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可好些了?我和五哥正说给太太问了安就去瞧你。”说话的是阿雾的七哥荣珢,只见他从身后摸出一个竹雕寿山九老的笔筒来,“下学时瞧见的,妹妹可喜欢?”
要说三房虽然寒碜,但三个子女却着实生得漂亮。这荣玠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荣珢稚气未退,憨态可掬,见了就让人心生好感。
这笔筒雕工粗陋,竹毛而涩,只那寿山翁憨顽可爱,略可品玩。似这等东西,哪里能入阿雾的眼?但她见荣珢一脸期盼,心下微动,接了过来,“这寿山翁倒憨态可掬。”
不多时,十三岁的荣玠同十岁的荣珢下学,来崔氏处问安,自又是一番热闹。
荣玠一听,扑哧笑出声,知道阿雾是不喜了。
想来也只有自己那今生的爹爹中了进士,一切才能有好转,阿雾自细细思量起可行不可行来。
荣珢摸了摸后脑勺笑笑,“也不值得什么,赶明儿我给妹妹再挑个好的。”
至于三房的钱财困顿就更在阿雾所料之外了。从前阿雾那等富贵出身,人人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了她,饶是她心如七窍玲珑,也体会不出钱财困窘之境,所以张嘴就是要做新衣裳,却不想堂堂国公府的三太太拮据如此。
一时司画取了食盒回来,崔氏笑看着他兄妹三人用饭,细心替他们张罗开来,自收拾了去上房伺候老太太不提。
阿雾因心里有事,也不同崔氏多聊。崔氏手中又拿起针线,阿雾则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神思。在她的记忆中,细细回忆了自隆庆二十三年到她死的隆庆三十三年,并没有听说安国公府出了中进士的公子,想来她这爹爹前途堪忧。
“太太同我们一起用了饭再去吧,不然伺候了老太太,还不知哪时候才能用呢。”阿雾是一片好心。
“司书老子娘病了,我准了她半日假,司画同小丫头取食盒去了。”崔氏解释道。
此话一出,崔氏和玠、珢二人都诧异地看着阿雾,阿雾才了悟自己又多嘴说错了话。
进得屋内,阿雾道:“太太这儿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司书、司画呢?我进来时,连个守门儿的都没看见。”
待崔氏去后,阿雾借着年小对玠、珢二人旁敲侧击,才知道,安国公老太太可不像平日做客那般慈善可亲,私下里待几个媳妇都甚严。她未用饭,哪个儿媳妇敢先用?
阿雾同李家的敷衍了几句,李家的自去做事不提。
饭毕,玠、珢二人自回他们院子做功课去了,阿雾因无聊,也黏了跟去。她不打扰玠、珢二人,自要了笔墨纸砚,研墨练字。
“姐儿越发生得好了,身子可好些了?”
说起字,又是阿雾的一大遗憾。从前的阿雾身子弱,手腕无力,写字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欠缺些气势,于一心追求完美的阿雾看来,实在是人生一大败笔。想她是京里排得上号的才女,一手字却拿不出手,实为遗憾。
阿雾听得李立山家的要出来,赶紧退了退,做出刚进院子的模样,见她出来,唤了声“李妈妈”。
半晌,荣玠见阿雾埋头练字、心无旁骛,心下好奇——这妹妹他是知道的,在读书习字上毫无天赋,每日里练字也不过勉为应付,不想今日却仿佛入了佳境,能静下心了。
李立山家的长叹一声,只好作罢。想那三爷虽然才高,但连考三科都不中,如今年岁更是大了,也不知这科能不能中,只是三房在国公府的日子越发难熬了。
荣玠在旁暗暗察看阿雾的描红,见她已描了一页虞世南、一页欧阳询、再一页颜真卿,目前描的是柳公权。
李立山家的欲再加劝说,却被崔氏阻止了,“好了,玠(jiè)哥儿和珢(yín)哥儿该下学了。”
荣玠暗自摇头,“贪多嚼不烂,妹妹何不专心只描一人,习其精髓?”
于这些家里琐碎上,阿雾是个顽憨的,以长公主的富贵,阿雾的一应吃用都是最好的,哪里为银钱发过愁?心下更是将银钱视作粪土,提一提便觉得俗气。也有些身上带着铜臭的贵妇,她通常是理都不理,只觉她们俗不可耐,俗气冲天,好生可厌。
阿雾描出最后一笔,才搁笔洗墨,拿手绢拭了拭额角的汗水,足见其用心,这才回头笑着对荣玠道:“自古名家,羲、献、欧、虞、颜、柳,凡能各成一家的,一点一画,面貌皆各有不同,神髓也全无相似,可想这书法出众者必要变其 神貌,独成一体,方能出师。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也,我这是想集各家之长,创吾之体也。”阿雾半玩笑半认真地道。
阿雾听了暗自点头,士农工商,商乃是最下贱的行当。一向惯于吟风弄月、阳春白雪的阿雾如何看得上商人?更别提自家还要去经商,就是崔氏同意了,她也得想法子阻止。那些个黄白之物虽离不了,却不是清贵人家该惦记的,哪能自个儿一心去盘算,没的辱没了门风。
“哟,好大的口气啊,看来咱们家要出第二个卫夫人了。”荣玠显然是不信的。
阿雾站在廊下,想崔氏定然又皱了皱眉,“三爷清风雅月般的人物,我要是在他背后满身铜臭地算计,他回来定是要恼我的,再说,要是外面传了出去,也会坏了三爷的名声。如今咱们唯愿这一科三爷能高中就好了。”
习字非一朝一夕所能成,阿雾不与他辩,只几年后再来看自己的字,定叫他吃上一惊不可。
“昨儿我同太太说的事儿,太太可有定论了?长阳大街有个铺子要易手,咱们凑合凑合顶下来,以后也好有个营生支撑。”
“何以独描欧、虞、颜、柳四家?”荣珢做完功课也来凑了一脚。
可偏偏就她才是个大笑话,李立山家的暗忖,却不敢将话对崔氏说,怕伤了崔氏的心。
“依我看,这四家就好比诗家中的李、杜、韩、苏,四物中的梅、兰、竹、菊,最是神妙。”
“难道现在她们就不笑话我?”崔氏有些哀伤地道,“我如今只愿我的女儿不被人笑话。”
“五哥,你瞧她的口气,小小年纪就敢纵横指点大家。”荣珢不服,又道,“我却独爱黄山谷。”荣珢稚气憨顽,却偏偏爱装出一副小大人模样。
“太太,你就只有一套珍珠头面和一套金玉兰头面了,要是当了这套,以后出门就只得一套头面戴了,那些个看人低的岂不又要笑话你?”李立山家的急了。
“各法入各眼。”荣玠身为哥哥,自然要和稀泥的,“只是六妹的功课似乎著有进益。”
“好啦好啦。”崔氏头痛地打断李立山家的,“我知道艰难,等月初月钱发下来,就松快些了。我这个做娘的没用,对不住阿雾,她那点儿小小要求我要是再不应下,让我以后如何见她?你去把我那套珍珠头面当了,给阿雾裁几身衣裳。”
阿雾一听就知道糟了,她这还是没能忍住卖弄。
“太太是知道的,三爷和两位少爷的月银敷衍他们每月应酬都不足。三爷读书拜师,每回打点银子,都是太太用嫁妆补贴的,如今已所剩无几。前儿姑娘病着,需拿人参补气,我去问二太太要,翠萍那小蹄子就包了几钱须渣给我,最后还不是太太自己拿私房买了几片参片救活了姑娘。姑娘病中的吃食,样样都是要拿钱厨房里才肯做。明日姑娘要吃山药糕,又费了三百钱,厨房那林家的才应下。”
但玠、珢二人未做他想,只当是阿雾忽然开窍了,儿郎总是难免心思粗放些。
“可是咱们又捉襟见肘了?”崔氏低叹一声。
这几日崔氏却着实觉得女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虽说沉默寡言如同以前一般,但心思却较以前清明,行事举动也大方了许多,至少走路不再仿佛地有三百银一般低着头了。
阿雾也不是故意偷听壁角,只是话中提到她,她对这府里境况又懵懂,少不得该了解了解,因此屏气敛息,仔细听了。
这日阿雾照例又在崔氏的东次间练字,因这屋光线比她跨院里好,她总爱占一角去。崔氏则怜爱地在一旁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她。
“太太,不是我说你,怎么就由着六姑娘胡闹?前儿才裁了春衣,这会子又让你拿私房来添新衣,姑娘年纪还小,又是长个儿的时候,裁的衣裳明年便又不能穿了,这岂不是浪费?”听起来说话之人像是崔氏的陪房李立山家的。
崔氏搁下手中针线,揉了揉脖子,抬头看着对面在窗下练字的阿雾,直背悬腕像煞有介事。她保持这姿势只怕有半个时辰了。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映照在阿雾小小的脸颊上,让那稚女特有的绒毛显得根根可见,煞是可爱,在阿雾的脸上,又别生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来。
阿雾皱皱眉,实在有些看不得此等景象,走到廊下,听得有人声传出。
崔氏心下一沉,这等美丽也未必是好事。
下人们或是借着提食盒,三三两两结伴玩耍去了,或是到哪个院子闲嗑牙忘了回来,奸猾老油的婆子们就更是人也见不着,早回自己家照顾她男人、儿子去了。
阿雾耽于练字,本不是坏事,但崔氏怕她辛苦伤着身子,正待要劝上两句,因探过头瞅了瞅,心下吃了一惊,“你这字进益倒大。”
到晚饭时分,阿雾独处无聊,索性早早地去了正房,却见崔氏的院子里鸦雀无声,这会子最忙碌的时候也正是最易偷懒的时候。
进益如何能不大?字的气韵早在她还是阿雾的时候就满在心中了。做阿雾的时候因为身体所限,她每日练不得几笔字,且劲力不能透纸,但阿雾生性好强,曾遍览府中藏的字画,还蒙皇帝舅舅特许,一览皇室珍藏,这等机遇岂是别人所能有?是以阿雾的字在她心中早不知演练过多少回了,只是如今在阿雾身上才能练在纸上,气韵已具,假以时日字之筋骨也定然能成。
阿雾点点头,辞了崔氏自回了西跨院不提。
阿雾本身年纪也不算太小了,手腕力道也渐渐形成,练字的前几日略显生疏,但她勤练不辍,这几日下笔一旦流畅,其筋其髓就显山显水了。这前期的进益确可用突飞猛进来形容,怪不得崔氏会惊讶。但阿雾自身知道,越到后面进益会越发小,越发难,真要练得一笔好字,没有几十年的苦功是绝不可能的。
“你也八岁了,是该学学女红了,只是你身子还没大好,等过些时日我再慢慢教你。”
上一世那轻软无力之字实在与阿雾那才女之名不符,这世心魔骤然得解,也难怪阿雾今生如此苛求了。
崔氏不疑阿雾的改变,只因她实在太过喜欢阿雾,无论什么样子她都喜欢,更何况如今阿雾黏她,她更是欣喜得什么都顾不上思量了。
“太太也习字?”阿雾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她骨子里大约还是将崔氏当作外人在看,并不将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她心底只想念卫国公府的那位娘亲。是以,阿雾还在用旧时眼光看待崔氏的庶女身份,只当她们都不会受什么好的熏陶。
“太太教教我,可怜我现在连个荷包都绣不好。”阿雾猴上去撒娇。
崔氏一愣,略微有些自尊受刺,但因为问话的是阿雾,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小时候也在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只是这些年生疏了。”
崔氏一说起玉堂富贵双面绣,阿雾立时就想起了,因那玉堂富贵正是她公主娘亲的嫁妆,一并进了卫国公府。长公主什么珍品没有,但对那玉堂富贵双面绣却极为珍爱,一般要有贵客到访,才让人从库房里搬出来摆设,一旦客走,立马就让人收好。
阿雾转头拉着崔氏的手,低头道:“太太,我说错话了。”
阿雾点点头,难怪了,崔氏不过青州知府之庶女,怎么能高攀安国公府的公子?哪怕是庶子也不能,想不到还有这层原因在里面。
崔氏摸了摸阿雾的额发,叹息一声,“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你不是投在我肚子里,想必……”
说起女红来,崔氏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这还是你外婆教我的,你外婆本是你外公府里的绣娘,一手针线在当时可是冠绝青州城的。当初你外婆一副玉堂富贵的双面绣被京里的贵人买了去,献入宫中,连太后娘娘都问起了呢,还称咱们这是崔绣。”
“能投在太太肚子里不知是阿雾几世修来的福气哩,太太再不可这样说。”阿雾下得榻,绕到崔氏的跟前,将头埋在她怀里,扭股儿糖似的黏着。
“太太这针法瞧着倒与别人不同,穿花绕柳似的,看得人眼花。”阿雾将头偏向崔氏。
虽然阿雾的话不尽实,但也含了几分真心——这些时日看来,崔氏是着实疼爱自己,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便是铁打的心也有柔软的时候,何况阿雾的心本就是柔软的。
做阿雾的时候,她身子不好,女红几乎是不碰的,想到死前连亲手为父母做个荷包也不得,留个念想给他们也不能,她一时竟有些心酸。
因阿雾占了荣勿忧的身子,心下多有内疚,又知道了荣勿忧与崔氏的故事,便觉得崔氏这个做母亲的不容易,所以早拿了主意要好好替荣勿忧尽一尽孝道。
由于今生阿雾已经成了阿雾,为记述方便,今后我们也还称阿雾。
正说着,却听得丫头来回说,三爷到家了。
“书自然是要读的,过几日我就回去念书。”阿雾不待崔氏再继续说,就岔开崔氏的话,向她讨教针法。
崔氏和阿雾两母女赶紧起身,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衫迎出门,荣三爷荣吉昌已走进了院子。
上一世,皇后亲自来请她进宫为公主讲课,今世还用得着再跟着姊妹读书?更何况,阿雾觉得从她的经历看,女儿家再怎么有才情,都比不上一张脸来得好。
荣三爷远远望见阿雾,就展开了笑颜,脚下步子也加快了,“阿雾可大好了?”荣三爷摸了摸阿雾梳的花苞头,“脸上有点儿血色了。”
读书?阿雾暗自好笑。
阿雾在病中就见过荣三爷。因明春荣三爷要下场应会试,这时候正是读书时间,荣三爷为了潜心研学,特禀了老太太和老太爷去了东山别院静心读书,但为了阿雾的病,他也回来了两三次,这次又是为了探看阿雾。
今日崔氏见阿雾举止做派都格外不同,处处彰显着世家贵族的风华,心下更是认为她这是素日读书的功劳。也是做母亲的凡事皆往好处想,她也不想想阿雾从六岁开始启蒙,怎么前面几年都不见有今日之风采?
荣三爷将手里的油纸包递到阿雾的手里,“刘长春的梨花糕,咱们阿雾最爱吃的。”
“我做针线有什么看的?你这身子才好些,少费些眼。你要是真好了,就回去跟着姊妹们念书才是。”崔氏暗自叹口气,阿雾这孩子,容貌是顶尖的,可就是脑瓜子不灵光,书怎么也念不好。崔氏不指望阿雾能像荣五一般出众,可是像 她们这等人家的姑娘要是不会读书写字,说出去都是笑话,何况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阿雾什么都好,只是那举止看着畏畏缩缩,让人不喜,更是需要念书。
刘长春的四季糕点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荣三爷巴巴地自己拿着不让小厮拿,其中的心意格外让人重视。
先看崔氏的针线笸箩里,样样布头皆有,色色针线全具,不是个中高手,断然没这般全的。至于前身的针线笸箩里,东西则凌乱不堪,还有个没绣完的半拉子荷包,真真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前身不擅女红,只因一门心思学那荣五要做“才女”,偏于才学上又不得要领,真真是朽木也。
阿雾从荣三爷手里接过糕点,甜甜地笑了笑,“谢谢爹爹。”
“我看太太做会儿。”阿雾果真一门心思看崔氏做起女红来。
转头,荣三爷又将另一个油纸包递给崔氏,长长久久地看了崔氏一眼,仿佛想将一片相思都看回来,“你爱吃的老王记卤鸭翅。”
如果换了自己那公主娘亲,必然是清晨烹露煮茶,下午扫花迎客,府内杂务自有心腹嬷嬷照料,从来不缺串门的贵客。
崔氏红着脸接了过来,一脸甜蜜的笑容。也难怪荣三爷放不下她,崔氏虽然是三十边儿上的人了,但肌肤莹白若雪,脸蛋儿娇艳如花,端的是个大美人。
其实她不说,阿雾也能知道崔氏的境况。家里的事轮不到她这个庶子媳妇管,串门子走亲戚别人瞧不上她是庶出,又嫁了个庶出的丈夫。阿雾当郡主那会儿,没少见荣府的夫人太太,唯独如今自己这位娘亲甚为少见。
两母女将荣三爷迎进了屋,崔氏又是张罗茶水,又是张罗给荣三爷擦脸的帕子,整颗心都挂在自家夫婿身上。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把你两个哥哥的衣衫拿出来做做,再给你爹做两双鞋垫。”这就是崔氏一天的生活。
荣三爷自然是享受美妻娇儿的伺候的。末了,他为阿雾把了把脉,“瞧脉象是好了,只是体质还虚,该补补。”说到这儿,荣三爷又低叹了声,脸上有内疚之色。
“娘今日做什么?”阿雾坐起身。
这古之读书人本就讲究博学多闻,通常于易理、中医都有所涉猎,只是有人敷衍,有人专精而已。荣三爷姨娘去得早,自幼孤弱,但凡身子有个不适,只要不是大病,都是自个儿挺过去,读书后,于医理上也格外用过功夫,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开个方子让小厮抓了药吃便是,也不经过管家太太的手。如此,他于用药之道上就有了不少心得。
也只有崔氏和荣三爷真心疼爱她,容得她这般不着边际地混账。
崔氏及三个子女的病痛和身子,都得他有空时亲为照料,是以才有为阿雾把脉一说。
这些时日阿雾病着,没少听丫头编排自己的前身。放着正经主子不做,反而处处效仿荣五,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这府里别说主子辈儿的,就是有头有脸的丫头也瞧不上她那做派。
崔氏见状,赶紧岔开话题,“三爷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儿?”
要让阿雾像前身那般卑微可笑,那她可万万做不到。
“我就回来看看阿雾。再有,这一科同学邀了在会仙楼聚聚。”崔氏点点头。
阿雾笑笑,也不敢答话,想来前身并不黏这位亲娘。闲来无事,阿雾也翻过前身留下来的幼稚手迹,年纪小小就悲春伤秋还贪慕虚荣,成日里念念不忘的是学荣五,涎着脸去贴人的冷屁股。
到晚上歇息前,崔氏将上回典当珍珠头面剩余的银子又包给荣三爷,让他去应酬,夫妻自有一床夜话,缠绵不提。
崔氏好笑地揉着勿忧的头发,“你这孩子,病好了倒黏起人了。”
阿雾在自己的床上,也是辗转反侧。
“娘最疼我。”阿雾将脑袋拱进崔氏的怀里,以前她那常年板脸的公主娘亲都抵不住她这等撒娇,何况崔氏。
次日一大早阿雾就起床去了正房,一家五口和和美美用了饭,荣三爷自出门应酬。
崔氏看着阿雾明亮的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你说做便做就是了。”崔氏拍拍勿忧的手。
阿雾本以为荣三爷定然会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哪知他居然清清醒醒地回来了,时间还不算晚,换过身衣服,将三个孩子都叫到他书房,要查考功课。
“娘,我还想做几身新衣裳,好不好?”阿雾摇着崔氏的衣襟。
阿雾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这大约就是文人对子女课业的格外看中吧。
这话倒不假,阿雾容颜秀丽,又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好。
荣三爷先是检查了荣玠、荣珢的功课,如今荣玠已经跟着先生学写时文,破题、承题已经做得颇像样子,让荣三爷大为开心。荣珢的《大学》已经学完,先 生正在教《论语》,荣三爷问了几句,他答得有模有样,荣三爷的笑声就是在西梢间的崔氏也能听见。
“怎么不好看?我女儿无论穿戴什么都好看。”崔氏骄傲地道。
阿雾走进东梢间荣三爷在内院的书房时,只见靠窗的鸡翅木翘头案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青花瓷笔架、笔洗、镇纸,并竹雕状元及第图案的臂搁,墙上挂着一幅“群峰霁雪图”并两幅字,显得淡泊宁静。
“不好看吗?”勿忧故作怯怯地问。
那两幅字钤的印都是“南山”,阿雾不知道是谁,但观其字,洒逸不失雄浑,妍丽而无俗媚,集百家之长,实在不俗。
“今日怎么想起梳花苞头了?”崔氏摆弄了一下阿雾的头发,她素日爱跟荣五学,明明小小年纪却装老成,偏要梳些大姑娘的式样。荣五今年虚岁已经十一了,阿雾才不过八岁。
考较过两个儿子,荣三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和颜悦色地对阿雾道:“阿雾,最近可新学了什么?”
崔氏有些忧伤地为阿雾理了理发饰——素日虽被大房、二房的女儿百般看不起,可阿雾就是爱跟着荣五玩,这回病也是为了荣五。要不是荣四、荣五那两个促狭鬼骗了阿雾为她两个取劳什子东西,怎么会淋了大雨,险些丢了性命?
阿雾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荣珢抢答道:“妹妹如今可了不得了,开始品评书法大家了。”
话至此,想起大厨房的刁难,崔氏不由眉头一皱,想阿雾这般玉雪可爱,如果不是错投在了自己肚子里,日子怎会过得如此卑微,连吃食上都不能由己。
“哦。”荣三爷没什么意外。阿雾惯是爱学荣五,但荣五那点子东西在荣三爷眼里属于半罐子水,小小年纪动不动就喜欢品点大家以显示能耐,虽然在京里那侄女已小有才名,但荣三爷只觉得那不过是闺阁之才,值不得称道。
“阿雾要是爱吃,明日娘再让大厨房给你做。”崔氏怜爱地打量着阿雾,“身子可算是见好了,这脸上也有血色了。”
“那阿雾写几个字让爹看看吧。”
“都克化得动,特别是有一碟红枣馅儿的山药糕最好吃。”虽然不及卫国公府的点心师傅做得好,但也勉强入口了,阿雾暗叹。
阿雾也不客气,荣三爷考较女儿的时候,她这个“女儿”何尝不想试试她这“父亲”的水深?
前一世她心高气傲不认命,处处同顾惜惠较量,终熬得心衰力竭,让父母忧伤落泪,今世她须得好生惜福才是。
阿雾蘸墨提笔,写的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一句,仅仅几个字就让荣三爷睁大了眼睛。倒不是说阿雾的字写得有多好,只是比起她以前的水平,真可谓是云泥之差了。
阿雾瞧了瞧崔氏屋里这一堂花梨木家具,虽则也名贵,但多为拼接木料,终是抵不上整块大木裁制的家具来得贵重。一时阿雾不得不感叹,老天爷果然是容不得人好过,这一世她虽得了前世梦寐以求的美貌,却生在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着实有进益。”荣三爷越发欣慰了。他这个女儿他是知道的,空有一副容貌,但内瓤子空空,如今能有这般进益,他已经觉得出乎意料地好了,“只是运笔力道不够,收笔处虚浮无力,转折处笔不由心。”
听着那亲切的“阿雾”两个字,虽然同音不同字,但阿雾还是有些激动,想起真正疼爱了自己二十几年的爹娘,也不知如今的他们可安好。
荣三爷可是说到点子上了,阿雾如今对力道的掌握还不够,下笔每每有力不从心之感,她见荣三爷凭几个字就看出她的缺点,从心底生出一丝佩服来。
崔氏将阿雾抱在怀里,极爱地亲了一口,叫道:“可真是娘的心肝儿!你还在病中,怎么自己过来了?我才说过去看你。”崔氏爱怜地看着阿雾,“阿雾身子可好些了?早晨都吃了什么?可克化得了?”
“女儿也为这个发愁,请爹爹指点女儿。”阿雾这是拜师了。
年纪小小,举止间就透出一缕惑人的娇俏袅娜的光华来。
荣三爷也不藏私,“当年我练字时,老师曾教过我吐纳之法,你哥哥们我也指点过。你要是掌握了这方法,不仅练了字,连身子也练了。”
饶是阿雾的亲生母亲,见着她也痴痴地看了片刻。今日阿雾别有不同,往日她爱学荣五的打扮,华丽逼人,显得老气横秋,就像是硬生生在牡丹上套了层金壳,反而少了韵致;今日这般娇娇憨憨,粉妆玉琢,可爱得让人心底不知该怎么怜爱她是好,恨不能抱在怀里揉一揉。
荣三爷越是这样说,阿雾越是感兴趣——一切对身子好的法子,她都感兴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世的病弱,这辈子有点儿矫枉过正了。
“太太可是刚从老祖宗屋里回来?老祖宗身子可好?”小丫头打起软绸帘子,崔氏只见阿雾笑盈盈立于门口。
原来荣三爷所教之法,乃是同人平时呼吸相反,吸气时缓缓鼓腹,呼气时用力收腹,一笔一画配合呼吸,最是养生,也能运力。
崔氏刚从上房伺候了老太太回来,阿雾便起身去了崔氏的正房。
这呼吸法子阿雾却不陌生。当初她病弱时,她那长公主母亲四处求神拜佛,连天竺来的高僧都求到了,那高僧亦曾教过阿雾一套功法,着重于身体的拉伸同冥想,强身健体,却又不失女儿家的闺仪。那功法里便有这样一套呼吸法,没想到荣三爷的老师居然将其用到了书法里。
“今日我身子好多了,咱们去太太的屋里坐坐。”阿雾口中的太太是荣府的三太太崔氏。
因为阿雾到现在也习惯每日起床时练一练,所以这呼吸法式她信手拈来,很快就同练字的节奏协调好了,让荣三爷连连赞她有悟性、进步神速。
阿雾这一身打扮下来,反而比往日前身学那五姑娘华丽端方更见小女娃的娇态,也更符合她的年岁。
讲书法讲到现在,荣三爷一时手痒,也写了一幅字,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通常人的心里是不会有这两句话的,只有那力争上游、想为黎民苍生谋福利的人才会记着这两句话,显然荣三爷的政治理想十分高尚,只是一直没有发挥的地方。
一应打扮规整,紫扇将阿雾素日戴的金葵花八宝璎珞长命锁捧了来伺候她戴上——荣府的姑娘人人都有这样一把长命锁。
这幅字同荣三爷身后墙上挂的那两幅字笔迹一般,阿雾才知道原来荣三爷自号“南山”,大约是取自“悠然见南山”之句,却不知他这号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拟的,想来定是不如意时用来勉励自己的——功名不就,还有南山可隐。
接着又选了件立领粉色中衣,阿雾让紫砚替自己梳了花苞头。荣勿忧的首饰不多,也没什么珍贵的,阿雾现用两条细细的金蔷薇手链子将十几枚豆大的珍珠或花瓣子耳钉串起来,缠在花苞头上,说不出的天真烂漫、玉嫩娇憨。
荣玠、荣珢见荣三爷手痒,自然欣喜,又缠着他指点,阿雾则拿起桌上一叠文稿看起来。这是荣三爷最近新做的八股文,阿雾细细读了一遍,对荣三爷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不用这件。”阿雾指了指柜子里另一条素粉轻纱裙,“就配那件。”
阿雾在卫国公府的时候素有才名,也自视甚高,一般的闺阁诗词她是不愿意做的,处处想着要同男子比一比,因而跟随着她哥哥们的师傅念书,自己也做时文应试。她曾自个儿幻想着如果她是男儿身,那一笔花团锦簇的文章入得帝眼成就一番功名,叫天下男子汗颜。
这真活脱脱当日五姑娘的打扮了,阿雾见紫砚手脚如此熟练,想必不是第一朝做这等事了,心下更是觉得难堪。
是以,阿雾对时文并不陌生,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等时文制式都颇为拿手。这荣三爷的文章做得含蓄内敛、言之有物,深有大巧不工的意蕴,同时下人爱的花团锦簇、绮丽瑰巧之风相差较大。
紫砚见阿雾看了那紫色褙子良久,以为她是拣了这件,便从另一个柜子里取了条白色缠枝菊纹裙,捧到阿雾眼前。
阿雾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隆庆二十四年春闱的主考,应该是内阁大学士许立斋,其人文风喜剑走偏锋、诡谲华丽,通篇下来虽文辞富丽,读之朗朗上口,但看完只觉空空如也。荣三爷的文章显然不合此公之好。
阿雾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虽说是自家姐妹,却不是一胎双胞,哪里有做一模一样衣裙的道理?也不知这前身六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她这般相貌,用得着处处模仿荣五那半吊子才女?
且阿雾记忆中也从没听说过安国公府有人得中会试的。
阿雾瞧着一件紫色暗金绣缠枝菊纹镶金菊叶边的上裳,心下觉得眼熟,垂眸片刻,才忆起,那日五姑娘来看自己,可不就穿的这样的褙子,另一件碧色绣紫梅裙,可不也是五姑娘穿过的样式?
阿雾放下荣三爷的文稿,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一时阿雾起身检视六姑娘的衣橱,衣衫不多,大多是半旧家常裙,出门见客的衣衫则少得紧。
待阿雾三兄妹去后,崔氏为荣三爷张罗了夜宵,一起用完后,为他脱鞋洗脚,伺候他舒舒服服地上了床。
“别是五姑娘屋里的丫头拿她自用的粉哄你。”阿雾嫌弃地把指尖上的粉弹掉,“我年纪还小也不用上粉。”阿雾美滋滋地看了看这张脸,端的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容光。
放下床帐后,外面的烛光微微映入,照得崔氏的脸越发娇艳,好叫荣三爷心生荡漾,刚刚凑近,忽然见到崔氏眼角新增的一条皱纹,心里一酸。
阿雾用指尖挑了一点儿,将粉末揉弄开来,粉是好粉,只是不帖服肌肤,上了粉远远瞧着还好,近看都能瞧出那粉扑扑地掉,阿雾见过的荣五姑娘可不是用这等粉的人。
崔氏感觉到荣三爷的手指抚摸在自己眼角,紧张地道:“怎么,可是又长了一条?”
“昨日从五姑娘处得的,听琴音说是今年新制的。”为了这盒子粉,紫砚可是托了好大的人情,只因六姑娘嫌自己屋里的粉是外面买的,混有铅粉。
“你无论变什么样我都喜欢。”荣三爷赶紧岔开话题,怕惹了崔氏伤心。
阿雾嗅了嗅,“这粉哪儿得的?”
但崔氏还是伤心了,“怎么才半年,又长了一条……”
一时洗毕,紫砚取来玉簪花粉。
荣三爷自然知道崔氏的皱纹为何而生,因揽了崔氏入怀,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如果这次又不中,我就不考了,听父亲大人的话帮衬家里打点庶务。”
紫扇这边伺候阿雾在胸口垫了白棉布,为她挽好袖口,一旁有两个小丫头捧着巾帕和漱盂。阿雾这才低头俯身,先用澡豆面子就着热水净了脸,又用凉水敷面,才算了事。
崔氏这下是真急了,翻身抬头望着荣三爷,“这怎么可以?我知道三爷是有才的,就算这次不中,咱们不是还有下次,下下次,三爷切不可丧气。”
紫砚依言去了,但心下越发奇怪,这大食来的蔷薇露,六姑娘通共就得了这么一瓶,素来舍不得用,怎么今日居然用到洗脸水里了。
“我是怜你太辛苦,为了我,这些年你连首饰都没添置过一件,我实在对你不起,依兰。”荣三爷嗅了嗅崔氏的鬓角。
到紫扇重新取水回来,阿雾这才悠悠地道:“把那瓶太太送来的蔷薇露滴几滴到热水里,取了澡豆面子来。”
“为了你,为了这几个孩子,我就是再辛苦也情愿,只求三爷切不可灰心丧气,咱们这一房可都指望着你呢。”
却说阿雾哪里就能真辨别出东院井水、西院井水来,不过是瞅准了紫扇的性子桀骜不驯,诈她一诈。
荣三爷不说话,只依恋地抚摸着崔氏的脸颊。
“是奴婢糊涂弄错了,奴婢这就重新取来。”紫扇再不敢阳奉阴违,匆匆另去取了水来。
崔氏知道他这次是下了决心的,否则断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个男人固执如牛,改是改不了的,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紫扇心下一惊,只道六姑娘真是神了,同样的井水,她就那么一触,怎么就觉出是西院的水了?
这次荣三爷在国公府只待了四日,日日都抽空指点阿雾兄妹三人。他离开时崔氏在角门上一直望到见不到马蹄溅起的灰尘才收回了眼。
阿雾又用指尖拨了一下水,皱眉道:“这是西院的井水,你对主子若是这等阳奉阴违,还是趁早回了妈妈早些出去的好,省得以后铸下大错,到时牵连你一家子。”
荣三爷走后,阿雾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因回了崔氏,要去老太太的上房请安。
紫扇耐着性子又去打了一盆凉水,因心下赌着气,偏就提的是西院那口井的水。磨蹭了半日,她才拣了个天青色浮雕独秀一枝白梅的瓷盆装了水来。
“何用这般着急?你身子还没好全呢。”
紫扇这才明白她打了这许多次水都没摸透主子的心意的原因。
崔氏言下是不愿意阿雾去上房请安的。实因老太太素来看不上三房,更是不喜崔氏,而阿雾前身又是那般泥巴扶不上墙的模样,对阿雾的前身就更是正眼也不瞧的,从没将她视作过孙女儿。
果不出阿雾所料,安国公府确有这东西两口井。西院的水用来洗衣洗菜,东院的水用来沏茶。
为这事儿阿雾前身不知哭过多少次,崔氏心疼女儿,总是找各种借口让她避开去上房请安,由此更是惹了老太太的嫌。
若问阿雾如何能知道这些,全赖京城世家的格局和规矩都差不离,一般都有东西两口井,各司其职,想来安国公府也不例外。
阿雾内心里当然也不愿意去看老太太脸色,但她身子渐好,躲着不见人总不是个理儿,她不愿意做个没理的人。
“再打一盆凉水来,寻个天青色瓷盆装了,这热水还要再热些,今后就如这般提了水进屋兑,否则一路走来不知沾了多少尘气。再有,这洗脸的凉水最是要紧,今后都要东院那口井的水,西院家洗衣洗菜的那口井的水如何能用来洗脸?”
况且老拘在崔氏这小院子里也不是个办法,她想出门,想再看看卫国公府的父亲母亲,想知道她重生在荣勿忧的身子里,她那阿雾的身子又何去何从了。
这回紫扇提了铜壶进门,在粉彩蝶戏牡丹瓷盆里兑了水,阿雾试了试,心下无奈地叹息一声——小家小户出来的婢女确实欠了些机灵,你要是不说透,三五日她都明白不了。
这日阿雾早早起了床,紫砚为她挽了两个小鬏鬏在头顶两侧。两条油亮的混着粉色缎带的小辫子垂在两侧肩上,末梢拴了两束粉色流苏,衬得她玉雪可爱,粉嫩娇憨,让人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拿薄荷水来。”阿雾补了一句,也不再追究先前的不是。这紫砚是个明白人,只是欠敲打而已,阿雾想着实在撵不走,也只好将就着自己调教调教,若是朽木不可雕,再想个法子弄走便是。
崔氏领了阿雾,一前一后进了上房的院子,刚进院子就能听见一个少女脆脆的声音正说着什么,屋子里传来阵阵笑声。
紫砚赶紧低头俯身,“奴婢知错了,这就给姑娘倒水去。”
崔氏领了阿雾进屋,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仿佛崔氏是只野鸭子,忽然飞进了仙鹤群里一般。
紫砚暗恼自己怎么忘了这茬儿,六姑娘病好后就不再许小丫头随便进屋,内里一应伺候都是紫砚、紫扇两个人。
不过这也是一瞬的事儿,很快屋里每个人的眼睛就被阿雾吸引了。
“你这是去哪儿了?想喝口水都没人照应。”阿雾抱怨道。
荣四既诧异又羡慕,带着一丝嫉妒瞧着阿雾,只觉得怎么生了场病后,她看着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阿雾的前身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虽以前举止畏畏缩缩,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她的美,走到哪儿,人都多看她一眼,而如今的阿雾就更是美得仿佛阳光都成了她的陪衬。
依阿雾的本性,这些人早就该惩治,雷厉风行地打发几个,换了新人来才好。奈何这几日阿雾隐隐约约体会出,她那前身是个极懦弱可欺的烂好人,她要是任性而为,只怕没几日就得有道士上门为她驱邪了。
荣五则看着阿雾的衣裳。鹅黄密绣红色大朵缠枝蔷薇的褙子,深水碧的挑线裙子,这样以红配绿、大朵密绣花朵的款式,也只有阿雾这般模样才压得住、撑得起,将女孩儿家的俏丽活泼泼墨似的展现在人的眼前。
及至紫砚进屋,阿雾才回过神,想起这屋里丫头的没规没矩来。虽说是庶出子的女儿,可好歹是安国公府的正经主子,这些丫头调教得如此粗憨,前身荣勿忧也不知怎么想的,亏她还叫勿忧,以阿雾看,叫多忧还差不离。
最重要的是,荣勿忧再也没学着荣五穿衣裳了,这才是荣五眼睛里的重点。
阿雾望着镜里的容颜,虽说才六七岁,可那未来倾城绝世的容光,即使是稚嫩的脸也挡不住,想来长大后就是比起顾惜惠的脸来也不遑多让,阿雾想不通怎么这等人儿在整个京城仿佛听也没听说过。
“六妹妹可见好了?”荣五笑盈盈地上前拉起阿雾的手,显出她素日最是尊亲爱幼来。
对于这位六姑娘,阿雾实在不熟,上辈子听都没听说过她的存在,东拼西凑才知道她是安国公庶出子荣三爷的嫡女,荣三爷有两子一女,荣勿忧居末。而紫扇口中的五姑娘京城才女荣琬,阿雾还是颇为熟悉的,她正是同顾惜惠比肩的“京城双姝”的另一位。
“五姐姐。”阿雾抬起头甜甜地对着荣五一笑,任她拉着,跟着荣五走到老太太面前,俨然还是当初荣五的那个小跟班儿。
阿雾也万没料到自己如今居然会借了安国公荣府三房六姑娘的身子又重新活过来,所以阿雾再也不是阿雾,而成了大名荣璇、小字勿忧的荣府六姑娘。
“老祖宗万福金安。”阿雾对何老太君裣衽行了礼,便安静地站在荣五身边,也不说话。
想当初阿雾同顾惜惠一同恋慕京城第一才子,当朝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唐晋山的二公子,唐大才子还不是第一眼就选了草包顾惜惠。到最后贵为康宁郡主的她因身体弱不能嫁人,乏人问津,强撑到二十多岁就去了。
“嗯,瞧着倒好了,功课就不能落下,咱们家出去的姑娘可不能跟村妇似的没见识。”老太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就因为那张脸,她就算贵为皇帝舅舅钦封的康宁郡主,才名远扬,却怎么也比不过空有一张脸的二堂姐。任她怎么努力怎么乖巧,所有人都还是喜欢她二堂姐——“京城双姝”之一的顾惜惠。
“是。”阿雾乖巧地应了,这般安静乖巧,任谁也不好再说上什么。
至于那样貌,虽然也不差,但也经不住这么长年累月的病,再好的洗头花露,再鲜艳的胭脂膏子,也治不好那稀疏的头发和发黄的皮肤。
很快屋子里又恢复了热闹。荣五专会逗老太太开心,讲了好些个书里看来的笑话,有《古今笑》里的,也有《笑林》里的。
想她在上一世出身是极尊贵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皇帝是她亲舅舅,素来疼她,只可惜命薄福浅,自小就体弱多病,补药跟流水似的进了她肚腹,也无济于事。
如今是荣五的娘——大夫人主持中馈,三个媳妇里她也是最会哄人的一个,因而整个屋子里就听见她二人同老太太的声音。
紫扇、紫砚出门说小话的这当口,屋里的阿雾却还在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真不知这人怎可生得这般好,她就是瞧一辈子也瞧不厌这张脸的,虽然才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这脸胚子却能看出未来的绝丽来。
二夫人穿了一袭酱地黄色团花褙子,配了黑色马面裙,瞧着老气横秋,同老太太都有得一比了,脸圆团团,慈眉善目的样子,坐在老太太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老太太递话。
“唉,等等,你打了这许多次姑娘都不满意,索性你也别偷懒,将那热水壶提了来,到屋里再兑水,免得你再跑。”紫砚急急追着紫扇道。
荣四是二房的庶女,但一应月例同四季衣裳都同荣五没区别。因荣府前头三个姑娘都出嫁了,如今荣府女孩儿少,自然都是珍贵的。
紫扇闻言有些讪讪,“我提水去。”
阿雾冷眼看着,荣四同荣五两个人,一个仿佛相声里的捧哏,一个仿佛逗哏,老太太自然就是那观众,只是嘴边的印迹太深,即便是笑,也带着凌厉,真亏得荣四、荣五这般费力去讨好她。
紫砚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你呀你,就会嘴硬,要换了往日,你这话就敢直接捅到姑娘跟前儿去说,今日怎么反而拖了我出来嘀咕?”
一时早饭上来,老太太的三房媳妇奉茶、安箸,孙女辈则坐下陪着老太太用饭。
紫扇嘁了一声,不以为意,“什么行事章法不同,还不就是想学五姑娘的做派吗?可笑整个儿一东施效什么来着,我忘了,上回伦少爷是怎么说六姑娘的来着?”紫扇撇嘴作笑。
阿雾默默用着眼前的饭菜,崔氏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反正这些饭菜在阿雾眼里也没什么差别。米是上好的碧粳米,可总比不上皇家特有的每月供长公主的湖田碧粳米。
紫砚哎哟了一声,“你这小蹄子这是怎么说话的?虽然咱们三爷是庶出,可六姑娘怎么说也是三爷、三太太的眼珠子,咱们太太虽说治不得别人,可咱们这一屋子的人还不都在她手上?我瞧着这回六姑娘病好了,行事章法也不同了,你可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大大咧咧伺候了。”
以往阿雾早饭喜欢用一碗鲥鱼汤,用鲜嫩的竹笋炖了,或用一条酒酿鲥鱼。这鲥鱼号称长江三鲜,端的名贵。因它出水即死,运到京城更是价值不菲,年年作为贡品进到宫里。因这鱼甘温开胃、润脏补虚,长公主为了阿雾的身子没什么是舍不得给她吃的,每一年总有那么几筐子是直接进了长卫国公府的。
紫扇甩开紫砚的手,朝六姑娘住的东梢间撇撇嘴,“当自己多尊贵的人呢,难道一场病好了就想同五姑娘比?也不想想人家五姑娘是大房嫡出老爷的闺女,又是咱上京有名的才女——就是五姑娘也没她这般挑剔的。”
再说那桌上的开胃酱菜——卫国公府的酱菜婆子,是专挑玉泉山水腌菜,用的酱是从蜀中千里迢迢运来的“何酱香”的料,腌出的菜脆爽可口、开胃消食,也不是国公府的菜婆子手艺能比的。
紫砚压了压她的手,示意紫扇小声些。
荣五用过半碗就饱了,搁筷而歇,阿雾却没看她,只顾自己用着。都说能吃是福,上辈子她就是不能吃,这辈子好容易赚个好身子,自然不能亏了。用了两碗粥、一块黄金糕,并一个肉包,她才作罢。
紫扇端回盆,背过身同紫砚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出门。及至山墙下,紫扇忍不住发火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啊,有什么不满明着来就是了,何苦这样子折腾人?”
待阿雾搁筷,才发现众人都盯着她看,跟瞧怪物似的。好在阿雾的吃相实在好看,别人只是诧异她的胃口大开,并无别话。
再瞧如今,紫扇上前劝六姑娘洗脸,她不过伸手拿指尖在盆里拨了拨,试了试水温,旋即蹙了蹙眉尖,收回了手。
荣四则诧异于荣六怎么不学荣五了——以往只要荣五停筷,荣六没有不停的,就算晌午饿得胃痛,也要学荣五的窈窕袅娜、西子捧心。
这屋里谁不知道六姑娘自打前儿病好了后,就养成了个怪癖,成日里只爱坐在妆镜前发呆,因老太太可怜她身子弱,免了她这些时日晨昏定省,她便更是在镜前坐一日也可。虽说她也像以前一般不爱说话,但近身伺候的紫砚还是能体会出不同来,就好比以前的六姑娘最是软和的一个老好人,但凡有丫头使个小性子的,她不仅不责怪,反而做主子的先低三下四地给丫头赔不是。依着紫扇刚才说的话,换了她病前,六姑娘铁定早来赔不是并紧赶着洗了脸,哪里会让紫扇打这么多次水。
老太太搭眼看了看阿雾,“六丫头今日就对了,以后好好跟你五姐姐学学,咱们这样人家用饭得有用饭的规矩,没放在你碟里的就不该你的,硬要去吃没的惹人笑话你没教养。”
紫砚连忙对紫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却原来荣四、荣五促狭,惯将当初荣六爱吃的银芽炒虾米示意丫头摆在她对面,引荣六动筷,少不得惹人笑话。
刚打了洗脸水进来的紫扇忍不住眉毛一扬,问屋里伺候的紫砚,“还梳着呢?我这儿都打了三次水了。”
阿雾自然不明其由,但也听明白了老太太的话,其间的偏颇就不言而喻了。
阿雾坐在妆镜前认真爱惜地梳着那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
崔氏在一旁脸色难看得紧,嘴巴紧抿。饭后祖孙三代又聊了会子,崔氏同阿雾自然又成了摆设,插不进半句嘴,当然也没有要插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