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霖不敢相信，他辞职？他为什么辞职？辞职了做什么去？
“老章没和你说么，我辞职不干啦。”他给她和自己的茶杯里各倒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还发出“哈”地一声，像是极为享受。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看出了李思霖的惊讶，郭俊辉笑嘻嘻地说。
“你怎么了？”李思霖没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
“现在对我来说，工不工作日都一样啦。”他抬了抬手，向过来的服务生要多一套茶杯给李思霖。
“干够了，干腻了。”说这句话时，郭俊辉眼神中确有厌倦的神色：“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说完那抹转瞬即逝的厌倦又变成他一贯的狡黠。
“难得你工作日还能这么清闲，有雅兴在这么个风雅的地方无所事事。”懒得理会他无聊的问题，她觉得他此次的状态极佳，像是闲云野鹤般自在。
这大概就是这几天章旭明都没找郭俊辉的原因吧，他已不在其位，虽然关系依然可以疏通，但能量大概也不可同日而语了吧。李思霖看着郭俊辉，心情复杂。像是合作无间的亲密战友要退役了，一方面为他能安全返乡而高兴，另一方面却为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如此得力的伙伴而担忧。连自己都有这种感慨，何况是旭明，李思霖不由得想。这大概也是旭明没告诉她的原因吧，对他的震动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
“你怎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是不是有啦？”他贼兮兮地一开口，刚才李思霖脑海里构建的漫画男主角的梦幻感瞬间灰飞烟灭。
“好羡慕你的潇洒，能说放下就放下。”
她朝他走过去。原本郭俊辉正看着窗外的竹林出神，或许是察觉到了脚步声，他将头转向她的方向。尚且柔和的午前日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型勾勒出一条浅色金边。男人即便四十，只要身材保养得宜，心态保持开朗，面容几乎可以与30岁无异。而郭俊辉这种“姿色”，人中龙凤，将他形容成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丝毫不为过。难怪秦欢为他痴迷多年，李思霖暗暗地想。
“谁说我说放下就放下了？我是说了至少千儿八百次之后，才好不容易放下的。”郭俊辉反驳道：“这些年，为理想奋斗，为前程奔忙，与不同的人打交道时变换不同的嘴脸，现在混得似乎是人模人样了，却始终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他轻叹了口气，接着说：“既然七十二变也得不到最想要的，不如还是做回自己吧。”
李思霖导航了过去，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小院落，外围一圈敦厚的素白泥墙，墙边是一条细窄的径，以卵石铺就而成，在每步间隔之中铺一块石头板方便行走。卵石路尽头有扇两开的豆沙红木门，她敲了敲木门上的门环，门应声而开，院落里的绿茵茵的竹林印入眼帘，一个穿着白色飘逸连衣裙的女子应门。李思霖说明来意，白裙女子便将她带到院落里的小三层建筑中，室内凉风习习，中式弦乐流淌。走进屋内，原来是个不大不小的展厅，中间被间隔成多间，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作。顺着白裙女子的指引方向，李思霖看到了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逸品茶的郭俊辉，他身着一套浅灰色亚麻休闲西装，里面一件白色T恤，与所处的环境极为搭调。
“就连你，都得不到最想要的么？”李思霖不由得问。
她本以为自己单独约郭俊辉，他怎么也得询问一番再答应邀约，可没想到他竟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且主动提出不在办公室，随即给了她一个私人美术馆的定位。
郭俊辉像是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他像是在仔细观察她、分析她一般，端详着坐在对面的李思霖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幸运，”他停顿了一会，又自顾自地喝了杯茶，才接着说：“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男人到了中年，有了一定的江湖地位后，反而可活动范围变窄了，这即是他们口中的做减法。想做的业务范围缩减，想去的社交场合缩减，想联系的亲朋好友也在缩减。虽然章旭明有像郭俊辉这样从学生时代就一直要好的朋友，可真要有事，谁又愿意拖好友下水。李思霖暗暗下了决定，自己先去郭俊辉那探探口风，看他是否了解些什么情况。
李思霖被他这一番诚恳的回答反倒弄得很不好意思，也端起面前的小茶杯，把早已晾凉的茶喝了个干净，一边脑子里使劲在找新的话题。
她将嘴唇靠近他的。
“对了，现在秦欢也在环游世界诶。”话一说出口，李思霖就觉得失言了。
他还能笑得出来，李思霖也回了他一个笑容，既是赞许也是鼓励，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在害怕。
从刚刚就变得有些怪怪的气氛，现在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沉默了一阵，原本行云流水的弦乐也忽然停了，一个穿着茶服的女子从另一个角落走出来，路过他们时向郭俊辉微微欠身致意，李思霖这才发现原来她听到的音乐是有人在现场演奏的。
“当然没有，”他无奈地朝她笑了笑，苍白的嘴唇上有干裂的血痕：“职业习惯，总是做好最周全的准备，最坏的打算。”
“这儿的人都认识你诶？常客？”
“旭明，我们还没到这一步吧？”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虽然她已极力避免，但眼神中依然免不了充满担忧。
“我是这的股东。”郭俊辉一句带过，然后，突然地，他问：“秦欢还好？”
“现在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们要提前准备。如果真叫你去询问，你只需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在公司，你就是个现金入股的股东，连法务都不算。我是最大股东，也是法人，一切事务都是我负责，也理应由我承担责任”。他说得很轻，很慢，却一字一句地打在她的心头。他像一只大鹰，在暴风雨即将来临时，张开巨大的羽翼，保护着仍是雏鸟的她。
“嗯，她很好，已经朝前看了。”李思霖如实回答。
“能有什么事？”她头也没抬，有事又如何？大不了重头来过。
“她和你说了吧？”他低头打开壶盖，将滚水倒入茶壶，再盖上壶盖，略等一会，再为二人面前的杯子里续茶。
“世事难料，我至少保证你的安全……”章旭明叹了口气。
李思霖没料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只得点点头。
“有事情我们就一起面对，不要什么压力都自己扛着。”她把头贴在他胸口，听着他胸腔传来“咚！咚！咚！”的笃定而有力的心跳，这是她这些年来唯一而有效的减压方式。
“你告诉老章了吗？”他端起杯子，看向窗外。
她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将他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的烟取下，放到烟灰缸里用水浇灭，再拿开他左手的酒杯。她像个树袋熊一般，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将他的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她也将双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六月底的S市即将开启盛夏模式，白天办公楼的冷气开得像是冰窟窿一般。而此时，在没开空调的家中，章旭明的身体竟是冰冷的。
“没有。”她盯着茶杯底部已有的一星点的茶叶碎屑，像是和它在说话。
“丫头，过来陪我坐会。”章旭明叫她。
“告诉他也没关系。”郭俊辉微笑地看着李思霖，那是一种时过境迁的释怀，是真正放下后的轻松愉悦的笑容：“有时我想自己和他说，但你也知道他，死脑筋，我怕一时间他接受不了，场面尴尬。”说完，像是在想象他告诉章旭明真相时的场景一般，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李思霖顺手将灯打开，再打开客厅的窗户透气，散散屋子里弥漫着的无形的压抑气氛。
李思霖被他的笑所感染，也没头没脑地笑了。
在黄昏的余晖下，章旭明的脸笼罩在烟雾之中，那一刻，李思霖忽然意识到，这种场景下的他与她心中的他的形象如此一致，朦胧而疏离，虽然她算得上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她几乎从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被他的温柔与体恤而吸引，却因他的神秘而危险而沉溺。
她不自觉地笑出来后，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轻松感了。这段时间各种突发事件叠加在一起，让她总觉得头顶阴云密布，心情怎么也亮不起来。然而，今天，坐在“真实”版的郭俊辉对面，她竟然莫名地得到了一股力量。无论什么困难，只管坦诚地去面对就好。
“回来了？”
“我知道你们公司现在出了状况，之前我就不建议老章接这个并购案，可他甩不下面子。现在事情发展到这样，不需要他来找我，我能出力的地方已经尽量去走动。剩下的，也就只能静观其变了。”他的语气像个温和的大哥哥。
有天下班，她回到家，发现旭明已在客厅沙发里坐着，手中端了杯酒，让她惊讶的是，她看见旭明竟然在抽烟。
李思霖知道他已经尽力，在人真正遇到大坎时，真正愿意伸出援手的，又有几个。能有郭俊辉这样的真朋友，是章旭明的运气。她向他点点头，说不出谢字，在此时此刻，这个词显得过于单薄，也过于客气。
可这次情况有些不太一样，章旭明似乎也打不起精神来说些俏皮话让她不那么感觉如临大敌，之后的几天，他几乎不去公司，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神神秘秘，很晚回家，而一到家，却还免不了要喝上两杯。李思霖尽量不觉得慌张，将公司的事物安排好，在家的时候也尽量显得闲适平静，她不希望他回到家，看到的是她慌乱无助的样子。如果他要上战场，我要保证后方有足够的弹药，这段时间秦欢和肖佳宥都不在，而这些事情也不方便在电话里聊，有时彷徨无助却又无处倾吐时，李思霖会这样给自己打气。
“说到底，你才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双眼炯炯地看着她：“现在你的状态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所以照顾好自己才是你现在的首要任务。老章皮糙肉厚，一点风浪还经得起，你也别太过担心，再不济不还有我们这些酒肉朋友么？”接着又是自嘲地笑。
“不许因为这些道歉，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婚纱照而已，在哪里拍，拍与不拍都可以。”虽然没有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节奏来操办婚礼，让李思霖很有些挫败，但她依然打起精神来宽慰旭明。她知道，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是宽慰他而已。
李思霖又随着他笑，笑着笑着，内心却感动得无以复加，忽然这些天努力压抑住的内心的恐惧、无助都被释放。在他的温柔注视下，她终于得以放心地大声哭了出来。
从机场回来后，章旭明为没有履行去泰国拍婚纱照的承诺向她道歉。
在李思霖开车回公司的路上还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忽然那么情绪化。一想到刚刚大哭不止的场景，她就觉得丢脸极了，不自觉地用力甩了甩头，像是想要甩掉这不堪的记忆。这时被车载音响放大的手机铃声大响，把她吓了一跳，她慌忙按了接听键。
这次并购案李思霖没有直接参与，但她清楚每一步的走势，也早看出来不对劲的苗头，可依然听之任之。所以，从她内心来说，如果真有事情发生，她难辞其咎。
“思霖！你在哪？”是柚子的声音，急切而慌张，像是那天在酒店用力拍他们房间门时那样。
人总是这样，在一次侥幸地躲过危机后，便自作聪明地以为这种侥幸是常态，于是一步错，步步错。往往当事情到了无法反转时才幡然醒悟，可一切都太迟了。
难道李迪又出事了？李思霖赶紧把车停在应急车道：“我在公司附近，怎么了柚子？”
李思霖回忆起在书房看到的那份从未在公司露面的迪美电子评估报告，里面的数据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旭明自然也心知肚明，为何依然让项目顺利通过？反常中的反常。
“刚有人到溪镇把吴阿姨带走问话了，他们说是S市证监局的人，你知道点什么吗？”
旭明明知棘手也接下众泰集团的并购案，反常。肖佳宥一提出迪美电子的方案就同时被旭明与蔡和泰一致通过，反常。给了比作坊式工厂好不了多少的迪美电子过高的收购价，反常。让毫无实操经验的肖佳宥主导整个项目，反常。
证监局的人带走了吴美娟？为什么？李思霖脑子里一片混乱，章旭明说的做好所有的准备，指的是有人去找她，为什么是吴美娟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欢的那句话在李思霖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无力地瘫靠在驾驶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