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突然停下了吞咽的动作,“是爸妈有什么事吗?”焦急的眼神看得张祥森浑身不自在,“不是,爸妈好着呢,是有别的事。”
“我可能要回国一段时间。”
“那是什么呢,这么突然,都没和我商量。”
“法律规定不能吗?”程晨夹了一块肉咬在嘴里,“说吧,什么事情啊?”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张祥森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
“你看你,都当妈的人了,还一天像孩子一样。”
程晨放下筷子,“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哈哈,看你紧张的样子,好可爱……”程晨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酒窝。
“那我也要回国一趟。”
“当然,我又不是继父,总不会虐待孩子吧。”
“你这是叫商量吗?!”
程晨坐在饭桌前,看着丈夫为自己热的菜,心里漾起暖暖的温馨。“孩子喂过东西了吗?”
当然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的,在程晨扔下“你今天就得和我说清楚”这句话之后,张祥森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暮色四合,没有开口解释一句。
张祥森在厨房为程晨热好了菜,程晨一回家就抱起孩子亲了一口。放下孩子进入厨房,从身后抱住张祥森,“帅哥,在做饭吗?好香啊……”张祥森依旧淡淡一笑,“行了,先吃饭,吃完了和你商量个事儿。”
他当然清楚,这些年过去了,她在自己面前永远还是那副坏脾气。多年前,在校园里,她也是穿着驼绒大衣,闪烁着美丽灵动的眸子,像小女孩一样撇着嘴生气,但是那时候的张祥森就和现在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留下一抹背影匆匆离去,剩下生闷气的程晨自己。
这样,就很好。
好一会儿,还是程晨先妥协了,她不看张祥森,低头看着宝宝说:“那我带着宝宝和你一起回去。”程晨咬着嘴唇,“总之,你不能丢下我们。”
在墨尔本的这些年,程晨忘记了很多事情,或者说,是生活太过安稳幸福,让自己很多记忆都封锁了起来。她很享受现在的日子,虽然两夫妻拌嘴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就像刚才说的,没有大风大浪的波澜不惊,也只是少了年少时期的一点悸动而已。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家之前,程晨去了同事Lucky的家,Lucky是当地人,这个名字是他的绰号,前些日子,他帮小宝贝画了一张油画,程晨顺便去取了。其实去他家也是希望能够因为他而幸运,心中躁动不安,看着孩子可爱的画像,又稍稍平和一点。
“我不管,明天我就去向老板请假,如果不批,我就辞职。”
程晨突然想起那一夜张祥森奇怪的神色,与今夜商量的事情多半有关系。
张祥森瞪着眼睛看着程晨,“你疯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实在想不到程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程晨放下孩子,“那到底是怎么了?你分明就是有事情瞒着我。”
墨尔本的冬天并不冷,夜晚也有十摄氏度以上,那夜的雪纯属一场意外,却来得让人倾心。
“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我得回去看看。”
有时候,她受不了丈夫的脾气,总是冷漠得像墨尔本附近高山上的冰雪,从第一次遇见他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不过程晨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爱,他也爱这个家,考虑到这一点,程晨的抱怨又会减少几分。婚姻和爱情不一样,这是她在上学时就经常听到的话,要说到底之间差了多少,程晨觉得差的大概是年少时内心的那种悸动,不再有新鲜感,墨守成规,波澜不惊……程晨突然想起一个人,慢慢露出了微笑,她想,要是那个人现在出现在自己身边,看着已为人妇的她,会说些什么呢?
“谁?”
程晨坐晚班车回家的时候,几个喝醉的黑佬正坐在后排唱歌。接到张祥森电话的时候,她刚刚处理完最后一批文件,时间已过晚上八点,张祥森说:“回来有事和你商量。”语气匆忙,程晨还没来得及问,丈夫已经挂了电话。
“你不认识。”
“A区11—6,靳海阔。”
程晨狐疑地看着张祥森,“我不认识?”
“是这样的,我想问下,是不是因为道路改建,墓地需要迁移?”“对,请问你是哪位亡者的家属?”
“我心情很不好,真的,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好吗?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出了车祸,说走就走了。我真的很难过,也不想和你吵什么。”程晨看着张祥森一本正经的神色,突然有些内疚,“你又抽烟了?”张祥森注意到烟头还在茶几下面,点了点头,程晨知道,只有在他心烦的时候才会抽,有好几次都偷偷看到,程晨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够张祥森的手,试图终止这场无谓的争吵,“那你,早点回来。”
“你好,柴佳山公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嗯。”张祥森点了点头。
挂断电话后,张祥森抖了抖烟盒,抽出一支烟,这些年,一直瞒着程晨,戒烟的事情对于男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吸烟的次数是明显减少了,但凡工作压力大或者遇上烦心事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支。张祥森看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拨了回去。
尽管如此,翌日的清晨,程晨还是早早起身帮张祥森收拾行李。张祥森微微睁开双眼,看见妻子取下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张祥森没有回答,快速记下了号码,“没事,有空再和你说吧。”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远行了,所以程晨尽可能地考虑周全,四下寻找看有没有遗忘的物件。
母亲窸窸窣窣地从附近找来电话,“有的,你记一下,不过是怎么一回事呢?”
“毛巾,牙刷,衣服……”张祥森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却试着挣脱开来,“行了,别弄,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她仔细清点着行李里的东西,“对了,护照,最重要的东西差点忘记了。”张祥森笑着说,“呃,在抽屉里,我去拿吧。”程晨却先他一步,拉开了抽屉,起手拿起护照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程晨弯下腰拾起那张类似银行卡的卡片。
张祥森的胸口一紧,“迁墓?”心中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有留电话吗?”
张祥森缓缓地走进房间来,“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小,或许是距离太远了,勉强听见电话那头微弱的声音,“是这样的,前几天一直有墓园的电话打过来,说是找你的,好像说迁墓的事情。”
程晨下意识地收起手上的卡片,“没什么,好啦,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门吧。”
“妈?是我……”一时间还没有习惯过来,或许是长时间没有听到乡音,“怎么了?”
通向机场的车上,程晨想起口袋里那张卡片,边缘剪得光滑而精致,上面是用彩笔写的字,虽然因为长久的放置已经有些褪色,但是程晨清楚地知道上面写的什么。记忆这东西,有些部分总是因为时间的沉淀而越加明显,张祥森的目光没有扭向自己,程晨的手却微微颤动着。
“是小森吗?”母亲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这样的越洋电话确实来得不多。
“祥森,你回去的时候……”
“喂……”
“怎么了?”
张祥森一直以为会是程晨的电话,或者是快递员的电话,即便不是,也是公司打过来的,然而接起电话的瞬间却让张祥森有些出乎意料。
“没什么,我说你回去的时候,帮我问候下爸妈,顺便去看看我爸妈。”
电话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好像算好了时间,不早不晚。
“嗯,肯定的。”
一周之后,张祥森下班回家,按照惯例在楼下的甜品屋买两盒牛奶及一盒蛋挞。孩子闭着眼睛在摇篮里面安睡,阳台上飘着前几天洗干净的衬衫,程晨还在公司工作,冰箱上留了备忘的纸条。保姆应该刚走不久,因为地板的水渍还没有完全风干。
“还有……”
而预兆这回事情,比遗忘来得更猝不及防。
“说吧。”
妻子抱着孩子沿着公寓的楼梯往上走,而他迟迟不愿走上去。或许人长大后就是这样,因为一点点事情牵扯起许许多多的记忆。艾宾洛斯曾经揭示过遗忘这回事,先快后慢,到达饱和,就成为一条直线。
“照顾好自己。”
此时的街道好像响起了那首《You've Got to Hide Your Love Away》,当然,张祥森知道这是幻觉,静谧的大街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年过去了,那张脸依旧清晰地闯入他的脑海里,接踵而至的,就是那一抹像阳光一样透明的笑容。
张祥森上飞机前,用带着胡须的脸蹭了蹭小宝贝,“记得想爸爸。”孩子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程晨站在安检口外,看着丈夫离开,突然间想起多年前,另一个人也是这样离开的。
张祥森把车停好后,慢慢走到楼梯口前,城市的夜空黯淡无光。和程晨在墨尔本的这四年里,安静而平和,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这样安逸的日子是不是一个梦。程晨是一个好妻子,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闹着小脾气,但是依旧可以把家务与工作处理得头头是道。
而此时,心中却突然漾起一抹阳光般的微笑,也是那个时候,这个笑容支撑着自己走过了最难忘的日子,她看着手上那张卡片,“给程晨的心意卡”,然后突然难过起来。
程晨的脸上失去了刚才的愉悦,也没有对此作任何回答,倒是张祥森当作她默认,径直将车开往了回家的那条路。自从结束这场音乐会后,张祥森的眼皮就时不时地跳动,诚然不是什么好兆头。程晨从后座取下外套,顺势为孩子盖上,“一开始就说不吃好了啊,真是的……”张祥森浅浅一笑,试图护着妻子的肩,但程晨快步向前,生着闷气。
“我的生日礼物呢?”
程晨抱着孩子,额头差点撞在车玻璃上,皱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可不像你!”程晨护着孩子,责怪自己的丈夫,“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张祥森摇摇头,“我看,别吃了,送孩子回家睡觉吧。”
“呃,这个,给你。”
张祥森是突然想起那一抹笑容的,好像冬天里顷刻融化冰雪的阳光。刚才那首歌是披头士乐队较为有名的一首音乐,翻译过来是“你得藏起你的爱”。他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飞到哪里去了,突然一个猛刹车,险些撞到了过路的黑猫。
“这是什么啊?”
张祥森的车开得很慢,这是他往常的习惯,自从孩子出生之后,他更注意开车时候的安全问题。遥遥望去的路上,零星的灯光好像瞌睡人的眼。“呃,刚才离场回放的那首歌,还记得吗?”程晨扬眉,将目光从孩子挪到张祥森脸上,“哪首?”他扳动方向盘,拐进了临家附近的小道,“不记得了吗?那算了。”
“给程晨的专属礼物。”
程晨这些年都没变,依旧带着少女时期甜馨的笑容和少许的任性,语气中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多年后的现在,她依旧记得二十岁生日的夜晚,那个少年把这张精致的卡片放到自己的手上。
程晨笑着说:“睡了,好在后半场的音乐都是轻缓的,睡得很香。”
“这是什么东西啊?”
张祥森微微点头,“小宝贝睡了吗?”
少年摸着脑袋,然后笑着说:“这张卡片可以许三个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你都可以许,但是只有三次……”
程晨右手的食指放在下巴上,思考了片刻,“呃,最近楼下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新店,要不要去试试?”
程晨看着上面幼稚又可爱的字体,“这么少啊?!那我第一个愿望,就是再要一张这个卡!”
张祥森踩动离合器,“想吃点什么?”
少年说:“太贪心的话,三个愿望都会落空的!”
程晨一手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侧身坐进副驾驶的位置,用手轻轻地点了点孩子的鼻子,她侧头望向张祥森,“还要去吃夜宵吗?”
很久以前,当大家都还那么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婚姻也好,事业也好,好像都太过遥远了,但是短短的四年过去了,在离开大学之后的这些日子里,程晨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念过一个人,看着丈夫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的那瞬间,她突然开口,刚才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但是,他不会听到了。
他把车停在了会场边上,程晨漾着笑容,试图伸手捧起雪花,“真是个神奇的夜晚……”张祥森没有应答,只是下车帮自己的妻子打开了车门。然而纵眼望去,这样的天气在墨尔本并不平常。
“如果可以,你能去找找靳海阔吗?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张祥森将车从车库开出来的时候,白茫茫如绒毛一般的雪花落在车窗上。会场里还回荡着当晚最受欢迎的曲子——《You've Got to Hide Your Love Away》,当晚整场音乐会复原了披头士很多经典曲目,而这首无疑是最为成功的。在现场,张祥森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明明是那么苦涩的歌词,却在此刻让他在头脑里闪现了一抹笑容。
程晨坐在回家的巴士上,看着飞机划过蔚蓝的天空,孩子安静地睡着了。
音乐会刚刚结束,人潮涌动的街头灯火阑珊,抬头望去,天色模糊一片。
是在这个时刻,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云层落在地面上,看到这些,程晨突然有些难以自禁的悲伤,六月十二日,墨尔本,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