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李子川想起了什么,露出忧心忡忡又十分不舍的神色:“许小姐,我们今天就带不了你了,去克什村的车七点发车,就在这边不远。你一个人,又长这么漂亮,路上一定要小心。”
唬人都那么像回事儿。
许禾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浓烈的不舍情绪。
李子川受了一脚,也不生气,干笑了两声说:“医生真是个文化人的职业。”
她父母都是医护人员,时常两班倒,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对她也十分放心,去哪里从来没空接送。
宋银提着的心重重放下,他踹了李子川一脚,愤怒道:“还不都是你打一晚上呼噜,隔着墙地往我耳朵里钻!”
至于曲沉……
许禾喝了口豆浆:“简单来说,就是黑眼圈。”
曲沉这个人,其实和陆岩有点像,永远一派风轻云淡、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情绪都藏在心底。曲沉和陆岩又到底不一样,陆岩心思更深,面上更稳,谁也摸不准他在意什么,真正的脾性如何,曲沉却容易被她激怒,在她面前总是像个操碎了心的邻家哥哥。
陆岩显然猜到了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吃东西。
两相比较,许禾忽然有点想知道陆岩这层冷淡的皮下,到底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宋银是紧张,李子川是震惊,陆岩则是无动于衷。
李子川还在叮嘱,浑身散发着慈父般的光辉:“到了沙漠,你一定要注意防晒,每年旅游季进沙漠中暑的人数都数不清……”
许禾顿了一会儿,身边三个男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
“行了,”陆岩有点不忍直视,插嘴说,“她不走。”
许禾坐在陆岩身边的空位上,张口就来:“你这是睡眠不足,疲劳过度,眼睑得不到休息,长时间处于紧张收缩状态。该部位的血流量长时间增加,引起眼圈皮下组织血管充盈,从而导致眼圈瘀血,滞留下黯黑的阴影。”
李子川和宋银都是一愣,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太明白。
“啥啥啥?”宋银使劲撑开眼皮,急忙问,“我得啥病了?”
“柯尔木文物保护队新成员许禾,请多关照。”
“你这状态是肾气亏损,两眼缺少精气的滋润……”许禾盯着宋银,满脸审视地看着他。
许禾站起身,伸出手,冲愣着的两人笑了笑:“我负责队内人员的伤病治疗。”
“谢谢。”许禾注意到宋银眼镜下方的眼圈发黑,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整个人也恹恹的。
她平时很少这样真心实意地微笑,没人知道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时眼睛会微微弯起,眼底满是璀璨的流光。像是冬天的冰雪在春天消融,整个人都柔化了,令人目眩,心驰神往。
“许小姐,来吃早餐。”宋银有气无力地说。
她今天真的换了另一套衣服,是一件半长连衣裙。裙子上布满了鹅黄色的小碎花,腰掐得很细,露在空气里的一双纤细小腿,又白又嫩,像藕一样。
许禾环视一圈,三人早餐都差不多吃完了,她又是起得最晚的一个。
如果忽略许禾身边三个壮汉的话,她确实像是来这边旅游的,身上披着白色防晒衫,头上还戴着顶花边草帽,旅游标配。
“早,许小姐。”李子川冲她招了招手。
这笑太吸引人了,李子川连忙伸手回握她:“关照关照!谁不关照我削谁!”
她休息了一晚,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宋银推开李子川,绅士地先鞠了一躬才跟她握手:“我是宋银,今年二十七岁,你可以叫我宋哥。”
第二天清早,许禾神清气爽地下了楼。
李子川又凑了过来,这回不喊“许小姐”了,他亲切道:“小禾妹妹,我是你川子哥!”
陆岩已经存好了号码,把手机还了回来:“先回家。”
“都介绍完了?”
许禾连吃了三个“炸羊尾”,肚子饱了一点,说话才有了点力气:“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久不发声的陆岩忽然开口了:“介绍完了就准备上车出发。”
许禾把手机给他,奇怪道:“我每天都有换衣服啊。”
路上,依旧是李子川开车,宋银没睡好正在打盹儿。
陆岩喉结上下滚了滚,移开视线,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明天换件衣服。”
许禾跟陆岩坐在后排,她正给陆岩的手臂换药。
许禾习惯随身带着小包,她低头找翻手机时,宽松的红色雪纺衫跟着垂了下去,V领里隐隐透出一抹黑色蕾丝,黑色下的肌肤更加娇嫩。
陆岩最近一直在吃消炎药,手臂上的伤口没有恶化,结的痂在脱落,已慢慢地在长新肉了。
“手机给我。”陆岩一边摸出自己的手机,一边朝她伸手,“存一下联系方式。”
换纱布当口,许禾叮嘱他:“别抽烟别喝酒,痒也别挠。”
陆岩几乎能想象到她这双手握着锋利的手术刀的样子。
“嗯。”陆岩眼皮微耷拉,短促地应声。
她吃相文雅干净,跟外表很像,握着签子的手,细如葱白,骨节分明。
许禾低着头,柔软洁白的耳郭上有几颗痣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陆岩微垂着眉。
清晨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她垂在背后柔软微卷的长发飘了一丝在他脸上,一股栀子的清香若有似无地荡漾在他鼻尖,让他心猿意马。
鸡蛋的味道,中央裹着红豆沙,很浓的甜香味。
车速一直在加快,许禾收好东西,整理好头发:“这么赶?”
得到陆岩这个在滨海待了四五年,活得像个本地人似的肯定回答,许禾稍微放下心,拿签子戳了一个放嘴边一口咬下,团子上留下个月牙印。
陆岩闭了闭眼,平复下身体里躁动的因子,嗓音低哑:“考古队发现了一处新墓,以防万一,我们要赶在日落之前到驻地。”
“不是羊的尾巴,”陆岩一眼就猜出她在想什么,“是道甜食。”
许禾又开始拿湿纸巾擦手了,她不经意地问:“你们之前接的那个许小姐呢?”
许禾脑袋里快速飘过这两个问题。
陆岩沉声:“半路跑了。”
羊尾能吃吗?
“小禾妹妹你不知道,”李子川控制着车速,跟她唠嗑,“岩哥之前就向市局申请要过好几次随行医生,人家都觉得咱们这地太荒、比较落后,不愿意来。好不容易这个许薇薇同意了,结果人家是为了逃婚接受的,半路知道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后又回去了,说是宁愿接受那段婚姻也不愿意过来,让我们白欢喜一场。”
羊尾好吃吗?
“你说同样姓许,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陆岩稍愣,然后终止了她的想法:“不是,是炸羊尾。”
许禾放松了身体靠着椅背,身体一舒展,人就显得懒洋洋的。
她眼底微微闪光,不确定地问:“是泡芙?”
她偏了偏头,毫不畏惧地问:“柯尔木村真有这么可怕?”
“这什么?”许禾打开油纸包,里面躺着好几枚金黄色团子,外表洒了一层白糖,正泛着诱人的香味。
陆岩抿了抿唇,换了种委婉的说法:“条件不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饿了?”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递过来还是热腾腾的。
下午四点左右,车停了。
许禾微愣间,他已大步走近。
许禾把虚盖在脸上遮阳的草帽摘下,慢慢睁眼。
他面庞刚毅,眉目清冷,短发微微扬起,脚踩一地落霞。
坐了一天的车,即便越野的坐垫再软再舒服,许禾也觉得腰疼屁股疼,何况他们还经过了一大段土路,凹凸不平的地面加上毒辣的日头,无一不是在挑战她的忍耐力。
许禾实在饿了,刚到楼下想买点吃的,就碰到从外面回来的陆岩。
这一路上,许禾已见过广袤的荒原和耸立着怪石的戈壁,心底对柯尔木村多少也有了个底。可真到了柯尔木村下了车,许禾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底还是太薄了,一戳就破。
赶集的人陆续回家了,街上清清冷冷,只剩下满地的烂菜叶。
这哪里是比较落后?简直是一穷二白!
这个季节的夜晚来得较慢,外面还是一片光亮。
入目满是枯槁、单一的景色,房屋的土色和植物的绿色交映。这儿植被种类很少,大多是耐旱的胡杨和沙枣树,以及角落生长的露出地面几十厘米的芨芨草。
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如火,染红了半边天。
这里竟连条像样的水泥路也没有,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只有村口一棵挺拔向上的胡杨树了。房屋也不是一般村子里常见的红砖房,而是用黄土块垒成的泥土房,屋顶用黑瓦覆盖。老式的防盗窗,一根根细铁杆生满了锈,防风玻璃盖着厚厚一层灰。木板门上贴的去年过年时用的春联,已经褪色,半截还黏在门上,半截已经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里。不少房子的屋檐下摞着大堆大堆的干柴,墙角放着稀奇古怪的杂物,许禾从小长在城里,竟惊觉自己一个也不认识。
许禾没什么力气地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屋外或多或少晾晒着衣物,许禾都要以为这里其实是一个被废弃的荒村。
陆岩蹲在她旁边,拍拍她瘦弱的肩,语气温和耐心:“你今晚睡我的房间,放心,是干净的。”
这片地方像是被上帝遗忘了,孤独、贫苦,却又拼命坚守,是她从未到过的另一个世界。
许禾已经在漱口了,她吐得头晕眼花,浑身软绵绵地靠在门框上,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许禾一向平静的眼底也浮现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去换间房。”陆岩没多待,虽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厌恶,却也觉得反感,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村边传来群羊“咩咩”的叫声,打乱了眼前的安静。
这样的房间让人怎么住?
一道沧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喊道:“陆队长回来了!”
宋银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怪不得许小姐吐成这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陆岩起身去了许禾的房间,刚进门就蹙起了眉,越走近,他面色越沉。
羊群后走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皮肤暗黄无光,头缠白巾,身穿无袖褂子,手里拿着小鞭,赶着羊群往这边走。
李子川应了,立马转身就走。
陆岩朝老人点点头:“村长。”
陆岩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川子,去买几瓶水。”
随着羊群靠近,一大股膻味灌进鼻腔,许禾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眉头轻拧。
许禾一想起刚才自己看到的,恶心感又上来了,喉头一哽就又吐了。她那碗羊肉泡馍一口没吃,胃里没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
村长一眼就看到了许禾,笑得脸上皱纹挤在一起:“这女娃是你对象?长得真标致!”他比了个大拇指,指腹上的老茧清晰可见。
李子川和宋银听到动静,都放下手里的事过来了:“这是咋回事?”
许禾忽然被提到,呆了一瞬。
陆岩快步把垃圾桶拿了过去,许禾就扶着门框,吐了个稀里哗啦。
陆岩微微一笑,说:“不是,是新队员。”
许禾面色实在难看,她强忍着喉头不适,哑着声音说:“给我垃圾桶。”
对许禾不是他女朋友这件事,村长显得有些遗憾,但听说是新队员,又惊讶起来:“你们这行还有女队员呢,能干得了这些活吗?”
他正准备开窗透气,闻言走了过来:“怎么了?”
队里好不容易有个女队员,又是个娇养出来的大家小姐,那肯定是要被宠着的,哪能让她去干粗活啊?
陆岩就住她隔壁的房间,门没关,他的房间要整洁干净得多。
李子川立即摆手:“不干活!小禾妹妹是医生,只管治病的!”
许禾再也忍不住,胃里翻腾,连带着坐车遗留的不适也都涌了上来,她捂着胸口快步走了出去:“陆岩!”
“医生?”村长不大的眼睛眯起来,满脸都是和蔼的笑意,感叹似的吁了口气,“医生好啊,队里就缺医生!”
用过的纸巾和避孕套撒了一地。
说了没几句,天边已经变得金黄,地里耕作的村民全都动身回来了。
许禾打开灯,看向床的方向。白色被褥揉成一团堆在床上,应该是上一个客人走后工作人员没有整理。她走近了一点,光顾着皱眉了,不小心踢翻了脚边一个垃圾篓,里面的东西瞬间翻倒在地。
陆岩怕人一多走不开,立即说:“那您忙,我们先带她去休息。”
房子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窗帘拉着,外面的光透不进来,阴暗的角落有快速跑过的老鼠,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村长乐呵呵地朝他们挥手,干瘦的手臂仿佛只剩了皮包骨:“休息好,一定要休息好!”
许禾拿着钥匙开门看到房内的景象时,都不敢相信自己住的是花了钱的房间。
李子川拎着许禾的行李箱,和宋银一起走在前头,两人正絮絮叨叨说要先去帮她放东西,说完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
这种村镇上的宾馆,住宿连身份证都不用,价格便宜,五十块一晚,两个人还减十块,当然,环境也跟价格一样成正比。
许禾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村长高寿?”
陆岩看着地面那一小截烟头,平直的嘴角慢慢软化,不自觉勾起一抹极细微的弧度。
暮色中,老人脊背佝偻,全无活力。
许禾绕过他往里走,陆岩正想跟上,忽然听她头也不回地说:“垃圾带走,陆警官。”
“七十六岁了。”陆岩跟她并排走着,壮实的身影将她整个罩住。
陆岩看样子进过沙漠,跟他一起,总比自己什么也不懂穿着带孔鞋就跑进去的好。
“比我爷爷小两岁。”许禾神色郁郁。
许禾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你的手不好,就保护不了我。”
这样的年纪,本该在家里享清福才是。
许禾皱眉拿过他指尖还剩下的半截香烟,陆岩也由着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的角度,可以明了地看清许禾皱起眉头时额间浅浅的“川”字,以及她微微下垂的眼睑。
许家的祖上靠着一个中医堂一直兴旺到如今,她从小不缺吃穿,算是不知疾苦。
等她再抬头,陆岩已经从楼下车边到了眼前,在她脚边投下了一团影子。他身上的烟草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甚至有点呛鼻。
许老爷子也一直活得清闲,中医堂交给了小叔叔,自己没事就养花逗鸟,只有少数时候才会去中医堂看诊。他平时总是精神奕奕、面泛红光,甚至会早起去跳广场舞,因此村长明明比他小,看起来却比他要老了不少。
许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白色的板鞋,她从帝都来的时候想着西北天气炎热,特意带的都是穿孔透气的平底鞋,连最爱的高跟鞋都嫌碍事没带。没想到自己以为万无一失的说辞,别人一眼就能看破。
许禾从头到脚的饰物都是能叫得上名字的牌子,陆岩只需稍微注意,就知道她平时不缺钱花。
陆岩轻笑一声,声音低沉悦耳:“一般人来沙漠旅游要么选择跟团要么跟有经验的人来,再不济自己一个人来也会提前做好攻略,你却还穿着带孔的低帮鞋,稍微注意注意就知道了。”
他抿了抿唇,说:“村长的儿子儿媳都因病故去了,如今只剩个孙子陪着了。”
许禾一顿:“你知道我不是来旅游的?”
陆岩带着许禾在村里转了一圈,村子很小,十来户人家,却很热闹。
陆岩吸了口烟,过了会儿浑身舒展了才看向她:“你当队里的随行医生,我来保护你的安全,帮你做你没做完的事。”
这里的人大多养着羊,屋子后能看见修得简单却大大的羊圈,用木栅栏围着,叫声此起彼伏。
“然后呢?”许禾定定地看着他。
还有一户人家养着鸽子,“咕咕”叫着正在天边翱翔。
陆岩习惯性地从上衣兜里摸出烟盒,从里面拿了一根烟出来:“独眼这个人,非常记仇,你一个人会有危险。”他打开火机,“刺啦”一声,火苗蹿了起来,舔舐着烟头。
路上几个小孩拿树枝画了座房子,正围在一起玩游戏,一个个灰头土脸脏得不行。
许禾站在原地,等他接下来的话。她的确已经脱不了身了,从她给陆岩报信那一刻开始,她和陆岩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看到人来,他们也不怕,都站直了齐声说:“陆队长好!”
陆岩说:“你应该知道你脱不了身了。”
几个人乌溜溜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陆岩身后那抹鲜亮的颜色,有打量有好奇。
许禾没动也没说话。
其中站在前排的一个男孩对陆岩格外亲,明媚的笑脸十分讨喜:“陆叔,你可回来了!”
“跟我们合作吧。”
陆岩摸了摸他的脑袋,淡漠的脸上露出个笑来。
“干什么?”
陆岩带的这支文物保护队住在村尾。
“许禾。”
十来间木板搭成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中央一间面积最大的房间周围。
她往楼上走了几步,发觉陆岩并没有跟上,扭头一看,陆岩正靠在越野车身上,神色晦暗不清,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间房子明显是队内人员的重点保护对象,落了锁,里面应该放着从墓里出土的各类文物。
许禾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觉得身心舒畅了:“一般,这算特殊情况。”
房子上挂着个简易牌子,简易的木制牌子上用记号笔写着几个劲拔大字,十分打眼。
陆岩愣了一下:“你晕车?”
——柯尔木村文物保护基地。
之前给陆岩报信的时候,她就十分有先见之明地给自己贴上了晕车贴,果然不出她所料,飙车了。
许禾盯了会儿,看向身边挺拔的男人:“你写的?”
“还好。”许禾说完,从自己耳后撕下片晕车贴,“就是有点犯恶心。”
陆岩有些讶异:“能看出来?”
“吓到了?”
许禾点头:“当然。”
陆岩看她泛白的脸,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动了下。
这几个字遒劲有力,一气呵成,一撇一捺都藏着锋芒,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力度,就跟陆岩这个人一样,雕琢有度,知进知退,喜怒不形于色却散发着一股强大的气场。他总是给人一种看不透、猜不着的朦胧感。
许禾“嗯”了一声,她现在时间很宽裕,多一晚少一晚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样的感觉太过吸引人。
他看向许禾:“你也得跟我们在这待一晚了。沙漠入口在克什村村尾,从这到克什村一天只有来回一趟车,时间早过了,你去不了了。”
许禾想知道,陆岩面上冷淡,内里会是怎样的热烈。
“就在这住一晚。”陆岩发话,他先开门下车,其余人才跟着下来。
“来看看你的医疗室。”陆岩走到一间房前,扭头说道。
“今天回不去了,夜路不好走。”李子川停下车。
许禾快步过去,房内布置得十分简约,放着手术床以及药物架,常用的药品和手术用品都有,设备也是全新的。
街上人少了许多,一路畅通地到了一家宾馆门口。
陆岩看向她:“这是许薇薇没来之前就申请的,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向市局申请添上。”
车开进去的时候,许禾还能看见地面上被车轮碾过的苹果,溅开的水渍已经被太阳晒干了。
许禾扫视一圈,房内干净整洁,空气中隐约还透着消毒水的气味,显然有人专门清洁和消毒。
重新回到西图,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在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的医疗室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她很满意:“暂时没有,有的话我会跟你说。”
“跑不了,”陆岩目光悠悠,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他们会再出现的。”
这时,一道稚嫩熟悉的嗓音飘了过来:“陆叔!陆叔!陆叔救命啊!”
“这俩鸡贼!”李子川把车停在路口,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就让他们这么跑了?”
一个小小的人影匆忙跑了过来,然后在医疗室的门边上刹住脚步,不敢再往里走了。
何况他们还带着许禾,要是独眼弃车逃跑,许禾肯定不能跟他们去追,到时候独眼再返回的话,许禾的安危就不能保证。
他知道这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不用追了。”陆岩目光沉沉,盯着吉普快要消失的车尾,说道,“这路我们不熟,附近又是山林,追下去未必有用。”
小小的人看到许禾,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喊,最后还是喊了声:“姐姐!”
“岩哥?”李子川问他。
幸亏喊的不是阿姨。
刚靠近,许禾就已经颠得屁股疼。
许禾冲他点了下头。
这条山路显然很少人走,路面黄土铺路,石块凸起、崎岖不平,车开过的痕迹不多,吉普车开下去,车尾甩起的灰尘直飞。
“怎么了?”陆岩抬脚出去。
“你懂什么?”独眼开着车,全身肌肉紧绷。
门口的身影瘦瘦小小,脸颊发红,眼睛却黑亮,他穿着蓝色马甲和大脚裤,脑袋上戴个白色花纹盖帽,一副少数民族的打扮。
“大哥?”光头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风景,扭头看他。
罗纳珍惜地捧着一本表皮破破烂烂的书,十分自责地说:“我偷拿了爷爷存着的书来看,结果刚才不小心被阿伊莎撕坏了……”
他眼尖地看到前面有条岔路,不过是山路,路面崎岖不平,他眼珠一转,左拐进了山路。
“罗纳!”村长蹒跚着快步过来了,手里还是拎着那根赶羊的鞭子,“你给我过来!让你别动匣子里的东西,那书宝贵得很,你个兔崽子!”
察觉到他们的意图,独眼猛打方向盘,咬牙切齿地往窗口吐了口痰:“没完没了了!”
罗纳抓着陆岩的衣角,躲在陆岩身后崩溃地大喊:“爷爷!爷爷我知道错了!”
李子川没说话,却在按照他说的做。
村长气得跺脚,拿着鞭子往地上一抽:“你别躲在陆队长后面!出来!”
终于,前方道路宽阔起来,路旁也不是石林而是荒地了,陆岩说:“加速,从右侧包过去。”
陆岩拦住村长,好声好气地劝:“您别气坏了身体,只是坏了一两页,用胶布粘一粘就好了。”
追了半个钟头,把西图镇甩了不知道多远,许禾心里那点慌乱早就没影了。
谁知村长苍老凹陷的脸颊上滑下来两行泪,肩头颤抖着说:“这书是哈格走之前留下来给罗纳识字用的,可我也不懂这些……”
吉普车在公路上急速狂奔,许禾才发现那辆车居然连牌号都没有。
他年轻时没受过教育,根本不识字。他怕罗纳太小不会爱护他爸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就一直不敢拿出来,没想到……想到罗纳现在九岁了,不能跟镇上的其他孩子一样入学,他就觉得愧对那死去的儿子和儿媳。
许禾把窗户关好,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去看前方的吉普车。
许禾瞥了眼罗纳手里的书,那是一本再简单不过的字谱。
许禾被窗口陡然变得猛烈的风吹得脸都变了形,眼睛根本睁不开,一睁开就是被吹出来的眼泪。她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好歹没有被吓得尖叫出声,也不算丢人。
许禾微蹲下身,指着封面,问罗纳:“你认识这几个字吗?”
话音刚落,李子川便猛踩油门,越野车立刻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罗纳怯怯地看着她,然后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那几个字,才缓慢地说:“入门字……最后一个不认识了。”
李子川点头:“明白!”
许禾指着最后一个字,声音轻缓:“谱,这个字念谱。”
许禾下意识地照做了,安全带刚系好,陆岩拍了拍李子川的椅背:“川子。”
陆岩侧头。
“系好安全带。”
女人指着字,神色认真,眼底清晰干净。她声音清越,咬着这个“谱”字,发音时嘴唇嘟起,微红的唇色,像是娇嫩的玫瑰花瓣。
“嗯?”她都来不及反应这是陆岩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声音低沉,又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度。
罗纳跟着念了一遍:“谱,入门字谱。”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听到陆岩喊她:“许禾。”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这是一本教人初步识字的书。”
许禾脸色惨白,她虽然在手术台上见惯了生离死别,却也没法对着这么一个惊险刺激的场面做到完全不紧张。
罗纳一知半解地看着许禾,眼里带着纯粹的钦佩。
如果刚才陆岩没有抓紧,或是宋银力气不够大,下场都是非死即伤。
许禾从未见过这样渴望的眼睛,一如她从不知世界上还有柯尔木村这样的地方。
许禾坐在副驾驶座,近距离地目睹了这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忍不住地后怕。
许禾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责任的重大,说:“如果你愿意,我教你识字。”
速度飞快的越野车丝毫没有停下的痕迹。宋银坐在后排,打开左侧的车门,一大股风带着灰尘扑了进来。他朝陆岩伸出手,陆岩直接拽着他跳上了车,车门关闭。
她神情冷傲,眉眼都严肃起来,让人很快意识到,她不是在说笑,她下定了决心。
“岩哥,上来!”
这副想要做好一件事的决然神情,陆岩第一次见。
光头扭头,在后视镜里看着陆岩被抛出一段距离,松了口气。
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
他把车发动的瞬间,光头也上来了。
“岩哥!考古队那边一切准备妥当了,李老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开挖?”
幸好独眼之前就把车停在路口,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引擎。
小路尽头走过来一个人,身材偏瘦,皮肤黝黑,像非洲人,只是没有贴着头皮的卷发。
他们两人横冲直撞,迎面就掀了一个妇女卖苹果的摊子,圆滚滚的苹果撒了一地,气得妇女直骂人。
男人大步走过来,看到许禾,先是一愣,然后憨笑了一声:“这就是许小姐吧,我叫黑米。”
独眼的腿还没完全恢复,跑起来一拐一拐的,但他习惯了逃跑,速度并不慢。
黑米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听川子说许小姐长得特别漂亮,这么一看,还真是。”他见过的女人里,没有比许禾更标致的了。
光头头皮一紧,不要命地跟在独眼身后跑:“怎么回事儿啊?”
许禾冲他笑了笑:“谢谢。”
他们刚跑出巷口,果然就见陆岩追了过来。
黑米显然没想清楚这有什么可值得谢的,脸上露出了赧然的表情。
许禾前面的那群女人,对他们全都是既不屑又害怕的表情,她却是除了那一眼的慌乱,冷静得抓不到一丝其他情绪。
见他们有事要忙,村长拉着罗纳就想走,可罗纳惦记着识字的事情,踌躇着不愿意离开。
他干文物盗窃这一行太久了,见多了人,刚才许禾看到他的表情,明显跟普通人的不同。
陆岩摸了摸罗纳的帽子:“先跟爷爷回去。”
独眼狠狠把烟扔在地上,左眼混浊恐怖地瞪着:“那个女人不对劲!快走!”
罗纳看看字谱,又看看陆岩,再看看许禾,眼底满是期待。
光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大哥,啥不对?”
许禾一向言而有信,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回去吧,明天再过来。”
忽然,独眼吸烟的动作一顿:“不对。”
罗纳重重“嗯”了一声,然后牵着爷爷往回走。
这几天他们躲躲藏藏,为了避开路上的摄像头,又是土坑又是树林,啥地方都睡过了。
陆岩看向许禾:“去看看吗?”
光头在露天的洗手台洗了把脸,冷水往脸上一浇,整个人都畅快了不少。
许禾还没见过开墓,的确有些好奇:“我不是专业人员也能去吗?”
李子川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耳边掠过一股风,然后他才反应过来,陆岩已经大步跑远了。
“你现在是队员,自然可以。”
“什么?”
“那走吧。”
许禾快步跑过来,边跑边指着左侧:“陆岩,快!独眼在厕所!”
古墓群的位置就在村尾不远,小路走个三分钟就到了。
陆岩等人正在店门口等她。
这一片地方被挖了不少深坑,大多都是空的,东西应该已经运出来了。
许禾紧紧抓着手机,面色如常地经过那两人,等到走出了巷子拐了个弯看不见人了,她才赶紧跑回了羊肉馆。
墓穴附近并没有拉线,柯尔木村的村民全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基本不会过来,剩下的就是队内人员,没什么好防的。
独眼和光头还在外面,重新点了烟。
墓穴附近有零星分布着几顶帐篷,颜色不一,是晚上负责守夜的人住的。
许禾深深吸了口气,才推开门往外走。
新墓在古墓群的几十米外,附近围着大群人,李子川和宋银给许禾整理好房间后就直接来了新墓这儿,这会儿两人正拎着十字镐,琢磨着该从哪儿下手好。
真是关键时刻急死人。
宋银余光瞥到陆岩等人,立即喊了一声:“岩哥!小禾妹妹!”
许禾握着手机想给陆岩发消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虽然见过陆岩好几次,却没有问过他联系方式。
他一出声,一群人唰地回头,清一色全是男人。
许禾现在觉得,那股羊肉膻味,也不是那么难闻了。
许禾出现在这里,就像是苍凉荒漠里开出的一株鲜艳玫瑰花。
硬着头皮进了厕所,许禾立马进了一个隔间,才敢大口喘气。进来后她才发现隔间里的坑位是一个土坑和两块木板搭成的,简易得吓人,肮脏又散发着腐臭,密密麻麻的蛆虫爬满了整个坑壁,视觉冲击非常大。
然后他们疯了一样开始自我介绍,简直比当时的李子川还要自来熟——
许禾稳住呼吸,不断在心底说:他不认识你……不认识你……别怕……
“这就是小禾妹妹吧?妹妹你好!我是陈子轩!”
独眼跟她对视了一眼,又继续抽他的烟。
“小禾妹妹!我叫徐光!”
这是什么运气?
“这儿!小禾妹妹看我!我是钟大宝!”
许禾刚把定位发过去,头一抬,就看到倚在墙边的独眼和光头,呼吸一下子滞住了。
许禾被他们热切的目光逼得快要站不住脚,两耳嗡嗡,差点一脚踩进土坑里,好在陆岩抓了她一把。
曲沉这个人十分执着,说要定位,就真的隔一段时间问她一次。
许禾身体半掩在陆岩的身躯后,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队里的人还真热情。”
许禾跟在一群女人后面,正在给曲沉发微信。
陆岩还是一派冷漠:“都是单身,习惯就好。”
光头立马闭了嘴,两人往这儿一站,就像常见的地痞流氓。
许禾拿手指戳他后背:“问你个问题。”
他看向巷子口,说:“来人了,闭上嘴。”
“说。”
他对面的男人右眼戴着个眼罩,正在吸烟,露在外面的双臂文着大片青色的文身。闻言,独眼吐出一口烟圈,泛着黄渍的牙齿看起来格外恶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为什么你见到我的时候,没有反应?”
光头摸摸自己已经秃瓢的脑袋:“大哥,这一路上都没看见陆岩那家伙,他们应该已经回去了,咱们是不是可以不躲了?”
……
许禾这一身白衬衫、包臀裙,放在城市里完全是十分正常的打扮,在这里却显得特别新潮奇怪,一路上不少人盯着她看,看得她心底发毛。
“还是说,你不是单身?”
跟许禾一起排队上厕所的还有好几个女人,都穿着棉麻衫短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习惯了。
顿了下,陆岩说:“不是。”
这种地方的厕所,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臭味,许禾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有点无法接受。
“什么不是?”
公共厕所就在这家店附近,许禾之前在车上瞥到过标记,没一会儿就找到了。
不是单身?还是并非不是单身?
等走到外面,许禾才一弯腰,吐了。
李世海拨开人群,手里还拎着个放大镜:“都看完了吧?看完了就准备挖墓!”
她不想影响到其他人,于是拎起包说:“我出去找一下洗手间。”
他蓄着一抹半长的山羊胡,头发半白,人却很精神。他另一手拿着洛阳铲,铲子上沾满了沙土,也不顾脏不脏,一铲子拍在最外围的徒弟屁股上:“你给我过来!人家许小姐能看上你这糟心玩意儿?”
这家店的羊肉处理得不算干净,膻味很大,许禾吃不下去。
陈子轩立马捂着屁股跳起来,愤愤地看着他:“师父!”
吃了一口,许禾就受不了了,捂着嘴吐在了纸巾上。
“叫什么?”李世海又拍了他一下,“让你跟着我考古,你来干什么来了?”
等坐到位置上,许禾才觉得空中的膻味算什么,她碗里的才是真腥!
陈子轩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大叫道:“你在人家姑娘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陆岩先一步过去了,许禾闻着馆里无孔不入的腥膻羊肉味,有点反胃。
这场景每天都要出现,一群人见怪不怪,乐呵呵地看热闹。
这时,李子川站起来喊道:“岩哥,许小姐,快过来!羊肉泡馍趁热才好吃!”
陆岩已经走近,自己先拿了手套戴上:“行了,李老,开始吧。”
许禾抿唇,她这人不喜欢欠人情。
他已经跳进了坑里,一米八几的个头在坑底站直了,露出健壮的上半身。
她从包里摸出几张零钱递过去,陆岩不接。
许禾站在边缘,居高临下地看他。他脱了外套,健实紧致的肌肉令人血脉贲张。
许禾的也被陆岩一并付了钱,36元一碗。
挖墓是个技术活,陆岩显然十分有经验,铲子尽量朝着同一个方向,一铲下去,黄土飞溅。
这会儿已经中午了,几人一齐进了馆子里,每人点了碗羊肉泡馍。
没过多久,李世海忽然说:“等等!”
这样的小地方没有专门的停车位,一条路的左右两边全部被车停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立即停下了动作,只见李世海用铲子小心地刨开沙土,没多久竟然刨出一截露出土面的木桩来。
越野最终停在了一家羊肉泡馍馆外的路边上。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招呼陈子轩:“子轩,把你手边的东西刨出来,小心点!”
……
原来刚才他跟身边的陈子轩刨土时都遇到了阻碍,地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们下铲。
然后在所有人的期待下,陆岩缓缓吐出几个字:“想听去帝都听。”
陈子轩“哎”了一声,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没多久也刨出根一模一样的木桩。
许禾也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这两根木桩只露出土面一点,地里埋着的下半截显然更长。
连见缝插针找地方停车的李子川都支起了耳朵。
李世海凝眉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身边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桩子,都小心点,这可能是高古人的太阳墓!”
的确,跟陆岩共事了四五年,他们还没听陆岩说过家乡话。
“啥是太阳墓?”李子川一脸蒙。
宋银点点头,满脸期待。
他们只负责文物保护和运输,对考古根本一窍不通。
陆岩原本闭着眼睛正在假寐,闻言微微睁眼:“想听?”
说起来,警队里只有陆岩在这方面略有研究,不过在李老面前也就是个半吊子。
他们那儿的话实在粗鲁,许禾看向陆岩:“你岩哥也是帝都人,让他给你学。”
李老脱了手套,右手一下接一下地捋着胡子:“通俗点跟你说吧,就是外观形似太阳的墓地。这样的墓,棺材摆放在中央,周围用圆木整整围十圈,每根圆木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厘米,修一座这样的墓,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宋银忽然问:“许小姐,你们那儿怎么骂人?”
能修得起这样的墓地的,一般都是族里身份地位显赫的人,很有可能是高古王族。
他们斗嘴,许禾听得津津有味。
而这座墓附近那些小墓地里的人,应该就是太阳墓主人的陪葬品。
“你个蠢蛋!”
太阳墓这样精密的墓地,占地面积大,动工需要十分仔细。
“你才是大傻子,老子开车碍着你了?”
先前他们在附近的土坑里挖出的只是简单的方形棺木,无底,两端立着挡木,虽也是高古人墓,却远不如这座太阳墓这样豪华。
“咦,是吗?”宋银来劲了,拍拍李子川的肩膀,一口本地话,“川子,你个瓜皮。”
这样的太阳墓里,说不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如果忽略那人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玩笑……
经过李世海这么一说,一群人立即心底微动起来,同时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有个什么不当,破坏了这座难得一遇的墓。
许禾听到旁边骂人的声音,脸色变得很奇怪:“你们滨海话骂起人来好温和。”
一直挖到日落时分,天色暗了下来。
滨海这边的方言好懂,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腔调。
李世海看着暴露在外的一层又一层的木桩,眼睛微眯。
许禾开着窗,耳朵里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
原本正常墓穴大小的土坑范围也越扩越大,照这速度挖下去,恐怕要挖到明后天去。
今天是西图的赶集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李子川开着越野车在街上穿行,喇叭按了无数次,却效果甚微。
李世海当即下了决定:“大伙儿都歇一歇准备回去吃饭吧,明天再干,太阳墓不好挖,晚上挖容易损坏墓地结构。”
西图是个说大不大的镇子,比云浮城要小上一圈,环境却远远不如云浮城,一眼看去,到处灰突突的,空中还飘着一层灰尘。
这样的墓,必须好好保护着。
许禾之前在云浮城的时候,都没有那种自己身在边境的感觉,直到到了西图。
大伙儿都应声说好,扛着工具一个个从坑里跳出来,全都灰头土脸的。
陆岩收拾好桌子,一贯的寡言:“走吧。”
许禾原本站着的地方已经被挖空了,她等得太久,自己找了一个背光的角落蹲着,在百度上找太阳墓的资料。忽然,眼前落下一个人影,手机屏幕因为调节自动亮度而变暗。
许禾早看出来了,李子川和宋银两人都以陆岩的意见为主,如果陆岩不点头,他们就算想带着她走也无能为力。
许禾微愣,抬起头,看到陆岩满头满脸的泥土,唯有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睛,眼珠黑得发亮。
李子川看看她的行李,说:“许小姐,你要不跟我们一道走吧?你进沙漠也得往我们那个方向走,这路上的车条件一般,你估计坐不惯。”说着,他又去征询陆岩的意见,“岩哥,你说呢?”
“你们挖完了?”
一顿饭边吃边说,也到了尾声。
她扭头看看,墓穴周围架起的木杆上灯泡亮着,夜色中人声散尽,哪还有人?
这确实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嗯。”他从坑里上来没看到许禾,还以为许禾觉得无聊先走了,没想到人群走完了,他留在这里检查和守墓时,居然看到她在石壁后躲着,一副认真的样子在查资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许禾想象了一下,狂热的女警被堵在门外,陆岩在办公室里心无旁骛地看文件……
许禾关掉手机,想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麻又跌了回去,她拍拍小腿说:“拉我一把。”
陆岩眸光沉沉:“还能做什么?看文件。”
陆岩伸手,把她拽起来。
这画面感实在太足,许禾揶揄地看着陆岩:“当时你在做什么?”
男人的手又大又宽,指节分明,温热又有些干燥,手指上覆着一层茧,她的手被他抓进手心,包裹得严严实实。
陆岩目光淡淡地扫过李子川:“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陆岩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就把人拉了起来,他微微皱眉。
“那可不,岩哥一整天没开过门,饭都是我送进去的!”
太瘦了。
“这么夸张?”
好像被风一吹,就能吹跑。
“岩哥跟许小姐你一样都是帝都人,没看出来吧?”李子川嘿嘿一笑,提起陆岩比说到自己还上心,“你别看岩哥现在糙得不行,当年他刚来滨海的时候,也是大帅哥一个!你是不知道,他进警队的第一天,那些个女实习警都疯了一样凑到他办公室,哎哟——那个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陆岩垂眸看她轻盈地弹跳着活动小腿:“怎么不回去等?队里有专门的人负责做饭,他们会告诉你住哪里。”
离得近了,许禾才发现陆岩一双眼睛十分好看。双眼皮自然不做作,睫毛纤长卷翘,眼珠是深棕色,卧蚕很深,这样的眼睛如果深情起来,一定令人目眩神迷。
“我闲的。”
陆岩闻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薄唇张合了一下:“不是。”
话说间,吃完饭过来守墓的队友过来了,五个人,各个手里拎着个造型奇怪的木质手电,白皙的光线泄漏出来,清晰地照着这片地方。
许禾偏头盯着身边拿油条配白粥小菜吃的陆岩:“你也是本地人?”
这里的帐篷就是他们的。
宋银往上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一张脸上全是得意:“当然,妥妥的滨海人!”
徐光惊诧地说:“许小姐你在这儿啊?难怪吃饭没看到你。岩哥,这里我们来守,你快带许小姐回去吃饭吧,别让人家饿着了。”
许禾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别地儿做不出来,你是本地人?”
徐光手一伸,把自己的手电给了许禾:“小禾妹妹,注意点脚下的路!”
瓷碗里盛着的酿皮子橙黄油亮,撒了鲜绿脆嫩的黄瓜丝,看着很像南方人常吃的凉皮。
许禾点点头:“谢谢。”
宋银把手边的酿皮子推到她跟前:“许小姐,你吃这个!这酿皮子是地方特色,别的地方都做不出来这口味。”
陆岩拍拍徐光的肩头:“辛苦。”
这个男人,是真不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
徐光“嗨”了一声:“这有啥,去吧!”
一坐下,男人衣角上的烟草味又钻进了鼻腔,不浓不淡,有种莫名的清冽。
许禾盯着手电看,她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手电,很轻巧,几乎没什么重量。
许禾推着东西走过去,也不矫情,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陆岩见她感兴趣,解释道:“这是徐光自己做的,他喜欢倒腾些小玩意儿。”
陆岩往里挪了一个位置出来:“赏脸?”
“挺好的。”
陆岩也在看她,他视线浅浅扫过她露在外的脖子,已经恢复了白玉状的肌肤。
夜里天冷下来了,许禾穿着裙子,没走几步,手臂上已全是鸡皮疙瘩。
宋银朝她晃了晃手:“许小姐,一起吃个早餐吧!”
陆岩看她抖了一下,把自己搭在臂弯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许禾一抬头,又跟这三人打了个照面,她点点头:“你们也挺早的。”
黑夜里,女人身影娇小柔弱,裹着他的衣服,大半身体陷进去,只剩下两条小腿白得晃眼。
李子川诧异道:“许小姐,这么早?”
“陆队长,”许禾脚步微顿,看看肩上的衣服,揶揄地说,“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细心的?”
陆岩等人正在大堂里吃早餐,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走吧。”陆岩忽略掉她的打趣,大步向前。
客栈的隔音做得不错,一楼的动静二楼几乎听不见,许禾这才光明正大地推着行李走。
许禾站在原地,忽然笑了一下,这个男人……
许禾把洗漱用品放进真空袋,塞进行李箱,拉链一拉,拎着东西轻手轻脚地下楼。
她鼻尖全是陆岩身上的味道,没喷香水却很清冽,烟草味很淡,让人很安心。
太阳还没冒头,四周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客栈里的人应该都还沉浸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