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序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摊在桌上，“今晨收到了辛夷师父的信，让我下江南去参加四年举办一次的‘妙手回春’大典。”此大典在医者这一行里便如同科举一般，胜者名扬天下，庸者招牌全砸。
结果，她活下来了，虽然面色仍旧不比正常少女红润。
这是为天下衡量医者医术的大典，是给医界众人交流医术的机会，亦是每个行医之人跃跃欲试的舞台。而序生的师父，潋月谷医仙辛夷便是此大典几次的胜者。
序生平缓答道：“蜻蜓姨和逸水山庄卓逸之女，卓闵瑶。”幼时他见过一次，那会儿卓闵瑶病怏怏的，让他在心头下过“她活不过冬天”的评断。
四年前，他曾跟在作为审官的辛夷身边，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大典的全部过程。他还记得辛夷当时便告诫他，这一次，她带他来见识，下一次，便是他自己作为这云云参赛者的一员，绽放自己光彩的时候了。
“瑶瑶是谁？”她终于问出了她这一路过来心头的疑问。刚刚那声音软糯的少女……似乎就听序生唤她瑶瑶。
也正是那一次，他这个医仙的徒儿被世人所发现，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为他冠上了“潋月谷小神医”的称号。
“方才在大厅里，估计现在正被瑶瑶缠着。”
说到底，不管他之前做了多少努力，之后又救过多少人，治过多少疑难杂症，他这“小神医”的称号终究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众人提及时，第一个想起的，是他潋月谷医仙徒儿的身份，而不是他一手磨砺了六年的医术。
“桃子呢？怎么没见他？”
“妙手回春”大典，正是他为自己正名的绝佳机会，他势在必得！
序生笑而不答。
“所以呢？”宛宛听完他的话，抬起头啃着包子漫不经心问他。
宛宛嫌恶地看了一眼那药碗，再抬眼看他：“其实你来催我都是借口，你只是不想去大厅陪你的蜻蜓姨吧。”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序生跟着坐到了一旁，替她将药倒进碗里，用勺子搅了搅，又吹了吹。
宛宛吃包子的手一顿，惊异地望了一眼序生，意外他这次会主动提出让她跟着。
等到宛宛无精打采洗好脸，慢条斯理坐上桌子开始享用所谓的“早饭”，已是晌午了。
有诈吧……“理由？”
序生忍不住抬手拨去她眼角的白粒，揉了揉她的头，“你还是……先洗洗脸吧。”
序生慢慢悠悠解释道：“我估摸着这等热闹，你应是会去的。你一个人去……不如跟我们一起，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宛宛忽的顿足，回头搭着眼皮瞄了他一眼，眼中呆然中带着阴寒，阴寒中带着……眼垢？
宛宛一针见血：“谁照应谁？”一路漫长，指不准有个小贼山匪的，到时候拔刀的，不还是她柳宛宛么。
序生不明所以，跟在她身后絮叨：“宛宛，饿了吗？厨房里有今早蒸的包子，药已经熬好了，药壶温在火上，你吃完包子记得喝。”
序生略顿了一下，才道：“互相照应。”其实他也是怕了，宛宛这一路上若是单独行动，定会作恶一番，指不准就惹上麻烦。上一次妖月寨是她幸运，下一次呢？
序生转身，正待敲门继续催，刚一抬头还未碰到，门便从里面打开，宛宛一袭暗紫色新装，沉着脸从屋内走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身像鬼魂般飘忽着走向厨房。
何况他已听说，道上不少的帮派都在找柳恶女，扬言要除恶。光是长乐门那被宛宛下了毒正四下寻他救命的判官笔吴归，前段时间便在集结人马，声称誓要将柳恶女挫骨扬灰。
听着这脚步，宛宛穿衣的手一顿——此女轻功不错，踏尘几无声息。
他管不住宛宛想四处跑的腿，在这等形势下，唯有将宛宛带在自己身边，方能安心。
“哦……”少女的声音有些失望，“那我不吵宛宛姐姐了，我去大厅里等她……”语罢，脚步声渐远。
“再说。”宛宛啃完包子，将他跟前的药碗拖过去，咕噜咕噜喝下，扬起袖子揩了揩嘴角。
咳咳……被他辣手摧花后产生的噩梦的结果。
厨房门口一暗，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见两人坐在桌旁，躬身一礼：“小姐早，少爷好。”
宛宛梳着头，听到这话又白了门外序生的身影一眼——她没睡好，不就是被他折磨了一晚上的结果吗？
“周婶要用厨房了吗？”序生起身，将宛宛面前的空碗收了收。
序生悠悠道：“还没呢，让你见笑了。你宛宛姐姐这两天身体不适，多半没有睡好。”
妇人笑容和蔼道：“是啊，炒几个小菜，顺便将炉子上的鸡汤端出去，为蜻蜓夫人接风洗尘。等会儿这厨房油烟重，小姐跟少爷还请移步去前厅吧。”
只听少女道：“不辛苦。宛宛姐姐还没起吗？”
宛宛见此，大咧咧拍了拍衣裙，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瑶瑶，你怎么过来了？”序生的语调一如寻常温和优雅，“你身体不好，赶路辛苦了，怎不在前厅歇着？”
序生没跟出去，而是摸出一包捆好的药材放在周婶手心，“这个放在鸡汤里。”
宛宛一下子便坐了起来，转身下床，竖耳倾听门外动静。
“这是……”周婶迟疑地闻了闻。
门外不远处，忽传来一如甜糕般软糯的少女声音：“序生哥哥。”那语气中似蜜，让人甜进了心底。
“补气的。宛宛这几天……需要。”序生说得比较隐晦。
宛宛对着门外白了一眼。蜻蜓姨……据说是娘亲的好姐妹，她却一次也没见过。倒是序生见了很多次。
在柳家帮了几年佣的周婶一听便懂，连忙拆开，嘴里不住道：“少年对小姐还是这么好啊……哥哥如此疼妹妹，小姐若能体会到少爷的关心就好了。”说着连连摇头，叹息柳家的小姐总是枉顾自家兄长的一片好意，没事便捉弄他，跟他吵嘴。
“宛宛，蜻蜓姨来了，你该起来见见她。”序生好言好语，没有告诉她，娘亲很不满她赖床到现在不起来见客人，特派他来催。
序生笑了笑，眼底微泛过暖意。
“……”憋气，不想说话。
门外，靠在门侧墙上的宛宛从头到尾偷听完整，垂眼轻轻一笑，撑着墙起了身，向大厅走去。
想到这里，宛宛又翻了个身。然而，最不想见的人的声音却在此时从门外飘进来：“宛宛，快晌午了。”
若不是她发现序生没跟上来，多了个心没走，是不是这一回他的“关心”她也体会不到了？
而且是糊里糊涂无力反抗地被吃掉……
他的关心……是不是一定得做得如此让人察觉不了？
再退一步说，若不是她无意中敲到小木壶吵醒了小绿，跑出来咬了他一口，她估计就被他……吃掉了！
周婶说，他还是对她这么好……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他又做过多少，是她从来不知道的？
喝醉了！娘的就这么一句喝醉可以撇清所有事情吗？若他晚一步清醒，她柳宛宛可就被他给掐死了！
周婶说，哥哥疼妹妹……他的关心，真的是出自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么？
她亦终于得以逼问他两年前之事。他只留了一句淡淡的解释——喝醉了。
周婶还说，她若能体会他的关心就好了。笑话，他做得如此密不透风，像是生怕被她知道一样，她又从何体会到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来了。
方才喝下的药，在嘴里残留着苦涩的味道，混合着方才包子馅里面的酸甜，糅合成了一股子不知名的滋味。
她无法确定，所以她赌了。赌的不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她赌不起，也不敢赌。她赌的，是他们相处十几年的交情。若序生前几年是真心宠她疼她，便不会撒手不管。
正如她此时的心境。
还是说，两年前那一场混乱，仅仅只是他酒后的怪癖而已……
以为他对她是好的，才会搬出最好的东西送她。却不想，他对她露出杀气，想置她于死地。
一个要杀掉自己的人，真的会赶来相救？
以为他是想杀了她的，却不想，千钧一发，他吻了她。
单夭夭说得对，她在赌，赌他在得知她深陷妖月寨后，会不会赶来。
以为他对她……却不想，两年来，他对她不闻不问，避而不见。
但，妖月寨的事，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不是么？
以为他再不想见她，却不想，他在听到江湖传闻后，赶来救她。
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见他？
以为他其实很疼她，却不想，他主动跟娘提出关心她的婚事，想把她嫁出去。
这两年来，好几次梦到那一夜的细碎片段，每一次都令她心惊。好不容易消停了几个月，自从妖月寨见到序生后，这些回忆又开始叫嚣着要蹦出来。
以为他是嫌弃她在家中碍眼的，却不想……听到他曾经默默为她做过很多事。
纵是时隔两年，再次想起，仍是忍不住掩面，拼命想抹掉那段窒息的无措的气怒的又……暧昧的的回忆。
以为她是懂他的，却不想……她从来没有窥得他内心分毫。
两年前的片段又一次钻进了梦里，组成了奇奇怪怪的梦境，令她不由得惊醒，双颊通红满头大汗。
这才知，原来，她不曾懂过他。
宛宛抬手蒙住眼睛，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