的眉心,她紧蹙的眉头便倏地舒展开。此时她才发觉,她维持这幅表情已经很久了,久到眉心都皱得隐隐作痛。

尽快结婚。

温景然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握住她的小臂拉近她,修长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

想到这,应如约忽然有些口干舌燥,连车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她舔了舔嘴唇,避开他灼然的视线,小声问:“你……怎么想的?”

她挨的近,脱去外衣后,身上沐浴后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进他的鼻端。

他的车内干净简洁到没有任何挂饰,应如约就算想故作轻松地转移注意力,也只能研究挡风玻璃前置物处放的那盒抽纸巾纸盒。

应如约从刚才看到老爷子倏然变了脸色后不安到现在,等看到温景然走进来,忙压低声音问他:“华姨跟你说什么了?”

结婚这种大课题,一谈及就是正经事。

温景然来时早就考虑到了,颔首道过谢后,随应如约去厨房拿餐具。

她不想表现地太在意太热衷,也不想表现地太冷情寡淡,只能矜持地装作好奇纸巾盒上的说明,捧着那小清新外包装的纸巾盒一遍遍地看说明。

倒是华姨,在知道老爷子闹什么情绪后,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臂,格外热情地把温景然迎进来,边支了应如约去厨房拿餐具,边附耳提点温景然道:“吃饭时就什么都不要和你老师说了,如约是他心尖血,你得稳住了。”

短短的几行,她来回看了几遍,那些铅字纤细又整齐,她扫过去时,每个字都认识,但每到最后目光落在结束的标点上,那些铅字就像是浮动的海浪,风一卷,浪一翻,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情绪强烈到,连带着平常看着格外顺眼的温景然都有些碍眼起来。

温景然失笑,知道她紧张,也不拆穿,本扶在椅背上的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揉了揉,低声道:“我想明天去领证,婚礼在五月,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甄定婚礼的每个环节。要是不嫌累,婚礼可以在S市和A市各办一场,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盘算着把应如约嫁出去是一回事,可真的等到温景然提了上门礼,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话落,他沉吟片刻:“婚礼想在海岛,草原还是哪里?我虽然没做过婚礼策划,但……应该不会很难。”

老爷子觑了她一眼,没吭声。

他难得清闲,把结婚需要准备的步骤都想了一遍。

华姨盛了汤端到餐厅,眼看着老爷子负手闷闷不乐地走进来,还有些奇怪:“怎么看着不高兴啊,是不是饿过头了?”

难得用一次的手机浏览器上,历史记录里全是有关婚礼的搜索。

可开门一看到温景然牵着应如约,一手拎着上门礼时,脑子懵了好一会,才在华姨疑惑的“怎么不进来”里,偏了偏身子让出路来。

就连蜜月,他都准备了好几个选择,详细到她会喜欢的地点,她会感兴趣的事,她会钟爱的餐食。

听到院子里的引擎声后,才懒洋洋地迎出去。

应如约有些消化不及。

老爷子午时晒着太阳睡了整整一下午,傍晚醒来后,就一直裹着薄毯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新闻。

怎么就聊到婚礼要不要办两场,想在哪里办了?

临近过年,天气越来越冷。

她连明天领证都还没同意……

知道温景然和应如约要回来吃饭,华姨特意晚些下的厨房。等一盅汤煲完,正好听到玄关的动静。

再也装不了淡定了,应如约把纸巾盒塞回挡风玻璃前,转头看着他,不太确定地问:“明天领证?”

到家时,夜色微深。

“嗯,我翻了翻黄历。”温景然说得一本正经:“这几天只有明天宜嫁娶。”

应如约摇头,视线落在远处一片飘红的尾灯上,咬着唇,没说话。

还……翻了黄历?

嘈杂交汇的车流声里,温景然仍旧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几不可查的犹豫和忐忑,车速微缓,他侧目看她,放缓了语速,低声道:“有问题吗?还是觉得今天不太合适?”

应如约忽然有些想笑。

车汇入主干道,淹没在灯河里。

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温景然会……翻黄历。

应如约几乎是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图,惊讶地转头看他:“你是打算……”

不行……越想越觉得有些违和,她抬手,用手背掩住上扬的唇角,借着看窗外的动作避开他的目光,支吾道:“那我等会跟灵芝请个假……”

有正事要做,温景然没再和她开玩笑,沉吟片刻道:“应家。”

请假的理由,明天去领证?

话落,不止被他揉红的耳根,就连她的脸侧也开始渐渐漫开绯色。应如约连看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直视着车窗外,小声嘟囔:“去哪吃饭?”

不知道整个麻醉科会不会立刻爆掉……起码小邱会。

应如约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指,牵在手里:“别摸我耳朵。”

莫名的,光是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热血,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她整个脑子都有些晕,心脏也跳得格外快,快到几乎缺氧。

耳根那一处,本就薄如蝉翼,那点温度就像是火烧一般,撩得她耳根发软。

在车厢……或者说有他在的地方,她根本待不下去,利落地推开车门,潦草地抛下一句“我回去了”,跟只兔子一样,三两下蹦远了。

他的指腹温热,几下摩挲就把她的耳廓揉得发热。

温景然伸出去的手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只听见车门被用力的甩上,怔了一瞬,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

“没有。”温景然轻捏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耳廓:“比起等你开窍,这点时间实在算不上什么。”

随即,又无声地弯着唇角笑起来。

“是不是等了很久?”她接过他拧开瓶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气息终于渐渐平稳。

算了,跑了就跑了吧。

温景然的车就停在医院门口,应如约生怕他久等,一路小跑,等坐上车,气喘吁吁,半天缓不上劲来。

下午第一台手术是儿外的,病人是六岁的小女孩。

从早上儿外科那台小儿疝气开始,一台骨外慢诊手术,两台急诊……等忙完,她累得连说话力气也没有,和小邱交完班,迅速冲了个战斗澡,打卡下班。

应如约回科室时,小邱去病区,沈灵芝去手术室准备手术,她换好衣服赶到手术室时,手术的准备工作刚做好。

一整天,除了吃饭时间,她几乎都待在手术室里。

沈灵芝看到她,第一反应,是暧昧的眨眨眼:“温医生回去了?”

应如约收回视线,目光在记录本上微微转了转,又留神看了眼垂眼立在周医生身侧的那个护士,这才移开目光,继续忙自己的。

应如约把人抛下就走……现在听谁提起他,都莫名觉得心虚,胡乱点点头,也没听仔细她问的是什么。

有人先笑起来,接着七嘴八舌的,很快就把刚才的话题掩盖下去。

等手边的工作做好,护士还没有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应如约等了等,想起要和沈灵芝请假,一想到请假的理由,手心顿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数秒后,还是周医生笑起来,缓和气氛道:“我也喜欢白大褂啊,你瞧瞧这手术服,帽子是绿的。”

害羞得说不出口。

手术台上的气氛忽的一凝,有些尴尬。

她在心理建设良久,想了数十种开场白,沁凉的手指原本都快挨着沈灵芝的手臂了,又飞快地缩回去。

众人皆噤声,面面相觑。

几番挣扎后,没等她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护士已经把病人送进了手术室。

应如约正记录数据,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呼吸机工作的频率声里她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地看了眼刚才说话的护士。

六岁的小女孩,恐惧冷冰冰的手术仪器,坐在病床上被推进来时,一双眼红通通的,显然哭了很久,抽噎着,惊惶未定。

有人笑起来,目光忽然转向应如约,打趣道:“说起反差,我们应医生也是啊。我听说应医生是制服控啊,学医是因为学生时期就喜欢医生制服……应医生看着这么文静温和,没看出来还有这癖好?”

应如约昨天做了小女孩的术前访视,和病人的家属有最直接的沟通。

但话题不知怎么的,忽然一转:“我怎么也没想到周医生当了爸爸以后会从高冷人设直接崩成大啰嗦……你们是不知道,周医生一有空就要拿出手机看看他家宝贝儿子,没事就打电话问问宝宝怎么样了,在干什么啊,喝奶了没有啊……简直了!”

这个女孩,胆囊结石伴急性胆囊炎,四岁开始疼起,因年龄太小,各个医院都不接收。因为生病也没能正常去上学,这个年纪经常一个人在家,由奶奶带着,性格敏感自卑,纤弱得就像温室里的花,风一吹就能横枝折断。

医护人员中不乏已经当父母了的,一聊起孩子滔滔不绝。

S大附属医院的腔镜LC在市内很出名,主治医生再三衡量后,仍旧接下了这个病人,做腹腔镜下胆囊切除。

病人的主治医生是刚当爸爸不久的年轻医生,父爱泛滥,整台手术都在大谈育儿经和当新手爸爸的心路历程。

整个过程,从接手病人到确定手术方案,一波三折。

虽然年纪小,但格外懂事,无论是教养还是习惯,都让人刮目相看。

最让应如约动容的不是小女孩这些年的经历,也不是病人家属所作的努力,而是主治医生力排众议后,说的那句:“她已经被影响了人生,趁还没彻底被改变,我试一试吧。”

应如约前一天做的术前访视,小病人刚满6岁,说起来和S大附属医院的渊源很深。病人当年早产,就出生在S大附属医院,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她想,这就是很多人坚持从医的信念和初心吧。

第一台手术是儿外的,小儿疝气,慢诊手术。

病人年龄实在太小,整台手术开始后气氛就一直有些凝重,直到顺利结束,主治医生才终于松下那口气。

她把纸杯揉成一团,打起精神:“我去手术室准备手术。”

应如约负责把病人送去恢复室,等小女孩醒来后,她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脸蛋,微笑着安慰她:“睡醒了?已经没事了。”

应如约被她打趣,连红个脸的力气也没有,捧着在医院门口买的咖啡小口抿着,嘀咕:“哪有什么小别胜新婚……”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漉,翳合了下唇瓣,低声吐出一句:“谢谢阿姨。”

沈灵芝在科室门口碰到她,吓了一跳:“怎么了?小别虽然胜新婚……但也不用这么不知节制吧?”

一句谢谢,轻而易举的,柔软了她整颗心。

应如约一夜没睡好,青黑着双眼去上班。

这台手术一打岔,应如约彻底把请假这回事抛之脑后,直到下班后,她坐进温景然的座驾里,她才恍然想起来,连忙给沈灵芝发短信。

等等,男神和好朋友结婚了,不应该悲伤逆流成河吗?

温景然看她慌慌张张的连安全带也忘记系上,干脆在路边停了车,替她系好安全带,才问:“出什么事了?”

小胖:“……”

“忘记请假了。”应如约咬住下唇,嘀咕:“下午有台儿外的手术,病人才六岁,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我一直揪心到手术结束把她送进恢复室。”

甄真真抿着豆浆,一双眼睛都笑眯了起来:“我好朋友和男神要结婚了算不算啊?”

她把短信编辑好,发给沈灵芝,抬眼看他:“我发现啊,一个人的魅力真的不只靠外表,心有大爱的医者……”

他觑着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的甄真真,小心翼翼地问:“甄姐,家有喜事啊?”

话音未落,听不太顺耳的人忽然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小胖明目张胆地从甄真真的餐盒里夹走了两个小笼包子,却不见甄真真横眉竖眼地抠他嘴让他把小笼包子吐出来,很不习惯又格外忐忑地主动把自己的小笼包子还了两个回去。

应如约一懵,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一双眼还有些回不过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景然,呆滞地问:“你……”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隔日上班。

温景然丝毫没有半分的不自然,指腹摩挲了下她刚补过唇妆的唇角:“你继续说。”

她心满意足地关掉手机屏幕,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她弯着唇角,格外得好心情。

应如约想了想,“哦”了声,早忘了自己想要歌颂歌颂主治医生的初衷,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彻底当机:“怪你,我忘记要说什么了。”

温景然气场太足,要是站在他面前,甄真真连个屁都不敢放。

忘了就好。

她拧眉,盯着手机上短信编辑页面老半天,恶狠狠地竖起眉毛,用手指着那串号码,威胁道:“你要是敢对如约不好,小心我收拾你啊!”

温景然捏着她的下巴,又低头,在她唇上轻蹭了蹭。

她缩回被子里,捂着被夜色吹凉的肩膀哆哆嗦嗦地翻出温景然的手机号码,想说些什么,删写了大半天,都觉得不太合适。

凑得近,能闻到她唇妆的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香,但淡淡的,不浓郁也不热烈。

一通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把应如约哄去睡觉,甄真真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好半天,翘着唇角笑起来:“笨蛋。”

他张唇,轻吮住她的下唇,含糊问:“口红什么颜色的?”

“你现在别管温家老爷子怎么看你,你嫁的是温景然,温景然!有什么事是我男神搞不定的?”甄真真掩唇打了个哈欠,嘟囔:“瞎操心。”

“西柚红?”应如约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不然就是豆沙色。”

甄真真“啧”了声,恨不得拿大锤敲醒她:“你们证还没领呢,你现在只是答应结婚,温医生虽然对他家的老爷子先斩后奏了,但应爷爷那关他想糊弄过去?没门!”

被咬住唇,她说话并不那么清晰,嘴唇开合间,还总是能碰到他的,这么近的距离,和他抵蹭摩挲,瞬间让她红了耳朵。

“过年要跟他回A市见他的家人。”应如约叹气:“你说他爷爷会怎么看我?结婚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没得到温家长辈首肯,就私自结婚,老爷子对我的印象肯定不好,说不定还会质疑我的家风和教养。”

应如约抬手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他:“我饿了。”

虽说答应结婚是一时冲动,但冷静下来,她除了思考结婚会碰到的问题和麻烦以外,还真没有这种念头。

那声音又软又轻,像毛茸茸的草心从他心尖上扫过,温景然心口微颤,抵着她的唇顿了顿,张嘴轻咬了她一口,终于退离。

应如约一整晚翻来覆去,纠结这郁闷那的,但唯独没有想过反悔。

他那一口咬在唇上,虽不疼,但颇有示威作用,就像是在跟她说……暂且先放过你。

那倒没有。

莫名的……就很撩人。

反悔?

应如约被撩得七荤八素,握着安全带捏揉了半晌,才想起来问:“回家吃饭?”

甄真真冷得打了一个哆嗦,忽的灵光一闪而过,她裹缠着被子,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不是想反悔吧?”

温景然偏头看了眼后视镜,边打转向灯边切换车道,回答:“我做饭给你吃。”

水有些凉,从喉咙里滑过时,就像是吞了一块冰。

话落,似乎是想起刚从A市回来那天,那顿因为他求婚而没有吃成的晚餐,忍不住笑起来,自嘲:“今天应该不会被什么事打断了。”

她顺手从床头柜上开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道:“你自己不也说了嘛,复合以后,我温医生就没少和你暗示结婚这件事。我男神这么有行动力,你个当事人也答应了,至于为了这件事睡不着嘛!”

他不说应如约还没想起来那天最后还是叫了外卖的晚餐,一想起来,全是那天他抱她坐上流理台,眼睛里有星辉的样子。

等应如约把来龙去脉都说一遍,甄真真恍然大悟,她嗤了一声,酸溜溜:“也没有很突然啊,你跟温医生都认识十年了,互相喜欢也有好几年了吧。要不是你那倒霉的脾气,你们两早就孩子都满地跑了……”

她转开视线,看着沿路已经亮起的路灯,点点头:“好。”

甄真真的呼噜声瞬间被吓没了,她睁开眼,胡乱地用手扒了扒那头短发,整个人刹那间清醒了:“等等,好像?什么叫好像?”

一个“好”字,她咬得又轻又柔,几下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甄真真:“……”电话里顿时死寂一片。

另一边。

应如约咬唇,犹豫了片刻:“我好像要结婚了。”

刚收到请假短信的沈灵芝,面色古怪地盯着请假理由看了几秒。

真要说?

然后点开微信,找到小邱。

甄真真闭着眼,缓了几秒钟,手肘撑着床板坐起来,靠着硬邦邦的床头,哼唧了一声:“好好好,你说,我听着。”

“我有温医生明天行程安排的第一手资料,要不要?”

应如约失眠了大半宿,声音比甄真真还困顿:“我睡不着。”

小邱很上道,立刻发了面值五元的红包:“快说快说。”

甄真真半夜被电话吵醒时,简直生无可恋:“大小姐,有什么事非要挑深更半夜跟我说啊。我又不扫黄,不接凌晨的举报电话。”

沈灵芝边“啧啧”了两声,边嘀咕“小邱对男神也就五块钱的爱啊”边言简意赅地敲下三个字:“民政局。”

怎么善后啊!

小邱:“……”

啊啊啊啊啊啊,要命了!

觉得自己是被坑了的小邱犹豫三秒后,发了一个面值十块钱的红包:“真的假的?”

藏在棉被里的呼吸炙热又潮湿,应如约喘不上气来,手脚并用地掀开被子探出头来,目光落在天花板上,蹬着腿深呼吸一口气后又把自己埋进棉被里。

沈灵芝翻了个白眼,截图,发送。

到底哪来的勇气,就这么把自己给交出去了?

截图上赫然是几分钟前应如约发给她的请假短信——

没有鲜花,也没有钻戒……只是他提出求婚,她稍一考虑就答应了!

“沈总,

就这么答应了!

明天需要请一天假,去领证。

她就这么答应了……

0.0求批。”

应如约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忍不住唉声叹气地把自己埋得更深些。

小邱:“……”

“那就结婚吧。”

嗷嗷嗷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