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很久没有见面了。”她一边写医生记录一边跟我说。
又过了几年,我爸爸患上胆石,要进政府医院割胆石,我去探望他的时候,在医院碰到陈青儿,她已经是医生了。
“你做哪一科?”我问她。
一九八四年,我们那一届的医科生应该毕业,而且还在医院里实习。三年之后,就可以考到一个专科执照。
“儿科。”
“我还没有准备做妈妈。”我说。
“罗仲伟呢?”
郭本文很想要小孩子。
“内科,那是他的志愿。我们结婚了。”
嫁了给郭本文之后,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我仍旧当我的小学教师,他埋头打理他的电子生意。他是那种找了一个老婆,便专心去发展自己事业的男人。
“恭喜你。”
婚礼很马虎,我父母总是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否则不会在医科三年级辍学,一定是神经病。他们脱离公共屋村的梦想也因为我而破碎了,可想而知他们有多恨我。
“江培生也结婚了,是今年的事。”
过了一年,在亲戚介绍之下,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他比我大十年,叫郭本文,是做电子生意的。他长得不难看,人也很老实。
“是吗?”
我只是要让江培生内疚。
这样又过了三年,郭本文的生意非常成功,我们从沙田搬到山顶。郭本文在干德道买了一栋楼给我父母,而且负担了我弟妹到加拿大留学的费用。我父母不再埋怨我了,还以我为荣,说女孩子最重要还是嫁得好。
我待在家里好几个月,什么也不做,成为家里最讨厌的人,连弟妹也讨厌我。我不想再看他们的脸色,我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是教小学。一个本来可以当医生的人跑去当小学教师,我父母气得说不出话来。
郭本文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想要小孩子,我们时常为生孩子的问题吵架。
我父母又伤心又气愤,他们希望女儿当医生的美梦彻底完了。
这一天,我陪妈妈到中环看病,在电梯入口处发现“江培生医生”的名牌,他已是私家执业的妇产科医生。他的理想达到了。
我放弃自己来使他后悔,书念不成了,因为成绩太差。主任要我留级,我索性跟他吵架,他要我退学。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到江培生的医务所登记。我在下午出现。我的名字那么普通,江培生不一定想到是我。
“我只想你永远后悔。”我跟江培生说。
“林美玉。”护士叫我的名字。
“你不要这样,我不想害你。”他说。
我走进诊症室,江培生正低着头写报告。十三年了,我再次见到江培生。我很失望,我希望他会秃头,眼角会有鱼尾纹,会变得很老,可是他没有,他比十三年前成熟稳重。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问他。
江培生看到我,表情很愕然。
“你不想毕业吗?”他问我。
“是你?很多人叫林美玉,我没有想到就是你。”江培生说。
我没有参加年考。江培生终于来找我了。
“我昨天陪我妈妈看医生,偶然发现了你在这里开业。”我跟他说。
我没想到我的初恋会无缘无故地惨败。江培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是的,我离开医院两年了。”江培生似乎不太自在。
“仲伟也问过他,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女孩子,也许你们真的合不来吧。”
“这里不错。”我说,“听说你结婚了。”
“到底为什么?”我问她。
“是的。”
“你不能这样子的。”陈青儿跟我说。
“有孩子了没有?”
我无法集中精神上课,我根本无法上课,我整天躲在宿舍里。
“还没有。”
可是,江培生是认真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分开了。
“你好吗?”江培生问我。
我的心脏就好像刚刚被人从身体上割下来。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以为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他看到我这一身的打扮,应该知道我过得很好,至少在物质上我是过得很好的。
“分开是不是一定需要原因的?”这是他给我的答案。
“我结婚了,我先生是做生意的。”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他断言否认。
“我的乳房近来经常疼痛。”我说。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我问他。
他尴尬地望着我。
他低着头没有回答我。
“我从来没有做过妇科检查,都三十几岁了,我想也应该做一个彻底的检查。”
“压力?我从来没有给你压力,什么压力?”
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我替你检查,你躺在床上,我请护士进来。”
“压力太大了。”他说。
我躺在床上,脱去胸围和内裤。
“为什么?”我问他。
江培生和护士一起进来。江培生戴上手套为我检查。
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你哪个地方痛?”他问我。
“或许--或许我们分开一下吧。”
“这里。”我指着左边乳房。
在解剖课之后,江培生跟我说:
他在我的左乳上温柔地按了几下,然后又按了右乳几下。
三年级的下学期,我们把那条女尸的心脏割下来,研究心脏血管的分佈。
就是这种感觉,他也曾经这样温柔地按我的乳房,抚摸它,并且贪婪地吮吸。在我们一起的三年里,几乎每隔三天,他是这样吮吸我的乳房。
第一次上解剖课之后,我的胃很不舒服,病了一星期,江培生一直照顾我,把笔记念给我听。我想,他是我要嫁的人,嫁给他真好。
我望着江培生,他回避我的目光。
“不,女人生孩子那一刻是很美丽的。”江培生说。
“你的乳房很正常,我摸不到有硬块。”江培生说。
“不,女人生孩子的样子很难看,我不要让你看到。”
“是吗?我想做一个子宫颈检查。”我说。
“对。”
江培生再一次尴尬地望了我一眼。
“由你来接生?”
他拿出一只鸭咀钳把我的阴道撑开,用一支棒挖出一些细胞放在抹片上。
“当然会有。”
他也曾这样进入我的阴道,第一次,如同撕裂,他曾恋着这个地方;然后他掉头走了。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你可以穿回衣服了。”江培生说。
他点头。
我穿好衣服出去。
“我们将来会结婚吗?”我问他。
“什么时候有检验结果?”我问他。
“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江培生跟我说。
“大概一星期吧,我请护士通知你,你还没有生孩子吗?”
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江培生,法律系和英文系的女孩子常常找机会亲近他。
我摇头。
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能够成为专科医生,可以毕业已经很幸运。
晚上,我回到家里,郭本文买了一只手表给我,价值十多万元。
“我喜欢做儿科。”陈青儿说,“你呢?美玉。”
“喜欢吗?”他为我戴在手上。
“你也会因此被迫看很多阴户。”罗仲伟跟江培生说笑。
“本文,我们要一个孩子好吗?”我问他。
“我喜欢看到生命诞生。”
“真的?你为什么突然愿意生孩子。”他有点意外。
江培生的理想是做妇产科。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很想有自己的孩子。”我说。
那个时候,班上也同时有几对情侣,陈青儿跟罗仲伟也是一对。读医的生涯几乎是生不如死,因为有了爱情,才使一切变得美好。
郭本文欢喜得拥抱着我。
父母本来不喜欢我谈恋爱,但知道江培生是我的同学,也就不反对,女儿和女婿都是医生,也是一件很美满的事。
检验结果,证实我很健康。
我们的第一次是在一九七九年的情人节,在江培生的宿舍房间内。我和他都是没有经验,第一次还是做不成的,那以后经过很多次才成功。
“你为什么还不要孩子?”我问江培生。
一九七八年的平安夜,我和江培生在皇后广场看灯饰,自那一天开始,我们走在一起。我们都是对方的初恋情人。
他好像有难言之隐。
我看着他钻进人群里。
“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吗?”
江培生把他身上的一条羊毛颈巾绕在我的脖子上。
“我太太是不育的。”
“你要去哪里?”
我没想到妇科医生竟娶了一位不育的太太。我在江培生面前冷笑。
“你等我一会儿。”江培生说。
一个月后,我的月经到期还没有来,我拿小便样本到江培生的诊所化验。
那一年,汇丰银行外墙的灯饰是圣诞老人和鹿车。
“恭喜你,你怀孕了。”江培生说。
“那群人不太好玩。”江培生说。
“你可以替我接生吗?我只信任你。”
“你刚才不是去玩吗?为什么那么快回来?”
江培生不可能拒绝我,香港还没有医生可以拒绝病人。
我和江培生坐电车到中环,皇后广场挤满了人。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先是每两个月检查一次,然后是每一个月检查一次。
“今天是平安夜!当上医生后,可能平安夜也要加班呢!”
郭本文总是尽量抽时间陪我去检验。
“什么?现在?”
“这是我丈夫郭本文,江培生是我以前读医的同学。”我介绍他们双方认识。
“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就去!”
“啊!原来你们是同学!念医科可是很吃力呢,美玉就是吃不消,所以放弃了。”
“是吗?可惜我不能去看。”我敲着摇鼓说。
这是我告诉郭本文的版本。
“中环的灯饰真的很漂亮。”江培生说。
“我怎比得上江培生,他是班里最出色的。”我说。
“谢谢你。”
江培生浑身不自然。
江培生把手上的摇鼓送给我。
“请你好好照顾我太太。”郭本文跟他说。
“没办法啦,人人都是年轻时念书。”
肚子已经五个月了,超音波扫描显示是个男孩子,郭本文高兴得不得了。
“那你为什么又念书?”我反问他。
在预产期前,我的阵痛开始了,孩子要早产。
“这一天是不该用来温习的。根本我觉得年青时就不该用来念书,书是该留到老才念的。”江培生说。
“我送你去医院。”郭本文说。
“我还没有温习好。”我说。
“等一会儿。”
“你没有出去玩吗?”江培生问我。
我强忍着痛苦,先去洗一个澡,在镜前涂上粉底、仔细地画眉、扫上胭脂和口红。
我看看是谁,原来是江培生,他刚从外面回来,头上还戴着一顶有羽毛的圣诞帽,手上拿着两个玩具摇鼓。
“你去生孩子还要化妆?”郭本文急如锅上蚂蚁。
“林美玉!”
郭本文送我到医院,护士把我送到产房。二十分钟后,江培生来到。
陈青儿走了,我听到外面有人报佳音,歌声很动听,我跑到图书馆外面看看。一群女孩子在路上报佳音,这个时候,还要温习,真是没趣。
“你怎么样?痛得很吗?”他问我。
“我捱不住了,我回去睡觉,明天再温习。”陈青儿说。
“很痛!”我用力握着他的手。
“没听说过。”
“不要紧张,深呼吸。”
“他有女朋友吗?”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问他。
“他好像出去玩了,他不需要像我们用这么多时间温书。”陈青儿说。
江培生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见江培生?大家都在这里,他不用温习的吗?”我向陈青儿打听。
“到底为什么?”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一九七八年,就是我们入大学的一年。那一年平安夜,我还在学校图书馆跟陈青儿一起温书。
“你到现在还恨我?”他颓然说。
我考上医科的时候,我知道男生们背后说我是最漂亮的医科生,连师兄们也知道有我这个人。事实上也有几个师兄对我展开追求,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江培生。
“我要用一生来恨你。”我尖叫。
江培生是跟我同一届的医科生之中最特别的。其他的医科生都是大近视的书呆子,有好几个,还长得像科学怪人,江培生却是运动健将。
“何必呢?你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江培生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迎新营的那一天相识,跳过一支舞。开学之后,我们被编成一组,那是因为我们的英文姓氏第一个字母很接近,他是K,我是L。我姓林,叫林美玉--一个典型又老套的屋村女孩的名字。林美玉医生,噢,真是没有个性。
“我的伤口是永远不会复原的。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是不太舒服。”我说。
“那时我们还年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只是觉得爱得很疲倦,就想分手。”江培生说,“你的事,已经令我很内疚。”
培生握着我的手,问我:“你的手很冷,你想吐?”
“可是你看来很好呀!”我急喘着气说。
培生来自一个中等家庭,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他个子高高的,一双手很纤长,教授说,要有一双纤长的手,才能当一个好的外科医生。手指纤长,病人的伤口就可以开得比较小。因为只消开一个很小的伤口,便能伸手进去挖出要割除的内脏,甚至拿出一个婴儿来。手指短的,就要开一个比较大的伤口。
“你不要再说话了。”江培生握着我的手说。
“还不知道。”培生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生这个孩子吗?你说过,你要亲手替我接生的,我就是等这一天。你说女人生孩子那一刻是最美丽的,我现在漂亮吗?”我痛苦地呻吟。
“培生,你知道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死吗?”
“漂亮。”江培生难过地说。
第一次解剖尸体之后,我有点儿想吐,胃里很不舒服,江培生还可以在饭堂吃了一大碟炒饭。
“可惜,孩子不是你的,而你竟然不能拥有孩子。”我惨笑。
还是江培生最勇敢,他是第一个下刀的。江培生来自名校,他拿了四个A进医学院。他才是天生的医生材料,那么喜欢尸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培生问我。
第一次看到这条尸体,并且要拿刀把她剖开时,我害怕得很。我想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天生的医生材料,我并不喜欢尸体。我是家中的大女儿,下面有一弟一妹,住在公共屋村,环境不算好,父母一直希望我出人头地。我们有一个亲戚是做医生的,生活过得很好,不大跟我们来往。父母一直希望我当医生,我选医科也是为了讨好他们,我本来喜欢教书。自从我考上医科之后,父母很高兴,好像我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而且,待我毕业之后,他们便可以离开公屋,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他们是这样想的。
“你毁了我一生。”我凄厉地尖叫。
二年级的医科生共有五十人,分成十组,每五个人可以拥有一条尸体。跟我同组的,除了江培生,还有陈青儿、罗仲伟和余绍维。
“不行,孩子要出生了。”江培生叫护士来。
我没有一个女亲戚或女性朋友突然失踪,这条女尸我应该是不认识的,当然,她会不会是我小学的同学或邻居,我不知道。这条女尸的身体发育得很好,生前该是一个很性感的女孩子。她为什么会死呢?
“用力!用力!”护士们在我床边吩咐我。
全叔告诉我们,好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情。一条女尸无人认领,被送来大学医学院让医科生学习解剖,谁知过了不久,女尸的亲人才去认尸,那个女孩原来是艇家的女儿,父母出海打鱼,一去就几个月,所以尸体无人认领。可是,这个时候,女孩的尸体已经被解剖了,要领也领不回。
这孩子要折磨死我了。
送来大学的尸体由我们的实验室助理全叔负责做防腐的工作。尸体做好了防腐工作之后,头部是包裹着的,我们看不见尸体的样子。这一条尸,我们每次解剖一部分,直至毕业。脑部的解剖工作放到最后,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揭开尸体的庐山真面目。我时常想,我当了这条尸体好几年,弄得她体无完肤,会不会揭开她头上的布时,发现我原来跟她认识的呢?那太可怕了。
我等了十三年,就等这一天让江培生履行承诺,亲手为我接生,我是一个残酷的母亲,我爱为我接生的那个医生多于我的孩子。
一九八零年,我是大学医学院二年级学生,那是青春美好的日子。
我们在一九八零年解剖的那一条女尸是为爱情而死的,我终于知道她的死因了。
一九八零年的一个上午,我跟江培生合作解剖一条尸体。那是一条女尸,很年轻,大概二十至二十三岁,是一条无人认领的尸体。尸体是在街上被人发现的,通常尸体若在一个月内无人认领,而尸体又完整的话,便会送来大学医学院,让医科生学习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