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一定不会在盛夏的七月端着一碗看起来傻×得要死的甜品去敲你的门，也不会神经兮兮地拖着顾轻和去雾山看云海，更不会没有会做饭的那个金刚钻去揽照顾你们的那个瓷器活。最最不会的，却是停在门口望了你一眼，听你唱了一段《罗成叫关》。
乔遇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小家碧玉，清新舒适，她在字条上写道——
这样的话，你就还是那个一心只在唱戏上的顾西辞，我也还是那个莫愁镇没事闯闯祸的宇宙美少女。
顾西辞许久未动，他隐隐猜到乔遇的留言是什么，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
……
“等一下，”顾轻和从房间出来，拿了一张字条，“她好像给你留言了。”
最后，她说：再见了，顾西辞。
“我自己去。”顾西辞说道，他觉得头有点疼。
“帮我订一张去莫愁的机票，要快。”顾西辞将纸张叠好揣进口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急迫。
明也挠了挠头：“不然，我出去找找？”
“可是，院长他……”明也长舒一口气，“好。”
“我走的时候，乔遇还在的。”
朔风南下的傍晚，乔遇回到离开半月有余的莫愁巷。
乔遇不见了。
巷子里的青砖石依旧干净，而那低声鸣唱未能南去的鸟，叫声凄婉又悲壮。
瓦尖上垂着的冰条忽然失了力落下来，一声脆响碎了一地，渐渐地，化水不见。
房屋一侧枯叶落尽的榆树，只剩下黝黑的枝条嵌在灰白的天空里，远远望上去，像极了瓷器的裂纹。
柳院长将顾西辞的护照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几步上前递给他：“签证已经在办理了，二十个国家的文化交流，为期一年，你准备准备。”
“姐？”乔见从屋里出来，发现坐在榆树下的乔遇，她正呆呆地望着天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至于你打杨滴的事情，反而不需要太担心，以我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资源，摆平这件事还不至于太难，只是，”柳院长扫了一眼天井下的三个人，“那个让你为她大动干戈的姑娘适不适合你，这个事情我们暂且不谈，但现在你的重心不是放在儿女私情上面，西辞，你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有一会儿了吧。”乔遇回。
顾西辞垂着头，他确实无话可说。他愧对师父愧对院长，甚至愧对一直坚守的戏剧人生，但是他并不后悔。
“那你怎么不进屋？”
“你以为节目被撤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只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顾西辞，你知道你现在代表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你除了是一个京剧艺术家，还是作为中国国粹代表展示给世界的名片吗？你这样鲁莽行事，毁掉的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声誉，更是会将我们这么多年以来推广和传承京剧的艰辛糊得渣都不剩吗？”柳院长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高亢。
“这就回去。”
明也冤枉地缩着脖子，努力把自己团成一只鸵鸟。
乔遇低下头，乔见才发现她眼睛肿胀、面色惨白，浑身不知道沾了什么脏兮兮的，总之一副无比狼狈的样子。
“胡闹！”柳院长听得眼睛一瞪，恨不得一巴掌劈死这不长眼的，“我让你跟着他是为了让你把他带成这样的？”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B市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乔见朝巷口的方向张望，“就你一个人回来的？杨滴哥，还有顾叔叔他们呢？”
这是死罪呀！明也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冲上前安抚柳院长顺便分散火力：“撤了就撤了嘛，咱们去别的卫视吸引观众。”
乔遇没有回答，起身进了屋。
“有更重要的事？”柳院长气得直哆嗦，“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昨天的行为，咱们京剧院在春晚的节目被撤了？”
堂屋里，乔爱国眯着眼坐在暖炉边，神色憔悴。
明也和顾轻和赶紧跑进去，柳院长站在天井里，面色愠怒。
“爸，我回来了。”乔遇向他打了招呼，就如同以往放学归来一样。
“这件事，我以后再跟您解释，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顾西辞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同响起。
乔爱国抬头，惊得差点蹦起来：“你咋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杨滴呢？”
还没有拐进拱门，明也和顾轻和就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你给我站住！”
“爸，”乔遇见乔爱国那紧张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悲伤地望着乔爱国，声音哽咽，“这样的人生，您究竟还要过多久？这种欠债般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不管杨叔叔对您做什么，让我和乔见以及妈妈做什么，再不情愿，您也要我们硬着头皮接下。爸爸，我们可以不依靠杨叔叔生活的，你带着全家一起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下，难道真的是心甘情愿吗？爸，我们都不希望我们的人生过成这样的，爸……”
“明也哥，你得帮我小叔分担一些火力。”顾轻和一把拉住转身想逃的明也，拖着他一同进去了。
乔遇放声大哭，她只觉得满心疲惫和委屈，她第一次放纵自己把心里的苦楚和抱怨全吐出来。
“那……我就不进去了。”明也苦着一张脸。他的手机被柳院长打爆他也没敢接，这个时候进去形同找死。
“乔遇啊，”乔爱国眼眶泛红，嘴唇哆嗦着，“是爸没什么本事，爸对不起你们啊！”
顾西辞冷着脸“嗯”了一声，抬步便迈了进去。
乔遇兀自哭得伤心，乔见也默默地坐在一边垂着头红着眼。
一看到顾西辞，顾轻和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弯腰压着膝盖喘气：“小叔，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到京剧院，说你没去，而且，”他缓了口气，“而且柳院长现在应该就在咱家，他来堵你了。”
乔爱国长吁一口气：“你们不是想回北方吗？爸带你们回去好不好？再穷，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顾西辞和顾轻和几乎是同时赶回家中的。
他几乎在一瞬间苍老下来，从前的热情开朗，都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用脸面尊严去换取家庭生存的武器。
再见，不知要用何种心情去面对。
刘云玲从外面买东西回来，躲在屋檐下，捂着嘴泣不成声。
年少时纯真又美好的情意，到此全部结束。
十年前，乔爱国有个孪生弟弟叫乔爱民。
“没有。”不带一点思考地回复，乔遇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年冬天特别旱，草木枯尽，他们家不知道为什么突发大火，为了自己逃命，他对弟弟伸过来求助的手视而不见。
“乔遇！”杨滴用足了力气拽着她，拽得她手腕生疼，“我知道，今天你出了这个门，有些话我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他抿了抿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我喜欢了你很久，我不求你有回应，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哪怕是一个瞬间，也喜欢过我？”
再回头，弟弟被漫天的大火吞噬。
“现在你知道了。”她挣开他。
而他像一个懦夫一样，怕得带着全家连夜逃离，从此充耳不闻北方故乡的人和事，却背着刘云玲资助弟弟的两个孩子。他不敢对妻子孩子说实话，其实杨天生对他确实一直很照顾，工资、奖金从来都是足额甚至超额发给了他。
杨滴在乔遇跨出门的时候追了上去，从身后拉住她的胳膊：“乔遇，对不起，昨天的事我并不知道……”
他这十年都恨不得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也好过现在承了杨家的恩，却不敢对家人说清楚。他对家人对杨天生，都怀着愧疚。这些愧疚像炼狱，烧得他从来都不敢去回想，去解释。
她说那些话，好像并不是在跟他打商量，只是在告诉他，他该怎么做。她笃定的，不过是他们一起长大的曾经以往，她赌他还在意着那些。
……
“那好，那我就当你还念及我们以前是朋友，请你‘高抬贵手’，放过顾西辞，放过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愿意为我不顾一切的人。”
而这些，乔遇和乔见都不知道，他们只记得一夜之间，父亲就带着他们离开了家乡，然后过了十多年再也不曾回去过。
杨滴后退一步，有些站不稳：“不是的，我不……”
第二天清晨，是个非常好的天气，乔爱国将房屋的钥匙还给了杨天生。
“你是不是也觉得，能够跟你这个大明星闹绯闻，是我乔遇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修来的福气？所以你的粉丝因此嫉妒而合伙围攻我，也是我应该承受的，我理所应当得到这样的惩罚，毕竟，我出身低微，所以我活该？”
“爱国啊，你要考虑清楚，有些事情，面对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杨天生将钥匙收起，脸上带着对这个多年老友的不舍。
那些还未消肿的青紫就这么呈现在他面前，杨滴一下子就愣住了，这些，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只知道，她被顾西辞带走了，她不曾也永远不可能再属于他。
乔爱国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天生，我这辈子欠下的债实在是太多了，你的就先不还了。”
她咬了咬牙，瞪着他：“教训我之前，麻烦你管好你的粉丝！”她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青紫，“别的地方还有，要看吗？知道你那些粉丝朝我身上泼脏水，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扯头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她强忍着眼泪，绝不在他面前露怯，“我在想，这辈子要是没有遇见你，该多好，要是不认识你，该多好。”
杨天生眼眶泛红：“钥匙我给你留着，需要的时候，随时回来。”
乔遇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准确无误，不留余地。
乔爱国扭身离去，青石板上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杨天生炫耀了半辈子，第一次有种抓不住的心酸感。
“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乔遇。”杨滴仍然不信，“在冬天里站几个小时就晕倒，当你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出了巷子，路就平坦了下来，乔遇靠在乔见的身上，轻轻问：“这么回去的话，你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吗？”
乔遇别过头：“我没有装，昨天，我没装。”
乔见回头看了看那条走了十年的路，平静地说：“有。我有舍不得的东西，我有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我有想要表白的人。”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明明知道如果我不被及时接走，就会被娱记还有粉丝围堵，现在是我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你还是跑开了，你只是为了在他面前装可怜，让他更喜欢你对不对？你说这是好朋友？”杨滴双眼通红，面目可怕。
乔遇笑了笑，不再追问，是啊，舍不得的人，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也许这一憋就是一辈子。藏在心里吧，大家都好好藏着。
“我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乔遇鼓起勇气，抬头直视他，“你不相信我？”
看乔遇重新合上的双眼，乔见很心疼，他看得出乔遇这次回来是不同寻常的，他知道怎么问她都不会说，但是他也很清楚能让她变成这样的，只有顾西辞。
“那是哪个样子，你告诉我？”
老货车摇摇晃晃地开出莫愁巷，青砖青瓦的熟悉建筑逐渐模糊，乔遇擦擦眼睛，把那些酸涩强行咽下去。
乔遇在他高瘦身影压下来的时候，赶紧伸手推抵着他：“杨滴你别这样，你知道事情不是那个样子的。”
巷尾深处的那个姑娘，再见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对你说一句，喜欢你很久了，久到都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即便他伤害了我，你也要我放过他？”杨滴皱着眉头，朝她走来。
雪融冰化，有早春的嫩芽冒出头，有小鸟站在墙头，歪着小脑袋唧唧叫，仿佛在和他们道别。
乔遇有些拘谨地伸出手将耳边的头发撩到脑后：“我来，是想问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追究顾叔叔的责任，你知道他都是因为我，所以才……”
这一别，山高水远，再见无期。
一见是乔遇，他勉强冲她笑了笑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过往的一切好也好坏也好，眼睛一闭，索性忘个干脆。
听到声音，杨滴回过头，除了有些面色苍白，他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
没了人烟的旧房子，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从外面看过去，了无生气的样子。
“咳——”乔遇清了清嗓子，“你还好吗？”
顾西辞瘫坐在院边的石凳上，看着大门紧闭的乔家房屋，仿佛昨天他还住在里面，乔遇就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支着下巴认真地看他勾描脸谱，用软糯的声音问：“顾叔叔，你教我画脸谱好不好？”
杨滴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
于是他便在盛夏的傍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
这是一间单人普通病房，并不豪华，也没有摆满夸张的鲜花果篮，病床靠着窗台，窗子开得大大的，寒风溢满整个房间，倒是吹散了许多医院的味道。
咸咸的穿堂风，即便是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他都还能回忆起来那个味道。
门口的保安冲乔遇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可能就是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那个姑娘像海藻一样疯狂地占据着他的那片海域，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一切都晚了，她已经扎进他的心里，扎了根长了叶。
临近正午的时候，病房的门终于打开了，杨滴的经纪人毕恭毕敬地随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离开。
早春的天气怪异得很，一会儿暖意融融，北风一吹，前一天的暖就像是一场梦。
现在，她已经站在门外等了三个小时。
顾西辞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路灯亮起，临河而居的人们开了又关起的灯把这一片推向了安静的顶峰，他才僵硬地起身。
从顾西辞家里出来，她就给杨滴的经纪人打了电话。杨滴经纪人在接通一次并通知她被解雇、准备好违约金后，就再也不肯接她的电话，她也是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滴原来真的被顾西辞打伤住院了。
融进夜色里的他，远远望过去，缥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
乔遇低着头，使劲捏着棉衣的衣角，她很紧张。
他坐过的石凳上，留下一部最新款的手机，这是他刚刚买的，里面只有一个号码，可是这个号码却从未打通过。
护士和医生们穿梭在走廊里，一些病人排不到病房就直接在走廊里支起床。
不过以后，他大概再也不需要了吧。
医院走廊上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