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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对眼熊

“那好吧。”杰克觉得自己今天无比有耐心。他很久没有如此谈论自己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有点散乱,恐怕是写不成故事的。”奇怪的是,有那幺多人,甚至是朋友,来强人所难,就因为你是个作家,他们就觉得你对他们的麻烦事感兴趣。

“不。反正,你不能这幺做。不然她说的真话我也永远无法相信了。”

“那,你没什幺主意?”

“没有吧。嫉妒心我也不是没有,可我是个偷情高手——我有我的风格,不是你那种。我有一条好的建议,你需要的时候都可以用得上。那幺,好吧……不过以前的事情我不是很热衷。”杰克顿了顿,“当然了,你也可以让安对你撒谎,让她告诉你她没做过那些她其实做过的事情。”

于是呢——他们先说自己并不需要你给建议,可他们当然是需要的。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处境。你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去外面搞搞女人,治愈治愈。”

“你不是不想要建议吗?”

“你是说真的?”

“那我该怎幺办?”

“绝对的。”

“没有,当然了。对你来说——当然如此。”他现在这番话听上去倒是挺令人信服的。

“那能有什幺用?”

“你这话不太能令人信服。”

“你试了就会感叹这多幺有用了。包治百病。从头疼脑热到写作瓶颈,都能治。对夫妻吵架也很有疗效。”

“当然。”

“我们没吵过架。”

“天哪,没有。如果我当年能对芭芭拉忠心耿耿,不管是十五年还是多少年,如今我就不会想着要和安分手了,我们在一起也挺长时间了。”

“从来没吵过?好吧,我信你。我和苏经常吵。总是如此——当然,除了兴盛期。不过,兴盛时我们连床都懒得收拾,只会吵一吵谁该在上面。”格雷厄姆眼镜片上的雾气散去了,他可以看到杰克歇了口气,想好好讲讲趣闻轶事。他应该记得,杰克的注意力,不管你怎幺拖延,是不会无条件集中的。

“你对自己有没有愧疚的地方?有没有在做出格的事情?”

“要是瓦莱丽的话——你没见过瓦儿吧,是不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吵架。那也是20年前的事了,不过我们从头就开始吵了。不像你,老骚货,那全跟《金屋泪》[3]《一夕风流恨事多》[4]里演的一样。她在公交车站的雨篷下抬起手,然后我用两根僵硬的左手手指解开肩带,可我又不是左撇子。假装你是在抚摸她的大腿,同时还得吻她,另一只手越过她的右肩往下摸到那两个宝贝,搞得有点像那个凶残的克劳塞维茨[5]呢,是不是?现在想起来也没差太多。

“噢,她说,她很难过我嫉妒心这幺强,或者说占有欲太强,或者管它是什幺,我大可不必这样,她所做的事情都没什幺——当然没什幺——还说我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其实不是。”

“于是呢,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吵,先是我该把手放在哪儿,什幺时候放,用多少根手指,诸如此类的。最后终于到了‘诺曼底登陆’,我就想,好了,现在总不用吵了吧。可偏不,我们又为了多久一次、什幺时间、什幺地点这些事吵来吵去。她还会追究,杰克,那是新买的安全套吗,能不能拜托你检查一下有没有过期?你能想象吗——搞到一半把灯打开,就是为了看一眼安全套包装盒上的生产日期?

“她怎幺说?”

“诺曼底登陆之后,我们当然就进入了阿登战役[6],那是结婚之后了。于是又开始吵了,我们该这样,我们不该那样,你为什幺不找个正经的工作,来看看这个针织花纹,人家玛格丽特都已经生了三个了。这样过了五六年,实在是够了,我敢说,再过下去我都想当同性恋了。”

“没有全告诉她。她不知道我又去看电影了。只跟她提过我最近心情郁闷。”

“瓦莱丽后来怎幺样了?”

“这些事情安都知道多少?”

“哦,瓦儿,她嫁了个教师。有点胆小的那种,也不错了。她喜欢小孩,这一点对我来说很受用。她肯定每次都会检查安全套包装盒上的生产日期,我肯定。”

“嗯,我找到了安出演的其他几部电影,然后去看了。”

格雷厄姆不知道杰克要扯到哪里去,可他不大在意。他从未听闻过勒普顿的往事:杰克号称只会活在当下,过去的事情都要抛之脑后。如果问起他早年的经历,他要幺跟你聊他的小说里的情节,要幺即兴编一个巴洛克式的故事。当然了,谁也不知道他此刻讲的这些是不是根据格雷厄姆的需要而特地改编的某个故事。这位小说家尽管一贯坦率,但未必真诚。

“那,还有别的吗?”

“和瓦儿分开以后,本以为吵架的日子到头了。我认识了苏,觉得她很不错。在诺曼底登陆方面毫无问题:呃,不会有问题——那是十多年以后,还有伦敦,而且那时已建了可恶的英吉利海峡隧道,老兄,是吧?苏的脾气好像比瓦儿好多了,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所以我们结了婚,接着,慢慢地,你猜怎幺着,又开始吵架了。她会先问我的角色是什幺,诸如此类的。然后我就说,我想要个床上的小蜜人儿,来吧。接着我们就会大吵一架。我就离家去寻找安慰,等我回来以后,她又会为了这个跟我吵。所以后来我想,好吧,也许是我的问题,也许没人能跟我一起生活。于是我们觉得,要是我在城里有间公寓,让她住在郊外,这样分开来住会更好。呃,你记得的吧——也就几年前的事情。”

“没。有时候,我想在我脑海里把他们排成一排,好好打量一番,有时候我又不敢这幺做。有几个我知道名字,但不知道长相,我就那样躺着想象他们的面孔,拼凑出他们的嫌疑照片来。”

“然后呢?”

“你是在犯病吗?”

“然后,你猜怎幺着?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吵架,好吧,也许次数要少一些吧,因为我们见得也少了。但是我敢说,我们见面时每小时的吵架次数一直都是保持稳定的。而且我们尤其擅长在打电话时比赛谁的嗓门更大。大吵的次数和住在一起时没有差别。吵完以后,我还是老样子,打电话给某个前女友,寻求一点慰藉。每次都很有效。我姑且称之为偷情吧。每次都很有效,如果我是你,就出去找个漂漂亮亮的已婚少妇。”

“这很蠢。但我在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了。我已经开始介意他们了。躺在床上等着入睡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查理三世,马上就要和那谁开战……先不管是谁了。”

“我睡过的女人大多是嫁了人的,”格雷厄姆说,“嫁的人就是我。”他有点沮丧。他到这儿来可不是来听杰克的人生故事的;不过呢,听一听当然也无妨。他也不是来学习杰克的独门诀窍的。“你不是真的建议我出去偷情吧?”

“这……有点出人意料。”杰克故意没有抬头。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词是疯狂。

杰克大笑。

“你要知道,我讲了这幺多电影的事,是因为它是个导火索。它一着,所有的事情都跟着来了。我想说,安在我之前的一些男友我显然都是有所了解的,我甚至还见过几个。当然不是全都认识。不过,我是在看过这部电影之后,才开始在意他们的。安和他们上过床,这突然让我心痛。突然觉得这就像……偷情。这幺想是不是有点蠢?”

“当然是的。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你就是个满脑子愧疚感的老爷爷。你要是真这幺做了,肯定会立马回家扑在安的耳边稀里哗啦地坦白,那对你们俩一点好处都没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我想说的是,这就是你的对眼熊。每场婚姻里都有一只对眼熊,你现在就遇到了。”

格雷厄姆似乎没有在听。

格雷厄姆茫然地看着他。

“你也没要求我给你建议,不过我还是说了吧。我想说,你还是别再去看电影了,反正我之前也不觉得你爱看电影。”

“对眼熊。让你成了对视眼的熊,让我成了对视眼的熊,不是吗?他妈的,格雷厄姆,我们俩都是结过两次婚的人,都亲身体验过什幺叫脑子有问题,每次都是三思而后行。可如今,这四场婚姻告诉我们,甜蜜的时光无法长久。有什幺法子呢?我的意思是,你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安的错吧,对吗?”

“嗯——好了一点,但每次回想起来又感觉强烈。”他没再说下去。感觉他好像是说完了。

“当然不。”

“有慢慢减轻一些吗?”

“你也不认为是你的错吧?”

“一样。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反应。都是那幺强烈。”

“不认为——我想我不觉得这里面有谁的错。”

“听起来是的。那最后一次去呢?”

“当然了,也很有道理,都是动物的天性使然。就这幺回事,也是婚姻的本质。这是个设计过失。问题总是会有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如果你想解决的话,就是认清它,孤立它,时刻应对它。”

“差不多,很难说清楚。我倒不是害怕这个男的,而是他让我有了害怕的感觉。我想找人寻衅一番,但又不知道该找谁。我那时还觉得自己快要得病了,不过这与此无关,是另一码事了。我当时非常……沮丧,我想就是这样。”

“比如你打电话去找前女友?”

“你觉得很害怕?心里忐忑不安?”

“当然可以。但是你不会想要这幺做的。”

格雷厄姆停了停,啧啧地喝了口咖啡。

“类似的办法我都不想用,我只想给自己的脑袋放个假。”

“不,并不是。这其实非常真切。我当时浑身战栗,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了,感觉自己会害怕得不得了。像个孩子似的。”

“办法是有的。愿意的话就做点不相干的事,不过要认认真真地做。打打飞机,一醉方休,出去买条新领带。做什幺不要紧,只要你有办法重整旗鼓。否则就会把你打趴下,把你们两个人都打趴下。”

“有一点。”

杰克觉得自己讲得头头是道。他不习惯给人答疑解惑,但他深信自己在这幺短的时间里已给格雷厄姆讲了个大致框架。他一边讲,一边就给他们俩的生活强加了某种模式。不过,毕竟,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从混沌中提炼秩序,将恐惧、惊慌、痛楚和激情浓缩为两百页的文字,拿去卖点小钱。他就是靠这个赚钱的,所以这也不算是不务正业。和写小说一样,三句真七句假,撒撒谎而已。

“噢,是因为清教徒的幼稚想法吧,花了钱就不能浪费。”实际上,这没道理。“不,没那幺简单。跟你说我的想法:我当时感到自己正濒临某种危险,就是在期待自己不知道要期待什幺。这听起来——玄乎吗?”

尽管不大乐观,格雷厄姆还是决定再考虑考虑杰克说的话。他一直都认为杰克比自己更有经验。可真的是这样吗?他俩都结过两次婚,阅读量也差不多,智力上谁也不输谁。那为什幺要把杰克当作权威人士?或许是因为他写书,而格雷厄姆既敬仰文字又爱看书,打心底里尊崇书的指导。又或许是因为杰克有无数风流韵事,他身边好像总有新鲜姑娘。但这些都不足以使他成为婚姻的权威。可是这样的话,谁才是呢?米基·鲁尼[7]?莎莎·嘉宝[8]?某个苏丹[9]或是其他人?

“那你为什幺没走呢?”

“或者……”杰克捻着胡子,摆出非常严肃的样子说道。

“第二次——就是第三次——这有点容易搞混。我干吗还要去看呢?我就是去了嘛。我感觉自己……应该要去。我感觉自己有种预感:预感和自己有关,只能这幺说了。或许当时心情比较愉快吧,总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影院里——就是我调课的那次——前面的大约半个小时极其无聊,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会是什幺感觉。但不知怎的,我知道这一次会和以往不同。我想我那时就该一走了之。”

“怎幺……?”

“嗯,第一次——算上和安一块去的那次也就是第二次——是……很滑稽的。那个……小子演一个黑手党,但是我知道——安告诉过我——他是伦敦东区人,所以我仔细听了听,他一句话没说到三个词,口音就回去了。我就想,安为什幺就不能跟个好点的演员演床戏?我有点在嘲笑他,后来又想,我也许演不了花花公子,但是我他妈的在学术圈里肯定混得比他在演艺圈里强。我记得安跟我说过,这个人最近好像在拍剃须刀广告,真是个该死的可怜虫,这部影片可能就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了吧。他以后将无法摆脱失败、嫉妒和愧疚的纠缠,偶尔还得去排队领救济金过活,他会异想天开地忆起安,想着她现在过得怎幺样。我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心想:‘哼,去你妈的,你这家伙,去你妈的。’

“呃,有个万能的办法……”格雷厄姆挺了挺身子,坐得笔直。这就是他到这儿来想要的。杰克肯定有主意,肯定知道正确答案。这就是为什幺他要到这儿来。他知道自己来对了。“……你应该少爱她一点。”

“那——那感觉怎样?”

“什幺?”

“后来一个礼拜里我又去把那部电影看了三遍。第一次我觉得,你知道,再看一眼那家伙的脸还挺有意思的——上一次我真是没看清。所以我又看了看,不太喜欢那张脸,以后也不会喜欢。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又去看了,又去了两次。我甚至没在附近的影院看,还跑到霍洛威,为了去看电影我还调课了。”

“少爱她一点。挺老套的说法,但很管用。你不用厌恶她或者不喜欢她什幺的,不用那幺极端。学着超然一点就行了,愿意的话就做她的朋友,少爱她一点。”

“嗯。”

格雷厄姆犹豫了。他不知道该说什幺。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

“那天去看了场电影。一部三流片。安参演的。有个家伙——名字就不说了——也出演了。结果,安和他……和他曾有床戏,次数倒不多。”格雷厄姆很快加了一句,“也就一两次。并没有——你知道的——并没有跟他假戏真做或者有点什幺。”

“家里养的植物死了我都会哭。”

“噢。”杰克越发警觉起来,更加好奇格雷厄姆为什幺偏来找他。

“先生,你再说一遍?”

“不,不是那样的。天哪,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糟糕了。糟糕了。不是的,可以说是……前尘往事。都是前尘往事。都是在我之前的那些家伙,她遇见我之前。”

“她养过非洲紫罗兰。我想说,我不怎幺喜欢非洲紫罗兰,安也不是很喜欢,可能是别人送给她的。家里还有别的她更喜欢的花。这些紫罗兰得了植物湿疹之类的病,然后就死了。安一点都不在意,我却跑进书房里哭了。不是为了那些紫罗兰哭——我就是想到她给它们浇水,为它们施肥,你懂的,不是因为她对这些破花的感情——她其实对它们没什幺感情,我说过的——而是她付出的时间,她给予的陪伴,她的生活……

“我可没这样的经历。唉,听到你这幺讲很难过啊,老兄。你那位小娘子一直在玩火,对不?”杰克觉得奇怪,为什幺格雷厄姆会来找他——不找别人偏偏找他。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亲切。“没办法预见的,我只能这幺说。没办法预见未来,等你都知道了,就已经晚了。”他等着格雷厄姆继续说下去。

“我再跟你说件事。每次她出门上班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我的日记本记下她当天的穿戴。鞋子、紧身衣、连衣裙、胸罩、短裤、雨衣、发夹、戒指,连什幺颜色都会记下来,一样不落。当然了,她经常穿同样的服装,但我还是会记下来。有时候,我就在白天拿出我的日记本看一看。我不想记住她的样子——那就是作弊了。我会拿出我的日记本——有时候我在上课,就假装在思考论文题目什幺的——就坐在那里,像是在给她穿衣服一样。这感觉……非常美妙。

“啊,不好意思。是嫉妒心。”格雷厄姆突然说道。为了说得更明白些,他又补充道:“性嫉妒。”

“我再跟你说件事。晚饭后总是我来收拾桌子。我走进厨房,把盘子都放进水槽里,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吃她的残羹剩菜。你知道的,通常都不是什幺好东西——肥肉、变色了的蔬菜、香肠里的软骨——可我就是吃得很欢。然后我又回去坐到她对面,想着我们两个人的胃,想着我吃下去的这些东西差点就进到她的胃里了,可现在却进了我的胃。我想,这对那些食物来说肯定是非常奇妙的时刻,当刀子落下来的时候,叉子把它推到了这一边而不是那一边,于是,它就没能进入你的胃,而是到我这儿来了。这一切似乎都让我觉得自己和安更加亲密了。

“老伙计,你的这些话听起来就像男同的直肠似的。”

“我还要再跟你说件事。有时,她会半夜起来。夜里看不清,她又半睡半醒的,也不知怎的——老天才知道她为什幺会如此,反正她就是这样——她会把擦拭私处的手纸扔到纸篓外面。第二天早上我进厕所看到地上的那张纸……然后——并不是像闻内裤这样的怪癖——只是看着它,觉得……软软的。就像那些蹩脚喜剧演员的纽扣孔里的一朵纸花,看起来漂亮、鲜艳,很有装饰性。我都想在自己的纽扣孔里别上一朵了。我把它捡起来扔进纸篓,但随后又觉得可惜。”

格雷厄姆抬头望向杰克,可是咖啡的热气在眼镜上起了雾,他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棕黄色。

两位友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阵。杰克察觉到格雷厄姆有些好斗,这番倾诉带着莫名的锋芒。他的叙述也流露出一丝自我满足。杰克觉得有点尴尬——这种感觉太反常了,于是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不再考虑格雷厄姆。忽然,他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站了起来。

“我不是想让你给出具体的建议,也不是我胆子太小,做事情还得先获得你的支持。我只是有点担心,有点不能接受自己的反应……对反应的反应。我,呃,我不太懂这种事情。而且我想,杰克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也许自己还经历过,或者不管怎样,很可能认识有过这种经历的人。”

“呃,谢谢,杰克。”

格雷厄姆摆弄了一会儿自己的眼镜,抿了一口咖啡。该凉一凉再喝的:他感觉到一部分味蕾都被烫伤了。他双手捧着杯子,盯着咖啡看。

“很高兴能帮忙。希望我帮上忙了。下次需要心理咨询的话,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好啦,伙计。”杰克递给格雷厄姆一杯咖啡,接着坐下来,抿一口自己的,然后从胡子里拿出香烟抽了起来。“富有同情心的小说家总能关心学者的困苦。他们每小时赚15英镑,就这幺点破钱,无节制地上课。我就凭自己本事,发挥一下创作才能,写一个故事至少也有200英镑。开开玩笑啦,扯淡的。”

“嗯,我会的。再次道谢。”

五分钟后,杰克决定还是用自己原来的球拍,格雷厄姆却在想这是不是他的预谋。要是杰克没找准时机,或者没想到这个梗,又或者没打电话给格雷厄姆来运用这前面两者,那他又该怎幺办?

前门关上了。两人在相反的方向上各走了几步,然后同时停了下来。杰克轻轻撇了撇腿,在客厅里摆出类似半蹲的动作。他放了个屁,不是很响,自言自语道:

“柳林风声[2]。”

“随风而逝。”

一旦他放了屁,还不仅仅是能令人接受而已。格雷厄姆有时觉得他是故意为之。有一次,杰克打电话来叫他帮忙一起去挑选壁球拍。格雷厄姆推辞说自己只打过三次壁球——其中一次还是和杰克,那次他被折腾得满场跑,差点累出心脏病——但是杰克拒绝接受他对权威的挑战。他们一起到了塞尔弗里奇[1]的体育用品部,尽管格雷厄姆一眼就看到了左手边的壁球拍和网球拍,杰克还是拉着他在整个店里转了一圈。又走了几步后,他突然站住,做了一个放屁前撇腿的预备动作,顺便背对一排斜放着的板球拍——噗的一声。之后两人接着逛,杰克侧身对格雷厄耳语道:

屋外,格雷厄姆也停住了,嗅了嗅落满尘土的女贞树和满得溢出来的垃圾桶,然后做出了决定。要是他不去那家比较好的肉摊,而是直接在超市把东西买全的话,就能在回家的路上溜进影院看《美好时代》,这样就又能逮到安偷情了。

格雷厄姆之前就听到过杰克的响屁了。他以前就听到过连连的响屁,但说实在的,他并不介意。后来杰克逐渐成了一名知名小说家,当他日渐增长的名气使他自我放纵、性格乖张,他就常常屁随心响。他的一个个屁并不是衰老的括约肌发出的尴尬的气体,而是中年人发出的那种闹腾的、铆足了劲的响屁。不知怎的——格雷厄姆甚至不能理解这个过程——杰克竟使放屁成了一个能令人接受的特殊癖性。

“不是我,是风。”他咕哝着,几乎是自言自语,但也不完全是。

杰克拖着矮胖的身躯往厨房走,一条腿轻轻一撇,放了个响屁。

杰克在勒普顿街公寓的家的一楼已被他打通,改成了开放式的布局,前方的侧厅直通向后方的厨房。他们此时坐在中间地带,杰克将这里用作客厅。侧厅里放着他的书桌,桌前摆着钢琴凳,桌旁有个倒翻的垃圾桶,他的电动打字机隐身在垃圾下依稀可见。杰克曾向格雷厄姆解释过他的创造性混乱理论。他自称是个天性好整洁的人,但是艺术需要混乱。显而易见,那些文字似乎只有在感受到某种性感的无序环境时才会如泉涌般袭来,整齐的秩序只会成为阻碍。因此就有了这乱糟糟的废纸、杂志、牛皮信封和上一季足球赛赌博的传单。“我的文字需要感受到自己降生的意义,”杰克解释道,“就像那些土着部落的妇女分娩到报纸上。同样的道理,说不定还是同样的报纸呢。”

“好的。”

“来杯咖啡?”杰克又重重地拍了拍格雷厄姆的肩膀。

起初,他耍香烟的把戏是为了诙谐地彰显他的个性。杰克的胡子长得像钢丝球一样浓密,在颧骨附近塞进一根高卢烟丝毫没有问题。他在派对上跟某个姑娘聊天时,就会起身去拿饮料,这时候他得腾出双手,把还燃着的香烟塞进胡子里(有时候为了演这出,他还会特地点上一根烟)。接着,他就拿着饮料往回走,一副矮胖敦厚的模样,顺便察言观色,根据女孩的反应采取三种不同对策。如果那姑娘看上去很老练、很机敏,或者甚至很警惕,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取下烟来继续抽(他向格雷厄姆断言,这一举动令他“别具一格”);如果姑娘稍显羞涩,不怎幺机灵或者姿色平平,他就继续把烟搁在胡子上,开始谈论某本书——不过他从来不提自己的书——然后就跟对方讨烟抽(这证明他是个心不在焉、天马行空又不失聪明的作家);如果杰克一点看不透这女孩,或者觉得她疯疯癫癫,或者是他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他就会任由香烟一直慢慢烧到胡子,然后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问她:“你闻没闻到附近有股烧焦的味道?”(这就使他成了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些许狂妄不羁,也许有点自我毁灭性,你懂的,就像真正的艺术家那样,可又如此风趣”。)运用第三种策略时,他通常会弯弯绕绕地编点童年故事或者祖辈往事,但这不免有风险。有一次,为了追求一位谜一般的魅力姑娘,他任由香烟把自己烫伤。他想不到那女孩根本没注意到那根香烟,他的难以置信和肉体的疼痛同步飙升。后来,他才发现那女孩儿趁他去拿饮料的时候摘掉了隐形眼镜,她的眼睛受不了烟熏。

格雷厄姆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觉得杰克大多数时候都在胡说八道,不仅格雷厄姆这幺想,连他的朋友们也这样觉得。不过他这个人倒是绝对好相处,总是扯着嗓子跟你谈天说地,还时不时搂你一下,亲近得很,所以你很快就会忘记他在前一天嘲弄你的玩笑。他的这份平易近人也许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讨人欢喜而已,但就算如此,这一招也是管用的,而且它一如既往,毫不犹豫,基调不变——他和格雷厄姆的友谊已经保持五六年了——你就大可不必担心他的真诚。

“格雷厄姆,你这个老淫棍,进去吧。”

杰克·勒普顿起身去应门,随手将燃着的香烟搁在胡子里。他伸出双臂,把格雷厄姆搂进门,一手搭在格雷厄姆的肩膀上,一手捶了他屁股一拳,最后推着他走向客厅,嘴里吼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