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一个。”他说。他没有让普鲁把背包递来,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把它交出来。两分钟前,耶路撒冷火车站的站台上还是一片喧嚣:影影绰绰的制服、长袍和硬壳太阳帽、包裹、行李——其中绝大部分是成捆的被单,堆得遍地都是。但一转眼,这些全不见了。现在天光渐暗,普鲁还饿着肚子,她受够了整场历险,为自己竟在马穆鲁克塔上浪费了一整条胶卷悔恨不已:一座光秃秃的塔,四周一片荒芜。司机朝着普鲁身后比手势。她转过身。只见那个英国人慢慢向他们走来,这一次,他终于免不了和她开口交谈。这样,她便有机会证实自己确信无疑的推论。
法斯特酒店派来恭候普鲁的司机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英国军人,他叫吉本斯,胸前挂满勋章。
“你好。”他说,好像半小时前根本没在窗边见过她似的。他的旅行大衣皱皱巴巴。“我是空军上尉威廉·哈林顿。”
*
“嗯。我在火车上就猜出了你是谁。”普鲁说道。吉本斯拎起箱子,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蒙尘的克鲁斯利车。
这场骚动渐渐平息后,英国人拿着包括鸟笼在内的所有行李,一言不发地搬去了另一节车厢。
“我叫普鲁登斯·阿什顿。”她说,“你会在我爸爸手下工作。”见他没搭腔,她继续说道:“埃莉诺拉和我提起过你。传说中的捕鸟好手。”
囚犯们列队经过时也没有抬头,他们没有看见火车车窗里一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四个男人把一架梯子扛在肩头,上面绑着一个人。普鲁想那个人一定是死了,否则胳膊和腿不会以那种角度垂挂着。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她很想把这一幕抓拍下来。
听到这话,这个男人——威廉·哈林顿抖了抖身子,表示满意。
英国人现在势必要和她聊上几句了,他已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了。说话呀,我就在这里。但他没有开口,而是闭上眼,仿佛要把自己和时下发生的一切隔绝。一个男人骑着马从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囚犯身边出现,也同样戴一顶稀奇古怪的、半带官方色彩的帽子。英国人睁开眼,挺直身子,普鲁发现他正凝视着马背上的男人。
一起坐在后排,意味着两人都得紧紧抓住车门里的把手,才能不至于在颠簸的道路上和对方扑个满怀。
“是英国宪兵队。”乘务长说,他吹着哨子,呼吸离普鲁很近。“他们逮到了一个非法犯罪团伙,要将他们示众,让大家看清这群人的嘴脸。”他的手在红丝绒的制服马甲上擦了擦,像要把自己弄干净。“但实在没这个必要。我们早就看清了他们的面目。”
“埃莉诺拉最近可好?”威廉·哈林顿终于说了句话。他明显费了一番努力才能这样礼貌地与她交谈。
一列队伍进入人们的视野。那是一队套着脚镣的囚犯,他们奄奄一息,蓬头垢面,卑躬屈膝。像这样的人,普鲁还是头一次见。她想,这些应该都是当地村民。清一色的男人。两名士兵把他们往前赶。士兵的制服很不同寻常——狂野西部的配枪腰带,系红丝带的宽檐帽。囚犯们从地上的男人身旁蹒跚而过,他们的肩上扛着什么东西。应该不是十字架吧?这不是一趟朝觐之行,是别的什么。现在,乘务长在普鲁身后的过道上开出一条路,每走一步,都要吹一声口哨。
“她一切都好。”普鲁答道。她决定不透露更多,借保持神秘来惩罚这个男人。接着,她想捉弄他一番,故意不看他,说:“你肯定知道,她嫁给了那个了不起的摄影师,哈立德·拉苏尔。”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他答,不耐烦地抖了抖裤子,这才终于看见了普鲁。他瞪大眼睛,好像看见身边站了一个英国孩子是多大的稀罕事,虽然她明明一直都站在那儿。
男人清了清嗓子,点点头,没再出声。普鲁看见他凝望着窗外的岩丘裸地飞速变幻为道路两旁的灰色石头房子。他面容憔悴,身形瘦削,她留意到他的一只手始终罩在耳上。来到耶路撒冷对他而言是否具有重大意义?她发现,大多数人都会为光临耶路撒冷赋予象征意味。他们计划已久,早早便开始畅游书海,朝思暮想。他们似乎都对这座城市抱有某种愿景,可真正抵达时却往往恼羞成怒。这里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不过,对他来说,这趟旅程也许再平凡不过,令人疲惫乏味,历尽险阻。
“你说,”他问道,“这是在干吗?”
“你为什么放走那只金丝雀?”她问。他哼了一声,好像对这个问题很不满,叹了口气。“我在开罗市场把它买来送给埃莉诺拉,但突然就觉得它不是件合适的礼物。”
车厢外,身着奇怪制服的士兵在躺在地上的男人身边围成一个圈,他们用宽大的靴子狠狠踢他的肚子。地上的人的头朝火车一侧扭过来,普鲁发现,每当靴子重击在他身上,他的舌头就会在嘴里一伸一缩。她为这个男人的遭遇皱起眉头。亚美尼亚牧师全然无视普鲁的存在,用手杖敲了敲英国人。
余下的旅途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普鲁从背包里抽出伊赫桑给她的那张纸,纸上列出了一串字符和对应释义。伊赫桑把这些至关重要的密码托付给她,她打着阿拉伯语课的幌子将它们默记下来。她把这张纸放在身边人看不见的位置,手指划过其中一行字。第一串字母是“alif”,一个不幸的瘦子,简直是在形容这个初来乍到的男人。晚些时候,她会把这个想法用密码写下来。
“我的天啊。”他说。窗外,一张脸贴在他座位旁的窗玻璃上,下唇在玻璃上拉得老长,牙床、牙齿全露在外面,但这张脸马上便消失了。应该是什么人摔落到铁轨上了。窗户上只留下一道口水印子和唾沫星。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名不知是不是埃莉诺拉朋友的男人把手指按在玻璃上的那摊污渍旁。车厢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乘客们纷纷跑去火车头那一侧一探究竟。普鲁也跟了过去,她被挤在英国人的胳膊肘和一名亚美尼亚牧师的手杖之间。
小轿车终于来了个急刹车。普鲁把纸折好,身子探出窗外。一块写着“考克金船运及旅行代理”的招牌安在法斯特酒店门前,遮阳棚下站着她的父亲,还是那套万年不变的行头,一身白色西装,头戴红色圆顶礼帽,正在驱赶一只在他脸旁飞旋的苍蝇。他身边站着德国来的鲍姆夫人。
她看向窗外,火车头上冒出的蒸气逐渐消散,露出漫无边际的石头地和远处山峦若隐若现的轮廓。天穹纯澈而空旷。普鲁还不习惯这里稀疏的草木,她想念山楂花和湿树皮,想念瓢虫、毛茸茸的雏菊花茎和牛蒡叶子。她太想念它们了,这些回忆甚至让她感到恶心。假如她足够勇敢,就应当开口发问:您好,先生,请问您就是爸爸聘来开飞机飞越耶路撒冷的人吗?现在,她看他的眼神仿佛洞穿一切,但刚想开口,男人却突然惊跳到座位后面。
“那个人,”普鲁觉得这话保准能让威廉·哈林顿大吃一惊,“是
手提箱的吊牌从男人头顶的行李架上垂下来,她由此得知这个男人从开罗出发,途经亚历山大和坎塔拉。吊牌上的笔迹清晰,油墨乌黑,一看到它,普鲁便推断出了此人的来路。她之前偷听到他对乘务长说自己要去耶路撒冷。那么,他无疑就是那名新来的飞行员了。那位与埃莉诺拉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火车上没有其他英国人,按计划,这名飞行员现在也差不多该到了。这个秘密的发现给普鲁添了几分勇气,她再次尝试和他进行眼神交流,但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曾短暂消失的孤独感重新在她身上停落,一如窗外的暮色。
我爸爸的德国情妇。”
年仅十一岁的普鲁这次出行却全凭一己之力。父亲准许她在一日之内往返法斯特酒店与一个名叫“伊布那”的村庄,为一座马穆鲁克塔楼做摄影取材。总的来说,一切顺利。她没有受伤,没遭毒手,没有人和她主动搭话。她那台心爱的伊士曼柯达相机也没被土匪劫走。诚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把她淋得湿寒交迫,好在她已经坐上返程的火车,满心盼望耶路撒冷可以多些温暖和友好。
“哦。”他说道,睁大眼睛。她扭头朝雅法路尽头望去,看见埃莉诺拉正沿街走来。冬日午后低垂的日光照耀在她的大衣上,软毛尖似有火光燃烧。
尽管他们是火车上仅有的两名欧洲乘客,他却对她毫不在意。乘客中大部分是亚美尼亚人、埃及人和耶路撒冷人,至于余下的人,普鲁一眼分辨不出。她紧紧盯着他,想要赢得他的目光,但未能如愿。车厢里很冷,他却两颊通红,满头大汗。她猜他十有八九是个英国人。车门后的画框里印有如下文字:在巴勒斯坦全境为君提供快捷舒适的旅行设施,连通埃及、叙利亚及无尽之远方。且不论“无尽之远方”究竟是何方,但用“舒适”一词形容这趟火车并不十分恰当,况且,列车已滞留许久。乘务长不知所踪。关门的声音在车厢里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空气凝滞,大家都等着。
“看。”普鲁说,“埃莉诺拉在那儿。”
火车上,普鲁对面的男子想把金丝雀放出车窗,动作笨手笨脚。鸟儿扑棱着黄色的翅膀,明亮的黑眼珠露出责备的眼光,随后——呼的一声,飞走了。空荡荡的鸟笼摆在男人面前的桌上。这是一个完美的穹顶鸟笼,为了让小鸟摇荡,佯装飞翔,笼子中央悬着一座小巧的木秋千。普鲁很想伸手摸摸它,却没这个胆量。
“法斯特酒店到了。”司机同时说。威廉·哈林顿请普鲁先下车。她向父亲和他的情人挥手,在他们等着迎接新朋友时又向朝他们走来的埃莉诺拉招手。不过,普鲁没有停下脚步,她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父亲在她身后喊了几句话,但她没听清,也未加理会,自顾自地继续前行。当她从酒店里回头向外看时,发现他们也已把她忘在脑后。
耶路撒冷,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