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能再次回去,能够与碧染心平气和地如从前一般对话,便已是他的极限。
安静的时候想起,才发现,这些年来唐家给了他一个寻常的家的温暖,而碧染也是真心地疼爱他,视如己出。
至于碧染的亲生女儿,宛宛……
这两年来,他不再回家,一是不知该怎样面对唐家,面对碧染,二是害怕自己再次伤害宛宛。这两年来,身为大夫,大江南北,停停走走,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场面,心头的恨意渐渐的平息了。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抵住额头,愁容满面地闭上了眼。
清醒的时候,压抑爱,压抑恨,喝醉之后,他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哪里知道,他这会儿在客栈里伤怀,宛宛正拉着陶止闵瑶在布庄里折腾。
吻上去的时候,心顿时宁静了。所有的纷繁尽皆灰飞烟灭。
方才温婉的气质让她自认不如矮了一截,心头想着怎么扳回一城,却始终找不出自己这副江湖草莽模样的任何优势。
一边想一手毁了她,一边又想拼命疼爱她,当爱与恨矛盾地激烈碰撞,理智便在这一刻化作泡影,徒余身体的本能。
温婉能将一袭淡蓝穿得清新雅致。她思来想去,自己的衣服除了深色还是深色,袖口缠上布条避免动手的时候拖拉,一双马靴将裤腿一套,不管是骑马还是轻功,是都挺方便,但远远做不出那副步履生烟的模样。
他没有忘记,眼前的女子从小被他一路呵护着长大,被他捧在心尖子上疼爱,即便知道了不是亲妹妹,这份爱也只多不少。
温婉如水,楚楚动人。她要是个男人,也会忍不住疼惜!还有什么好比的?越比越觉得自个儿是没有礼数的野丫头。
序生猛地清醒,松开了手。在意识到她会断气的那一刹那,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到了最后关头,竟再也使不出一分力道。
要是她也能这么大家小姐一回,序生是不是也……
断气……
想到这儿,宛宛叉着腰,看着布庄里琳琅满目的布样,色厉内荏道:“桃子,闵瑶,瞅着哪件最大家闺秀,指给本姑娘看。”
还差一步,她便可断气。
闵瑶扫视了一遍众花样,眼睛忽然一亮,拉着宛宛欢喜地指着右手边某处:“那个……”
他一头热血地掐住她,看着她在慢慢地颓败下去,到了最后只能颤颤地盯着自己,目光清冽凄楚,慢慢灰败……
宛宛乐滋滋朝闵瑶指的方向一瞧,顿时笑容一僵。她错了,她不该只记得闵瑶是卓家大小姐就忘了她那奇异的品味。那块蓝布缀黑点的尿布花式,村里面的大妈穿得都比这个喜庆!
宛宛先是疑惑,等挣扎时,出招便已无力,更何况,她的路子他一清二楚!
“宛宛姑娘,你看看这个怎样?”桃子将她拉至别处,指着某件淡黄色暗绣银纹的布帛道。
此念头一起,杀气便倾斜而出,身体甚至快过了他的思想——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还未等宛宛出口评价,闵瑶便出声附和:“我觉得很好看诶。”
眼前的宛宛笑得肆意,他忽然就想起,母亲孟青竹原该抱着她同归于尽的,母亲却死了,她还活着……
卓家小姐此话一出,宛宛那正要脱口而出的赞美便被生生地咽了回去,那件布帛在她眼里顿时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她甚至还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眼光也出问题了,怎会与卓家大小姐“英雄所见略同”?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心平气和待在这里?
宛宛摆摆手:“换……”
“我又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是谁?他不是柳序生,而是黄益生,那个被碧染灭了全家的黄家的孩子。
“那这个呢?”闵瑶指着某花式。
不是妹妹,不是他一直疼爱的妹妹,甚至不能是一个他可以疼爱一辈子的人……
宛宛头也不抬:“换……”
她是谁呢?
“宛宛姑娘,这个?”
“……你是谁?”他喃喃问出。
一听是陶止的声音,宛宛勉强抬了一眼,霎时怀疑陶止是与闵瑶待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面前的小姑娘一如往常,眉眼嚣张,气势咄咄逼人,映在序生眼里,却恍惚陌生了。
黑……太黑了!那好比丧服的素黑色要是穿着,走大街上会不会被人同情地注视?
酒劲上头,宛宛便来了。来问他事情。
换了无数种的花式,让宛宛不由得感叹布庄藏量的丰富。最后,布庄老板为宛宛解决了烦恼。
他当时愁绪满腹回了房,进屋就猛灌了自己两瓶酒。
买了布,量了身,约好几日后取衣,宛宛一行这才回客栈。
那他又算什么呢?
“去哪里了?”一进门,便听序生询问。
在那一刻,他才深切体会到,碧染对自己孩子的爱,这样的爱,太过深沉和长远。
陶止与闵瑶想起宛宛一路上再三叮嘱,于是极有默契地将目光投向宛宛,只见她面不改色扯谎:“游西湖去了呗。”
不让宛宛跟他走得过近,常年住在一起,是不是就是为了避免他知道真相后,对宛宛做出什么呢?
“这么晚了?”序生看看窗外天边的霞光。
是补偿?还是为了在他知道真相后,为自己一家今后留后路呢?
宛宛摊手,开始胡扯:“你是外地人,怎懂杭州西湖该怎么品?所谓“夕下西湖染血色,船头船娘花中择”,白天去有什么看头?”
现在想来,像一场笑话。
序生摇摇头,没有再多问,出门下楼去叫晚饭。
碧染依旧关心他,嘘寒问暖,不禁让他记起,从小到家,他在这个家,娘亲碧染最疼的,便是他了。
序生一走,桃子少年连忙凑到宛宛跟前,好奇问道:“宛宛姑娘,西湖晚上真有这么好看?”
那一次,他如同往常一般回家了,唐家同往常待他,但他的心境……却早已不同了。
“你若去寻欢作乐的,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宛宛如是解释,末了嘴角扬起一枚邪魅的笑:“但是晚上好玩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他知道这一切后,顿时觉得自己的世界塌了。从小到大一直疼他爱他的娘亲,不仅不是他亲生母亲,竟然还是他的灭门仇人!
“哦?”
而一手栽赃嫁祸,主导了黄氏家破人亡的仇人,便是当时伪装成杨氏嫁给他父亲黄大富的碧染。
“喂,桃子,想不要跟着姑娘我干一笔?”宛宛笑得一脸无害,开始拐卖单纯少年。
母亲不知道的是,与她同归于尽的小女婴根本是被掉了包的,仇人真正的女儿活得好好的。
“干一笔?”陶止眼睛一亮。
自从他知道自己不是碧染所出之后,便托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组织风信楼查自己的身世,多年未有结果,直到两年前,他才知道,自己姓黄,乃是已故刘太后的贴身御医黄峰的孙子。黄峰在他出生后不到三个月被人暗杀,紧接着朝廷下罪黄氏一家,奶奶陶氏与父亲黄大富病死于流放途中,他因生病被人抱走,卖到了“碧云天”,母亲孟青竹为了找他从流放队伍中逃出来,却为了报仇,抱着仇人的女儿跳崖同归于尽。
“我也要去!”凑热闹的,还有卓家小姐。
可他也知道,那一瞬,自己是真的想杀掉她的,杀掉这个……仇人的女儿。
“嘿嘿。那就一起去吧。”
他不敢想下去。
于是,夜半三更时,在城内某僻静幽黑的巷子口,出现了三个蒙面黑影。
两年前,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杀了她。现在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后怕。若他当时,真的就……
黑影甲:“宛宛姑娘,我们要去哪里?”
买下了,才知道,根本没有办法送出去……
黑影乙:“八王府别院。”已故的八王赵元俨曾经在杭州住过一阵子,有一处大宅子,王妃与几房后人还住在这里。
当初看着它红艳艳的尾坠,便忆起了穿着红衣笑得一脸灿烂放肆的宛宛,心头觉得很配,才一时冲动买下。
黑影丙:“宛宛姐姐,我们去别院做什么?”
序生无力地坐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那用锦帕包得好好的钗子。这一年多以来,这枚钗子始终贴着他的心口,却一直没能送给它原本应该属于的那个人。
黑影乙:“调戏美人。”
空空如也的房间,突显得窗外车水马龙异常喧闹。
美人姓赵,名丽晶,乃是八王庶出的三子之庶女,地位不高,朝廷连个如“县君”的封号都没有。但赵家小姐自认血统高贵,在杭州城里当螃蟹,曾与杭州一霸柳恶女从街头掐架到街尾,结仇之后,摩擦不断,宛宛出个门看上个什么,只要赵家小姐在旁,势必争到手。偏偏杭州城里大部分商家碍着王府的颜面,又痛恨柳恶女的恶行,一来二去,总让赵小姐得手。
饶是序生加快了步子追过去,仍旧没能赶上宛宛。回到客栈,不止宛宛不在,连陶止与闵瑶也不见人影。
得罪了宛宛,一般的下场便是被她惦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