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宛捉弄他,从来不需要理由。而那一回,因为温婉,她有了理由,于是设计了这么一出,在他最爱的绿豆糕上下手,像是料定了他一定不会接解药过去,所以往死里整。
身后,飘来宛宛惋惜的叹息:“哎……人家好心好意把解药递给你。”
那一次,他几乎有三天是住在茅房里的。
“你……”序生捧着肚子,抬头艰难地看着宛宛,“你在绿豆糕里……”话未说完,冲向茅房。
因此,而今的他,哪怕是面对着最爱的绿豆糕,也心有余悸。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肚子闹腾翻了天。
“序生大哥,你怎么不吃?”陶止爽朗地抓起一块,扔进嘴里。
于是,序生深切地怀疑这杯茶有问题,狐疑着没接。
序生又瞧了一眼宛宛,只见她放下了茶杯,闲散地看了看陶止,仿佛注意到序生特别的目光,她别过眸子望着他,一脸的不知所云。
而且……宛宛是双手捧着茶杯递上,她曾几何时为他递过茶,又曾几何时如此恭敬地对待过茶杯?!
这个表情……很好,很自然。
他吃完绿豆糕的确有喝茶的习惯,但是……宛宛不是昨天被他吼过生着闷气吗?为何会笑得如此灿烂如此令人……心头发毛。
于是序生放心地将手里的绿豆糕扔进了嘴里,转过头看向碧染,问道:“娘亲这次急招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这一路上他都在着急担忧,生怕是娘亲碧染患了急病。见她安好,他安下心来,同时也不由得疑惑。
他回头,就看见自家妹子笑靥如花地双手捧着茶杯递上。
“嗯,”碧染放下茶杯,施施然道:“你蜻蜓姨这个月会带着她的女儿瑶瑶来,需要你回来。”
刚下肚,一个如同鬼魅一般的声音就出现在他背后:“哥哥,喝茶。”
序生记得,这位蜻蜓姨他小时候见过几次。据娘亲碧染说,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特别拗,对不熟悉的想接近他的人那是拳打脚踢绝不软手。蜻蜓姨似乎就是被他小拳头招呼过的人之一。
那是他因为温婉的事情吼了宛宛的次日,阳光明媚的冬日晌午,他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盘子自己最喜爱的绿豆糕,当即那是兴高采烈,抓起一方就往嘴里扔。
又据说后来因为一场刺杀,这位蜻蜓姨拼死保护他感动了不满两岁的他,才得到了他的亲近。
三年前的某场惨剧,似乎就是由他亲爱的妹妹和一方绿豆糕酿成的。
后来蜻蜓姨嫁去了蜀中,这次不远千里赶赴京城,还拉着女儿来……娘亲还说,需要他回来。
手一伸,抓起一方,正待下嘴,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垮下了笑脸不安地望了一眼斜对面茶几旁,翘着二郎腿狼饮碧螺春的宛宛。
这话头听着……怎么如此……
见到怀念已久的绿豆糕,序生会心咧嘴一笑,少了几分人前的亲和,多了几分孩子般的烂漫。
见序生脸色阴晴不定,碧染解惑:“你蜻蜓姨从前服过毒,虽被你辛夷师父救活了,但余毒存于体内,给带到了女儿身上。瑶瑶自小体弱多病,这回蜻蜓姨算是带她上京来求你医病来了。”
进了屋,碧螺春、绿豆糕早已备好。
序生明显舒了口气:“既然是蜻蜓姨的女儿,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医治她。娘亲请放心。”吓死他了,他还以为碧染是要给他……
她的儿子,从前会笑得灿烂,笑得舒心,笑得会心的儿子,什么时候笑得……不会笑了呢?
“原来不是相亲啊。”序生心头的声音从宛宛的嘴里冒了出来,“还以为卓姑娘不远万里赶来给我当嫂子的,正担心是不是又要多一位没见过面的嫂子了呢……”
但看在碧染眼里,却似乎变了些味道。她伸手捏了捏序生的脸,无奈道:“对着娘亲这样笑,娘亲会觉得你不是真的想笑哦。”人传小神医柳序生笑暖情淡,如今即便对着她这个娘,也是这样一如既往的不真实也没有实质感情的笑容了吗?
序生顿时哭笑不得:“宛宛……你一直就没有嫂子,哪来的‘多一位’的说法?”
序生的笑,一如寻常那般,仿若傍晚山岚间的夕照,亲和而温暖。
宛宛眼波复杂一动。那……温婉算什么?
碧染这才注意到,宛宛手上什么东西都没负担,全都跑到了序生那里,不禁摇了摇头,正欲开口,便迎来了序生的一张笑脸:“娘亲,我渴了,进屋吧。”
桃子少年吞下嘴里的绿豆糕,不识时务眉飞色舞对宛宛道:“温婉姐姐说不定会成为你嫂子哦。”
气氛微僵,序生笑了笑打圆场:“宛宛这次是主动跟我回来的。娘亲侯了多时了吧?咱们先进屋吧。”说着将左右肩头的两个包裹全部挪到左手,伸出右手拉了拉宛宛的手臂,“不是说累了吗?”
此话一出,序生下意识朝宛宛看过去,只见她身子微微一颤,木讷地转过头去看碧染的反应。而碧染神色一敛,抬眸望着序生。
宛宛又哼了一声。看吧,碧染眼里的她果然还是野丫头。
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气氛微僵。
碧染因着宛宛这声带冷讽的低哼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笑容满面的脸色微微一敛,“野了这么久,还知道回来?”
宛宛闭眼,深呼吸,仿佛酝酿了一口气才放声怒吼:“削桃子你给我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宛宛轻哼一声。谁都长大了,就她还是长不大的野丫头是不?
桃子少年脸一垮,手里抓着绿豆糕“啪”的落入盘中,可怜兮兮茫然看着宛宛:“宛宛姑娘……”
碧染笑盈盈道:“好啊,随时欢迎。”说罢又感叹道:“陶止也长高了不少,你们都长大了。”
“否则本姑娘踹你飞!”宛宛厉声加了一句。
“柳夫人好。”陶止从序生背后冒出来,对碧染拱了拱手,嬉笑道:“嘿嘿,我又来蹭柳夫人的绿豆糕了。”上一次来是三年前,那会儿碧染端出了据说序生最爱的绿豆糕招待他,吃了一块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味道。之后他跟着序生走遍大江南北,也很难吃到相同口味的绿豆糕了。
有外人在场,有些事的确不好细谈,于是碧染站起身来,向外间高声唤道:“周婶。”
“终于回来了。”碧染迎了上来,激动地看着序生,感慨道:“高了,瘦了,长大了……”最后的这个描述,像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带着一股子“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感。
很快,一个婆子出现,领着不知所云的桃子少年去了客房。
这么多年了,她不止一次怀疑自己其实是被碧染捡回家的,即便不是“捡”回家的,肯定也不是从她肚子里拉出来的。
陶止一走,碧染便抵唇咳了咳,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瑶瑶只比你小三岁,据说养在蜀中,吸收了一股子蜀中的灵气,据说从小过目不忘,经父亲卓逸的一手培养,看了无数的武学典籍,识得天下武功路子。又得你蜻蜓姨亲传一身的轻功。想来也不是娇柔造作的小姐,应该和你谈得来。”
就没娘亲出来等过她。
序生眉头抽搐了一下:“娘亲你这话……莫不是被宛宛一语中的,真给我介绍姑娘来的?”
宛宛见自家娘亲如此,偏头瘪了瘪嘴。哥哥序生两年不回一次家,今早飞鸽传信回家说傍晚前到家,这日头还高升着,娘亲就早早侯在这里了。
碧染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她顿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你跟那位温姑娘……还在来往吗?”
还未到家,远远的便见碧染一袭缥色衣衫侯在家门口,左顾右盼。
“偶尔。”序生只答了两字。
所以这次回家,序生一行自然是径直朝“娘门”走。
碧染看了一眼宛宛,才迟疑地问道:“三年前,你说的婚事……”
一切为了避嫌。
“不急。我这几年还想在江湖上多走走。”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瞥过头,一如三年前,用眼角的视野瞧宛宛的动静。
唐家对子女家规中,专门有一条是关于这两个门的——序生、宛宛走娘门,淑问、义问、待问、嘉问走唐门。
宛宛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抖着腿。
也不知蜀中唐门高手们知道了这样一个与自己门派重名的存在,会是怎样的感受。
这边,碧染苦口婆心:“再不急,同龄的孩子都当爹娘了。”
于是唐家内部对唐宅与柳宅,又有了一个戏称——爹家,娘家。而两个宅子的正门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唐门,娘门。
序生苦笑:“娘亲,我有自己的打算。娘亲您也别盯着我一个人,宛宛好久不回来,您关心关心她吧。”宛宛那丫头估计又在为碧染只关心他一人的事生着闷气。
唐家几个小孩子,今天住唐家,明天住柳家,总之他们住哪里,娘亲碧染就跟到哪里,而娘亲在哪里,爹唐介……便在那里。
此话一出口,序生立刻后悔。
而与陈国夫人住处后门只隔一条小巷子的,便是朝中侍御史唐介的宅子后门。碧染过门之后,为了让外界不将唐夫人吕氏与陈国夫人柳氏联系在一起,便挖了条地道连接两家,明着两家看似毫无来往,实则“暗通款曲”,儿女成群……
原本他只是想让娘亲碧染问候一下宛宛,关心关心她。但这话放在此情此景,无疑就像是在提示碧染关心宛宛的……终身大事。
陈国夫人柳氏的住处乃当今圣上所赐,盖在了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由此天下皆知,陈国夫人背后有皇帝撑腰,无人敢闹事。
结果,很不幸被他预料中了……