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禾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她摆摆手,声音有些无力:“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什么时候沙才会停?”
陆岩抿了抿唇:“我说过要你别来。”
陆岩保守地说:“不知道,风不停沙就不会停,我们恐怕得在这里过夜。”
门板被风沙砸得砰砰作响,窑洞里却安静得过分。
他们从柯尔木村到这儿已经是下午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彻底黑下去。
从被围堵,到这场沙尘暴,一切都好像在他掌控之中。
外面风沙肆虐,可见度很低,出去很容易迷失方向。
许禾连灌了两杯才把嗓子润了润。她坐在洞里那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背靠着墙,面色不改,缓了口气才看向陆岩的眼睛说:“陆队长,我该说你未雨绸缪还是说你本来就是故意的?”
忽然,一声“咕噜”从许禾肚子里传来。
陆岩像是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摸出个小型保温杯,拧开盖子给她倒了杯水:“喝点水。”
他们一路上都在赶路,午饭根本没来得及吃。
等她完全能看清了,她才发觉陆岩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背了个黑色双肩包,鼓鼓囊囊的。
陆岩从背包里摸出个沉甸甸的纸包,一打开,里面装着风干的手撕牛肉。
许禾点点头,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干涩得不像话:“还好。”
许禾接过肉干:“嘿,准备得还挺齐全。”
陆岩盯着她的眼睛,用拇指擦干她眼角的泪水:“还好吗?”
许禾开始觉得新鲜,结果肉干太难嚼,没吃几口她就觉得腮帮子疼,一抽一抽地疼。
许禾已经把沙子揉出去了,通红的眼睛像是浸过水,润莹莹的。
许禾把撕了小半的肉干放回纸包里,决定再也不吃这东西了。
窑洞内有点黑,陆岩拍掉身上的沙土,开手机灯的时候看了眼信号柱,是空的。
陆岩大概看出了她不喜欢吃肉干,于是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从包里摸出包压缩饼干给她。
门一关,外面有多大的动静都跟他们无关了。
许禾看着那包饼干:“你观察力还挺强。”
男人高大的躯体,把风沙挡去了一大半。
陆岩没理她。
她睁不开眼,沙子搓得她眼眶发红,几乎是被陆岩半抱着进的窑洞。
吃完饼干,许禾没事做,半靠半躺着看陆岩吃东西。
许禾闭着眼努力辨别着方向,忽然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走过来,不由分说把她揽进了怀里。
他吃东西不像队里其他人一样狼吞虎咽,虽然也大口在吃,却十分注重咀嚼的过程,竟然让许禾从中看出了一股斯文的味道。
“许禾。”风里送来一道声音,听不太清。
真是疯了。
沙子还在刮,下车时直往眼里、嘴里灌,许禾眼睛进了沙子,看不清东西,一个劲儿流眼泪,只能像个瞎子似的伸手想摸到车身寻找依靠。
许禾闭了闭眼,努力拼凑起之前脑海里闪过的零零碎碎的画面。
大概是这里太久没人来过,门口居然长了几株矮小的植物,被厚重的沙尘盖着,灰扑扑的。
黄沙飞扬的天空下,女人拉着她的手,拼命想带她逃离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按照他说的,许禾还真在前面的黄土背下看到扇门。
恨极了的土黄色蔓延速度快得惊人。
他平直的嘴角微微软化,拉出一个弧度,说:“别怕。再往前开几分钟,路口左转,有一个我两年前挖好的窑洞。”
身后是什么状况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许禾只能听见被埋没在沙土里的游客们失控地大吼。
陆沉偏开头,看到她脸上充血泛起的红,像到了季节熟透的樱桃。
许禾无疑是最幸运的,事发时她正被那个眉眼柔和得仿佛天上明月光一样的女人带着去了偏僻的土堆后小解。
风沙因为石壁的阻挡而小了不少,许禾缓缓松了口气:“太刺激了。”
沙尘暴袭来时,她们离得最远。
车速不变,许禾努力稳住自己因为害怕撞上石壁而微微发抖的手,顺着陆岩指的路走。
许禾从没觉得赛跑有那么难,可这次她要超越的不是人,是一场灾害。
可陆岩很肯定。
跑着跑着,许禾踢到了露出地面的石子,整个人不可控地往前摔去:“啊——”
穿进石林,到处都是看不见尽头的小路,仿佛往哪里走都不对,都是死胡同。
这一下摔得太重,许禾憋着两泡眼泪低头一看,膝盖上的运动裤布料破了,正往外渗出血水。
陆岩又说话了:“右转,往下。”
“小禾!快站起来!”女人大声催促,温热的大手抓着她细瘦的胳膊。
注意力集中到了极高的程度,许禾终于看到了石林的影子。
眼看着破败的村落出现在前方,就在许禾以为她们得救了的时候,身后被滚滚黄沙淹没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喊叫:“妈!”
她从拿到驾照到现在还没这么飙过车,疯了一样。
女人牵着她奔跑的动作忽然一顿,机械般扭头。
许禾咬紧牙关,加大油门。
许禾拉了拉她的手:“阿姨?”
陆沉说:“再快点。”
那一瞬间,女人眼底露出如化不开浓墨一样的悲痛:“小禾,你快跑,阿姨必须回去!”
身后的东西犹如洪水猛兽。
许禾站在原地,没拉得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冲进沙尘暴里,一点影子也不见了:“阿姨!”
这是一次速度的较量。
……
许禾眼也不敢眨,头也不敢回,只能定定看着还没被覆盖的前路。
许禾猛地睁开眼,心尖像被针扎了一样,漫出疼意。
他一路上没开驾驶座的车窗,回到车内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关闭窗口。
当时,她为什么没有能力拉住她呢?
这个瞬间,许禾这才恍然意识到,陆岩一开始就做了准备。
如果她拉住了那个女人……
这要是打在身上该有多疼?
如果她也躲进了村子里……
很快,沙子追了上来,猛力拍打着车窗,发出令人头皮发紧的声响。
“做噩梦了?”陆岩问。
原本透着光亮的苍穹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宛如被蒙尘的明珠。
“没睡着。”
身后的黄沙还在追赶着他们,片刻不停。
许禾抓了抓胸口,想以此来缓解内心深处那阵难以言说的悲伤。
越野车底盘高,轮胎耐磨,又经过改装,在戈壁滩上开着并不觉得很难受,只是车轮碾过戈壁石时震得人手脚发麻。
那个阿姨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因为高大的越野车开在最前,挡住了身后独眼等人的视线,此刻许禾迅速掉头,漫无边际的黄沙就把身后来不及做准备的车辆笼了个严严实实。
陆岩简单整理了一下单薄的床单,把背包垫在床头:“躺下休息吧,睡一觉风沙就停了。”
他们刚掉头,身前黄沙就铺天盖地翻涌着卷了过来。
许禾依言躺下,后脑枕着背包,却还睁着眼睛:“你呢?”
这一嗓子直接把许禾从短暂的失神中拽了回来,她紧盯着已经看不见前路的远方,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来不及分辨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是什么,她只能猛地一个大转头,离开土路,开上凹凸不平的戈壁滩,然后往回疾驰。
手机散发着的那一束光线,让他整个人清冷得像是天边月光。
陆岩沉声道:“许禾!快!沙尘暴来了,往回开!”
陆岩拉开冲锋衣的拉链,在床边抖了几下,把卡在拉链缝隙处的沙子都抖干净了,才盖在她身上:“我守夜。”
那个场景太压抑了,漫天风沙混合着惊狂的叫喊,凄厉得像是被人用刀子割着肉。
这里并不见得非常安全,何况他还得防着独眼等人找过来。
许禾的右眼皮突突直跳,在这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什么画面,快得令人抓不住。
许禾竟然真的觉得眼皮很沉,高度紧绷后神经忽然放松,疲惫感一下子袭来。
像是某种东西即将到来的前兆。
他的外套很大,她半张脸藏在冲锋衣领口,狠狠吸了一口气,满满都是安心的味道。
忽然,车外响起闷闷的声音,天地一下子变得阴暗。
陆岩就坐在床边,背靠床头的墙壁,偏偏脑袋就能看清许禾的脸,泡在冷白的光线里。
许禾咬牙,女人在据理力争时的嗓音总有些尖锐:“你要死别拉着我一起!”
她睡姿规矩,不会乱动,睡着的时候像个没有生机的瓷娃娃。
陆岩已经把后排和副驾驶的车窗全都关闭了,他说:“听我的,往回开。”
陆岩把灯光熄灭,洞内霎时宛如黑夜。
不管哪一种,许禾都不愿意。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吐息在他身旁。
许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掉头干什么?自投罗网还是同归于尽?”
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陆岩已经从后座爬到了副驾驶座上,他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紧紧跟着的两辆吉普车,抿了抿唇说:“掉头,往回开。”
“这儿可真漂亮!”
许禾白着一张脸,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双手根本不敢松开方向盘。她下唇因为紧张被咬破了,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拎着相机,不停地拍摄着眼前美景。
独眼捂着肚子,疼得五官扭曲在一起:“陆岩这小子真狡猾!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老子追!”
脚下覆盖着沙土的荒漠,地面上张牙舞爪的梭梭草,远处险峻漂亮的怪石,以及细沙上干枯了斜斜倒在地面却别有一番风骨的胡杨……
几乎是一晃眼,陆岩就爬上车顶蹿进了窗户里。
这是西北独特的美。
趁着一群人叫喊着四处躲闪的空隙,陆岩飞快上前一步,一脚踹在独眼肚子上,然后快跑几步,他双腿长而有力,一跃跳上了越野车尾挂着的备用轮胎。
陆岩没有随手拍照的习惯,比起看沙漠,他更在意的显然是耳机里那段流畅的英语听力。
刺眼的光线扫过前方,独眼还没来得及看清,越野车已经冲了过来。
陆岩双手插兜,背靠着一棵枯树,视线闲闲地扫过四周,看见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子正骑在一匹骆驼上摆造型。
光头几乎是被车挨着鼻尖过去的,反应过来时,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了。
俗气的V字手势挡在右眼处,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时光头正带着人一左一右准备开车门,她一咬牙,点火,开大灯,越野轰地冲了出去,吓坏了外头的一挂人。
在所有人都兴奋地四处走动感受大漠风景时,陆岩看着身边爸妈住的帐篷紧闭着,有些无奈。
陆岩之前说:“我下车后,一定会有人过来抓你,你看准时机开车,不用担心会撞死人,他们这群人灵活得很。”
都说了,人过三十要服老,他们却偏要在他高考前带着他出来放松心情,结果呢——
刚才趁着没人注意,许禾已经不知不觉间挪到了驾驶座,摸到方向盘的瞬间,她狠狠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心里终于有了底。
一觉睡到下午。
独眼没听清,把烟一扔道:“你说什么?”
英语听力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他一抬眼,骆驼背上的女孩又换了个造型。
陆沉看了眼天,动了动嘴唇。
她亲昵地抱着骆驼的脖子,即使眯着眼睛也遮不住眼底闪耀的活力。
独眼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吐烟圈时露出一口黄牙:“我知道你们这次肯定挖出来了不少好东西,那个墓那么大,样子也罕见得很,听说以前只在新丘那地方出现过。这样吧,只要你把挖出来的所有东西给我,我就不动你的女人,怎么样?”
陆岩正好点开了相机,随手就把这个场景拍了下来。
眼看着光头就要走到越野车边了,独眼看着陆岩越来越冷的脸色,心情很好。一向冷静的陆队长居然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让他心里一阵舒爽。
这时,导游从帐篷里走出来大声吆喝道:“大伙儿都过来一下,听我说!”
陆岩双眼一压,敛起的一身气势尽数散发,明明是代表正义的警察,身上却透着股阴诡的匪气:“别动她!”
他们这次的导游是个男人,三十来岁,体态匀称,一头头发乌黑油亮。
不用独眼多说,光头就嘿嘿一笑说“大哥我懂了”,然后带了人往越野车走去。
陆岩把手机放回兜里,缓步走了过去。
独眼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一瞪,流里流气地说:“哟,女人啊……是上回阴了我们一回的那个女人吧?”
导游举着面印着旅行社图案的小红旗说:“明天咱们的行程就结束了,不过离这里不远还有个月牙滩,那儿有汪泉水,风景更好看,大家想去的举个手,这个行程不在规划内,不过来了不去看看就有点可惜了,我可以免费带大家去!”
陆岩立即皱了皱眉。
他刚说完,三十来个游客全都举了手。
他话没说完,光头忽然凑到独眼身边:“大哥,不是一个,他车里还有个女人。”
免费的谁不想去?
独眼也笑了,有点嘲笑他不自量力的意思:“陆队长,你识相点,你只有一个人,我们有这么多人,真要打起来……”
陆岩觉得去一去也没什么,他正准备举个手,忽然听到他爸号了一嗓子:“我不同意!”
陆岩冷笑:“只要你能从我手里把东西拿走。”
拎着相机的男人看了过来:“你脑子不好使吧?这么好的事干吗不去?”
独眼带着五六个人靠着车身等着,见他走近,眯了眯眼说:“陆队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要你手里这批东西。”
陆成岭铁青着一张脸瞪着他:“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贪这点小便宜做什么?”
身边座位空了,陆岩已经下了车,甚至顺手把车门“砰”地关上了。
陆岩的妈妈宋芝也从帐篷里出来了,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没休息好:“我也同意,大家千万别去!”
许禾的心也跟着跳了下。
人群里陆陆续续传来骂声,说他们脑子不灵光。
话音刚落,“咔嗒”一声,门锁解开。
这时,导游又挥了挥旗子:“我李明凯向大伙儿保证,这一趟绝对不花钱,再说了,这沙漠里也没有店铺,能有啥值得花钱的地方?”
他说:“放心。”
他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一时谁都懒得去管陆成岭和宋芝。
粗粝的掌心握着她的手,有种奇异的温柔。
半个小时后,大部队坐车到达路的尽头,之后徒步进入月牙滩。
陆岩反握住许禾的手,从他手心传递过去的温热直达许禾心底。
月牙滩附近那汪泉水被当地人称为灵泉。灵泉两侧都被细沙围着,四周植被不多,但绿得晃眼,在一片橙黄的荒漠里尤为显眼。
尽管是在骄阳如火的七月。
几个当地人赶着骆驼在这儿歇脚,累得捧起泉水就喝。
窗口透进来的风无端让人觉得冷。
许禾从远处跑过来,红色的运动服像团火焰一样:“阿姨!”
风越来越大了。
许禾的姑姑许昕然在坐大巴车来的路上就觉得跟宋芝很投缘,正好双方都是帝都人,聊起天来十分投机,所以许昕然背包里带的东西经常会让许禾给他们拿一份。
许禾看看方向盘,点头:“会。”
十七岁的陆岩这一年身高疯长,比许禾高出可不止一个头那么多,他摘了耳机低头盯着许禾秀气的发旋:“哟,小矮子,这次带的什么?”
“会开车吗?”陆岩忽然问。
许禾气鼓鼓地搡他一把:“没你的份!”
陆岩目光微沉,视线直直透过面前车辆,看向低沉的天空。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出手软绵绵的,推半天也推不动他。
下去了会成为靶子的。
宋芝看笑了,等笑完她才问陆岩:“你爸呢?”
她心底隐隐发慌,一扭头就抓住了陆岩尚且还握着方向盘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陆岩耸耸肩:“不知道,刚还在这儿,看他好像跟导游走了。”
血淋淋的。
宋芝慢慢变了脸色。
许禾莫名想起陆岩之前手臂上中箭的样子。
不等宋芝再说话,许禾拉拉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宋芝把手里的零食往陆岩怀里一放:“你在这儿等着。”然后带着许禾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不过这种能用在独眼等人手里的弩弓,看着要比俱乐部的威力强上好几倍。
陆岩抱着满袋子的零食笑了下:“这小矮子还挺会享受。”
许禾曾跟着曲沉学过一段时间的箭术,见过类似的弩弓。
他从袋子里摸出条巧克力,撕了包装丢进嘴里,还没完全咽下去,忽然惊觉吹过脸庞的风越来越大了。
看那样子绝对是组装好的弩弓,弩箭已经搭在了弓上,箭头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身边的细沙全被风卷起,短短几秒,原本澄澈的天空已被染黄了一半。
话音刚落,许禾就看见有几个车窗口上架着东西。
春季正是风季,他们遇上沙尘暴了!
对面传来独眼的声音:“下来谈谈吧,陆队长!”
陆岩急忙捂着口鼻,在慌乱的人群里找人:“爸!”
过了半分钟,车鸣熄了。
沙漠里信号不好,可好歹打出去了,熟悉的铃声在他周围响了起来,没被接听。
陆岩面色几乎没变一下,越到这种时候他越冷静。
陆岩一边得顾着口鼻不让沙子进入呼吸道,一边闷声喊人:“爸,你应我一声!”
——这么大的声音,他们自己不觉得刺得慌吗?
他又打电话给宋芝,可这次原本应该在很远处的铃声又一次在周围响起。
许禾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心想对面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他妈明明带着许禾走了,这么短的时间根本过不来。
戈壁滩实在太宽阔,周围又没什么东西挡着点,巨大的噪音直入双耳。
陆岩脑门上蓦地攀升出一抹凉意。
一声接一声,声声长鸣,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隔着沙尘,他看到了李明凯,李明凯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亮起,露出一角,在振动。
独眼狠狠地按着喇叭,刺耳的车鸣就在这宽阔的地方传开了。
陆岩感觉后背发凉,他好不容易在沙尘里看到陆成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他爸顶着一脸的伤,正淌着血,像是跟人打架留下的。陆成岭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相机,看到他立即说:“陆岩,快带着相机跑!快!保护好相机里的东西!出去就报警!快跑!”
“废话,老子不会看吗?”独眼吐掉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这小子总算来了!”
怔愣间,陆岩被慌乱暴动的人群撞得一个趔趄。
“哥,他们来了。”光头推推身边的男人说。
他捂着口鼻,再回神,沙尘更大了,什么也看不清:“爸!爸!”
是冲着他们来的。
陆岩拿着相机,凭着直觉往一个方向跑,边跑边喊:“爸!妈!许禾!”
戈壁虽然宽阔,但是正儿八经的土路就这么一条,此时两辆吉普车堵在前方,看着就让人觉得杀气腾腾。
他记得宋芝跟许禾是往这边走了。
许禾捂着额头,正想爆两句粗口,这才发觉他们的去路被人堵住了。
“三月十日起,A国西北地区沙鸣省滨海市月牙滩遭受近十几年来最强沙尘暴袭击,附近四五座村庄被掩盖,同时进入月牙滩的一个旅游团也受到重创。截至十三日,此次沙尘暴已造成二十三人死亡,近百人受伤,搜救队正全力进行救援,伤亡人数仍在增加。”
就在她思绪放空的时候,越野车忽然一个猛刹。许禾一时不察,也没系安全带,就这么一股脑儿砸在了储物箱上。
陆岩躺在病床上,半晌,他关掉手机,隐忍悲恸地哭出声。
许禾忽然觉得,等自己哪天离开了滨海,一时半会儿怕也忘不掉陆岩了。
陌生的相机里安安静静存着好几张隐秘的图片。
放眼望去,满地苍黄,像是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她和陆岩。
黑夜里,月光下,沙土里埋着的古墓开挖到一半,还未露出原貌。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从那片沙土周围的景象来看,这个地方赫然就是月牙滩。
风很大,吹得许禾头发不听话地飞起来。
照片里陆续出现些不认识的人,不是游客,却也不像当地村民,正是一伙盗墓贼。
天空有些阴沉,却不像是要下雨的征兆。
陆岩继续翻下去,看到其中有一张拍进了李明凯和三四个男人的身影,他们把他的父母围在中央。李明凯手里拿着根棍子,正指着半开的墓穴,看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
驶过怪石嶙峋的石林遗址,就到了视野开阔的戈壁。
相机里的照片都会自动生成时间,这张刚好是三月九日的凌晨两点。
远远将柯尔木村甩在身后,许禾余光瞄了瞄陆岩。他面色算不上好看,下颌线绷得很紧,透出一种冷硬的性感。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们被逼着去找了古墓。
陆岩暗自叹了口气,开车。
西北一带,算得上A国文物最多的地方了。
许禾一动也没动。
陆成岭和宋芝都是考古学家,平时也没少从帝都跑到这边来,可他们根本没想到,旅游团的导游会是盗墓贼。
沉默了一会儿,陆岩发动引擎,越野车开始轻微震荡:“可能会遇上独眼那群人,你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害怕,现在下车。”
陆岩了解他的父母,他们不会愿意做这样的事,一定是李明凯拿他和其他游客威胁他们了。
但也只是一瞬间,许禾就稳住了心神:“你放心,我会顾好我自己,不给你添麻烦。”
在手机被缴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做不到偷偷报警。
这样类似于诱哄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十分不敢置信。
陆岩忽然就想,他爸是怎么从李明凯手里把这个记录着他们盗墓的相机抢出来的。
陆岩紧抿薄唇,双眼微压,无端透出一股匪气:“听话。”
或许正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他爸找到了机会。
最靠谱的三人都走了,万一那偷窥狂又出来,这穷乡僻壤她连跑都没法跑。
“三月十三日,警方接到报警称春华秋实旅行团导游李明凯是盗墓者。经过核查,这个导游并不是李明凯本人,而是冒用了导游李明凯的身份。警方已在市第一医院附近抓获李明凯,据他交代,冒用导游身份的人正是他结交的兄弟李坤。”
队里还有人留在驻地,谁知道她待在村子里会发生什么。
“目前沙尘暴已经停止,而死亡人数也达到了三十四人之多……”
在她看来,跟在陆岩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据现场记者拍摄情况来看,月牙滩附近的状况很不乐观。”
她有自己的考量。
陆岩看着视频上的画面,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许禾没听,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
几天后,陆岩接到一通电话:“请问你是陆岩吗?我们想请你来认领一下你父母的遗体。”
陆岩并没有就此妥协,甚至他连车都没有发动:“路上危险,你下去,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
尽管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一道,大脑一片空白,连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许禾压根不听:“我跟你一起去,万一你受伤还能看着点。再说,我去西图还有别的事,不光是为了你。”
陆岩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断的电话,他浑浑噩噩地见到了两具并排放着的尸体。
陆岩脸色有些不好看:“别闹,我一个人是因为有经验。”
这个瞬间,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不敢去掀开那层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亲人的白布。
许禾:“怕你一个人孤单,跟你一起去。”
时间在黑暗里慢慢流淌,许禾也因为疲累睡得很沉。
许禾目视前方,一周时间过去,她已经能够完全坦然地接受这个狭小的村子。
到了后半夜,一直维持着仰躺姿势的许禾忽然动了一下。
身边的女人扎着利落的单马尾,没上妆,五官秀气挺好看,一身轻便的长袖衣裤,条纹衬衣的翻领下,露出小半截白皙漂亮的脖子。
陆岩是个警察,即使睡着了脑海里也紧紧绷着一根弦,几乎是许禾一动,他就醒了。
陆岩俊挺的眉皱了下,看向许禾:“你干什么?”
门外的风声停了,四周安静得仿佛针落可闻。
淡淡的女人香毫无障碍地钻进鼻腔。
他微微偏头,凭着感觉摸到许禾的脸,凉凉的,没什么热气。
两辆车一前一后分别开走,陆岩正想开车,副驾车门忽然被打开,随后坐进来一个人。
他低低地问:“怎么了?”
李子川和宋银都应道:“知道了,岩哥。”
许禾根本没有清醒,含混不清地说:“冷。”
“川子、宋银各带几个人,咱们分三路走,你们路上记得联系在洛尔波和平城县的兄弟来接应,都小心点。”
陆岩愣了一下,放在她脸上的手被一双小手拉住,紧紧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陆岩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一队人里扫了一圈,然后收回。
他的手心是热的,像火一样的温暖。
五天不过,陆岩等人整理出三辆车,车内都装着用防震膜包裹好的文物。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陆岩垂眸,笑了一下。
陆岩说几天,就真的是几天。
——许禾,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