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子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问:“笑什么?”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清越又低沉。
“好久没看到这么蓝的天了。”温景然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转身看着抬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凉棚的温老爷子,一本正经道:“今年过年,我带如约回来看您。”
他忽然就想起几天前,他穿着黑色的运动套装出现在应如约面前时,她的眼神和刚才从他身旁跑过的年轻女孩一样,直勾勾的,沉迷又渴求。
温老爷子还在生气结婚这么大的事,这小兔崽子连说都不说一声,当下一声冷哼,语气傲娇:“见什么,婚姻大事你都能自己做主了,这时候带回来给我看什么?炫耀你媳妇好看?”
公园里除了晨练的中老年人以外还有晨跑的年轻人,无论男女,经过温景然身边时,总要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父辈分家后,温家的小辈并不跟着老爷子住。
这次回来的仓促,换洗的衣服也没准备。早晨穿的运动服还是几年前穿过的浅银色的运动外套。
温家老宅像是祖堂。
小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公园的保洁人员用铲车铲至路两旁,积雪还未融尽,像夏天路边兜卖的沙冰,一丛一簇。
温敬去世后,温少远辈分最大。只有他在盛远酒店声名鹤立前因温敬曾经收养来的战友的女儿闻歌,经常留住老宅。
温景然晨起陪老爷子去附近的公园遛弯。
但即使如此,温景然仍旧抱歉当年一时之气,毅然离家。
第三天,阴翳了数日的A市终于放晴。
他柔软了声音,哄道:“她很好,我知道你会喜欢。”
一连做了几套西装,几套常服,两套睡衣才勉强作罢。
温老爷子向来吃软不吃硬,小孙子语气软得都快跟棉花糖一样了,他耳根子跟着就是一软,睨了他一眼,终于松口:“那你先给我说说。”
一身衣服,从领口到肩线,从袖口到分裁的衣摆和背部设计都要详细过问。
温景然微笑颔首,托住温老爷子的臂弯,扶他上台阶:“她比我小四岁。”
男人买衣服通常看对颜色和版型就没有过多要求,温老爷子的审美却仿佛到老年时期才捡回来。
老爷子眉头一挑,赞许的点头,这个年龄差甚好,甚好。
第二天,陪老爷子去他惯常去的裁缝家做定制,这回总算心甘情愿了。
“S大附属医院的麻醉医生。”
一句话,温老爷子的火焰尽褪,他无辜又委屈,一张刚发完怒的脸还涨红着,重重地哼了一声,郁郁不快地上楼窝书房去了。
老爷子眉头一皱,虽早有心理准备会是个医生,但真的确认,他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医生?那你们还有在一起的时间?”
温景然去洗手盆洗了手,指尖的水珠还未擦净,他转身,视线不躲不避地迎上老爷子喷火的目光,语气沉静:“你要是还想活到抱我儿子的年纪,那些,碰都别碰。”
“为什么会没有?”温景然反问:“我忙的时候她也在手术台上,我救人的时候她为病人护航,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在触手能及的地方。她理解我的职业,尊重我的选择,也理解我的信仰。”
辛姨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老爷子手里的木拐下一秒就招呼上温景然的背脊,边防边劝:“景然也是为了你好啊。”
他一本正经的瞎掰,诚恳到几乎自己也信了。
温老爷子气得跳脚:“烟扔了就算了,糖也不给我吃!”
天知道,他刚借着医闹的事彻底让她敞开心房,解开心结。之前又是故意冷淡又是时不时送温暖刷存在感,千辛万苦才把她从长满树藤的阴暗丛林里拉到山顶。
凡是搜到香烟,糖果,悉数扔进垃圾桶里。
温老爷子不说话了。
从医院回去后,温景然让辛姨带着清扫了一遍老爷子的房间。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比如柜子,隐秘的衣柜暗格,床底的收纳柜以及各种古董花瓶……
他推开温景然的手,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镜面的大理石沾了雪水有些滑,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背影却孤凉。
他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一手执化验单比对着各项指标,就着屋内暖气和窗外寒气交汇的清凉,一口口小口抿着茶,无奈道:“老爷子越老越顽皮,还请您多担待些。”
温景然担心的就是温老爷子会对此事插手,这才在回A市当天就说已经和应如约领了证,既是让老爷子死了把他调回A市的心,也是断了温老爷子插手他感情的念头。
大雪连着下了两天,气都不喘,从早晨起来时积雪就厚得如同冰墙,他身后的世界一片斑白,就连医院不远处的高楼大厦也披着白雪寒霜,泠白一片。
此时,他落后几步看着温老爷子决然的身影,隐隐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倚窗而立,身后是半开的推拉式的铁窗。
以防万一,回去得先骗如约和他领证才行了。
可温家这一小辈,温敬,温少远,温景梵,包括他和温时迁,全是脱离掌控的猎豹,有自己的荒原和猎场。
原定第五天晚上七点的飞机回S市,第四天一早,温景然接到了迟盛打来的电话,只有一句话:“余荣梁自首了。”
温景然的父辈是旧式思想,习惯性了温老爷子的教育方式所以勉强还能和平相处。
温景然握着手机立在窗前,远处山尖还凝着白雪,白茫茫的一片。
他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也总觉得温家的小辈翅膀未硬就该听他的。
他缓缓蹙起眉,半晌才回答:“让甄真真什么消息都别跟如约说,等我先回来。”
独断专行,霸道蛮横。
迟盛也有此意,短暂通话后。温景然改签机票,提前一天回去。
温老爷子性子里的执拗大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温老太太在世时,他也如此这番,一言不合暴跳如雷。但那时温老太太还在,总还有人制得住他,老太太去世后,温老爷子骨子里的劣根性都蹿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沈灵芝这几日忙着筹办婚礼,休息时间也不够用。今天和婚庆公司核对婚礼流程,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医院。
这些年年纪渐长,他渐渐能看到除了表象以外更深更沉的东西。
“抱歉抱歉,辛苦我的小如约了。”沈灵芝把一盒抹茶味的牛轧糖递给她,倾身万分感谢地抱住她:“罪该万死,我要是知道温医生今天回来,说什么也不让你在医院等了。”
温景然失笑。
应如约一句“没关系”还没说出口,闻言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凝在唇角,她不敢置信地抓住沈灵芝,确认道:“你说温景然?回来了?”
医生捋了把两鬓渐渐花白的头发,叹道:“我这头发都愁白了。”
这种反应……显然是不知道温景然回来了。
“幸亏你来了,老爷子每回来体检臭着脸就不说了,体检抽验血需要空腹他永远不听,理直气壮地说不吃早饭这一天就白过了……”
沈灵芝暗咬了一下舌头,责怪自己多嘴,脸上泛起尴尬的笑,催促她赶紧下班:“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这位主治医生大吐苦水。
应如约再没停留,胸口似有团火在烧一样,把她浑身烘烤得暖融融的,奔腾的血液流向她的四肢百骸,立时充满了生气。
温老爷子在A大附属医院有长期稳定的主治医生,必要时还会出诊,温景然光是和这位主治医生了解温老爷子的身体情况就花去了半天。
她笑起来,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抱住沈灵芝:“谢谢。”
第一天连哄带骗地把温老爷子骗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
没等沈灵芝回答,抱着那盒抹茶味的牛轧糖,飞快去换了衣服。没等到电梯,她片刻也等不了,推开安全通道厚重的大门,一路飞快地奔下楼梯,风驰电掣地顺着扶手往下蹬跑。
温景然在A市停留了三天。
包上的五金链子随着她的跑动碰撞,发出清脆的敲打声,那声音,就这么清清脆脆的响了一路。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弯起唇角,原本遮在眼上的手顺着鼻梁滑下来掩住唇。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像被风吹撞的风铃,像被海浪卷袭的布帆,急切又美妙。
可如果,每天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他;每天接受同事调侃又是一起来上班;每天的生活中心除了自己就是他,如果是这样,好像也不错?
她一路,从楼梯跑至医院门口。
更不敢想的是婚后一起居住,一起生活。
想看见他,只是想看见他。
她才刚适应温景然女朋友这个新身份,就连喜欢他都还在学习,结婚……她真的没想过。
她边寻找着记忆中那道身影,边逆着人流,寒冬的气流冷瑟又呛人,等被温景然从一侧拦腰抱过去,骤然停下来时。
也没法想象他求婚会是什么样。
周围的风声,人声,统统远去。
不知道。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停止了,静谧又安宁。
应如约轻舒了一口气,万籁俱静的凌晨,她不为生活苦闷,不为工作烦恼,也不为琐事忧愁,唯一纠结的只有一个答案——如果温景然现在和她求婚,她会答应吗?
温景然揽着她,低头去蹭她的鼻尖,声音低低的,含着笑:“我在这,你想去哪,嗯?”
她抬手遮盖住眼睛,窗外路灯透来的光被她悉数挡去,眼前只余一片沉沉墨色。
去哪?
像船只停泊在港口时,海浪和风交织缠绵。是这寂静的夜色里,唯一的声音。
她哪也不去。
隐约的,能听见街道上深夜经过的工程车,车身在道路上行驶得缓慢又笨重,车轮滚压地面时发出的隆隆风声。
直到坐上车,应如约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另一侧靠窗的单人床上,响起了小邱轻轻的鼾声。
半个小时前她还计划着,明天开他的车来医院上班,下班后准时去机场等着他,车就停在上次他停的露天停车场,北面偏僻处。
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她闭着眼,呼吸由深到浅,渐渐平稳。
时间如果还有早,她就有希望能去旅客出口等他,和他一起走机场新建的“时光隧道”,哪怕那就是条光影构架的扶梯。
应如约反而不大能睡得着,熬过意识最混沌的十二点,整个大脑异常清醒。
但计划全部打乱了。
小邱困得不行,接水的功夫也能倚着墙睡过去,好不容易熬到付医生和另外两个实习医生来替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值班室,闷头大睡。
腰上还有他用力握过的触感,像烙铁在烧,微微的烫辣。那灼热感从腰侧一直蔓延到脖颈,烧得她耳根微热。
上半夜只有急诊接了个呼吸困难的病人,需要麻醉医生插管。到凌晨一点上下夜交班为止,一切平顺。
应如约双手圈住安全带,目光从挡风玻璃外拥堵的车流转向他:“车停在哪,你事先知道么?”
这夜值班,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
话音刚落,她就咬住舌尖,暗自懊恼。
当晚,应如约忐忑地将小邱这番话转述给温景然时,后者很淡定:“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把恋爱日常变成婚后日常。”
问什么不好?
“倒没说什么……”小邱纳闷地挠挠头,实话交代:“你们的事也就这两天才撞破,大家就挺好奇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你得有心理准备啊,我觉得医闹那件事过去后,全医院的人都要盯着你和温医生谈恋爱了。”
哪怕是用“好久不见”“你回来了”当开场白也比这句话好啊……
应如约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下目前局势,撞了撞小邱的手肘:“大家私下里都怎么说……我和温医生的?”
信号灯再度跳向红灯,漫长的等待里,温景然把档位推至停车档,视线在她一直搓揉着安全带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似是笑了下,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松开,越过中控区,伸手牵过她蹂躏安全带的手握在指尖。
小邱“嗤”了声,很不雅地翻了个大白眼:“包扎个伤口用得着关门么?魏医生可是碰了一鼻子灰啊。”
有些凉。
她亮出受伤的手指在小邱面前晃了晃:“就包扎手指了。”
他掌心包拢,揉着她的手整个笼罩在掌心里,心不在焉地回答:“系统加装了定位功能,你在哪我都知道。”
“独家?”应如约失笑:“那天我不是割伤手指了吗?”
顿了顿,他的眸光从她嫩白的指尖移向她白皙的腕骨,抬高她的手在她手腕内侧轻啄了口:“不是故意瞒着你,临时更改的行程,匆忙到看到你才觉得是真的回来了。”
“等等。”小邱撇嘴,一双眼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丝毫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魏医生可是看到你在大庭广众下被温医生抱进他办公室的,别的你不想说就算了,这个总得给我个独家吧?”
手腕内侧被他亲吻过的地方忽然一线酥麻。
“最近。”应如约含糊地带过这个话题:“下午灵芝的那个病人……”
应如约下意识缩了缩手,刚“退烧”的耳根蓦的又变得滚烫:“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一沉默,小邱反而来劲:“你快给我说说,你跟温医生什么时候开始的?”
红灯终于跳转。
应如约:“……”
后车的喇叭声急促且不耐。
应如约还没来得及回答,小邱想起什么又斜着眼睛瞪了她一眼:“抢了温医生的报应啊……”
温景然顺势松开她的手,挂前进档,跟着前车缓缓滑行过路口:“不是什么要紧事,等会跟你说。”顿了顿,他分神看了眼后视镜,切换车道,问:“刚学了几道菜,想不想尝尝?”
小邱从她那分了半杯热水,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感冒了?”
交汇的车流声像扎着绳结的布袋忽然破了个口,风声呼啸着从耳畔穿引而过。
远在S市的应如约,一晚上连着打了数个喷嚏,终于忍不住,去茶水间倒了杯热水。
车内空调送出的暖风气流把她鬓边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应如约把那缕发丝勾至耳后,摸着滚烫的耳朵,点点头。
提到应如约,温景然勾起唇,神情瞬间柔软下来:“是她。”
上了高架,拥堵的路况终于有所缓解。
不过碍于他就是闪婚,温景梵的接受能力比温老爷子要强多了,他回想着那个在温景然口中出现很多次的女孩,跟他确认:“是你老师的孙女?”
车上了高处,能从车窗往下俯瞰到S市的护城大河,枯水期,水量并不高,水面碧幽幽的,像山涧浸泡着绿植的小溪湾。
就结婚了?
很快,车从高架的第一个出口驶出,沿着路牌指示驶入超市的地下停车场。
他没记错的话,前阵子温景然和他借了梵希,说要追女朋友吧?
下班高峰期,不止路上拥堵,就连超市的停车场也车满为患。
不止老爷子,就连温景梵也诧异地挑了挑眉。
在停车场周转了近十几分钟,才终于在三号区域的停车区找到停车位。
若是应如约研究生毕业后选择了留院,他也许会考虑调来A市工作,但她在S市,A市于他就没有留恋的价值。
平日有华姨照顾饮食起居,应如约几乎没有为采购食材和柴米油盐费过心,跟着推车走在前面的温景然一路到生鲜区,她还有新鲜的四下张望着。
温景然摆弄手机的手指一顿,他的眸色在瞬间变得幽深沉遂。眼里的光或浅或深,变幻了几息,他压着郁气,语气平稳道:“我在S市结婚了,她是S市的人,我的根已经在S市扎稳了。”
“我以前来超市,都是在零食区和生活区。”就连水果区,也离生鲜区相距甚远。
温老爷子拿他没辙,气哼哼地一杵拐杖,提了声音道:“你从医这件事我跟你争了十几年,不想争了。我对你就一个要求,温家的根扎在A市,你也得回来。过完年别待在S市了,去A大附属医院工作。”
温景然落后一步,等她跟上来,牵住她:“想吃点什么?”
他的语气一重,温景然就不接话,他沉默着,把玩手机。修长的手指从撩拨音量键到丈量手机的长度,百无聊赖。
应如约这回反应很快:“就吃你刚学会的。”
近几年,反而因为他身体不好,温景然倒是时常会回来一趟。
她闷了一路,有计划被打乱的无措,也有第一次以温景然女朋友身份去迎接他回来的慌乱,更多的是不知怎么把自己的情绪转达给他的挫败。
每年不落的只有清明节,回来给父辈和温敬扫墓。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习惯性的选择了被动的应对方式。
温老爷子对当年温景然从医的决定仍旧耿耿于怀,因这件事爷孙两人关系交恶,十年以来,就连过年,温景然宁愿待在S市也不愿意回来。
直到现在,周围是喧闹的人声,远处是繁华的人烟,空气里混杂着不知道是麦香还是什么的香气,她终于适应。
“倒是你……”温老爷子的话音一转,声线微沉:“想让我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
“我看到A市下雪了。”她扶着推车,跟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积雪积得厚不厚?”
“还行。”温老爷子不欲多说,转头看窗外渐渐远去的路牌,低声道:“老了各种灾病,挡也挡不住。”
“看地方。”温景然把计好价的蔬果放进推车,一手接过推车一手牵过她:“路上鲜少能看到积雪,但屋棚,公园的积雪最深能到脚踝。”
他斟酌着,开口问道:“爷爷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圣诞节刚过不久,超市里还是浓浓的节日气息。
温景然没接话,他虽有参股投资,但商场上的事并不怎么关心,也不清楚A市的商业局势。
货架上扎着蝴蝶结的苹果堆积成山,边边角角的柱子上或是喷着雪白的“圣诞快乐”字样,或是挂着彩带,和角落里被遗弃在一旁的圣诞树相得益彰。
他这么一提,温老爷子也想起来,沉吟道:“这步棋还是荣梁当家的老夫人下的,本是想借机打开A市的房产市场,不料……”
温景然停在盒装草莓的货架前,往车里搬了两盒,目光梭巡了一圈,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应如约去看相隔几个货架的芒果:“去挑几个。”
“荣梁下半年在A市高价投标投中了一块地皮,想做智能高档小区。沙盘出来没多久,样板房出得也很快。加上地段较好,打出的广告是打造城市绿岛,分期售空了所有楼房,前段时间余荣梁的丑闻曝光,万劫不复,这楼也成烂尾楼了。”温景梵的语气有些可惜,也不知是可惜余荣梁的目光短浅小人行事还是可惜那块地段较好的烂尾楼。
应如约原本还有话要问,闻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侧目看去,依言推了推车去挑芒果。
“拘留。”顿了顿,他继续把玩着手机,目光凝视着宝马后车厢堆放的一垒玩偶,盘算着等如约买车后要提醒她,车里不要放任何阻挡视线的玩偶抱枕。
应该是刚上的芒果,看着还很新鲜,澄黄的外衣在超市柔和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色泽。货架上的标签还未更换,标示的还是被挤在角落里的火龙果价格。
温老爷子也习惯了和温景然总是聊不下去的聊天方式,思忖半晌,问:“医闹那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应如约随手挑了两个看着大些的,在掌心颠了颠,正要去附近货架旁撕透明的塑封袋,刚转身,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人拥了个满怀。
倒是那离苍山,海拔高,前几日山顶已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温度还不够低,不能看到雾凇,但白了山头的雪景已能赏到。
芒果的货架被立体大圆柱挡在角落里,在人声鼎沸的超市像个半封闭的孤岛,清净得像是世外之所。
江南水乡,除非冬天实在很冷,否则难得有雪景能见。
她还怔忪着,温景然拥上来,双手围在她身侧撑在货架上。他俯身,借着明显的身高优势压下来,迫得她低了头,他终于得逞,偏头在她耳畔落下一吻。
温景然的眼睛被前方迷你的尾灯映衬得鲜红一片,他把玩着手机,漫不经心道:“S市的冬天一般不下雪。”
“刚才想问我什么,嗯?”他一只手拥在她的腰上。
耳边有或远或近的喇叭声,或急促或绵长,交织在一起,一片混乱。
应如约的右耳最是敏感,他轻轻一碰,就像是立刻被抽走了三魂,手脚发软。
雪落在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被车内车外相距甚大的温度差融化成了水,被雨刷毫不留情地拖拽而下。
她瞬间红了脸,偏头想躲。
雪花洋洋洒洒地从半空坠下,下得密集又缓慢。
这个念头刚冒尖,他又低下头来,轻轻地咬住她的耳廓,含糊不清道:“见到我,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夜色已深,下着雪,天色暗沉得如同泼了墨的画卷。
“没有。”应如约捂着耳朵嘀咕。
“S市比A市暖和多了吧?”温老爷子低咳了几声,空气有些闷,他降下车窗透了口气:“A市今年第三回下雪了。”
她忍不住透过货架和立柱的缝隙去注意经过的人群,一旦看到有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的就屈肘拐他:“喂,这里……”
龟速往前挪了数十米后,终于能看见远处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哨声响起时,几乎停滞的左转车道渐渐放行,秩序井然。
手被他握住反手别在身后,他贴近,近乎无赖的要个答案:“想不想我?”
从停车场驶出,汇入A市的各条车路皆车满为患,放眼看去,满目红灯,交通堵滞。
他凑得近,声音低得像是呢喃。
“回来就好。”温老爷子拄着拐杖轻敲了敲温景梵的椅背:“先回去吧,饭菜都要凉了。”
应如约边竖起耳朵留意动静,边应付他:“想想想,很想很想。”
他刚扬起的笑容微僵,外套挽回手弯处,低声唤道:“爷爷。”
有人聊着育儿经越走越近,微扬的女声仿佛近在耳边,应如约耳根红得快滴血,就着被他别在身后的手转身,恼羞成怒地踮起脚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
他脱下外套,正想抛至后座,一转头,对上温老爷子幽深又沉郁的那双眼睛。
直听到温景然“嘶”了一声,她才松嘴。
温景然上了车,车内暖气充裕,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哪怕此时她仍旧被温景然锁在胸前,却一反刚才的紧张窘迫,得意洋洋地弯起眼,反将一军:“疼不疼?”
温景梵亲自来接,在机场的地下停车场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看到披着夜色徐徐走来的年轻男人。
温景然失笑,在大谈育儿经的女声拐过立柱前先一步松开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敷衍。”
将近晚上八点时,温景然的航班进场。
他的眼神像褪去纤尘,清澈温润的璞玉。
A市下雪,导致航班延误。
锁住她时,几分温润,几分沉厚。
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应如约硬着头皮把路虎车开进停车场,人来人往的下班时间,她只能尽力找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停车位,匆忙停了车,逃也似的奔进医院。
应如约被他看得不敢回视,转身丢开手里的芒果,匆匆推开他往前走:“走吧,可以结账了。”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开着他的车进出医院,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几下就融进忽然响起的促销广播里,烟一样风吹云散。
S大附属医院的医护人员,只有温景然一个人开的是路虎。他的座驾,光是那车牌号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倒背如流……
离开超市时,夜色已深。
车上了主路,她留意着前后的车流,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有一件棘手的事,直到她把车开进医院停车场才发现。
室外刮起了深冬时冷凝又入骨的寒风,坐上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时,已经错开上下班的高峰期,主车道的车流渐渐疏朗。
时间不早,应如约直接开往医院。
十分钟后,车驶入温景然别墅一层的停车库。
他勾唇,笑得无声又勾人。
应如约关上车门往外走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梵希跟你来了吗?”
手机嗡鸣声响起,温景然接起来,微凉的手指在唇上轻轻一抹,仿佛还能感受到她亲吻时的温度。
“没有。”温景然锁上车,和她错开几步一前一后进屋:“这段时间宠物托运的事故太多,就没放心让它一起来。”
电梯门很快在温景然眼前缓缓闭合。
关上门,温景然脱了外衣挂在衣架上,故作漫不经心道:“你要是想它的话,等过年我们一起去接它?”
她退进电梯。
应如约反复咀嚼了一遍这句话,换鞋的动作缓缓慢下来:“过年?”
做完这些,她立刻松开手,往后退离了几步,有些羞赫又有些小得意地看着他:“我走了。”
温景然轻蹙了眉头:“有安排?”
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又格外灵活。
应如约丝毫没察觉到他下了套,摇头否认:“安排倒没有……”不过过年这种时间节点,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
他话音刚落,电梯的到达声响起,应如约转头看了眼,反手握住他的腕骨,另一只手在他手臂上微微借力,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蹭了一下。
她皱着眉头,先迈进厨房整理等会要处理的食材。
温景然唇角微动,想笑:“走吧,下一趟电梯来了。”
虽然下厨经验不够,但打下手的阅历还是非常丰富的。
应如约乖乖点头。
温景然解开袖扣,挽着袖子跟进来:“那就过年?等过了除夕和大年初一……”
“夜班交接后先去附近吃早餐。”顿了顿,他提醒:“太累就不要开车,我会担心。”
他话音微止,转头看她,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五点多就能到A市。”温景然垂眸看着她,交代着完全无关紧要的话:“落地后我会给你发短信,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回我。”
“可以是可以。”应如约思忖着:“就去接梵希吗?”
应如约被他握着手,指腹滚烫,也不知道是谁的体温,渐渐攀高。
话音刚落,就见原本还面色淡定的人忽然笑起来。
电梯里的人皆善意地笑了笑,电梯门很快关合。
温景然手指虚握成拳,轻轻咳了一声:“或者,跟我去温家见见老爷子?”
他微微颔首,眉目温润。
他用询问的语气却诱导着:“老爷子对你很感兴趣,也很有好感……”
温景然歉意地笑了笑,示意:“我女朋友坐下一趟,谢谢。”
“等等。”应如约打断他:“好感?”
短短一瞬,周围一起等待电梯下乘的人已全部迈进了电梯内。其中一个站在电梯按键附近的年轻女孩,轻笑着格外贴心地替她按住了电梯开门键。
温景然拆了草莓的包装盒,清洗后装盘,摘了绿灯的叶子递到她唇边:“尝尝。”
温景然抬手托了一下她的腰侧,扶稳她。
应如约张嘴咬住,草莓的汁肉细腻,入口便是满满的果香,她眯起眼,仍旧没忘追问。
应如约没站稳,被反作用力拉得一个踉跄。
想了想,温景然放下手上待处理的一堆食材,他斟酌着,尽量用简洁浅显的语言把事情说清楚:“温家的根盘踞在A市,前几年,景梵的风投公司也迁回了A市,设立了总部。我这次回去,老爷子希望我回A市工作。”
电梯很快到达,应如约抬腕看了眼时间,催促他赶紧去安检,迈进电梯前,又被他捉住手腕拉回来。
他故意顿在这。
明明话题那么健康正能量的讨论着他买车的原因和方向,他偏偏要说一些引人遐想的话。
应如约一口草莓咽下去,味觉后知后觉地泛起酸来。
也不知道怪谁?
她舔了舔唇,有些紧张地等他说下去。
应如约被调侃得有些囧,随即气闷。
温景然对她的反应和情绪都拿捏的正好,再开口时,语气低沉,声音就似磁石,清润磁性:“为了不拖泥带水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我说我结婚了。”
又是故意的……
“和你。”
温景然按下电梯下行键,人来人往的电梯口,他格外自然地曲指在她脸侧轻刮了下,含笑道:“回去的时候可不能这么魂不守舍了,嗯?”
结、结婚了?
电梯门缓缓敞开,温景然的视线落在她被光影渲染得忽明忽暗的目光里,忽的笑起来,笑容和每次不怀好意时一样带了几分痞气。
应如约被这句话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电梯到达机场大厅,安静的空间忽然被人声拉扯向现实。
她拈着那颗草莓,试图理清他刚才说话的顺序。
他喜欢山地,喜欢江流,喜欢大海,只是平时真的太忙,很少有时间让他真能驾车去体验。
水槽里有水滴落的声音,像沉进湖里,平常低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此时被无限放大,任何一毫一厘都有它巨大的影响。
“越野车能去很多地方。”温景然收回手,一手插在兜里,淡声道:“寻常车到不了的地方它能去。”
半晌,她结巴着:“你、你是说、你和我……”
“你当初怎么会想着买路虎?”应如约被他牵进电梯,看他按下楼层键。
“结婚了。”温景然替她补充完这句话,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眼不错地锁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甚至眼里哪怕一丝细微的情绪。
“储物盒里放了油卡,加油用卡就行。”他努力回想着,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告诉她的。
应如约有些懵。
“还没有。”温景然牵过她,沿着通道去最近的电梯:“今天时间有限,教你的只是基本功能。”
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从来没有过“被结婚”的经验。
她熄了火,关上车门后上锁,绕着这辆车走了一圈,再在他面前站定时,弯了眉眼问:“我出师了吗?”
她能处理工作上遇到的任何问题,也能攻克厚得比砖还沉的专业书,可就是不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情她要怎么处理。
等结束,应如约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心不知何时出了汗,有些湿腻。
她沉默着,把手边的草莓,一个一个摘了叶子,重新垒回盘子里。
他教的耐心,考虑到她平常会用到的功能一一做了解释。最后教完,立刻放手,挨个做了简单的考问。
剥完一盘后,她默不作声地又把手伸向了第二盘,毫不意外地被他握住手。
“车内外气温差,车内容易起雾,这里……”
他的手指修长,圈握住她的手腕仍有寸许余长,刚沾过水,指尖还有些湿漉,握着她时,凉凉的,却又不像刚从超市出来时遭遇的寒风。
“雨刮器有自动模式,手动操作就旋拧……”
他斟酌着,想表达她可以对这件事有自己的想法和声音,话到嘴边,打散又重组,再打散……
“驾驶模式在这里切换……”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应如约抬起眼,那双眼眸光坚定,在厨房暖橘色的灯光下有说不出的柔软:“我想说什么都可以吗?”
“悬架高低就是升降车身,平地公路暂时用不到。”
“可以。”温景然有些歉意。
“这是空调调节……”
应如约虽不说是完全传统的女生,但她的行事做派,仍旧偏向保守。这种“被结婚”还被通知的情况对于她而言,也许有些难以接受,甚至会很抗拒。
应如约忙移开眼,默念了数遍“不能耍流氓”才勉强稳住心神,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继续。”
他原本打算吃过饭后,找个合适的切入点再跟她慢慢谈,但切入点有了,却不是合适的时间。
他的声音低沉温厚,故意带了几分戏谑,那上挑的尾音撩得她忽然就面红耳赤。
“我还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应如约动了动唇,“而且我觉得结婚,应该在双方家长同意后再按照计划,顺序去慢慢筹办,像……沈灵芝那样。”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示意:“我们抓紧时间,嗯?”
她和许医生相恋多年,从恋爱到结婚,几乎每一个步骤过程都按照顺序来。
温景然倚着车门,好整以暇道:“起码我不在的时候,没人可以以送你回去的借口约你一程。”
虽然并不是那么的有参考意义,但……起码是常规的普遍的模式。
话没问完。
她没想过,她在见到他的亲人之前,已经被冠上了他合法妻子的称号……
应如约直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反手握住他的:“你是打算?”
说实话,太措手不及,也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他教得认真,除了口述,还会示范几次:“车内系统在这里,倒车……”他忽然顿了顿,抬眼看她:“车做过改装,六个摄像头,倒车影像是上帝视角,方便你上手。”
她蹙眉,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各种处理方式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
“路虎的挡把启动后会伸起来,旋转式。”他边说边带着她的手指去触摸档位:“车灯按钮在这,这里切换远近光灯,前车太慢或者挡道除了摁喇叭以外还可以闪车灯提醒车主。”
让他和家里摊牌,说开玩笑的,她其实还只是他的女朋友,并没有所谓的结婚?
应如约乖乖听话,踩住刹车后,只见他落在她脚上的视线收回,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握着她的手指启动汽车。
没必要。
“上车后,先寄安全带。”温景然握着她的手放在一键启动的点火按钮上:“脚踩住刹车。”
他的初衷说的很明白,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温老爷子安排他回A市的问题,说结婚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他倾身,探进车内,拉过安全带俯身靠近她,目光还和她对视着,安全带已经“咔哒”一声,轻轻扣合。
那就这么结婚了……?
他离开几天,相比较停在地下停车场积灰不如给女朋友。
应如约一想到应老爷子那板正严肃的脸,就忍不住心颤,她抬眸,目光幽幽地看了眼还在等她说下去的温景然,无奈道:“那过年……我跟你回去。”
应如约被放在宽敞的驾驶座上,还有些怔忪:“我时间充足,可以陪你到安检。”
话落,想了想,应如约又有些忧愁:“老爷子不会认真到要看结婚证吧?”
突如其来的举动。
温景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圈着她的手腕,把她抱进怀里,温热的吐息就拂在她耳畔,微微的痒,微微的酥麻。
他的指腹温热,搭在她手腕的内侧,微一用力,把她拉回来。同时,他拉开车门,打横把她抱进驾驶座。
应如约忍住不躲,一派正经地推了推他:“真的要看?”
停好车,温景然下车后,目光落在车身上停留片刻,拉住绕过车头急匆匆要赶去机场大厅的应如约。
“我们结婚吧。”他低着声音,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没法想象以后的生活里没有你,如果你也是,那我们就结婚吧。”
车停在临时停车场北面,相比较其他方位的停车场,北面露天没有遮挡的环境以及远离任何一座直达机场大厅的电梯。
应如约怔住,耳根蓦得涨得通红,她推在他胸前,想挣开他的怀抱:“我们明明说的不是这件事。”
到S市国际机场时,正好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她越想挣开,温景然就抱得就越紧,原本慵懒的声线也凝成紧凑的弦:“那就现在考虑。”
她觉得自己可以去知乎回答一下“男朋友总撩你是什么体验”这种类的问题,光举例她就能写一篇长篇的论文,不论内容,光是字数就能以压倒性的胜利拿到最多的点赞。
又来了……
应如约:“……”
一言不合就开始加强气场,吓唬她。
她正思绪翻涌,不知怎么回答时,他却低笑了几声,声音低沉:“我随时都可以。”
温景然的世界里除了草原还有一片猎场,他不止有三月暮春的温润,他还有厮杀掠夺的本性。
更何况,别说他们刚复合没几天,就加上之前地下情的时候,也没恋爱多久吧?
这种隐藏在层层伪装下的占有欲,只有应如约才知道。
他们不是在聊……沈灵芝的婚礼吗?怎么话题突然就跳跃到她打算什么时候和他结婚了?
他说话时,胸腔震荡着,被他气息包围着,应如约却难得有种安全感,她抬手,指尖攥住他的衣领,安静下来。
应如约愣住。
“你认真的嘛?”她仰头看他,声音有些沙沙的。
等从病人聊到沈灵芝不久后的婚礼,原本只是陪她聊天的人忽然认真起来:“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其实她知道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这会就得感谢两个人相同的职业了,不用谈及理想和信仰,一台同台搭档的手术,从病例到恢复情况就能聊上一会。
别人恋爱,分手,复合,几天后求婚,没有鲜花没有钻戒,认不认真她不知道。但温景然,做事有规划有考虑,他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并不会随性而起。
生怕他犯困,强打起精神和他聊天。
但即使她知道,此时也忍不住再和他求证一遍。
再美的景色,若是连续看上十多分钟难免也没了惊艳。应如约掩唇打了个哈欠,转头看了眼专心开车的温景然。
“和你结婚这件事一直很认真。”他的经济能力,工作情况都足以支持这个家庭,附带的硬件,例如:房子,车子,虽不是最好的,但起码都齐备。
此时虽是寒冬,山体也翠绿似碧玉,格外赏心悦目。
只是这些,从没有被他列入结婚需要考虑的清单里。
两岸是层层叠叠的远山,昨夜后半夜刚下了一场雨,天光虽明,但山顶缠绕着云雾,远远看去,云山雾绕。
他呼吸了一口气,慵懒的声线带了一丝笑意,有些自嘲道:“我本没想这么快,你没做好准备的话我就等你慢慢来。别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你完全可以全部交给我,我去解决。”
返程的高速路上人烟稀少,一段路难得能见几辆私家车,或是笨重的工程车或是两个城市间直达的大客车。
他俯身,把身上的重量压在她的肩膀上:“我原定计划是几天后,准备好花束和钻戒,只是话开了头,就不受控制……就跟你一样,一直都不在我的计划里。”
L市老城区有一条直通高速的通道,几分钟后,车从高速收费站取了卡,返回S市。
他有再三思量的计划,只是遇到她,仿佛格外容易冲动些。很多东西,不想藏,也不想掩饰。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错过了。
几天后……
她抬眼看向和她仅隔着十几步距离,正穿过人群徐徐走来的男人,轻轻的“嗯”了声。
应如约捕捉到这个词,心底微微悸动。
这么明显的意有所指,应如约想忽略都难。
不是在这里,几天后也会在某个地方,再次提到这件事。
还有段距离,向欣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如约的手背,低声提醒:“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千万别错过。”
她想起他刚离开S市那晚,下半夜和付医生换值,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值班室里反复地想一件事——如果现在他求婚,她会不会答应。
温景然已经等在路口了,不知道等了多久,指尖那根烟也燃了大半,看着她和向欣走近,这才不慌不忙地碾熄烟头,下车来迎。
那天凌晨,意识清醒着,神智却模糊。
应如约轻轻“嗯”了声,主动牵了她的手,沿着河岸石堤走到路口。
她设想着,自己被他牵着踏进民政局,填好表格……想到这,后面的就如同断片了一样,脑子里只浮现两个名字。
相顾无言片刻,向欣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我们去路口等等景然,他也快来了。”
一个他的,一个她的。
昨晚辗转难眠时,满腹都是要警醒她的话,可临了,在这纷杂的街头,她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没结过婚,S市的民政局在哪她至今还不知道,更别提结婚要填的表格,她想象不出表格里要填什么信息。只能预想着,在表格末端,他们做最神圣的签署。
向欣的性格内敛含蓄,许多事她更习惯忍耐。行事作风上,没少因为这样的性格吃过亏。
那是个承诺,也是个勋章。
她心里拧巴的那个结,也许就是在向欣和她道歉那晚渐渐解开的。
片刻后,她软了语气,带了点妥协的意味:“结婚是很简单,可婚后……”她一顿,忽然有些害羞。
关于温景然,也是这样。
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这个提议真的太仓促了,她连半点准备的机会也没有,甚至连结婚这个词都还在熟悉当中。
可从那天老爷子把那张银行卡交给她起,她才发觉,这么多年,她太固执于自己所看见的,而忽略了很多很多她该注意到的事。
“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温景然低声笑起来,揽住她的腰托抱起她,让她坐在置物台上干燥洁净的地方。
向欣从未和她说过这些话,她通常对如约的态度都是放任自由或漠不关心的。很多时候,应如约甚至觉得,她的存在于向欣而言都是可有可无,不过碍于血脉,不得不接受她。
他俯身,双手撑在台侧,和她平视:“厨房里有烤箱,你有兴趣的时候可以烤烤饼干,做些甜点。也不用做什么家务,每周有固定来的小时工。我的收入可以全部交给你把控,有必要,我们可以签个婚前协议。”
“医闹的事,你和景然都要放宽心。如今医患关系紧张,但真正袭医的事仍是少数。做好医生的本分,该柔软的时候不要刚硬,该坚定的时候不要软弱。应家世代医者,传承的就是这身风骨。”
“家里的大小事你都可以做主,不想做决定,那就我来帮你选择,替你做决定。”他低头,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还有什么?”
“我打算慢慢放下医院那边的工作,如果每天还是很忙,我也打算辞职,外婆这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她的手指从她额前拂过,五十出头的人因保养得宜,并未显得特别老态,就连手指也依旧纤嫩。
话落,他又自问自答地补充:“结婚后,可以就住御山,离老师和华姨近一些。婚房你想再置办一处也没关系,喜欢哪里由你定。”
应如约垂头不语。
温景然的手扶上她脸侧,温热的指腹在她脸颊上轻轻的摩挲着,近乎承诺的耳语:“如约,我敢把我拥有的全部都给你,你敢不敢嫁给我?”
向欣牵着她到略微僻静些的河岸边,替她拢了拢松垮的围巾,目光在她脸上兜转了好几圈,笑起来:“这次你回去,又要许久不能见了。”
这句话就像是风雨来临前,乌云间的闪电,横空落下,把她最后一丝顾虑也消磨得一干二净。
还不是旅游旺季,来来往往的游客却络绎不绝。
顷刻间,大雨磅礴,她满地的迷茫疑惑皆如尘土,被这场雨势清扫一空。
向欣送两个人出景区,到桥头时,温景然贴心地给向欣应如约留了说话的时间,先去取车。
他近在眼前,她抬起眼就能看到他漆黑的眼珠里,那琥珀一般纯净的色泽。此时,那眼底倒映着她,倒映着一个占据了他全部视野的她。
最迟动身,也在午时。
这种占据,忽然就让她觉得很心动。
温景然下午四点回A市的航班,应如约下午五点要准时和沈灵芝交接值夜班。
满心满眼。
这次回L市,时间紧迫,行程仓促。
最初恋爱时,她怀揣着这段感情终有一天会败给现实的消极。
他难得轻佻,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蹭了蹭,在这夜深人静的小巷里,转过她的下巴,低头亲吻她的唇角:“你一直在我每件事的计划里。”
可怎么也没想到,她冲破自己心里的枷锁去正视这份感情时,她竟敢为毫无所知的前路飞蛾扑火。
怕她冷,温景然揽着她的肩把她拥进半敞开的大衣里,后背立刻就被他的体温熨帖得暖意融融。
她不去想会不会重复自己父母的老路,也不想去探查他到底有多爱自己,仅仅为了自己,为了不想失去他,她都无法抗拒。
临河越近,离古街旁湿漉漉的河间水雾也越近,鼻尖能嗅到这条年迈河流的水气,也能嗅到古城夜色的寂静。
那就在一起吧。
被她勾住的小拇指缠着她的指尖圈住了她的手腕,温景然慢条斯理地扣住她的手指,那双温凉的眼睛在灯笼的光影下,弥漫开说不出的温情。
应如约的脸颊被他摩挲得发热,她握住温景然的手,难掩羞赫道:“其实我有很多缺点,性格除了温和就只剩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蛮横固执,我觉得我老了以后一定不可爱。”
换一个人来,就哪里哪里都不对劲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我做这个决定虽然没花多少时间考虑,但应该不会后悔了。既要同舟前行,那就共济风雨。”
所有的事,都非他不可。
她虽然柔弱,但并非不堪一击。
有机会,要一起去旅游,短途的长途都没关系,只要和他在一起,坐一趟夜航,坐一趟轮渡,漂洋过海。
既然决定在一起,她就绝不会仗着他的喜欢肆无忌惮。
也想在六月夜晚的八九点,去离S市最近的大海,车从堤坝入口驶入,穿过长长的堤坝,可以坐在车里打开天窗听海浪,也可以牵着手坐在高高的堤坝上看漫天的星辰。
她握住他的手腕,男人的手腕和女人的很不同,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她开始憧憬凌晨能和他一起去影院看一场首映,商业片也没有关系,她单纯想体验和他一起期待一起做最先看完一场完整电影的人。
她轻轻的握住,紧张的到掌心微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腕骨上,微微用力:“那就结婚吧。”
这个念头像永远不会枯竭的活水。
她的声音柔软又不失坚定,暴露在他眼前的那双眼里,一片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